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的神色很不好看。
放齊則是笑了笑。
“無德之家,能養育有德之子,實屬是千年不遇的事情。”
帝看向放齊:“他確實是有些能力,但現在看來,也僅僅是孝道罷了,只能說有德,不能說大德,連小德,都配不上。”
放齊道:“帝還可以繼續看下去。”
日上三竿,重華帶著敤首終于耕完了第四里地,他的臉都漲的通紅,胳膊緊繃,上面滿是汗水。
第四里,這個里,三百步為里,名曰井田,重華耕四里,也就是一千二百步。
長,寬,各百步,為一田。
六尺為步,百步為畝,但是這時候,還沒有畝的說法,堯舜禹時期,用的是井田的雛形。
其實一個人耕幾畝地本不需要這般長的時間,但那是因為“粗放作業,廣種薄收”的原因,放任形式的種植自然不需要多少力氣,但如果是一塊土一塊土的進行翻滾,每一塊都弄得細致,重華的動作其實已經算很快了。
后來戰國時期,晉國一個國人就要種七十畝田地,自然也是廣種薄收,加上輪耕休耕,這才顧得過來,且這樣種植,加上沒有漚肥之法,畝產實在不高。
如果像是重華這樣,是一塊土一塊土的細細翻滾,若是換做了尋常農夫,必不會這么做,因為這卻不知道要弄到何年何月,怕是腰都要累斷了。
帝看到了這一幕,對放齊道:“這小子,一人一日,若這般下去,竟可細耕幾十余田地,如今看來,應當五六千步不能止,了不起,壯如牛。”
放齊也道:“重華生來力大,卻有一顆醇溫之心,從不借力襲人,實屬難得。”
眼下春雷沒發三響,春日并不炎熱,反而有些微冷風,只是日到中頭,地有溫暖,重華耕得累了,卻又怕被繼曼看到,罵自己偷懶,便只好拄著鋤頭,稍微歇息片刻,再揮鋤頭,只是動作便要慢了許多。
敤首出現在遠處,那里有個淺淺的井口,她吃力的去拽那些繩子,重華看到了,頓時面色大變,連忙跑過去,竟是連鋤頭也不顧,一把捉住那些繩子,并且對敤首教誨道:“這物危險,井深,不可觸碰。”
敤首卻是小嘴一憋,她邊上有個爛爛的小陶碗,竟是偷偷藏在懷里帶出來的。
“兄渴了,該喝水休息。”
敤首是這么說的,重華便嘆息一聲,對敤首道:“兄渴了,自己會來打水,你不能做這么危險的事情,兄會擔心的。”
“知道啦!”
敤首拉了拉重華的衣角,咧嘴笑了起來:“兄,喝水!”
一大一小兩兄妹便在井邊喝起水來,重華牽著她,把她帶到陰涼的樹下,拍開周圍的腐土與濕葉,從邊上搬來大石頭,讓敤首坐在這,這棵樹是重華隨時可以看到的地方。
“莫要亂跑了。”
重華和敤首拉了拉手指,敤首開心的笑,重華便回到田地間,拿起鋤頭,再度賣力耕作起來。
山海之人吃食,往往只吃早晚兩餐,故而中午一頓,時常不吃。
那都是有條件的人才能多吃一頓。
但便是此時,廬舍的門被打開,重華的弟弟象跑了出來,帶著幾個孩子在田里亂逛,那幾個孩子看到重華,都有些不好意思,對象道:“你兄長正在耕田,咱們換個地方耍去?”
“啊?耕田?”
象瞇了瞇眼,看到了重華的背影,嗤笑道:“怕什么呢!我都不在意,你還在意我家的事情嗎?就是一點田地而已,大兄會耕好的,弄壞一些也沒有事情,反正還沒有插苗。”
“象,你在想什么呢?”
一個孩子不解:“沒有耕好的地,你家可沒有地方吃食了。”
象拍了拍胸脯:“你們不懂,我這大兄力氣可大,一天能耕八十田,你們父母一天不過耕作二十田而已吧!”
