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馮旭輝被送上了一輛去往蓉城省院的救護車。
車上搭載了四名患者,醫生護士都沒地兒坐了。但是在謝寧的堅持下,馮旭輝還是上了車。
謝寧倒沒有別的話,只扔下一句——別把英雄變成烈士,然后就去忙別的事兒了。
一句話,把負責安排救護車的醫生給說愣了。他抹著眼睛,咬牙給馮旭輝硬擠了一個地兒出來。
信息在謝寧那面備案,以便日后尋找傷者的下落。無名傷者都記錄了有限的個人信息、體貌特征,以及歸屬醫院,救護車這才關上車門,奔馳而去。
車上,小護士窩在角落里,盡量不占地兒,眼睛緊緊的盯著血袋子。
根據時間,車上給每一個傷者都配了一袋血。
缺醫生,缺護士,但是血可是不缺。據說后面鮮血都排不上隊,有的地兒甚至掛出大的提示橫幅——不要b型血,以提示b型血的獻血者就別排隊了。
“田哥,這個人是什么來頭?”小護士見救護車開起來,醫生抓緊時間量了一遍血壓,做了記錄,終于閑下來了,便問到。
“和咱們一樣,都是趕過來支援的。”那個田姓醫生看著很憨厚,臉龐有點黑,說話甕聲甕氣的。35xs
“這不是給災區人民添麻煩么,啥忙都幫不上。”小護士有點不高興,嘮叨著。倒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最近這幾天一趟趟運送傷員,坐車都坐的要吐了。
她發誓,回家之后,絕對不坐120車了,真心受不了。
“可不敢瞎說。”田醫生連忙說到:“我聽寧叔說了,這位是英雄。”
“啥?”小護士打量了一下馮旭輝,文文弱弱的小伙子,臉色蒼白,差的要命,看不出來一點英雄的模樣啊。
“我去交接的時候……對了,你有沒有覺得蓬溪鄉醫院和別的地方不一樣?”
“這里多規矩啊,別的地兒都亂糟糟的。”小護士說到。
“是唄,知道是誰弄得么?”
“他?”
黑臉龐的田醫生連忙擺了擺手,是自己說話沒說明白,他笑了笑,說到:“是你迷的那個寧叔。”
一說到寧叔,小護士的眼睛亮了。
雖然只是開玩笑而已,但在這種灰蒙蒙的日子中,能看到一抹讓人眼前一亮的標準大叔型的人,都想多看兩眼。
就像是男人,看到漂亮姑娘,總是想多看兩眼。但真要做什么,可就不一定了。閃舞小說網
“寧叔說了,不能讓英雄變成烈士,所以這個小伙子就被送上咱們車了。”田醫生說到。
“他是什么英雄?救人了?”
“嗯,咱們今天拉運的得到救治的傷者,都有他的功勞。”
“那是挺厲害的。”小護士偎在角落里,說到:“咱們算么?”
