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這陣子的日子,過得其實挺不錯。
他拜訪了六個部族頭人,同時,還召開了一次“頭人大會”,邀請來了更多的野人部族頭人。
其實,
開會的,也只是做做表面功夫;
來開會的,也全都是心不在焉。
野人正值其民族氣運崛起的當口,在野人王的帶領下,先是拔掉了司徒家在雪原上的兩座城池,再破開了雪海關,差一點,就要攻破穎都。
雖說后來燕軍來了,但還是在望江一線,大敗了燕軍。
很多東西能做得了假,但成群成群從成國境內押送回來的晉人奴隸以及一車又一車的財貨和那海量的糧食,這是絕對做不了假的。
在這種勢頭之下,野人王在雪原的人望,近乎無人可敵。
但想要讓一個松散了數百年的雪原徹底凝聚在一起,短時間內,近乎是不可能的事。
除非野人王攜大勝之威和海量物資返回雪原,再借助其麾下嫡系兵馬的威懾,對雪原進行一波重新地梳理和整合。
問題是,現在野人王還沒有做到這一步,不是不想,而是來不及。
他想要做的事,太多,一件接著一件,一件又牽扯出一件。
最主要的一個原因還是,在其攻打成國時,燕人主動出兵進入雪原,加入了戰場,完全讓其失去了從容布置的機會。
所以,原本的那些大部族頭人,其實也都是有著一些屬于自己的小心思,大家原本在一方領地上,那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并不希望自己頭頂上真的坐上一個“王”,或者“皇帝”。
只是,形式比人強,其實這些沒有在第一批投誠且還端著架子的部族頭人們,已經做好了彎曲自己膝蓋的準備了。
只等野人王歸來,他們必然是要去朝見的,還得去親吻他的靴子表示臣服。
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在此時見一見燕國來的尊貴皇子。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雪海關上,忽然插上了燕國的黑龍旗幟,這才是他們愿意坐下來,聽這位大皇子講話的根本原因。
都是人精,所謂的“樸實”以及篝火旁的木訥,那只是他們天然地外表,自小到大,需要和狼打交道的野人,又怎么可能憨直到哪里去。
對此,大皇子也是心知肚明。
他的任務,并非是在這里整合雪原剩下的部族去做什么事情,只是拖住他們,防止他們去從北面攻打雪海關。
當鄭凡交給他這個任務時,大皇子一開始,是拒絕的。
因為他姓姬,有些東西,對于鄭凡這個“反賊”體質而言,真的很無所謂,但在他眼里,卻是那么的神圣不可侵犯。
身為姬家這一代的長子,身為大燕的皇子,維護君權的神圣,近乎是他的本能。
但奈何先前望江之戰的慘敗,是由他指揮的,指揮上的毛病暫且不談,他自己心里,其實有著極大的愧疚。
這和劍圣的情況很像;
為了贖罪,
劍圣原因拼著隕落的風險,也要強開境界,斬殺格里木;
同樣是為了贖罪,
大皇子愿意親赴雪原,和這些雪原野人頭人們,稱兄道弟。
不過,許是那姓鄭的早就看清楚了形式,也摸透了那些頭人的想法,所以,當自己真的帶著空白圣旨和蘿卜大印過來時,發現難度,其實比自己預想中的,要低很多。
愿意追隨野人王以及見到破開雪海關可以劫掠而心動的部族們,他們部落里的勇士,基本已經派出去跟隨著野人王入關了。
而一些大族以及附庸著這些大族的小部族們,則有些尷尬地在觀望著。
一方面是身為大族的臉面,讓他們這時候腆著臉求人家帶著自己發財,有些落不住,另一方面則是前方的戰局還不太明朗,反正已經錯過第一波紅利了,不如接下來再看看走勢。
所以說,大皇子這次所聯絡的,本就不是野人王的鐵桿。
也因此,在大皇子派下圣旨后,這些頭人們,都是畢恭畢敬地接了。
至于這些恭敬,幾分真幾分假,呵呵,大家心里都清楚。
無外乎是磕個頭,行個禮,拿一道明黃色的圣旨,走一個儀式,對于這些頭人們來說,真的不算什么。
但面對大皇子所提的,既然大家已經受我大燕冊封,現如今就是我大燕臣民,那么必須集合起來討伐作亂的野人王這件事,這些受封了的“王爺”“公爵”“侯爵”們,都只會不停地打馬虎眼兒,仿佛瞬間打通了任督二脈,玩兒起了極為高明的太極推手。
今兒說自己部落里缺糧食,明兒說自己部落里似乎染上了瘟疫,總之,每天都有新鮮的理由去搪塞。
這就是做買賣的道道了,
我坐地起價,你慢慢殺。
我拿到我想要的價格,你滿足了自己殺價的成就感。
你們想坐等觀望,
成,
反正孤的任務也就是讓你們坐著。
這一等,就等了許久。
也形成了對比極為鮮明的兩個畫面,
一方面,
是雪海關南部,野人大軍不停地攻城,死傷慘重,不共戴天!
另一方面,
時雪海關北部,大家天天晚上開篝火晚會,上至大皇子下至金術可,都得到了好幾個野人女子侍寢,仿佛燕野一家親的和諧典范。
睡,
是真的睡了;
你不能清高,也不能假裝,更不可能去嫌棄。
人送你姑娘招待你,那是看得起你!
尤其是在這么關鍵的時刻,你不可能再去追求什么精神潔癖,大家外表看起來極為友善的關系,其實是那般的脆弱。
所以,大皇子夜夜笙歌,天天當新郎。
有時候,一番云雨之后,大皇子也會有些落寞,看著已經精疲力盡睡在床上的野人女子,他感到有些荒謬。
出發前,姓鄭的曾跟他說,他在前線廝殺,自己在敵方,則是看不見的戰場,同樣需要流血。
可是自己流的不是血,而是……
這位姬家兒郎,每晚結束之后,都會承受一種來自內心的苛責。
有一小部分,是對自己留在燕京的未婚妻的。
大部分,是一種身為軍人的價值觀對立。
腦子里,一直在安慰勸解著自己,自己這是在為大局犧牲,為大局努力,為大局獻身;
但你真要腆著臉將這話光明正大地說出去,
誰信?
你們在疆場上馳騁,我也在馳騁;
呵,
這話大皇子都沒臉說出口。
思考人生的時間多了,反而越是糾結和難堪。
等到外面日頭升起來時,
大皇子下了床,掀開了簾子,走了出來,隨即,目光一凝。
帳篷外,跪著大大小小十多個部族頭人。
有些人袍子上,還沾染著霜雪,顯然跪伏挺久時間了。
因為一來外面風聲比較大,二來那些頭人跪伏的位置距離自己帳篷還有一段距離,似乎是為了避嫌聽到不方便聽到的聲兒一樣;
所以,
大皇子居然沒有提前感知到。
這里面,其實也有自己心緒不寧的因素在。
但面對此番情景時,大皇子先是微微愕然,隨即,又有些恍然。
外頭,金術可一邊系著腰帶一邊走過來,這個荒漠出身的蠻族漢子,可沒大皇子這般豐富的心理活動。
有些時候吧,他心細如發,但又有些時候,他其實很是耿直。
當你只需要坐等于此看雪海關以南風云變幻時,金術可當真是該吃吃該睡睡,整個人都極為明顯地有些發福了。
待得大皇子出來,
這些跪于風霜之中許久的頭人們,集體磕下了頭:
“給大殿下請安。”
請安的前頭,加了不少前綴。
這個王,那個伯,那個侯的,再前頭,還有一個大燕。
這規矩,這完整話,說得比真正的燕國官員還要齊活兒。
且他們的神態上,只看出了恭敬,再沒有往日雙方心知肚明的那種敷衍。
帳篷內昨夜臨幸的女人也穿上衣服,從里頭探出了頭向外張望著,當她看見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頭人們都跪伏在自己“昨夜郎君”的腳下時,驚訝地張著嘴。
而那些頭人們也是極為光棍,或者說,此時此刻,是真的想借棍上爬想瘋了。
居然對著那個女人,也就是他們送給大皇子的部族女奴高呼道:
“給王妃請安!”
