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了,就知道咋咋呼呼!”
老者起身,正要抬步離去,看向孔緯腫脹的腿,嘆氣一聲,說道:“到了鄭縣,千萬別提自己是長安人,隨意哪里都行,別說自己是長安人就行。”
韋昭度正反省自己作為呢,聽了這話,不由詫異問道:“老丈,這是為何?”
老人嘆氣一聲,說道:“李帥心善,還想著俺們這些快要餓死的百姓,長安人卻想著法與李帥作對,更是不知羞恥跑去李帥府前咒罵李帥,想與李帥對賭錢糧。”
老人說著,不由搖頭笑道:“長安人還真是自己找死啊,李帥若真想奪了長安人救命糧,一開始答應了就是,也不用他們前去李帥府門前鬧事了。大帥不想奪了他們救命錢糧,他們反而不知羞恥,跑去李帥府門前咒罵,這事幾乎華州百姓無人不知,也就全都厭惡起來長安人。”
“兩位先生看著也面善,小老兒才提醒兩位先生一句,而且這位先生身上還有些傷,若是在鄭縣說是長安人,甚至無人愿意理會。”
……
“唉……”
看著老者遠去,許久孔緯才深深嘆息一聲。
“老夫慚愧啊!”
看著漸漸遠去,看著那傳說一日耕種數百畝怪異犁子,孔緯不由感嘆起來。
“為生民立命啊!”
“唉……老夫……該回鄉修學了啊!”
“孔愛卿不能離朕而去啊!朕……朕就三位愛卿了……”
李曄看到那些人遠去,才從溝渠中爬了出來,聽到孔緯如此話語,大驚,忙開口勸說。
“愛卿,如今天下崩潰至此,愛卿若是離朕而去,朕又當如何?”
孔緯張了張嘴,想要堅持回鄉,最后卻深深嘆息一聲,閉眼再不言語。
韋昭度同樣深深嘆息一聲,本已決定離開長安,最后還未離去呢,又發生了這等事情,被邠州軍塞進了牢籠,與李曄一同押解潼關,此時聽聞孔緯話語,更讓他想要就此住進山林,再也不再過問,可他知道,在李曄開口后,看著狼狽不堪的皇帝,想要回鄉也只是奢望而已,張浚從溝渠中爬了出來,他未聽到這些話語,而是暗自惱怒,一時間竟忘了此地已經是李悍虎身居之地,除非是想找死,誰敢在此處殺人越貨?
張浚從溝渠中爬出來,使勁拍打著身上泥土,拍打了幾下,最終無奈放棄。
“陛下,此地已然是華州,我等已經無需躲藏了,只要遣一人去鄭縣傳告陛下在此,自會有人前來迎接陛下。”
李曄苦笑一聲,躲避都躲習慣了,見了人就想躲起來,竟然一時忘了此地已經是華州了。
“可是……何人可前往?營州軍可正惱怒陛下呢!”
聽了韋昭度話語,張浚也愁了起來。一路上他們不是未表明過自己身份,不表明還罷,一說自己是皇帝,搶劫之人更多了,皆言不拿出東西來,縱然殺了他們,營州軍也不會看一眼。
一路上吃虧不少,張浚也憂愁起來,看了一圈,發現也只有何氏或許可以在李思鈺面前說上幾句話語。
何氏見張浚看過來,嘆氣說道:“妾身一女流……”
何氏正要說自己是一女流,前往鄭縣,這一路上遇了歹人可咋整?話語尚未說出,就見遠處數名騎著戰馬急奔而來,背后插著的旗子顯然是軍中信使。
眾人見何氏面上怪異,忙回頭去看,正見數名信使沿著官道打馬狂奔。
“八百里加急,行人退避!”
“八百里加急,行人退避……”
一陣暴吼從那些人嘴里傳出。
“阻住他們!”
見這些人,李曄不由高聲大叫。
他人見戰馬徑直向自己沖來,皆紛紛閃避,唯獨女官李漸榮伸開雙臂阻在道路中間,雙目緊閉,一臉蒼白阻在道路中間。
眼見戰馬就要撞在李漸榮身上,憨牛大驚,猛然提起馬韁,雙腿死死夾住馬腹,死死拽住戰馬。
“轟!”
