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首烏當然不是人參果,所以也不會有“遇金而落”的特性,但是它“遇土而消”,這倒是真的。
所以,原本用來裝當康的籮筐,獨屬于妘載的那個筐,就被用來裝山伯了。
在剛剛被妘載教育了一下之后,山伯顯得很老實,對于偷糧不成蝕把米的事情,它并沒有感覺到半點的不好意思,仔細看一看,甚至可以發現,山伯的動作和被抓住的時候不一樣了,它盤根“坐”在籮筐里面,像是在與天地問靈光。
你拼命偷糧還被逮住的樣子雖然有些狼狽,但你最后在籮筐里關禁閉且思考草生的樣子真的很美。
但這種姿勢讓妘載有些在意,因為這種坐姿.....和道家的打坐煉氣很像。
一個野生的何首烏會懂這些?
妘載是覺得不太可能的。
菁華氏的戰士們對這玩意似乎有些發憷,而蘗芽氏的戰士們則是靠在前面,斗笠擠在一起,那一張張臉孔隔著籮筐仔細查看盤根而坐的何首烏,像極了探監大隊。
“蘆槁,你投魚叉的技術這么厲害,都比得上弓箭手了。”
妘載對蘆槁這個有本事,且實力強大,卻又沉默寡言的戰士很有好感。
“手熟而已,巫謬贊了。”
蘆槁回應了一句,沒有驕傲,也沒有自滿,更沒有得意,就像是本應該做到的事情一樣。
“有空教教我,我想向你請教一下。”
俗話說得好,技多不壓身,投擲技能雖然比不上“力量”“速度”“智力”“魅力”等主要屬性,但是同樣也是需要加點的啊!
“不敢,只要是巫所需要的,我必然傾力傳授。”
他們三個人算是暫時加入了赤方氏,成為赤方氏的一員,雖然是進行指導工作,但是最高領導人還是妘載,所以他們也都稱妘載為巫,而不是“赤方之巫”,亦不是“載”。
妘載和他聊著天,漸漸的,蘆槁的話也多了些。
路途遙遠,夜幕降臨,大家把原木車推到一處避雨的地方,遠方的群山已經看不清楚,浩大的霧氣遮天蔽日,妘載施展巫術,灼熱的風與璀璨的光,一瞬間將大家的身體溫暖起來。
小當康屁顛屁顛的跑到大山下,回來時候嘴巴里還叼著野果。
戰士們停留下來,開始搭建簡易的防御工事,其實也就是砍點木頭,拉一道籬笆,再升升火而已。
妘載陷入沉寂,在進行“祝”,希望能夠得到一些回應,提升一下自己的巫術,而妘荼一邊書寫簡牘,一邊在盯著山伯。
咚——
山伯抬起手來,拍了拍籮筐,那沒有臉的腦袋還在向妘載的方向張望。
“干什么?”
妘荼知道這個玩意不正常,他也沒見過會跑的草,這種活的,有些顛覆他的認知,反倒是更像神靈,不像是異獸。
咚咚——
山伯拍打籮筐,但動作很輕,小心翼翼的,并且指了指自己的根,又指了指妘荼。
它做出一個送根的舉動,大概意思就是“你把我放了,我給你好處”。
妘荼用死魚眼看著它。
山伯又拍了拍籮筐,似乎感覺到妘荼對根須不屑一顧,它很生氣,于是....它啪嘰一聲跪了下來。
“嗯嗯嗯.....”
那種低沉的,卻又不能完全發出來的聲音,像是憋著一股氣不能抒發,山伯毫無尊嚴的給妘荼拍馬屁,邊上菁華氏的戰士們也有人看到這一幕,只感覺自己這輩子的三觀都顛覆了。
這東西不是很厲害的嗎,怎么一點尊嚴也沒有?
“人的認知與草的怎么可能一樣!等等....話說草的認知是什么?”
蘗芽氏的戰士們適時補了一句,但他們自己說著,一邊說著也是一邊撓頭。
猛漢撓頭,疑惑不已。
這說的一點不錯,對于山伯來講,能跑路就是最好的結果,至于過程丟不丟尊嚴,它都不知道這兩個字是啥意思。
妘荼的目光動了動,他放下簡牘,手壓在籮筐上,而山伯顯然很振奮,妘荼盯著他,腦袋里想的卻是準備寫的一段話:
“大斜之野東,至南丘前,曰山伯之野,多樹木,有山伯出,草體,其根莖為身,似人孩,其音嗚咽,能盤膝作揖,每逢大雨,出沒于山伯之野,竊來往行人食糧.....”
