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四郎牽著四只羊往村口走去,想起剛剛做的那個夢,他雙眼露出一絲迷茫。
那個夢,在他六歲的時候就經歷過一次。
他陷入泥潭的時候,確實在恍惚間看見了自己未曾謀面的母親,他腦海里回響著一個聲音,“這就是娘”!
楊四郎好想像別的孩子一樣,喊一聲娘。
最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聽阿公說,是他和村里的大人把自己從泥潭里面拽出來的。
但是自己的小羊羔,卻是不見了。
后來,他就一直做噩夢,夢到剛剛又夢到的那一幕。
其實有時候楊四郎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掉進泥潭的時候,到底有沒有看見過母親。
但那一幕陪伴了他八年,讓他不得不相信他當時是真的見到了,那個頭骨上,長出了一張人臉。
再后來,楊四郎第一次被救回來,他第一回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不是躺在自家的床上,而是在那棵系滿紅綢子的老杏樹下面。
楊四郎的身下是竹席,四肢被捆綁起來,他奮力掙扎。
突然,一個面目恐怖,上面涂滿了白色油漆,頭上還帶著麻雀尾巴做成帽子的老太婆出現在他的視線里面。
楊四郎心里害怕極了,一聲聲的呼喚阿公,沒人答應。
結果一轉頭,發現地上跪的都是平日里極為熟悉的街坊鄰居,他們一個個虔誠無比,眼神呆滯。
這些人里面,也包括了自己的阿公。
“今有鬼怪犯村,附身無知小兒楊四郎,我以樹老爺為靈媒,請來四方游神,此為楊家上供祭禮,請傳達神意,我也好開壇做法!”
那神婆說著就不知從何處拿出一張黃紙符,手指一搓,那張黃紙符就自燃了起來。
接著他往前面的祭禮,也就是一顆猙獰的熏豬頭上扔去燃燒的紙符,那豬頭上黑煙纏繞,楊四郎一眨眼,那顆豬頭就消失不見。
好像真被什么東西吃了一樣。
“哇,啊!吃人了,吃人了!樹又要吃人了。”
一陣帶有焦灼和恐懼的哭喊聲傳入楊四郎的耳朵,楊四郎轉頭一看,正是村里的“瘋婆娘”!
“把她給我抓起來,竟敢攪擾游神降臨!”那神婆手里揮舞著哭喪棒一樣的小紙棍,指揮著跪在前面的幾個大漢。
他們爭先恐后的撲向那瘋婆娘,好像抓到就能立了大功。
“不要,不要啊,樹要吃我了,疼,啊,別咬我!求你們了,我不要被樹吃啊。”
那一幕讓楊四郎永遠都忘不了,瘋婆娘狀若瘋癲,哭喊著、哀求著、掙扎著。
最終還是被綁到了杏樹粗壯的軀干上。
那神婆點燃一張黃紙符,捏開她的嘴巴,硬生生的塞了進去。
“燙燙,唔!”
瘋婆娘剛喊出聲,就被神婆捂住了嘴巴。
她又吩咐跪在前面的大漢回去拿了一把羊毛剪。
咔擦咔擦的剪著瘋婆娘的頭發。她每剪一刀,就嘴里念叨著什么剪除惡邪。
然后拿著掃帚在瘋婆娘身上抽打著,掃帚一次次抽過瘋婆娘的身體,從頭到腳。
她的臉上是被掃帚尖劃出的血痕。整個人沒有一絲力氣,耷拉著腦袋。
楊四郎在杏樹下面躺著,睜眼就能看到他頭頂,被綁在老杏樹上面的瘋婆娘,她雙眼空洞又無神,沒有一絲生氣。
她在平日里本就沒有一絲生氣,但是有恐懼。
沒想到被神婆施完法,反而那絲恐懼也沒了。
楊四郎的呼吸越來越粗重,他的身體都顫抖了起來,如篩糠一般緊湊而有節奏。
他怕了,因為神婆說了一句話:“看看,這瘋婆娘身上的鬼被趕跑了,她就不哭了,換四郎上去吧。”
“四郎這娃兒身上的鬼啊,藏在他的夢里!可不好趕……”
那神婆剛說完,前面跪著的村民就把綁在樹上的瘋婆娘換了下來,然后把竹席上的楊四郎綁了上去。
“四郎啊,咱們先喝一口神符,將鬼鎮住,別讓它在你身上亂跑。”
那神婆說著就像之前對瘋婆娘一樣,給楊四郎嘴里塞進去了紙符。
這是“火燒”,還有“水洗”。
他們又放下來楊四郎,將他泡在缸里,里面是入秋了剛接的雨水,陰寒無比。
這樣子“洗”了十多分鐘。
然后重復折騰了一個小時,神婆終于發話:“東游神說四郎身上的鬼怪已經除盡了,西游神說四郎福氣將至。”
“老楊頭,還不趕緊拜謝?”
