會議室內的所有人,剛才的目光,全都看向前方,看著秦建設和胡川來二人。
身后突兀的響起一道聲音,大家不由得轉身,目光聚焦在最遠端的一個年輕人身上。
看到是李唐,劉凱盛不由得怒火中燒,眼睛瞪著李唐,“你給我閉嘴!”
在這樣的場合,他都沒開口發言,這小子又發什么神經,嘩眾取寵嗎?
秦建設看到李唐,沒有任何怒意,反倒是露出一絲微笑,扭頭看了李在強一眼,眼神中仿佛在說:老同學,你看你把一個難纏的家伙丟過來給我。
李在強背靠在椅子上,雙手環抱胸前,望著兒子,沒有說話,倒要看看這小子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二十歲的人了,叛逆期還沒過!
胡川來沒留意秦建設和李在強之間玩味的表情,揭開茶杯嘬了一口,抬起頭似笑非笑道:“這個小伙子看來對我的分析判斷有不同的看法,我最喜歡跟有想法的年輕人一同探討,有什么意見,不妨暢所欲言!”
“他只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懂什么實踐技術喲。”
劉凱盛都替李唐感到尷尬。
別人是煤田地質局的專家,地質學方面的研究員級別高級工程師,一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生,能跟這樣的專家碰撞出狗屁的思想火花!
李唐正低頭翻看著一本厚厚的勘查報告,對于所有人投過來的異樣目光,并不在意。
“我看他就挺認真的。”胡川來看得出來這個年輕人確實有話想說,“有話說話嘛,不要瞻前顧后,不要害怕犯錯,年輕人就是要勇往直前。”
李唐抬起頭,面對大家的目光,也看到了父親嚴厲的表情,神情泰然,“有些話我認為還是要跟大家聊一聊。”
他兩手撐在桌面上,中間擺放著一本報告,環顧四周,神態穩重,頗有一股子領導講話的氣勢。
“大膽的說。”胡川來端著茶杯。
李唐完全不管別人在那里擠眉弄眼,不徐不疾道:“我的想法跟胡專家和大家的意見恰好相反,乾山煤礦勘查項目工作做得極差!”
這話真是非常狂妄!
直接否定了所有人達成的共識!
會場頓時嘩然一片,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覷,表情各異。
不得不說,這一句話,如同一塊巨石,激起了千層浪花。
當然,不少人已經笑了起來,只覺得李唐這小子又犯渾。
李在強猛然坐直上身,正要發飆,秦建設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李在強的肩膀,輕聲道:“你別上火,我的意見和胡老一樣,聽聽年輕人的說法。”
“哦?”
胡川來也是一驚,年輕人的說法真是標新立異,“有什么證據能夠支撐你的想法嗎?”
李唐把幾張圖紙鋪在了桌面上。
其他人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紛紛圍了過來,看看他到底發現了什么。
“這是一張鉆孔柱狀圖。”
“制圖人很認真細致,畫得非常工整,也很規范,沒看出毛病。”
現在電腦畫圖還沒普及,所以地質工作基本上都還是手工制圖。
這一張鉆孔柱狀圖,就是在米格紙上用鉛筆繪圖之后,再用鋼筆描圖。
許多人都看過這一張圖,再看并沒發現什么貓膩。
所有人的目光,跟隨李唐的手指,在圖紙上移動,都想聽聽他接下來會說出什么驚人的話。
“主要煤層在牛蹄塘組。”
李唐指向了柱狀圖上代表煤層的地方,然后手指上移,“牛蹄塘組分為上中下部,最底部是硅質巖。看到硅質巖,我們都知道這里是地層界線了。”
這話聽起來沒問題啊。
這就是地質勘查工作當中的基本常識!
當然,這些東西在專業人眼里是常識,在外行眼里就抓瞎了。
不錯呀!
大學四年沒有白學,連柱狀圖都能夠看懂了,而且對各種地質巖性的圖例能夠一眼辨認。
有眼尖的人發現了問題:“硅質巖跑到了上層,看起來很不合理。”
“在一些褶皺的區域,地層倒轉不是什么問題。”也有人給出了解釋。
李唐不著急,又鋪開另外一張柱狀圖,也出現了巖層倒轉的異常現象。
然后,他又翻開了一張剖面圖,“我找出來的這兩個鉆孔柱狀圖,都有一個共同點,都在同一條勘探線上面!大家看看這條勘探線的剖面圖,傾角平穩,哪里來的褶皺?”
“還有!”
