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莊的圍墻很高,足有兩人長,普通人絕對爬不上去,就連步子不怎么靈活的武者可能都要爬才能翻過去。
趙原論面朝圍墻,先倒退留大概三步,而后猛地加速,一步橫跨到圍墻下,再用力一蹬,借力讓左腳盡量踩到了圍墻高的地方,身形徒然長高五尺讓左手夠住墻垣。用力一扯,整個人越過圍墻,直接朝院內落去。
踩到院內的踩草坪發出常人幾乎聽不到的聲響,與此同時,趙原論粗略地視察周圍。
陳道文是朝堂二品官禮部侍郎,雖因得罪劉瑾被貶謫,可到底是士大夫,院中畜養的護衛不少,而且他在士子中名聲不錯,門生弟子眾多。
他的好友弟子得知他得罪劉瑾,恐臨殺身之禍,大概會趕來相助。
明時的文人,經受教育的熏陶,看待生死反而沒有名聲那么重要。
不過即便不說這些,趙原論也早就習慣了行事細心。
加入錦衣衛若不夠細心,只怕連三個月都活不過。
伺察周圍,趙原論低著身子,偷偷摸到陳莊三座別院之一的南院旁,打開早前準備好的地圖。
地圖上共畫有三院。供客居的西院是客卿和門生居住的院子,陳青帶了七個錦衣衛去。供下人居住的東院,便是李禮羥要去地方。而他要前往的南院,是陳道文家屬住的院子。
趙原論初略對比地圖,見沒有遺漏,就掩蓋來時行走的痕跡,等待信號。
對他而言,現在只需等到響箭響起,便可以動手殺人了,再之后就沒他的事了。
等待了大概有半盞茶的時間,趙原論忽然聽見自己身旁的別院里傳出細微聲響。
他立刻矮身蹲下,俯身側耳,小心翼翼聽別院里的動靜。
“娘,我想要聽故事。”這是女孩的聲音。
接下來趙原論又聽見婦人的聲音:“乖,柔兒好好睡覺,等明兒爹娘帶你回姥爺家,再給你講好嗎?”
“噢~”
閣廂沒了聲音,少頃,閣廂重新傳出女孩的聲音。
“可是娘,我肚子餓,想吃糕點。”
婦人聲音有些疲倦,應該是沒休息好的緣故,但依舊很細心:“柔兒忍一忍,等明天我們和爹爹,哥哥一起吃大餐。”
“不嘛,肚子餓,柔兒睡不著~”
閣廂內又響起了聲音,最后婦人爭執不過女孩兒。閣廂亮起燈火,在周圍宅房一片昏黑中格外引人注意。
趙原論不禁往旁躲了躲。
燈火亮了不過片刻,西院走廊就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而后更是傳出男漢略微緊張的呵斥聲,“你們瘋了?這個時候還點燈?趕緊關了!”
廂房暗了下來,隱隱傳出爭吵。
“柔兒餓了,我只是給她找點東西吃。”
“肚子餓重要還是小命重要?婦孺見識!”
...
爭吵逐漸消沒,周圍又變得安靜。趙原論等了半柱香的時間,忽然漆黑的夜空劃過一道顯眼的熒光劃痕,仿佛將天空點亮半邊。
伴隨這道亮光,刺耳聲響徹陳莊。
這是響箭,錦衣衛中代表行動的信號。
“來了。”
趙原論心里了然,握緊繡春刀,心里開始默數。“十——”
周圍因為響箭尖銳的聲音,霎時從漆黑變成燈火通明,三處別院盡亮,然后便是眾人的大喊的聲音。
西院是陳道文的門生客卿所住的地方,最先發出門生客卿的嘶喊。
接下來的是東院,幾乎是在響箭響起的同時,東院就發出了慘叫聲,而且聲音不絕。
反而是趙原論所在的南院,相比較其他兩處別院,南院只是亮起燈火而已并沒有叫喊聲。
殺人是要講究方法的,南院是陳道文家屬所在的重院,看守一定也是最嚴密。僅憑他一人想要完成任務,需要一些方法。
而方法也不是什么玄妙的方法,就像是雄獅捕食角馬,要等角馬群受驚奔跑,出現落單的角馬,雄獅才會出動。
所以盡管四處的動靜響徹,趙原論依舊安靜。
“七——”
西邊的喊殺聲與殘叫聲愈來愈重。漸漸地,南院的人開始坐不住。
周圍盡是往日一起讀書觀字畫的友人被殺前發出的殘叫聲,無論士子再沉穩,也不免會恐慌。
一旦恐慌,就離崩陣不遠。
南院里傳出男漢咬牙切齒的聲音。“子華,你留在這里保護你娘親和小妹,我帶門生和客卿去西院!”
