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圣恭恭敬敬捧過畫軸,小心翼翼重新掛到藥房正中的墻壁上。
裴阿柱朝墻上望去,只見那畫上是一個頭戴葛布頭巾,身穿青色粗布衣,手拿竹手杖的中年男子。畫中之人一張大方臉,濃眉大鼻,眼睛卻瞇成一條線。
他忍不住說道:“這幅畫是誰畫的?怎么把你家師祖畫成了一個瞇眼。”
六圣道:“此畫是我師傅親手所作。我師傅一雙妙手,醫道丹青都獨步天下,可不是他手拙,只因我師祖本就是個眼盲之人。”
裴阿柱驚道:“什么?是個瞎子?”
六圣有些不悅道:“我師祖雖然眼盲,卻洞悉天下,能未卜先知。說到醫術一道,更是上與天通、無人能及。”
陸道人微微點頭。
六圣繼續道:“我師傅常說,天生萬物,人生于天地之間,雖靈貴于萬物,卻受制于天道。生老病死,皆為天道。尋常醫者不能詳察天道,故此困于一病,束手無策。若能盡知天道,昆侖宅尺可修長生。”
陸道人有些驚訝道:“莫非你師祖能窺破天道,起死回生?”
六圣點頭道:“他老人家就是個活神仙。”
裴阿柱又仔細盯著畫瞧了一會,暗道:“六圣說起自己的師傅和師祖,免不了一番吹捧,等于給他們這一派臉上貼金。不過藍春齋醫術如此高超,他師祖想來也不是等閑之輩。”
六圣又道:“我師傅說過,他這點本事,都是我師祖所教,他只學到十之一二。我師傅本是官宦人家之后,只因官場兇險,藍家遇禍被抄家,我師傅七八歲時跟著親人四處逃難。一路上家人死的死,散的散。他十五歲那年,獨自一人流落到了太行山。那時他思念親人,身染疾病。禍不單行,有一天他身上的錢袋子不慎丟了。雖然只有二百來文錢,卻是他當時全部家當。”
見裴阿柱聽得入神,六圣繼續道:“當時我師傅傷心欲絕,就在一顆大槐樹下準備上吊。碰巧有個漢子從樹下經過,將我師傅救起。那漢子問我師傅因何自尋短見,我師傅說出緣故。那漢子道:‘何必傷心,你那錢袋子就在一里外的草叢里,那旁邊有一頭牛在吃草。’我師傅將信將疑往回走,走了一里路,果然見到一頭牛,在附近找了一會,果然找到錢袋子。”
裴阿柱道:“不用問,你師傅當時看走了眼。那漢子當時就在路邊,見到了錢袋,卻拾金不昧。”
六圣搖了搖頭,又道:“我師傅找回錢袋,又滿心歡喜回去找那漢子道謝。走到那大槐樹下,就聽那漢子道:‘藍小哥,錢袋子找回來了?’我師傅喜道:‘蒙你好心指點,找回來了。’那漢子道:‘二百二十六文,可是分文不少?’我師傅道:‘分文不少,分文不少。’再三稱謝后告辭而去。”
聽到這里,裴阿柱暗想:“這漢子莫非就是儲明亮?雖然好心,實在不見得有何高明?”
六圣繼續道:“走出了二里路,我師傅在路邊歇息,越想越覺蹊蹺。他丟錢的那條路是羊腸小道,并無岔道。他上吊時,眼見那漢子從對面的山路上過來,不可能插翅飛到身后。那他又如何知曉錢袋掉在草叢中,還知道錢袋里有二百二十六文錢?”
陸道人道:“這就有點古怪了,那人想必就是你師祖儲明亮!”
六圣點點頭,又道:“我師傅身上有二百二十六文錢,記得一清二楚。綁錢袋的繩索也是他自己所綁,用了兩根繩索,綁得牢實。繩子尚未解開,那人便知里面有多少文錢。若非活神仙,誰能知曉?”
裴阿柱插嘴道:“這不奇怪,我見過一個肉販子信手一掂,就知道是幾斤幾兩肉。那人能掂量出袋子里有幾百文錢,不見得有多厲害。”
六圣道:“當年我師傅身上的銅錢并非一家之物,是他沿途乞討,東一枚西一枚湊起來的。厚的厚,薄的薄,又豈能輕易掂量出來?何況當時那漢子并未碰過錢袋。”
見裴阿柱一臉驚訝不再說話,六圣又道:“我師傅越想越覺得那人神通廣大,又折回去,只求拜他為師。到這時我師傅又發現,那漢子竟然雙眼失明,愈發佩服他的本領,便跟到他家中,長跪在門前不肯離去。他見我師傅心意甚堅,勉強答應。不到一個月,他就醫好我師傅多年的腿病,又教給他一些醫術。學了半年,有一天我師傅忍不住問我師祖:‘師傅你有通天神術,卻只傳我一些普通醫術。可否教我一些神通?日后我做了天下第一神醫,于你老臉上也有光。’我師祖聽后十分生氣,說我師傅心緒不寧,逞強好勝,以后難免惹禍上身。’過后不久,就將我師傅逐出了師門。”
裴阿柱道:“這樣說來,你師祖確實厲害,只是心眼太小了!”又道:“遭了,遭了,你師傅都一把年紀了,你師傅的師傅肯定老死了。”
六圣回道:我師祖本領雖高,卻比我師傅只大了七八歲。論年歲如今不過七旬,他老人家精于醫道,一定能長命百歲。”
正在說著,七圣跑過來拉著六圣,咿咿呀呀指著外面,一臉焦急。
六圣與七圣比劃了幾下,扭頭道:“陸老伯,師傅被人劫走了,七圣急著去追他,這可如何是好?”