他翻開相冊,同時鋪開一張坑探地質編錄圖,“大家對比一下現場照片和地質編錄圖,明顯不對稱!照片上只有七層煤層,然而所有的編錄圖上面,全都一致的出現十七八層的煤層!”
經他這么一說,大家都看出了這些不同材料之間存在的矛盾。
數百張圖紙,不放在一起對比,有時候真的很難發現這些小問題。
大家只看到每一張圖紙畫圖工整,很是美觀,忍不住夸贊制圖人工作的細膩和認真。
劉凱盛作為公司資源評價部部長,從提出收購乾山煤礦勘查項目的構想開始,每天幾乎都是跟這些資料作伴,甚至可以說是跟這些資料睡在一起。
可以說是對這個項目資料爛熟于心。
“你說坑探地質編錄圖和現場照片不一樣這個問題,我之前也發現了,也咨詢了做過勘查的人。”
“怎么說?”
“他們給我的解釋挺合理的,牛蹄塘組多是頁巖、炭質泥巖,巖性松散,在探槽或者坑探中容易垮塌,剛挖出來隔天下一場雨,全都散了,基本上都看不清具體的煤層層數和厚度。”
劉凱盛這個說法,勉強能夠說得通。
“那么這些柱狀圖上出現的明顯錯誤,對方又是怎么解釋?”李唐呵呵一笑。
劉凱盛沒想到自己會在技術問題上,被李唐質問。
他想了想,沉吟道:“在鉆探施工過程中,鉆探工人把巖心從地下取上來,需要按順序擺放在巖心箱里面,每一塊巖心對應的都是固定的深度。這一過程,時常容易出現問題。因為鉆探工人往往都是當地招收的民工,對于相關規范完全不懂,所以常常出現巖心擺放混亂的錯誤。”
“這也是做勘查項目的人說的?”李唐嘴角分明有一抹戲謔。
“這種錯誤,在鉆探工作中是常有的小問題!”劉凱盛有些惱怒,“不管做項目的人是怎么解釋,我都認為這種情況很多時候都不可避免,只能盡量減少這種錯誤。”
“呵呵。”
李唐坐了下來。
說起技術問題,秦建設習慣性相信專家,轉頭看向胡川來,“胡老,您看李唐的說法,有道理嗎?”
胡川來彎腰凝視著這些資料,以及李唐剛剛提出來的錯誤的地方。
不得不說,這個年輕人的說法是正確的!
可是按照他幾十年的地質工作經驗,在勘查或者作圖過程中,每一件事情都是人為,難免出現一些小小的問題。
一般來說,只要各項工作按照相關規范開展,其中的小問題,驗收專家發現了就會提出修改意見。
不過驗收時間并不算太長,不可能每一個小錯誤都能夠揪出來。
正如劉凱盛所說的,有時候這種小小的誤差是不可避免的,只要無傷大雅,沒人會揪著不放。
可是……
胡川來盯著鉆孔柱狀圖,久久不能釋懷,“他提出來的看法,有道理!如果是煤層出現問題,這個影響就大了!”
他忽然有些感謝李唐剛才的一番話,若不是李唐提出來,他都沒有發現這些錯誤的地方。
劉凱盛也沉默了。
胡川來抬起渾濁的眼睛,望著李唐,“小伙子,你剛才可是說這個項目做得極差,如果只是找出幾個小錯誤,我認為是無關痛癢的。”
所有人,都調轉目光,望著李唐。
李唐沒有什么心理壓力,非常篤定的說出了自己的答案:“這個項目,純粹就是造假!”
這話無異于晴天霹靂!
你是真敢說呀!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這就不是學術探討了,而是要興師問罪了!
但凡項目造假的罪名落實,相關人等都要承擔法律責任!
在此之前,大家只覺得這個項目的資料,表面看起來做得很漂亮,實則還是有所錯漏,,只能說制圖和審核人疏忽了。
大家都沒往最壞的方面去猜想。
可當李唐說出“造假”這兩個字,會議室內的氣氛突然變得非常凝重。
“說話是要負責任的!”李在強出聲提醒。
“僅憑資料上面的這些錯誤,就斷定乾山煤礦勘查項目存在造假,實在是有些草率。”
胡川來認為年輕人是在捕風捉影,“我去過現場,你們大概也都去過現場,也去巖心庫親眼看過巖心,巖心上面的煤層是實實在在的,這個假不了。只要煤層沒大問題,儲量數據準確,其他的問題都無關緊要。”
劉凱盛做了很多工作,剛才聽了李唐的一席話,恍惚間也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不過冷靜下來,也覺得李唐的話太過于嚇人,其實沒那么嚴重。
“我看過每一個鉆孔的巖心,親眼所見,確實存在一些巖心擺放混亂的問題,但是煤層都是看得見的。”
秦建設拍了拍李在強的手示意老同學稍安勿躁,然后笑盈盈的望著李唐,“所謂忠言逆耳良藥苦口,你的想法真的非常獨特,也很嚇人。而且,這段時間以來,我們看到的聽到的東西都是一樣的,我們都沒看出這個項目有造假的痕跡。你仔細說說,是什么細節讓你如此堅定的認為這個項目造假?”
