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完眉心微蹙,也盯著荀彧,不住的點頭。接連幾日問對,荀彧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個剛剛而立之年的年輕人不僅容貌姣好,身帶異香,而且言談舉止得當,既不失名士風度,又不給他倨傲之感,進退有禮,恰到好處。更重要是他有見識,說起史事不僅條目清晰,而且頗有創見,非俗儒可比。
荀家有子弟如此,豈能不興,荀淑、荀爽后繼有人啊,一連幾代出現才俊正是家族興旺的前奏。雖然荀彧的身上有閹黨的血脈,可是不知內情的人又有幾個能看得出來呢,何颙稱其為王佐之才,所言不虛。他舍棄袁紹,從冀州來到長安,向天子效忠,大漢也許能夠再次中興?
天子年方十二,身材瘦小,看起來比同齡人孱弱得多,但他長得眉清目秀,特別是一雙眼睛很有神,明亮中帶著遠超實際年齡的沉穩,很好的掩飾住了心中的不安,卻又流露出一點濃得化不開的哀傷,讓人心疼。
“令君所言,皆如金玉,令人茅塞頓開。還請令君解說當前形勢,解天下萬民于倒懸。”
荀彧點點頭,端起案上的耳杯,呷了一口水,潤潤有些干的嗓子,同時整理一下思路。連續幾日為天子解說史事,等的就是今天進言。能否成功,在此一舉,容不得一點大意。天子雖然年幼,但聰慧過人,有著同齡人不具備的成熟。這讓他很驚訝。他曾在宮里做過幾個月的守宮令,聽說過這位董侯,也知道先帝喜歡他,甚至為他取了一個“協”字作為名字,意思是說這個皇子和他像,有意傳位于他。
當時荀彧沒見過董侯,而且覺得天子是胡鬧。若非如此,大將軍何進也不至于鋌而走險,鬧出那么大的風波,導致朝政混亂。可是現在與天子談了幾天后,他忽然意識到先帝是對的。劉協的確和先帝很像,他做天子比少帝劉辯更合適。
也許這就是天意?中興是一項艱巨的任務,不僅需要聰明才智,更需要堅忍的心性,就像光武帝一樣,該勇時勇,該懼時懼,該忍時忍,才能克服困難,成就大業。劉辯雖然談不上笨,但他顯然不具備這樣的資質。先帝傳位于劉協的想法無法通過正常方式實現,最后卻由董卓來完成了。
“陛下以為,當前的形勢和光武帝起兵時的形勢相比如何?”
天子默默地點了點頭。“略勝一籌。”
“陛下以為,關中與漢中相比,又如何?”
“有過之而無不及。”
“陛下所言甚是,如此,陛下又勝高皇帝一籌。高皇帝以沛公起兵,智不過蕭何、曹參,武不過樊噲、夏侯嬰,而對手則是六國之后,還有項梁、項羽叔侄這樣的奇才,卻能一統天下,肇立大漢四百年天下。光武帝不過一農夫,初次上陣時只能騎牛,劉縯被殺,他無力報仇,只能隱忍偷泣,最后卻能剪除群雄,中興大漢。如今陛下坐擁四百年積恩,八百里秦川,名臣志士無數,又有何事不可成?”
天子連連點頭,示意荀彧繼續。伏完在一旁聽了,雖然并不完全同意荀彧的看法,覺得他有偷換概念的嫌疑,卻也覺得他這些話很提氣。當前的形勢再難,還能比高皇帝、光武帝起兵的時候難嗎?袁紹、孫家父子再強大,還能比當初的六國之后、項氏叔侄強大嗎?困難是有,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克服。
“雖然,陛下卻不可掉以輕心。大漢四百年,積恩甚澤,積弊也甚深,遠比秦立天下十余年難返。秦亡之時,嶺南尚有大軍數十萬,長城尚有精銳二十萬,卻不敵山東烏合之眾,數年間土崩瓦解,最后連退守關中亦不可得。如今的大漢如久病之人,需細心調整,不可妄下虎狼之藥,否則不僅不能治病救人,反而倒力促其死。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陛下當有此心。”
天子輕嘆道:“令君,朕這數年哪一天不是戰戰兢兢,只是愚鈍,不知計將安出,還請令君教我。”
“臣斗膽,敢問陛下年歲幾何?”
