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持坐在辦公室里發呆。
他生病之后就住院治療，在診斷明確、用藥對癥的情況下很快就養好了，可是心理上的創傷卻一時半會難以恢復。
每每想到自己看見一口血從自己嘴里吐出來的時候，他都會被驚出一身冷汗。
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客觀規律是誰都無法避免的，可是沒人愿意這一天那么早的到來。
和急診大搶救不一樣，毛持毛主任終于理解了某些事情。要不是自己親身經歷，還真帶入不進去這種情緒里。
但理解是理解，他在康復出院后就進入了半賦閑的狀態。
手術很少上了，先把病養好了再說。即便他知道自己沒什么大事兒，可也足足修養了一個多月。
別落下什么病根這種平時看不上的“土”話，如今看來是那么的有道理。毛持現在就怕自己落下什么病根，導致過幾年后遭罪。
手機鈴聲響起，毛持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是手術室的徐主任。
“徐主任，什么事兒啊。”毛持接起電話，一邊慢悠悠的說著，一邊迅速回憶今兒血管外科手術有幾臺，都是誰做，到底會有什么事兒把徐主任這老鬼給引出來。
“嗯？”當毛持聽到徐主任的話后，他馬上怔了一下。
“我馬上去！”
毛持掛斷電話，手里拿著手機微微沉吟。
鄭老板今兒開手術直播么？他做手術直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每天都有TIPS手術直播。可聽徐主任的意思是正在大外手術室做手術直播，難道是急診手術？
什么急診能讓徐主任這么關注，他一個麻醉科的主任，真是好信兒呢。再說，急診手術叫自己去干什么玩意呢？
毛持也沒著急，反正沒什么事情，去看一眼唄。和徐主任聊聊天也是好的，就當是曬太陽了，省得自己窩在辦公室里發霉了都。
他慢悠悠來到手術室，進了更衣室換隔離服，戴上帽子，手里拿著口罩來到示教室。
手術室的條件還是不錯的，據說明年還要改造，還要引進更多新設備，使得手術室變的更先進，能達到世界一流水準。
來到示教室，往里看了一眼毛持就愣住了。
不光是徐主任，還有幾位臨床的主任都在。有的穿著隔離服、有的甚至還穿著墨綠色的手術衣坐在示教室里專心致志的看著前面的LED屏。
這是怎么回事？毛持見沒人和自己打招呼，便走進來自己找了個地兒坐下。
看了一眼屏幕，毛持的眼睛就拔不出來了。
一屏雙野的手術直播他見過，可是眼前的屏幕竟然是一屏三野！
最中間最大的是鄭老板的術野，左面是熟悉、常見的介入屏幕術野。而右面……怎么是一片綠油油的、冒著熒光呢？
紅外線成像系統？說是要引進一套來著，但得等手術室裝修完才行，怎么現在就用上了！
掃了一眼LED屏，毛持很快就大概猜出來鄭老板在做什么了。
介入引導下的外科手術，還要用顯影劑標記腫瘤，到底是什么患者，怎么做臺手術會這么麻煩么？！
當他仔細看術野的時候，直接就安靜了下來。
在頸部堪稱巨大的腫瘤出現在眼前，鈍剪刀、止血鉗、超聲刀正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游離動作。
我去……這是頸部腫瘤侵犯到了頸總動脈還是頸動脈鞘內的神經瘤侵犯到了甲狀腺？
又看了兩眼，毛持覺得兩者都不太像。腫瘤的形態上來講和自己的想法相差很遠，難道是轉移瘤？！
毛持怔了下，他看了眼周圍的人，想問問情況。
站起來，走到徐主任身邊，毛持還沒等坐下就聽腺體外科的主任不高興的說道：“毛主任，你能不能快著點走，擋我看手術了！”
“這么大的視野，怎么就擋著了。”毛持回了一句，坐在徐主任身旁問道：“徐主任，鄭老板在做什么手術呢？”