李唐看到父親李在強警告的眼神,但是不為所動。
這個事情,與其等到雙方簽訂合同之后,慢慢發酵,幾年之后造假事實敗露,不如現在就揭穿它!
畢竟這個項目,是他的父親推薦給了秦建設。
在這場騙局中,李在強或多或少都有一定的責任。
他站在眾人面前,仔細斟酌言語。
“鉆孔巖心是真的,每一個鉆孔終孔標志都是真的,如果勘查方造假,那么他們可真的是舍得下血本去造假。”
劉凱盛越想越覺得李唐是在嘩眾取寵,越聽越覺得李唐的話很是兒戲。
“細節上的錯誤,確實存在,但是不能因此就全盤否定,把別人的工作定性為造假。”
胡川來細細品味,也覺得大家反應過度了,端起茶杯又嘬了一口,“說來說去,其實別人具體哪里造假,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能就此無端揣測別人,直接把人釘死在十字架。你要知道,找礦項目造假,是要坐牢的!這個罪名很嚴重,不能亂說的。”
他端著茶杯想了想,繼續補充道:“既然勘查方做了很多工作,甲方也投入了很多錢,那么他們造假的動機是什么?”
這一番辯論,可以說是把李唐剛才的意見全都壓了下去。
現在就是兩方辯論,李唐作為反方,煢煢孑立,處在了不利的局面。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看他出糗,或者看他絕地反擊。
胡川來和劉凱盛互相點頭示意了一下,然后眼神不由自主的落在李唐身上,倒要看看這個年輕人嘴里還能不能舌綻蓮花。
嘚嘚!
會議室大門被人敲響,一名招待所女前臺探頭進來,“各位老板,有嘉嘉煤礦公司的人過來了,說是過來找你們,把他們帶過來嗎?”
“讓他們稍等片刻!”秦建設在搞清楚乾山煤礦勘查項目是否造假之前,不想跟嘉嘉煤礦公司的人談合同。
他抬起頭,朝李唐示意道:“你不要有任何顧忌,出什么事,有我給你撐腰,有什么話大膽的說出來!”
聽了這話,李唐點了點頭,“秦總言重了。我是公司資源部的一員,對于投資項目的分析,本身就是我的工作。”
“有話說話,別吞吞吐吐!”李在強也不知道兒子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李唐想了想,開口道:“這個項目的儲量數據不對。”
“不對?”劉凱盛還是沒有在儲量這個核心數據上面想到任何疑點,“這個項目煤礦儲量兩億噸,其中焦煤一點二億噸,都是通過每一個鉆孔和探槽數據,根據規范算出來的。我實在沒有看出來,哪一個數據出問題了。”
“不是哪一個數據出問題,而是所有數據都有問題!”
在李唐說這話的時候,胡川來已經拿著巖心樣化學分析數據在看,左看看又看看,也沒發現這些數據有什么問題,硫含量、灰分等等數據都在這一片區域常規的范圍內。
“眼拙了。”他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我實在看不出來這些數據有什么問題。”
“不是這些化學分析的數據有問題。”
李唐也不賣關子,直言道:“你們在巖心庫看到的巖心,全都是調換過的。”
“所有巖心全部調換過?”劉凱盛嗤笑了起來,“你可知道那巖心庫有多少鉆孔?整整七十五個鉆孔,把巖心全部調換一遍,絕無可能!那些巖心全都是從地下鉆上來的,新老地層依次排列,不是隨便在山上撿個石頭就能夠替換的!”