戰馬人立而起,雙蹄重重踏在李漸榮眼前,暴躁的戰馬嘶吼聲、噴吐在臉上濕熱氣息……蒼白的臉更勝三分。
身后緊跟的隨從信使忙撥轉馬頭,從李漸榮身邊縱身越過。
“找死——”
“啪!”
憨牛大怒,一路上他還從未遇到敢阻攔之人,想也未想,一鞭子重重抽在李漸榮臉上,鮮血隨著鞭子四射。
按照軍規律令,敢阻攔緊急信使,別說一鞭子,就算揮刀砍殺了李漸榮,也不會有任何人敢質疑。
憨牛大怒,欲要再揚鞭時,其余信使紛紛勒住戰馬,抽出彎刀圍了上來,一旦發現這些人有歹意,立即就會揮刀砍人。
“誤會!誤會!我等……我等并無歹意……無惡意……”
看到營州軍信使抽了刀子,張浚忙大叫“誤會”。
“誤會?”
憨牛大怒,正要揚鞭再抽。
“朕……”
李曄大聲,剛要說一個“朕”,孔緯躺在地上奮力大吼。
“大膽——”
“北地王弟子之母當前,何人敢無禮?”
憨牛抬起的手猛然頓住,他不認識皇帝是誰,不認識孔緯、韋昭度、張浚,更是不知貴妃何氏是何人,但他知道大帥是北地王,更是清楚自己大帥有五個親傳弟子,而且所傳達的加急信正是大帥大弟子小德子……龍騎將軍信件。
一聽到“北地王弟子之母”,抬起的鞭子無論如何也抽不下去了,反而翻身下馬。
“啪!”
憨牛抬手給自己一個大大嘴巴,躬身向李漸榮行禮致歉。
“小將不知夫人當前,軍務在身,得罪了夫人,還望夫人恕罪!”
李漸榮忙側身讓開,猶豫著看向何氏。
何氏正要上前,憨牛卻翻身上馬,挺胸大聲說道:“小將雖魯莽,但夫人應知,緊急軍務一刻也耽擱不得,更是不能以身阻攔,若是小將未能勒住戰馬,傷到夫人,小將以死贖罪也就罷了,可是夫人置大帥于何地?置小將軍于何地?”
“軍中自有軍中規矩,哪怕皇帝老子,入了軍中,也得嚴守軍中規矩!”
“還望夫人替小將軍自重!”
說著憨牛撫胸微微躬身,在李漸榮等人還未反應過來,憨牛雙腿一踢馬腹,瞬間從李漸榮身邊沖過,等眾人反應過來時,憨牛已經奔出數丈。
“柳山、十三郎留下……”
“護送夫人前往潼關……”
隨著遠去的聲音,兩名大漢撥轉馬頭,脫離奔行隊伍。
看著快速遠去的背影,回頭看向何氏,李漸榮第一次生出嫉妒、羨慕來。
“細柳營……”
看著漸漸遠去的憨牛,韋昭度不由楠楠低語。
細柳營是條侯周亞夫嫡系軍卒,治軍尤為嚴謹,或許正因周亞夫治軍之嚴謹,才造就了大漢威武的軍中風氣,才有“犯我大漢者雖遠必誅”的霸氣。看著消失不見的憨牛,韋昭度又看向李曄,不由嘆息一聲。
若李思鈺是周亞夫,李曄是不是文帝?
沒人知道……
……
“小將十三郎(柳山)見過夫人!”
十三郎和柳山打馬來到李漸榮面前,憨牛先入為主,十三郎、柳山也認為李漸榮就是“夫人”。
李思鈺一共有五位親傳弟子,在他門下學習的則有十余個,憨牛只是低級軍卒,哪里分得清誰跟誰,只知道那些弟子是何人,至于這些弟子的親人是誰,他哪里分的清楚。
李漸榮之前還未來得及說清楚,憨牛就已經跑遠了,正要開口解釋,張浚卻上前,向十三郎、柳山拱手笑道:“八百里加急信,應該是很重要的事情,看著諸位兄弟從西面過來的,難道是長安之事?”
十三郎看著張浚臟污的面孔,知道此人既然跟著夫人,與大帥應有些干系,見他們一群人狼狽模樣,知道應該是在長安遭了難,拱手說道:“回先生話,長安雖被焚燒,如今卻無礙,此次八百里加急,乃是大少爺奪了武功縣,并俘虜了李侃和李繼密,不日即送往潼關。”
“其后,大少爺獨身前去雍縣,從李茂貞手里拿回李繼鵬和劉知俊兩根手指,也將與李侃、李繼密一同送與大帥。”
“什么?”