“當然算,你能看到的人,應該都算。但沒啥意思,咱也不圖這個。”田醫生雖然一直說話,但眼睛不離患者。
這輛救護車來自遙遠的河北省的一個小縣城,隨車的醫生護士水平有限,那種急危重癥,不會安排到他們車上。能安排上來的,都是得到救治的傷員,這樣出現意外的可能性比較小。
雖然水平一般,但是責任心卻很強。到現在,已經成功轉運了一百三十多名傷員。
核對患者編號,核對血型,又和摘下來的血袋子上的血型與田醫生共同核對了一遍,以免發生錯誤,小護士這才給一個患者把血袋子換上去。
一路趕往蓉城,兩邊的風景早都看膩了,想睡一會,但還是強忍住。據說跑完這一趟,能休息幾個小時。
這種外地支援的車輛,沒有強制性的管控。
一切都靠自覺,靠積極性。
田醫生是這個小組的領導,這也是他這輩子唯一當過的領導。
他們堅持著,壓榨每一分精力,努力多跑一趟,多轉運幾名患者出來。
一路無驚無險,幾個小時后,到了蓉城省院。
一類和二類患者,會安排到這里。不過據說這面也裝不下那么多患者了,可能近幾天輕的患者要開始去周邊縣市醫院或者去臨近省的醫院。
患者送到省院的急診中心,田醫生開始和這面的醫生做交接。
“老田,你咋還忙著呢?上次你不是說要歇口氣么。”省院的大夫認識田醫生。就算是從前不認識,最近經常打交道,也早都熟悉了。
像鄭仁那種臉盲晚期的患者,并不是很多。
“這不是尋思著趁著天黑前,再拉一趟。要不睡覺都睡不踏實,半夜要是起來再跑,怕速度跑不起來,效率低。”田醫生憨厚一笑,說到。
“幾名傷者?編號,診斷。”閑聊歸閑聊,活還是要抓緊時間干的。省院的醫生一邊聊著,一邊開始記錄,準備接收患者。
要是給他選擇,他一定選睡覺,而不是和田醫生聊天。
就算是換個美女聊天,都不一定能打得起精神來。
“四名傷者,三個是重度骨盆骨折術后的,一名是腿部鋼筋貫穿傷,失血性休克。”
“要說蓬溪鄉,可真是奇葩的地兒,這一天都轉運來多少骨盆骨折的介入術后患者了。”省院的醫生感嘆,“我跟你講,老田,我的個乖乖,今兒是我見過骨盆骨折介入栓塞術后患者最多的一天,一天趕我一輩子了。”
田醫生憨笑。
“蓬溪鄉到底去了多少個介入科的大夫?怎么有這么多術后傷者?”
“我也不知道,我只負責轉運。”田醫生有些遺憾。
自己和在手術臺上拼搏的醫生還是有差距啊。但也不能不甘心,干什么工作不都是奉獻么。
“行了,等護士那面交接了血袋,你趕緊找地兒瞇一會吧。”省院急診的醫生指著不遠處幾個西裝革履的男女,說到:“那是一家五星賓館的前廳經理和服務員,他們有車,專門接人去住宿的。”
田醫生咂舌,看著經理的一身衣服,苦笑,“這次出來的急,單位報銷住宿,還不知道按什么標準呢。五星級賓館,可住不起。”
省院急診醫生瞥他一眼,斥到:“看把你給小氣的,你們大老遠趕過來幫忙,找地兒瞇一覺,還能要你們錢?扯淡!”
但鋼筋還在體內,這種手術,是要拉到省院或者華西去做的。
只是大腿被貫穿而已,在省院的醫生看來,也不是什么大事兒。
打電話,叫相關科室的醫生下來干活。
像是馮旭輝這種傷,創傷科處理也行,骨科處理也行,并沒有固定的界限。要是小一些的醫院,外科細分不夠,甚至會由普外科去處理。
至于其他重度骨盆骨折的術后患者,icu是住不進去的,而且他們身上多多少少還有其他骨折的位置,所以干脆直接叫骨科下來全都接回去。
骨科也爆滿,但沒辦法,現在除了內科有床之外,幾乎所有外科全都人滿為患。
骨科大夫穿著隔離服,睡眼惺忪的就下來了。
一看就知道,是在臺上做完手術,隨便在值班室糊弄一覺,沒等睡醒就被電話叫下來了。
“什么患者,哪來的?”
