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
洶涌奔流的水在一位大漢的腳步前惶恐的讓開,即使是橫行山海的大江,也不敢截斷這位大漢追逐光明的步伐。
大漢已經并非壯年,他的額骨很高,臉龐如被刀削斧闊一般,棱角分明,剛毅堅實,兩只眼睛平靜的猶如深澤巨淵,其中蘊藏的氣息,足以讓山岳也搖晃崩滅。
沒有野獸敢靠近他,沒有大魚敢在他眼前出沒。
他的胡須已有兩三根見白。
那攏在腦后,插有三色羽的頭發,也已是純黑不再。
人有暮年,如太陽夕下,但大漢的暮年雖然已經逼近,卻還沒有完全到來。
他的氣血依舊旺盛,他依舊是這世間為數不多的“人雄”。
大漢渡過大江,尋常的人可以看到遠方高聳的洵山山脈,但他所能看到的,則是更遠,更遠方的一縷光芒。
大漢望向洵山,沒有讓洵山中的大巫察覺到自己的到來,他背負彤弓,腰挎素羽之箭,數步過后,江水已經被他拋在身后。
這不是他第一次踏過這大江之水。
但也必然不是最后一次。
————
妘載回到了部族之中,此時族人們已經都知道妘舒的事情了,少年們顯得很沉默,之前的高興勁都消失殆盡。
族人的眼淚流了很多,在與龍滌氏大戰時,在族人強渡大江時,乃至于這次閼澤之事。
但妘載看得出來,他們其中有不少人,是在強忍,而更多的人,則是已經心如枯槁之木,不再悲傷。
他們看到妘載把那些破損的兵器帶回來,他們低下頭,是尊敬,是哀悼,亦是不敢去看。
嶄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但誰也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候出事情。
這就是山海的殘酷規矩,天道如此,若不奮力爭渡,最終,會被山所壓塌,會被海所淹沒。
“嗚.....”
有人憋不住,嘴唇抿起來,說到底終究是一群孩子。
妘載把那些兵器放在地上,老族長過來了,妘載對他道:“讓族人們都拿起鏟子吧,來吧,我們要做一件事情。”
老族長點了點頭,讓族人們去拿起鏟子,同時問道:“巫,要做什么呢?”
妘載道:“我們要整理一塊地,這塊地就在我們的居住點,它要在中央的圈子里,然后用木頭,石頭圍攏,做出一塊方柱,它不是桓表,它叫做碑。”
“把碑矗立起來。”
妘載指著那些兵器:“不會有人忘記他們的。”
他和老族長來到一塊剛剛開好的地,妘載看了看四周的地質,以及風向,便招呼一下,少年們呼啦啦圍上來,開始把這里弄平。
“挖出來的土,不要丟棄到遠方,我們要把它壘砌起來!”
妘載對幾個戰士開口,妘缶在其中,堅定的揮了揮拳頭。
“巫,您放心吧!一定給您弄好!”
他干勁十足,似乎隱隱知道了巫的想法,這里是要作新的氏族之丘(公墓)么?
老族長看了看,心中也是和妘缶一樣的想法,正好這時候,妘載開口問他:“族長,以往族人死去,或有尸體,或沒有尸體,是怎么葬下的呢?”
老族長不假思索:“若死,有尸、骸則收回,以薪覆之,入土而安;若尸,骸不能收回,則棄之于荒野,自有野獸分食。”
“若是貴者,如巫,則有木排立于兩側。”
“死于大荒,亦是我等的宿命之一。”
老族長說完,忽然笑了一下:“我知道了,巫,你是要弄新的氏族之丘么?”
上古時代,沒有棺,好一點的,地位高點的,死以薪覆,而平凡的人直接散于荒野,被野獸分食,而也只有諸侯級別,才能埋在土堆里,入土為安,這就是陵。
而沒有棺材的這種情況,到了舜帝的時候,那時候會出現瓦棺,也就是用陶來制作棺材,同時,也出現了更加精美的陪葬品。
妘載神情肅穆,認同道:“是的,這是喪葬,但很快,死去的人就會被忘記,我們口口聲聲說著先祖,難道只有開創部族的人才是先祖么?”