那片山野沒有名字,只是路上經過的地方,而妘荼默默的想著這段話,又準備給此時棲身的這座山也取個名字。
山伯看妘荼久久沒有動靜,似乎覺得他是沒見到好處,所以不愿意放了自己,于是山伯停頓了一下動作,而后那兩只“手”拉住了自己的“腳”。
咔嚓一下,一根根須被掰斷,山伯拿著自己的“腳”,使勁透過籮筐的縫隙,遞給妘荼。
妘荼眼睛頓時一亮,然后刻意的“看了看”還在祈祝的妘載。
他伸手把那根根須拿走,然后繼續看著山伯。
山伯一愣,似乎很不開心,但為了出去,它以為是籌碼不夠,于是又伸出手,在籮筐里搗鼓,一連好幾下,連續掰了四根根須,一把都推到籮筐前。
妘荼很滿意,這東西肯定是上好的藥材。
緊跟著,妘荼又伸出了手。
場面有些安靜,山伯很不高興,非常的不高興。
但是妘荼表示如果你不給,我就走了。
山伯對于這種薅何首烏的行為表示強烈譴責,但是為了逃走,它只有忍辱負重,屈服于妘荼的淫威,于是又是五根遞了過去。
雖然它的根須很多,但也經不住這樣糟蹋。
妘荼開心的笑了,點了點頭,表示山伯很上道。
山伯也很開心,不住的作揖。
妘荼笑著不斷點頭,然后就走了,挪了挪屁股,到一邊去研究根須去了。
山伯愣愣的趴在籮筐上,整個何首烏都貼著竹條,這時候,從來只有我搶人,從未曾被人搶我的山伯,終于長大了。
草,總是會成長的。
草(字面意義,真的)。
從這時候起,毫無尊嚴的山伯知道了社會的險惡。
山伯轉動了它的“臉”,“看”向其他所有圍繞在籮筐附近的戰士,那些家伙都是眼巴巴的,看到何首烏看向他們,頓時眉開眼笑。
何首烏崩潰了,呈大字形,噗通一聲倒在籮筐里。
此時,一只何首烏失去了夢想。
云深霧涌,妘載再一次來到那片荒蕪的世界中,浩瀚,巨大,龐然,光明,且遼遠的太陽,它永遠存在于這里,它就是自己的巫術。
風在呼嘯,那些游離在天地之間的“氣”,開始向太陽處聚集,或者說,是在向自己這里聚集,回應著妘載的祈禱。
這是第二次對話,而這一次,妘載除了看看能不能把自己的巫術,把那些火焰更進一步之外,也想試著尋求一下,以巫術改造自身的方法。
說不定就能“祈祝”得到了呢?
不試試怎么知道,進步是不能停止的,在與海大魚大戰過后,妘載再一次正視自己身體的虛弱程度,既然暫時不能提升肉體力量,也不能再度強化血脈,那么,不如在火焰的溫度上做做文章,而且說不定,萬一運氣好了,說不定能得到增強肉體的巫術。
那些氣不斷聚集,灌注,盤旋,與前一段時間一樣,妘載依舊沒有在傳承記憶中,找到這種現象的原因,似乎過去的巫師們,從來沒有感覺過這些游離聚散在天地間的龐大氣息。
用元氣來稱呼,是不是土了點?
但妘載覺得,卻是很恰當的。
這些氣息很純粹與原始,伴隨著浩瀚的巨風出現在這里,其實是真實世界的一種映射。
火焰的溫度在急劇升高,在妘載的周圍,數個奇妙的光點,正在逐漸浮現。
時間推移,氣在匯聚,風在吹拂,古老的歌謠,在莫名的荒野輕輕響起。
妘載聽到了那首古樂,他辨認不出這是什么音樂,古老時代丟失的歌實在是太多太多,但這首卻意外的,讓人有一種安心的意味。
《沛》
這是一首贊頌雨的歌曲,古時候的人們,取歌曲的名字,總是一下就能抓住重點。
巨大的太陽寂靜無聲,只有那古老的歌在妘載的耳中回響,唱歌者似乎很開心,可以明顯聽出是一個老人,而妘載不自覺的,也隨著哼了起來。
就這樣哼唱,哼唱......