“給王妃請安!”
大皇子沒有呵斥,也沒有假惺惺地叫他們趕緊起身,
而是笑了,
笑得咬牙切齒,
他的目光,
望向南面,
那里,
是雪海關的方向。
壓抑在自己心頭許久的那股子抑郁,在此時,終于消散了不少。
野人王,
敗了!
……
是的,
雪海關,放出了三百俘虜,他們來自于許多部族,且讓他們帶著各自部族圖騰的旗幟回來,去向雪原宣告入關的野人大軍,最后到底落下個怎樣的結局。
燕人的鐵騎,
不僅僅是一雪前恥,于望江之畔,擊潰野人主力,更是一路追擊,于雪海關之前,將最后一支野人兵馬徹底葬送!
晉人被打敗了,
晉國被滅了,
成國的皇帝也駕崩了,
成國也沒了,
但取而代之的,
則是一個更為強大的一個叫“燕”的帝國。
他將代替原本晉人的職責,
以黑龍旗幟,
繼續威懾整個雪原!
………
“阿嚏!”
雪海關北門城樓上,鄭將軍打了個噴嚏。
伸手指了指腳下,道:
“這兒就是北門是吧,那個劍圣不是說日后只幫我守北城門么,成,咱以后的總兵府就挨著北門修建,大門也朝這邊北門開;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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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的薛三聞言,并未覺得自家主上有多無恥,而是建言道:
“主上,咱總兵府就靠著北門修,以后宣傳時就這么來,甘與雪海關共存亡,鄭氏守國門!”
再不要臉的心思,只要打上大義的旗號,瞬間就給人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
“不錯不錯,可以可以。”
鄭將軍從善如流。
隨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道:
“三兒,你明兒帶著一票人去雪原,把大皇子迎回來。”
“是,屬下明白。”
大皇子也算是圓滿完成了任務,守城期間,雪海關北面無戰事,極大的支援了南面的守城。
鄭凡的目光望向北面的雪原,有些感慨道:
“自打從這個世界蘇醒以來,不是在西邊吃沙子,就是在北面過雪原,唯一一次南下,還是那次跟著李富勝攻打乾國。
再雄渾的大漠孤煙直和雪原落日圓時間久了,看得也有些膩了,倒是真有點兒想去乾國江南看看小橋流水人家。”
人,就是這么不知足,當滿足了自己生存物質需要之后,就開始想要去追求一下精神上的享受。
這兩年來,不是在砍人就是走在去砍人的路上,見慣了豪邁,反而想去領會一下真正的“文化”氣息。
“這好辦,主上,等這里安頓下來了,您帶著四娘,偷偷摸摸地去一趟乾國江南玩玩兒不就是了,純當度蜜月去了。
反正這兒天高皇帝遠的,您在不在其實都………”
薛三頓了一下,繼續道:
“您在這兒,咱心里就踏實,您不在這兒,咱就努力努力幫您維持一下局面。”
“過陣子再說吧,我這個身份去江南,也不方便。”
以前,自己還是翠柳堡守備時,那無所謂,真想叛逃去乾國,也容易得很。
但現在,等朝廷那邊論功行賞下來,自己就得變成雪海關總兵了,這個位置這個官職,想偷偷摸摸地去乾國江南耍,難度是真的有點大。
畢竟乾國銀甲衛的素質和水平,那也是有目共睹的。
“對了,主上,我已經讓阿力帶著那些俘虜開工了,城墻外得先清理一下,然后破損的城墻還得整修一遍。
還有那兒,那兒,那兒,
都得重新再修繕一輪,唉,工程量挺大的,所以得先抓緊時間。”
薛三所說的修繕,一是雪海關本身,二則是依托雪海關的北面防線,既然自己要接手了,總得重新過一遍手。
這本就是一個極大的工程,真耽擱不得,畢竟等之后盛樂城的軍民遷移過來,下面的建設肯定要以民生為主。
兩萬野人勞工,看似挺大,但畢竟工程量在這里,還真不一定夠用。
只能等以后瞎子帶著盛樂軍民過來,部隊經過整修之后,再想辦法從雪原那里再弄一些勞動力過來。
任何的原始積累,都伴隨著血汗的榨取,要么,去榨取別人,要么,就得榨取自己人。
好在,雪海關這邊靠著雪原,入關野人大軍被“付之一炬”后,雪原上短時間內基本不會再有折騰的力量,也正適合自己去打壓和掠奪。
“三兒,爭取建好一點兒,用點兒心。”
“是,主上,屬下知道的。”
“建好后,咱爭取就不走了。”
“好嘞,主上。”
………
雪海關那邊的鄭將軍那兒算是暫時塵埃落定了,
但受制于路程距離,
望江之戰的風,
才剛剛吹回燕國。
燕國,上至朝堂諸公以及陛下,下至平民百姓,都在期盼著前線的結果。
就像是一道重頭菜,在上來之前,吊足了你的胃口。
先是望江慘敗,大家鼓著勁兒,想要復仇;
緊接著是靖南侯不聽旨意,先后死了幾個傳旨太監,依舊沒動,等好不容易靖南侯動身前往前線了,前線那邊又是好一陣沒什么動靜。
熱血這玩意兒,是持續不了多長時間的。
當時間慢慢地被堆疊之后,人們的耐性,就開始逐漸被磨去,取而代之的,則是焦躁和不安。
失敗一次,大家其實都能接受;
但要是再失敗第二次,問題,可就真的大了。
各種猜測,開始自坊間流傳,什么樣的說法都有。
甚至于朝堂上,也有暗流在涌動。
不過,
在燕皇直接下令抄了一個侍郎的家后,朝臣們在明白了陛下的態度后,才安穩了下來。
那位侍郎好死不死地,居然上書勸燕皇小心靖南侯仗著手掌東征大軍,人又在穎都之際,直接和楚人野人談和,在三晉之地自立!
你可以說這位侍郎是純粹站在姬家站在陛下角度去思考問題的,也可以說他是在做一場政治投機。
畢竟,從靖南侯拒不接圣旨那時開始,明眼人都嗅到了,靖南侯和陛下的關系,那曾經三個人領著鎮北軍靖南軍騎兵進入皇宮大內的鐵三角,
不再那么牢靠了。
但燕皇到底是燕皇,
他不是那種可以被讒言所蠱惑的皇帝,
那位上書的侍郎被抄家流放,
本人則在流放途中遭遇了劫匪,被殺了。
天知道如今大燕這幾年頻頻興戰事,都快到了連搞破鞋的有傷風化的人都要被抓去從軍的地步了,又哪里來的劫匪?
且好死不死地非要襲擊流放大臣的隊伍?