“我家才幾口人啊,嘖,你們真無趣。”
象在幾個小伙伴的勸說下放棄了在田地中玩耍的念頭,而他知道,那幾個小伙伴不過是受了家中長輩的教誨,讓他們不許給重華耕地的時候進行搗蛋。
這讓象十分不高興。
一個小伙伴道:“象,你阿母今天又不高興呢。”
象冷哼一聲:“她啊,哪天能高興?天天都這樣!不過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她要是不高興,就去找我大兄的麻煩,我大兄還又真孝順她,處處忍讓,著實可笑。”
那小伙伴道:“大家都知道重華是個孝子。”
象瞪起了眼睛:“他那是孝嗎,他那是傻!阿母.....算了,說多了,回頭我也要挨打,重華愿意被打被出氣,我可懶得管他!”
他一路小跑到敤首面前:“敤首,和兄耍去?”
敤首搖頭,就坐在樹下哪也不去,象哼了一聲,對重華道:“大兄,阿母說你給敤首下了咒,她都不喜歡阿母天天纏著你,是不是真的?”
重華笑了笑,擦了擦汗:“象,你出去耍,小心野獸,早點回來。”
象指著重華:“大兄,你真是傻,呵!”
他說完便離開,走時瞥了一眼敤首,看著小妹乖巧的模樣,就那樣坐在樹下看重華耕地,于是便更加不高興了。
重華注視象走遠,隨著時間推移,四周也陸續有漢子經過,他們見到重華,都是很尊敬的和他打招呼,重華也一一回應,這些都是四周的住民,在歷山下的人們。
繼曼又出來了,她看到那些人和重華打招呼,頓時心中老大不滿,大踏步走過去,踩踏了耕地,又看到重華已經耕了千步之田后,面色才好看了些。
她走過來,也不管敤首,只是對重華道:“你阿父要吃堪?魚(kān,xù),去雷澤中捉些回來,若是有空,再打上一二只水鳧。”
重華道:“天色已是不早,且這耕地......”
繼曼瞪著他:“便教你去就是了!哪里這么多話,今日吃不到堪?魚,你阿父便不吃半口粟米,你若是有本事,自己進去和他講便是了!何苦為難我呢!”
重華默默點了點頭:“既是父命,不敢違背,兒這便去。”
繼曼連續擺手:“去去去,速去速回,你去漁獵,再回來耕作,不是一樣的嗎。”
“哦對了,你去捉魚,卻不能帶短弓了。”
重華一愣,繼曼則是道:“你弟弟方才出去耍時,藏了短弓在胸口,帶走了。”
重華不言,只是道懂得了,繼曼又道:“你去時帶著敤首,可別把她弄丟了!”
重華點頭:“阿母放心。”
少年人帶著小姑娘離開,敤首低著頭從繼曼身邊走過,而在兩人離開后,繼曼轉過頭看了一眼那片偌大的耕地,自言自語道:“若是給他多吃二分谷子,后日得讓他再多耕百田,吃多少,作多少,不然一大家子如何養活,哼!”
她這般說著,忽然覺得后背一涼,狐疑的看看四周與天空,沒有發現異常,便搖搖頭,向廬舍走去。
而在遠處的山野上,帝嘆了口氣:
“父頑,母囂,弟傲。”
“但四周諸民皆尊敬,唯獨家中狼藉,也是實屬....咄咄怪事。”
放齊問道:“帝以為重華如何?”
帝瞥了他一眼:“就讓我再看上一旬(十天)吧....此時,他去雷澤獵魚,而現在天色已晚,你不妨去暗中跟隨,護他一程。”
放齊笑逐顏開:“謹尊帝令。”
待到重華來到雷澤邊緣,天色已經瀕臨昏暗,山上的太陽正在逐漸沉入遙遠的虞淵,光明逝去已成定局不可挽回。
敤首緊緊拉著重華的衣角,她懼怕黑暗,更懼怕雷澤中的那個“怪物”。
重華來到澤邊,堪?魚在水中游蕩,夕陽下,水鳧們聚集在灘涂上,以及水淺的地方,正在與尋常的魚兒,以及眾多神異的堪?魚做著關乎于生死的斗爭。
重華沒有短弓,他沉默著看了看那片水波粼粼的地方,舉起了自己的右手。
細微,噼啪作響。
“乖陽乘陰,雷澤之丘;天人相演,將欲毀之。”
雷電從他的手掌中溢滿出來,閃耀的電光被重華拉扯成一個弓的形狀,巨大的霹靂聲隆隆傳蕩,他把兩根手指搭在雷弓上,向后拉扯,于是電光聚為飛箭,使那些水中的魚兒停止了游動,讓那些高足的水鳧亦渾身炸羽。
巫術!