韋昭度大驚,孔緯更是驚坐起身,一臉震驚看向十三郎。
“此事可真?”
李曄一臉不可思議看向十三郎,還未等十三郎不悅,柳山皺眉不悅道:“八百里加急,誰敢作假?”
張浚微微拉扯了一下李曄衣袖,卻對柳山、十三郎拱手說道:“我這兄弟不會怎么說話,他不是不信,而是太……太令人震驚了。”
十三郎、柳山不由點了點頭,奔襲鳳翔府也就罷了,在平原之地來往縱橫,只要不是與敵正面死磕,一擊即退,這算不得天大本事,營州軍中有不少軍將善于此道,關鍵是前往雍縣。
奔襲鳳翔府,或許因營州兵卒精悍,善于此道,但是前往雍縣,這就不再是一般人能夠有的膽量了,而且還成功的逼迫李茂貞砍了李繼鵬、劉知俊手指,并帶了回來,別說僅僅只是個不足十歲娃娃,就算是軍中大將、宿將,天下又有幾人可從容做到?
看著這些狼狽男男女女,一臉不可置信模樣,十三郎也不由點頭贊同道:“這的確讓人難以置信,可事實就是事實!”
“大公子的確用一桿大帥旗,就讓王行瑜數萬大軍不敢踏前一步!”
“不但俘虜了李茂貞兩子,更是逼迫李茂貞送來兩根手指!”
柳山嘴角不由一撇,說道:“大公子可是一人押千軍不敢異動之人,否則大帥也不會以大公子為數千賊軍之置田使!”
“大公子若無此能,大帥又豈能以大公子為諸子之長?”
十三郎點頭贊道:“大公子有勇有謀,將來年長之時,必為我軍一軍之長!”
柳山默默點頭,不再多言。
韋昭度看向他人皆是沉默,更是后悔不已,當看到阿蠻訓將時,把那些本桀驁不馴的將領訓的服服帖帖,心中就忍不住渴望得到這些娃娃,如今又聽到小德子竟然以千軍壓的王行瑜、李茂貞兩人不敢異動,沖動的欲望再次激烈沖擊著自己理智心神。
強忍著欲望,看向十三郎、柳山,知道兩人皆是信使,消息自是靈通,這些日,他們藏身叢林僻野,消息蔽塞,作為曾經的第一相,在朝堂打滾了幾十年的他,很清楚,長安人都跑了,長安被焚燒后,必然引起一連串與之對應的事情來。
他們如今最缺的就是外界的消息,眼前之人又是消息最準確、快捷之人,韋昭度一想到此處,不由抱拳問道:“邠州軍火燒長安,不知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唉……,不知潼關又該亂成了什么樣子啊?”
這話讓人聽起來,好像潼關陷入了混亂一般,十三郎未有他想,覺得這又不是多緊密的事情,只要他們到了潼關,一切自然全都明了,而且還是與李思鈺弟子有牽連之人,也就未作任何警惕,笑道:“潼關又能有什么亂子來,倒是那些朝廷大臣們整日爭吵不斷。”
“哦?難道朝臣們想要重建長安?”韋昭度忙接口問道。
看著韋昭度一臉期意,十三郎不由笑了。
“皇帝自我營州軍入了關中,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怎么看我營州軍都不順眼。”
“先是用什么狗屁四品武職惡心大帥,惡心我營州軍。”
“后來更是欲用鄜、坊之地招來夏州黨項人,傻子都能看出來皇帝想要作甚,若真不喜我營州軍,我等離開就是了,反正俺們也有些想家了,至于那黨項人?”
“呵呵……,還不是被夫人揍的滿頭包,就他們還想與我軍爭鋒?也不知是皇帝自己找死,還是黨項人自己找不自在?”
“再之后呢?又想用公主,用什么大總督與大帥對賭,給大帥添堵,聽說皇帝自己還押了不少糧食,賭俺們輸!最后又如何?還不是阿蠻小姐來救他?”
“這也就罷了,還沒幾日呢,大帥都準備按照我軍幫他訓練軍卒,可好心當成了驢肝肺!竟然打起了阿蠻小姐的主意,動了大帥、我軍命根子,大帥因此差點丟了性命!”