但陛下就是用這種很清晰的態度和決絕的姿態,告訴自己的臣子,他信任田無鏡,仗怎么打,是田無鏡的事,他不會在后頭指手畫腳。
但盡管如此,
明面上的風,被壓住了,
但暗流,則依舊在洶涌。
馬踏門閥,清除了一大批門閥勢力,但想要絕對地將他們在肉體上和精神上消滅掉,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
這幾年來,種種強行集權的手段下,所被壓制的怒火和不滿到底有多恐怖,其實很多人心里都清楚。
但因為連續的幾場開疆拓土的大勝,使得天子之威得到了鞏固,所以很多人,是敢怒不敢言罷了。
而一旦望江那邊再敗一次,那么先前因為不斷的對外勝利而掩蓋下來的矛盾,就將徹底壓制不住了。
……
太子姬成朗走入了后宮,他要去探望自己的母后,也就是當今皇后娘娘。
“給太子爺請安!”
“給太子爺請安!”
一眾太監宮女恭恭敬敬地對著太子跪下行禮。
在這個皇宮內,最大的那一輪太陽,那自然是陛下;
月亮,自然是皇后;
日月之下,最尊貴的人物,自然是太子。
太子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
沒有讓人去通傳,他自己就走入了寢殿之內。
按理說,母子二人,其實也是君臣之禮,斷然不可能像這般不經通傳而直入的。
但現在問題是,皇后娘娘,你無法去通傳。
走進來后,
太子看見在兩個嬤嬤的陪伴下,自己的母后正靠著床沿坐著,頭發有些散亂,身上的衣服,也有些褶皺。
“兒臣給母后請安。”
太子規規矩矩地跪了下來。
跪了一會兒,見母后沒說話,太子又緩緩站起,看向身邊的一個嬤嬤,道:
“母后身體又不適了?”
在宮內,自然不可能說自己母后瘋癲了。
這個嬤嬤馬上屈身回答道:
“回太子爺的話,娘娘她昨夜還好好的,今早卻………許是昨晚又夢靨了。”
太子聞言,點了點頭。
再看向母后時,發現自己母后也在看著自己。
太子主動向前走幾步,想要去握著自己母后的手說說話,給她一些慰藉。
天家無情,
但皇后娘娘只有太子這一個兒子,所以,這母子關系,確實是極好的。
身為田家女,自幼有自己父親和親族的庇護,入宮嫁與天子后,一直也算是順風順水。
再者,燕皇對外,是雄才大略,對內,對自己的家人,則有些性子涼薄。
所以,后宮之中,倒也很少出現爭寵的情況,畢竟,攤上這么一位陛下,想爭寵去爭奪個什么母儀天下的資格,也不可能。
所以,皇后也一直很恬淡,有了兒子后,十分心思,有三分是落在陛下身上,倒有七分,是落在兒子身上。
誰曉得,
當太子剛剛靠近床邊時,
皇后娘娘忽然身子一顫,
忙揮舞著手臂喊道: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太子臉上的笑容,僵硬住了。
他開始后退,且伴隨著他的后退,皇后的情緒也逐漸穩定了下來,幾個嬤嬤正在勸慰著皇后。
“阿爹,阿爹,阿娘,阿娘………”
皇后有些木訥地靠著床邊,雙眼無神地呢喃著。
太子深吸一口氣,
右手拳頭,
開始攥緊,
卻又緩緩地松開。
這里是內宮,他可以表達出自己的憤怒,也可以表達出自己的不滿,但凡事,都需要在一個度上。
皇后娘娘呢喃道:
“阿弟,阿弟,無鏡,不要,不要,那是我們的爹娘,阿弟,不要………”
“照顧好母后。”
“是,太子殿下。”
“是,太子殿下。”
太子一口氣走出了鳳架宮,牙齒,緊咬著自己的嘴唇。
其身邊的幾個太監,哪怕是李英蓮,在此時都大氣不敢出。
卻在此時,宮外過道上,一群太監宮女開始歡呼起來,像是有什么喜事兒在奔走相告。
還沒等李英蓮去詢問,那邊就喊起來了:
“大捷,大捷,靖南侯望江大捷,斬野人十萬!!!!!!!”
太子有些陰郁的神色,
開始強行提拉起來,
臉上,
牽扯出了笑容,
同時,
他一揮手,
對著身邊的幾個內侍和李英蓮喊道:
“好,靖南侯不愧是我大燕柱石!!!”
——————
晚安。
若是想將人分為兩個類別,會有很多種分法,有男人和女人,也可以說是好人壞人,以及,更直接且膚淺的可以分為好看的和不好看的人……
但對于宮墻內的人而言,他們對于世界的劃分,就只剩下一種:
宮里人,宮外人。
太監和宮女們,其實也有著屬于自己的生活,不像是宮外人所想象得那般日日戰戰兢兢,但總比外頭的人,心頭上,要多出一份小心翼翼。
宮內規矩多,規矩一多,人就容易變成被圈養的鵪鶉。
有些時候,大聲說話,肆意跑鬧,都是一種罪過。
但任何事情,其實都是有例外的,那就是在望江大捷的消息傳進宮里來時,太監和宮女們都開始歡呼和傳遞這一激動人心的消息。
他們其實算是天家養的狗,但狗總懂得體會主人的心思,知道在什么時候撒嬌鬧騰一下合適,在那時,主人不會覺得你吵,還會覺得你可愛。
其實,太子覺得自己,也和他們一樣,生活于斯,看似錦衣玉食,但也無非是父皇腳下的一條狗罷了。
都得,
看表現。
太子殿下帶著隨從直接走向御書房,消息既然已經被宮內太監宮女們知道了,很顯然,他的父皇也肯定知道了。
他自然不是去稟報的,也不用特意去報喜,而是身為一國儲君,在發生這么大的事情時,他理所應當地要在場。
做自己父皇的太子,可以比歷史上絕大部分的太子,要輕松不少。
因為自己的父皇很多時候,都沒有什么屬于父親的人情味兒,這里的人情味兒,其實也包括“嫉妒”“提防”種種原本皇帝對自己繼承人應有的那些陰暗情緒。
但奈何自己的父皇實在是太偉岸了,所以在他面前,太子每每都會感受到一股如同山岳一般傾軋下來的壓力。
明明自己已經入主了東宮,但依舊覺得只是螢火之輝。
“喲,太子殿下,您來啦。”
“魏公公。”
“陛下正和幾位大臣們議事呢,太子殿下您請。”
在這個時候,太子進入,是很正常的事,魏忠河能成為宦官第一,這點兒眼力見兒也是有的,凡事兒都需要向主子請示的話,主子也必然會嫌煩。
太子走入御書房,以趙九郎為首的一眾大臣向太子行禮。
太子后退半步,半躬身回禮。
燕皇點點頭,道:
“賜座。”
“謝父皇。”
眾人再度落座后,趙九郎看了看太子,隨即起身繼續道:
“陛下,眼下既然望江大捷,那接下來,戰事應該就快了。”
這時,戶部尚書徐廣懷開口問道:“不是還有楚人么?”
趙九郎聞言,沒急著回答,而是看向在座的新任兵部尚書毛明才。
毛明才開口道:
“徐老有所不知,望江一線,野人在外,楚軍固守玉盤城在內,正因雙方一靜一動,互成掎角之勢,才得以抵抗我大燕天師這么久。
如今,野人既被大破,望江一線的掎角之勢,顯然也就被破了,那數萬青鸞軍,就算能繼續守著玉盤城,也很難再翻出什么浪花來了。”
徐廣懷馬上頷首,道:“老夫明白了,多謝指點。”
毛明才馬上回應:“徐老言重了。”
燕國朝堂上的氛圍,還是很不錯的,因為陛下以身作則,不會去對前線將領指手畫腳,所以自己手下的這些大臣們,也不會一個個都覺得自己是萬事通,還是懂得術業有專攻的道理的。
燕皇開口道:
“無鏡用兵,向來不動則已,動則以雷霆掃落葉,既然望江之戰野人主力被大破,接下來,三晉之地的仗,應該就快了。”
話音剛落,
一眾大臣和太子一起起身:
“臣等(兒臣)為大燕賀,為陛下(父皇)賀!”