除了敤首,沒有人知道重華掌握著巫術。
雷澤的邊緣閃耀起一陣陣的光明,很快就黯淡消失。
重華走到淺水中,抓起被電箭擊穿的水鳧,以及那些已經麻痹的堪?魚,都一一被他放入籮筐之中,大澤的深處,一雙眼睛在此時睜開,似乎在重華來之前,已經睡了很久。
放齊跟在重華后面,他收斂氣息,沒有讓這個孩子察覺自己,同樣,放齊也不想讓雷澤中的巨神感覺到他。
水波翻滾起來,白浪向上撲騰,巨大的龍身人首神從雷澤中升起!
重華向雷澤巨神獻上貢品,那是他剛剛用雷電麻痹的堪?魚。
“隆隆......”
滾蕩的雷音響徹,蒸騰的云與霧就這么憑空出現,雷澤巨神把那條魚吃掉,巨大的龍身開始壓縮,最后從數十丈高的旁然大物,變成了一個常人高大的男人。
身披云霧,面容模糊,麻衣上裹挾著厚重的黑云。
男人同時伸出手來,當中聚集起閃耀的高溫。
雷為聲之弘大,電為陰陽激耀之威。
重華向雷澤巨神行禮。
男人向重華點點頭,隨后,居然是在教導他學習巫術!
“不是神的后裔,也并非神人血脈持有者,而是僅存不多的遠古巨神,雷澤是危險的地方,雷神也從來不對旁人假以辭色,但今日卻變成了人的模樣....”
放齊雖然知道重華居住在雷澤附近,但也是第一次看到雷神會現身教導凡人巫術,極度震驚之余,卻也更加感到開心,因為這意味著,重華確實是一個極有賢德的人。
放齊甚至比重華自己更為激動。
雷神張口,說了一些世人聽著極其晦澀的文字,但是重華聽著,卻可以一一轉述,放齊本可以聆聽,但他收斂了自己的聽覺,沒有驚擾到那兩個人。
敤首很緊張,她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敤首知道,兄長是與常人不同的,自己不能去打攪他。
她一直都很乖,而且,在這里,在那個“神”的注視下,是沒有任何野獸敢摸索過來的。
雷神教導了重華一句口訣,重華在了解之后,再度行禮,但雷神卻伸出手來,從澤水中拿出一片陶瓦,上有“黃姚”二字。
重華愣了下,鬼使神差的收下了這塊陶瓦,只覺得這兩個字中藏有無數符號,扭曲如龍,又似雷光躍動,只覺得自己身體中運轉的氣都變得更加順暢,但當他想問雷神,這是什么意思的時候,雷神已經重新隱入雷澤深處。
但是如果放齊看到了那塊陶瓦,估計會驚的瞪大眼睛。
因為帝曾說過,他在臣子們推薦了共工,丹朱,且都不讓他滿意后,便向甲圖進行占卜,詢問過一次天命當歸于何處,上面出現的,也只有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黃姚”二字。
黃者,地色也;姚者,美盛也。
重華離開了這里,帶著敤首,而敤首伸出小指,和重華的小指交錯,拉勾。
這是他們的秘密,不能對外人所說。
放齊一路看著一大一小兩人離開,再回首看了一眼雷澤,他其實仍舊不確定雷神是否發現了他,畢竟這位是貨真價實的遠古巨神。
“雷澤巨神,伏羲氏時已居住于此間,但古來世人皆知雷澤有神,可能引動雷神相見者,寥寥無幾。”
放齊回去之后,向帝稟告這一切,而帝果然不出所料,表現出驚訝的神色。
雷神應凡人的邀請,從雷澤深處現身,并且還傳授了這個名為重華的青年一手巫術?
那可是雷澤專有的駕馭天雷霹靂之法!
“自伏羲氏崩,太昊氏衰,黃帝逝,姜嫄足履雷迎生稷,世間便再無能真正駕馭天雷神電之人。”
“如今世上,東夷鼉夕氏、傳雷氏,不過是借助銅鐵之電才能施展雷道巫術,本質上,鼉夕氏乃是主潮汐漲落之族,傳雷氏則是擅長冶銅之部,二氏皆是依靠外力方能驅雷電,與天雷神電不可相提并論。”
“重華....此子居然能引動天雷神電,且受雷神親傳,平素里卻又從不曾對外人施展過半點巫術,縱然他繼母,生父如此頑囂,依舊以孝待之.....”