“是,父親,我一定會保護好娘親和妹妹,讓那群廠衛狗賊有來無回!”
一隊人從南院離開,往西院去。
趙原論沒有立刻行動,殺人不單要穩,還需要等。
“四——”
“三——”
“二——”
“一!”
趙原論眼眸一睜,身形如虎,猛地沖進身前的別院里。
“死來!”
左側徒然砍來一柄刀。
趙原論握著刀柄的右手便往外一拉,拉出繡春刀,任刀身在夜空劃過一道極其不顯眼的光,然后直朝持劍客卿的咽喉劃去!
唰!
血濺,人漸倒,劍掉在地上發出脆耳聲響。
趙原論收刀,讓繡春刀斜右自然落下,方便鮮血從繡春刀身往下流淌,在刀尖凝聚成滴,然后一滴一滴的滴落,砸在地上,發出噠噠聲。
“六人。”趙原論暗自數道,看向廂房前,那站著五位各持兵器的人。
…
陳莊六十號人,除去家丁、侍女。陳道文有八十歲的老娘親,弟弟弟媳一家五人。妻子一人,小妾一人,一大兒,一小女,共十人。
南院有兩間別院,趙原論進的這間別院,是陳道文弟弟一家五口藏身的別院。
別院里,陳道武一家五口縮在床上,一旁立著一名刀客。
“相公,你說我們會不會有事?我聽說得罪督公的人必死——”
少婦抱著尚在襁褓的兩名孩童,瑟瑟發抖的躲在床上,孩童年紀尚小,此時正熟睡。
少婦旁還有一位年紀較大的少女,有十五六歲。這個年齡懂得不少事了,知道他們即將面對的是什么,正瑟瑟發抖地抱著少婦的手。
男漢強自鎮定,安慰道:“不會的,大哥門生弟子五十人,客卿護衛三十。定然能保住我們一家的性命!再說,你相公我的劍術同樣不差!”
男漢手上也跟著用力拔出長劍,給自己壯膽似得用力揮動長劍。
說完,他又看向了身旁的刀客,稍微安心。
這位刀客是他花了千兩從南源請來的高手,有他在,自己們一家五口應該是安全的,畢竟得罪督公的是大哥,自己與督公無冤無仇,應該無礙…
門外,趙原論連殺四人,又在最后一人嚇得扭頭跑時劈掉那人的腦袋。
殺多了人,他身上的飛魚袍早就被血染成暗紅色,不過繡春刀依舊錚亮,上面的血順著刀背的弧線滑下。
門內,閉目養神的刀客眼睛睜開。
門外,趙原論一步一步地往廂房走,等走到廂房門前時,停住了腳步。
“第七個。”
嘭!
木門突然往外破開,木碴子向周圍散射,屑碎隨著風擴散,使空氣變的渾濁。
趙原論右手持著繡春刀,讓它自由斜落在身子右下側。
眼前刀客破開木門后,就趁著木屑飛舞,縱身一躍,持刀朝趙原論劈來。
趙原論則一動不動,眼眸望著那人。
這一霎那,時間流的都慢了幾分。
他把繡春刀平移到胸前,左手握在捆著破舊細繩的刀柄上。
當刀客的刀砍到身前大概一尺左右時,他的刀才開始動,迎著刀劈來的風,像逆流而上的魚,在湍急抨擊的河流中逆行——一刀揮出。
這一刀不偏不倚,直直地砍在刀客的刀上。
欽鏘!
一聲兵器碰撞的巨響過后,
趙原論劈開了刀客的刀后,然后借著力道,倒退一步,鞋子在灰塵遍布的地上,留下一道潛潛的腳印。
斜落的繡春刀顫動,也發出嗡嗡的聲音。
而刀客則呈拋物線往木門砸回去,將本來就不完好的木門砸得破碎。
“刀沒斷。”
穩住腳步,趙原論望著刀客的刀,點頭贊許:“刀是柄好刀。”
但——也就是刀好了。
這刀客刀的力道不如他,揮刀的速度也不如他。
更關鍵的是,他也不夠冷靜。
若是冷靜,應該在他開門的那一霎那出刀。
“呸!”
刀客持刀站起,吐出混在嘴里的塵屑,花紋外袍不少地方都被木碴子給劃開,隱約露出了里面的衣裳,看上去挺狼狽。
但他臉上卻沒有因為狼狽而產生任何不滿的神色,反而露出了興奮的表情。
他說道:“相傳在洪武十五年,朝廷從天下武功高強的武者中選取三千武者作為護衛,名拱司衛,而后改名為錦衣衛。錦衣衛世襲,若非絕代,否則便是子子孫孫無窮盡。錦衣衛代代皆武功高強,每位皆可做到百屠。”
“某并非嗜殺之人,卻也想試試能否做到百屠。”
“若今日能摘下錦衣衛的頭顱,便足以證明某能夠做到百屠吧?”