不知多久,聲音漸漸消失。
祝,結束了。
那些匯聚的氣中,大部分流入妘載的體內。
——
當天亮的時候,大雨依舊未曾停歇。
不過比起來時,小了很多。
“趁著現在雨勢變小,趕快多走些路程,這種長時間的大雨也有個好處。”
百荒芪嘿了一聲:“那就是雨勢不可能突然變得很大....嗯很大很大。”
他說的,是突然的暴雨,就像是上次化蛇襲擊事件一樣的大雨。
雨只要是連續下的,必定維持在一個平均值上,雖然偶爾會變大變小,但是不會超出太多,如果突然變得極大,那要么是天發生異常,要么,就是要雨過天晴了。
妘載的胸口,懷里的獸皮口袋內,那顆金色的雞蛋很“舒服”的動了動。
而這種動靜,也讓妘載醒了過來,這一次的祝,除了讓自己身體內的巫術流轉更加順暢,體能似乎有所提高些許之外,貌似并沒有其他的變化。
至于所謂的強壯肉身,變身爆發型肌肉法師的選項,很遺憾,或許是大太陽覺得妘載充值不夠,不夠解鎖該特長。
強光術加上斧鉞精通?你要開天?
不行孩子,這是特殊職業,需要多充錢,充錢能夠變強。
充錢?可是火種還是死的,樹種也依舊是枯萎狀態,圖騰碎了一地,這錢,充不進去啊。
網不行,網不行,我家路由器壞了。
妘載動了動身體,意外的很舒坦,整個人的精神都好了不少,對于周圍的聲音更加敏銳了些,這種感覺其實也不壞。
“這是祝?我感覺我睡了一覺....”
這一次的祝確實是有點奇怪,妘載表示,自己在進行祝的時候,也不知是誰用了自己的網,還在放音樂,把自己都弄睡著了......
正是這時候,外面傳來一陣呼喊聲,送貨隊伍的人們出去,小當康不知道又刨到了什么。
“巫,好東西!”
妘荼披著蓑衣過來:“是姜啊!”
姜是山海各部族早已認識并且吃過的東西,自神農氏時已有種植與培育,當然更多的還是野生的大山姜,妘載也是神情一振,笑了起來:“豚子可真是厲害啊,這一路下來刨地刨了不少好東西。”
“是啊,豚子果然是瑞獸!”
妘荼也很高興,那姜塊上還有泥巴,他也不介意,使勁擦了擦,然后用力磨掉上面的皮,這是一株好姜,明黃色,很漂亮。
他輕輕咬了一口。
姜是可以生吃的,只是大部分人吃不慣而已,但是山海時代,姜是對抗陰雨天氣的一種法寶,姜可以去濕氣,使陽氣迸發,抵擋陰寒之氣的侵襲。
“巫!”
黃籬陰跑進來,他很興奮:“我們挖到了一株大姜塊!”
他比劃了一下:“有這么大,兩個人抱不住,是神化的母姜啊!”
——
大斜之野的神土地旁。
蘗芽氏與菁華氏正在商量怎么耕作,按照妘載所教的輪耕制,先種哪些,再種哪些,是有講究的,不能一股腦全部栽下去,否則可能適得其反,而神土雖然不存在肥力消耗的問題,但兩氏族既然和解,面子上還是要做過一番的。
只是聊著聊著,黃堪山忽然想起,最開始龍鬼給予蘗芽氏神諭的事情。
“你當時話說了一半,剩下來有什么沒說的?你后面都沒有在提這件事情了。”
黃堪山狐疑的詢問百里茆,后者一愣,而后想了想,想起來了。
他搖了搖頭,神色有些異常:“不,是我理解有問題,應該是的。”
“云之云蓋非妘也......”
百里茆說著,停頓了一下。
云,王分于切,回轉引而上之。
甲骨文的云,是上面兩道橫,下面一個卷曲,像是氣流入地又回轉起來,重新升天。至于雨字頭的云,是戰國時期重新劃分的第二種。
故而是“回轉之形”,云之字作為神諭下來,代表的是一種極好的兆頭,意味著大難將要過去,有氣從大地山川奮力上升,重新歸于天上。
但風,云,雨,風有領風,云有頭云,雨有先雨。
“云之妘蓋非云也,乃天降時雨凝于山川之氣,地東,氣升,回轉而引于上蒼;載之載,云有其載,回轉而引上,大車以載,積中不敗,是指的有東西會托著云,向上去.....”
