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江忽然一愣,他把臉湊上前來,透過紙箱子的縫里看中年人的眼睛。
中年人心虛起來,“你干什么?”
“你剛才的聲音讓我想起來一個人...”
陸江的眼睛看的中年人是直冒冷汗,然后陸江又收回視線,說道:“可又忘記了這個人是誰...”
陸江坐回身子,摸著下巴,想著:“是誰呢?”
中年人暗罵自己剛剛過于激動,暴露了自己原本的聲音。
可特么誰碰到這小子能不激動...的想打他。
陸江還在摸著下巴想,嘴里反復念著是誰呢是誰呢。
忽然,一股刺耳的警鈴聲響起!
陸江連忙轉頭看去,街道盡頭,三輛警車閃爍著紅藍光飛快的逼近。
陸江心想自己馬上就要被現場捉鱉了。
如果陸江叫中年人趕快開車,他肯定會懷疑陸江的身份。
到時候結局可能....不僅陸江會被警察抓住,這個中年人他還能贏得一個斗智斗勇擒兇犯的錦旗......
但誰知道!中年人一聽到警鈴聲,反應比陸江還順溜,掛擋踩油門,一套動作流暢無比,面包車轟的一聲就飛了出去。
陸江一呆:“你干嘛?”
中年人咬著牙,看著后視鏡的警車,“我車是假牌照!”
陸江愣道:“那也不用跑啊?頂多交點罰款...扣個分...”
中年人猶豫了一下,說道:“我車也是偷來了...”
陸江高興的摟著他,“干得漂亮!”
中年人:“......”
面包車在空曠的街道上飛速急奔,后面警車嗡嗡作響。
中年人很有經驗的選擇了車流量較少的街道,油門踩到地,轉速表飛快的直升到120,輪胎在濕漉漉的地上也不怕打滑。
三輛警車并驅而行,所經過之處,積水都飛濺而出!
這是一場飛馳!讓陸江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速度與激情...
中年人抬起頭瞄了一眼后視鏡,看到后面的警車如追擊什么國際大盜一樣,緊緊咬住面包車的十米距離!
他咬牙道:“干嘛追這么死?完全甩不掉啊!”
一個警察探出腦袋拿出喇叭,聲音放大的喊道:“前面的車輛!立即停車!再說一遍!前面的車輛!立即停車!”
中年人哪里敢停,現在他覺得自己帶上這個紙箱子真的是明智的選擇。
結果,面包車閃過一個十字路口后,一排警車居然在路口擋著!
中年人心里吶喊:“你們瘋了吧,出動這么多警力!”
陸江眼睛尖,看到了路邊的一個窄巷子,喊道:“走這邊!”
中年人一咬牙,方向盤快速朝右邊打去,面包車略微不穩的傾斜了一下,然后轉彎擠進巷子里!筆直向前!
這是個下過雨還潮濕的小巷子,沒有多少人在,但.....
中年人心態爆炸的看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晾在巷子中間!
這是什么情況?!有沒有公德心!
巷道!是晾衣服的地方嗎!
但管不了這么多了!
面包車如同收割機一樣,較高的車身,把花綠衣服全部頂在了前車窗。
中年人緊握方向盤,即便看不到前面的路,但油門不松!
“幫我看看前面有沒有人!”中年人大喊!
陸江:“好...唔...等下...唔...”
中年人抓狂道:“你在干嘛?!”
陸江把從窗戶里飛進來的內衣從臉上扒下來,一臉苦:“我特么...”
話沒說完!
又一件雄偉的內衣緊緊扣在了陸江臉上。
中年人:“......”
面包車終于從巷道穿了出來!
中年人踩了剎車,前車窗貼著的衣服全部散落在街道上...
中年人剛想轉彎從這里飛速離去,陸江突然喊道:“等等!”
中年人一愣:“你想干嘛?”
陸江把安全帶松了,打開車門,拖著自己身上的遮羞紗布,快步走到了散落的衣服堆里,挑挑揀揀!
中年人額頭的青筋直跳,他右腳踏在油門上,在幾秒鐘就有五六次想要踩下去把這家伙扔在這里的想法....