“蓬溪鄉來的。”
一聽是蓬溪鄉來的,他就放心了。
大多都是骨盆骨折的術后患者,送到病區去輸血補液治療就夠了。即便有并發癥,也不是幾個小時之內能出現的。
“哦,那我還能睡一會。”骨科大夫嘮叨著,“將近干了72個小時,剛睡著,就又被叫起來。抓緊時間,回去我應該還能把夢連上。”
“怕是睡不成了。”急診科的醫生指著馮旭輝,道:“鋼筋貫穿傷,要趕緊手術。”
“這小伙子……”骨科醫生一下子就精神了,做了交接,帶著馮旭輝回科。
骨科術前的患者,都住在自家的病房里。骨盆骨折的術后患者,都安排到內科等有病床的科室。
總之,一切的一切,都在為從前線運下來的傷者運轉。
醫院舊有的診療流程已經被徹底打破,來就診的患者也少,能挺著都在家里挺著,不去醫院添麻煩。
骨科醫生打電話,詢問手術室什么時候能空下來一個術間。
短時間內,手術室所有術間都沒有空,只能再等一會。
像馮旭輝的這種傷,雖然沒有傷到大動脈,但小的動脈和毛細血管網、肌肉組織不知傷的輕重,手術可大可小,最好還是去手術室做相應治療。
反正沒時間睡了,那就查看一圈患者好了。骨科醫生剛起身,就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醫生出現在病區門口。
“陳主任,您怎么來了?”骨科醫生認識,這位是省院已經退休的放射科老主任。
“我來轉一圈,看看有沒有能發揮余熱的地兒。”陳主任已經七十多了,精神矍鑠。
雖然看著精神,但骨科醫生知道,老人家可是扛不住幾天幾夜不睡覺。
再說,放射科的醫生做介入手術,要穿鉛衣,老人家怕是一臺手術都做不下來。
“老主任,您坐,您坐。”
“不了,我就是來看看還有多少骨盆骨折的患者需要介入栓塞。我們做完手術,休養好了,你們才能上。”
“是,是。現在還有十二個患者等著手術,還好。”
老主任帶著骨科醫生去查看十二個術前患者,馮旭輝也被安排了一張病床,等著上手術。
“怎么需要止血的傷者這么少?我聽前面的人說,類似的傷者很多啊。”
“這不是幾個介入醫生空降到蓬溪鄉醫院了么,他們在前面做手術,運回來幾十個術后患者了。”
“只有蓬溪鄉么?”老陳主任問到,但隨后意識到問題所在,“不對啊,蓬溪鄉醫院我去年去過一次,他們那只能做循環介入手術,機器倒是有兩臺,用來做骨盆骨折介入止血手術也不趁手。你剛才說什么?運回來多少術后患者?”
骨科醫生猶豫了一下,一直在手術臺上,下面的情況他不是很了解。
見老主任表情開始有變化,像是要罵人,他馬上找來護士長。
“今天,運回來36名骨盆骨折介入栓塞術后的患者,狀態都很平穩,大部分患者血壓已經恢復正常。”護士長一直在下面,情況了解的比較多,張嘴就來。
“36個骨盆骨折的術后患者?那不可能!”老陳主任皺眉,認真說到:“帶我去看看,你們不搞這個,不知道重度骨盆骨折介入手術有多難做。我十五年前做了咱們醫院第一臺重度骨盆骨折介入手術,你知道用了多長時間么?5個小時!”
老陳主任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指,五根手指明晃晃的。
“現在急危重癥多,但也不能馬虎。前面的情況咱們不知道,可不能聽風就是雨,那都是人命!”