帝點了點頭:“不錯,現在我的評價是十分不錯。”
“單單憑他被雷神傳法,這一件事,就足以讓我心動,這是繼伏羲氏、太昊氏之后,第三個能憑自己力量,驅策雷電之人。”
放齊行禮,贊道:“帝得重華,陶唐之幸也!”
帝失笑:“放齊,我只是說他十分不錯,還沒有下定決心讓他繼承我的位置,天下共主,這個帝的尊號,不可輕易交托于他人,必須要慎之又慎。”
放齊:“既如此,一旬之后,可見分曉。”
帝:“一旬之后,當見分曉,你待明日,我親自去試一試他。”
放齊:“帝當如何試之?”
帝:“那,當然是問問如何去治天下,看看他有什么良方妙藥。”
放齊頓時失笑:“一介少年,能有什么良方.....”
帝忽然大笑:“放齊,你忘了之前怎么和我說的?”
“他若真是天生大賢....”
帝指著遠方的廬舍:
“那便必知如何躬耕天下!”
重華躬耕于厲山,漁于雷澤,制陶于河濱。
妘載躬耕于嶺南,漁于閼澤,制犁于南丘。
同樣的年輕人,卻有著不同的命運,但目前來講,倒也說不上誰更幸運一些,畢竟未來無定。
妘載親自拉犁,妘缶帶著五十個族人離開,隨著告師使者前去進行祭祀洵山與柴桑的活動,這里的人手一下子少了很多,而根據妘載前世對于天象氣候的熟悉,驚蟄很快就要到來了。
首先是最近的雷聲越來越響,萬物即將復蘇,正所謂雷打驚蟄前,生意莫作忙作田。
地洞中出現了異動,偶爾會有認不清時日的蛙蛙從泥土里鉆出來,冬眠的動物都在逐漸復蘇,至于溫度,似乎嶺南的氣候比起前不久來說,開始逐漸的潮濕起來了。
雖然這片區域氣候屬亞熱帶,冬季特征幾乎沒有,但仍舊可以從土壤的潮濕度,以及各種動物的行為判斷出準確的節氣日期。
還好,這里的田種出來的莊稼都是自己的,不需要像中原一樣交付公糧給“朝廷”,這就是井田,說白了,這個“井”字中間的那塊田,是公家的地,周圍劃開八塊,八個人同時負責,種不好就是八個人平攤責任,該砍頭砍頭,該捅菊花捅菊花,就是“農業大鍋飯”。
所以井田又被戲稱“公田上白干,其他地不算”。
但現在,赤方氏剛剛開始耕耘,說什么農村體制改革,為時尚早。
田被開墾,耕耘的時候,妘載明確要求要按照“田壟”的模式進行種植,不要亂七八糟一大堆都放在一起種。
是所謂“劃纖陌”!
“阡”是南北向的路,“陌”是東西向的路,是作為分界用的。
所以不要以為什么言情小說的配角,用纖陌這個詞作為名字是多么的文藝,這詞就是“田壟”的美稱而已!就是田野間的爛小路!
田壟,即分開田畝的土埂或田間種植作物的壟。
同時,還要在中間開墾數條用來灌溉的溝渠,因為嶺南多雨水,所以田地很容易像是上次化蛇襲擊一樣被淹沒,這一點,用溝渠來防范,雖然異獸所發的大水是排泄不了多少的,但是老天爺自己下的鴻雨卻可以有效泄去。
這年代的計量方式還是用“步”,單位也是“步”,但是妘載為了方便計較,直接套用后世,用一步等于四尺,相當于后世的1.33米左右。
如果是秦尺,則一步等于六尺,為1.38米。
不過尺這種東西,最早出現在商朝,山海的時代,可是沒有!
【于是,山海,帝陶唐六十六年,赤方氏族妘載,始作“尺”!】
部族中的人,在妘載規劃之后,也稱秦尺為統尺,稱后世尺為田尺,因為可以和“步”進行換算,所以深得大家的喜愛!
本來很簡單的東西,其實沒有必要復雜化,大家說好,才是真的好!
既然單位被發明出來,那么木制尺與石制尺也自然應運而生!以妘載測量時所繪制的木尺為基準,妘梁準備大規模制造這個玩意!
“相比于丈,尺則是丈的簡化,看似是微不足道的變化,卻可以把很多模糊的事情,變得更加清晰起來!這是好事情!”