“本以為不過接了一個保護雇主的任務罷了,誰知還有機會砍下錦衣衛的頭顱,這一趟,值了!”
趙原論沒說什么,刀客的熱切在他看來并不奇怪,錦衣衛是督公走狗,殺盡天下違背督公意愿的士、官、民。
士子恨錦衣衛,以殺錦衣衛為榮,理所應當。
而且,他倒是看出了一點,除了揮刀速度,力道和心性,刀客還有一點不如他。
眼力也不夠好。
“記住,南源李段,便是殺你之人!”
刀客大喝,眼中盡是兇意,身動風隨,幾大步便到了趙原論身前,舉起手中的刀砍來。
刀客的刀是好刀,劃破空氣,直接朝趙原論劈來。
趙原論沒動,靜等,他在等刀客的刀劈來。
三丈
一丈
三尺
一尺!
刀,來了。
趙原論眼神倏然銳利。
他往左踏出一步,以比刀客的刀要快出一絲的速度,順著刀不重不輕地砍到刀背上,再順著刀砍的軌跡,往地下一壓!
那刀客的刀就被帶著砸到地上,而且被壓的死死。
“我的刀,居然被壓住了。怎么可能?”
這個念頭在刀客腦海里回蕩不過剎那,他就清醒回來,意識到自己應該立刻抽刀。
但,他的動作太慢了。
趙原論沒有猶豫,繡春刀順著刀客那略微圓弧的刀背,自下而上,攜刺耳的摩擦聲,削向刀客持刀右臂。
一刀,血肉模糊。
混著血的肉末飛濺,撒了一地。
斷臂,也掉在了地上。
“啊!”
刀客張口痛喊,脖上青筋暴起。
趙原論手起刀落,又將刀客的腦袋砍下,刀客的腦袋在地上滾動,沾上些許灰塵。
嘭。
失去了腦袋,刀客的尸體慢慢倒地。
殺了一個人,趙原論將刀上的血抹掉,然后看向廂房。
“怎么會,怎么會!”廂房里,男漢吼出,眼睛睜得很大。
趙原論則跨過刀客尸體,緩慢地走向廂房。
“相,相公,我們,我們怎么辦?”
廂房里,少婦滿臉驚恐,緊緊抓著自己相公的衣裳,懷里還抱著未通世事的孩子。
男漢也清醒了,他使勁握著手里的劍,咬牙道:“沒事,他殺了很多人,應該累了,我武藝不差,一定能殺死他!”
這時,少女小聲地開口問:“爹,娘,要是殺不死他,我們會死嗎?”
少婦聽了渾身一抖,然后立刻轉頭給少女一巴掌:“你說的是什么話,你爹一定能贏的,你忘記你爹經常在我們面前練劍嗎?”
她這一動,懷里的兩個嬰兒也意外掉落。
“嗯,知道了。”
少女膽怯地抱起自己的弟弟,忍著慢慢變得腫脹的臉頰帶來的疼痛,往床里縮。
趙原論走到廂房前就停住腳步,拿出名單,一一對照:“陳道武,李氏,一女,二兒。”
“應該沒錯。”
他核對一遍,確保無誤后,持刀繼續走向廂房。
死尸橫野,血腥味擴散。
空氣仿佛隨著趙原論一步一步朝廂房走去,慢慢變得壓抑。
殺氣是什么?不就是將死之人能親眼目睹死亡來臨,心里產生的微妙變化嗎?
很簡單的東西。
“這樣下去會死的!再這樣下去只是等死,求生,一定要求生,只有殺死他,我們才會有一線生機!”
陳道武咬牙,掙脫少婦的手,用盡全身力氣朝趙原論刺去!
他這一劍又快又狠,是一招凜冽的劍招。不過不是殺人的劍招。
它缺了點東西,殺氣。
趙原論稍微的側開身子,避開陳道武用盡渾身力氣刺來的一劍,再輕輕舉起繡春刀,在少婦驚恐的目光,和女兒仿佛意識到自己父親殺不死眼前錦衣衛的恍然大悟下落刀。
“這才是殺人的招式。”
噗呲,身首分離,陳道武的腦袋落在地上,滾動幾圈。
“相公!”
少婦驚恐的大喊,整個人癱倒在床上。
趙原論沒有拖太久,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走到婦人面前,舉起刀,將她腦袋砍下。
連殺了兩人,趙原論看向最后三個目標。
兩個尚在襁褓的嬰兒,和一個十三歲的少女。
他見到少女緊緊抱住自己的兩個弟弟的襁褓,關節捏的發白,然后用似乎平靜,但仔細聽來能聽見稍微顫抖的聲音問。
“我們,會死嗎?”