老族長不說話,等著妘載的下文。
妘載指著前面少年們開拓的一塊土地:“我們要在這里立一座陵,不是給某個大人物,而是給我們自己的先祖,所有的戰死者,所有的開拓者,所有的.......”
妘載的手向天空伸去,踮起腳尖,高高的,老族長隨著他的手臂抬起頭來,他眼中,眸內所看到的,那是妘載,將太陽握在了手里。
那座丘陵,會比肩天空嗎?
那座丘陵,會光融如太陽嗎?
妘載的手指仿佛觸及天空:“自縉云分赤方以來,所有為部族延續傳遞薪火,為了讓部族立存于天地山海間的先行者們,在此永垂不朽!”
聲音很大,所有的少年人們都聽見了,他們有些人并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但如妘缶一般的年長者,則是眼淚在框里打轉,隨后露出笑容,手上的鏟子,揮舞的更加賣力了。
但年紀小的少年人們,看到年紀大些的少年,他們的笑容,他們的汗水,便也跟著笑了起來。
是的,巫所下的決定,那一定是好的,是正確的!
那一定是利部族的!
古山海時代,五帝之時,還沒有說陵專屬于帝王,大陵小陵,大丘小丘,所謂上古時期的各種如昆吾丘,軒轅丘,赤望丘,參衛丘,神民丘....這些其實都是大陵,因為規模太大,于山丘合一,故而得到了神化。
而喪葬禮儀開始強化,是從夏朝開始,逐漸到商朝完善,最后到周朝,最為嚴苛,各種禮不可僭越。
妘載豎起手來:“我希望以后,那座丘要很大,很高,所以這不急于一時!但大家卻不能忘記,等到我們繁盛了,一定要把這件事情做完,我們要整理出土地,把清理的土、石、泥都堆在這里,這是一個簡陋的陵,他們會回來的,回到這里,然后注視著我們。”
“而我們,將在他們的注視下,把部族帶入豐穰之載,可奮于五谷的時代!”
“我們會將山海托起,高高的迎向青天!我們將在太陽的光輝下,耕耘著勾勒金野!我們將向前走,先祖們會在后面幫助我們,我們的后面是奮斗的歷史,我們的前面是璀璨的未來!”
妘載鼓舞著所有的族人,所有的族人也都奮力揮舞手中的大鏟!
“異獸不能打倒我們,漫山遍野的敵人將會是磨練我們最好的對手!我們遇強則強,我們在這里成長,茁壯,終有一日,火會燃起,樹會參天,山也將被我們踏破!”
“天行其健,人以自強不息!”
高大的梯形土臺被壘砌起來,四周擺放了一圈石頭,而土臺的中心,巨大的石柱被妘載親手立起,黃銅的斧鉞在石碑上刻下了妘載曾經說過的話,于是每一個赤方氏的族人,當他們經過這里的時候,都會停留片刻。
這是簡陋的,但以后會把它變得更好看。
它會更高,更大。
少年們注視著那塊碑,他們會不由自主的念誦,在心中燃起熊熊烈火。
先祖啊,您會庇護我們。
朋友啊,你會幫助我們。
妘載壘起這個簡易土臺的原因,也并不僅僅是出于整頓喪葬。
這其實是在豎立一面希望的碑,后人要代替逝去的前人繼續活下去,后人所創造的榮耀,亦是前人舍生忘死而換來的,這不能忘記,而這,更是部族的記憶與豐碑。
這是一種崇高的信仰。
當有了信仰,就有了動力與希望,但不是把自己的信仰寄托給神靈,說來好笑,在顓頊帝劈開了神與人的關系,在重、黎二人撐開天與地之后.....很多人突然才想起來,他們終于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伏羲,女媧,炎帝,黃帝,蚩尤,乃至其他很多的,更早的部族首領們,他們最開始也并沒有依靠神。
是他們先在這片山海站住了腳步,隨后才有神跟了過來。
火不是神賜予的,是燧人氏自己鉆出來的。
屋不是神鑄造的,是有巢氏自己搭出來的。
劍不是神贈送的,是黃帝與蚩尤對拼時打造出來的。
包括妘載自己,他看著那被他自己親手立起來的豐碑,他心中亦有一種震撼。
煌煌遠古,何其偉岸。
縱然蠻荒不化,但人們都存在著一種與天地斗爭不息的強大精神。
那是名為“茁壯”的力量。
“榆,你懂我們為什么一直知道如何使用火與器具么?你知道,為什么中原,北方與東方的禮樂與德行,超越了南方與西方?”