老族長夸贊著,手中活計不停:
“人誤地一季,地誤人一年啊,我們總算是趕上了,這片地已經開墾出來,按照巫的說法,驚蟄下種,不可拖延。”
老族長一邊拉著犁,一邊和跟在他身邊的妘榆講著,而犁這種東西被創造出來之后,不管是單人版的還是雙人版的,部族中的少年人們,尤其是妘荼那些年紀稍微大一些的,都異常歡喜。
有了這東西,耕地的速度比起原來要快上無數倍,而且相對于人力翻耕,犁地要消耗的體力顯然更少,那么多余的體力就能用來犁更多的地,或者用在別的事情上。
“我倒是比較想要那只犀渠!”
妘載一邊犁地,一邊和老族長交談:“告師使者走的時候,和我聊天,說了洵山最近得了厘山氏的饋贈,買了幾只犀渠,告師氏祭祀有功勞,也分了一只,只是品種不是良品,這東西,據說有拖動丘陵的力量呢!”
老族長笑道:“巫,你在想用這犀渠,代替你之前所說的耕牛么?”
妘載失笑:“也只能說是想一想了,蒼身如牛,其聲如嬰兒的犀渠,這東西沒有被厘山氏馴化前,是吃人的嘞!”
“牛啊,要是有牛就好了,即使是代替牛的東西,也行啊。”
妘載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移動到后面的羔子身上。
今天羔子的任務又變了,那是一片額外的耕地,不是用犁,上面是豚子在前面用嘴巴拱地,羔子叼著一嘴巴的種子在后面吐。
少年人們都說,豚子反正是瑞獸,它拱過的地,來年肯定大豐收,妘載也覺得可以試一試,沒想到小肥豬動作那是輕車熟路,看起來在山里的時候沒少干刨樹根這種行為。
“可惜是羊,要是牛多好......要不按照上次族長的提議,拿羔子去換牛?”
妘載心中嘀咕,反正羔子也能自己逃回來。
不過這個年代,馴養羊的作用,無非是它所提供的“奶、肉、毛”,羔子這家伙,毛也沒多少,肉也沒二兩,至于奶,這家伙是公的。
得了,這還是頭三無山羊。
妘載摸了摸后腦勺,羔子忽然渾身一抖,似乎感覺到一種惡意,兩腮幫子鼓著,左右搖頭,沒發現什么情況,而前面豚子已經撅著屁股,一路哼哧哼哧拱了老遠。
“巫,你準備什么時向西南去?”
“那得先把這土地弄好,如果我們拿到了種子,回來立刻就能播。”
交談的聲音不曾停止,但另外一側,豚子遇到了點麻煩。
“咚!”
豚子前進的腳步忽然被阻止了,當康兩只大大圓圓的眼睛里充滿了疑惑和不解。
“哼唧唧!”
豚子把半個腦袋從土里探出來,然后發出很大的聲音,吸引了妘載的注意力。
“干什么,挖到什么了?”
妘載嘀嘀咕咕過去,扒著土壤,忽然摸到了一塊平滑的大青石。
妘載頓時神情一震。
“別不是挖到個天碑吧?”
妘載不無惡意的想著,莫不是挖到個什么“天罡星宿下凡”之類的破玩意。
田里出大石頭,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是由當康拱出來的,應該是好事情。
新田里被當康拱出了一塊大青石,這事情很快就被周圍的小伙伴們聽見了,豚子哼唧唧的聲音很大,而妘載正在用力把那塊青石刨出來。
青石巨大,且模樣奇怪,有一面特別平整,上面刻畫有神異的符號。
老族長走過來,這時候少年人們嘰嘰喳喳,都在猜測這是什么,卻被族長一揮手給制止了!
老人的氣息都收斂到最低點,瞪著眼睛,幾乎不可置信。
不要說老族長不可置信,連妘載也有些懵。
豚子在一旁哼哧哼哧的,妘載拍了拍它的腦袋,感慨道:“真是瑞獸,看來你不跳舞也能帶來好運氣。”
“巫,這是什么啊?”
妘榆咽了口唾沫,覺得后背有些冷,那塊大青石像是有一種鎮壓人心的遠古神異,雖然感覺上就是一塊普通的大石頭,但從妘載的表現來看,顯然并沒有那么普通。
“這是一塊....帝石!”
妘載的手掌覆上那塊石頭:“巫山之陽,神女葬之,旦為朝云,暮為行雨。”
“巫山神女?!那不是炎帝的女兒嗎!”