少女顫抖說著,眼眸出現對生的渴望。
趙原論心里顫了顫。
這少女,其實他認識,八月前,他曾在城南的貧民區里見過她。
她在施粥。
趙原論沉默著,舉起刀,然后落下。
“十一個了”
趙原論持繡春刀走出陳道武一家五口住的別院,朝陳道文妻兒所在的別院走去。
大概是知了被嚇跑了,周圍很寧靜,直到身后那間別院傳出少女驚魂未定的喘息聲,才給四周帶來了生命。
這道喘息聲十分劇烈,像肺部被抽干空氣后終于能自由呼吸的人在貪婪地吸取空氣。
片刻后,喘息聲又戛然而止。
...
路上,趙原論有些發冷。
剛才那刀在穿透少女懷里的兩個嬰兒后,就停了下來。
他殺人,從來沒有過手軟。
但這一次,卻實實在在地手軟了。
這就好像從來一刀解決豬的屠夫,突然有一天,對著一頭豬,他居然下不去手了。
屠夫不殺豬,那他又如何為生?
錦衣衛不殺人,那還是錦衣衛嗎?
趙原論緊抓繡春刀,定了定,停下腳步,想要回頭。
人犯了一個錯誤,若是能彌補,那就不是錯。
但就在他想回頭的時候,陳莊東院已經燒起了大火,應該是李禮羥殺完人后放的火燒了起來。
西院仍然有交斗的動靜,不過也越來越小。
殺人有講究,不僅要在殺人后放火,而且為了防止有遺漏,還設有專門負責清理遺漏的錦衣衛。
負責清理的錦衣衛是個美差,有的錦衣衛見財眼開,拿了錢會放走一些人。
但結果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有的拿了錢沒事,有的拿了錢,日后出了差池,追究原責,十有八九是要倒霉的。
也就在這個時候,女孩所在的別院起了火。
殺人后要放火,放了火,就說明任務完成,目標已經死了。
趙原論望去,皺了皺眉,然后繼續往前走。
“柯三解決了嗎?那就沒問題了。”
趙原論喃喃兩句。人死了,就沒問題了,就當做先前他腦袋糊了,沒能下手。
與所謂的善心沒有任何關系。
“那只剩下這邊了。”
趙原論加快幾步,走到別院子的大門。
他聽見別院里面有交斗的動靜。
“有人先自己一步到達別院?”
趙原論警惕幾分,仔細看了眼死者身上的刀痕。
刀口不深,多是劃破咽喉等要害,割下斷臂也不是暴力直砍,而是挑出骨頭軟弱的地方,略有技巧性。
用刀的人不同,刀不同,殺人的方法就不同。
傷口自然不一樣了。
熟悉的人能從被殺者的傷口,辨別出是被何人所殺。
“李禮羥嗎?”趙原論暗想。
錦衣衛里什么人都有,自然也有嗜殺的。這李禮羥就是其中一個。
而且也只有他會無聊到替他殺人。
“有人幫忙也好。”
趙原論心點點腦袋,跨過大門。
進了大門,抬頭見到李禮羥正與一位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交手。
不過與其說交手,不如叫單方面的虐殺。
那青年用的是劍,五尺長,瞧上去材質應該不錯,加上青年的劍術很穩,十分扎實,應該下過苦功夫,算得上是小高手。
但他打不過李禮羥,他缺了一樣李禮羥有,而他本身又不具備的性格。
冷靜。
所以李禮羥完好無損,而他卻滿身傷口。
李禮羥只需要笑著揮出一刀,那刀就能避開青年的劍,再以并不是特別刁鉆,又能出乎青年意料的出刀軌跡劈在青年身上,再刮掉一塊肉,讓血流地越來越快。
反倒是青年劍術扎實,力道不弱,卻劍劍落空。
他已經被血遮住眼睛,雖然擁有瘋狂和憤怒,但憤怒只能讓他暫時忘卻疼痛和恐懼,不能改變他儼然成了斗牛場里傷痕累累的斗牛的事實。
瀕死者唯一的救命稻草,就只有他手里的武器和足夠的冷靜。
但他沒有意識到這點,成為了斗牛場的斗牛。而作為一頭斗牛,它唯一的下場,只能是體力被慢慢耗費,等滿足了觀眾的興致,迎接它的就是生命中最后一劍了。
“輸了。”
趙原論下結論,靠在墻壁上,靜靜地充當觀眾。
不久后,西院也燒起大火,陳莊只剩南院一院完好。
望著天邊云彩逐漸放明。
“該走了。”趙原論心里揣度,沖依舊戲耍持劍青年的李禮羥說:“李副旗長,該走了。”
“等——”
李禮羥話說到一半,持劍青年用盡全身力氣揮出一劍。
他輕易避開,在青年背上留下一刀后又繼續說:“等會,這家伙挺有趣,我想看看他能堅持多久。”
“那我先解決其他人。”
趙原論搖搖頭,持刀走向廂房。
青年看見趙原論的動作,紅著眼睛吼:“只要我陳子華沒倒下,你們就休想進去!”