在他看來,李唐這一番話,顯然是不懂地質嘗常識的表現。
“也不是所有鉆孔的巖心都調換了,而是見礦孔的見礦層位巖心都換了一遍。”
“你怎么那么篤定巖心調換了呢?”秦建設面色凜然。
李唐在桌面的資料堆里面一陣翻找,實在是找不到,便喊道:“誰幫我把地質圖或者地形圖找出來一張。”
有技術員很快翻出一張碩大的地形圖,鋪在桌面上。
現在還沒有智能手機,想要在地圖上尋找一個地方,有些麻煩。
不過,李唐在布滿等高線的地形圖上很快找到了一個準確的位置,“這個地方,也是一個煤礦區。不過這個煤礦區年代比較久遠了,已經開采了有好些年。在這個地方,有一個倉庫,里面就有這個礦區以前勘查時候留下來的大量巖心。”
每一個勘查項目的巖心,按照規范要求最少都要存放兩年,是一個項目見礦與否的最有力證據。
尤其是見礦的項目,巖心存放十年都有可能。
“你的意思是他們把這個礦區的巖心偷來,換到了乾山煤礦區?”劉凱盛幡然醒悟,似乎所有的亂麻都解開了。
“是真是假,派人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你怎么會這么準確的知道這個地方有一個巖心倉庫,而且知道被調換了?”
李在強坐不住了。
在李唐手指地圖的位置,確確實實存在一個巖心庫房,差不多有十年了,不是四五十歲的熟悉這一片區域的老地質人,或者當地人,沒人知道在一個山溝里有這樣一個巖心庫房。
直到這時,他才逐漸認同兒子剛才所說的話。
“那里確實是個煤礦區,叫做皮子溝煤礦區,也確實有一個挺大的巖心庫。”他補充道。
“我上小學還是初中,那時候放暑假,我去過那里,而且不止一次。”李唐面對父親,表情恬淡。
皮子溝煤礦區當初的勘查工作,正是由一零一地質隊承接開展。
李在強作為勘查項目負責人,連著數月待在山里面,想要見到兒子只能把兒子接到山里面來。
這樣的爬山活動,李唐沒少經歷。
秦建設已經掏出一個新款“老年機”,按鍵撥通了一個電話,聲音深沉:“陳朗,你帶人馬上去一趟皮子溝煤礦區,去找一個巖心倉庫!把每一個鉆孔巖心都看一遍,跟乾山煤礦區的鉆孔巖心做一個對比。”
在乾山煤礦區里面還留著一個技術小隊進行野外核查工作,那里距離皮子溝煤礦區不遠,正好可以過去看看。
皮子溝煤礦區是一個開采多年的礦山了,陳朗知道大致的位置,喊上幾個同伴,立即驅車前往。
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山路崎嶇,走了大概兩個小時才到達目的地,又找來一位熱情的當地老鄉,很快找到了荒廢已久的巖心倉庫。
倉庫是水泥磚砌墻,石膏板頂棚,布滿了灰塵。
因為時間較久,已經沒有請人看守,基本上是荒廢的狀態。
陳朗等人直接撬開了門鎖,進去一看,所有的巖心箱依舊碼放整齊。
“每一個巖心箱都抬開!”
他們很快就發現了問題,在鉆孔巖心最底部的煤層位置,所有的巖心都缺失了。
陳朗拿出衛星電話,找了一個信號較強的地方,給秦建設撥通了電話。
“秦總,皮子溝煤礦區這邊的巖心庫確實有問題,所有的巖心煤礦層位和頂底板都被人拿走了,取走巖心的人,看起來確實不像是無意的。”
“你認為乾山煤礦區的巖心和皮子溝煤礦區的巖心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嗎?”
“這我倒是沒看出來。您也看過乾山煤礦區的巖心,牛蹄塘組的巖心采取率非常低,又因為取樣做化學分析,所以巖心箱里面保存的巖心就是零零星星的一小點。當時大家就覺得挺奇怪的。”
鉆孔巖心見礦層位的巖心,要劈開取走一半作為樣品送去化學實驗室做分析,所以巖心庫保存的巖心,礦層位置只剩一半。
如果從皮子溝把留存下來的一半煤層換到乾山煤礦區,然后又取走一半送去化學分析,那么剩下的巖心就是零零星星一小點了。
當時大伙就對這一問題專門咨詢了勘查項目的技術員,得到的回復是巖心破碎采取率低。
可就算是采取率低,可資料上記載的數據采取率基本上也都在80%以上!