骨科醫生連連點頭,心里叫苦。
但他可不敢說什么,這幫老主任脾氣個頂個的暴,只能順著他的話說。
何況陳主任沒說錯,越是這種時候,就越是要小心。
護士長恭恭敬敬的帶著兩人開始轉病房,醫生都在上面做手術,下面她全權負責。
一個病房里有三張病床,三個患者,加三個志愿者陪護。
“陳主任,這里有三個介入術后的患者,一個是咱們醫院剛做完的,現在血壓還沒完全恢復。另外兩個,是蓬溪鄉轉運過來的,失血性休克已經糾正,離子紊亂很輕,其中一個有股骨干骨折,閉合性的,考慮等擇期做手術。”
雖然陳主任不信,但患者的片子和蓬溪鄉的病情簡介寫的很清楚,他越看越是迷惑。
按說都是重度的骨盆骨折患者,后腹膜大血腫看的清清楚楚。但這術后患者的數量,也太多了吧……
蓬溪鄉難道進了新的設備?然后華西調人、全國調人,去做手術?要不然不可能一天轉運來36名介入術后患者啊。
沒等他看完,骨科醫生的手機響了起來,上面終于空下來一個手術間。
他連忙說了一聲,帶著馮旭輝就去了手術室。
之后由護士長陪著,一路看下去。
幾乎所有骨盆骨折介入術后患者都擺脫了失血性休克的狀態,病情比較單純的已經蘇醒,能簡單說上幾句話。
奇怪……老陳主任百思不得其解,背著手一路蹣跚離開病房。
老陳主任還沒走下樓,心里已經拿定主意。
雖然天已經黑了,雖然余震不斷,雖然他已經老了,老到上不了介入手術。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上手術,還能用多年豐富的臨床經驗去查缺補漏。
醫院太忙了,忙到所有醫生都在上面做手術,術后患者只有下來休息的醫生看一眼、或者交給來支援的內科大夫來看護的地步。
手術量大到了某種程度,幾乎是無間歇的手術都做不完。
這種時候,最容易出錯。
無論做什么,只要能做點,都是好的。
瘦小枯干的身影速度越來越快,多年的風濕病、關節炎像是不復存在了一樣。
他好像重返少年時光,
即便一腔子熱血灑在這片土地上,
那又如何?!
下樓,坐上兒子開的車,陳主任道:“去蓬溪鄉醫院。”
“爸,你這是想干啥?”陳主任的兒子不解。
他也是快五十的人了,折騰到現在,周身乏累。而自家老爺子七十多的年紀,真要是折騰出個三長兩短,那可怎么辦?
雖然看上去硬朗,但老年人該有的毛病基本都不少。
“讓你去就去,這么多廢話!”老陳主任脾氣不好,最近睡不好,加上目睹無數傷員被送到蓉城,情緒激動,更是暴躁。
他兒子無奈,只好發動車子,在夜色之中趕到蓬溪鄉。
一路上,老陳主任一直在想蓬溪鄉的情況,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這已經超出了醫學常識的范疇。
又或許華西介入科中層骨干力量拉來一大半的人,在蓬溪鄉這個前哨站做急診手術……并且蓬溪鄉醫院這一年做了改建……否則的話,根本不可能在不到一天的時間里,送到省院那么多的患者。
就算是這樣,那也絕對不可能!
老陳主任最怕的是都忙懵了,錯誤的匯報傷員病情,最后導致重大集體傷亡。
好不容易救下來的人,要是真要是因為這些疏漏而不治,那可就遺憾了。
老陳主任知道,自己眼睛花了,腿腳也不利索,手還抖,根本上不了手術。
那就去看看,出一份力,盡一份心,要不回家也睡不著。
夜色茫茫,通往蓬溪鄉的路上,車流不斷。
有救護車,有各路支援的軍隊、消防官兵,來到蓉城,沒有修整,就直接奔赴前線。
雖然余震不斷,卻沒什么能阻礙他們的步伐。
還有很多的私家車、出租車車主,趕奔前線看看自己能做什么。
老陳主任和自己兒子沒什么好交流的,他不是醫生,很多事情說了他也聽不懂。
一路沉默,老主任心事重重。
路上的車很多,人更多,比平時擁擠了無數倍。
但秩序還算好,雖然車流緩慢,卻可以一路前行。
來到蓬溪鄉,到了鄉醫院,老陳主任下車,直奔急診走去。他的兒子要下車扶著他,被他一把推開。
開什么玩笑,扶著去,難道要這里的醫生把自己當成病號、傷員么?