不細數還罷了,十三郎越說,心中越是惱怒。
“俺們營州人是耿直,可俺們不傻!哪怕傻子!也知道皇帝這是問俺們要人質!是不是用完后,再來個卸磨殺驢?”
“哼!若非俺們可憐那些百姓,若非長安不是幽州,無法帶走百姓,俺們早他娘地回營州了,省得他娘地盡受混賬皇帝的氣了!”
“如今好了,大帥被氣昏迷了,神策軍亂了,長安亂了……”
“還他娘地不知反省,還他娘地作死,竟然答應了邠州軍入京!這下好了,長安終于成了廢墟一堆,朝臣們也開始讓太子代天理政……”
“什么?”
孔緯大驚失色。
“這……這豈不違背國法禮制,陛下……陛下可還在啊!”
孔緯大驚失色,不由驚呼一聲,眼睛卻看向一臉怒色的李曄。
剛剛十三郎一一述說李曄這些日的過失,李曄心下還滿滿自責,盡管有些事情或是被迫,或是他人提議,但有些事情確實是自己一意為之,也確實是自己點頭同意,是自己下的昭旨,可當他聽到十三郎最后一句話語,心下是真的憤怒了。
自己都遭了這么大的罪,媳婦也被匪人抓走幾個當了壓寨夫人,結果那些舍他而逃的文武大臣們,竟然準備讓他去做太上皇了。
十三郎哪里知道,他們正是不知所蹤的皇帝一行人,聽到孔緯說什么“國法禮制”,不由嗤笑一聲。
“切!國法禮制,這位長者,您可別忘了,我大唐開國之時,太宗殺兄弒弟,而且還娶了自己弟妹,那時高祖可還在?”
“你大膽!”
李曄再也忍不住了,沖十三郎暴吼,這已經不是在挑釁他李曄了,而是挑釁整個大唐李氏。
十三郎眉頭微微皺起,看向一臉憤怒的李曄,不悅道:“這位……大哥,事情敢做,就敢讓人去說,兄弟可有半句說錯?”
“哼!天下人不敢說,俺們營州人可不管這些,天大地大,道理最大!俺們營州人最膩歪為了權利,殺自己親兄弟之人!殺了親兄弟還罷了,還把自己親侄子屠了個一干二凈,更是霸占了自己親兄弟女人,羞辱已經殺了的親兄弟!”
“這就是國法禮制嗎?”
“閉嘴!閉嘴!”
李曄大怒,就要上前與十三郎廝殺一番,柳山在十三郎怒哼不屑時,同樣露出不屑鄙視之色,但當李曄張開雙臂,欲要上前……
“刷!”
一道電光從李曄面前閃過,眾人大驚,李曄更是心頭狂震,不由自主連連向后閃退,臉色瞬間慘白。
柳山不屑笑了一聲。
“呵!”
“我家兄弟與你們說道理,說不過就要動手么?”
“太宗有無殺兄弒弟之為?太子、吉王之子存活幾人?有無納楊氏為妃?”
柳山不屑一顧,說道:“關外是有兄亡弟及之習,可那都是貧寒之家,為了養活亡兄一家老小,行無奈之舉。”
“你敢言太宗不去霸占迎娶楊氏,就養活不了亡兄一家老小?哼!三五畝田地總還有吧?整個天下都是太宗的,可別糊弄俺們營州兄弟,說太宗無三五畝田地!”
“也是,太宗都把自己子侄殺了一個一干二凈,自也不用給什么狗屁三五畝田地了!”
說著,柳山用刀一指李曄,冷聲說道:“伍長讓俺們兄弟護住夫人,可未言讓俺們護住你們!”
“俺的兄弟叫你聲大哥,那是給你他娘地臉面,別他娘地給臉不要臉,還想跟俺們兄弟動手?俺一個打你們一群!”
柳山冷哼一聲。
“哼!若要說理,俺們就跟你們說理,若想耍橫,俺們營州人還真不怕這些!”