這句話一問出口，毛持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看了兩眼，都沒看出來手術到底是什么術式，對一名912的外科主任來講，自己這個有點過。
“一個轉移瘤的患者。”徐主任沉聲道：“你看頸總這段好做么？”
“轉移瘤？”毛持沉聲問道。
“嗯，年紀不大。”徐主任道：“但病情很重。”
毛持仔細看著鄭老板手術的術野，看著熟練到了極點的游離操作，幾分鐘后道：“鄭老板能拿下來。”
“沒問你這個，我是說患者的……”徐主任一邊看著LED屏上的手術過程，一邊有些心不在焉的說道。
話說了一半，他便停住，沒有繼續說下去。
毛持有些疑惑，問道：“徐主任，你到底想說什么？”
徐主任看著屏幕，過了幾秒鐘才嘆了口氣，道：“左側頸外動脈離斷、置換人工血管還算簡單的。”
“……”
毛持差點掀桌子。
這是在埋汰血管外科呢么？這種手術還算是簡單的？頸外動脈的血管置換手術自己也做過，哪次不是小心翼翼的，一臺手術就得4個小時左右。
這要是簡單，什么才是難的！
“擴大的頸廓清手術已經做完了，置換頸外動脈后鄭老板還要切除第4頸椎。”
“呃……”毛持怔了下，“還有必要做么？”
“是啊，我也這么認為的。昨天麻醉師去找患者家屬簽字，我好奇的跟著去了。”徐主任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屏幕，小聲說道：“患者家屬倒是想做，腫瘤已經壓迫氣道、食道，不做的話怕是連一兩周都挺不過去。”
可這是最標準的癌晚患者，還那么年輕……越是年輕，惡性程度就越高，這手術還那么大。
毛持心里有一萬個理由拒絕做這臺手術，但他一句話都沒說，目光被鄭老板精湛的操作吸引過去。
手術做的簡直太漂亮了！
“鄭老板這手術，竟然找專人做介入造影，直接往頸總里打顯影劑。”毛持一早就看出來矛盾所在，他嘆了口氣說到，“別的科室想這么做都做不到。”
“畢竟是普外出身搞介入的醫生，聯系起來的話有先天優勢。”徐主任道。
毛持好奇，他站起來道：“我去手術室看一眼。”
“里面間斷踩線，你去看什么。”徐主任道，“再說，里面都是設備，還不如老老實實坐在這兒看手術的術野好呢。”
“看直播沒有靈魂。”毛持說完，戴上一直拿在手里的口罩走了出去。
沒有條件，自然是直播手術更好一些。但在912本家手術室做手術，當然要和術者一起交流下更好不是。
來到手術室，根本不用問就知道是哪個術間。肯定是最里面、最寬敞的雜交手術室。
走到操作間，毛持見操作技師正在專心致志的看著手術過程。透過鉛化玻璃看里面，好多人在里面。
“怎么這么多人？”毛持問道。
“都是做完手術不下臺的，站在外面看還嫌看不著，就披著鉛衣進去看手術了。”技師看了眼毛持，無奈的說道。
這不，又來了一個。
平時一說吃線的介入手術，只要有可能沒人愿意進去。
可鄭老板的這臺手術大家似乎忘記了放射線的威脅，都爭著站在里面看手術。毛持嘆了口氣，看樣子自己還是來晚了。
他瞄了一眼屏幕，暫時沒有踩線，便穿上一套鉛衣、打開氣密鉛門也走了進去。
“魏主任，你這胃腸外科的人進來湊什么熱鬧。”毛持迎面就看見魏主任站在患者頭部，把原本站在那里的老賀擠到一邊去。
毛持心里腹誹，老東西還真是知道哪里看手術的位置好呢。
“怎么著，從普外分家分出去就不用學手術了？早三十年，這都是普外科的手術。”魏主任道。
“看了也沒用，像你們有人能做動脈造影加灌注顯影劑似的。還不是外周靜脈給藥，看不清楚的話，就得冒蒙做。”毛持氣憤于魏主任占據了最好的位置，他只能拿了一個腳蹬站在蘇云身后看。
鄭老板身后早就站滿了人，尤其是還要穿著鉛衣看手術，占據的位置相當大，擠都擠不動。
“毛主任，你別擠我。”蘇云道，“老板現在脾氣可大了，這臺手術要是做不好，回頭能甩三天臉子給我看。感情您是看不見，別擠啊我跟你說。”