老族長雖然有些猜測這塊石頭是神石,但巫山之陽石,怎么會出現在閼之澤南方,與嶺南交接的這塊南丘上呢?
妘載在那塊石頭中感覺到一種隱藏極深的殘余力量,他感覺到自己胸口有異動,于是伸手掏了一下,那塊部族中,殘破的火種被取出來,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大青石上。
整個部族連地也不耕墾了!
妘載看完了那些符號,巫所傳承的知識讓他能夠讀懂古老的文字。
“這是....一位帝為紀念他的女兒,所留下的大石!”
所有的少年人們,臉上全部都逐漸爬起震駭之色。
老族長手掌都在發抖!
“是了,炎帝!炎帝的火!”
老族長心神震動:“雖然不知道赤帝究竟是哪位炎帝,是連山,神農,烈山,厲山,大庭,魁隗.....但....炎帝的火種....”
一瞬間,部族中的所有人都升起了巨大的希望!
巫山神女死后留下的大青石,她是炎帝的女兒,青石內很可能還留著炎帝的火種!
“我等乃是縉云氏之支族,祝融氏之苗裔,若這青石內真有火種.....”
少年們已經不可想象,他們激動萬分,摩拳擦掌,而妘榆更是一把將豚子抱起來,高高舉起:“豚子!你立大功勞了!”
“哼唧唧!”
豚子四只蹄子胡亂擺動,但那豬頭仰的高高的,邊上的羔子頓時把嘴巴里的種子吐出去,老大不高興。
它試圖用自己的羊角去搗耕地,但是短小的尾巴卻被妘舒拽住了。
“嗬呸!”
羔子使勁吐著口水,它現在心情十分惡劣。
憑什么自己找到芋頭還不能吃,這頭小豬弄塊石頭就被一幫人稱贊。
同樣都是扒拉泥巴!待遇差別怎么這么大!
不,我要黑化!
羔子和妘舒做著激烈斗爭,但是老族長轉過身,在羔子的腦袋上使勁揉了兩下!
“好了好了,你也夠有功勞!回去有好吃的!”
羔子這下才算消了氣,變得安靜下來。
妘載試圖與大青石中流轉的那股氣息建立聯系,如果真的是炎帝政權留下來的氣,說不定真的能夠點燃部族的火種!
火種燃燒,樹種便會從枯死中恢復過來,火與木是息息相生的,當其中一個種子復蘇,另外一個不論是殘破還是已經死去,都會重新復活!
“炎帝.....到底是哪一位炎帝遺留的火氣呢。”
炎帝并非是指的是一個人,后世尊崇的炎帝,其實一般來說指兩個人,即初代炎帝“神農氏”與末代炎帝“帝榆惘”,與黃帝聯合大戰蚩尤的,便是帝榆惘,而嘗百草的,則是神農氏。
神農生帝魁,魁生帝承,承生帝明,明生帝直,直生帝氂,氂生帝哀,哀生帝克,克生帝榆罔。
炎帝的時代距離如今過于古老了,很多東西無法仔細考證,因為炎帝氏系遠在黃帝氏系之前,而炎帝氏系中的烈山氏,大庭氏,更是早在更前面的伏羲氏系中就存在了。
氏系,指的是一脈遠祖所留下的不同后人,組成的不同部落,但是血脈都是同歸于一個祖先,譬如現在的山海,即黃帝氏系。
中央政權中的四帝族,讓帝堯感覺棘手的那幫人,就屬于黃帝氏系中最為強大的四個部族。
這讓妘載極為感慨,即使是山海時代,也難以查證炎帝時代的很多事情,而巫的傳承告訴妘載,如果想要知道炎帝氏系,伏羲氏系的具體情況,只有去找靈山十巫。
但是,很多大巫猜測,靈山已滅,十巫俱散,這個人神共存的圣地早已不復存在了。
而當代巫咸對于靈山是否還存在,諱莫如深,不肯對人直言。
妘載仔細感應,他感覺到那股氣正在回應他的呼喚,縉云氏的神血開始沸騰起來,妘載的身邊,那些剛剛開墾完畢,翻耕過還沒播種的土壤內,本來就存在的野草種子迅速發芽,很快蔓延出一片綠色,是因為受到了“神化”的影響。
妘載的頭上冒出了汗珠。
那團火氣開始駐足不前了!