楊四郎的阿公趕忙將他從缸里撈出來,按著腦袋在地上砰砰砰的磕了幾個響頭。
楊四郎當天晚上回去就發燒了,他阿公老楊頭又到神婆跟前求了一張黃紙符。
回家放在碗里點著,等燒成了灰燼,就舀上一杯水加在里面,然后捏開楊四郎的嘴巴灌了下去。
得虧楊四郎命大,虛弱了幾天就慢慢好了起來。
楊四郎隔幾天就會做一次那個夢,熟悉的老杏樹、熟悉的泥潭、熟悉的頭骨……
他如果被嚇醒,被阿公知道了,就會拉著他去神婆那兒“做法請神。”
好幾年了,楊四郎一直噩夢纏身,被嚇醒之后卻不敢給阿公說,只是一個人默默的藏在心里面。
“不能出去,出去了會被老杏樹吃掉的!”
一陣低弱的聲音傳入楊四郎的耳朵,將他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他定睛一看,原來是“瘋婆娘”。
“不要坐在井邊,會掉下去的。”楊四郎對著瘋婆娘說到。
這是村口的一口老井,也是全村人唯一的水源,瘋婆娘就靠在井口上,楊四郎看她著實可憐,就提醒了一下。
那瘋婆娘依舊是一副癡傻的樣子,只是見人就說不要出去,外面的老杏樹會吃人。
楊四郎搖了搖頭就索性不再理會。
走出了村子,楊四郎看著眼前的兩條岔道,一條是往后山走的,一條是直直通往下河村的下坡。
他自從小時候出了事兒之后,就一直往下河村的那條路上放羊。
除非逢年過節什么的全村人祭拜老杏樹,平常他都不會去。
可這次,他猶豫了。
“唉,還是算了吧,被那神婆看見,又該懷疑我被上身了。”
楊四郎正準備往下河村走,結果一只母羊撒開蹄子就往后山跑。
另外三只羊也是跟著母羊跑去。
楊四郎一看,趕忙就追了上去。
它們跑了一段路就停下來吃草,距離老杏樹也差不了多遠了。
楊四郎看著一心吃草的四頭羊,猶豫了下就往杏樹那邊走去,他早上還沒吃飯,準備去撿幾顆杏子充充饑。
往前走了幾步,看著滿樹的金光,楊四郎咂了咂嘴。
“你說你,沒這必要來這里吧?我給她上柱香就得了。”
一陣熟悉的聲音傳來,楊四郎立馬伏低了身子,趴在草叢里。
因為這聲音的主人是他最不想見到的人,那個折磨過他很多次的神婆!
“唉,我心里不踏實啊,那可是一尸兩命,如今她妹妹也變成了一個人人嫌棄的瘋婆子。”
一陣中年人的聲音傳入楊四郎的耳朵。
趴在草叢里的楊四郎瞪大了眼睛,心里掀起一陣滔天巨浪。
“村里人對她也挺好的,沒把她趕出村,這個你放心,今年年關,你應該就要升了吧?靳書記?”
楊四郎慢慢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那個跟神婆對話的中年人,身子背對著他,一身黑西裝,好像還帶著眼鏡,一副城里人的樣子。
“哎,這還不一定,這段時間我一直做那夢,搞得我心神不寧的。”
“又夢見你親手掐死她?你說是不是那婆娘索命來了?”
“喂,你別亂說啊,這事兒怎么能往出說?再說了,我可不信那一套。”
“這里又沒人,說說就咋了?當年要不是我……”
“咩……”
“有人?”那中年男子用手遮住臉,頭也不抬,直直往另一條出村的路走去。
楊四郎被這一聲羊叫差點兒嚇破了膽,他本來就大氣不敢出,趴在那兒精神集中的聽著,這一聲羊叫直接炸響在他的耳畔。
“是誰在那兒?”
神婆急忙跑過來,原地只有一只羊……
楊四郎不敢耽擱,直接跑到去下河村的那條小路上。
他將另外三只羊趕了過去,讓它們在那一片吃草。
然后自己就在下河村那條路上又往上來走。
正好撞見神婆!
不待她開口,楊四郎直接問道:“仙姑婆婆,你有沒得看見我的羊兒?”
“喲,是四郎啊,你在這里干什么?”那神婆眼睛一轉問到。
“我在找我羊兒呢仙姑婆婆。”
“找到了嗎?”
