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微微點頭,輕瞥了一眼一臉不悅的楊復恭,見他最終也沒開口阻止,笑道:“阿母也是見過那秦氏的,看著就是個溫婉勤快之人,阿母也正好需要一個幫手,這就去招呼他們入營。”
楊復恭一臉不悅,卻也什么話語都未說,他本就是個宦官,在宮中不知與這些家伙們打了多少交道,對這些人更是比誰都要了解。
宦官是個特殊的存在,有外敵時,他們比誰都要團結,可若一旦沒了外敵,自己斗的更似殺父辱母之仇,也不知楊復恭心里在想著什么,最終也沒有開口反對。
父子兩人在帳內閑聊,楊氏見他們相談甚歡也不再擔憂,提著籃子掀簾走出了帳篷。
李思鈺已經不打算與朝廷再有什么瓜葛糾紛,甚至連城內府邸都不愿居住,直接搬到了城外大營。
數萬大軍云集,僅營地就需要方圓十數里,遠遠看著就甚為壯觀,可站在營外的孫揆卻又是一番心境。
當他被李存信,當群臣被無數軍卒生生從家中綁縛著,如同罪犯俘虜一般拖著上殿,他就知道要變天了。
可事情發展的徹底顛覆了他的內心世界,高高在上的那人,已經坐在了那個高高在上的椅凳上,嘴里已經稱朕道孤,可就這么輕輕揮了揮手,一片云彩不帶,就這么離開了。
悲傷?
喜悅?
孫揆不知道,不知道心下究竟是悲,還是喜?
劉景瑄、秦氏,甚至還有他那個癡傻兒子遠遠站在另一邊,三人一身有些陳舊的衣物只是讓孫揆看了一眼就不再理會。
營門外只有四人,再無他人在外,四人裝束差不多,都是常服,唯一不同的是劉景瑄他們的衣物更加陳舊,好像很久都沒穿過了,而孫揆雖也是舊衣,卻也不似他們這般。
“爹,孩兒餓了。”
“就知道吃,你……”
“行了,你急個甚啊?”
劉景瑄心下正焦急著呢,劉世勇這傻兒子卻開口要吃的,可是把他氣得不輕,正要不耐訓斥,秦氏卻拉了他一把,從身上包裹中拿出一張大餅來。
“勇兒身高肚大,不似你我這般奈餓,你又生個甚氣?”
說著秦氏把大餅遞到劉世勇手里,心下卻有些擔憂。
也不知劉景瑄是如何想的,李思鈺帶著李裕離開后,他也跟著離開了朝廷。
輔政大臣,北衙,所有的一切全都拋棄不要了,哪怕西門君遂、宋道弼等人一再勸解,劉景瑄像是王八吃了秤砣鐵了心,僅帶著老妻和劉世勇這個傻兒子離開了,三人只是在大營外圍不遠處的破廟居住,一日兩三次跑到營外,希望李思鈺能見他們一面。
就在劉景瑄不悅想要訓斥秦氏呢,身子卻陡然微弓起來,見他如此,秦氏不由轉頭看向營內,隨即也與他一般模樣。
楊氏帶著個婦人緩緩來到營門處,守門之卒紛紛按胸低頭。
“夫人!”
劉景瑄忙上前行了一禮。
楊氏先是看向依然挺立的孫揆,輕輕搖了搖頭,嘆氣道:“孫大人還是請回吧,我兒已經不打算再過問天下之事,不久就會回轉營州,孫大人就算留在這里也無用,還是……還是請回吧!”
“身為大唐之臣,陛下在何處,老夫就當在何處!”