然后...陸江抱著幾件花花綠綠的衣服褲子高高興興的坐上了車!
中年人壓住了自己的沖動,沉默著踩著油門,面包車再次在濕漉漉的街道上飛馳起來。
陸江先把褲子穿上...
然后在狹窄的空間里又開始套衣服..
中年人:“......”
那上身衣服太小了,陸江腦袋卡在領口,然后保持這個姿勢動彈不了,他沉默了兩秒,對中年人說道:“幫我把袖口拉一下...”
中年人抓狂道:“你自己拉!”
陸江說道:“那你幫我把褲子拉鏈拉一下...”
中年人:“我還是幫你拉袖口吧...”
陸江穿戴完畢,然后看向窗戶外面,這個時候,外面又開始下起了小雨,路上還有行人,情侶們共打一把傘,溫馨而又浪漫...
中年人瞄陸江一眼,發現陸江怔怔的看著,一臉羨慕。
陸江突然期待的看向中年人,冒出一句:“你有傘嗎?”
中年人油門差點踩滑,他吼道:“你放棄吧,我不會滿足你這種變態的期待的!”
陸江:“又不是和你一起打,你思想不純潔!”
中年人默默的低頭,他覺得自己今天很無力。
這場雨逐漸變大,讓街道肅清起來。
警鈴聲此起彼伏的響動,一輛輛警車接到命令,全城追擊這倆破舊面包車!
面包車還在離開了街道,上了高架橋...
雨下大以后,霧氣開始升騰,噼里啪啦的雨打在高架橋上冰冷的路牌上。
上面用黃色的標注寫道:前方施工警告兩個字。
可面包車飛快的劃破雨簾,蕩著水流,在雨中穿行而去。
開了一小段。
中年人察覺到有些不對,他抬起頭看著前面被雨打濕模糊不清的高架橋,嘴里說道:“怎么突然感覺好冷清?”
這一段路,都沒看到一輛車子。
陸江開玩笑說道:“警車追上來就熱鬧了...”
才說完,身后的雨幕中,幾點閃爍的紅藍光開始逼近。
中年人面容一愣,抓狂道:“你這嘴是毒奶啊!”
陸江無言以對,他貼著窗戶看向后面的警車。
這次的警車比剛剛更多,足足有七八倆,警鈴瘋狂的在響動,聲音雜亂的在雨幕中混合一起。
距離面包車也有一大段距離!
這時。
中年人看著前面突然臉色一白,罵了一句:“臥槽!”
陸江聽了也回過頭,看了高架橋的前面,也目瞪口呆的罵了一句:“臥槽!”
前面高架橋的五百米處,樹立起幾個零星的警戒標志。
而在警戒標志的前面是一道斷開的溝壑!
大雨全從高架橋的斷層處放肆的淋了下去!
“搞不搞?”
中年人忽然語氣凝重,而且聲音不再壓低喉嚨,而是用正常的屬于中年人自己的聲音說出口。
陸江對這聲音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可陸江現在已經顧不得這個了。
他被中年人的‘搞不搞’給弄糊涂了,他問道:“搞...什么?”
后面的警鈴越來越近。
中年人拿出一根煙點上,深吸了一口說道:“從這里飛過去...”
陸江僵硬的把頭轉向那高架橋的斷層,足足有十多米的距離。
而且一旦掉下去....不...肯定會掉下去...下面是三十米垂直降落直達地面....
陸江僵硬的把頭轉過來,然后伸出手一把握著中年人的方向盤,真誠的說道:“其實我是通緝犯!他們是來追我的...不必要這么拼命...”
中年人吐出一口煙霧,腳底踩著油門,面包車速度絲毫未減,“我又不傻,早就猜出來了...”
陸江:“那你還帶著我跑路?”
中年人聳聳肩,說道:“一是師父既然把你交給我,我自然也不能隨隨便便的交差了事,二是...”
中年人把他那個紙箱子的頭轉過來,那雙眼睛從兩個洞里一臉歉意的看著陸江:“我也對不住你...”
中年人把紙箱子取了下來...露出了一個頭發一絲不茍油光發亮的腦袋...
陸江看著這張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不敢相信的從開口試探問道;“老板?”