妘榆撓了撓頭。
妘載笑,指著那座豐碑:“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形骸有盡而精神不滅,前面的柴木剛剛燒完,后一根柴已經燒著....就這樣,火永遠也不會熄滅,先人的記憶化為了我們與天地斗爭的手段,長存不朽。”
妘載帶著他們離開,少年們對那座豐碑投去最真摯的尊敬,而在后面的族人中,老族長望著那面碑,他的眼中映照著血與火,當年在與龍滌氏大戰中死去的一個又一個熟悉的面孔,似乎在這時候復生了,他們來到了這片原野,并且長眠在那座大陵之中。
“薪火相傳,無窮盡也。”
老族長原本清澈的眼睛開始變得渾濁,淚從他的眼角流下,但他很快就把其抹去。
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就像是巫所說的一樣,不僅僅是為部族和自己而活,更要為死去的先行者而活,如果部族覆滅了,那他們又有什么臉面在死后去見那些先行者呢?
夕陽西下,又是忙碌的一天,妘榆在開荒回來的路上看到了妘舒,他跟著妘荼,身上背著藥筐,筐這種東西幾乎是和漁網同時期,屬于伏羲時代的產物,人們知道如何使用藤條編織成網狀之后,筐自然也就應運而生。
妘舒看到了妘榆,他低著頭,不敢看他,匆匆跟著妘荼走開。
妘榆站在原地望了很久,他沒有說話,而邊上,高大的妘缶走過來,扛著石斧,看向妘舒,妘荼二人歸去的方位,拍了拍妘榆的肩膀。
“未嘗不是好事情,我聽巫所說,妘舒是因為看你找到了芋頭,這才起了爭強的心思,也想弄點糧食給部族,但卻失敗了。”
“他本心是好的,只是過于急躁,這一次,跟著妘荼采藥,他會明白很多事情。”
妘榆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妘缶頓時樂起來:“榆,你比我小很多,有些事情你還不明白,要多學習!”
他說著,昂首挺胸,神氣極了。
妘榆卻怪異道:“巫也和我差不多大。”
妘缶一窒,嘟嘟恩恩了兩聲,呵斥道:“那是巫,能一樣嗎,從小啊,載就跟著老巫學習各種知識,巫要是不智慧,那我們不都完蛋了嗎。”
妘載的耳朵動了動,回過頭看了看掉隊的兩個人,向他們招了招手。
落日余暉灑在前方的原野,赤方氏的臨時聚居點已經可以望見,外面已經用這幾日砍伐來木頭圍起了一個臨時的圈,這些木墻是可以拆卸的。
中原的畫地為墻,以表示自己的居住范圍,這種行為從神農時代就已經開始了,所以永遠不要小覷古人的智慧。
《漢書·食貨志》:“神農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
而完整城郭的出現是在舜帝的時期,《吳越春秋》稱:“鯀筑城以衛君,造郭以守民,此城郭之始也。”《淮南子》也有鯀作三仞之城的說法。
不過夯土技術,是現在還沒有掌握的,不過有夯土技術的前身,即生土技術,而夯土技術開始成熟,也正是在舜帝的時代,只是還沒有傳過河南地。
所以說天下萬般法,皆自舜時而始,并不是沒有道理的。
狗子的叫喚是在迎接開荒歸來的人們,搖擺的尾巴邊上蹲著的是豚子,而羔子又出去找了一天的野味,但很可惜,看起來野菜也并非遍地都是。
老族長放下手中的石錘和鑿子,妘載站在門檻處,摸著那些臨時搭建起來的墻壁,木頭的前方被削的尖銳,參差不齊,可以有效抵抗如狼般的野獸。
“暫時就這樣了,我們的人手還是不夠,不能筑造過高的墻,沒有辦法開采石頭.....”