“孫大人說的也在理,可大唐皇帝卻在洛陽,而我營州軍中只有一孩童,孫大人還是請回吧。”
楊氏也不再理會一臉堅決的孫揆,她雖為一女流,卻也知道自己那個看起來根本不像自己養子的養子心思。
李思鈺已經對這個大唐朝廷徹底失望了,失望的是朝廷,更是這些自詡為忠臣的臣子。
李思鈺是營州平盧將軍,與汴州朱溫沒有任何區別,本質上都是一地節鎮,而朝廷與這些節鎮們無論到了何時,無論關系看起來多么融洽,他們都無法避開這一事實。
這個朝廷已經無法再延續,那就讓它徹底倒下好了,不破不立,或許徹底倒下,大唐才有可能重新崛起,而這一切都需要年幼的皇帝身邊干干凈凈,就像曾經早已污亂不堪的那張紙徹底撕碎,重新換了張干干凈凈的白紙,重新在這張白紙上書畫更加絢麗的畫面,而這些自詡為忠臣的老臣,他們只會給這張白紙上黏貼曾經撕碎的污垢,這是李思鈺絕對不允許的,哪怕一丁點他也不愿意。
楊氏在楊復恭身邊這么久,與李思鈺相處了如此之久,對此她早已心知肚明,看著孫揆一臉堅決,一臉肅穆,她也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最后只是把目光放在了劉景瑄身上。
楊氏笑道:“我兒行乾對劉公公的野菜甚是喜歡,裕兒此時也還年幼,我兒常常忙于軍務,對裕兒也多有疏忽,今后還請劉公公多代我兒照顧一二。”
“啊?”
劉景瑄一臉不可置信,以為自己是聽錯了,見楊氏微微點頭,身子也愈發顯得卑微。
“多謝夫人,那個……那個……老奴今后定會小心照顧陛……小將軍。”
楊氏微微點頭,看向秦氏身后高大的劉世勇,見劉世勇一臉冷漠拿著張大餅,見他自顧自啃食著大餅,臉上微微露出詫異。
“早就聽聞劉公公有個天生神力孩兒,還真是員虎將呢!”
劉景瑄心下一喜,可回頭見自己兒子還在啃食著大餅,心下又是一陣惱怒,可又不敢在楊氏面前發火惱怒,只是狠狠瞪了秦氏一眼,示意她趕緊讓自己兒子恭敬些。
楊氏當然也看到了劉景瑄小動作,臉上也不由微微一笑,說道:“我兒素來喜歡豪勇之人,想來是不會在意些小節。”
楊氏向秦氏招了招手,秦氏低頭上前幾步。
“夫人!”
“今后就是自家人了,也別這么客套,咱們姐妹一同入營吧。”
劉景瑄心下大喜,正要拉著癡傻兒子跟著入營,孫揆卻突然開口。
“楊家亦世受國恩,夫人就是如此絕情,坐視我大唐從此國破家亡?”
楊氏正要開口,劉景瑄卻惱怒了起來,大步來到孫揆面前,指著他大怒。
“閉嘴!”
楊氏一愣,她沒想到劉景瑄竟然比她還要憤怒,微愣后,卻沒有回頭,反而拉著秦氏,伸手招呼著還呆愣的劉世勇,三人自顧自走進了大營。
世界最殘忍的事情,不是憤怒,而是連看一眼的欲望都無……
“哼!”
劉景瑄還要張嘴怒罵幾句,可看到楊氏與妻兒進了大營,也沒了心思與孫揆惱怒,冷哼一聲,轉身大步追趕楊氏。
孫揆張了張嘴,想要開口,最后也只能無奈嘆息,挺直的身體瞬間成了佝僂的落魄。
日頭漸漸西斜,漸漸沉入地下,孤獨的背影不得不漸漸消失。
劉景瑄雖然進了大營,此時的他可不敢輕易跑到李思鈺面前轉悠,更不敢出現在脾氣更壞的楊復恭面前,此時的他一心跟在秦氏身后,幫著楊氏為楊復恭、李思鈺父子準備著食物。
楊氏一一把飯菜放進食盒中,看到楊復恭賣力用個大鏟子翻動大鍋里的飯食,不由笑了笑,說道:“劉公公再如何也是當朝輔政大臣,如今卻做起了這等雜役之事,會不會太委屈了些?”
楊復恭翻動了幾下,把老大的鍋蓋蓋上,這才擦了把汗水,搖頭說道:“夫人卻有所不知,老奴若獨身一人,死了也就死了,可老奴若身死,老妻孩兒又如何可活?”
劉景瑄擦著手來到楊氏身前,無奈說道:“輔政大臣看著風光,可那也只有在北地王看顧著朝廷之時,若沒了北地王看顧,夫人自是明白又是什么一副光景。”
楊氏微微點頭,她當然知道他的話語是何意,在這個世道,文臣是沒有話語權的,哪怕名頭再大又如何?難道還能大過了皇帝?
