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之時,夜色四籠。東邊的宿舍樓已在一片燈火通明中沸騰,一年一度畢業季,年年如此。各個中隊長早已提前就位,在各自負責的樓層嚴陣以待,挨個宿舍敲打不安分的主。但就算打了預防針,還是壓不住這最后的瘋狂。
時寒對這些狂歡提不起興趣,對類似的活動他總是敬而遠之。比如魔獸、DOTA、NBA、世界杯,他不懂人皇sky,不知道09,分不清世界杯和歐洲杯,更不懂是什么讓他們在連聲尖叫中徹夜不眠。偶爾,他也會湊上前去,但幾句話就暴露出外行,徒惹人厭。
有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像個盲人一樣,跌跌撞撞。他羨慕他們,他們與生俱來的卻正是他苦苦尋覓的。
之前那股神秘的力量和一腔豪言壯語,被雨水沖得淡然無蹤。他聽著狂歡之聲,心頭的疑惑再次翻涌。這是他在公大的最后一晚,你能從公大帶走什么?劉鵬嚴肅渾厚的聲音再次回蕩。
他決定帶走一些東西,一些本就屬于他,也只能屬于他的東西。他拖著一身泥水,裹著月色,踩下去的每一步都變得堅實有力。
他匆匆穿過熟悉的小賣部,里面稀稀落落有幾個人趕著為明天上火車做最后準備。偶爾擦肩而過的人,側頭看他,以為他又從泥灘苦練回來。
路過籃球場,傳來一陣啜泣的女聲和一個無奈的男聲,在他聽來不過是一場幼稚的生離死別,那種痛并快樂的青春離他那么遙遠。他匆匆繞過,他現在沒時間停下來咀嚼曲終人散的苦澀,只在心頭蕩起一絲莫名的漣漪。
四年,他熟悉這里的每棟樓,每條路,唯獨不熟悉的就是他自己。很快,他就輕車熟路地拐進了家屬樓,門衛熟悉他這個刺兒頭,隔著一臉泥還能輕松準確的認出他,在背后小聲嘀咕著什么。
他距離那扇門越來越近,可以清晰地看到門上的斑駁銹跡,聞到鐵銹發出的特殊味道,他抬起的手懸在半空之中,他確信門里藏著答案,可這個謎像鐵銹一樣塵封,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力量去揭開它。最終,他還是敲了下去,他反復打氣,但那陣敲門的聲音聽來依舊十分忐忑。
劉鵬開門的瞬間,顯然被眼前這個不請自來的泥人驚了一跳,但很快就恢復了鎮定,說:“進來吧。”
時寒站著沒動,兩只眼直溜溜得盯著劉鵬,像座泥雕般印在門框上。
劉鵬把一雙拖鞋扔到時寒面前,略略加重了語氣,說:“進來。”
時寒動了動兩片發白的嘴唇,蹦出一句話:“四年了,可以告訴我了吧。”
“如果你為這個而來,就請你免開尊口。”
時寒早已料到,四年中不管他怎么折騰都撬不開的嘴,絕不會因為畢業的一時沖動吐出只言片語。但無論怎么說,這是他最后的機會,他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激動,嘴唇控制不住在發抖。“難道我連知道我父母是誰,怎么死的權利都沒有嗎?”
“問問你頭頂的警徽,多少人連選擇死的權利都沒有。”
時寒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說道:“他們沒得選,可你有得選,你知道的對不對?”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更不應該知道。”
時寒眼中的光在慢慢熄滅,低吼著說:“一個警察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嗎?”
劉鵬哼了一聲說:“小子,你知道什么叫勇氣嗎?很多時候,活下去比一死了之要難得多。隱瞞的未必是懦夫,承認的也未必就是勇士,這些你不懂。”
時寒更加用力地盯著劉鵬布滿魚尾紋深邃的雙眼:“那你是懦夫還是勇士?”
劉鵬毫不避諱地看向他,說:“什么也不是,我只想活下去,只想讓你也活下去。”
“活下去?不知道自己是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不知道從哪里來,到哪里去,行尸走肉一樣活下去嗎?”
劉鵬心頭一動,但很快又收緊了面部肌肉,淡淡地說:“行尸走肉好過曝尸荒野,何況你一心要當警察,沒人攔得住你。”
“可……”
“可什么,你想說當警察只是想知道那個秘密,僅僅為了滿足那份幼稚可笑的好奇?無聊至極!”
時寒被反將一軍,不知所措。情急之中不顧泥水,一把抓住劉鵬的手,央求說:“劉叔,求你!求你告訴我,算我求你。我不想帶著謎來,再帶著謎走。我不想一輩子生活在謎里。”
“誰的一生不是背著一個謎,扛得住得扛,扛不住也得扛。從你穿上這身警服起,你就沒有任何資格討價還價。”
是啊。他生來就是謎,從記事起,父母留給他的只是一個姓氏和警察遺孤的身份。似乎這個世界有意隔絕了關于他的一切。他像一個幽靈一樣游來蕩去。他快扛不下去了,他害怕自己隨時可能放棄,他害怕面對那一身藏藍的警服。
在劉鵬正準備關門謝客的瞬間,時寒的雙膝重重跪了下去,哽咽著說:“劉叔,我撐不下去了,真的撐不下去了……”
劉鵬眼眶一濕,仍強撐出一副鐵石心腸,厲聲說:“你給我站起來。”
時寒雙膝跪地,倔強得仰頭。
劉鵬長嘆一聲說:“愛跪跪著吧,這一跪我受得起。”嘭!門被重重關上了。
時寒的頭仰得更高了,可眼淚還是止不住順著泥臉滑落,劃出兩道刺目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