“都坐下吧,現在,差不多該議議三晉之地接下來該如何妥善處置,既是打下來的疆土,總得捏在自己手里才行。”
“陛下,老臣不通兵事,但老臣還是覺得,此番晉地之戰結束后,當與民生息休養。”
戶部尚書掌管大燕錢糧走向,自然清楚,這幾年幾番大戰下來,朝廷的國庫,已經有些捉襟見肘了。
不說打仗了,就是平日里的調兵,但凡規模上萬,那調撥下去的開拔錢糧就是一筆不小的數字。
這幾年,大燕十萬二十萬甚至是三十萬以上的兵馬調動,已經不少了。
哪怕馬踏門閥,使得國庫一下子充盈起來,但國家的錢糧,也不經這般去造。
管財政的人,向來不喜歡坐吃山空,而是偏愛細水長流。
雖說鎮北侯府主動交卸出了一半編制的鎮北軍出來,但朝廷,也是將禁軍移駐了過去,同時,每年需要供給鎮北侯府的錢糧其實仍然一個子兒都不少。
晉地的賦稅和發展,到現在還在鋪陳之中,三晉之地,這幾年戰火經歷得太多,想要從它們身上獲得足夠的補給和補充以支援國內,暫時來看,還不太現實。
徐廣懷當然清楚,對著當今陛下說什么“休養生息”,絕對是一件很不討喜的活兒,但沒法子,身為戶部尚書,這是他必須也是應該做的事。
燕皇倒是沒對此有什么怒意,只是直接將徐廣才晾在那里,側過身,看向趙九郎,趙九郎摸了摸鼻子,故意沒接燕皇的意思。
燕皇搖搖頭,看向坐在那里后背挺得筆直的太子,道:
“太子覺得如何收攏三晉之地。”
這不算是考試,因為既然身為一國儲君,這種事上,你必須有自己的腹稿,不管問不問你,你都得有自己的想法。
太子馬上起身,略作沉吟,
道:
“父皇,三晉之地這幾年,歷經多次戰火,兒臣覺得,徐老所言,確實有理,當與民休養。”
燕皇耐著性子,后背微微后靠在椅子上,抬了抬手,
道:
“具體些。”
“是,父皇,治理地方,牧民一地,于朝廷而言,無非就兩個字。”
“哪兩個字?”
徐廣懷開始捧哏。
人先前認同了你,你現在自然得對應回去。
大燕的朝堂固然鐵血,陛下也不是那種刑不上士大夫的人,但另一方面來說,大燕朝堂上的那種亂七八糟的傾軋,反而比其他國家要小很多。
就比如,自家陛下是不在意什么Tài子Dǎng不Tài子Dǎng的,甚至連今歲的科舉也交給太子去主持。
所以,大臣和太子走得近一些,不算是犯忌諱的事兒。
“唯文武二字。”
太子隨即走到御書房西側掛在墻壁上的三晉地圖。
這些日子因為那邊在打仗,所以御書房里掛著的是三晉地圖。
燕皇固然不會對前線的靖南侯指手畫腳,但身為帝王,不可能真的不去關心前線戰局。
太子伸手指了指歷天城和曲賀城的位置,
道:
“父皇,依兒臣所見,三晉之地,真正之樞紐,在于三城和三關。
三城,指的是曲賀城,歷天城和穎都城,三關,則指的是南門關,鎮南關和雪海關。”
南門關,就是當年鎮北侯靖南侯率軍入晉晉皇自開家門的那個關口,南門關外,則是乾楚晉三國交界處的一眾小國。
鎮南關則是原本司徒家所營造的,專門對付楚國的關口,稱不上是雄關,因為原本司徒家和楚國是不接壤的,只不過后來隨著楚國不斷地擴張,這才接了上去,近些年雙方邊境頻頻發生小摩擦小戰事,所以這鎮南關,也就被賦予了更深層次的含義。
“三城先不說,先說這三關。父皇,南門關外小國林立,昔日鎮北侯靖南侯率軍從此間而過,聞人家卻不得絲毫音訊,足以可見這些小國之間情況之復雜。
此地,當以心思縝密之將鎮守,一則,守住晉地南大門,二則,可行分化瓦解這些小國之用。
虞氏前例在前,成親王在后,我大燕對這些國中貴戚本就誠意十足,幾年經營下來,大可取不戰而屈人之兵之效。
鎮南關,現在應該在楚人手中,兒臣建議待得戰事收尾之際,應順勢將鎮南關收回,不留余尾,當命一穩健之宿將鎮守,提防楚人。
而這雪海關,乃三關之首,干系重大,雪原野人經此一役,必然元氣大傷,但雪原苦寒,又茫茫之大,野人絕不會放棄再次經略南下的野望。
故而,于雪海關處,將命一驍勇善戰之將鎮守,我大燕這些年來如何對付蠻人的話,當以此為例,去削減野人。”
說到這里,太子頓了頓,繼續續道:
“三關在手,則晉地之大門則在我大燕掌握之中,接下來,這三城,乃是晉地治理之關鍵。
曲賀城、歷天城,以及這兩座城下屬州郡府縣,當一改先前定制,取文武并濟之陳例。”
聽到這里,在座的不少大臣都微微頷首,顯然是同意的。
先前將各地交給軍頭子去鎮守,那是無奈之舉,畢竟,對于初占之新地,當以維穩為主,且還需要擔心赫連家聞人家余毒反復,且軍頭駐軍兼管地方,也能緩解朝廷押解錢糧的壓力。
但如今既然要打算好好治理,將新晉之地納入大燕版圖,自然需要配上文官。
有些話,這些大臣來說,不是那么方便,因為燕國和乾國不同,文官對武將,不占上風。
文武并治,這相當于是在分武將的權,這話,也就只有太子來說,最為合適。
緊接著,
太子又面向燕皇,
道:
“對此文武并治,兒臣還有一想法,還請父皇斧正。”
“說。”
“兒臣認為,若想最快實現對晉地之治,文武方面,尤其是文事方面,當以新法來做。
上至郡守、下至縣令主簿,都當配雙位,燕地官員一位,為主,再配以晉地出身官員一位,為輔。
吸納晉人為官為吏,可使得晉地快速安定,且明年開始,晉地各級科舉,當同大燕一致。
明年春闈,晉地士子可憑當地宗老官員舉薦,賜同舉人出身,參與春闈,榜分兩榜,以保證冊錄晉人士子之數。”
若是此時鄭將軍在御書房里,估計會對太子殿下的陳略感到無比震驚,甚至還會忍不住鼓掌贊賞。
因為這些措施,鄭將軍都耳熟,而且,在他所熟悉的歷史之中,都被驗證過。
前者是滿清入關后的政策,后者是明朝那會兒時的南北榜。
說白了,就是將蛋糕分出去,吸納晉地人才、大族、世家進入燕國統治體系,給予這些人上升渠道。
只要他們舒服了,那他們會幫你把下面的一大眾普通晉人給哄舒服了,那大家,就都舒服了。
歷史上秦國二世而亡還有一個極為關鍵的原因,那就是秦對六國的統治,還是過于浮于表面,地方官員一批是秦人,再在附近駐一支秦軍,就算是占領統治了,實際上下面的官吏等等,還都是六國遺族。
只不過秦國是第一個大一統王朝,正因為它做的不足的地方,后世王朝才得以吸取教訓去改進。
但不得不說,太子能有這份見識,當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姬家的種,著實優秀。