張浚看到柳山抬步就要上前打臉,忙邁前擋在李曄身前,一手背在身后,不住示意李曄莫要惱怒,一手向前伸出,好像要柳山與他們保持一定距離。
柳山也不是真的要拍打李曄面頰一般,見到張浚擋在身前,也不再理會他們,因這場沖突,十三郎也不像之前熱忱,而是與柳山站到一側,與李曄他們保持距離起來。
他們所處位置距離鄭縣很近,僅十里罷了,憨牛一路狂奔,戰馬需要換乘,就必須要停頓片刻。
信使傳遞緊急信件,通常三兩人就夠了,可此時混亂時節,為了保證信件的安全可靠,必須要有他人伴隨護送,若遇襲后,跟隨之人就成了壁虎的那根尾巴。
憨牛在鄭州稍微停頓,喝了碗茶水后,再次奔向潼關,不過他卻把路上遇到自稱“夫人”之人的事情說了一下,鄭縣縣令劉燦大驚,親自帶著百十人前去迎接。
劉燦急匆匆趕來,未曾想到自己見到之人竟然是皇帝李曄,看著如同叫花子一般的李曄,大驚失色,忙上前跪拜。
“臣……臣叩見陛下!”
“罪臣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十三郎、柳山心中頓驚,竟未料到這群衣衫襤褸之人竟然是“失蹤”多日的皇帝李曄一行人。兩人相視一眼,看向李曄、韋昭度、孔緯、張浚等人,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柳山陰沉著臉,看向李曄,冷聲道:“小將不知陛下當前,多有得罪,還望陛下贖罪!”
“既然劉大人前來迎駕,小將們還有軍務在身,這就告辭離去!”
柳山拱了拱手,雙腳磕動馬腹,打馬就走,十三郎同樣露出不滿之色,嘴里冷哼一聲。
“哼!藏頭露尾,當我營州軍為匪類么?”
十三郎猛然踢動戰馬,理也不理這些人,跟在柳山后面狂奔而去。
韋昭度、孔緯兩人不由露出慚色,李曄則差點沒氣瘋了,指著遠去的十三郎、柳山大罵。
“混賬!”
“朕乃天子!”
“混賬!全都是一群匪類!匪類!”
劉燦更是不敢動彈絲毫,唯恐觸怒了皇帝李曄。
李曄縱然再如何惱怒,看著已經成了黑點,迅速消失不見身影的十三郎、柳山,他也沒絲毫法子,只能氣哼哼坐在地上生悶氣。
“陛……陛下,此地……此地非久留之地,還是……那個還是隨下官回鄭縣換身衣……衣物吧。”
劉燦不提這事還罷了,一提衣物,李曄這才發現自己一群人比叫花子還叫花子,又是一陣郁悶,當看到劉燦未趕來馬車用來遮掩,那個郁悶就更別提了。
總不能就這么去鄭縣丟人吧?
無奈,劉燦只能帶著李曄等人來到偏僻無人之處,把自己媳婦剛給他做的新衣換給了皇帝,手下衙役們不情不愿脫了衣物,穿上韋昭度他們一身虱子的破爛,
這下好了,李曄成了縣令,劉燦成了叫花子,當他們回到鄭縣時,盡管他們刻意待到天色黑下來才回城,可還是有不少人見到,守城兵卒看到自己大老爺成了光著膀子的叫花子,全都傻眼了,這讓劉燦很是郁悶,他們劉家怎么著也是大家族,自己還算“玉樹臨風”吧,現在好了,估計明日關于他的凄慘必然會成為滿城笑話。
看著自家媳婦打著轉欣賞他的乞丐裝,劉燦哪里還敢抬頭,恨不得自己鉆進地上一道縫隙里。
王氏轉了一圈,提著他裹在腰間的破爛,嘆氣一聲。
“好不容易從潼關買了些新布……”
劉燦苦澀道:“相公哪知道會遇到陛下,而且陛下還這么凄慘,總不能讓陛下穿這身入城吧?”
王氏點了一下他的額頭,無奈道:“陛下身居內宮,又有幾人識得?反倒是你這位大老爺卻是滿鄭縣都識得!”
王氏說著又擔憂了起來,說道:“相公見到了陛下窘迫模樣,會不會……會不會對相公不利啊?”
“啊?”
劉燦愣了一下,隨即雞皮疙瘩瞬間冒了出來,這才發覺更大的危險就在近側。
王氏話語沒錯,皇帝無不是威嚴尊貴,如今被他看到這個樣子……
猛然想起路上李曄一再囑咐不得與他人說起今日之事來,越想劉燦越是害怕。
“美娘,這……這可咋整?”