他的聲音很大,但并沒有任何威脅。臨死的瘋牛只能不停打轉,不能傷人。
李禮羥只不過用了兩三刀,就能像控制牽線木偶那樣,把青年引開,留出一個通道。
趙原論走進廂房,見到了三人,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另外兩人是婦女。
老太坐在椅子上,腦袋歪向一邊,能看到咽喉的深深的紅痕,她死了。
老太身后站著一位年紀稍大的婦女,她衣著堂皇,身著二品,面帶從容,似是慷慨赴死,完全不將生死放在心上,在這般場景下居然還在替老太梳頭。
另一位女子看不清狀況,因為她縮在了床下,抖抖索索,只露出一雙鮮艷的繡花鞋子。
“三個,還少一個。”
數了數,趙原論皺眉說道,婦人身體就顫抖一下,但很快就恢復平靜。
趙原論掃了一眼不大的廂房,目光在一人高的柜子前停留片刻。然后目光繼續移動,直至停在了床前。
他走了過去,抓住女子的腳,一把拉出。
女子尖叫起來,雙腳直蹬,“別殺我,別殺我,只要你別殺我,我,我什么都給你,錢,錢給你,只要你別殺我,什么我都給你。”
女子年齡只有二十七八,臉上帶魅,杏眼櫻唇,眼淚汪汪,看上去便令人憐惜。衣裳只穿到胸脯前,露出雙肩嫩白的肌膚。
她是個妖嬈風姿的女子,只是此時白粘的鼻涕淚水一同流下,衣裳又不知被什么東西給黏上了,黃一塊,黑一塊,看上去十分惡心。
趙原論退后幾步。
女子便以為趙原論被自己打動了,大喜過望,雙手哆哆嗦嗦,很快將身上所有的首飾都摘下,推到趙原論腳下,之后覺得還不夠,又強自鎮定,面部稍稍調整片刻,扯出一張笑臉:“妾身——”
聲音戛然而止,趙原論舉刀,將她的腦袋砍了下來。
解決掉一個,趙原論看向一旁的婦人,瞧見她由頭至尾都沒有露出半點害怕的神色,心里生出些許敬佩。
死在他手中的人很多,其中不乏權臣,宦官。可如此從容赴死的人卻不多,女子更是只有她一人。
“是二品誥命婦人?”趙原論問。
“是。”婦人應。
“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嗎?”
趙原論的意思是給她娘家傳話。督公派他們來屠族是暗中行動,并沒有皇上的旨意,所以婦人娘家最多會因親家屠族而沒落,并不會有屠族之災。
在不出現紕漏的情況下,讓他私下送出一封信并不是什么難事。
不過即便出現紕漏也無大礙,但凡長了眼睛的人都知道陳莊被滅族與督公逃不了干系,甚至督公滅陳莊也不過是向百官示威而已。
事實上許多人都持有治督公犯罪的證據,只是坐在龍椅上的那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想多理,他們又找不到足以讓皇帝動容的證據罷了。
婦人停下梳頭的動作,推出一盒滿載銀票的梳妝盒。
“多謝,不過婦嫁入陳家,便是陳家人,與娘家再無干系,所以并沒有什么書信要送。但…這些錢,還望力士收下。”
望著那些錢,趙原論皺眉:“不用了,錦衣衛不可受賄。”
婦人臉色稍微變白,攥緊懷里的鑰匙:“那還請力士殺了婦后,勿動婦的尸體,以保全婦的貞潔。”
趙原論知道婦人攥著鑰匙,也知道剩下的那個任務目標正躲在鐵柜里。
鐵柜被人從外邊鎖起來了,得用鑰匙打開,但對他也不過是一刀而已,毋須用到鑰匙,因此婦人的話,他可以答應。
但,要死的人,終究會死。
趙原論沉默幾許,開口說:“該死的人,終究會死。”
婦人恍然領會了這點,她臉色慢慢變得慘白,站不穩,虛扶幾下桌子,但沒扶住,癱倒在地,就連懷里的鑰匙掉在地上發出脆響,她也沒有理會。
婦人望向趙原論,凄道:“敢問錦衣衛大人,我女兒所犯何罪,為何要連她也不放過?”
