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頭錢大二十郎當歲,穿一件半新不舊的青綢袍子,腰插一把素折扇,手捏一碗釅茶。
眾人與他招呼,他也不過點頭示意,獨與佛貍兒把手拱了,親熱笑道:“佛貍哥兒昨日里因何不到廟里來吃茶?倒讓我受道爺爹一頓埋怨,說我肯定在碼頭上克扣了你工錢,才讓佛貍哥兒見怪,少來登門看望。”
佛貍兒笑道:“大哥你這可是冤枉我了。只因前日里我遇著一個妖道,讓我糾住了一頓好打,教他知道通州城里的神仙歸誰管著。因此沒來得及去給錢道爺送節禮,還望哥哥回去說清,不要誤會兄弟才好。”
“哈哈,打得好。我道爺爹平日里便招搖撞騙,因此最恨同行。你打了撈過界的老道一頓,對他來說可比送禮受用多了。”
錢大笑道:“你我兄弟二人,承祧水月庵、關帝廟,正該多親多近。來,兄弟跟我去見糧秣經紀,咱們馬上就要開鑼扛糧了。”
二人出了號房,往掣斛廳走,一路說說笑笑。
佛貍兒與錢大素來相識。佛貍兒是水月庵慧明禪師的螟蛉,錢大是關帝廟錢老道的獨子。
這錢大即是獨子,又是不應時生的,故錢老道萬分疼愛,帶著他拜了四方神靈、僧俗大德做干爹干娘,穿千家衣戴百歲鈴。
水月庵和關帝廟都是通州城里有名的庵觀,現在雖然破敗了,錢老道卻仍念一份香火情,讓錢大拜了慧明禪師做干娘。
因此錢大雖然比佛貍兒大了十幾歲,二人論著,卻是實實在在、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要不是有這一層關系,當時不滿束發的佛貍兒力氣再大,也沒有資格在官碼頭上扛大包。
不多時二人便到了掣斛廳,專管錢糧的通判坐于廳堂之上,閑談品茶。堂下是糧秣經紀話事。
這糧秣經紀是漕運的要吏,向來是父子相傳,除非得罪了老爺,輕易不會更換。只因他專管斛頭、督管、扛夫、運夫的雇傭、算錢,至關重要,他一停擺,漕糧就得積壓。
土壩碼頭的糧秣經紀姓趙,代代都喚做趙經紀。
此時趙經紀面前已經站著兩位把頭,每人身后都跟著一名健碩的后生。
趙經紀見錢大過來,連忙拱手。
這就惹得旁邊一人皺眉不滿,被佛貍兒看在眼里。
這人便是土壩碼頭三大把頭之一,名叫胡萊由,人稱胡老二。
別看碼頭上的扛夫都是臭勞力苦哈哈,可蒼蠅也分派,螞蟻也分家。富人和富人總是親如兄弟,窮人和窮人倒經常視若仇讎。
只要想進碼頭討生活,你就得拜一位把頭,把你每天的進項分出一些,給人家受用,否則你就活該沒活,一天抗不到一個包。
土壩碼頭上的把頭非官非吏,能上臺就總有兩把刷子。
錢大他爹是關公廟的老道,現如今關公廟雖然破敗了,但偌大的廟宇改成了義莊,家里又開著杠房。試問誰家沒死人?誰人不會死?因此全城都認識他父子,錢大也是靠著這層關系,才能在碼頭上站穩腳跟,手下的扛夫,多是通州城里城廂的窮苦人。
另一位把頭是羅教中人,姓金,人喚金三哥。運河上討生活的船夫多是羅教兄弟,你不用幾個金三哥的扛夫,連自己的水手都給你使絆子。
再一位便是胡老二,長臉黑鼻子,爛牙胡子茬,要多寒磣有多寒磣。這種人平常就算來碼頭扛大包都沒人要,卻怎成了一位把頭?
皆因胡老二的姐姐是富麗樓里的使喚人,伺候的姐兒被張大戶買去了,她也就僥幸被張大戶收入了房中。張大戶是通州城首屈一指的縉紳,天津衛指揮使的姻親,胡老二憑此一步登天,在土壩碼頭上混成了把頭。
錢大與佛貍兒各自站定,趙經紀掏出懷表看了時辰,說道:“三位把頭,吉時快到了,咱們上臺就坐,準備鳴鑼開倉吧!”
“且慢~!”胡老二拉個長腔,說道:“我有一個提議,不知道幾位兄弟賞不賞臉?”
趙經紀眉頭一皺,說道:“胡二哥有什么提議,不如先放了鑼,咱們三個上樓點起酒菜,細細地講。大人們正在堂上看著,誤了時辰,你我都擔待不起。”
“此事正合該在幾位大人眼下做過。”胡老二轉圈把幾個人都看了,笑道:“自古以來,起兵要祭旗,建宅需立柱。為什么呢?無非是討個彩頭。八月十五休憩剛過,咱們土壩碼頭重新開倉,不如搞個比賽,提振兄弟們的士氣?”
趙經紀聽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便道:“不知胡二哥想如何比試?”
胡老二笑道:“這也簡單,兄弟我不會做花頭,只會來一個錦上添花。自來碼頭開鑼,把頭們要出一位扛夫,謂之頭馬,三名頭馬當先上船扛糧,宣布今天的買賣正式開始。這頭馬即是把頭的干將,又是扛夫的臉面。兄弟不才——”
胡老二說著讓過半扇身子,露出背后的高大青年,“這是我新收的頭馬,廣平府人士,武二爺的鄉黨,賤名叫做武進。因萬歲爺合莊,全家老小投奔兄弟就食。我看他為人忠厚老實,抬舉他做一任頭馬。不如就讓他與二位哥哥的手下比試比試,一個時辰里,哪位頭馬扛的大包最多,哪個把頭就算勝了。”
錢大就著茶杯沿兒喝了口水,笑道:“規矩倒也簡單,不知道彩頭為何呢?”
“彩頭嘛,卻又有一個說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自來咱們兄弟三個的抽水就不同,錢大哥十抽其二,金三哥十抽其三,我胡老二不像錢大哥家趁人值,又得像三哥一樣照顧兄弟,扛夫們有個頭疼腦熱都要我來給錢抓藥,因此抽的多了些……”
佛貍兒笑出聲來。這胡老二手下的扛夫,多是附近破產的農民,失耕的佃戶,隨死隨仍,何曾見過胡老二在他們身上使過一文錢。
胡老二怨毒地看了他一眼,繼續道:“但不論如何吧,今天敗者便要拿出十一來,給勝者做酒錢。當然了,無論多少,最后咱們兄弟都得去樓上花了他,不夠我來找補。你們看這賭約如何?”
找補?找補到你自己錢袋子里?
金三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做表情。只因他是過江龍,錢胡二人是地頭蛇。他知道胡二這番施為不是對著自己,而是要落錢大的臉面。
因此他也不說話,只是看著二人。
錢大轉頭看了佛貍兒一眼,胡老二便笑道:“難道錢大爺做事,還要聽手下人吩咐嗎?”
錢大淡然道:“我與佛貍哥兒是世交的兄弟,與別人不同。若是旁人,自可與你賭了,若是佛貍哥兒,我便要問一問他的想法了。”
佛貍兒看著胡老二,笑道:“我剛聽胡二哥說,贏的銀錢不論多少,都請兄弟們吃了喝了,不夠您給找補,此話當真?”
胡老二傲氣道:“這話便是你胡二爺說的,你待怎樣?”
“那當然是奉陪了。”佛貍兒笑道,“簽字畫押,請趙經紀作證。”
“好!”胡老二一拍巴掌,高興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