自己是來出力的,不是來添麻煩的。
可是蓬溪鄉醫院的情況讓老陳主任有些意外,這里秩序還好,井井有條的,沒有想象中的混亂。
在他的想象中,醫院的走廊里應該堆滿了傷員,醫生護士頭發亂蓬蓬的,不斷換著液體,巡視病房。醫院外面,應該哀嚎不斷,各種車輛堵的水泄不通。
可是他看到醫院的大院里,搭建了一排排臨時帳篷,從前線送下來的傷員,嚴重的直接送到醫院里進行搶救。輕傷員則先安置在帳篷里,等待診療。
除了帳篷,還整齊有序的排著兩排車隊。一排比較少,是120急救車。另外一排長龍,是以出租車和私家車為主的志愿者車隊。
老陳主任觀察了幾分鐘,發現重傷員被送上120急救車,輕傷員上了志愿者的車隊。
這里管理的不錯啊,在這種時候,還能井然有序,確實超出了預期。
他把自己兒子攆到志愿者的車隊那面,總不能空跑一趟,拉幾個輕一點的傷員回去也是好的。
至于自己,老陳主任準備在這兒觀察一天。
他沒有直接走進醫院,而是順著人流來到接待、分診從前線下來的傷員的位置。
所有人都在忙著,沒人注意到多了一個老人家。
老陳主任靜靜的看著,每一個傷員,都被纏上一個腕帶,上面寫有編號,然后有專業的人負責把信息輸入電腦。
與此同時,幾名看上去就不是蓬溪鄉本地醫生的醫生查體,手寫需要做什么檢查,就有志愿者送傷員去相應的科室。
而重傷員,則先搶救,輸液、采血、檢查,能治療的就地治療,不能治療的則抬上等待在外面的120急救車,送到蓉城去。
這里真是不錯,他心里很是認可。
老陳主任點了點頭,轉身走向介入科。
一年前,應蔣主任的邀請,他曾經來過。在整個省里,老陳主任還是有相當高的學術地位的。
他知道介入科在哪,也不用志愿者引導。
找到介入科,他先瞄了一眼。
和一年前比,沒什么變化。
唯一不同的是,介入手術室外,支起了無數的行軍床,上面躺著患者,旁邊豎著簡易的點滴架。
只是這些臨時的加床,大部分都是空的,只躺了十余名傷員。
手術室的大門虛掩著,老陳主任看了幾分鐘,一輛平車從里面推了出來。
車上躺著一名重傷員,一搭眼就知道是失血性休克的患者。老陳主任判斷,這應該是重度骨盆骨折,腹膜后大血腫的術后患者。
傷員的胸前有一個塑料袋,綁的很結實,里面有紙張。
和老陳主任在省院看到的患者一樣,他能猜到上面寫的什么就診時間,當時生命體征,以及做了什么治療,傷員的血型以及輸了多少血之類的。
忙而不亂,很是讓老陳主任感慨了一番。
傷員送出來,老陳主任連忙讓開路。
那面蔣主任看到老人家,忙不迭的揉了揉眼睛,有點不相信。但隨后確認真的是老陳主任,他連忙走過來,疑惑的問到:“老陳主任?您怎么來了?”
“小蔣,你們這兒手術做了多少臺了?”
“十多個小時,做了四十五臺。”蔣主任的臉上寫滿了疲倦,但數字還是記得很清楚的。
畢竟,最重的傷是骨盆骨折的傷員數量不可能很多,很多都合并臟器破裂。
這類患者一少部分在蓬溪鄉醫院由華西的醫生急診手術,但手術量受限。大部分不會在蓬溪鄉停留,都是驗了血型,掛上血袋,然后再由120急救車直接拉到華西、省院去急診上臺手術了。
“這么多?是哪尊大神來你們這兒了?”
“穆教授?哪的?”老陳主任沉思。
“鵬城開發區人民醫院,在梅奧診所進修,聽到信兒后就回來了。”當著老人家的面,蔣主任沒敢胡說八道。
“是穆濤么?”
“對,您老認識他?”