想到以往皇帝的凄慘,楊氏嘆氣道:“話雖如此,可劉公公自與他人不同,北衙盡管軍卒不如以往人多,但也還是可以一戰的。”
劉景瑄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就在楊氏有些疑惑不解時……
“君遂雖為老奴一般不全之人,但卻不比軍中宿將差了多少,北衙這些時日整頓的也還不錯,可那又如何?”
劉景瑄輕聲嘆息道:“北地王看顧著還好說,一旦北地王北返……中原可就要亂了啊!”
楊氏輕聲嘆息,卻知道這是必然,營州軍就像是洪荒怪獸讓人畏懼,盡管在那趴臥著不動彈,可誰都不敢輕而視之,可一旦沒了這頭怪獸,沒了天下側目之人,中原會成了什么凄慘模樣,不知經歷過多少此類之事的他們比誰都清楚。
北衙雖有萬人,可那又如何?
楊氏心下嘆息,卻知道,這一切都無法改變,輕聲說道:“劉公公也莫要太過擔憂,就算去了關外,想來我兒也會善待了你。”
劉景瑄老臉一笑,說道:“老奴一點都不擔心北地王,就是……就是擔憂北地王惱怒了老奴。”
楊氏輕輕搖了搖頭,說道:“我兒……算了,不說了,裕兒的寢帳在北角,一會公公自去即可。”
劉景瑄心下大喜,別人不知李裕意味著什么,他又如何不知?
不僅僅他劉景瑄一人心中明白,那些家族同樣清楚明白,李思鈺別人不帶,只帶走李裕小皇帝一人,費勁了心力打造的如今局面,眼看著大唐已經有了中興之意,這一走,整個大唐朝廷立即陷入隨時覆滅的危機中,洛陽甚至還不如關中,雖為天下之心,卻是四戰之地。
各家族不知經歷過多少王朝興衰,很清楚李思鈺這一走意味著什么。
就算曾經劉景瑄心中再如何擔憂,擔憂營州軍勢大后奪了大唐天下,可此事一出,他再無任何疑慮,沒人會如此作為,或許整個天下也只有這個行事異于他人的李悍虎吧?
劉景瑄舍去一切,用盡法子也要跟著進入此地大營,就是因為他知道,知道李裕終究還是大唐皇帝,盡管此時被他的老師親手廢掉了帝位。
劉景瑄心下大喜,他的心思可瞞不了李思鈺,也不能瞞得過老奸巨猾的楊復恭,但那兩人都沒在意,對于李思鈺來說,作為帝王,身邊終究是需要個宦官為伴的,盡管劉景瑄如其他宦官沒多少區別,同樣的貪戀權勢,同樣的為惡多端,可當李思鈺領大軍圍住皇宮,當僅僅只有劉景瑄一人出現在李裕身邊的那一刻,李思鈺就知道,這老宦官雖多般劣跡,卻是可以最后伴隨之人。
至于那些家族,那些朝臣們,李思鈺一個都不想再用,不想再與他們有任何瓜葛,可是他想的雖決絕,終究有些人還是無法拒絕。
當孫揆再一次失落回到洛陽家中,洛陽上空絕望陰云愈發加重一分。
崔聃搖搖晃晃,抬腳欲要邁上自家臺階,腿腳卻是一軟,眼看著就要摔倒在地……
“都說了你不能喝,偏要多飲!”
崔聃回頭看向崔召棣,見他一臉不悅,吐著濃重酒氣,呵呵一笑。
“呵呵……大……大兄也會生……生氣啊?”
崔聃竟然不走了,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階上,看著冰冷的街道,突然按著胸口,一臉悲戚。
“大兄……十一弟……十一弟心疼!”
“刀刮的疼……刀刮的疼啊!”
崔召棣沉默看著滿面淚水的他,心下也莫名哀傷起來。
“大哥……大唐……大唐完了……”
崔召棣坐在他身邊,看著冷清的街道,心下不知該如何勸慰,盡管他什么都不是,甚至自己的出生就是個錯誤,渾渾噩噩活了這么久卻一事無成,可他也知道那人北返營州后,這個天下又會變成什么模樣。
可這一切,他卻無能為力。
崔聃仰頭拼命灌著酒水,胸中火焰愈發熾烈,搖搖晃晃指著皇宮方向怒吼。
“狗賊——”
崔召棣大驚,忙起身捂住他的嘴巴,神情甚是驚慌。
“你……你瘋了?不要命了?”