老族長嘆息一聲,妘載則是道:“墻壁是抵御猛獸的必須之物,木墻雖然插滿了尖銳的木頭,但也只能抵抗狼,豹一類小型動物,族人們沒有開啟圖騰,一旦遇到如旋龜般的異獸....不,旋龜接近了地獸,應該說,即使是剛剛產生變化的,僅僅高于尋常野獸,而最低劣的原獸,都可以把這些木墻推倒。”
“明天吧,分出一部分人,以這座木墻為基準,至少要把土墻夯起來。”
“只有族人安全,大家才能充滿活力的去搜索糧食,砍伐樹木,采集草藥,沒有一個安全的聚集地,說什么都是白費,既然知道我們身邊有極其強大的野獸,便不能不提早做出準備。”
這提及的,自然是旋龜,計劃要做出改變,木墻不夠用,必須要夯土。
老族長道:“是的,巫,你說的有道理,我明天就讓妘缶他們去鏟土,把這里壘起來。”
妘載糾正:“是夯起來....不,版筑。”
“夯?版筑?”
老族長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妘載道:“明天你就知道了。對了,族長,還要讓人準備些石器,圓滾滾的,能舉起來的,不要太精細的,也不要太重,但也不要太輕。”
太陽已經完全沉入虞淵,妘載諸人圍繞著火堆,少年人們的精力很充沛,但也有人心事重重,疲憊一天之后,應該就此沉入夢鄉好好休息,但是有些人卻一直閑不住。
老族長看著這幾個孩子閑不住,便道:“既然你們不想休息,那就守夜吧,看著火堆,要是有事情,千萬要提醒。”
幾個少年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個人道:“族長,我們....能守夜嗎?”
老族長頓時一笑:“怎么,害怕么?”
少年人們頓時感覺被看輕了,挺胸抬頭:“當然不怕!”
“其實還是有點怕....”
一個少年咽了口口水,小聲比比。
頓時他就收獲了幾道不滿的目光。
“哈哈,怕是正常的。”
老族長坐了下來:“我以前,也害怕的。”
少年人們圍著火堆坐了下來,老族長一一點他們的名字:“妘磐,妘貍,赤方耳,赤方蕪,赤方冱(hu,四聲,凍結的意思)。”
“是,是。”
少年人們你推著我,我抵著你,肩并著肩,互相頂來頂去做鬼臉。
老族長看著他們,眼中滿是慈愛。
老人指向那高高的天空,黑暗的幕布上,懸掛著無數璀璨的銀星。
“你們知道那些是什么么?”
“是星!是萬物之精上升于天而成,是先祖們最后會化成的光芒。”
妘貍很得意:“我以前聽巫說的!”
老族長笑:“還有呢?”
“是神!”
赤方耳伸手:“以前我常常聽父所說,先祖們與神靈同在,而神本居住在群星之中。自顓頊帝絕天地通,人間再也沒有天神行走的蹤跡,他們離開了,前往了星的最深處。”
幾個孩子都目光閃爍,興致勃勃,就像是在聽神話故事一樣。
而這恰恰是這片山海的真正歷史。
老族長點了點頭:“星辰,萬物之精氣,是先祖,也是神所居處,但以前啊,我第一次守夜的時候,我看著天空中的群星,你們看,盯著它們良久,會不會看到,它們似乎在眨眼?”
少年們抬起頭,看了大約十個呼吸,赤方冱結結巴巴道:“是...是啊,真...真的...真的在眨眼....”
少年人們竊竊私語起來。
老族長伸手給火堆添了一根柴。
于是火舌竄了起來,把他的身前映照的滿是光明。
“對啊,它們在偷偷看著你們,是神在看著你們嗎,還是先祖?哈哈,我第一次守夜的時候,看這些星辰,我害怕極了,它們就像是.....一些怪物,躲藏在天空的黑暗里,偷偷的...看著你們。”
少年們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
老族長呼出一口氣,火舌在他身前搖曳:“黑夜降臨之后,山海是極其危險的,你不能有絲毫的放松,火也不能熄滅半點,否則它們就會循序過來,那時候我曾經和我的父說過,如果沒有火在地上燃燒,是不是天空的怪物,就會撲擊下來,把我們殺死?”