“我認識他老師,吳海石,那個老家伙教了個好學生啊。”老陳主任感慨了一句。
蔣主任猶豫了一下,想說什么,最后還是憋了回去。
“陳主任,您進屋坐會,我這面忙,正好您幫著把把關。”蔣主任客氣的說到。
說把把關,這都是假的。
他怕老陳主任太疲憊了,心臟出現什么問題。要是再急診搶救他老人家,還不夠添亂的呢。
老陳主任笑了笑,和推著患者的一輛平車一起進了手術室。
換了衣服,老陳主任讓蔣主任自己去忙,問了穆濤的手術間,然后去操作間看手術了。
沒有操作師,一切都是里面的術者操作。
在這種情況下,也只能如此,老陳主任倒不覺得驚訝。
巡回護士也只有一個,看那樣子已經快跑不動了,但還是在堅持著。
透過鉛化玻璃,老陳主任看到了兩個人在搭臺手術。
操作間里的屏幕上,顯示著手術的進程。
的確是重度骨盆骨折,手術已經做了一半,髂內動脈的破裂分支栓塞了兩處,正在超選下一個動脈分支。
老陳主任的眼睛瞇起來,認真的看著超選。
血管很細,角度很刁鉆,超選難度相當大。
微導絲超選的速度并不快,顯得有些謹慎。但卻沒有過多的猶豫,緩緩的進入,靠近血管分支,然后可以看到有一個動作。
老陳主任心里惋惜,唉,差了一點點!
這種難度極大的超選,一般醫生,一兩個小時都未必能超選進去。
微導絲很軟,力量通過很長距離的傳導,最后會衰減到一個極其微弱的程度。
想要讓微導絲通過一個刁鉆的角度進入下一級血管分支,是個特別難的活。
能一次做到這種程度,已經算是不錯了。
老陳主任抬頭,透過鉛化玻璃,想要看里面的穆濤。
這個年輕人,進步的真快啊。
雖然剛才的動作沒有成功,但老陳主任知道,穆濤已經掌握了基本的技巧,只是運氣不好而已。
目光透過鉛化玻璃,老陳主任愕然看到助手拎著一把止血鉗子,正對著屏幕比比劃劃的說著什么。
呃……這是誰家的熊孩子,這不是耽誤事兒么?
老陳主任馬上不高興了。
當助手,就得知道助手是干什么吃的。
你以為你是主任?你以為這是教學手術?
雖然心里不高興,但是老陳主任卻沒有發作。人家在手術,有什么事兒,還是下來說的好一些。
他皺著眉,透過鉛化玻璃看著里面的兩個人。
雖然戴著無菌口罩和帽子,但是從眉宇之間能看出來術者就是自己認識的穆濤。
好多年沒見,穆濤成熟了許多,不再是以前那個青澀稚嫩的小博士了。
而他的助手,眉眼如畫,顧盼之間,風姿萬種卻又讓人覺得英氣勃勃。
是個女孩兒?老陳主任有些意外。
介入手術,要穿著鉛衣,一站就要站好幾個小時。女孩兒很少有能承受的,畢竟這是技術活,又是體力活。
哼!老陳主任心里不悅。女孩子,平時打打鬧鬧,嬌蠻一點也無所謂。這里是急診搶救,怎么能……
他正想著,手術室里的術者開始了又一次的嘗試。
老陳主任盯著術者和助手看,眼角余光注意著屏幕上的操作。
微導絲小心翼翼的靠近血管分支處,他能感受到術者的心情。
這種難度的操作,無論怎么小心,都是不過分的。
然而,就在術者要超選的一瞬間,老陳主任驚愕的看到助手拎著止血鉗子一下子敲到術者的手腕上。
這是怎么回事?
老陳主任習慣性的摸了摸鼻子,很是不高興。這個女孩子也太過分了吧,這是手術,是急診大搶救!
可是穆濤似乎沒有一點手術術者的自覺,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手腕被敲打,只是微不可見的換了一個手型,然后繼續操作。
屏幕上的微導絲再一次躍躍欲試,可還沒等嘗試,止血鉗子如期而至,敲在穆濤的橈骨徑突上。
這……老陳主任隱約猜到可能有什么不對的地方,穆濤這孩子,還是知道輕重的。不可能在急診大搶救的時候,還打情罵俏……
但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情?