“小馮。”鄭仁沉聲道。
“鄭總。”馮旭輝一直站在手術室的角落里，穿著鉛衣，手里捧著可能需要的耗材，毫無存在感的等待著鄭仁的召喚。
“給林處長打個電話，讓他來看著點，手術室里不能再進人了。”鄭仁一邊游離著頸外動脈附近的腫瘤，一邊說道。
“好。”馮旭輝應了一聲，轉身把耗材放到一個車上，走了出去。
他身上的鉛衣沉重，腳步邁出，咚踩的聲音更加響亮。
毛持怔了下，心中有種異樣的情緒泛起。
鄭老板的脾氣的確是大了，看手術的人雖然……是特么挺多的，但總不至于一個電話就把林處長叫來看門不是。
但回頭想想，人家這么做似乎也沒什么毛病。
估計林格那面接到電話，得樂得屁顛屁顛的趕過來。幸好自己來的早，這要是再晚一點，怕是就進不來手術室了。
毛持謹慎的在蘇云身后挪了幾公分，找好角度，先四周打量了一下。
身體右側是監護儀與呼吸機，身邊左側是介入造影的屏幕，再左側，患者腿部上的位置是機械臂吊著的另外一塊屏幕，上面的影像綠油油的。
這是紅外線攝像機的屏幕，用來看腫瘤組織分部情況的。
而無影燈上連接的說是攝像機，其實并不大，安裝的位置很巧妙，應該是視野正中就是無影燈燈光匯聚的地兒，也就是術者目光所及的范圍。
整個空間狹小到了一定程度，鄭老板左手邊站著的是那位地北省來的教授和醫大附院林院長的女兒，他還在等待鄭老板的指示，有需要的話就會按下高壓注射器的按鍵，在患者動脈里注入顯影劑。
真是拿豆包不當干糧，毛持心里感慨著。
要是醫大附院林院長的女兒在自己手底下干活，根本不可能被擠到手術臺的一個角落里去。而且這種穿鉛衣上手術臺的手術也不會讓她上，這是拿女人都當牲口用的節奏。
鄭老板可倒好，林院長的女兒上臺了倒是，可是披著鉛衣站在角落里，一點存在感都沒有。牲口是當了，卻是默默無聞的那種。
這手術得幾個小時？沒7、8個小時下不來吧，毛持心里評估著。雖然鄭老板手術做的快，但骨科手術似乎也就那么回事，不比骨科帶組教授強多少。
想要切除頸椎，還要做椎體置換，得時間了。
穿著鉛衣能撐下來么？毛持心里有疑問。
不過他很快就不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手術在繼續，看著鄭老板的手術過程，毛持像是走進了藝術館欣賞一幅曠世名畫一般，漸漸沉醉于其中難以自拔。
十幾分鐘后，林格走了進來。
“鄭老板，找我有事兒？”林格還在系著口罩的帶子。他匆忙趕緊來，竟然連口氣都沒歇。
“嗯，麻煩林處幫我看著點，其他下手術的人就回去看直播吧，手術室放不下這么多人了。”鄭仁頭也沒抬的說道。
“好。”
說著，林格掃了一眼手術室里面的諸多主任。
不管是魏主任還是毛主任心中微微一凜，他們連忙低下頭，專心的看手術。
林格什么的就當他不存在好了。
厚著臉皮站在這里，林格還能硬生生把人給拉出去不成。
說話中，毛持見鄭老板已經開始阻斷頸外動脈，準備切除并置換人工血管了。
手術做的真是干凈利索，一個擴大的頸廓清手術外加頸外動脈置換術，這就要完事了。
“鄭老板，魏主任他們……”林格沉默了幾秒鐘后問道。
“在手術室里吧，一會就要換體位，他們幫著忙活一下。”鄭仁抬起頭，看著魏主任和毛主任，說道：“一會要擺頸椎后入路體位，幾位幫個忙。”
林格頷首，看了一眼馮旭輝，隨后走出術間，來到操作間里。
他環顧四周，也不看手術，而是拿起一把椅子，默默的走到操作間外，又默默的坐了下去。
技師看的傻了眼。
林格當年在醫務處的時候雖然以一副老好人的形象示人，可每每臨床這面需要找林格的時候都是犯了錯誤的時候，心虛膽顫，脾氣再好也沒用，正眼都不敢看他。
如同普通官員面對錦衣衛一般，這是天然屬性。
曾幾何時見到林格搬著小板凳坐在外面看門來著。鄭老板威武，技師心里想到。
……
……
兩個小時前。