王氏想了一下,說道:“先讓人去潼關,告訴伯父一聲,讓伯父處置。”
“這種事情,不是相公能夠處置得了,或許只有伯父才能讓相公渡過此次大難。”
劉燦精神一振,剛才是昏了頭,竟然連伯父劉崇望都給忘了,大喜,上前抱起王氏轉了一圈,大嘴重重印在王氏櫻唇上。
“哈哈……夫人大才!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哈哈……”
王氏滿臉羞澀,捶了一下劉燦赤**膛,嗔道:“相公……他人還在呢!”
劉燦這才發現還有侍女在屋內,笑道:“美娘還羞澀了,哈哈……”
王氏輕輕推開劉燦,滿面羞澀道:“相公還是去洗洗,換身衣裳”
“陛下再如何,如今還是陛下,相公還是妥善安置一下為好。”
劉燦這才想起正事來,一拍腦袋,點頭道:“美娘所言不錯,相公差點又犯了大罪。”
劉燦拔腿就跑,還未跑出數步,又跑了回來,在王氏驚詫不解時,劉燦抱著劉氏又是狠狠來一口。
“哈哈……”
“夫復何求!”
看著劉燦一溜煙跑了沒影,王氏摸著羞紅臉頰,不由幸福一笑。
劉燦是朝相劉崇望的侄子,王氏是五門七望王氏庶女,看起來好像不能算得上門當戶對,但王氏名望要超過劉氏,如此就相合了,而兩人性情相若,也算是很好的一對。
兩人本應在長安,與大多數人一般擔驚受怕,卻因劉崇望關系,被調到鄭縣就任縣令,一開始李思鈺并不想讓此人擔任鄭縣縣令,不過交談之后,覺得此人雖無大才,但擔任一縣縣令還算不錯,在看到治理地方成績后,李思鈺也就不再理會,任由此人治理鄭縣。
世家子并不一定都是廢物、紈绔子,反而因為是大家族出身,在各方面都要優于普通寒門學子,這或許朝堂上大多都出身名門世家的原因吧。
劉燦洗漱后,穿了件長袍,急匆匆趕來為皇帝安排的房間,輕輕叩擊幾下房門,只聽到里面一聲很是不滿聲音傳出。
“進來!”
劉燦輕手輕腳推開房門,唯恐開門聲太響,得罪了正惱怒的皇帝。
進來一看,劉燦愣了一下,里面不僅僅只有皇帝、何氏,韋昭度、孔瑋和張浚也在,這些人坐在里面,全都是一臉沉著看向他,看到這詭異場景,劉燦嚇了一跳,忙跪伏余地。
“陛下,罪臣準備了些吃食,陛下是否現在就食用?”
李曄看著跪在地上,頭拱地的劉燦,見他還算恭敬,請哼一聲。
“哼,這些不忙!”
“朕且問你,洛陽之事是怎么一回事?”
劉燦身子不由抖動一下,猶豫著不敢開口。
“陛……陛下,小臣不……不知……”
“砰!”
李曄猛然一拍桌子,起身站在劉燦面前,就差一腳踢在劉燦身上了,指著劉燦大怒。
“朕還未死!”
“說!是不是朕那不孝子?是不是李悍虎?”
劉燦愣了一下,茫然抬頭看向李曄,嘴里說道:“北地王與太子前往河中了,至于現在有未有前往河東……小臣也不知。”
“難道北地王和太子回潼關了?”
李曄差點沒氣炸了肚子,這都哪跟哪,他又未問李悍虎去了哪里,正要暴吼,韋昭度卻皺起眉頭,他有些聽明白了,猶豫著問道:“你是說,北地王去了河中,洛陽之事與北地王無關系?”
劉燦眨巴了幾下眼睛,點頭說道:“也不能說與北地王無關,北地王以為長安身處險地,南京成都落于王建賊子之手,一旦長安出現變故,洛陽當為帝都別院,故此北地王以為太子當為洛陽留守。”
張浚精神一振,說道:“這么說來,李悍虎僅只是以太子為東都留守?”
劉燦點了點頭,說道:“是的,可是陛下招來邠州軍,致使中京長安被焚燒一空,朝臣皆以為陛下已不足以承擔社稷之重,當由太子繼承大位……”
“砰!砰砰……”
“反賊!反賊!”
“朕還未死呢!朕還未死呢!”
……
李曄眼睛都紅了,乒乒乓乓一陣摔砸,可把劉燦心疼壞了,他是劉崇望的侄子是不假,也是出身大族,可自己也窮啊!北地王好不容易給自己發放了俸祿,這才有些錢財置辦了些家資,眼看著李曄一陣摔砸,心里滴血,卻不敢阻止,心疼的閉眼不去看成了碎片的茶具。
“定然……定然是那該死的李悍虎!”