“之后,就是畜義,無兇年,意思是這個人不遠萬里前來幫助,最后要....上天?”
黃堪山神色古怪至極。
百里茆捏著下巴。
“云在天,回轉入天,則天有變.....”
百里茆低聲說著,越發感覺奇怪。
隆隆隆.....
原木車上多了一顆大生姜,三十位戰士,除去妘載之外,其他人都對這顆神化了的母姜有些敬畏,當然,更多的還是好奇。
而這種玩意,如果是在中原的北方,是要被當做神明供奉起來的,不過,這種神化的母姜在南方同樣得到眾生敬畏,畢竟這是對抗陰雨,潮濕之氣的不二法寶。
而這種巨大的母姜,洵山區域只有傳說,并沒有見過實物。
那個傳說,來自更南方的不姜氏,不姜氏居住于黑水盡頭的不姜山,究竟在哪里,不為人所知。
當然,這些都是很久之前的傳說了。
妘載倒是很感興趣,問他們居于南方,在大江之外,怎么能知道更北方的事情呢?
“是有大人所說的話,后來傳到我們部族的,不姜山的位置,也只有大人才知道。”
黃籬陰:“每隔十年,東海之外,有大人之市開放,屆時會有大人國的遠行商來到中原,自最東邊的天盡頭一直走到最西邊的日落地,過西王母,黃帝宮,西海,流沙,黑水,不周負子,長留山,最后至軒轅丘而返。”
“大人之國?”
這是山海經中很有名的一幫商業巨人,大人之市在東海之上,每隔一定的時間就會開放,后來各朝各代的神話,志異中,基本都有對于“海市”的描述。
商與賈,大人之國來中原者,是商,而在海市中的店家,則是“賈(gu)”。
“大人常帶有奇異的貨物,以及各地的風言風語,中原之物,海外之物,與南方大有差異,只是我們比較窮,換不來那些好看的珊瑚,據說那都是從泉客手中高價買來的。”
“貴,貴的很,又沒用,就好看。”
一位菁華氏戰士插嘴,雖然嘴上很是看不起“珊瑚”,但是他的神情卻出賣了他。
真香啊.....紅的黃的藍色的,可惜香不到。
而泉客,即南海鮫人也。
東海,南海自古以來以貿易聞名,妘載想著,這是到了上古先民的時代,也依舊避不開黑心的資本家啊。
大人從東南海來,走的是水路商業,行腳商算是給予整個山海的福利吧,說不定西方的各個部族,還要靠著東方的大人帶去新的訊息,尤其是居住在西王母氏之外的部族,那可真正是蠻荒地帶。
金色的蛋動的越發劇烈了,妘載揉了揉胸口,那顆金蛋似乎很喜歡,而這種動靜,讓妘載心中微微一愣,暗道不會是要破殼了吧?
遠方傳來嘈雜聲,小當康跑了回來,哼唧哼唧的呼喊,表示有人出現了,并且表示有危險。
百荒芪向前去,但是蘆槁壓住了他的肩膀。
“前面有沖突。”
蘆槁對妘載道:“巫,前面有部族在爭斗,我們要換一條路。”
“又有部族?”
妘載瞇了瞇眼睛,南方的小部族確實是很多,但是連蘆槁這樣的戰士,都要換路,看來那片部族爭斗的規模并不小。
“我感覺到那片氣息混亂,有異獸,也有人。”
蘆槁對于危險有著一種感知,強大的氣息并不懂得遮掩,蘆槁建議,這時候靠近,很可能被卷入爭斗之中。
“這有什么!”
百荒芪顯得不在意:“我們與菁華氏還不是天天打架,上一次巫到三山四野的時候,我還和這個家伙打成平手呢!”