中年人露出個溫暖的笑容,“陸江啊,好久不.....!”
見字還沒有出口。
陸江猛的虎撲過來,抓住中年人的肩膀,瘋狂搖晃,怒喊道:“無良老板!還我三倍工資!”
中年人一手緊握著方向盤,差點沒打滑。
望著唾沫星子都噴出來的陸江。
中年人自知理虧,連忙說道:“冷靜冷靜!三倍工資好說!回頭一定給你!”
陸江還在掐著他的肩膀一臉咬牙切齒說道:“不...十倍工資!”
中年人一愣:“你趁火打劫啊!”
陸江又撲了上來:“還我血汗錢!”
中年人無奈的喊道:“好!我給你!不過你先把安全帶綁好!”
陸江一愣,說道:“為什么?”
中年人把燃了半截的煙放在嘴邊,一口吸了大半,然后說道:“當然是從這里飛過去...”
陸江:“......你是不是瘋了?”
中年人認真的對陸江說道:“我算過,只要速度夠快,在飛出去的那一剎那,就能在空中保持一個向前的慣性,這樣就可以將向心力抵消掉,并成功抵達對面....”
陸江眼睛一亮,他是文科生,什么慣性什么向心力學過但都忘了,此時聽中年人一說,還是有理有據,陸江好奇問道:“那速度要多快...”
中年人吐出一口煙:“和飛機起飛時速度差不多吧...也就200到300公里每小時左右...”
“你怎么不去死!”
中年人額頭黑線密布:“我也是為了你拼命了好吧...你是通緝犯,我只是一個偷車賊!”
陸江怒道:“拼你的命去...這可是十多米的寬度,你這只是倆破舊面包車,連100邁都夠戧....除非是邁巴赫.....”
“邁巴赫也跑不了那么快啊!”陸江抓狂道。
中年人愛惜的摸了摸自己的面包車,“哪里破了...”
陸江:“....”
“我...下車去自首算了...”陸江認真的把手放在車門把手處。
雖然從六樓摔下來都沒事...但陸江哪里會變態到拿自己的肉體,去測試一下三十米高度墜落...
“下什么車?難得這么瘋一次...把安全帶系好!”
陸江帶抱著安全帶,看著面包車飛速朝大雨傾盆而落的高架橋斷層而去,他道:“不...我覺得我還能跳車逃跑...”
中年人把煙叼到嘴里,那張油頭滿面的臉露出了冷硬的表情,就好像貼著無良標簽的市斤油膩大叔,搖身一變,化作行走在國際間的頂級殺手,一言不合,就會從自己的大衣中掏出一把來復槍,爆別人的頭。
陸江忽然感覺到了一種自信感從中年人身上傳遞而來,面對近在咫尺的懸崖,他都不緊張了。
中年人把手伸進衣服口袋中...掏出來的不是來復槍...而是一張皺巴巴的...名片...
上面歪曲難看的寫著:“朱文良牛奶廠,良心生產,質量保證,訂購電話51398169...”
陸江想說良心生產這幾個字,老板你不覺得良心痛嗎?
但現在特么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陸江抓狂吼道:“你拿這個有什么用!你告訴我!又什么用!”
中年人低頭一看,那張本來保持著冷硬神色的臉一下崩了,嘴角上叼著的煙也落到了自己大腿上。
他張大嘴巴驚叫道:“臥槽!拿錯了!”
面包車在保持著80邁的速度,已經離高架橋斷層只有二十米不到的距離...
后面警車副駕的一個年輕警員看著前面的面包車,聽著旁邊經驗老道的精彩給他分析道:“追擊逃犯重要的是有耐心,你看現在他們已經跑不了了,馬上就要停車束手就擒。”
年輕警員看著雨幕中速度不減的面包車頻頻點頭。
“但他們好像還是沒有減速的趨勢...”
老警察搭了一眼給他,“年輕人就是浮躁,他們不減速...難道還想沖過去?”
年輕人看到面包車離高架橋斷層還有十米,震驚般的喃喃道:“他們還沒有減速!”
老警察也看到了,他也呆了,“難不成還想沖過去?”
“這可是十幾米的距離!絕對不可能的!”