“若非是他,滿朝文武豈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定然……定然是他!”
“亂賊!亂賊!”
“砰砰……”
……
屋內只有李曄咆哮聲,孔瑋痛苦閉上眼睛,就在眾人痛心此事,劉燦或許是太過心疼李曄摔砸自己物件,大吼一聲。
“陛下!”
“北地王不是奸臣!”
“嗯?”
李曄正準備摔砸桌椅,被劉燦大吼一聲震愣住了。
只見劉燦重重一叩頭,閉眼大聲說道:“河中、河右、東都洛陽、陜虢、同州、華州……”
“都是北地王奪回來的,都給了朝廷!”
“長安……”
“砰!”
“閉嘴!閉嘴!”
李曄指著劉燦大怒,手指亂顫。
“河中?河右?陜虢……同州……華州?這些還不是在那該死的李悍虎手里?”
李曄暴怒,這些地方是把民政交給了裴家,交給了朝廷,可是軍卒呢?還不是在那該死的北地蠻子手里?
李曄有理由暴怒,哪怕韋昭度、孔瑋、張浚都是閉嘴,默認了李曄話語,可是他們卻想不到眼前閉眼跪在地上的劉燦會說出下一句,一句他們也驚呆了的話語。
“是!陛下說的對!北地王是管著這些地方軍卒,可是朝廷有將領么?有北地王這么忠心大唐的將領的么?”
“北地王把河中、河右、東都、陜虢、同州、華州八萬地方軍卒全部并入南衙,誰可為將?誰有資格讓八萬軍卒臣服?是陛下?還是朝臣?”
“陛下不以大唐為重,不以天下為重,竟然欲以鄜、坊兩州與夏州黨項人,北地王自入關中,日日征戰不休,好不容易奪了河中、河右,為長安拓展東面安全之地,陛下卻拿北面重地與夏州,讓長安日日面臨北地之危……”
“北地王好不容易平了神策軍,陛下卻逼迫北地王,引入邠州軍,致使長安數十萬百姓逃離,致使長安被焚燒一空,京畿一日淪為白地!”
“陛下如何讓將勇甘心臣服?如何讓滿朝文武甘心臣服?”
“八萬軍卒交與陛下,陛下有何理由說服群臣,說服北地王,陛下會不會把洛陽再置于危險之地?”
“閉嘴!閉嘴!”
“朕!朕……”
……
劉燦不住擦拭眼淚鼻涕,卻無論如何也擦不完,自幼生活的長安成了一片白地,每日看著成群結隊,衣衫襤褸拖兒背母的長安百姓進入鄭縣,這心就跟撕成碎片一般,每日再苦再累也從無任何埋怨。
可今日見到這位九五之尊,忠孝仁義讓他不得不謹慎畏懼,可當李曄怒吼狂罵北地王時,再也壓抑不住心中悲憤,竟然抬頭怒吼起來。
以往他同樣對北地王擔憂,同樣不滿,為何不把那些所奪之地,所控之軍全被納入朝廷之下,可當他看到皇帝和朝臣所作所為后,他就再也不認為北地王是錯的。
若非當前是皇帝,換做他人,大耳刮子扇不死他!
劉燦重重抹了把鼻涕淚水,抬頭看向又羞又怒的李曄。
“陛下可以打殺下官,可以咒罵滿朝文武不忠不孝,可以不滿北地王行為孟浪無行……”
“但,北地王忠心可表天地!”
劉燦重重叩一頭。
“下官忤逆陛下,罪該萬死!但臣所言皆為肺腑之心,還望陛下三思而行!”
“陛下也累了,下官這就讓人把飯食送來。”
劉燦未等李曄開口,起身退出房門,卻見到一臉擔憂的王氏。
“相公……”
王氏鼻子酸楚,掏出潔白手帕,細細為他擦拭臉上鼻涕眼淚。
“讓美娘笑話了。”
“才不是呢,相公乃真丈夫!”
……
“陛下……”
韋昭度一臉羞愧,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
張浚皺眉道:“沒想到李悍虎會拿出八萬軍卒來,如此一來……”
孔瑋搖了搖頭,嘆息道:“老夫慚愧啊!”