“同時,武將方面,當建晉地輔軍,赫連家舊地輔軍可前往雪海關,成親王府麾下兵馬,可移駐南門關,甚至,北封郡,若是能快速恢復三晉騎士之………”
燕皇在此時開口道:
“軍伍武將之事,等靖南侯的折子上來再議。”
“是,父皇,兒臣唐突了。”
太子俯身。
“不,你剛剛說得很好。”燕皇頓了頓,繼續道:“但兵事方面,牽扯甚大,當為主干。”
要是駐軍方面出了什么問題,那之前的一切做得再漂亮,那也是鏡中花水中月。
最重要的是,一場大仗打完,該分蛋糕時,朝廷需要自己的蛋糕,那么打勝仗的將領,也需要為自己的屬下爭取一份。
就是靖南侯自己本人不要,其也需要為自己手下的各路將軍,爭取一個晉升空間。
你寒了文人的心,他們至多就寫寫酸詩或者小札記來膈應膈應你。
但對于這些出生入死的將士,要是一個安置不妥,可是真的會出大問題的。
燕皇是一個有著壯志雄心的君主,他自然清楚,要想讓大燕將士繼續保持著對外開拓的熱情,就必須讓他們實實在在地享受對外開拓的紅利。
最重要的是,如今靖南軍對朝廷,本就有些離心離德,要是在獎賞方面再出什么紕漏,那問題,可就真的大了。
總之一句話,武將安置,必須以田無鏡的要求為準。
“太子,歷天城曲賀城文官配置的事,你再和宰相好好商議一下,商量好了后,聯名給朕上一道折子。”
趙九郎馬上起身,和太子一起俯身應諾。
最后,
燕皇手掌一揮,
道:
“至于靖南侯府,右遷穎都。”
這也是應有之意,三晉之地,也就剩下望江以東還沒平定,野人和楚人的威脅,還在繼續,有靖南侯坐鎮穎都,方能真正讓朝廷放心。
最重要的是,要是哪天再出什么問題,要是田無鏡距離又遠,再派人宣旨人又不答應怎么辦?
朝廷的臉,已經被丟過一次了,沒道理再給自己挖坑。
現如今,大燕的格局是,鎮北侯守西,靖南侯守東。
蠻族這些年是安分了,但沒人敢掉以輕心,蠻族一旦亂起來,真的殺進來,其所將造成的破壞,絕不是野人可以比擬的。
這時,趙九郎又起身道:
“陛下,靖南侯爺移駐穎都這事,臣覺得不妥。”
“哦?”
燕皇微微一訝。
其余大臣,包括太子,都面色肅穆起來。
其實,大家伙心里都清楚,這看似是宰輔在反駁和質疑陛下的意思,但實際上,可能是兩個人在唱雙簧呢。
趙九郎能位列朝臣執牛耳的位置,一方面是因其確實有治國之才,二則是對于陛下的任何吩咐,他都會去照做。
但偏偏如今大燕國勢日隆,所以倒是沒人會傳酸話說什么趙九郎是紙糊宰相。
趙九郎開口道:
“陛下,穎都乃成親王封地,靖南侯爺入駐穎都,于規制上………”
意思就是,靖南侯爺在穎都,要不要向成親王司徒宇行禮?
行禮?
笑話。
在座所有人都在心里明白了過來。
靖南侯爺會不會向司徒宇行禮,真實情況下,司徒宇向靖南侯下跪差不多,事實上,司徒宇這個成親王,也確實是對靖南侯跪了。
但為何要特意提出來?
徐廣懷將目光投向太子。
太子微微遲疑。
徐廣懷目光沒有移動。
趙九郎也噤聲不語。
太子這才站起身,
主動跪伏下來,
誠聲道:
“父皇,兒臣內舉不避親,純當公論之心而言;
靖南侯爺屢次為國立功,滅晉逐野,為大燕開疆拓土!
鎮北侯爺世代鎮守北封郡,為我大燕御蠻,百年之功,參天之高!
兒臣斗膽,
為鎮北侯爺、靖南侯爺,請封王爵!”
一個是自己將來岳丈,一個是自己的親舅舅,當真是內舉不避親了。
燕皇不動聲色地將目光環視御書房內所有人,
一時間,
所有大臣全都起身跪下,
齊聲道:
“臣等斗膽,為鎮北侯爺、靖南侯爺,請封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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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線戰況的風,一波接著一波。
先是望江大捷,再之后,則是追擊之下,野人殘部在雪海關外被徹底葬送。
至此,這次入晉的野人主力,基本都被殲滅,可能會有一些野人散兵游勇躲藏在望江以東的一些角落,但他們已經構不成什么威脅了。
有見識的肉食者,其實在望江大捷先報過來時,心里就已經對這場戰事的走向有了一個鋪墊,到后頭全殲野人主力的消息傳來時,也就沒那么驚愕了。
但對于絕大部分的民間百姓來說,
前者的望江大捷,只是讓大家松了一口氣,總算是打贏了,而后面追擊野人,殲滅野人主力,才是真正的重頭菜,徹底引爆了燕國民間的熱情。
燕國正處于國運昌盛之際,事實上,任何正常國家的老百姓對于自己國家在外頭不斷打勝仗這件事,都會有著一種樸素和自發的激動和澎湃之情。
南安縣城內,
燕捕頭又來到了茶館門口,
茶館老板過來請燕捕頭入座,燕捕頭這次沒拒絕,走進去,和本地一位賣布的商戶拼了個桌。
這些商戶可能不那么害怕縣太爺,但對于街頭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捕頭,還是很客氣的,特意為燕捕頭請了一壺好茶。
燕捕頭也就卻之不恭,向對方拱了拱手。
臺子上的郭先生前不久剛剛從京城游歷回來,來回開銷捎帶一個胖胖的徒弟,都是掌柜的包了。
目的,就是為了讓郭先生去京城,將最新的故事聽回來。
俗話說得好,天下文章一大抄;
說書先生的故事,也是同理,去京城聽一聽同行們在講什么,再去坊間打探打探,故事嘛,真真假假五五開就行了。
太真了,就失了味道;
太假了,味道就過重。
驚堂木一拍,
郭先生開講了。
依舊是徒弟在旁邊捧哏,“怎么著?哦?竟然!是啊!可不!”
郭先生講的那是口水飛濺,氣沖云霄。
講到興頭上時,還時不時地加上一些肢體動作,將那靖南侯如何跨上貔貅,如何一記錕铻刀斬下那野人王首級講得“原汁原味兒”,仿佛他就是那把刀。
郭先生從望江一線的暗地撲殺,再到冰封江面上的鐵騎奔騰,從盛樂將軍“千里奔襲”雪海關,再到雪海關頭劍圣強開二品之境斬野人大將格里木!
這一場大戰,實在是太多有的講了。
戰場上的金戈鐵馬,江湖上的劍氣縱橫,全都包含在了其中。
其實,下方聽眾們,對靖南侯如何如何,并不是很熱情;
大家是打心眼兒里都認可靖南侯會打仗的,不管遇到什么對手,讓靖南侯掛帥,那就等著開慶功宴吧。
但問題是,有些孩子受到這種故事的影響,在家里拿著木頭做的刀玩游戲時大喊:
“我乃靖南侯爺,你這廝是誰!”