手術直播即將要開始的時候，在杏林園總部里，彭佳正心神不寧的站在公司門口迎接今天前來管看手術直播的專家。
雖然自己一手創辦的杏林園被硬生生奪走了控制權，可是彭佳卻沒什么怨恨，他知道這是想要活下來就必須經歷的。
核心技術在人手里，這才是硬道理。論壇模式已經不適合時代了，會被逐步的淘汰。
曾經把論壇做到巔峰的崖叔因為盈利模式不明確導致無法上市，已經衰敗的不成樣子。
杏林園在彭佳手里，也難逃這個桎梏。
手術直播，自己能看到商機所在，但卻做不到，所謂眼高手低就是如此。
這一點彭佳認可，自己股權雖然少了，可是分紅反而多了很多，已經足夠了。
尤其是隨著鄭老板拿到諾獎，手術直播間的付費瀏覽量更是接連攀升。以這個趨勢發展下去的話，1-2年之內杏林園的生存毫無問題。
至于再往后的事情，彭佳覺得自己看不清，也懶的去想。
但從昨天得知鄭老板真的要做那個癌晚的患者開始，彭佳就一直處于焦躁不安的狀態中。
鄭老板要做一臺手術，這很尋常，并沒什么。可當彭佳看到上傳的病歷與片子的時候直接就驚呆了。
他聯系了寧叔，很嚴肅的說了自己對這件事情的看法。
針對癌晚患者手術治療并直播的事情，彭佳是堅決不認可的。
只是他的要求被寧叔拒絕了。
鄭仁是醫生，什么手術該做、什么手術不該做，他心里有數。不要外行管內行，好好做好直播，并且做好手術失敗怎么善后處理的預案就好。
這是寧叔的原話，聽到這句話后，彭佳的心里拔拔涼。
沒有話語權啊，自己這就是沒有話語權才會這樣的。手術什么難度不知道么，鄭老板想怎么做怎么做？沒有監督、沒有監管，任由他想做什么手術就做什么手術？
不過彭佳也沒什么好辦法，該做的工作還是要做的，畢竟彭佳對這份工作不僅僅把它當成是掙錢的活兒，還是一份事業。
要不然他也不會看到手術直播的時候就眼前一亮，直接在抗震救災結束后請動了鄭老板來做直播。
觀念上的不一致只是小問題，彭佳如此安慰著自己。
為了擴大宣傳與影響力，杏林園每逢重大手術直播的時候，都要請一些相關的專家到場。
只是隨著鄭老板拿到諾獎后，請人的難度越來越小，請來的專家層次原來越高。
這次請的人有腺體科的專家、血管科的專家還有骨科專家。
一臺手術，涉及三個不同的領域，這靠譜么？彭佳一直在糾結著。
寧叔說不要做外行干涉內行的事情，要是換臺手術，彭佳肯定認為這句話是對的。
但現在彭佳對此持有保留的看法。
腺體科的主任和血管科的主任先到了，彭佳身后有副總把兩位主任送去會議室。
彭佳心神不寧的在等魔都一家大名鼎鼎的骨科醫院的楊主任。
手術直播開始前10分鐘，一臺奔馳穩穩的停到門口。彭佳馬上換上一副笑臉，不能因為公司內部的矛盾影響公司整體的形象，這一點彭佳明白。
他微笑著準備去開車門。
可是還沒等他走到車旁，前門打開，楊主任自己走了下來。
“楊主任，您來了。”彭佳笑呵呵的打著招呼。
楊主任點了點頭，卻沒有理睬彭佳伸過來的手，而是恭恭敬敬的打開后門，右手在門上遮擋，以免里面的人下車的時候撞到頭。
彭佳心中一怔，看這架勢是有更重要的人物。但楊主任已經是國內骨科的翹楚，到底是誰能讓他如此尊重？難道是……
一個垂垂老矣的老者走下車，楊主任攙扶住老者的胳膊，和彭佳說道：“老師對鄭老板比較感興趣，聽說今天杏林園有手術直播，也來看一眼。”
“沈……沈院士！”彭佳沒想到這么一尊大神不請自來，他一時間有些愣神。
原來杏林園有什么活動，都要請相關科室的醫生到場參加，這也算是宣傳的一種方式。只是請來的人只限于主任一級，再高的就絕少能請動了。
這次手術，攜鄭老板諾獎余威，請人的時候幾乎沒有什么阻力。一聽說要直播難度這么高的手術，術者還是剛剛拿到諾獎的鄭老板，受邀請者都欣然同意。
可是彭佳是真的沒想到會請來沈院士這個級別的大佬，而且還是不請自來。
他沒有受寵若驚，反而在看到沈院士的一瞬間，像是有一道雷劈在頭頂一樣，整個人都傻了。