崔聃奮力推開崔召棣手臂,紅著眼睛看著他。
“大兄……你……你怕了?”
“你怕他李曄,老子不怕!”
“老子不怕——”
“嗚嗚……他……他李曄這是要毀了我煌煌大唐啊……”
“毀了……全毀了……燒了我大唐帝都還不夠嗎?”
“嗚嗚……”
“沒了……全沒了……嗚嗚……酒呢……大哥,酒呢……嗚嗚……十一弟要喝酒……嗚嗚……酒呢……”
……
“大哥,真的要如此嗎?”
耳邊聽著門外撕心裂肺哭喊,崔昭炬心下一陣不忍。
崔昭緯沉默良久,還是輕輕搖了搖頭。
“行乾已經徹底對朝廷失望了,你我……”
“唉……”
“今后……今后可保我崔家命脈,唯有此子啊……”
“大哥……”
“你不懂!就……就如此好了。”
崔聃、崔召棣被大怒崔昭緯趕出了崔府,辱罵皇帝,行為不檢點,永遠的驅逐出了崔家。
李昭再次赤裸著上身,揮動小兒腦袋大小的錘子,一遍又一遍砸動眼前通紅鐵塊,李思鈺與他也差不了多少,只是用的錘子可就有些恐怖了。
李思鈺不愿再理會外面風雨,此時的他對什么都沒了興趣,一心揮動巨錘打鐵,所有事情全部交給了楊復恭、突突他們,自己只是與李昭閉門打鐵。
“小姑父,聞達已經在營外三日了,是不是……是不是見見啊?”
李昭扔下錘子,一邊擦著汗水,一邊說著,聽了他話語,李思鈺也扔下了錘子,用鐵鉗夾著暗紅鐵塊扔進水中,聽著滋滋聲,笑道:“崔老兒知道老子來了真的,想要以此來延續老子與崔家的那根聯系……”
“小姑父說的是,可……可崔家是不可能與小姑父完全沒丁點關系啊!”
“唉……”
李思鈺一陣唉聲嘆氣,走出賬外,看著天上飄動的浮云,心下一陣無奈,自顧自走向營門處。見他如此,李昭抬步就要跟著,可腳步剛抬起,又搖頭頓住。
李昭自己也不知是真世子,還是假世子,當他進入城外大營時,喊了十數年的娘親突然痛哭流涕告訴他,自己就是夔王府世子,是夔王李滋為了保住他的性命,故意如此。
李昭不知道這一切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從自己年幼時,李曜就與自己為伴,那個爺爺也素來喜愛李曜,有時甚至讓自己心下嫉妒不滿,可那個娘親話語,又讓他深陷迷茫。
自幼就是家中最為寵愛的孩子,他可以感受到那個女人疼愛、寵溺是發自內心的,夔王府做了此事,一旦事敗,身死族滅在所難免,以假世子之言,的確可以讓他活命,可是……
他還是他嗎?是真世子,還是假世子?
一切都是迷霧,或許他這輩子都要活在真與假的夾縫中……
李思鈺不管這些,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他已經習慣了李昭嘴里的“小姑父”,真的也好,假的也罷,這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
李思鈺赤裸著上身,盡管此時已經不再如此消瘦,可還是比以往明顯消瘦了許多,但所有人見到他那金屬一般的肌膚,誰都知道這個軀體是如何的強悍。
“大帥!”
營門處守卒齊齊按胸躬身,李思鈺眼睛卻看向兩個一身污垢的崔聃、崔召棣兩人,本如世家子一般風流倜儻,如今看起來卻與乞兒差不了多少,眼中絕望死氣讓他心中一痛。
“行了,裝的如此可憐,給誰看呢?”
李思鈺用腳輕踢了一下盤膝坐在營門前的李昭。
“姑……姑父……”
“嗯。起來吧,從今日起,你倆就在裕兒身邊做個伴讀好了。”
“嗯。”
或許坐的太久,兩條腿幾乎就不是自己的,想要爬起來,卻雙腿一軟,一只大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先坐一會好了。”
李思鈺又把他放到地上,盤膝太久,雙腿氣血受阻,麻木在所難免。他也不嫌地上是否干凈,一屁股坐在一旁,嘆氣道:“你很聰慧,就算崔老兒再如何絕情將你們趕出了崔府,想來你們心下也是知是何意,當然了,你姑父又不是蠢貨。”
“可是呢,姑父警告你們,你們是你們,崔家是崔家,若讓姑父察覺裕兒身邊有崔家的痕跡,有各家族痕跡,倒時可別怪姑父無情!”