如果太多鉆孔采取率低于80%,項目驗收都無法通過。
現在看來,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撥開云霧見青天了。
“你們不用在那邊繼續駐扎了,直接去跟楊雪萍副總的金礦項目那里匯合,我們很快也就過去了。”
掛了電話,秦建設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看了很久。
陰沉的天空,仿佛隨時會下一場雨。
事情水落石出了,基本可以驗證李唐剛才的話。
可在這個時候,他的后背上,卻滲出了冷汗,浸濕了衣裳。
他有一種劫后余生的心悸感。
“怎么說?”劉凱盛焦急的問道。
大家都很好奇,也都在等待一個結果。
“確實有問題,乾山這個項目不能做。”秦建設當場下定了決心。
“真造假了?”胡川來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那,現在咱們要不要報警?”
大家不約而同的看了李唐一眼,然后都陷入了沉思。
“先吃飯吧。”
秦建設轉身直接走出了會議室,甚至沒有再看一眼李唐這位功臣,也沒有招呼李在強這位老同學。
乾山煤礦項目的造假行為很惡劣,也接近完美,差一點就成功了。
到底是有人故意設套給他們武礦勘查公司,還是正巧被他們碰上了?
這個巨大的騙局當中,李在強又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李唐在這個事情中會不會是良心發現大義滅親?
一個個陰暗的猜測,不由自主的縈繞在心頭。
一群人下樓的密集腳步聲,引起了一樓招待室里面的人的注意力。
“秦總,你可算忙完了,等你半天了!”嘉嘉煤礦公司老板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正好兩點鐘,咱們直接開會吧。”
“今天恐怕不行。”秦建設面無表情的路過嘉嘉煤礦公司一群人的面前,走向了前面。
“秦總,今天有急事,要不咱們定在明天碰面,如何?”
“秦總!”
看著秦建設等人一路走遠,嘉嘉煤礦公司的人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腦,之前秦建設對他們是非常熱情的。
直到秦建設等人走進不遠處一個小飯館,他們的內心深處,其實已經預料到這次合作恐怕出現變故了。
飯館不大,十人一桌稍顯擁擠,桌上五菜一湯,也就是家常便飯的規格。
大家心情沉重,在沉默中草草吃過了午飯。
填飽了肚子,李在強對于兒子在工作中的表現挺滿意,剛剛工作就立下一件大功,避免公司的巨大損失,前程可期。
他心情不錯,感受到了老同學秦建設的情緒變化,卻沒把這種變化的緣由往自己的身上去聯想。
作為一名二十多年的老地質人,他從來都是一個純粹的理工男,基本不會察言觀色,更是遠遠做不到八面玲瓏的通透,所以這么多年來,就算是有著地質高級工程師的職稱,卻仍然還是單位的一名基層干部。
“建設,咱之前說好了,無論如何,等到忙完了,一定要到我家里來坐一坐!”
他一如往常一樣,熱絡的搭著秦建設的肩膀,“我專門托人從鄉下送來了兩只土雞,今晚讓你嘗嘗我們這邊的辣子雞,絕對好吃,讓你以后還想吃!”
秦建設扭頭瞥了一眼肩膀上搭著的手,聲音低沉道:“眼下有很多緊急事情需要處理,我看看吧,能安排出時間,我就過去。”
“好酒好菜給你備齊,你要是不來你就是負心漢!”
李在強依舊興高采烈,離開前沒有跟李唐碰面,又跟秦建設叮囑了一句:“你讓李唐帶你過來。”
胡川來急匆匆的走了。
如果乾山煤礦勘查項目最終真的查出存在儲量造假,那么他們這些在驗收通過的文件上簽字的專家,同樣要承擔責任。
他不急不行,必須趕緊召集其他驗收專家組成員,商量對策。
秦建設跟劉凱盛簡單吩咐了幾句接下來團隊的行程安排,接著趕緊給直屬領導打電話,匯報情況,商討下一步對策。
剛才在飯桌上,大家都感受到沉重的氣氛,沒人敢說話。
現在大家回到會議室,開始收拾散亂的資料,又沒有領導在場,于是大家都熱烈的討論了起來。
“這他娘的太刺激了吧,這么大的一個項目,推測煤炭資源量十億噸,居然是假的!”
“簡直以假亂真!”
“就說你們之前兩個月,大家都在研究這個項目,有誰看出一點點問題?絕對沒人看出來!”
“我覺得嘉嘉煤礦公司的那些人,要不就是一群瘋子,要不就是一群亡命徒,膽子也太大了!”