而在面包車里...一陣混亂...
“完蛋了完蛋了!我放在哪里的?”
中年人瘋狂抖擻著身上的口袋,什么彩票券啊...大保健VIP卡啊...全部一鍋撈的扔了出來...
“你能不能靠點譜!”
陸江比他更加抓狂,他連找什么都不知道,也在面包車里的夾柜中瘋狂翻著!
面包車離三十米高的懸崖還有五米......眼看著就要像離弦的箭一樣飛出去。
中年人忽然大喊。
“找到了!”
“找到了?!”陸江驚喜的抬起頭。
面包車里,中年人從褲子口袋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符紙!
陸江才反應過來,自己以為是救命的東西,結果是一張紙!
“一張紙特么的有什么用啊!”
陸江抓狂的去扯安全帶,他覺得現在跳車還來得及!
中年人不理陸江,把符紙往車上一按!
........
陸江沒看清中年人貼的符紙上面寫的什么,因為壓根來不及去看!
他只感覺前面的三十米高度的懸崖就快要到腳邊了!
忽然!也就是在中年人把符紙貼在面包車上的一瞬間!
陸江聽到了面包車發出了劇烈的轟隆聲,方向盤下的轉速表指針一下畫了一個大圓,并顫抖的超過了刻度外。
中年人滿是油光的頭發隨窗戶外的風吹得飄了起來,他宛如駕駛著一輛超級跑車的架勢,臉上帶著飛揚跋扈的狂放,他放肆大笑:“讓我們起飛!”
面包車速度就如同十臺發動機拼盡全力的一刻爆發,像怒吼咆哮一樣的發動機發出超負荷的嘶鳴!
頃刻間,陸江只感覺面包車像被一股子很強的力量猛然踹了一腳!
整個車身在漫天大雨中,迎著地球引力,帶著面包車的尊嚴!
從斷層飛躍出去!
“呲!”
幾輛警車緊急踩了剎車,輪胎在濕潤的高架橋上劃過摩擦的黑痕。
年輕警員和老警察張大嘴巴看著前面漫天雨幕中的那輛面包車。
年輕警員喃喃的震驚道:
“他們...真的...飛出去了....”
......
當面包車躍出去的那一刻,陸江心里是復雜的。
就好像一只臟兮兮的二哈忽然搖身一變,變成了一頭帶著兇悍氣勢的山狼,四肢如繃緊的弓弦從高架橋斷層躥了出去。
陸江的小心臟也差點躥了出去,他就死死抱著安全帶,腦袋看著中年人放肆的大笑與面包車前面大雨墜落的溝壑。
在半空中懸空的面包車中,陸江一度以為自己就要掉下去,然后這輛面包車在墜地時,被壓成面餅車,還有兩個人形培根夾在其中.....
然而面包車沒有下墜,它真的在雨幕中撞開了一切,踩在牛頓的棺材板,漫天靠近的雨水在前窗被擊的粉碎。
然后跨越了十幾米高架橋斷層,面包車會穩穩當當的落在了另一邊。
“哈哈哈哈哈!”中年人大肆的笑道,踩住剎車,面包車停在了那斷層的邊沿,車屁股還閃著兩個耀眼的紅燈,這時候他就像中環十三郎贏了比賽一般,朝落在后面的車輛,惡狠狠的倒豎手指:“吃我的尾氣吧....”
“陸江小子...你也不錯,居然沒有大喊大叫。”中年人贊賞的看了陸江一眼。
陸江則是一臉冷靜,直視著前方。
中年人把掉下去的煙屁股撿起來,叼在嘴上,看了一眼后視鏡的正亂成一團的警車,他得意的笑道:“安全帶系好...我們繼續...”
陸江忽然...驚魂不定的先把車門打開....
中年人奇怪看著陸江的舉動說道:“你干嘛....”
陸江回頭淡定的看他一眼,頭猛地往地面:“嘔.....”
中年人:“........”
原本陸江是沒有這么脆弱的,只是剛剛那驚悚一躍,讓他情不自禁的回憶起那輛屬于三藏法師的出租車......掛著的自己....
.......