今天手術的難度，彭佳心里是有數的。當著沈院士的面，要是手術做砸了，自己怎么下臺？
他在愣神中，沈院士走過來微笑著伸出手，“彭總，你好啊。”
老人家很和藹，如同春風一般，不像是有些主任似的那么倨傲。
“沈老，沈老，沒想到您大駕光臨，我一下子愣神了，不好意思。”彭佳連忙躬身下去，雙手握著沈院士的手，輕輕動了兩下。
“我是不請自來的惡客，不用這么客氣。”沈院士很和藹的微笑說道，“我看了病歷，鄭老板這是要挑戰極限啊。年輕人，有勇氣。”
一剎那，彭佳連說什么都不會了。他沒想到沈院士會如此和藹，看上去像一位家中的長者般。他只好憑著本能說兩句客氣話，低著頭，把沈老迎進公司大樓。
帶著沈老上樓，一路上彭佳覺得自己后背都涼颼颼的。
鄭老板拿到了諾獎，這事兒是真的。可他以介入手術拿的諾獎，平時手術直播也多以普外、心胸手術為主，在彭佳記憶中根本沒做過神經外科以及骨科的手術。
這回引來一尊大神，看怎么收場吧，彭佳心里面抱怨著。
以沈老的學術地位，隨便說句話，就是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鄭老板再年少氣盛，兩人隔空撕起來，最后受傷的肯定是杏林園。
彭佳不斷叫苦連天，但他表情管理的還算是到位，沒有表露出來任何異常的情緒。
“沈老，鄭老板是普外科的醫生，后來改行做了介入手術，骨科這面真不算是擅長。要是有什么做不到位的地兒，您還得多提點一下。”彭佳抱怨歸抱怨，他還是和沈老先做好心理準備，幫著鄭老板先說點柔和的話。
“鄭老板骨科手術做的不好？你聽誰說的？”沈院士雖然腿腳有些不利落了，但精神頭還很足，反應極快。他馬上抓住彭佳話語里的一點“破綻”，直接問道。
“呃……”
“幾個月前，鄭老板在南洋做了一臺二次髖關節置換手術，你知道么？”楊主任問道。
“……”彭佳怔住了，南洋，髖關節置換手術？自己就是個經理，鄭老板怎么會和自己匯報這事兒。
“小彭啊，你們這個工作做的相當不細致，我得批評你啊。”沈老笑著說道：“因為這臺手術做的相當成功，所以基恩塔博士推薦鄭老板成為約翰·霍普金斯醫院的終身教授，你應該知道的啊。”
彭佳有些慚愧。
自己是應該知道，可是鄭老板他也得愿意跟自己說才行不是。
不過轉念一想，彭佳的好奇心上來了。
“沈老，鄭老板那面忙著諾獎項目，我了解的不多，他在南洋做了髖關節置換手術？”
“嗯，具體就不清楚為什么做了，但約翰·霍普金斯醫院的基恩塔博士對鄭老板的骨科手術水平相當推崇，并且推薦他成為終身教授。”
說著，電梯門鈴聲響，幾人走了下來。
彭佳把沈老讓進會議室。
本來先到的幾位醫生都在閑聊著，等待手術直播的開始。當沈老走進來的一瞬間，幾名主任“刷”的一下子站起來。
“沈老，您怎么來了？”
“沈老，您身體真是好，這面坐，這面坐。”
老人家雖然和善，但氣場還是相當強大的。這是什么？這就是江湖地位。
沈老不認識這幾位主任，他微微笑著右手輕輕壓了下，“坐，坐著說，都別客氣。”
彭佳覺得自己站在沈老旁邊，那幾位主任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對了。
自己這算是狗仗人勢么？彭佳心里自我調侃了一句。
給老人家和幾位主任準備了水，手術直播悄然開始。
看到一屏三野的瞬間，沈老的眼睛瞇了起來。
“鄭老板真是大手筆！”沈老笑道：“腫瘤手術在前哨指引下做，盡量避免患者的手術副損傷，做到精準治療，這個思路是對的。”
見沈老對鄭老板頗多贊賞，彭佳忐忑的心舒緩了一點點。只要別是來挑刺的就好，他心里想到。
隨著手術的開始，會議室肅靜下去。肅靜中帶著些許肅穆的感覺，彭佳注意力沒有放到手術直播上，而是觀察著幾位主任的表情變化。
這是彭佳長期訓練出來的一種技能，他通過觀察被請來觀看直播的主任的表情就知道手術做的好不好。