天子不解。“令君已然問過,朕年十有二。”
“那陛下可知高皇帝登基時年歲幾何,光武皇帝登基時又年歲幾何?”
天子眨眨眼睛,笑了。“令君所言甚是,比起高皇帝和光武皇帝,朕實在太年輕了。”
“陛下,年輕有年輕的好處,很多事就不必著急。高皇帝登基時五十有五,光武皇帝登基時也過了而立之年,陛下今年才十二,已經是天下之主,又有何可急?就算沒有這天子之位,像高皇帝、光武皇帝一樣白手起家,陛下也有充裕的時間,大可從容經營,緩緩圖之。子嬰不過秦一公子,因時而繼位為帝,年過半百,尚能壯士斷腕,去帝位,以秦王自居。陛下乃先帝血脈,又正當少年,富于春秋,居關中形勝之地,扼天下之背,又有何事不可?”
天子細長的眉梢輕挑,露出一絲疑惑。伏完也皺起了眉頭,忍不住插嘴道:“聽令君此言,陛下當以關中為根基,不回洛陽了?洛陽才是京師,長安已然破敗,錢糧難以供應,恐非長久之計。且群臣多為關東人,如遲遲不歸,只怕有離散之憂。”
荀彧躬身道:“非不回,只是暫時不回。伏君,大漢曾經立都關中二百年,難道朝中就沒有關東人嗎?居洛陽一百六十余年,難道朝中就沒有關西人嗎?”
“這……”伏完語塞。
“陛下,長安殘破是實情,但洛陽也非昔日之洛陽。臣自洛陽來,親眼所見,洛陽的破敗比起長安有過之而無不及。太尉朱公連勤王的錢糧都籌不出來,就算陛下回到洛陽又能如何?且論地利,洛陽雖有八關,猶是百戰之地,遠不如關中形勝。洛陽周邊耕地也不及關中一半,與其急著回洛陽,不如暫時在長安,且耕且守,以觀天下之變。此劉敬獻與高皇帝之計,臣愿再獻與陛下。京師者,天子所居也。天子在何處,何處便是京師。太平時,洛陽自可居。板蕩時,長安更易守。愿陛下以社血稷為重,暫忍泉陵之思,暫以長安為都,以示天下正朔所在,安定人心。”
天子慢慢直起身體,只是目光閃爍,顯然還有些疑惑。“那……西涼人的威脅怎么辦?”
天子轉頭看看伏完,伏完思索著,緩緩點頭,覺得荀彧所言有道理。董卓死了快一年了,牛輔等人在河東也沒有輕舉妄動,韓遂、馬騰升官后也很安份,雖然還沒有退出關中,可是只要不逼他們,應該不至于突然翻臉。
天子松了一口氣,又道:“令君,那你說,什么才是心腹之患?”
“陛下的血脈。”
天子微怔,蒼白的臉隨即漲得通紅,他看著荀彧的眼睛,不安的挪了挪身體。“朕乃先帝之子……”
“陛下,臣深知陛下是先帝的血脈,但對此有疑心者甚眾,又有人從中蠱惑,朝廷卻一直未有表示,坐視謠言散布,人心搖動,不知朝廷正朔所在,這才是朝廷心腹之患,陛下不可不察。”
天子不安的捏了捏手指。他現在最大的倚仗就是天子之位,最大的希望就是天下人猶有思漢之心,文臣武將中的忠臣烈士,如果他的血脈是個疑問,這個優勢就蕩然無存了。這并不是荀彧危言聳聽,袁紹一直宣稱他并非先帝子嗣,是董卓所立,所以才會有擁立劉虞為帝的計劃。幸好劉虞忠于朝廷,嚴詞拒絕,否則天下就有兩個天子了,而他卻是不得人心的那個。
這的確是個大問題,可是朝中大臣卻一直沒人提醒他,更沒有人去解決這個問題。
司徒王允想干什么?太尉朱儁在外作戰,王允主掌朝政大權,他那么聰明的一個人,為什么一直沒解決這個問題,任憑袁紹造謠?我明白了,他和袁紹是同黨,都曾經是何進的支持者,他們心目中的天子是兄長弘農王,而不是他,對這個危機,他樂見其成,袁紹的所作所為說不定正是他希望的。
僅此一端,便可見荀彧忠誠,是真心實意為朝廷獻計獻策。
“依令君之見,該當如何處理此事?”