“當時,父嘲笑了我的異想天開,但最后也鼓勵了我,他和我說,即使是那些怪物真的下來了,我們也可以重新燃起火焰,驅逐它們。”
“所以,要敬畏山海,卻又不能屈服在它倆的身前,否則,沉重的山會壓垮你們,浩瀚的海會淹沒你們,要記住,守夜是一個崇高的行為,這意味著你在犧牲自己,讓其他人可以安心入眠。”
“他們依靠著你們,你們在守護著他們。”
五個少年人把胸脯挺起來,挺的高高的,背也直直繃緊。
老族長伸出他粗糙的大手,上面還有數道刀傷,他挨個給這些少年拍了拍肩膀,并且和他們擊了擊拳背。
“你們是最勇敢的戰士。”
族長的夸贊讓他們心潮澎湃,每個人都激動的小臉通紅。
老族長充滿皺紋的臉生出笑容:“希望你們摹刻圖騰之后,不要忘記今晚的故事,你們是戰士,而戰士,是生來就要保護族人的。”
“不要忘記那托著你們渡過大江的十個戰士,也不要忘記在遷移路上死去的人們,亦不要忘記死于大澤的同伴。”
“為了讓這種事情不再發生,你們一定要茁壯成長,變得更加強大起來。”
五個少年緊緊握住拳頭,妘磐的眼中閃爍著憤怒,倒映著火光,他向老族長問道:“要有多強,才能真正保護族人呢?”
老族長抬起頭來。
“火升起來的時候,圖騰就會出現,而木參天之后,圖騰就能被立起,由此,我們就可以真正靠著火與木,把圖騰摹刻在自己的身上。”
“初生的圖騰較為孱弱,還不能完全應用氏族的力量,但就像是一個種子,已經被種下,成長壯大,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少年們的眼中閃爍著星星。
“隨后它長大了,這就是少壯之身,這時候,氏族給你們開啟的圖騰,便逐漸向個人的力量而轉變,你們的圖騰也會出現變化。”
“譬如我們的圖騰是羊,那么,你,磐所開啟的圖騰,或許是羔子一樣的山羊,那么你,貍,你所開啟的圖騰,或許是更北方的那種長毛的羊。”
“自然,也有更多,類似于羊,卻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它們并不一定真的存在,但它們就代表你們自身。”
“人即是圖騰。”
“初生,少壯,隨后,便是威神。”
“威神之身,如其名,可以完全動用氏族圖騰的力量,并且融入到自己的圖騰當中,如此一來,借助部族的力量進行作戰,只要部族不滅,威神戰士的力量就不會消退。”
老族長說著,而少年們則是認真聽著。
“再之后,是參云,人雄,以及...鼎盛之身。”
“參云之力與地獸同,澤水中不是有一只旋龜么,它還不是地獸,但即使是進一步,它成了地獸,也不過就是被參云之身十拳捶死的貨色。”
“至于人雄.....”
老族長緩緩道:“你們聽過嗎,在五十年前,陶唐氏‘放勛’,他還不是天下共主,那時候,他剛剛代替帝摯十六年,天下有很多人并不服從他。”
“他初繼位,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必須要團結一切能團結的人,于是他開始筑城,于是他開始征討其他的部族,于是他開始鞏固與四岳氏,四帝族,四荒王的關系......但很快,天下出現了變故.....”
“東方的天空,在滄海之外,出現了十個太陽.....”
——————
PS:四岳氏:為四方諸侯之長,即有齊,有呂,有申,有許四大氏,其中又只知呂氏先祖亦稱“太岳氏”、“西岳氏”,為四岳之首,其余三氏鎮守方向不明。
四帝族(四兇):以山海經為例,即帝鴻氏(帝夋之子,亦為山海傳說的古帝之一,也有說黃帝別號),顓頊氏(即高陽氏),少暤氏(白帝少昊氏,一稱青陽氏),縉云氏(炎帝祝融苗裔,一說祖先黃帝)。
四荒王:即日下氏,西王母氏,孤竹氏,北戶氏。
四罪:共工氏、三苗部、鯀、歡兜
四方臣:即羲叔,羲仲,和仲,和叔,羲氏和氏在古羽山建立的遠方國家,即“羲和氏”
妘載并沒有睡著,他距離火堆并不遠,而巫的聽力很好,當然,也多虧了晚上的靜謐,沒有嘈雜的聲音影響。
老族長在給五個孩子說著故事,而妘磐看到了妘載,頓時站了起來。
“巫!”
五個孩子都站直身體,老族長轉過頭,對妘載點了點頭。
“巫,還不睡么。”
妘載道:“五十年前的故事,是大羿射日么?”