老陳主任在疑惑著,忽然聽到走廊里傳來旁邊術間發出的聲音“下一個患者送進來。”
哦?那面也有人在手術!
做的似乎也不慢,估計是華西的哪位大牛。可是聲音挺陌生的,聽起來也很年輕,老陳主任沒想起來到底是誰。
一愣神的功夫,他眼角一撇,看到微導絲第二次超選,終于成功了!
穆濤這孩子的確不錯,這種難度的超選,兩次就能成功。
要是沒有旁邊那人在搗亂的話,手術是不是會做的更快?
臺上的傷者髂內動脈受損的分支有四根,超選、栓塞最后一根動脈,過程和之前一樣。助手不斷的用止血鉗子敲打穆濤的橈骨徑突,敲打的老陳主任都有些恍惚了。
他差一點就信了,相信這是一臺教學手術。
如果現在不是特殊時期。
如果他不知道里面做手術的人,是吳海石的得意的弟子。
如果那名助手不是個女孩子。
真是胡鬧,一定要說說他們,老陳主任皺著眉,心里有些氣苦。
真是不知道輕重緩急。
敲打了三四次,術者終于找了一個機會,把微導絲超選完成,接下來栓塞,造影,手術做的幾乎完美。
漂亮!老陳主任心里喝彩。
要是沒有打情罵俏的話,這臺手術完全可以作為教學手術,讓其他的介入科醫生學一學。
就算是自己在巔峰時期,也肯定做不出來這么完美的手術。而穆濤的老師吳海石,也做不到。
一會得提醒一下穆濤,水平再高,也不能在臺上和女孩子打打鬧鬧不是,老陳主任心中暗想。
手術結束,氣密鉛門打開,老陳主任驚訝的看到助手走了出來,穆濤在壓迫止血。
這人摘掉口罩,說到:“我歇會,你好好想想手術過程。”
呃……是個男人……老陳主任聽聲音發現,竟然是個男人。
當他摘掉口罩后,老陳主任仔細打量了幾眼,俊美中透著幾縷英氣勃勃,真的是男人,而不是女孩子。只是臉龐太過于完美、精致,讓自己誤認為是女孩兒。
最讓老陳主任詫異的是,他和穆濤說話的內容與口吻。
這是尚醫生的口吻,這完完全全就是在做教學手術。
真是……穆濤這種水平,已經超越了吳海石了吧。而眼前這個年輕人,肯定沒過三十歲,他有什么資格給穆濤上教學手術?
“小伙子,你是哪位?”老陳主任沉聲問道。
“蘇云,協……912的。”蘇云很隨意的回答,然后找了個沙發,直接躺了上去。
“穆濤,下臺手術患者上來,你叫我,我先瞇一會。”蘇云隨后吼道。
912的?這么年輕?看那樣子,連博士生都不是,特別有可能是研究生。
“蘇云,是吧。你的老師是誰?”老陳主任還是比較客氣的問到。
“我老師?協和的,病退了。現在跟著鄭老板,他在隔壁……”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還沒等說完,蘇云鼾聲已經響了起來。
不重,微鼾。
但睡的特別快,特別沉,一看就知道是累懵了,叫都叫不醒的那種。
老陳主任疑惑的站起來,走進術間。
術間的大門開著,外面推進來一輛平車,幾名志愿者協助下,穆濤和志愿者們把術后患者抬上平車,又把下一個患者抬了上來。
“穆濤,還認識我么。”老陳主任問到。
“您是……你是陳老師吧。”穆濤看了一眼,便認出來。
“呵呵,難得你還記得我。”
“怎么會忘呢,前幾年聽您的演講,給我很大觸動和啟發。”穆濤客客氣氣的一邊說道,一邊開始給患者進行消毒。
“你和誰在配臺?我怎么看到他用止血鉗子敲你?”老陳主任見時間有限,也不寒暄客套,直接問出心里的疑惑。
穆濤手中的卵圓鉗子滯了一下,隨后欣然說到:“是鄭醫生的助手蘇云,看鄭醫生做了一臺手術,有點感悟。但現在他沒時間,都在急診搶救,所以就讓助手來給我配臺,教我該怎么做。”
“……”老陳主任愣住了。
穆濤的那手法,還要有人教?而且術者不來,直接派了一個助手來教他?