“陛下血脈不明,是因為陛下生母早故,大臣們知之甚少,又無親戚扶持。臣以為陛下可改葬生母,配先帝陵,追贈皇后位,再尋找外親,列之朝廷。則天下人自然知道陛下乃先帝血脈,源流清晰,并非如謠言所說。”
天子連連點頭,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對生母王美人的印象不深,但他卻聽先帝和皇大母說過很多王美人的事,知道王美人不僅是先帝寵愛的美人,而且聰敏有才,能書會計,又出身士族,其父是趙國人,官至五官中郎將。他一直為她感到不平,現在終于有機會為她鳴不平了,正中下懷。
天子雖然高興,卻沒有忘了正事。“令君所言甚是,還有呢?”
荀彧見天子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定力,也暗自欣慰。“陛下與弘農王同出先帝,弘農王本是天子,為董卓所害,天下人為之飲泣者甚多。陛下宜以帝禮改葬弘農王,并優撫其妃唐姬。唐姬曾在宮中,深知陛下,有她為陛下作證,陛下可高枕無憂矣。”
一提到弘農王,一直很沉穩的天子眼圈紅了,落下淚來。他和劉辯雖然不是一母所生,又有帝位之爭,但那都是被人利用,他們兄弟之間關系極好。劉辯雖然不是帝王之才,對他這個弟弟卻極是友愛。當初宮中火起,他們兄弟倆逃出皇宮時,劉辯一直拉著他。至于唐姬,他印象也非常深刻,那是一個看似柔弱,卻性格剛強的女子,即使劉辯落難,她也不離不棄。
“唐姬現在何處?”
“弘農王薨后,她回到潁川老家。其父逼其改嫁,她誓死不從。”
“烈女也,不讓須眉。”天子一邊抹著眼睛,一邊說道:“令君亟為我擬詔,召她入宮,以禮相待。”
“唯!”荀彧躬身領命。
伏完坐在一旁,暗自心驚,重新打量了荀彧兩眼。他想起來了,唐姬不是別人,正是前中常侍唐衡的從女,而荀彧的母親也是唐衡的女兒,換句話說,唐姬是荀彧的外親。唐姬進宮,固然能對證明天子是先帝的血脈起一定作用,但更大的作用卻是荀彧有了援手。從天子的態度可知,這個唐姬絕不是一個普通女子,尤其是對天子而言,唐姬的到來一定會對天子產生影響。
“令君,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唐姬乃是唐衡族人,其父唐瑁、伯父唐珍、唐玹俱是濁流。”
“伏君所言甚是,事急從權,唐姬入宮,有助于陛下,縱使其父輩為濁流,又有何不可?世家名族中貪腐的也不在少數吧?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當此危難之急,不宜苛求,因小害大。”
伏完啞口無言。關系到天子血脈,他不敢輕易阻攔。
荀彧接著說道:“陛下,臣竊以為,自光武皇帝推崇儒學,養士一百余年,珍惜名節的士人固不少,但矯枉過正的弊端也漸深,清流、濁流之分就是其一。這世上何嘗有絕對的清,又何嘗有絕對的濁?不過是標榜名聲、互相吹捧罷了。黨同伐異,互相攻擊,黨錮因此起焉。”
天子點頭表示同意。他對黨人其實沒什么好感,袁紹就是黨人領袖,可是他都干了些什么?伏完這句話說得不合時宜,他倒是不貪不腐,可是他有什么用?
見天子不反對,荀彧進一步建議道:“圣人之道,在乎中和。凡事過猶不及,清濁如是,文武如是,關東關西亦如是,此皆不得不除之積弊也。國難思良將,如今天下大亂,正是名將用命之時,關東出相,關西出將,若一味排斥武人,排斥關西人,如何能中興大漢?讀《孝經》退敵嗎?讀書讀至如此地步,難道是圣人所希望的?”