鄭老板的普外手術，包括甲狀腺的腺體手術肯定沒問題的。有梅奧診所的查爾斯博士認可的事情，彭佳一點都不擔心這一點。
血管科的手術，他也不擔心。心臟手術的直播做過很多次，鄭老板的手術做的那叫一個穩。至今彭佳都記得傳說中鄭老板取出12cm大血栓的那次手術，只可惜那次不是手術直播。
最關鍵的、最讓彭佳擔心的還是骨科手術，去除第4頸椎的過程中，一個不小心患者就會高位截癱。
彭佳心中嘆了口氣，雖然沈院士之前說了自家鄭老板骨科手術做的也好，甚至得到了約翰·霍普金斯醫院的基恩塔博士的認可。但是彭佳還是很擔心，畢竟沒有親眼看過鄭老板的骨科手術。
沈老說的不能不信，卻也不能全信。
1小時45分鐘，擴大的頸廓清以及頸外動脈切除、人工血管置換完畢，直播暫停，手術室里開始換體位。這時候沈老的腰微微離開靠背，整個人坐的筆直，沒了剛剛那種老態龍鐘的感覺。
雖然骨科的手術還沒開始，但他明顯開始緊張、興奮起來。
彭佳有些奇怪，不就是看臺手術么，這是干嘛呢。
他略有點謹慎，身體微微偏向沈老那面，大約有5°左右。主要視線放在手術直播上，還能同時觀察到沈老的表情。
大約十分鐘后，手術直播的畫面出現。小石頭已經改換成俯臥位，鄭仁選擇從后入路進的方式。
沈老的眼睛瞇著，雙手放在雙腿上，像是軍訓的學生一樣。彭佳很是擔心他維持這種坐姿會不會累，要是一旦有什么不舒服自己要怎么辦。
很快，手術開始。
還是介入做引導，臺上介入醫生的手法純熟，尋找到給第4頸椎供血的動脈，開始用高壓注射器關注顯影劑。
“咱們到現在還沒培養起來一名手法好的介入醫生，這項工作你要抓緊。”沈老看著直播畫面，認真的說道。
彭佳有些疑惑，剛想要下意識的先答應，卻聽見另外一側的楊教授嘆了口氣，道：“老師，介入醫生是真少，成手的介入醫生誰都不愿意在咱們這兒只做個造影。要是尋找其他科室合作……您也知道，困難很大。”
“意義是很重大的，要是沒有人的話，找幾個博士生，先扔到介入科去學一年，能拿得起來就留下。要是真能拿得起來，留院的名額我來要。”沈老道，“你看鄭老板的手術，光是介入探明手術路徑，失血量就會少2000ml左右。”
“好，我回頭仔細琢磨一下。老師您說得對，咱們得培養自己的人。”楊主任沉聲道：“但是介入手術人才成長起來很難，短期之內，是不可能有鄭老板這么方便就是了。”
“現在看腫瘤侵蝕的范圍還好，要是你做，能拿下來么？”沈老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看著手術過程問道。
“我之前看過片子，勉強能做下來。”楊主任道：“如果術中不出現意外情況的話。”
沈老頷首，目光銳利的看著屏幕里的直播，全然沒了之前溫和儒雅、一臉寬厚的笑容與神情。
他就像是自己站在手術臺上，在親自執刀做手術一樣，只一瞬間就進入了狀態。沈老的氣場很大，彭佳像是實習學生一樣坐在他身邊，一句話都不敢說，生怕打擾了沈老的“手術”過程。
手術直播里，鄭老板取的是頸后正中切口，鈍剪刀、止血鉗、電燒無聲的操作，冒起來的煙霧讓彭佳口鼻之間聞到一股焦糊的味道。
開皮進入，另外一側的屏幕上已經顯示出來腫瘤組織的基本大小情況。在紅外線的探測下，腫瘤組織呈現出怪異的綠色，看著讓人有些害怕。
“局部給顯影劑看著很不錯，要是沒有特別好的介入醫生，先隨便找一個。光是精準顯示腫瘤組織范圍，意義就很大了。”沈老像是指揮官一樣，隨時下達著指令。
“這個小患者各種狀態都不是很好，我估計鄭老板是想盡一切辦法要減少副損傷。平時的話，靜脈給藥也就夠了。”楊主任輕聲說道。
兩人之間的關系極為熟稔，也沒有那種沈老說什么是什么的情況，楊主任還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不能偷懶，鄭老板已經領先了一步。”沈老很嚴肅的說道：“以后介入的醫生會越來越多，你要是不搶一步先機，有五年時間就會被人甩下，再也追不上其他人可就難嘍。”