“你....我就不罵人了。”
黃籬陰剛瞪起眼睛,隨后突然消氣:“當時巫也在,到底誰占上風,大家心知肚明,占嘴皮子便宜有什么用。”
蘆槁搖頭:“我不知道你們的爭斗是怎么樣的,但這一次的爭斗,最好,最好不要過去。”
妘載的耳中,遠方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似乎昨夜“祝”的效果依舊存在。
“有猛獸。”
不止一種,好幾種猛獸的聲音交替回蕩,并且呼喊聲,很大,而且是屬于混戰,并非一個部族,至于爭斗的原因,貌似并非耕地問題。
同時,似乎有一種意義不明的,從未曾聽過的獸類聲音。
這種原因不明的大規模打群架,確實是不參與為好,妘載他們當初去找蘗芽氏那是有著明確目的,并且遇到耕地爭執也只是偶然。
如果當時知道菁華氏和蘗芽氏正在對打,妘載他們估計會等兩天再去,何況他們兩個人到那片區域的時候,是有小當康探路的,而且站的遠遠的,也沒有被兩氏族的小規模群架給波及。
蘆槁的眼睛盯著那邊,他一直顯得有些在意與警惕。
“嶺南附近很危險,那座高聳如天壁的大山下,有著無數的未知。”
妘載下了判斷,并且連三山四野的戰士們,都不知道天壁山下面到底有什么危險,有哪些部族,而黃籬陰給出的答案,雖然他也只是猜測,但是據說啊,連柴桑氏都不曾染指到那片區域。
是過于蠻荒不能開墾,還是因為那下面過于混亂不好管理?
或許洵山氏對于天壁山這片區域,會有記錄的羊皮卷。
沒有實力前不去觸碰,
“蘆槁,你這么厲害,還會怕那邊的人,你都馬上要晉升為威神級了吧!”
黃籬陰和蘆槁攀談,并且言語中很是羨慕,蘆槁雖然就出手一次,但黃籬陰已經看出來,這家伙比自己要厲害多了。
蘆槁依舊沉默寡言,搖了搖頭:“不,差得遠。”
眾人很快商議了路線,重新規劃之后,向著另外一處較為平坦的丘陵區域走去,而原定的路線,則被取消。
爭斗的聲音越來越弱,因為大家距離南方越來越遠,妘載回過頭去,那深邃的嶺南方向,在這一刻竟然顯得有些沉重與黑暗。
上古時代,部族的廝殺并不少見,赤方氏本身就是在中原廝殺中失敗的部族,要么被并為奴隸,要么舉族遷移,要么....全部戰死。
“天壁山......這座山翻過去,便是南之大荒,我們么,是大江以南,但和南方大荒,還是有差別的。”
幾個戰士互相交談著,大雨依舊在下,嘩啦啦的雨水聲終于徹底把那些嘈雜的聲音淹沒,妘載也不再關注那處。
————
數日之后。
原木車留下的碾印被人踩踏在腳下。
天雷的映照,黑色的影子綿延出去,烏泱泱的地猶氏族人們向‘北方’投去狐疑的目光。
“大澤以南,天壁以北,崇山淵野,陸地難行,又有地獸蟄伏,應該沒有部族才對。”
地猶氏的巫師遠眺而去,這明顯是沉重的原木車留下的印記。
“巫,要派人去看一看么?”
邊上有地猶氏的戰士出聲詢問,而這位巫師想了想,搖了搖頭。
“剛剛攻滅甘盤氏,部族需要休息一下,南方的疑問,不著急,挖山的奴隸,已經夠了,雖然部族要強大,必須遵從神的諭令,但至少,在山都神沒有給予新的神諭之前,暫且就這樣吧。”
說著,地猶氏之巫忽然笑了一聲,但語氣卻滿是陰冷。
“說不定是犀,象,兕,登涉之類所移大木而去...呢,誰知道呢。”
——
PS:地猶氏,猶,南方稱呼為一種大猴子;
山多猶猢,似猴而短足好游崖樹,一騰百步,或三百丈,順往倒返,乘空若飛。——《水經注》
北方,隴西則是把猶稱呼為大犬,總之,這個部族是原稿中定下的前期大反派部族,現在稍稍削弱了一些,分成了三個氏族,前期搞事的功能由侔洪氏分化出去了。
原木車隊繼續走著,山伯失去夢想躺在籮筐中,母姜被原木車載著,終于,當康開始哼唧哼唧的呼喊起來,眾人走了好多天,終于抵達了歸處。
“是南丘!”