“我聽說公司已經基本同意兩千萬收購,這么大金額,他們也不怕撐死。要是追究責任,肯定是要牢底坐穿。”
“怕個球啊,拿了錢就跑路,天涯海角,茫茫人海,上哪找去。”
……
大伙一邊整理資料,一邊熱烈的討論著,看到李唐走進來,討論的聲音不約而同的停了下來。
他們的目光,就像是看一個怪物。
“李唐,來來,坐這里。”有人拉了一張椅子讓李唐坐下。
“咱們兄弟伙兒,你跟我們說實話,你怎么就那么厲害,發現了這個項目的問題。”
“之前大家都覺得這個項目簡直好到爆炸,從沒人懷疑的。”
“秦總還擔心這個項目被別人搶了,想要早點定下來。”
大家把李唐圍在中間,七嘴八舌的自說自話,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是非常激動。
這一個項目,簡直像是過山車一樣,緊張刺激,比小說還要精彩。
李唐面對大家的熱情,看著一張張有些熟悉的臉龐,大部分都叫不上名字,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干什么呢!”
一個嚴厲的呵斥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大家回頭看向會議室門口,看到是劉凱盛,不由得心頭一緊,趕緊四散走開,繼續忙碌著收拾資料。
“李唐,你出來一下。”
兩人走到招待所門口,劉凱盛看著李唐,從未覺得這個年輕人看起來是如此的順眼,“我之前對你比較嚴厲,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你們都是年輕人,也都是公司未來的棟梁,我希望你們每一個人都能夠成才。”
“我理解您的良苦用心。”
印象中劉凱盛并不是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人,有一定的能力,但也不出眾,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那就是中庸。
李唐不知道對方把自己單獨叫出來是什么目的,也不知道在早先的會議上,自己在技術方面的發言有沒有頂撞,是否遷怒了對方。
“今年這一批新人,我最看好你。等到忙完了,回到公司總部,我一定向上面強烈推薦你這個人,無論如何,等到三個月試用期過了,你一定獲得一份正式合同!”
劉凱盛拍了拍李唐的肩膀,一副很器重的樣子,“我不管秦總是什么想法,反正你這個人,我們資源評價部要定了!”
看來是起了愛才之心。
李唐露出一絲微笑,“那我就先多謝劉部長的厚愛了!您以后有什么安排,我一定全力以赴。”
在武礦集團這樣一家大型國企,新進入的年輕員工,能夠得到上司的照應,在未來的工作上必然能夠少走很多彎路,甚至能夠少奮斗幾年!
有時候直屬上司在大領導面前美言一兩句,比埋頭苦干大半年都更管用!
職場充滿了人情世故。
這一點,多活了二十年的李唐,態度擺放的很端正。
對于這個年輕人的態度,劉凱盛很滿意,“好好干!你先忙去吧,要處理好同事之間的關系。”
“好咧。”
李唐回到會議室,簡單收拾了一下有自己負責的監理資料,然后上樓,走向了秦建設的房間。
嘚嘚嘚!
房間門被人敲響,秦建設打開門看到一張年輕的臉龐,臉上還有兩顆青春痘。
“方便嗎?”李唐首先開口。
看到李唐主動找過來,秦建設挺意外,猶豫了一下,側身讓開路,“進來吧。”
他拿起熱水壺泡了兩杯茶,這才坐下來,“你過來找我,是不是有什么話想說?”
“別人都不知道乾山煤礦項目有問題,偏偏我一個人知道,秦總難道不好奇?”李唐正襟危坐,側頭似笑非笑的看著秦建設。
面對公司副總,他始終表現得不卑不亢,講話也是張弛有度,頗有一股子少年老成的氣質。
“對于這件事情,我必須當面向你表示感謝,如果不是你仗義執言,公司必然要遭受巨大的經濟損失,后果不堪設想!”
秦建設很快收拾心情,以一種嚴肅的態度,來面對李唐這個年輕人,“回到公司總部,我會向上面給你請示功勞。”
“這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功勞不功勞的,我一個新職員,而且還在試用期,太大的功勞我可承受不起,容易遭人眼紅。”
“你這個不貪功的表現,一點不像一個年輕人。”
秦建設翹著二郎腿,手指輕輕敲打椅子扶手,“這樣吧,這個事情,你爸肯定是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回頭我找個好點的項目,交給你爸來做,也算是對你們父子二人的一點點報答。”
聽了這話,李唐沒有欣喜,反倒是提起了警惕之心。
他端起茶杯,發現茶水滾燙,于是輕輕吹氣,聞了聞味道又放下來。
“這個事,跟我爸沒關系。”
“不管怎么樣,我總得表示表示。”秦建設笑呵呵的樣子。
李唐卻不是一個隨便的人,“一碼是一碼,不能混為一談,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你還真是挺執拗。”
“我知道秦總在懷疑什么。”
李唐知道茶葉是招待所提供的,并不是什么好茶,也沒了談話的興致,“剛才我爸跟您說話,是邀請您去我家吃晚飯吧。他一直是一個熱情的人,也是一個懷舊的人,你們老同學之間許多年沒見了,他肯定想跟您好好喝一杯。”
說起喝酒,秦建設心里有了芥蒂,本來是打算不赴約。
“有什么疑問,何不當面聊聊?”