“姑……姑父……您……您就這么……這么看著大唐……”
嘶啞聲音讓李思鈺一陣皺眉,拍著他的肩膀起身,看著遠處一望無際的麥穗,嘆氣一聲。
“大樹的根已經徹底腐爛了,就算再如何加固著大樹枝干,大樹終究還是會慢慢枯萎,慢慢死去。”
“姑父心中比誰都清楚,姑父越是戰場上獲勝,朝廷越是忌憚于我,沒別的原因,只因……只因此時的大唐不是太宗之時,不是武帝之時,此時的大唐沒自信可以隨手壓制于我。”
“人沒了自信就會焦慮,就會擔憂,這些姑父都能理解,姑父可以允許一些大臣不滿,甚至明著與姑父作對,就算姑父再如何不滿也不會如何了不滿之人。”
“可是……可是……”
“算了,不說了,都已經成了過去,既然帝國皇室都不在乎大唐是否還存在,咱們又擔憂個甚?”
“除了心傷無奈,又有何用?”
李思鈺拉起崔聃,回頭看向一臉誠惶誠恐的崔召棣。
“行了,你們今后老老實實做事,老老實實做人,至于這個天下,你們就不要去擔憂了,你們也還沒到了那一步。”
有些人可以拒絕,有些人很難,崔聃不似孫揆,不似崔昭緯、裴贄,他更加年輕,更加熱血,或許他們身上永遠帶著世家子的印記,但終究要比那些人更陽光、熱血,更何況還有崔秀秀的關系在那擺著。
崔聃、崔召棣坐在營外三日,最后卻順利進入了大營,成了李裕身邊伴讀,這對陷入絕望的各家族震動尤為之大,當李思鈺沒有斬殺一人,哪怕軍中欲要反叛的軍將都未殺了一人,就這么輕輕揮了揮手,所有人就知道,知道自己是錯的如何離譜,知道大唐完了。
可各家族與李思鈺聯系很少,子侄輩能被看重者少之又少,但也不是沒有,主要還是家族中年輕一輩,在各地就任低級官吏的年輕一輩。
所以說,各家族幾乎是無孔不入,當崔聃、崔召棣成了李裕伴讀的消息后,各家族紛紛遣人送信與各地家族子弟,要他們立即準備與無數百姓一同北上營州。
存在了數百近千年之久的家族,他們比誰都清楚該如何在亂世中保存,此時的江南不似魏晉之時的江南,那個時候,朝廷可以南渡避禍,可以保留家族香火長存,可此時的大唐,幾乎處處戰火,唯有北地營州此時最為平靜,只有那里才可能讓家族繼續延續。
天下被李思鈺突然欲要返回關外消息震的瞠目結舌,誰也沒想到,戰陣上如此強勢之人,面對脆弱的朝廷,他李悍虎竟然選擇了退避,竟然選擇返回關外營州。
所有人都在觀望,雖然李思鈺已經不再居于洛陽城內,雖然突突、劉志遠、謝彥章已經領兵來到了洛陽,可他終究還是沒有真正離開洛陽京畿,也還沒有北返關外。
所有人都在觀望,在揣測他是不是玩真的,可當蒙哥翰、王行約奪回了慶州后向洛陽急行時,所有人就知道了,這頭北地悍虎終于要離開了,籠罩在大唐上空的陰云終于要散去了。
可是這個時候,最為擔驚害怕的卻是晉王李克用、汴州朱溫。
李克用在李思鈺兵圍他晉王府后,覺得在洛陽也沒了意思,竟然徑直前去了陳州。洛陽發生的事情,身在洛陽近身之側的陳州不可能不知道,當李思鈺放棄了一切后,李克用就知道了,知道李思鈺已經知道了所有事情,擔驚害怕也隨之而來。
亂世兵為王,晉王身為天下強藩,更是對此再為熟悉不過了,一日間竟然弄出了十萬兵馬,但他又不敢過度刺激了李思鈺,只是將所有軍卒放在靠近洛陽的各府城。
李思鈺脾性與他們不同,誰也說不好是不是直接返回營州,或者臨走前拿他們當成殺雞儆猴的那只雞。
還別說,當蒙哥翰領著近衛騎軍,帶著劉大猛、孟浩等人回到洛陽后,李思鈺心下還就真的起了殺雞儆猴的心思。
蒙哥翰與突突一臉無奈,他也是被自己大帥驚呆了,他哪里想到自己大帥會如此,跟個孩子一般說不干了就不干了,可卻留下一大堆爛攤子。
可他又很無奈,誰讓李思鈺是大帥呢,最后也只能苦笑而已。
李思鈺卻很開心,一點憂愁的覺悟都無,看著瘦了許多的劉大猛一陣點頭贊許。
劉大猛素來胡鬧,與他性子也差不了多少,李思鈺自己胡鬧也就罷了,可對劉大猛的胡鬧卻多為不滿,不時就會敲打一番,不過這次前去吐蕃的所作所為讓他極為滿意,看到劉大猛一臉惱怒,心下更是不住點頭。
“大帥,咱們被那狗皇帝如此欺負,就這么算了,俺不服!”