已經看到了伐木場,而這片區域比起原本來說,要更加大了很多,顯然,在赤方氏分為三路發展的過程中,老族長完全遵守妘載留下的指導方針,并且進一步加大了伐山開地的力度。
地多不愁,越多越好,對于這茫茫的大山淵野來說,區區一兩個部族的伐山燒山,著實是不痛不癢,南方雨季可不像是北方大山,每逢冬春就發山火,這里的雨水是三天一小下,五天一大下,這要擔心的是火能不能燒起來,而不是能燒多遠。
咚!
石鋤打在地上,一道長長的溝渠正在從南丘上綿延到伐木場,由高處到低洼,再向附近的水流處引導,而三部族的戰士們沒看過這種東西,蘆槁甚至一愣,問道:“巫,溪水不是這樣引的....”
“這是溝渠吧!”
百荒芪拍起手來:“我聽巫在我們部族說過,說是赤方氏正準備開鑿溝渠,我們的巫已經學了這種方法,只是還沒有開始進行開拓,我就被派來赤方氏了。”
“是啊是啊!這就是溝渠了!”
黃籬陰也十分肯定,而蘆槁則是很感興趣。
“妘梁!”
妘荼看到前面和大家一起開溝渠的正是妘梁,頓時大聲打招呼,而妘梁神色有些迷糊,他抹掉頭上的汗水,這幾天大雨,溝渠的作用體現出來,南丘上幾乎沒有留下半點潮濕的坑洼,全都被溝渠給排掉了。
“妘荼....巫!”
妘梁看到了妘載,頓時大喜,手中鋤頭一丟,大喊道:“巫回來了!”
少年們全都抬起頭來,原本熱火朝天的工地,一下子就安靜,卻又在頃刻之后,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巫回來了!”
平安回來的巫比任何消息都讓人感到振奮,這一下,就只剩下去洵山的妘缶他們沒回來,他們只要安全回來,赤方氏又重新團聚,大家都要好好的,不能失去任何一個族人!
妘載接受著大家的簇擁,少年們,戰士們,他們圍攏過來,而當看到那隨行而來的三十個戰士,人群中,妘舒便呼喊道:“是蘗芽氏的戰士!”
蘗芽氏!這個之前巫要前去拜訪的部族,現在跟著巫派來了人手?
妘舒指著黃籬陰:“這是蘗芽氏的!”
“我是菁華氏的!”
黃籬陰眼皮跳了跳,很不開心,而他這時候發現,赤方氏這里的所有“戰士”,全都是沒有開啟圖騰的人。
和妘荼一樣。
他有些愣了,并且十分不能理解,而后覺得,這赤方氏的巫這么厲害,怎么族人都...這么奇怪,這么孱弱?
那自己在這里,豈不是部族第三的強者?
他眼眉挑了挑,心思流動,同時暗暗嘀咕,這赤方氏也太弱了點。
而百荒芪則是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因為他直接站出來,告訴大家,他才是蘗芽氏的人。
隨后,?蘆氏的戰士們也被介紹,而原本只想著弄一位蘗芽氏的種植者回來幫忙大家,在聽說三個部族都派出了人手之后,他們更是開心極了。
而當那巨大的母姜,以及那些巨大原木車所裝的糧食、種子都送來的時候,大家的呼吸幾乎都聽不見了。
“種...種子!”
那都是上好的種子,比起之前部族內可憐巴巴的一堆小種子來說,都是個頂個的好看,而遠處,老族長聞訊趕來,他出現的一瞬間,蘆槁渾身便立刻緊繃起來!
威神級戰士!
那種天然的壓迫感讓他神情緊張,而黃籬陰與百荒芪,原本還有的一絲奇怪與輕視之心,在這一瞬間,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威神啊!他們的族長都只是堪堪威神,而這個赤方老人身上的氣息,比他們的族長要強的多了!
覺醒程度完全不同!至少碾壓兩個等階!
“巫,你回來了!”
老族長很開心:“老人們聽說你回來,都很高興,現在南丘的溝渠,耕地區域的已經開鑿完畢,正在補全引導渠,你看到了,春耕已經開始,你回來的正是時候!”
妘載也笑:“已經春雷發過三聲,我再不回來就晚了,族長,不辱使命,糧食,我帶回來了!還有蘗芽氏百荒芪,菁華氏黃籬陰,?蘆氏蘆槁,他們都是各自部族內篩種,耕作,堪地,漁獵的高手,現在都暫時居住在我們赤方氏,幫助我們進行接下來的建設!”