伏完面紅耳赤,不敢再置一辭。荀彧不僅見識過人,對儒家經典同樣熟悉,他根本說不過他。
天子卻深表贊同。當此危難之際,只靠那些博通經典的書生是不行的,他們什么忙也幫不上,伏完就是典型,家傳尚書四百年,又是尚公主的貴戚,危難之時卻無一絲用處。要想平定天下,中興大漢,要靠荀彧這樣的讀書人,要靠皇甫嵩那樣的名將,要靠各種有實干才能的仁人志士,還抱著那些清流濁流、關東關西的迂腐觀念只會自取滅亡。
天子欠身施禮。“令君高明,不愧為王佐之才,朕雖愚昧,敢請詳言之。”
他為天子提了一個詳細的規劃。
首先,追尊天子生母王美人為皇后,配孝靈皇帝文昭陵,召王美人的父兄入京,以昭告天下,當今天子乃是先帝血脈,解決名份上的問題。名不正則言不順,不解決這個問題,天下人就算想忠于朝廷也不知道真假,莫衰一是,難免產生混亂。
其次,頒布詔書,赦免牛輔、董越等人,任命牛輔為并州刺史,安撫其心,為我所用。再封韓遂、馬騰為侯,征其子弟為郎,加以籠絡控制。從兩部西涼軍中征調一部分精銳加入禁軍,由車騎將軍皇甫嵩統一指揮。皇甫嵩也是涼州人,戰功卓著,威名赫赫,西涼軍不敢造次。牛輔等人和韓遂、馬騰互相牽制,再加上并州軍從中制衡,只要操作得當,不要故意刺激他們,應該能緩解局勢。
最后,消除文武偏見,大力提攜年輕才俊,尤其是要提高武人的地位,其中最顯著地就是曹操、呂布、張遼等人,將他們安排到合適的崗位,加強訓練,提高禁軍的戰斗力,保證長安的安全。同時征辟、提拔忠于朝廷的才俊,分布關中郡縣,在長安周邊進行屯田,盡快解決糧食供給的問題。
在穩定長安形勢的同時,對山東州郡展開連橫合縱:首先派使者出使關東,宣示詔書。但不能像上次一樣把重點放在袁紹身上。袁紹當然是重點,但不能是唯一的重點。這次的重點是仍然對朝廷保持尊崇的州郡,比如幽州刺史劉虞、徐州刺史陶謙、豫州牧孫堅、揚州刺史陳溫。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對朝廷忠心耿耿,絕無二心,但他們至少還沒有明的反對朝廷,有的還堅持進貢,不僅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朝廷的財政危機,而且可以利用他們牽制袁紹,讓他不敢輕舉妄動,至少不能威脅關中。
眼下最危險的就是袁紹,只要他不敢明言造反,朝廷就保留著一絲尊嚴,就還有機會。
劉虞、陶謙等人都好說,孫家父子不太好處理。孫堅是豫州刺史,但孫策還占著南陽,最近有消息傳來,他正計劃南下奪取江夏、南郡,有意并取豫荊二州。這肯定是不行的,如果不阻止他,不僅會讓其他人看到朝廷的虛弱,還會讓孫家父子實力膨脹,就連袁紹都要略遜一籌,山東的平衡會被打破。
這個問題很棘手,讓孫策讓出豫州或者荊州,孫策肯定不會答應,但朝廷又必須讓他們放棄一州,否則無法服眾。荀彧提出了一個建議,改任孫策為會稽太守,由袁術之子袁耀出任荊州刺史。孫策名義上是繼承袁術遺命,他不會明著反對袁耀接管荊州。如果這個計劃能夠實現,再由朝廷派一個合適的人選輔佐袁耀,先從名義上將荊州從孫家父子手中分離出去。如果這個計劃不能實現,那就動用武力,由皇甫嵩率領由并涼精銳組成的大軍出武關,迫使孫策放棄。
這個計劃是荀彧整個方案中的重點,如果能降伏孫策,山東就沒有獨大的勢力,朝廷就能從中斡旋,集結幽州、青州、徐州、豫州的人力物力圍攻袁紹。如果不能降伏孫策,那就趁他羽翼未豐的時候鏟除他。為了能讓這個目標能夠順利實現,就必須先安撫涼州人,使朝廷有可用之兵。如果不先解決涼州人的危險,草率出兵,最后的結果必然和上次一樣半途而廢。
這個計劃和王允當初的兩路夾擊南陽相似,但荀彧的計劃更扎實,步步為營,沒有奢望畢全功于一役。
荀彧的計劃很合天子的心意,雖然算不上什么萬全之策,至少有成功的希望。
可是現在還有一個問題:司徒王允如果不同意,怎么辦?