這小子看問題也太通透了,總能夠一針見血。
秦建設覺得李唐變化挺大,想了想,點頭道:“行吧,走。”
這個時候的進口霸道車,汽車品質還不如二十年后幾萬塊錢的國產車子,發動機突突響。
“往這邊走。”
“不對,我想想,好像是往右邊。”
“調頭吧,這條路越走越遠了。”
李唐坐在副駕駛座,充當導航儀,短短的路程,走錯了許多次。
好在城區不大,轉了一圈總算找到了位于一環邊上的一零一地質隊宿舍區。
四周是大片綠油油的稻田,若說將來這里將會有一幢幢大樓拔地而起,恐怕現在沒人敢相信。
秦建設一路上幾乎沒有說話,也沒有因為李唐多次指錯路而埋怨,只是覺得這小子多久沒回家了,連回家的路都記不清了。
停好了車子,從后備箱拎了一箱白酒,跟著李唐走進了家門。
剛進門,就聽到廚房叮當叮當響。
“爸,媽,我回來了!”
這一聲呼喊,李唐恍如隔世,二室一廳的老房子里,每一個地方的裝飾似乎從未改變過。
聽到聲音,李在強和唐初秋夫婦二人穿著圍兜,滿臉笑容的迎了出來。
“兒子回來了!”
“建設,你這就太見外了,順路過來還帶東西,來來,直接入座,飯菜都準備好了,就等著端上桌了!”
李在強很高興,卻始終沒留意秦建設的臉色不太對。
飯菜很快端上桌,除了辣子雞,還有臘肉臘腸,以及羊肉牛肉等等,滿滿一大桌,可見盛情。
“秦總您坐。”
李唐接住秦建設手里的一箱白酒,抬手開了一瓶,往玻璃杯里面咕嚕嚕倒酒。
玻璃杯杯壁上繪著兩朵鮮紅的牡丹花,裝滿酒足足有二兩。
“嫂子、老同學、李唐,我先敬你們一杯。”
秦建設仰頭一口把半杯酒給悶了,李在強和李唐見狀,也是跟著喝酒。
酒過三巡,李唐反正已經是暈頭轉向了。
“吃點菜。”唐初秋一看光喝酒不吃菜,趕緊出聲提醒。
李在強先是給秦建設的杯子里倒酒,然后抬起眼皮,察覺到了秦建設今天看起來不對勁,“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沒有沒有。”秦建設擺了擺手,又端起酒杯,“多少年沒見了,喝酒!”
“乾山煤礦項目的事,秦總懷疑是你故意設套誆人。”李唐雙手撐在桌面上,搖頭晃腦的,說話的時候舌頭像是打了結。
“哎……”
李在強長嘆一口氣,放下酒杯,直視著秦建設的眼睛,身正不怕影子斜,坦坦蕩蕩的,也沒必要遮掩。
“我很后悔向你推薦這個項目,真的,因為我對這個項目一點都不了解。我差點釀成了大錯!”
秦建設沒有接話,把酒杯放下,沉默的看著滿桌的菜肴。
“我自罰三杯!”
李在強連著倒了三杯酒,全都是一飲而盡,半斤高濃度白酒轉瞬間就喝了下去,眼睛都不眨一下。
唐初秋滿眼的擔憂,皺著眉頭,卻沒有阻攔。
酒精的作用很快就顯現出來,李在強坐著都有些坐不穩,搖搖晃晃像一個不倒翁,“講真的,如果不是李唐發現了問題,我一定會后悔一輩子,永遠活在內疚中。”
秦建設手指旋轉著酒杯,看著李在強暈頭轉向的樣子,聲音低沉道:“你跟我說實話,乾山煤礦項目,你在其中有沒有利益關系?”
“沒有,絕對沒有!”
“真沒有?”
“我騙你我是狗!”李在強喊了起來,酒勁的作用很大,從聲音高度就能夠判斷出來。
“我陪你喝三杯!”