趙原論捏了捏手里的刀,沒有說話。
婦人便咬緊牙關,踉蹌的扶住身旁椅子站起,她手里攥著一根發簪。
趙原論站在婦人身前一步的地方,靜靜看著她,等婦人眼里出現決絕之色,舉起簪子往他身上扎后。
他舉起了繡春刀——朝婦人劈落。
“你女兒沒罪,但督公要殺人,不能活。”
…
解決掉婦人,趙原論沒有撿起鑰匙,而是直接走到鐵柜前,舉起繡春刀,用刀柄磕掉鐵鎖。
鐵門失去阻礙,發出輕微的摩擦聲,然后慢慢張開。顯露出一個蜷縮在柜子角落的女孩。
女孩睡得很熟,腮幫子鼓鼓,嘴角還有一點糕點的殘渣。
趙原論怔了怔,然后舉起刀,剛想落刀,忽然瞟見女孩身下壓著一個黑色的盒子。
“盒子?”
趙原論眉頭一皺,暫時收刀,拿起盒子,打開后能見到里面有三個東西:一堆大概有三十來個的棕色令牌,兩封信。
他又拿出一枚棕色令牌,在手里觀察。
等瞧清楚了令牌的模樣后,趙原論輕微一震,下意識緊握令牌。
“六道追魂令?六道追魂令不因該在一百年前便消失了嗎?”
趙原論暗想,手指因用力,使得關節的地方發白。
這東西很珍貴,但他不是因為激動,而是這東西會爆!
這些令牌名為六道追魂令,是一種暗器,五角狀,略微狹長,因為類似于令牌,所以命名“令”。
六道追魂令下方兩角的地方有兩個氣旋,可以讓它飛的更穩、更遠。令牌的正面刻字六道,反面有追魂兩字。
一旦被它黏牢,就極難掙脫,等到令牌爆炸,人就死定了。
火藥的威力,尋常武者都承受不準。
趙原論瞧著這些令牌,心底有些困惑。
這六道追魂令是兩百年之前由雜學宗師李訓潛制出,后來流落到了朱家皇帝身上,在戰場上曾立下不少功勞。
不過六道追魂令應該在建文時期隨著建文皇帝的消失失去蹤跡,怎么百年后又重現天下?
趙原論想了會,沒想出什么,便暫時按耐下,再把三十多道令牌小心收到懷里后,他開始看向另外兩封信。
打開一封,信里記載著六道追魂令的制作圖紙。
看見是六道追魂令的制作圖紙,趙原論就把它折好了,小心翼翼收進懷中。
做完這些后,他看向另一封信,心底有些好奇。
能讓陳道文將它和六道追魂令制作方法放在一起的東西,按道理應該不弱于六道追魂令。
飛匣的制作圖紙?還是什么武功絕學?
懷著一點期待,趙原論打開另一封信,掃了兩眼,雙手猛地一抖。
這不是寶物,這是劉瑾造反的證據!
“督公要造反!那夢是真的!歷史也是真的。”
趙原論望著手上督公府邸中常有兵甲的字樣,心底深處傳出一股冷森。
良久,他將其捏成一團,然后拋起,同時也舉起手里的繡春刀。
刀落,但那團紙團卻絲毫無損,掉在地上發出嗒噠兩聲。
趙原論瞧著這東西半會,忽然將其收了起來。
那段夢中,劉瑾最后會造反,然后被凌遲處死。但如今,劉瑾造反的結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怎么樣處理手里的這份證據。
處理地不好,死的人可能就是他了。
冷靜了些,趙原論開始琢磨心。
“首先,不能交給劉瑾,若是把它交給劉瑾,劉瑾這從骨子變態的老太監肯定會在第一時間殺人滅口。”
“其次,不能上呈陛下,先不說能不能通過劉瑾安插在陛下身邊的重重耳目,即便安然交到陛下手里。
陛下讓我給劉瑾陪葬的可能性也遠大于嘉獎。”
那只有…把所有知情人殺光,確保沒人知道這件事。
趙原論眼里殺意略過。他看向女孩,將她弄醒。
女孩的眼皮子顫了顫,嘴巴吧唧吧唧,像是在嚼些什么,而且還掉出了些許糕點的碎末。
她慢慢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看到了趙原論,愣了愣。
“大哥哥,你是誰?”
說著,女孩的鼻子折了折,聞到了血腥味,很難聞,她就捂著鼻子,順味道望去。
愣了。
“娘親?”
女孩下意識說著。
她想走過去。趙原論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把她舉起來,然后問:“這封信有多少份?”
“咳。”
女孩懵了,白嫩的五官因難受而凝成一團。
她下意識抓住趙原論掐著自己脖子的手,盡力望去,見到一封信。
“爹爹說如果我和道武叔叔能逃出去,就拿著它去找舅舅。”
“陳道武身上也有一封?”