其父則會馬上脫下自己的鞋子,追著孩子打一條街。
叫你是靖南侯,老子叫你是靖南侯,你反了天了不是!
但偏偏靖南侯又是這一場大戰繞不開的一個主角,郭先生該講還是得講,下面的聽眾,該聽,還是得聽。
等接下來,開始從大場面到細節上時,眾人的熱情開始逐漸走高。
任何時代,人們對于“孤膽英雄”從不會缺乏熱情。
盛樂軍一萬騎兵星夜渡江,劍圣手持一把劍,奪下奉新城門,引鐵騎入城。
那是何等的豪邁!
茶樓里有一些江湖人士,聽到這里,當真是忍不住地叫好!
大燕的江湖,總是缺了那么一點兒味道,四大劍客的李良申在軍中擔任總兵,到底是使得這江湖,不夠精彩。
同時,這幾年來,國戰興起之后,所謂的江湖,在金戈鐵馬面前,宛若紙糊的一樣,真沒幾件值得去說道的事兒。
但如今劍圣在這次東征時的表現,確實是引人矚目。
再者,晉皇歸燕,司徒家被封成親王,所謂的晉國劍圣,那啥,咱燕人聽起來,也像是半個自家人,也算是有了那種代入感。
此時此刻,還躺在雪海關病床上的劍圣并不知道,他的崇拜者,已經從三晉之地延伸向了燕國。
甚至不少游俠還梗著脖子說,
劍圣,你問哪家劍圣?
晉國都沒了,那人家虞化平肯定是咱大燕劍圣啊!
沒看人家都入我燕軍了么!
當司徒毅司徒炯兄弟被鄭將軍糞殺時,
茶館里所有人齊聲叫好!
燕地百姓,一直有著一種很樸素的民族觀,那是源自于他們數百年來,一直抵御著極為強大的蠻族所形成的觀念。
且這一代燕皇登基之后,也一直在加強著這一觀念。
那就是,咱家里人,怎么打是自家人的事兒,攙和進外族,那就是吃里扒外了!
這其實是燕皇的一種政治綱領,模糊掉東方四大國之間的種族隔閡,為日后他所夢想的一統進行鋪墊。
所以,燕地百姓對那勾結野人的司徒毅司徒炯兄弟,那可真是恨之入骨!
鄭將軍此舉,當真是痛快!
這也是當初鄭將軍這般做的原因所在,為了刷聲望嘛,你得知道百姓喜歡聽什么樣的故事,然后才能做到迎合市場。
再之后,奇襲雪海關,也當真是兵法之術,用得出神入化!
鄭將軍也算是沾了靖南侯的光,畢竟靖南侯有自滅滿門在前,民間的風評很難好到哪里去,誰都不希望自家兒子會變成下一個田無鏡。
但鄭將軍出身北封郡人氏,雖說現在打上了靖南軍嫡系的標簽,但其“出身清白”,沒有靖南侯那般的黑點,當老百姓需要一個英雄時,自然而然地就選擇了他。
草根崛起,三百蠻兵攻下綿州城,二下綿州斬首數千,同時拿回了福王腦袋,鄭將軍從出道,就是同階層最為耀眼的星辰。
最重要的是,這一仗,鄭將軍確實是功屬第一!
隨后,故事講到劍圣強開二品,斬敵將,滅千騎!
瞬間讓江湖,再度變得神秘和令人向往起來。
燕人喜歡用刀,但等劍圣的故事鋪陳開去后,不少孩子已經纏著自己的阿爹將手里的木刀換成木劍了。
其影響力,就跟后世的古惑仔對年輕一代絕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再那之后,就是雪海關下苦戰,尸體堆疊如山。
講那鄭將軍如何如何身先士卒,
如何如何奮勇殺敵,
如何如何鼓舞士氣,
如何如何身中數箭血流不止依舊昂揚著頭舉著刀高呼“殺賊!”更新最快電腦端::/
講真,
要不是燕捕頭曉得那位鄭將軍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可能還真信了。
郭先生講得激動,聽眾們聽得也激動,賞錢也就不停地在大簸箕里激動著,茶館老板也激動得在柜臺后面多掐了幾把老板娘的屁股。
燕捕頭則默默地走出了茶館,來到了大街上,不知不覺,這故事聽得天色都黑了。
他有些悵然地抬起頭,
張望著天上的月亮,
腦子里,
忽然回憶起當初在荒漠上碰見鄭凡的那一幕。
“依照你和靖南侯的關系,這下子,一個總兵缺,是少不了的吧?”
燕捕頭揉了揉腰,伸展了伸展,
又自言自語道:
“雪海關總兵?”
又道:
“估摸著差不離。”
隨即,
燕捕頭笑了笑,
“真給你雪海關總兵,那靖南侯又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有些事兒,別人不知道,但燕捕頭是知道的。
當初姓鄭的那家伙在自己跟前,一天到晚,別的事兒不干,就是在不停地鼓搗著自己造反造反再造反。
一葉知秋,
他鄭凡到底是個什么尿性,
燕捕頭覺得自己肯定比當今陛下看得更清楚。
一如下面的臣子看陛下,高高在上,很是模糊一樣道理。
陛下坐得太高,看下面人時,有時,也很難看得清晰。
笑著笑著,
燕捕頭的神色,
又開始變得有些落寞,
當初說要幫自己造反奪位的人,都已經要當上總兵鎮守一方了,憑借那小子的經營能力,假以時日,那雪海關,說不得又是一番藩鎮氣象。
而自己呢?
燕捕頭低頭,
看了看自己身上捕快服,
又看了看自己腰間掛著的刀,
他晃了晃身子,
又晃了晃,
再晃了晃,更新最快手機端::
終于,抖落下來一塊碎銀子。
燕捕頭將這銀子撿起來,
去了前面的那家專賣豬頭肉的攤子。
攤主年過五十,個兒矮人胖臉上油亮,但偏偏有一個晚來女,生得當真俊俏,簡直不像是親生的!
“喲,燕捕頭,您這要切點兒回去下酒?”
攤主熱情帶著諂媚的問道。
茶不醉人人自醉,
此時的燕捕頭,臉頰泛紅,人走路也晃蕩,看著就是一個喝醺了的樣子。
“啪!”
燕捕頭很是豪氣地將那一小塊碎銀子拍在了案板上,
斜著身子,
伸手指了指攤主身后的小娘子,
小娘子也是含羞地在看著他。
燕捕頭的血統那是沒的說,
就算一身捕快衣服穿身上,那也能流露出一股子掩蓋不住的俊俏,自是受女孩喜歡。
再說了,一個捕頭,在小攤販眼里,難不成還能被小瞧了去?
“收錢,切肉。”
“喲,使不得使不得,燕捕頭您缺下酒菜了,老小兒就親自給您款上,可使不得收您的銀子。”
燕捕頭側過身子,繼續盯著那位小娘子,
身子微微一晃,像是喝醉了完全站不穩腳一樣,
道:
“今晚你只要敢親自將這肉送某房里來,某以后讓你做那皇后你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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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這次入晉的野人主力,基本都被殲滅,可能會有一些野人散兵游勇躲藏在望江以東的一些角落,但他們已經構不成什么威脅了。
有見識的肉食者,其實在望江大捷先報過來時,心里就已經對這場戰事的走向有了一個鋪墊,到后頭全殲野人主力的消息傳來時,也就沒那么驚愕了。
但對于絕大部分的民間百姓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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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國正處于國運昌盛之際,事實上,任何正常國家的老百姓對于自己國家在外頭不斷打勝仗這件事,都會有著一種樸素和自發的激動和澎湃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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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捕頭又來到了茶館門口,
茶館老板過來請燕捕頭入座,燕捕頭這次沒拒絕,走進去,和本地一位賣布的商戶拼了個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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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捕頭也就卻之不恭,向對方拱了拱手。
臺子上的郭先生前不久剛剛從京城游歷回來,來回開銷捎帶一個胖胖的徒弟,都是掌柜的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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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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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捕頭揉了揉腰,伸展了伸展,
又自言自語道:
“雪海關總兵?”