雨勢依舊沒有變小,面包車像一把劃破水流的...鐵錘,穿行在漫天墜落的雨織成的簾子中。
車內,中年人打開了收音機,換了個音樂頻道。
他那發福的身體隨著音樂的律動跟著搖頭晃腦,陸江沉默的坐在一旁,興趣缺缺。
中年人好像是很久很久沒有體驗過剛才的刺激感,全身細胞都煥然一新般的跳躍,興奮的像個一百五十斤的漢子....
他似乎在著音樂中找到了年輕時的感覺,雨噼里啪啦的往車窗里飄,打濕了他那油膩的頭發,他也沒有在意。
在這奇怪的大叔配音樂中。
陸江忽然開口,說道:“你和....老道其實是一伙的?”
中年人搖擺的動作還在繼續,他不在意的說道;“是啊,他是我師父,我是他徒弟...”
陸江沉默了下去。
中年人本來挺嗨皮,渾身散發著出自夜店的律動感,但他察覺氣氛有點不對,轉頭看向陸江。
陸江眼睛看著前面潑在車窗的雨,眼神里映著烏云和某種情緒。
中年人愣了一下,他忽然反應過來,內心激起來的興奮感撲滅了一半。
他嘆了一口氣,伸手將收音機的音樂調小,在前面滿是霧氣的街道上。
面包車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緩緩的行駛在雨幕中。
中年人攤攤手說道:“你想問什么就問什么吧......我絕不隱瞞...”
陸江沉默了一下,然后頓了頓,看向中年人,緩緩開口說道:“我只想問...這么多年...你們給那妖怪送了多少...”
“血食...”中年人知道陸江要說什么,他補充道。
陸江仿佛被中年人這兩個字給激怒了一樣,說道:“是人命!”
中年人一愣,沉默起來。
他一手搭著方向盤,不知何時把煙屁股也扔掉了,把澆滅的興奮感再也沒有了,他那張不太拉風的臉上,透露著疲憊。
“看來很多事情你都了解了...”他嘆息說道:“我知道...這是我和師父的錯誤...對于那些被我們送上山的人來說...我們就是罪不可赦的兇手...”
陸江沉默的聽著中年人慢慢的述說。
“但是...我們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中年人靠在椅子上,看著窗外的霧氣。
他陷入了回憶一般,臉上露出了滄桑的神色....
他輕聲說道:“我和師父是南山派出來的道士,雖然這個門派到如今只有我們兩個人,你也知道,道法早就落寞,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有錢,有錢才是大爺。”
中年人嘆了口氣:“在那物欲橫流的時候,我沒能堅持住,放棄了修道,自己單闖,而師父對我的離開也未責怪,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心里看的比誰都明白,但事實上性子又固執的很...”
陸江微微點頭,老道確實是這么一個人。
中年人語氣似乎飄到了遙遠的記憶中:“而在十一年前,這座城市發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這件事情便是這一切的開始...”
“那時我還在尋找如何能快速賺錢的路子,幾乎什么都嘗試過,賣過報紙...倒賣過假寶石...賣過碟片...”中年人感慨道:“那段日子過得清苦,我有時蹲在路邊看著那些有錢人,從豪車里下來,左擁右抱都是個頂個的大美人,我就在想,我就算是餓死在路上,也不愿回去當什么道士,”
陸江看著面包車穿透雨幕,高架橋的天色昏暗起來。
中年人一只手放在方向盤,他輕聲說道:
“離開師父后,他都沒有和我聯系過,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是還在修那清苦的道,還是孤零零的死在了修道的路上....”
似乎察覺到陸江對這句話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中年人滿臉露出滄桑,笑道:“你不要以為我在咒他,我那個師父經常和我說這句話,他說‘徒弟啊,下輩子不要做道士了,我們做道士的就是清苦兩個字,以后肯定我要先走一步,孤零零的死在了修道的路上...’”
中年人臉色露出笑意,回憶起的那段當道士的日子,雖然清苦,但也苦的不怎么孤獨...
陸江看著中年人不說話。
中年人沉默的點起一根煙,然后說道:“直到那一天,師父突然找到了我。”
“那是十一年前的時候...當時發生了一件震驚駭人的事情....”