它似乎停滯了,不再移動,任憑妘載怎么呼喚,用力引導,它都不為所動!
“出來啊!先賢!”
妘載的手放在石上,隨著時間推移,所有人都發現了異常,他們瞪起了眼睛,拳頭攥緊,手心全是汗水。
出了問題,巫似乎與那石頭中的火氣僵持不下了。
咚!
就在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感覺自己的身體內有一股力量震動了一下!
但也僅僅是一下,緊跟著,妘載身上氣息大降,猛然松開手,卻是已經把自己的“縉云神血”加速沸騰到了極點,卻也沒有辦法引動那里面的火氣!
一股巨大的悲傷沖擊了妘載的心靈,妘載的兩眼睜著,眼角卻淌下滾燙的淚水,并且無法遏制,那塊大青石中蘊含著的火氣,帶有一種極度巨大的哀傷!
那是一首從亙古傳來的歌謠!恍恍惚惚之間,眼前朦朧,似出現一位老人,他抱著青石哭泣,拍打泥水。
“精衛鳴兮,天地動容!山木翠兮,人為魚蟲!”
“嬌女不能言兮,父至悲痛!海何以不平兮,波濤洶涌!”
炎帝的哭訴,他的小女兒精衛死在東海,他的三女兒瑤姬葬在群山,他的二女兒化為桑樹滅于烈火,他的大女兒隨赤松子遠離人間再也沒有回來。
那時候的他不是一位偉大的帝,不是主宰太陽的中原天帝,而僅僅是一個....痛失了女兒的蒼老父親罷了。
“是炎帝榆罔。”
末代炎帝,榆罔之后,再沒有以凡人之身統御太陽的強者出現。
妘載站了起來,部族中所有人都望向他。
老族長道:“那是炎帝喪女時所作的歌謠。”
妘載點了點頭:“是的...這塊青石,死了,它的火氣帶著巨大的哀傷,全無生與希望。我們不能驅使,所以我無法把它剝離出來,它不適合我們。”
“正如我們立下了碑與大丘,懷念我們逝去的親人,這塊青石,就是炎帝的哭訴,他的悲傷,跨越了千古,來到了我們的面前,這樣的一種遺物,我們既無法使用,也不該去使用。”
“搬回族內,放置起來吧。”
炎帝遺留的青石沒有辦法讓部族的戰士們覺醒,少年們雖然失望,但也聽明白了妘載所要表達的意思,這塊石頭已經“死”了,悲傷過度。
妘榆在運石頭時,悄悄的問妘荼:“荼,石頭也會傷心嗎?”
妘荼搖了搖頭:“炎帝為了他的女兒所留下的石頭,鳥之將死,其鳴極哀,或許正是這種心情,所以讓這塊石頭被神化,我們都希望明天能好起來,或許是因為這種心情,所以我們不能被這塊石頭接受吧。”
妘榆有些不理解,但又似懂非懂,忽然冒了一句:“那我們在石頭面前哭不就行了?”
妘荼一愣,剛是失笑,準備告訴妘榆不是這個道理,卻聽到妘榆開口,自言自語道:“我們也有親人死了,這世上沒有人是喜歡哭的,悲傷的又何止是炎帝一個人呢?”
妘荼頓時愣住了。
妘載的耳朵動了動,也有些詫異的看向了妘榆的背影。
這孩子,什么時候能說出這么擁有哲理的話來了?
老族長嘆了一聲:“炎帝縱為天下共主,身為天帝,卻也有辦不到的事情,他的四個女兒依次離開了他,或許這也是為什么,后來黃帝請他退位,他那般憤怒的原因吧。”
山海的古傳說中,有一種說法流傳在祝融諸氏之中,即炎帝榆惘退位并非禪讓,而是黃帝請求他退位的,原因也很簡單,在蚩尤氏戰敗南遷后,黃帝便是中原威望最大的氏族,那么改朝換代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榆惘斥責了黃帝,但黃帝并沒有反駁他,最后炎帝離開了中土,離開那個讓他傷心的地方。
阪泉之戰,或許是這位老人最后的尊嚴所在。
“都是陳年舊事了。”
老族長搖了搖頭,他在此時也有些感同身受。
英雄暮年,既要承受哀民之苦,更要承受喪女之痛,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與正直壯年的黃帝大戰三次,已經是了不得了。
“或許以后,那塊石頭會有用的。”
妘載道:“那畢竟是炎帝的東西,也是我們祖上的東西,后人在此,先祖也不應該總看著過去。”
“妘榆那孩子剛剛說的很對。”
祝融氏,縉云氏,赤方氏,皆乃炎帝之后啊。
老族長也回頭望了一眼妘榆他們離開的方向,只又聽妘載道:“我也希望先祖能夠認可我們,事實上,這塊石頭能在這里被我們挖出來,或許....先祖已經有意,在觀察我們了。”
妘載想到了老巫的上一任巫所留下的預言,那個連山生晦的預言。
炎帝的代稱,最早不正是“連山氏”嗎!