又道:
“估摸著差不離。”
隨即,
燕捕頭笑了笑,
“真給你雪海關總兵,那靖南侯又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有些事兒,別人不知道,但燕捕頭是知道的。
當初姓鄭的那家伙在自己跟前,一天到晚,別的事兒不干,就是在不停地鼓搗著自己造反造反再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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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捕頭覺得自己肯定比當今陛下看得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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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坐得太高,看下面人時,有時,也很難看得清晰。
笑著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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攤主熱情帶著諂媚的問道。
茶不醉人人自醉,
此時的燕捕頭,臉頰泛紅,人走路也晃蕩,看著就是一個喝醺了的樣子。
“啪!”
燕捕頭很是豪氣地將那一小塊碎銀子拍在了案板上,
斜著身子,
伸手指了指攤主身后的小娘子,
小娘子也是含羞地在看著他。
燕捕頭的血統那是沒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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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了,一個捕頭,在小攤販眼里,難不成還能被小瞧了去?
“收錢,切肉。”
“喲,使不得使不得,燕捕頭您缺下酒菜了,老小兒就親自給您款上,可使不得收您的銀子。”
燕捕頭側過身子,繼續盯著那位小娘子,
身子微微一晃,像是喝醉了完全站不穩腳一樣,
道:
“今晚你只要敢親自將這肉送某房里來,某以后讓你做那皇后你信不?”
燕捕頭這話一說出來,老攤主的臉上當即一陣青一陣白。
其右手,更是在微微顫抖,目光更是落在了自己慣用的切豬頭肉的刀上。
他在猶豫,猶豫著,該不該一刀將這個敢當著自己面說出這種話的男的給宰了!
燕人尚武,這里的武,不是指的練武,而是骨子里流動著好勇斗狠的風氣,之前的冉岷就是在南安縣縣衙堂上殺死了侯三,其實就是最清晰地體現。
當街殺一個捕頭,罪責很大,但忍下這口氣,是真的忍不住!
到底是尋常百姓,其實也并不覺得說什么讓你當皇后這話到底犯了多大的忌諱,因為老百姓其實心里沒那么多的心思,再者,燕捕頭一看就是“喝醉”了的樣子說酒話,喝醉了的人說什么話都不稀奇,難不成還得因人酒后胡話而治罪?
一則是燕國還不興以言獲罪,二則是因為燕捕頭看似是“官府”的人,但又不算是什么入流的品級,那些達官貴人自然不可能說這種胡話,而下等人口花花一下,除非真的指名道姓說出什么真的犯忌諱的,否則也都不怎么當一回事兒。
比如青樓里客人被幾個姐們兒圍著,感慨一句:我現在可真是比皇帝老兒還快活吶;
難不成這就得將其拿下問罪?
和自家爹爹氣得不行相比,
那個屠戶家的小娘子聽到這話倒是五分帶羞,四分帶怯,僅剩下一分是惱。
瞪了一眼燕捕頭后又覺得自己這一瞪有些過于輕了,轉而又瞪了一眼,卻更顯溫柔。
乾國文圣姚子詹早年孟浪時曾言,
這世上有三件事最難猜,
一是天上的風云變幻,二是朝堂上的爾虞我詐,三,則是女兒家的心思。
這三樣都符合一個標準:
猜不得,不敢猜,猜不透,猜準了更是等于沒猜。
“阿爹,怎么了?”
這時,一道粗生粗氣的聲音自后頭傳來。
燕捕頭扭頭看向身后,發現是一個體格高大的男子正拉著一輛板車過來。
板車上躺著一頭豬,是剛剛從南安縣下面的村落里收上來的,那頭豬被五花大綁地綁起來,只剩下鼻子還能“哼哼”。
老攤主姓何,育有一兒一女,許是老攤主這輩子受夠的苦,都為下一代積攢了福報。
他自兒長得矮肥圓胖,偏偏生的兒子,體格健壯,女兒,也是嬌艷如花。
兒子因月初所生,所以叫何初;女兒閨名一個“思”字。
此時,
何初見自家老子氣成這個樣子,當即放下系在腰間的繩子開始質問。
沒點兒脾氣沒點兒斤兩,可守不住這肉攤子。
燕捕頭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嘆了口氣,只是揮揮手,似乎是在告別那天邊孟浪的自己。
這一點上,他其實和他那位姓鄭的兄弟很像,心里都是有脾氣的,但明面上,也是能屈能伸。
只是比之自己那位兄弟不如的是,他那姓鄭的兄弟再怎么不堪,憑自己本事,欺男霸女還是可以的,到底是七品武夫,怎么著都不見得比一個屠戶家的兒子差。
但自己呢,
回首四望,
身邊那些點頭哈腰的捕快們都不在,
這他娘的,
連欺男霸女都沒個底氣!
晚風吹過,
燕捕頭又覺得心下一陣蕭索。
有些感傷地轉身,也沒拿走先前豪氣沖天拍在案板上的那一小塊碎銀子,踉踉蹌蹌地開始往回走。
左邊搖一搖,
右邊晃一晃,
冬天就是這么的不近人情,
好不容易燃起一把火,
說給你凍滅了也就滅了。
但也并非一無所獲,至少,自己身上的捕頭衣服,還是讓那老攤主,終究敢怒不敢言,那何初,雖說性格莽烈,但自家爹既然沒發話,他也就只是盯著燕捕頭的背影看,沒去動手。
燕捕頭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這大燕的天下,
這會兒終究還是別有一番清明的,
可不時興那種殺了這狗官扛個旗咱反了他丫的。
為此,
燕捕頭在心里又問候了一下自家老爹,
讓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在企圖欺男霸女失敗后,還能混個全身而退。
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回到距離衙門不遠處的自家租下來的小院兒里。
一進出的院子,稍顯逼仄,但一個單身漢住,那是綽綽有余了,家里也不生火,回到家的燕捕頭拿個水瓢,先從水缸里掏出點兒水喝了,抓了抓被水浸濕的衣領子,不以為意地推開門,準備就這么借著本就不存在的酒意囫圇睡過去。
“噗通”一聲,
人躺下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情之一字,可謂是包羅萬象,單指情情愛愛未免有些過于單調了一些。
老子姓姬,
老子生來受國師洗禮,
老子叫成玦,
成玦是什么意思,你們懂不懂?
你們這幫雜碎,
就你們那點兒小心思小計倆,哪個夠老子打的?
可為什么,
可為什么,
可為什么,
直娘賊,
這狗日的老子!
很多人于生活中的不平靜,都來自于閨中密友。
她過得好了,
我怎么這么差?
人啊,
不忿,
就是這么來的,
仿佛自己眼前的粗茶淡飯,
一下子就不香了!