中年人瞇著眼,把在喉嚨里翻滾的煙輕輕的吐了出來。
他的臉埋在裊繞的煙霧里忽隱忽現,眼神似乎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十一年前:“你去過那個山頭,你應該很熟悉,那里原本是旅客絡繹不絕的香火圣地,求佛許愿的人每日都人滿為患,小小的山頭擠都擠不下那么多人...”
“可突然有一天,那些背著香火、懷揣著希望的信佛之人,那些喜歡看熱鬧的上山之人,那些在半山腰吆喝著糖葫蘆的人,上了山后,再也沒有下來。”
陸江神色也隨著中年人的講述而變得沉重起來。
“僅僅一天后,一股刺鼻的氣味流至山下,那是滿山漫出的血,順著那踏過千萬人的石梯,流到了山腳下。”中年人輕聲說道:“無論誰上去,下來的都只是石梯上的一股涓涓血流...”
中年人的描述讓陸江回憶起自己在那座山頭看到的一切...
......
大爺仍坐在那個椅子上乘著涼,來人問路,就懶懶的拿著蒲扇閉著眼往那路一指,低頭酣眠。
那個賣糖葫蘆的小哥也仍風雨無阻的吆喝著他嘹亮的聲音。
不知道是那家的孩子喜歡從假山上往下跳。
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棋客,手起手落,滿盤皆輸。
一切都已經是煙消云散。
面包車從高架橋下來了,漫天的大雨零碎的拍在車頂上,順著車窗滑落到地面。
中年人把煙灰抖到車子外面,手掌著方向盤,陷入回憶:“我當時還在商店里打零工,掙著為數不多的錢,當時也聽聞過那座山頭恐怖的傳聞,但一直沒有放在心上,我和師父走南闖北聽人說這里有妖怪那里有妖怪,其實呢?只不過人嚇人罷了...”
中年人吸了口煙,緩緩吐出,抬起頭,看向車窗外的天空。
“可這次不一樣!”
中年人語氣漸漸沉重起來道:“我現在仍能清晰的記得那個時候,也是和今天一樣的大雨,漫天的雨就好像天公發怒甩了項鏈,數不清的雨珠子脫了線的往地面上摔的粉身碎骨...天上雷霆大作,即便是才到了下午五點,外面的天都已經昏暗的讓人壓抑。”
“那家冷冷清清的店子里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在看著,我正在整理貨物,忽然天空一聲驚雷,我被突如其來的一道巨響嚇了一跳,抬頭便看向店門外,一個人影孤零零的站在雨中,我以為是來了顧客...便準備走到門口去迎接。”
面包車忽然停住了,就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停住了,大雨傾盆。
中年人兩只手撐著腦袋,表情無比的悲痛:“可不是顧客...那是師父...他滿身是血的站在雨中,沒有打傘,也沒有說話,身子彎曲的像雕塑一樣,我至今記得他當時的樣子....”
“他抬起那張滿是血污的臉,一只眼睛被戳瞎...另一只眼睛看到我多了些神采,他的聲音微弱的像蚊子,可我卻聽見了...”
中年人情不自禁的紅了眼,“他喊了句‘徒兒’!”
陸江看著中年人不爭氣的流出了淚水,他抱著自己腦袋的手顫抖著抽泣道:“我當時只能聽到那一句聲音,什么下雨聲什么打雷聲,都掩蓋不了師父的聲音。”
“我第一次感覺自己要失去一個至親的人了。”
“師父撲通一下倒在了地上,血不停的從他身上漫出來。”
陸江看著中年人,這個大男人脆弱的給陸江講述那段驚心動魄的往事。
“我當時只有一個想法,我的師父要活著,無論如何他要活著,我背著他在雨中瘋狂的跑,診所關門,藥店關門,我就搶車,我就是拼死也要把他送到醫院。”
“最后,師父保住了...”中年人無聲的流著淚笑道。
陸江震撼的看著自己面前這個形象普普通通的漢子,也震撼著他所講的一切。
一段往事光是講述就能知道當年有多慘烈.....
陸江情不自禁的問道:“然后呢?”