荀彧最后提出一個建議:進王允為太傅,尊其爵位,讓他養老。由楊彪任司徒。楊彪是袁術的姻親,他出面操辦此事,更方便與孫策協商,相信孫策不會一口拒絕。楊彪雖然只比王允小五歲,但他不像王允那么偏激,做事更有手段。弘農楊家也是唯一能與袁氏相抗衡的世家,他主政比王允更合適。
天子和伏完反復討論,覺得可行,最后同意了。
——
王允抱著被子,斜倚在床上,耷拉著眼皮,一動不動,如泥胎木偶,只有花白的眉毛不時的抖動一下。
長子王蓋、次子王景、三子王定和從子王晨、王凌五人跪在病榻前,已經跪了近半個時辰。
王蓋在宮里為侍中,荀彧找到他,向他曉明利害,讓他回家說服王允,接受朝廷的安排,免得鬧得大家不愉快。王蓋一個人沒底氣,拉著兩個弟弟和從弟王晨、王凌一起來勸,但王允就是不肯松口,他們也是逼得沒辦法,只好長跪不起。
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們都很清楚這不是和王允商量,而是決定,不管王允同意不同意,天子都將要放棄王允,他有了一個更年輕的王佐之才——荀彧。雖然不知道荀彧究竟為天子出了什么主意,天子對荀彧的信任卻是有目共睹。
更何況他們也清楚王允因為固執犯了多少錯誤。短短幾個月,他就從力挽狂瀾的功臣變成了面目可憎的獨夫,別說呂布、曹操對他敬而遠之,就連士孫瑞、宣璠等人都和他鬧得不愉快,被罷免是遲早的事,只是缺一個人站出來發言,缺一個名正言順的機會。
畢竟鏟除董卓,王允是首功,誰也不想落下罵名。現在荀彧建議升王允為太傅,王景等人都可以因此入仕,已經是最好的結局。王允不答應,要死撐到底,不僅是拿自己的名聲和生命做賭注,更是拿子侄的仕途做賭注,他們豈能沒有怨言。跪了這么久,他們已經有些不耐煩,不時的挪一下身子。
外面傳來一聲輕咳,久不登門的士孫瑞緩緩走進來,見王蓋五人跪了一圈,他嘆了一口氣,擺擺手,示意王蓋五人退下。王蓋五人如逢大赦,連連向士孫瑞拱手,魚貫退了出去。
王允眉毛微顫,猛然睜開雙眼,眼神凌厲。他哼了一聲:“君榮久不登門,也來做說客?”
“王公,你如此堅持,是為天下,是為國,還是為自己?”
“我為什么,你不知道嗎?”
“正因為我知道,我才覺得你的堅持不可理解。”
“君榮此話何意?”