那是炎帝氏系為了代替伏羲氏系,宣稱自己是中原正統,故而拿出伏羲氏作的《連山易》來,自又號為“火帝連山氏”!
“連山生晦,指的是天下政權更替...帝陶唐六十六年,沒記錯的話,堯將得舜,而又指引我們來到大澤南,卻挖出了這塊大青石,先巫的預言正在開始實現嗎?”
妘載忽然覺得未來似乎可以期待一下。
大青石被運回部族,婦女們聽說了這塊剛剛發生的事情,女人永遠是感性的生物,不少人便想到自己的丈夫,孩子,在與龍滌氏的戰爭中死去,那種悲痛的心情,一下子就代入到了炎帝的身上。
炎帝失去了四個女兒,逐蚩尤又三戰軒轅,英雄遲暮,身邊卻沒有一個親人,最后回到赤水,而他的妻子“聽訞”也已經逝去。
妘婧,那個曾被侔洪族長尤牢惦記的美麗少婦,她想到了自己交給妘缶的那柄銅劍,她摸了摸腹部,他的丈夫死在大江,而她在這之前,甚至沒有能給他誕下一男半女。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很快就恢復過來,她的手掌放置在青石上,恍惚間,似乎可以感覺到那種悲傷至極的心情。
她拿走了手,有些懼怕這種感情,也不愿意回想起來。
卻沒有注意到,在她放置手掌的時候,似乎也在這塊青石中留下了屬于她的烙印。
后人會繼承先人的理想,先人的希望也將繼續綿延。
——
太陽開始向西山落去。
忙碌了一整天,這大片的田地的開墾算是完成了一半,今日連伐木的人都沒有出去,全部的勞動力,乃至于老人都有投入到這翻耕土地的作業中的。
“夠了,我把這幾塊劃出來,這些翻耕好的,在下一次春雷打響,細雨到來的時候,就可以進行播種了。”
“沒有幾天了,明日我就帶著犁具去西南。”
老族長點點頭:“巫,我讓妘荼和你一起去吧。”
妘載本來想說不需要人,但又轉念一想,妘荼之前就說要采草藥,帶著他前去,其實也不錯,如果能夠從西南那邊學到些知識,無論什么時候,部族里面能多一個高等級奶媽當然是最好的。
夜幕很快降臨,三合土夯起的墻壁給了族人以前沒有感覺過的安心,雖然還沒有徹底完工,但是僅僅的前面一部分,那些高大的土墻就已經把黑暗隔絕在外。
火焰與光明只在這片南丘陵中才會燃起,同時也警告任何在黑夜中圖謀不軌的野獸。
每個少年看到那兩面墻壁,都不由得心神振奮,似乎找到了不會倒下的堅強靠山。
狗子跟著赤方蕪、赤方羊在土墻周圍巡邏,而在雞舍區域,那只最大的肥雞已經垂著腦袋睡著了,它沒有感覺到自己羽毛下面出現了異常,那顆金色的雞蛋自己從雞舍里面,從它的肚皮下翻滾了出來。
咕嚕,咕嚕....
金色的雞蛋翻滾,翻滾,避開了酣睡的豚子,避開了流哈喇子的羔子,也避開了搖尾巴巡邏的狗子。
就這么一路翻滾著,滾到了妘載居住的巫師皮棚里面。
妘載正在側身睡覺,前世雖然警覺到同事摸到帳篷就能立刻驚醒的程度,但是這一次,妘載沒有絲毫察覺,那顆金雞蛋就這么咕嚕咕嚕的進來,居然立在地上,似乎在找一個好位置。
那金雞蛋忽然閃爍了一下,里面似乎有兩個很小很小的眼睛在看著外面。
金色的雞蛋滾動著,徑直鉆到了妘載的肚皮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