老族長笑:“是啊,正是那位人雄,他是世人最敬畏的人吧,也是天下所有部族的英雄。”
“沒想到巫居然也知道這個故事,是老巫告訴您的吧。”
妘載點了點頭,當然,事實上老巫的傳承記憶中也確實是有,加上后世所流傳上千年的射日傳說,在觸碰到真正的射日之景時,妘載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
“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豖希、修蛇皆為民害。”
“陶唐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于青丘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萬民皆喜,置陶唐以為帝。”
大羿的故事就發生在幾十年前,而他殺了如此多的異獸,顯然也不是一年半載就完成的。
朝代這種事情,最早的傳說,就是由堯所開創,他集結了許多的部族,又由大羿代替他征戰四方,擊退了那些極其強大的山海異獸。
赤方耳的眼中閃爍著憧憬的光芒。
人雄!中原的大英雄!
“那十個太陽呢,去了哪里?”
他追著問,老族長笑著:“十個太陽,被射落了九個,事實上,那十個太陽都是天空中的金烏鳥,最后一只害怕極了,它跑了回去,向東方逃竄,從此再也沒有出現,但世人都以為,它就是天上懸掛的太陽。”
“這怎么可能呢,天空中的太陽亙古長存,而那個逃走的,不過是一只飛鳥而已。”
妘載笑著接口:“據說,是東方湯谷的扶桑金烏,這種事情,問一問四岳氏、成山氏、日下氏,應該能得到答案吧。”
老族長失笑:“日下氏看得到湯谷,但是卻無能為力,十日遭到驅逐之后,陶唐才命羲氏與和氏派人出去,于是羲仲前往東方湯谷,居嵎夷地古羽山,東望扶桑下,觀察天象運行,這才有了春之日。”
日下氏,即四荒之國,東方極遠之氏也。
老族長繼續對幾個孩子道:“那剩下的九個太陽,都被射落,但射落之后,九個金烏鳥墜向了什么地方,卻沒有人知道。”
“在大羿射日之前,十日出行,而西方大荒之中,有山曰成都載天,夸父氏居于其中,見大日西墜,欲伸手擒之,于是便有了你們父輩小時候聽過的故事。”
“夸父逐日而死。”
對于少年們來說,大羿,夸父,這都是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人雄,但是世間很多人都知道他們,因為他們曾經做出了驚天動地的事情。
老族長道:“西行的太陽烤焦了成都載天山的草木,這才讓夸父氏震怒....”
這些都是耳熟能詳的上古故事,但卻反映了人不屈服于山海的斗爭精神,以前的妘載學習的時候,并沒有太深的感觸,而直到如今.....
他深深為大羿,夸父等人的精神而感到震動。
火焰噼啪作響,妘載拿出了部族已經熄滅的火種,那是一塊石頭,是原本火種之石上被打碎了的碎片,一點點,呈現焦黑的炭質結構。
模樣有點像是煤礦石,但內部結構卻又有細微的不同。
妘載把這塊石頭丟到篝火中。
果不其然,尋常的火焰并不能讓這塊石頭發生什么變化。
少年人們看著那塊石頭,老族長道:“這就是火種的碎片,當它重新燃燒起來,木種就會發芽,你們也就能夠真正摹刻圖騰,成為偉大的戰士。”
妘載盯著那團火焰中的火種石,他的精神意志似乎在被吸引進去。
......