“好!好啊!”
老族長大喜,他看向三十戰士,問過之后,很是高興,尤其是對三位加入者,熱情道:“赤方氏現在很窮困,這里也沒有什么好吃的,但還是感謝你們的到來與幫助,從此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今天晚上,大家要吃點好的!”
吃點好的,當然不是殺羔子,而是說雞蛋。
那幾只原雞現在成了下蛋專業戶,雖然原雞下蛋不應該有這么熱情,但老族長也說不出為什么來,總之,這是一種好的變化,而妘梁他們,其中,曾經造謠過的妘磐表示,肯定是那個金色雞蛋的關系.....
老族長覺得也有點道理。
妘載一聽雞蛋下了很多,頓時眼睛一亮,但想想現在稻米距離收獲還很遙遠,蛋炒飯什么的還是不要想了。
不過么,如果條件允許,妘載覺得,是時候讓大家,吃點油渣了。
“油乃人之源力啊!”
油并不難弄,動物的脂肪油,這大山里可是有很多的,而且部族的人天天出去打獵,每次的路線都不一樣,但都是熟悉的,已經探索過的區域。
老族長很鬼精,讓哨人探索周圍,并且劃分為三個圈子,每個圈子里都有明顯的指示物,譬如大白石啦,巨槐樹啦,這些明顯的東西,不可移動的東西,所以,部族人狩獵就在三個圈子里,而路線看似不固定事實上是隨機應變,以至于野生動物們,一開始被這游擊戰術打的有點懵逼。
這主要還是防止動物群察覺到危險,從部族附近遠離遷移,從而造成狩獵困難的緣故。
出現在遠方,從外部包抄,不固定的出現,給動物們一種到處都可能出現人的錯覺,這反而讓它們不會遷移,因為捕獵者到處都是,山狼,登涉,這些大家伙們也時常出沒,人出現的多了,也就熟了。
大家開心的,運送原木車向部族內走進去,而妘載胸口,懷里的金雞蛋,似乎感覺到妘載的開心,更感覺到周圍人們的歡愉,仿佛被同化一樣,同時也晃了晃。
它也很開心。
晚上,盛大的宴會開始了,伐來的樹木被搭建起來,方方正正的巨大篝火堆里,竄天的光明獵獵搖晃,南丘很窮,所以不會有中原的美酒,南丘很窮,更不會有北海的奶流,南丘這里有的,只有熱情與興奮,部族中所能獵到的獵物,一股腦的都拿了出來,只為了招待從西南到來的客人們。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妘載給每個遠來的客人端去一碗姜湯,石釜依舊在煮著湯水,滾滾的熱氣從大大的圓口中浮出,向天上不斷的,悠悠晃晃的飄蕩而去。
赤方氏所能拿出的,最好的吃食,也只有雞蛋,芋頭,魚以及茈蠃。
巨大的野獸尸體早已被扒皮抽骨,另外一個巨大的石釜里正在按照妘載的要求煉油,大量的肉被投進去,平整的,妘梁努力雕刻出來的平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油并不難弄,像是周朝時期,貴族吃飯,那都是有講究的,四季不同,還要用不同的油,春天用牛油煎小魚和小豬,夏天用狗油煎野雞和魚干,秋天用豬油煎小牛和小鹿,冬天用羊油煎鮮魚和大雁肉。
當然,還有最著名的“湯鑊之刑”(下油鍋)。
中原人對于油也是概念的,因為大家養豬,然后烤豬時候會滴油...雖然這個時期的小豬們并不肥胖,但是這和出油與否并沒有關系,不是說你身上必須要有肥肉才會出油的。
“當年部族里養豚,這膏啊,那是很多的,不過現在條件艱苦,這些野獸的膏比不得牛羊豚,倒是這種熬油的方式,我還沒見過。”
老族長拿了一小碗亮澄澄的油,為過去天天有膏食的日子而上香。
“油乃人之力之本,多吃點!”