李曄呆坐良久,冷哼一聲,嘴硬道:“天下藩鎮有幾人可信?”
“李悍虎自入關后,威望日盛,朕欲用夏州牽制、平衡李悍虎,又有何錯?”
“朕難道就不知夏州覬覦鄜、坊兩地嗎?朕知道,就因為朕知道,朕才刻意與他四品武職,刻意羞辱他!”
“呼呼……”
“朕刻意羞辱他,黨項人就休想這么輕松得了鄜、坊兩州,就休想威脅帝都北方!”
李曄仰天怒吼,雙眼血紅,死死盯著眼前殘碎的桌椅,好像眼前就跪著劉燦。
“那該死的北地蠻子,連一個不知禮數的胡女都不愿與朕,難道太子妃委屈了那蠻女嗎?”
“侮辱了他嗎?”
“忠心?忠心就是這樣的嗎?若是真的忠心,那就是朕要他死,他就得死——”
“呼呼……”
“呼呼……”
“逆賊,全是逆賊!”
“呼呼……”
“一走了之!留給朕什么?給了朕什么?”
“朕不引入邠州軍,何人制那些閹奴逆賊?何人制城外萬余逆賊?”
“何人?”
“朕有錯嗎?”
“朕為了大唐,為了天下!”
“朕有錯嗎?”
“有錯嗎?”
李曄沖著殘破的桌椅一陣怒吼,表情猙獰可怕。
“陛……陛下……”
“別……別嚇臣妾啊!”
何氏大驚,忙上前摟住不斷怒吼的李曄,聲音哽咽,不住呼喊。
“陛下……陛下……別嚇臣妾……”
韋昭度大驚,再也不顧的其他,上前一個大大嘴巴抽在李曄臉上。
“啪!”
“陛下!醒來!”
孔緯想上前,可疼痛的腿卻只能滿頭大汗,連起身動一下都不能。
張浚同樣大驚,正要抬手也扇一巴掌,李曄卻猛然推開何氏,怒目看向韋昭度。
“混賬!”
韋昭度嚇了一跳,忙后退一步,猶疑輕聲問道:“陛下,臣……臣為何人?”
李曄冷眼看了一眼正要再次抱住他的何氏,冷哼一聲。
“朕還未瘋!”
李曄再次冷哼一聲。
“哼!都說吧,朕那不孝子欲行大逆不道,當如何應對!”
孔緯搖頭苦笑,勸解道:“陛下,當此時,朝廷實不宜再動蕩。”
韋昭度嘆氣一聲,說道:“太子雖年幼,但卻忠孝仁義,縱然太子登基,還是以陛下為尊的,陛下……”
“砰!”
“是要朕做高祖嗎?”
“想也別想!”
“朕還未死呢!”
韋昭度看向張浚,想要張浚勸解一二,不料張浚卻皺眉說道:“岐國公有些話語是對的。太子年幼,如何能理政?當有陛下在側教導才是。”
李曄驟然聽到這話,很是憤怒,可細想一下,也不由點頭起來,臉色也好看了許多。
韋昭度、孔緯眉頭卻皺了起來。
這如同傀儡一般,用不用,最后還不知道呢,皇家最是無情,父殺子,子弒父都很正常,若是有利于天下,有利于大唐,韋昭度、孔緯自然不會反對,可是……
最后韋昭度、孔緯也都不發言了,暗自決定,到了潼關,立即歸隱山野。
韋昭度本來已經向李曄提出了歸隱,卻被邠州軍堵在了長安,不得不與李曄一同逃亡,兩人此時也發覺朝廷不能再亂來了,當從劉燦嘴里得知李思鈺欲把八萬軍卒置于南衙,他們就意識到了,這或許是最后一次,一旦不能讓那人滿意,朝廷可能就此完了。
韋昭度與孔緯相視一眼,兩人突然發覺皇帝李曄欲來欲瘋狂,可能真的已經不再合適成為大唐之主。
兩人默默微微點頭,雖因禮法不能反對皇帝的意志,但兩人已經決定了歸隱,不再摻和朝政。
張浚一番話語,激起李曄“斗志”,若是無這句話,李曄或許就真的成了被關起來的太宗,一心在屋里造小人的太上皇,可正因這句話,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讓李曄在黑夜里抓住了一道光,屋里人卻不知,這句話究竟意味著什么,又給這個天下帶來怎樣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