這個世界太瘋狂了吧,老陳主任好困惑。
“陳老師,您可以去隔壁的術間看看,鄭醫生的手術水準,的確是國際一流的。”穆濤見老陳主任一臉迷茫、困惑的表情,苦笑著說到。
他看了鄭仁一臺手術,也只能看一臺。畢竟自己不是來學習的,是來參加抗震救災的。
外面患者那么多,都在等著急診手術,浪費一分鐘都是犯罪!
穆濤很遺憾,鄭仁也看出來了。
于是便讓蘇云來給穆濤配臺,順便教他手術的技法。
對于蘇云,鄭仁是有信心的。
這貨手術可能做得有點慢,達不到自己的水平,但是對于看兩遍就會的這種驚世駭俗的屬性……
教穆濤,完全沒問題。
于是,蓬溪鄉醫院的介入導管室的兩個術間,就變成了鄭仁一個單獨術間手術,穆濤和蘇云一個術間。
蔣主任和手下的大夫以及志愿者們負責搬送患者,一切井井有條,患者數量飛快的減少下去。
老陳主任還是不信,但是這面手術已經要開始了,穆濤客客氣氣的請他出去。
他疑惑的轉身走到另外一個術間,之前為什么來蓬溪鄉醫院,被老陳主任忘得叫一個干凈。
這面井井有條,患者診療、轉運特別專業,明顯是有高人在背后指導。老陳主任指導自己插不上話,這時候不添亂就算好了。
他現在腦子里都是問號,一個接著一個的。
多年的臨床經驗告訴他,穆濤的水平已經是第一流的了。但聽穆濤的說法,似乎那位鄭醫生水平更高,國際一流?
現在的年輕才俊,都跟不要錢的大白菜一樣么?
什么時候冒出來這么多了。
老陳主任來到另外一個術間,路過鉛門的時候,大門打開,里面傳出鄭仁的聲音,“下一個!”
呃……老陳主任估算了一下時間,好像距離上次聽到這個聲音,沒多久啊。
他做完了一臺手術?
不可能吧。
老陳主任滿腹的疑惑,靜靜的看著蔣主任帶著人把患者拉出來,在手術室的走廊里壓迫止血,并運送另外一個患者上臺。
本來就不寬敞的走廊,有兩個患者在壓迫止血,顯得更加狹窄逼仄。
可是老陳主任顧不上這些,他坐到操作臺的屏幕前面,凝神看著手術。
這臺手術,可要比穆濤的那臺手術流暢多了。
顯影開始,微導絲就已經送到了髂內動脈分支外,隨后開始造影,確定要栓塞的血管。
每一步超選,都是那么的流暢,全無一點磕磕絆絆。
不像是穆濤那么謹慎,讓老陳主任感受到的,只有純熟二字。
唯手熟爾,這四個字形容術者的手術,最是貼切不過了。
其實手術到了某種階段,都能用這四個字來形容。只是要到這個階段,可是很難的。
老陳主任干了十幾年,也沒到。
遠在鵬城的吳海石吳老,應該也沒到。
穆濤那種中青年技術骨干,肯定是沒到。
鉛化玻璃后面,那個年輕人,他憑什么就這么熟練?
五根髂內動脈分支,逐一超選、栓塞完畢,手術做的根本一絲瑕疵都沒有。
哪怕老陳主任拿著放大鏡,仔細尋找,用最挑剔的目光去找毛病,最后只能徒勞的苦笑。
手術做的真是好啊,老陳主任嘆了口氣,心生感慨。
都說是長江后浪推前浪,自己早已經被拍到了沙灘上。
可是來蓬溪鄉醫院一看,老陳主任才知道,不光是自己,連穆濤這種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也竟然被拍到沙灘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