“你為什么不聽聽荀彧的計劃,然后再作決定?形勢至此,已成死局,總不能一直這樣僵持下去。袁紹、公孫瓚僵持不下,孫氏父子卻在豫州異軍突起,周瑜南下,已經進入南郡,劉勛不過一庸人,根本不是孫策、周瑜的對手,今冬明春,江夏、南郡必為孫策所有,不能再等了。”
王允原本漲紅的臉迅速又變得灰暗,眼神中的神采也消散得無影無蹤。他派趙岐東行,目的就是希望袁紹西行勤王,總攬朝政。可是袁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了他的建議,迫使他不得收回成命,顏面盡失。
浚儀之戰,朱儁疲態盡顯,只能看著孫策與袁譚周旋。袁譚擊退了孫策,占據了兗州。孫策也構建起北部防線,開始逐緊對豫州世家豪強施加壓力,先是抄沒了曹家,隨即又抄沒了蔡家,接下來還不知道要對誰家對手。他雖然年輕,卻做事沉穩,手段高明,軟硬兼施,讓豫州世家不敢輕舉妄動。假以時日,豫州未必不能被他控制。
袁紹沒有看到這一點,他顯然還沒意識到他真正的對手是誰。公孫瓚侵擾冀州只是一個借口,他已經向趙岐表示愿意接受朝廷調解,袁紹應該趁此機會西進勤王,將朝政控制在手中,退而求其次也應該揮師南下,親自攻擊豫州,不給孫家父子立足的機會。
他正在喪失最好的機會,一旦孫策控制了荊州,他就有了立足之地,有了和袁紹對峙的資本。就算袁紹最后能擊敗孫家父子,也必然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苦戰,荊州、豫州損失慘重,沒有十幾年恢復不了元氣。
正如士孫瑞所說,現在的形勢已經成了死局。袁紹對他的建議視若罔聞,一意孤行。他已經無計可施,看看荀彧的計劃也未嘗不可。
“你說吧,我也看看何伯求說的這位王佐之才究竟有什么妙計良策。”
士孫瑞忽視了王允口氣中暗藏的敵意,不緊不慢地將荀彧的計劃說了一遍。荀彧得到天子的允許之后,親自趕到他家,將計劃和盤托出,請求他的支持。士孫瑞對荀彧沒有偏見,他與荀爽交情很好,之前就聽荀爽說過荀彧,說他和荀攸、荀悅是荀家年輕人中的俊才。他也和何颙交情頗深,知道何颙對荀彧評價甚高。雖然荀彧的母親是唐衡的女兒,但這最多算是白玉微瑕,不能掩蓋荀彧自身的光芒。
士孫瑞是個有計謀的人,否則王允不會和他聯手鏟除董卓,但他聽了荀彧的計劃后還是嘆為觀止,自愧不如。荀彧這個計劃布局天下,放眼長遠,不急于一時,有相當的可行性。不僅將天子的道義優勢放大到極點,而且力排眾議,定都關中,將朝廷視為爭霸天下的一方勢力,有壯士斷腕的魄力,更有面對現實的勇氣。更別說平等對待武人,對關東、關西人一視同仁了。
這正是很多讀書人欠缺的務實態度,他們總覺得道義在手便可橫行天下。士孫瑞是士人,但他也是傳統意義上的關西人,對關東人的自負不能認同,對關西人被無端壓制也心有戚戚,總覺得有失公允。荀彧能夠正視這個問題,并著手試圖解決,很對他的心思,一下子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這就是他親自來勸王允的原因。他曾是王允的得力助手,堪稱至交,放眼天下,現在能勸得住王允的大概也只有他了,真正了解王允心思的人也非他莫屬。
士孫瑞解說完荀彧的計劃,也不催王允表態,而是耐心地等著。他知道王允只是固執,眼光還是有的,否則郭泰不會評他為王佐之才。現在兩代王佐交接,心理上的排斥和敵意在所難免,但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都是為了天下,為了蒼生,為了儒門的未來,而不是為了個人的名利。
王允是黨人,荀彧何嘗不是黨人,荀家可是汝潁有名的黨人豪強,從荀淑起就與黨人關系密切。
王允半天沒有說話。他不喜歡荀彧,荀彧的計劃也與他的計劃不盡相同,但是他不能說荀彧的計劃不好,他甚至覺得荀彧的計劃是天才般的構想,而立之年就有這樣的見識,不愧是何颙認定的王佐之才。
王允不知不覺的嘆了一口氣,神情黯淡。荀彧的計劃和他的布局最大的區別就是尊王,荀彧放棄了袁紹,決定尊崇朝廷。可想而知,一旦荀彧掌權,朝廷就會將袁紹視為最大的敵人。也許是荀彧沒有士孫瑞明說,也許是荀彧說了,但士孫瑞有所隱瞞,他們沒有提如何應付袁紹,可是他一眼就看出,荀彧的這個計劃中最大的對手不是孫家父子,而是袁紹。一旦孫家父子向朝廷稱臣,下一步就是圍攻袁紹。
這幾乎是必然。孫家父子雖然表現搶眼,但他們的根基太薄了,沒有像袁紹那樣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的底氣和實力,向朝廷稱臣,將朝廷的注意力轉移到袁紹身上,伺機從中取利,應該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君榮,袁紹可是我們黨人的希望。”王允幾乎是在懇求。
士孫瑞淡淡地說道:“是的,我們都曾經這么想,荀彧又何嘗不是?他是先去了鄴城,再來的長安。他這樣的俊秀從鄴城來到長安。他與天子也不是一見如故,而是相處數月,又深談數日之后才做的決定,你不覺得這已經能說明問題了嗎?王公,我們都看錯了,袁紹不是我們希望的明主,他欺騙了你,他欺騙了我們,欺騙了天下人。”
他頓了頓,又長嘆一聲:“王公,我最近常常夢見袁太傅,你覺得袁紹將來會如何對待此事?黃泉之下,我們如何面對袁太傅?為了袁紹,袁家數十口死于非命,我們真能問心無愧嗎?”