妘載很開心,而三十位來自西南的戰士,被熱情的赤方氏戰士們包圍,老人們遞給他們盛滿的油碗,而自己手里的,則是小小一點。
“沒事,我們老了,吃的不多。”
一位老人開口:“年輕人,長身體的時候。”
這位老人身上有傷,顯然也是在和龍滌氏的大戰中受到的損害,氣血大幅度下跌,遠不如當年,甚至不如一些初生的新戰士。
這讓黃籬陰,百荒芪他們倒是顯得局促起來,連連道謝,兩個打架小能手一下子變成了三好學生。
能在自己困難的時候,把最好的東西給予自己的朋友,這樣的部族,真的是值得幫助與交往的。
真正可以交心的朋友不是在你輝煌的時候,給你錦上添花的那種,而是要看在你困難的時候,誰給你雪中送炭,或者說,他自己本就很困難,但還是盡力幫你。
古人淳樸,妘載不免想到在春秋,在戰國時,乃至于秦,漢,都有很多人為了招待朋友,把自家僅有的雞鴨牛羊殺死,然后拿去招待的,當然,還有更極端的....那就太極端了。
義,這個字在古時候可謂重若千鈞,無數人為這個字拋頭顱灑熱血,只是為了完成一個諾言。
姜湯冒著熱氣,油脂里面也有姜的氣味,這些都是半路上挖出來了的姜群,至于那塊母姜,還沒有人敢切它的片。
大家歡聚起來,除了妘榆心疼的看著袋子里所剩不多的鹽巴,尋思著以后如何開源節流之外,其他人都很開心。
“榆,不必這樣,明天我準備讓你去做個工作,帶著羔子。”
妘載摟住他,妘榆一愣:“巫,有什么要我做的嗎?”
“帶羔子去找鹽土。”
妘載道:“大澤雖然不是咸水,但附近應該也會出現鹽土,羊對于土鹽,巖鹽很敏感,帶著羔子盡量去周圍轉一轉,我讓族長跟你走,保證你的安全。”
族長是本部的最高戰力,找鹽巴這種事情,肯定要有高手跟著,不然鹽巴沒找到,羔子和妘榆被野獸吃了,那就倒霉了。
一旁舔著姜湯的羔子感覺到一陣惡寒。
“羔子也喝姜湯,怕不是人變的。”
妘磐,造謠小能手看著羔子,忽然感覺到有點香。
生姜羊肉湯.....真香啊,可惜羔子是圖騰。
大家坐著,很快氣氛熱烈起來,逐漸升溫,而赤方氏中,有人舉起手來,身子隨著手臂搖晃,唱起了歌:
“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
“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
新的土地,新的人民,新的生活。
蘗芽氏,菁華氏,?蘆氏的戰士們也被感染,同樣開始唱起本部的歌謠,并且手舞足蹈,有些看上去滑稽,有些則跳的很好看。
妘載聽著聽著,也逐漸哼起來,邊上的妘榆他們聽著,發現沒聽過,便問道:“巫,這是什么歌?”
“叫做《沛》,我祈祝時,隱隱約約聽到一個老人唱的。”
大家都很驚奇,這首歌他們都沒聽過,包括三山四野的戰士們也是,都是面面相覷。
但意外的很好聽,這是一首贊頌雨水的歌。
“但是雨水太多了,滋生潮氣與腐爛,也不太好啊!”
老族長哈哈笑了一聲,喝掉了碗里的姜湯。
咚!
老族長放下了碗,對大家道:“我也有一首歌,年輕時候,我在中原,曾經跟隨先巫妘岫去中原參加過帝的祭禮,雖然我們就是去湊數的,看看熱鬧,但是見了大世面,倒是不算白去....”
“我在這時候偷偷學了一首歌....”
先巫,并不是老巫師,而是老巫師的上一任,那時候老族長也只是個孩子。
連山生晦,腐草化螢,斷竹續竹,鐘石變聲的預言,便是這位先巫留下來的。
“歌,叫做《神北行》。”
“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
“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
老族長說著,眼中滿是回憶:“當年天下旱,帝祭山海,乃命叔均持玉令向北行,叔均當年不過小童,他向西北而走,足下灑落青葉,邊上有人灑水隨侍從心,小童口中高呼《神北行》,希望赤水女子獻,不要再對中原施加她的哀傷,希望她能幫忙,把大旱收回去。”
“遙遠的西北方,赤水女子獻,望著中原一年又一年,卻不能回來,我們團聚在這里,卻依舊有如獻神女一樣的孤獨者,但即使中原懼怕她,希望她遠走西方,她依舊望著中原,一年又一年,不會磨滅記憶,也不會吝嗇她的庇護,這,大概就是故土難離,對于鄉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