“沒有。”
“你剛才去哪里找了啊四郎?”
“我去下河村了仙姑婆婆。”
“哦?你家的羊好像跑后山去了。”
“啊?這羊崽子,八成又是去吃杏子了,謝謝仙姑婆婆,我現在就過去趕。”
楊四郎轉而向后山走去,和站在原地的神婆擦肩而過。
神婆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徑直往前走去。
楊四郎心跳的厲害,使勁兒將心情平復下來,盡量不露一絲情緒。
在和神婆擦肩而過之后,楊四郎慢慢的放松下來,他緩緩的長舒了一口氣。
“四郎啊,剛才看見的,聽見的都不要往出去說哦。”
楊四郎一個“好”字剛要從嘴里蹦出來,他猛然間反應過來,臉色唰一下就白了,一口咬住嘴唇,將那個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仙姑婆婆?我羊丟了你還不讓我說啊?”
楊四郎語氣平靜,不敢回頭,裝著在到處找羊,左顧右盼的往前走。
那神婆看不出什么東西,就沒再說什么,她也長舒了一口氣道:“四郎啊,你聽錯了,婆婆說的是你往老杏樹那邊走,你羊好像在那邊。”
“哎哎,曉得了婆婆。”
楊四郎裝著找羊,三步并作兩步就往后山跑去。
在他找到羊的時候,那羊已經跑到杏樹下面,正在吃著落在地上的黃杏子。
楊四郎怕神婆還跟著,就嘴里罵了一句:“你個羊愣子,讓你一天亂跑,要是被別人抓回去了,還不把你給殺了吃了。”
他裝作不經意間回頭,將幾個能藏人的地方掃視了一眼,沒有發現什么異常。
遂即就爬上杏樹摘了幾顆新鮮的杏子開始吃了起來。
回想著剛才發生的一幕,楊四郎身子忍不住一陣顫抖。
他沒想到,瘋婆子竟然還有個姐姐,而且是被那個城里的西裝男人活活掐死的。
神婆,好像是幫兇,她不是能通神嗎,她說有神附在她的身上,那神怎么會讓她去殺人呢?
“這位大哥,你是要往老樹村去嗎?”
“是神樹村哦大兄弟!”
“對對對,神樹神樹,誰知道神樹村那棵神樹竟然這么靈。”
“你是去?”
“哦,不瞞你說,我是去求子的啊,這位大哥你是去?”
“唉,我也是去求子的,我家那婆娘都生了三個女兒嘍,我這也是沒辦法啊。”
“害,你那還好,我那婆娘啊,一個也沒生出來,哪怕是女兒也沒有。”
“今年不知道怎么了,村里的婆娘大都懷不上一個孩。”
“對啊,不過凡是去這老樹,哦不,神樹村拜過的人家啊,不出一月,自家婆娘的肚子啊,馬上就隆起來了。”
一個皮膚黝黑的壯漢子和一個看起來比較年輕的后生在討論聲中,往楊四郎的村子,老樹村走去。
離上次后山那事兒已經過去兩月了,現在正值寒冬臘月。
楊四郎待在屋頭正在擺弄一個火爐子。
不一會兒,火爐子里面傳來一陣陣木頭被燒的裂開的聲音。
楊四郎找了兩塊樹皮墊在火爐上,兩手將火爐端起來往屋外走去。
他阿公守在羊圈里面,正在擠羊奶,楊四郎就將火爐端到羊圈。
“四郎啊,這幾天晚上我們換著睡羊圈,等這一段時間的寒氣過去了,就不用守了。”
楊四郎聞言點點頭,“阿公啊,聽說縣里邊有當官的要下來檢查?”
“不,我聽說啊,這官還要大,好像是專門從省城下來的。”老楊頭抽了一口旱煙,慢慢說到。
楊四郎突然想起那個黑西裝男子和神婆的對話,想問問阿公,但又止住了。
老楊頭看到自己孫子欲言又止的樣子,眉頭一皺,“你想要說啥子你就說嘛,婆婆媽媽,不像個男子漢。”
“楊四郎話鋒一轉,阿公,你說我啥子時候能去一哈學校?”
“咋子?你是想讀書嘍?”
“嗯!”