王允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臉色灰敗,氣息粗重如牛。過了半晌,他突然身體一挺,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胸前一片殷紅,觸目驚心。
孫策歪靠在案幾上,孫權、陸議、呂蒙等人圍坐在一旁,聚精會神地看徐岳解釋他的研究成果。徐岳很興奮,充滿血絲的眼睛亮得嚇人,臉上蒼白,卻又透著不健康的潮紅,嘴角堆滿了白沫,連胡須上都是,與他平時優雅的形象相去甚遠,唾沫橫飛的講解著。
孫策雖然一句話也沒說,卻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本來以為沒有精密的計時工具,徐岳不可能得出自由落體公式,但他現在知道,他低估了古人,低估了徐岳的智商。徐岳成功的繞過了計時這個障礙,不僅得出了自由落體的速度與時間的平方成正比,而且得出了那個系數。
他的得數是五,和正確答案已經非常接近。
他用的方法是圖表法,假設水平方向的速度不變,將鐵球墜落的曲線分成幾等份,然后計算垂直方向的距離。方法簡單得讓人不敢相信,就連孫策這個穿越者都覺得匪夷所思。
由此可見,有些人天生就比別人聰明,特別是研究數學的,而三國時代的人和二十一世紀的人的大腦在本質上沒什么不同。穿越者有知識優勢,有見識優勢,沒有智商優勢。
不僅如此,徐岳還通過調整鐵球的重量和高度,得出了勢能和動能的變化關系——他用的勢和速這兩個術語,在孫策的“建議”下改成了勢能和動能。他這兩天又迷上了撞球游戲,因為他發現,當兩個大小相同的鐵球相撞時,如果一個鐵球靜止,另一個鐵球能夠將動能完美的傳遞給靜止的鐵球。如果兩個球不一樣大,則無法做得這一點。
他覺得這里面肯定和某種數理關系,他要解出這個數理關系。
徐岳不愧是漢代數學的集大成者,不僅善于研究,而且擅長傳授知識。他不僅將自己的心得說得深入淺出,直白易懂,而且成功進一步擴展,接連講了幾個類似的數學問題。不僅孫權、陸議聽得入神,就連呂蒙等文化素質不怎么高的都聽得津津有味。
如果不是看他太累了,孫策真想多聽一會兒。看到郭嘉背著手站在門口,孫策這才打斷了徐岳。站起身,攬著徐岳的手臂,笑道:“先生辛苦了。不過還有很多問題等著你去研究,你千萬要注意保重身體,勞逸結合,不能累著了。”
“不累,不累。”徐岳滿面笑容,卻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將軍,我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
“我想寫一部書,收羅歷代算術,分門別類,總為一部。”
“好啊,你是不是想要一些費用?”