老族長的聲音越來越淡,少年們的追問聲也逐漸聽不見了。
萬籟俱寂。
妘載抬起頭來,這一刻,似乎火也熄滅,部族也消失,他一個人坐在石墩上,天與地之間茂盛的森林也化為荒涼。
他看到遠方的荒野盡頭有一顆巨大的太陽。
浩瀚的風綿延無止境,它們從遠方席卷過來,妘載的頭發被吹得飄揚起來,麻所制作的衣袍獵獵作響不能停止,似乎隨時都會被扯碎。
“巫在關注火種時,會出現這種情況。”
妘載并不感到害怕與迷茫,這是老巫的傳承記憶中已經有的記載。
傳承記憶真的是個好東西,它把一代代人的記憶整合下來,然后傳遞給下一位巫。
妘載雙手呈抱拳狀,逐漸收攏雙臂距離。
“這是祝的起手勢。”
祝,巫者常常所說的一種行為,既是祝愿的意思,也是祈禱的意思,當然也通“咒”。
譬如靈山十巫當中,以醫術見長的巫咸,后來十巫傳承散落,巫咸作為醫館的職業保存到堯帝時,這位巫咸以鴻術為堯之醫,能祝延人之福,愈人之病,當然,他還有一手“倒霉催”的手段,祝樹樹枯,祝鳥鳥墜。
這種巫師,已經脫離了巫與大巫的行列,可以稱呼為神巫。
遠方的太陽代表妘載本身的巫術,而這個荒涼的世界,就是火種所寄托的石頭。
如此荒涼,代表火種已死。
妘載也沒有試圖挽救這枚火種,因為只要部族不能恢復生機,火種就永遠處于這種死寂的狀態,說到底,人依靠著火,火亦依靠著人。
妘載向那輪太陽尋求力量。
這也是他第一次與自己的巫術對話。
“我本以為能看到銅鈾云母坑,卻沒見到,你到底是什么,難道我真的覺醒了太陽的力量,那我豈不也是金烏鳥了么?”
“聚變反應.....”
妘載向那輪太陽傳遞信息,而太陽四周席卷的浩瀚巨風,帶回了它的聲音。
灼熱的光與熱,向著妘載的身上注入,回應著他的祈禱!
妘載張開口,聽到了那些聲音,他接下來要做的,便是念誦出來:
“維岳降神,天垂其象,如日之升!”
如浩瀚的天幕垂落下來!
浩瀚的波濤起伏于東海,晝夜開始更替,太陽的光芒越過滄浪洪波,一剎那便將大片大片的山海侵蝕成輝煌的金色。
這是新的一天。
光已經來到洵山,來到閼之澤的南部原野。
妘載的身邊,幾個孩子不住打盹,但也有人支撐著,妘磐一眨不眨的看著妘載,眼中充滿了探尋與好奇的意味。
巫已經在這里坐了一晚上了,除了輕微的呼吸外,不曾有半點動彈過,安靜的不真實,就好像是一個雕像。
妘磐用手肘頂了頂妘貍,后者頭靠著肩膀,哈喇子都已經流到地上。
“天亮了。”
妘磐齜牙咧嘴,不敢大聲呼喊,怕驚擾到妘載,但是妘貍這個家伙被頂了一下,居然順勢向地上一躺,那樣子似乎是不愿意起來。
耳,蕪,冱,三小也終于從半睡不醒之間恢復過來,太陽的力量帶著萬物復蘇的氣息,而凝聚了一夜的山野間,也開始彌漫起晨霧。
露水聚集在他們的肩頭,把獸皮與麻制的簡陋衣衫弄得濕漉漉。
“噓.....巫還在睡,不要吵鬧。”
妘磐站起來,把手指頭放在嘴巴前,三個少年都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而妘貍躺在地上睡得極香,妘磐撓了撓頭,把他抓了起來帶走,沒有把他當場弄醒,以免驚擾妘載。
赤方耳揉了揉眼睛,看著妘載,有些奇怪,小聲對其他少年道:“我是不是沒清醒,巫好像一晚上都沒有動過,巫是在祈禱吧,并不是在睡覺?”
赤方蕪壓低聲音:“或許是吧,巫能溝通天地,能夠聽到神的聲音,昨天晚上,肯定是天上的群星中,有神向巫傳達了話語,也或許是先祖的聲音。”
赤方耳咧咧嘴,很高興:“那肯定是因為上次的碑,先祖很喜歡。”
他們都很開心,但這時候,他們發現自己的影子開始拉長。
已經明亮的天空,在此時似乎變得昏暗了,但事實上,當少年們回過頭去的時候,他們見到妘載正在發光。
一層淡淡的光暈貼著身體,不斷向外逸散虛無縹緲的灼熱霧氣,故而在這種對比之下,已經把光明投射到洵山的太陽,似乎都顯得有些失去了顏色。
幾小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顯得有些愣神,他們從沒有見過這種情況,而巫的行為又是他們所不能理解的。
高大的影子走了過來,妘磐轉身,碰到了老族長。
老族長看見了妘載的狀態,他讓少年們離開這里,并且下了命令,任何族人不允許到這里來打擾巫的修行。
“族長,那是‘祝’嗎?”