鄭將軍不知道的是,當自己的事跡傳到這天成郡下的一個小縣城時,給自己曾經的小伙伴,帶來了怎樣的刺激。
試想,
人生初見時,
你不過是虎頭城一小小雜牌校尉,
為了拼得一個上升之階,
不惜擋在沙拓闕石面前替我擋下一刀。
那時,我雖已是逍遙閑王,但終究和你天差地別;
而如今,
你身后鐵騎叢叢,隨你千里奔襲,雪海關下,用那累累白骨,堆砌你自己的功勛;
連那驕傲的劍圣,都得為你所用,在你帳下聽命,為你搏殺;
江湖傳聞你的意氣,
廟堂流傳你的軍功,
就是那小小茶樓里,
亦被你的故事堆疊得滿滿當當;
燕國少年郎,既然怕被老爹打,做不成那靖南侯,那學學你這鄭將軍,總不會壞事吧?
而我呢,
南安縣城內,
磕著瓜子,
巡著街,
一會兒笑著,一會兒再板著臉,
我自云淡風輕,
但云和風,又何曾真進過我心?
騙得了別人,終究騙不了自己。
以為自己放下了一切,也舍得一切,恨也恨不及,恨也恨不起,恨……也不敢恨;
但心海之中,
卻早已憤憤不平!
燕捕頭用手拍打著床榻,
此時此刻,
也就這會兒,
他才能宣泄心中的抑郁一二,
不用去偽裝,不用去克制,
也不用去分辨,
哪家是密諜司,
哪家是銀甲衛,
哪家是自己那二哥,當今太子爺,不放心自己這個阿弟,所弄出來的小狗小蠅。
人都稱司徒雷之崛起,乃司徒家之鳳雛,司徒毅司徒炯倆兄弟,是怎么玩兒,都玩兒不過人家,不得已之下,被逼入到雪原,啃那風雪度日。
但那司徒雷又算得了什么,
心慈手軟,贏了就以為贏了一切,那倆哥哥,居然就遠遠地打發了,你不殺就算了,還不圈禁起來?
且不管怎么樣,
你司徒雷再是鳳雛,那也是因為你爹一開始就把你放在盤子里,你才能有資格去斗,否則,你屁都不是!
不在盤子里,屁都不是啊!
“哆哆哆哆!”
敲門聲傳來,
燕捕頭愣了一下。
“哆哆哆哆!”
燕捕頭遲疑了一下,
從床上起來,
本就未脫衣服,未鋪被蓋,
起來,也就是站起身的事兒。
一邊揉著眉心一邊走到院門口,
打開門,
才發現門口站著的不是那屠戶家的小娘子又是誰?
小娘子手里提著一個籃子,
見著燕捕頭,
銀牙咬著嘴唇,
似是在做著心理斗爭,
但還是開口脆生生地道:
“肉切了三斤,半壺黃酒,我親手扮的倆小菜,錢還多了,壓在下面,一并給你。”
燕捕頭笑了,
伸手,
接過了籃子,
小娘子站在門外,
心里忽然一陣失落,
隨即,
她的手也被抓住,
一把拉入了門。
“乃哥哥我是真的餓了。”
……
晨曦的光亮透過窗戶紙,撒照了進來。
燕捕頭被一陣剪刀聲驚醒,
睜開眼,
一看,
卻發現是那屠戶家的小娘子正用剪刀剪去床單落紅的一塊。
雖然聽說自己那姓鄭的兄弟說過,只有累癱的牛,沒有耕壞的地。
但人家小娘子破瓜之身,居然還能早早起來,且已然將頭發盤起,
自己未免,
也有些太不經用了。
但,
應該是屠戶家的女子,身子骨兒,本就比尋常女子要好很多吧。
燕捕頭自床上坐起,
屠戶家的女子見了,
笑吟吟地從籃子里又拿出一個荷包,打開,從里頭倒出一些銀子,有零有整。
整的,是用碎銀子特意兌換過來的銀錠,也就只有一塊。
“這是奴自己給自己攢的體己銀子,有做女紅賺的,也有在鋪子上漏下來的,這些年,也就攢了這么多,都許你,碎銀子,你拿著去買些點心干果兒,湊個成雙的禮,整的,就當是彩禮銀子,都予我爹。”
燕捕頭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女子以為燕捕頭會錯了自己意思,馬上道:
“你好歹是一捕頭,咱也就是街上做小買賣的,說白了,也是我貼了你,我家高攀了你,現在我人也給了你,但你盡可放心,我阿爹還不至于吃了豬油蒙了心,想招你倒插門兒進去。
我也不許我男人做那沒骨氣的事兒。
這些銀子,你送我阿爹手上,過幾日,再換成嫁妝,我阿爹得雙倍送回來,別小瞧這殺豬的生意,這油水兒,可不少哩。
這今兒個送出去的銀子,改明兒我正當過門,還不都是咱們自個兒的?”
燕捕頭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
倒插門?
這個事情,絕大部分男人都曾幻想過,雖然大部分都以何以振夫綱而作罷,但并不妨礙翹著腿瞇著眼時回回味兒。
但燕捕頭是真的從未想過;
他爹雖然待他很不怎么樣,
但試想一下,
要是他爹忽然有一天知道了他的兒子,要倒插門,還是倒插門一家屠戶,他爹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你累了,早上吃點什么,我去買?你那鍋臺那兒連米都沒有,這可不是過日子的樣子。”
女人一直絮絮叨叨著,還開始想著要添置什么東西。
燕捕頭忽然覺得很幸福。
曾經,他也是坐擁過鶯鶯燕燕的,但一如天邊的彩霞,看過,來過,也就散了,每天能真正陪伴你的,還是那永恒的夕陽。
女人的聲音,越來越低了。
似乎是因為燕捕頭一直沒說話,
女人放下手中的活計,
自顧自地道:
“你若是不想娶我,我也不會纏著你。”
說著,
女人就伸手要去抽出那盤頭發用的釵子。
燕捕頭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道:
“餓了,一起出去買點吃食。”
女人應了一聲。
待得二人如同新婚小夫妻一般剛剛跨出宅門時,
燕捕頭當即嚇了一跳。
門口,
自己的大舅哥何初正坐在門口,
身前放著一壇子酒,
腰上掛著一把屠刀,
臉上胡子拉碴,
他扭過頭,
看著燕捕頭,眼里,像是在冒火。
他爹阻止過,
他也阻止過,
但他妹子卻拿著釵子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說不讓自己去送肉,就死在你們父子倆面前。
無法,
他只能看著他妹進去了,
然后,
他在門口坐了一夜。
何初站起身,看了看妹子標志著已為人婦的發式,咬了咬牙,道:
“你這廝日后要是膽敢對我阿妹不好,某必然………”
燕捕頭伸手,
學著那位姓鄭兄弟喜歡的方式,
拍了拍自己這屠戶大舅哥的肩膀。
何初愣在了這里,
顯然,整個大燕,除了盛樂軍,其他地方,還都沒適應這種風氣。
燕捕頭吸了口氣,
又扭了扭脖子,
隨即,
目光一凝,
何初這么大的一個身子骨忽然覺得一緊,先前的氣勢像是剎那間被打散了。
燕捕頭又笑了,
看著這大舅哥,
道:
“我說,你想當大將軍不要?”
何初第一反應居然不是駁斥這小子說話瘋癲,昨晚騙自己阿妹去做什么勞什子皇后,今兒個居然又對自己說什么將軍。
但不知為何,何初只是囁嚅了一下嘴唇,聲音也低了八度,
道:
“某……某只會殺豬。”
燕捕頭又拍了拍何初的肩膀,
面向東邊,
也就是燕京城所在的方向,
豪氣道:
“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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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寫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