“好。”楊主任點頭道。
這么嚴重么？彭佳也見過鄭老板用介入手術與其他手術聯合做的情況。比如說拿到諾獎的那天，鄭老板不去等諾獎電話，而是在手術直播間做急診二次換瓣的手術。
這臺手術也是先用介入造影的方式確定血流供應情況，隨后找到入路后才開始外科手術。
看著的確高端大氣上檔次，彭佳作為一個外行覺得沒什么太大的必要。但今天聽沈老這么說，他心中一動。
鄭老板精細的操作下，已經開始顯露腫瘤節段上下各一或兩個健康節段棘突、椎板及小關節。局部解剖清晰，損傷極小，助手手里拿著的無菌紗布都沒有換過。
“你注意到了么，剛剛介入的醫生造影的時候，鄭老板的視野在介入屏幕上停留了很長時間。”沈老問道。
“注意到了。”楊主任回答道，“是鄭老板在看局部血流情況，分析手術應該避開那些比較大的毛細血管。”
“嗯，他對影像學與局部解剖的理解都很透徹。”沈老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還得說是影像出身的醫生，對影像的理解就是透徹。”
楊主任沒說話，彭佳卻想告訴沈老，鄭老板可不是影像出身，他是普外的醫生！
但彭佳不傻，他沒理由這個時候掃了沈老的興致。可能鄭仁因為TIPS手術術式拿到了諾獎，給大家留下一個深刻到無法磨滅的印象——他是介入科醫生？
“老師，我上次看鄭老板做心臟手術，有些細節看不懂，但主要的點還是知道的。”楊主任道，“我咨詢了心胸的醫生，他們的意思是肯定做不到。”
“這是一種思維上的突破，在鄭老板之前，我沒見人能這么做。先看著，我覺得今天的手術會很有意思。”
沈老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瞇成一條線的雙眼眼眸中隱約有精光射出。
術野里，蘇云用紗布墊保護腫瘤周圍健康組織。隨后兩人在腫瘤外仔細游離，將后路能夠顯露的腫瘤骨——包括受累棘突、椎板、小關節及部分側塊全部暴露出來。
術中出血依舊很少，顯示游離的過程不是裸眼看到的術野，而是精細的顯微術野。
精巧的游離，術野始終沒有變過，術者和助手的手法穩定到了極點。方寸之間游刃有余，看的令人嘆為觀止。
過了幾分鐘，楊主任苦笑，“老師，我對照紅外線屏幕與介入屏幕，勉強能看懂鄭老板的手術。可他連頭都沒抬，剛剛看了幾分鐘，就全都記住了么？還是年輕，這記性真好。”
“嗯，我估計是。”沈老道：“CT室，有個脾氣不好的丁醫生，明年退休那個，你還記得么？”
“記得。”楊主任輕聲說道，他像是在觀臺一樣，不敢大聲說話，生怕打擾了術者的手術。
“丁醫生脾氣很不好，總被患者投訴，可是每次醫務處要處分他都被CT室的主任給攔下來，是因為他看過一遍的片子就能記住。這么多年了，我有時候想不起來從前的片子，就去找他。有的人吶，記性就是好，這是天生的。”
“記憶力好，手法還好。”楊主任嘆了口氣，微微搖頭。
“這都不是關鍵的，主要還在于手術的思路。”沈老道：“鄭老板為什么要冒著那么大的風險做手術直播，還不是為了提供一條思路。”
“介入引導，盡量小的對患者造成術中的副損傷，這是以后外科手術的大方向。”
“是的，老師。”
“記性好不算什么，就算是你看一遍記不住，大不了反復看兩遍。紅外線屏幕和介入屏幕抬頭就能看見，影像都在上面。鄭老板1個小時能做完的手術，了不起你用4個小時做完。”
“但患者的創傷要比從前小很多。”
彭佳沒想到沈老給出的思路是這樣的，他原來不是調鄭老板的毛病來的，而真的是來觀摩手術的。
雖然心里還是有些難以置信，但彭佳的心沒有之前那么忐忑不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