“等明年開春吧,你現在年齡確實也不小了,該認幾個字了,最起碼會寫自己的名字,將來找起婆娘也是容易點兒。”
楊四郎臉色一紅。
“阿公,這幾天來村里頭的人好像比以往多了點兒。”
“哦,那是來拜神的。”老楊頭一臉驕傲。
“拜神?”楊四郎一臉疑惑。
“對,有求子的,有求財的,咱們村的杏樹啊,活了不曉得有多長的時間了,你看,咱們村子里的人一年年的香火供奉,這杏樹神通也是越來越大了,外村都管的上。”
“阿公,這杏樹真有這么靈嗎?我看那神婆不像是一個好人。”
“住嘴!你在說啥子?你個毛都沒長齊的娃兒是不是又被鬼上身了?神樹要是不靈,哪兒會有那么多人拜?仙姑她更是神通廣大,能夠和神樹還有四方游神說的上話。”
“你忘了你小時候去后山被鬼邪給上身了?還不是仙姑治好的你?要不是仙姑,你到現在可能還被惡鬼纏身!光那些夢都會嚇死你!”
楊四郎看著自己阿公一臉嚴肅,語氣冷厲,心里所有的話都化為苦水,只裝在自己肚子里。
他還是個少年人,在大人跟前就是個孩子,力量太小太單薄,說直接點就是人微言輕。
他可以確定他那天沒有聽錯,而且這么多年來,自己經常會做那個噩夢,不是被神婆給治好了,而是他被治怕了,不敢往出去說。
楊四郎甩了甩腦袋,將那事拋之腦后。
隨著日子一天天的流逝,還有不多的幾天,新年就要到來。
家家戶戶都張燈結彩的收拾起來自家屋子。
老楊頭用竹篾編了一個燈籠,又吩咐楊四郎去鎮子上買來紅紙和蠟燭,就等30的那天晚上,將大紅燈籠掛起來。
楊四郎心里的一些不快也被新年的喜慶給沖淡了不少。
村里老杏樹下來的人越來越多,下河村的去拜了之后,將“神樹”的名聲宣傳了出去。
鄰近村鎮里的人,一路路趕來想要求個平安,老杏樹那邊已經完全變了個樣。
之前光禿禿的后山,現在修起了一道道的圍墻,將老杏樹圍了起來。
在樹前方還有一座小爐,里面皆是來求拜之人上的香,樹枝上也不止掛著紅綢子了,還有各種各樣的木牌,木牌上刻著求拜之人的名字。
用神婆的話來說,就是神樹太忙,需要來人將自己的名字掛在上面,等神樹忙完其他人的事,再去幫他們達成所愿。
若是有人香火供奉旺盛,祈禱虔誠,“神樹”將會把此人的愿望排在前面,先于達成。
平日里清冷無比的老樹村,和這時候一聲聲的喧鬧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老樹村的村民走出去都感覺臉上有光。
主要是聽說有些人去祈禱之后,過了不久,還真達成了所愿。
他們都說自己供奉了何等的祭品,又說自己是何等的虔誠。
而那些沒達成所愿的人,都將此歸結于自己的祭品還不夠重,心還不夠虔誠。
于是越來越多的人出手越來越闊綽,有些家底不好的,除了自己的這條命,能供奉的都供奉了上去。
那些祭品呢,只能敬一天,因為“神樹”已經享用過了。
至于祭品怎么處理,當然是一天過后,由“仙姑”分給老樹村的村民。
因為老樹村的村民常年供奉“神樹”,才使得神樹有靈,接引下來了神靈。
所以,老樹村的村民是接受了“神樹”的賞賜!
而神婆在村里乃至這一片村鎮的周圍,地位也是越來越高,因為她是“神樹”的“神使”,能夠傳達“神樹”的意愿。
老樹村里的村民富有起來了,自然也就為“神樹”修了院子。
原來落得滿地都是的杏核,如今也是有價無市,“神樹”的枝條更加難以想象。
這里,好像真成了所有事與愿違之人實現“夢想”的地方!
甚至神婆專門還設置了“六大護法”,去給神樹站崗巡邏。
那“六大護法”聽說都與神婆沾親帶故。
他們直接住在后山,隨之后山也修起來了一排排的木屋,好像這里成了經濟發達中心區!
楊四郎也跟著沾了不少光,那火爐就是祭品之一,這個冬天,也不怕羊兒凍著了。
楊四郎有時候感覺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家伙。
享受著“神樹”賞賜的火爐,同時還在質疑神樹,但這事他是萬萬不敢說出來的。
村里還有一個人,比他還要質疑,那就是瘋婆娘,她是從始至終都覺得那棵樹吃人,每天只要清醒著,嘴里就會念叨,碰見人也會念叨。
如今村里人怕她出去亂說,影響了“香火”,就將她關在楊四郎家后面的一個廢棄豬圈里。
楊四郎每天都要負責給瘋婆娘端點兒吃的。
而作為報酬,他和阿公今年除夕可以吃到下河村人供奉的一塊豬膘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