中年人抽了口煙,靠在座椅上,兩眼望著面包車外面的薄霧,怔怔出神說道:“然后我才知道...師父是聽聞這件事,懷疑妖怪作祟,便孤身一個人上山了,在他上山后,才看到山頂已是橫尸遍野,血流成河。
“他發現了那個吃人的妖怪正高高的坐在佛像的腦袋頂上,正捧著一顆鮮活的心臟吮食著鮮血,然后轉眼望著他猙獰的笑。”
中年人語氣沉沉道:
“那個時候,師父與妖怪實力相近,一人一妖大戰一天,都沒有分出勝負,但妖怪有那山頭源源不斷的血氣做補充,而師父體力減退,傷痕不停的增多,眼見再這樣僵持下去,自己肯定會輸,于是他決定假意敗在妖怪手中,然后藏住一劍在地下,待妖怪松懈靠近時,再一擊必殺。”
“成功了?”陸江忍不住開口問道。
“不...失敗了....”中年人搖了搖頭,沉聲道:“師父敗退,被妖怪戳瞎一只眼睛,拖著一口氣,把那一劍插入了妖怪的心臟,但.....妖怪的命門不在那里。”
陸江回憶起三界生存指南上的說明...那妖怪的命門在胸膛三寸處....如果十一年前老道能知道這一個弱點的話,也許后面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中年人繼續說道:
“雖然沒有殺死妖怪,但劍身上的雷霆侵蝕著妖怪的每一寸血肉,妖怪瘋狂的尖叫起來,身體被雷霆燒灼,連帶著骨頭也逐漸焦黑,但...只剩一具骷髏的妖怪...沒有死...”
“師父用盡全力,也只能將這只邪惡的妖怪封印起來,把那棺材放置與佛像之下,希望由此能鎮壓他,而師父也身受重傷,差點死去。”
中年人吸了一口煙,然后怔怔出神的望著天空,“即便這樣,他還能拖著竭力的身軀,走上半個城市,只是為了找到我...喚我一聲‘徒兒’。”
中年人眼圈紅著看著前面,似乎老道的身影站在漫天的雨幕里,他輕聲說道:
“后來又有人上山,想要探查此事,但因為那妖怪之前不僅血洗了山中的佛堂,還殺了無數的人作口祭,妖氣猶在,普通人一靠近,只會被妖氣侵蝕,下山大病一場久治不愈然后死去,于是當時還未恢復的師父聽聞之后,便讓我去擺法陣...封住了上山的路,從此以后再無人能進那座山,無數冤魂在山頭之上,一片凄厲鬼聲。”
面包車停在的大街冷冷清清,薄霧彌漫四周,天色昏暗,但卻未到夜晚。
陸江抬起頭,看著中年人問道:“可后來呢?為什么又要那樣做...”
中年人知道陸江指的是什么。
中年人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后輕聲繼續講道:“因為...”
“三年前,那妖怪從封印里出來了...”
“它重新占據了山頂,雖然妖力退減,但兇殘性更甚當年,師父聽聞城市中有失蹤的人口,而且都在那座山的附近,他知道那妖怪破除封印回來了,這次他打算犧牲自己去除掉那只妖怪。”
中年人轉過頭,眼睛紅著說道:“可我不愿意!”
中年人沉聲的說出了一番讓陸江震驚的話,他咬著牙,說道:“我瞞著我師父獨自上山,我和那妖怪達成了交易,我每個月提供給它一個人,它便不再出山危害其他生靈。”
陸江震驚的看著這個中年人。
他繼續說道:
“為什么我要這么做,因為我知道師父在那九劍之后,練成了一招壓箱底的劍法,但師父和我說過,這最后一劍用后,師父不只是會死,更是魂飛魄散,連輪回之路都去不了。”
“為了讓師父打消拼命的念頭,我騙師父說,那妖怪說每一年只要...一個人,便永生不在出山...”
中年人苦笑的說道:“可師父哪里會從,他罵我,打我,說我不是東西,說我玷污了師門,他寧愿自己死,永生不得輪回,都不愿意這樣茍且偷生...”