陸道人道:“你讓他別急,你師傅精得很。他只要下點藥,半路上一定能逃脫,我們且在山谷里等些日子。”
六圣又與七圣比劃了一陣,七圣臉色稍緩,依舊雙眉緊鎖。
天亮后,莫青璇醒來。
裴阿柱一早把六圣煎好的藥端到她房里,發現七圣手里拿著一幅畫,正和她比劃,告訴她昨晚發生的怪事。莫青璇在旁比劃著手勢安慰他。
裴阿柱近前一看,發現那幅畫上畫的正是昨晚那個鷹鼻僧人,形神兼備,不由暗暗驚嘆:“想不到七圣年紀輕輕,竟有這門絕技,睹面一時,就能把人畫得入骨三分。”
七圣一晚上沒睡,愁眉苦臉,拿著畫一直比劃不停。
裴阿柱只覺焦躁,走過去道:“莫姑娘,湯藥涼了,快趁熱喝!”
莫青璇依舊站著,又與七圣比劃了一陣。七圣揚著手一陣亂舞,走出了屋子。
“有勞你了!”莫青璇轉身接過藥碗,抿了一口,慢慢喝完了碗中的湯藥。
裴阿柱看著她喝完湯藥,又按六圣囑咐,把瓷瓶的藥粉倒入一碗溫水中調好,在旁看著她喝完。
這幾日,莫青璇睡前都喝了藍春齋調制的湯藥,安睡無恙。幾日下來,身體漸漸恢復,白皙的臉龐上又恢復了些許光澤。
裴阿柱在旁看著她,心里有些歡喜,正要說話,莫青璇轉過身去,拿起桌子上的一本醫書默默看起來。
屋子外面忽然傳來吵鬧聲,六圣和七圣起了爭執。
七圣拼命往外跑,六圣攔腰抱住他,兩人扭打在一起。
“你們兩兄弟怎么了?”
“快……過來幫我抓住他,他要出山谷。”
裴阿柱一直看七圣不順眼,吆喝了一嗓子,沖上前去幫六圣。兩人把合力把七圣按在地下。
七圣被壓在地下,喘著氣拼命掙扎,竟然扭頭來咬裴阿柱。
裴阿柱被人咬怕了,眼明手快把他的頭按在地下。
六圣急忙從懷里摸出一個瓷瓶,放到七圣鼻子前,只一會,七圣便癱軟下來。
六圣把七圣背到木屋里,走出來道:“好險,差點讓他跑了!”
七圣行事魯莽,六圣擔心他追上去激怒鷹鼻僧一行人,危及藍春齋。七圣性子急,擔心師傅藍春齋的安危,一刻都呆不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嚷嚷著非要出山谷。剛才兩人爭執不下,才動了手。
裴阿柱走進木屋,見七圣癱軟在地,怒目望著自己,頗覺好笑,心想:“藍春齋發明的軟骨散倒是個好寶貝,不然還真難制服這犟脾氣。”
一夜未睡,他困意漸濃,伸了一個懶腰,回到一旁的木屋睡覺。
醒來時發現,六圣和七圣都不見蹤影。一問陸道人才知道,七圣偷偷跑出了木屋,出了山谷,六圣攆他去了。
過了沒多久,七圣一臉焦急跑回來,對陸道人道:“陸老伯,師傅和七圣都不見了,這可如何是好?”
陸道人寬慰道:“那晚劫走你師傅的幾個漢子官話字正腔圓,想必是京城人氏。你師傅大老遠去京城幫人治病,一時半會恐怕回不來。那些人既然需要依仗你師傅的醫術,絕不會加害于他。他們走了一天,七圣一時半會追他們不上,應該沒有危險。再過幾天,這小子或許就會自己回來。”
六圣神色稍安,裴阿柱急切道:“藍老伯去京城了,一時半會回不來,那我和莫姑娘的尸毒誰能解?”
陸道人道:“為今之計,只能另找高明,前往太行山陳家村尋訪儲明亮。”
藍春齋開的藥只能暫時壓制尸毒,久等下去不是辦法,他決定帶著裴阿柱和莫青璇前去太行山求醫。
又對六圣道:“此行一路向北,順便可往京城尋訪你師傅的下落。”
在白羊谷住了大半個月,藍春齋和七圣都不見回來。
陸道人帶著裴阿柱、莫青璇、六圣三人上路,啟程前往太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