趙原論臉色一變,記起陳道武的女兒。
任務是殺人,他沒有搜尸體的習慣,自然不知道另一份證據所在何處。
雖然少女所在的別院燒起火,但謹慎為見。
他得回去,找到證據,然后毀掉它。
趙原論看向女孩,他還有些事情想知道,比如,督公究竟為何要滅陳莊。
是為積威,還是為了其他。
不過當務之急,應該是保證那份證據沒給其他人看到。
至于這女孩,還不能死,而且不能被其他人發現。
趙原論捏住女孩的下巴,將一團布塞進她嘴里,再從懷里拿出水壺,澆灌鐵柜,而后用剩余淋濕女孩的衣服,最后關上鐵柜的門。
做完這些,他持刀往外走,步履匆匆。
走到門口時,點燃房屋,以防被負責清理余孽的錦衣衛柯三發現。
大火燒了起來。
李禮羥仍然在玩弄青年,見到趙原論,抽出空子問:“原論,去哪呢?”
趙原論微微停頓,繼續快步走向別院,丟下一句話:“回去,檢查一下!”
“誒…”
李禮羥望著趙原論離去的背影,半會兒后才一臉奇怪的嘟囔:“什么呢,不是有柯三收尾嗎?真是奇怪。”
少卿,他聳肩,又將注意力轉移到已經搖搖欲墜的青年身上。
“嘿嘿,應該快堅持不住了。”
…
去往少女別院的路上。
趙原論疾步奔馳,急沖沖闖進房間里,一看卻發現不見了少女的蹤跡,連尸體都沒。反而見到正在準備放火的柯三。
“人呢?”
趙原論臉色一變。
如果人死了,那尸體呢?
“莫非人沒死?”
柯三瞧見趙原論后,調笑道:“你只點了前院,忘記后院了。”
他舉了舉手里的火把。
“前院?不是你放的火?”
趙原論意識到不對勁,他從來沒有放火。
那…火是誰放的?
少女?
趙原論眉頭一皺,沉聲問道:“三老哥,你見過一個少女?”
“少女?”
柯三眉頭皺起,搖頭道,“我沒看見…你漏了一個人?”
“嗯!”趙原論臉色剎時鐵青。
“算了,不就一個余孽罷了,當不得大事。”
柯三不甚在意地說:“督公滅陳莊,為的是立威。就算逃了一個也無大礙,回去頂多被總旗大人扣些許月薪,不礙事。”
趙原論沒理會柯三,如果他放走的人只是簡單的女孩就好了。
那女孩,可能拿著要他命的東西。
趙原論蹲下,搜索陳道武的尸體。
“誒,別搜了,東西都在我這。”
柯三拍了拍趙原論的肩膀,笑了起來。
“信在你那?”
“什么信?沒看見,就一百兩...”
柯三搖頭惋惜道:“想不到陳道武這樣的達官貴人會這么窮,唉,就這點,也不知道能留多少…每次收到東西都得上繳不少…”
“不過見者有份,要不,我分你一點?”
柯三有些肉疼。
“不用。”
趙原論臉色難看的應道。
少女逃了,雖然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自己手里藏著督公造反的證據。
不過他始終不能安心。
督公可是要造反。古往今來,造反從來是個要命的漩渦,任何被卷入這個漩渦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哪怕是從這個漩渦爬出的勝利者。
“等一下。”
趙原論忽然想到什么,連忙問道:“三老哥,陳道文是否是昨日上的折子?”
“好像是……”柯三想了想,又點點頭道:“是,怎么了?”
趙原論沒回話,皺起眉頭。
他覺得事情有點蹊蹺。陳道文向來不滿督公,而且為人也剛強。昨日他才上的折子,今日就被陛下貶謫,后來更慘遭滅族。
督公與陳道文素有仇,督公拿他全族的命立威理所當然。
不過為何偏偏是今天?
事情大概沒有那么巧合,所以督公不是為樹立威風,而是他知道陳莊有他造反的證據,所以滅族滅口。
這點他理解,但他還有些不明白等我地方。
為什么,滅口的人是錦衣衛。
古往今來,造反事宜非親信不可知,若要殺人滅口,也應該讓親信去做,哪怕是東廠,按道理也比錦衣衛更保密才對。
所以,這事不對!
趙原論眉頭緊蹙,徒然意識到兩個字。
滅口!
督公是要滅口。
不僅要滅陳道文的口,還要滅領命暗殺陳道文的錦衣衛的口!
督公不擔心滅口的人會泄密,因為死人,永遠不會泄密。
也就是說,此時,在他們回北平的路上,督公安排的殺手已經在等著他們了。
殺人滅口,事情才保密。
所以——
督公要殺我們!