“我跪下來求他,我說他要去我就陪他一起去,他要死,我也陪他一起死。”中年人喃喃道:“師父當時看著我,那張臉一陣青一陣白,嘴唇顫抖的指著我,大罵孽徒。”
中年人良久嘆息了一聲,然后苦笑了起來,“我了解他,我和師父待了有二十多年,他在乎的無非兩件事,天下蒼生...和我這個不愛修道的孽徒...”
“師父最后...在我以死相逼下妥協了.....”
中年人悲傷的神色露出來,輕聲說道:“他答應我之后...那一張臉就好像蒼老了十歲...即便是他十一年前差點死去,也沒有露出那樣的神色,我看見師父轉身離去,背不再挺直,佝僂著腰,好像所有擔子都壓不垮的肩膀,被我這個孽徒的幾句祈求,而從此彎下腰去。”
陸江想起老道那張滿是溝壑的臉,他不是被擔子壓下了腰...那是一個無私無畏的修道之人突然覺得自己不能對得起于天下,他不敢直起腰來,因為他從此以后再也不能做到問心無愧。
“師父此去便在半山腰住下了。”
中年人他沉默了一下,握了握拳然后說道:“因為法陣是我布置的,所以還有一條其他的小路通往山頂,讓我可以瞞著師父,每個月將人送上去。”
陸江看著中年人。
中年人那張臉上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不細看就完全一副奸商模樣的黑心老板,仔細看也不過是一個油膩的中年大叔。
可眼神卻很認真而又深沉的看著陸江,他一字一句的說道:“其他的事情...由我來做。”
“其他的罪惡...由我承擔!”
中年人扔掉了煙頭,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吸了好幾支煙,就好像只有濃厚的煙霧才能把他喉嚨里的話給狠狠吐出來。
“這就是全部的事情...”
中年人把面包車發動起來,車子在街道上平緩的前行。
陸江他忽然打開了車窗,飄著的雨打在他沉默著的臉上,他平靜的看著窗外,開口道:“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利,如果我死在了那座山頭,我心里最恨的會是把我騙上山的人,無論他的動機是什么,又或者我為天下蒼生做了什么貢獻,這些都是...狗屁...”
陸江平靜的重復了一遍:“命沒了,什么都是狗屁....”
中年人歉意的看向陸江,說道:“對不起...”
他頓了頓:“我知道我該說對不起的,不只是你一個人...”
“那些迷路在那座山的人...我對不起他們...他們的每一個我都見過面,打過招呼,有過交集....”
中年人嘆口氣道:“我為他們卜卦,算出了他們的壽命...有些人明明健康無恙,卻會突然死于意外...有些人明明生活美滿...卻會突然身患重病...,什么美好都會分崩離析,我在算出他們身死后,會提前一天...將他們送往山頂...”
中年人輕聲的說道:“你來的第一天,我便為你卜了一卦,你本來會死在今天的一場公交車挾持意外中....可不知道為什么...會提前....”
“嘭!”
陸江忽然猛地打出一拳,直接砸在中年人的臉上。
中年人沒有躲閃,沒有叫痛,他只是流著鼻血,一塊淤腫緩慢的浮現,他說道:“我...朱文良對不住你們...這條命由你處置....”
陸江有種有力無處使、有氣無處發的感覺,就好像堵在胸口的一陣悶,扣響著他的心門,他松開拳頭....聲音有些失魂落魄的從喉嚨里嘶啞的說出來:“為什么...會這樣...”
中年人流著鼻血,也不擦,他又點起了一根煙...緩緩的抽上。
面包車在街道中緩慢行駛。
這場大雨,普普通通。
遠沒有一天前那場大雨震撼.....
沒有大戰...沒有突然蹦出來的妖怪...只有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人...講著一段滿是罪孽的往事...和沉默的陸江...
他不知道說什么,那個江湖騙子模樣的老道為了天下蒼生,為了斬妖除魔,什么都不求,哪怕就如他所說,死在這個孤零零的修道路上也無所謂...他有如此氣節!而卻為了自己的徒弟...放棄了自己所守護的東西...
中年人他是自私的...他只是為了自己師父活著...便犧牲了那么多條無辜的人命...
簡簡單單的取舍題?
誰錯誰對?
大雨如此傾頹...在這座布滿煙塵的城市,洗凈了一切纖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