“費用暫時倒不需要,我需要一些幫忙抄寫的書佐,最好……能讀過書的。”
徐岳一邊說,一邊眨著眼睛,難得的平易近人。孫策一看,就知道他所求肯定不是錢這么簡單。徐岳專心做學問,對生活質量要求不高,他給他的錢已經足夠他一家人衣食無憂了。
“公河先生有什么要求,盡管直言,只要是能答應的,我肯定答應你。”
“我……”徐岳舔著嘴唇,欲言又止。
“書佐沒有,營里現在嚴重缺乏讀過書的人,沒有人給你。”郭嘉走了過來,揚揚手。“去輜重營找找看,官奴婢里面肯定有一些識文斷字的,你看中誰就把誰帶走,到負責的人那邊備個案就行。”
徐岳兩眼放光,盯著孫策。“當真?”
孫策又不傻,郭嘉一說話,他就明白了徐岳的意思。徐岳肯定是看中從曹家、蔡家抄來的哪個女子了。徐岳本人有妻子,也有孩子,但徐岳本人是個門戶很一般的讀書人,妻子家境也很一般,沒什么文化,只知道操持家務。徐岳這次來有試用的成份,所以沒帶家眷來,生活不是太方便。輜重營有從各家抄沒來的官奴婢,以前也算是權勢之家,女子中識文斷字的不少,而且姿色大多不錯,徐岳與輜重營聯系較多,大概是看上了某個知書達禮的佳人,憐惜她不幸落難,要救她脫身。
孫策調侃道:“當然,只要公河先生別誤了正事就行。我還等著先生的研究成果改進拋石機呢。”
徐岳大喜,連連拱手,興沖沖地去了。
郭嘉不動聲色的揮了揮手,呂蒙等人見狀,紛紛退出大帳,守在帳外,帳中只剩下孫權和陸議。陸議本來也想走,卻被孫策叫住了,讓他一起聽聽。
“將軍,荀彧偷師南陽,在長安搞變法。”
“哦?他都搞了些什么,說來聽聽。”
郭嘉取出一張紙,遞給孫策,上面是剛剛抄錄好的消息,有十來條之多,內容比較簡略,但是方方面面很周到,顯然不是那種普通細作能打聽得到的消息。孫策看了郭嘉一眼,目光中帶了一絲詢問。
“鐘繇傳來的消息。”郭嘉說道。
“鐘繇?”
“沒錯,鐘家和我郭家一樣,以律法傳家,鐘繇的學問也偏向法家,所以一直不受器重,四十多歲了,還是一個黃門侍郎。他原本打算回潁川,正好荀彧變法,將他推薦給天子,他就不來了,只是托他外甥郭援、郭武帶來一份書札。郭援、郭武算是我的族弟,武藝還不錯,尤其是郭武,拜過名師,在外游歷數年,據他自己說沒遇到過敵手。這小子有點傲,說話也不中聽。”
孫策笑了。這個郭武應該不是說話不中聽這么簡單。“藝高人膽大嘛,人在哪兒,讓他來吧。”
“在外面,我請仲康、叔至教訓教訓他,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沖撞了將軍。”
孫策沒吭聲。在他麾下,許褚是步戰第一,陳到是騎戰第一,郭嘉讓他們兩人去試郭武,可見這郭武的確有幾分真本事。不過他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步戰能勝許褚的屈指可數,騎戰能勝陳到的也不多。陳到的天賦不差,又天天練習破鋒七殺,訓練有素,就算與關羽、張飛對陣也不落下風。武功也是一種技術,除了需要天賦,更需要科學的嚴格訓練,而且要經常進行對抗性練習,否則很難保持最佳競技狀態。高手在民間這種事基本不靠譜,真正的高手不是在軍營,就是在某些權貴身邊做衛士。
孫策看完簡報,交給孫權和陸議,等他們一一看完,這才說道:“奉孝,你覺得荀彧變法能成功嗎?”
郭嘉哈哈大笑。“將軍,變法是件大事,沒有君王強有力的支持是不可能實現的。天子也許會支持他,但天子年幼,影響力有限,要想像秦孝公支持商鞅,孝武帝皇帝支持桑弘羊那樣支持荀彧,少則五年,多則十余,可是荀彧能不能熬過這五年、十年,那都是不好說的事。就算能,五年、十年之后,將軍根基已固,正好放開手腳,和他大戰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