秦建設自己動手又開了一瓶酒,咕嘟咕嘟就往杯子里面倒。
“少喝點,多吃菜。”唐初秋憂心忡忡的阻攔。
秦建設一口氣喝了半瓶酒,久經沙場的人,也是滿臉通紅,終于動筷子吃菜。
打開了話匣,聊著聊著,兩個中年人光著膀子勾肩搭背,大聲的唱起了歌,鬼哭狼嚎,好不歡樂。
“太陽出來我爬山破,爬到山頂我想唱歌,歌聲飄給我妹妹聽啊……”
伴隨著老男人的呱噪歌聲,李唐沉沉入睡,也不知道這一場同學會是如何收場。
第二天早早醒來,洗了個澡,精神還不錯,并沒有頭昏腦漲的感覺。
吃過早餐,李在強拿著車鑰匙,跟李唐一起出門。
唐初秋看著父子二人上了霸道車,很是依依不舍,“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不能多住幾天?”
“我先去跟公司的人匯合,看看接下來怎么安排,如果還在這邊呆著,我晚上就回家住。”
李唐跟老媽揮了揮手,坐進了副駕駛。
車子是秦建設的車子,昨晚喝多了,李在強騎著自行車把秦建設送去招待所。
剛才吃早餐的時候,聽老媽講,昨晚李在強回到家的時候一身泥巴,口袋里還裝著幾個田螺,也不知道在稻田里摸爬滾打了多少次。
“一個人在外面,首先要注意安全!”
李在強一邊開車,一邊用余光瞟副駕駛方向,“工作上面,多學多看,勤快一點,不要跟領導、同事犟嘴。”
嚴格來說,父子二人其實心理年齡相差不大。
李唐明白父親的意思,老實點頭,“我明白,你和我媽在家也多注意身體,該吃吃該喝喝,不用給我攢錢。”
“我和你媽這里過得很好,你盡管放心。”
路程不遠,閑聊幾句話的功夫,就到達了地質局旁邊的招待所。
聽到喇叭聲音,秦建設匆忙跑出來,笑臉相迎,“你們父子二人精神挺好啊,喝那么多酒,一點沒影響。”
“只能說昨晚喝的是好酒!”李唐笑道。
李在強把鑰匙交到了秦建設手里,感慨道:“乾山煤礦項目,我是沒想到會是這樣,差點釀成了大錯。”
“過去了。”
經過一夜宿醉,秦建設是徹底解開了心結,也堅信了李在強這樣的人不會參與造假,“說實話,我也必須檢討,就不該懷疑你。”
“這個項目,你們打算怎么處理?”
“既然對方欺負到咱們頭上,咱也不能無動于衷。我已經跟公司領導反映情況,由集團總公司直接跟這邊的國土廳反映情況,一定會有一個結果!這個事情,不用我管了。”
李在強釋然道:“你們接下來是直接返回燕京,還是繼續在這邊?”
“還得留在這邊一段時間,不過不在住城了,要前往北P縣。你知道的,我們公司在那邊有一個金礦項目,遇到了一些麻煩,我們正好手頭沒其他事,距離也不遠,過去看看能不能幫幫忙。”
秦建設有些歉意道:“關嶺金礦項目不是我負責,要是我負責,我肯定第一時間想到你這位老同學,我可是非常相信你的找礦本領。他們在燕京找了一家私人勘查公司過來,我也插不上嘴。我一直覺得不管走到哪里,用當地的地質隊伍最合適。”
“這個不打緊的。”李在強渾然不在意。
秦建設扭頭看了李唐一眼,這才反應過來,“我們就去北P縣幾天時間,接下來還會回到住城這邊坐飛機返回燕京。你可以不用跟著我們過去,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多在家幾天,陪陪父母。咱們這個工作,風餐露宿的,以后恐怕是長時間在外,極少回家。”
李在強一聽這話,還挺高興的。
他自然是希望李唐能在家多住幾天,自從上大學之后,一年到頭也回家不了多久。
“你看你是跟著秦總過去,還是想在家住幾天?”他還是尊重李唐的意見。
“我剛加入公司,不能搞特殊化。我還是跟秦總一起走吧,去看看金礦項目,也能多學點東西。”李唐的思路很清晰的,表現出一副勤奮好學的姿態。
“好。”
李在強同樣支持李唐在事業方面的追求,年輕人必須要沉得下心去提高自己,“行,我也去上班了,回頭見。”
父親的背影,常年一身工裝,腳踩解放鞋,走路很快,一輩子兢兢業業。
李唐目送父親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