用祝來溝通天地無形之神,行行入幽荒之中。
老族長對妘磐道:“應該是吧,和老巫的祝不太一樣,但你們不能靠近,神的力量會灼傷你們......看那些草木。”
少年們的目光望見了地上的草。
他們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草木在妘載的身邊開始茁壯生長,它們沐浴著那些光芒,天地間似乎有浩瀚的風吹拂過來,但卻混亂無秩序,那些風縈繞在妘載的身邊,而妘載身上向外逸散的縹緲云霧卻不受到影響。
“簡直就像是太陽....”
妘磐下意識的望向天上,他忽然異想天開,對老族長道:“族長,您說曾經,陶唐未為帝時,大羿射十日,一日東逃,九日墜世.......巫,不會是金烏鳥吧?”
妘磐的這句話說出來倒也沒有經過思考,老族長愣了一下,隨后哭笑不得。
“那你呢,也是沒有長出火羽的小金鳥么?”
老族長拍了拍妘磐的頭:“巫的力量是不盡相同的,自火發展而來的變化,有很多呢。”
這一日,看起來巫是必然不會參與建設了,老族長命人在這里好好看著巫,同時帶其他人從這里離開了。
今天的工作,還沒有開始干呢,有很多事情需要大家去做,不能在這里發呆啊。
“巫會變得強大,我們也不能辜負了巫。”
..........
天空中的太陽從東方移動到西方,光明也逐漸沉淪下去,天地重新變得晦暗,而妘載所在的地方,卻依舊是熾烈耀眼,他本身就像是一個固定的小型太陽,散發出光和熱,同時,他身邊的草木,變得更加茂盛了。
砰——
就像是有什么東西爆裂一樣。
守夜的妘缶嚇了一跳,他看見妘荼愣愣的盯著一個方位,那里有一個特別大的樹樁,是第一天伐樹時,那顆最大的兩人合抱木的底部,因為過于圓潤與巨大,所以就被妘缶留下來,當做一個墩子用。
但現在,他們眼中所看到的,這已經被斬斷的圓樹墩,上面居然開始破裂,并且不斷生長出一片又一片的綠葉!
緊跟著,葉子當中逐漸有花骨朵擠了出來!
枯木逢春,陳花重放!
“草草草....長草了!我家長草了!”
“開花了!我家開花了!”
喊聲開始此起彼伏的響了起來,少年們從各自的簡陋木棚里鉆出來,而那些木棚的架子上已經開始開花生葉。
也就在這時候,妘載清醒了過來,他身上的光芒開始消失,整個人也恢復到平常的氣質。
“‘祝’已經結束了。”
妘載的眼中,熾熱的氣逐漸散開,在那荒涼的火種中,妘載向那個太陽進行了祈祝,強化了自己的巫術力量。
得到的巫術有三個,當然,用山海的古語說起來有些拗口,簡單來講:
【初始裂變反應爆炸】。
【火焰溫度強化】。
【加速神靈血脈的沸騰,提高覺醒度,同時對周圍產生神化】。
山海的言辭:
即【焚和】、【大火】、【縉云神血】。
焚和,毀滅中和之性。
大火,旺盛的火焰。
縉云神血則屬于二次覺醒了。
只不過,看起來似乎有某些方向不太對勁。
低下頭,看著幾乎已經把石墩淹沒的草叢,妘載的眼中閃爍起輕快的光芒。
那伸手撥弄了一下,草輕輕晃著尖。
這可真是一個好的變化。
不是喚了句芒的巫術,而是純粹以太陽的光芒來催生,這是神化么?
想來必然是的。
然后神化的光芒,影響到了周圍的植物。
妘載在進行祈祝的時候,感覺到那些風的灌注,它們應該是游離在天地間的“氣”,它們在進入自己的身軀,不斷讓自己與那輪太陽的聯系變得更加緊密。
妘載不知道這是不是所有的巫都有的能力。
因為老巫的記憶中,并沒有這一塊的記載。
妘載的頭微微低下。
到此為止,不能再獲得更多的回應,肉身是有承載極限的,而如今的部族,還沒有打開圖騰。
但想來,這種程度的力量,應該暫且夠了吧。
厚積薄發,現在還不是噴發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