趙原論有點發冷。
他似乎已經卷入了這場權力的游戲。
“原論,你怎么了?”柯三有點迷糊。
趙原論猛地喘了幾口氣,強自鎮定,搖頭說道:“沒事,有點累而已。對了三老哥,我有點事,先走一步,可能晚點集合。”
匆匆說完,快步離開。
他沒有和柯三說這回事,不是因為信不過柯三,而是一時半會他還不能確定督公殺他們的理由。
究竟是滅口,還是單純的立威。
雖然很可能是前者,但這一切都是他的推論,要謹慎。
柯三瞧著趙原論離去的背影,感覺到有些不妥,但細細想來又想不出個所以然,就聳肩摸了摸懷里的銀票,“我還是再搜搜,沒準能找到更多銀子。”
...
“督公要殺的人,沒人能逃得了。”
陳青的話仿佛回蕩在耳旁。
趙原論從別院出來,往火場的方向趕去。
那里還有一個麻煩——女孩。
他留下女孩,是為了問些問題。
比如督公究竟為何要殺他們全家。
是為了滅口。還是立威,他所做的推測,可能并不準確。
這事關系到生死,必須謹慎。
趙原論直到走回別院,他放的火已經開始蔓延,大火燒紅了半邊天空。
別院里不見李禮羥的蹤跡,只留下陳子華和幾名護衛客卿的死尸。
忽然地,別院廂傳出女孩細微的呼救聲,很細,像是雨絲,讓人擔心何時雨會停,雨絲會斷。
趙原論持刀劈開木門,大火呼嘯而出。
走進廂房,周圍像火焰的世界。梁柱、桌椅,地面盡被火焰覆蓋,灼熱無比,火星迸裂的聲音連綿不休。屋頂不時還會砸下一些帶火的雜物,火星迸射到身上,熾痛無比。
一根帶著洶洶火焰的梁柱攜帶熾熱的氣息狠狠地砸向趙原論。
趙原論持刀一劈,將梁柱自中間劈開,砸在兩旁,發出巨響。
他迅速找到鐵柜,打開柜子,卻發現柜子里空無一人。
“人呢?”趙原論臉色猛地一變。
在這個時候,右前方傳出女孩微弱的呼救聲。
趙原論眼眸一亮,極快清理干凈路上的阻礙,他在床底下見到女孩,和婦人的尸體。
“起來!”
趙原論抓向女孩,將其攬到懷中,再稍微彎腰,以免女孩被砸下來的東西傷到。
而后他帶著女孩回到放馬的樹下,瞧著遠方的號箭,略微遲疑。
這號箭,是集合的信號。
他在想,是否將督公造反一事告知眾人。
這是個問題,問題的答案取決于陳青他們會不會相信他。
但他手里除了督公造反的證據,其他都是他的推論。
陳青他們不一定相信,若是不相信,又可能掀起新的波瀾。
錦衣衛里,并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般。
考慮片刻,他留下一封寫著“回京恐有危險,望小心”的信,又留了二十枚六道追魂令,然后驅馬急行。
“二十枚六道追魂令,能不能活下來,就看天命了。”
——
半個時辰后。
趙原論停在了離陳莊不過五里的和湖。
和湖畔旁,女孩躺在趙原論鋪開的衣服上,雙眼緊閉,昏迷不醒。
趙原論則在處理自己身上的傷口。
便是在這個時候,女孩蘇醒的呻吟聲響起。
趙原論扭頭,見到女孩慢慢蘇醒。
“我...在哪?”
大火燒得厲害,女孩有些神志不清。
“我好像…做噩夢了…”
趙原論拿著烤兔子走到女孩身旁:“吃點。”
女孩則長大眼睛,無神地看向趙原論。
“大哥哥,我們…在哪里,那我娘親爹爹...”
趙原論放下兔子,沉默片刻,女孩不知道是他下的手,不過他沒有掩蓋自己殺了人。
他說道:“你娘親死了,是我殺的。”
“那為什么我還活著?”女孩呢喃道。
趙原論沒應話,握住尚在刀鞘中的繡春刀柄,指著女孩問:“督公為什么要殺你全家?”
女孩愣了愣,看向趙原論,她聲音像風鈴,很清脆悅耳,但聽上去又有點空洞。
她反問:“大哥哥,為什么呢?”
趙原論一怔,沉默許久,略過這會話題,有問:“你舅舅家在哪?”
女孩搖頭說:“不知道?”
趙原論則站起來,抽出繡春刀,讓它懸在女孩額上。
“你確定不說?”
女孩兒看了他一眼,然后往右邊的湖畔一滾。
嘭,摔入湖中。
趙原論愣了愣,立刻跳下湖畔,波瀾掀起。
湖水重新平靜,嘭的一聲響起,趙原論破開湖面,抱著女孩朝岸邊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