“嗯嗯,是有些憋屈,要不你去皇宮幫老子砍了那混賬腦袋?”
“大帥……”
“行了!老子話語都說了出去,有憋屈也只能憋著!”
李思鈺看著一臉不滿的劉大猛,笑道:“當然了,老子心下有火總是要發泄出來的,要不然老子心氣不順啊!”
劉大猛聽了此話,精神一振,只見李思鈺指著南面,又指了指東面,笑道:“今次由裕兒統兵,你為副將,第一步軍、近衛騎軍皆受你轄制,幫本帥威風威風,算是對你此次功勞的獎賞好了。”
站在李裕身后的劉景瑄、李昭、崔聃、崔召棣四人大驚,就是孟浩和一干跪在地上自縛雙臂的那些秦州使者,他們也是一臉震驚看著一臉無所謂的李思鈺,反而突突、蒙哥翰卻只是苦笑而不開口阻止,他們太了解自己大帥了。
李思鈺的話語,帳內之人誰也不敢質疑這是假的,不敢質疑這是玩笑之語,可劉大猛雙腿卻顫抖起來了。
“大……大帥……俺……俺哪敢啊!”
“哈哈……”
李思鈺使勁拍了拍劉大猛肩膀,轉身走向帥座坐下,卻轉頭看向突突、蒙哥翰,笑道:“這個混賬家伙竟然也有一日會說不敢,還真是千古奇談了,老子一直以為他比老子還要混賬呢!”
突突、蒙哥翰心下又是一陣嘆息,蒙哥翰嘆氣道:“大帥欲要讓這混蛋帶著近衛騎軍前去陳州,前去汴州,這俺都不反對,只是……只是此時讓小公子前去,是不是有些不妥?”
突突點頭說道:“大帥剛剛與朝廷鬧翻,已經不打算再與朝廷糾葛不斷,可此時讓裕少爺前去,的確是有些不妥。”
突突看了一眼一臉不知所措的李裕,又看向李思鈺,說道:“大帥心思俺們明白,就算大帥想要鍛煉裕少爺,咱們回到營州有的是機會,此時以裕少爺領軍,那些朝中老狐貍更是不愿放手了,將來終究是麻煩不斷,還不如暫等一陣好了。”
李思鈺皺眉思索了一番,輕輕點了點頭,嘆氣道:“本想著臨走前鍛煉一下裕兒,雖也知道你們所想,可本帥這心中之氣總想發泄一番,很想狠狠羞辱一番那些混蛋。”
“罷了罷了,等些日子好了,等小德子、小棒頭他們回來后,讓他們領兵教訓教訓那些混蛋好了,一個個以為多了不起,老子就讓他們看看,老子隨意派出些娃娃就能橫行天下!”
聽了這話語,眾人又是一陣苦笑,可他們也都沒開口反對。陳州、汴州最近動靜頗大,一方十萬,一方二十萬,一日間竟然抓捕了如此之多的壯丁,突突、蒙哥翰等一干領軍大將可不會在意他們幾十萬大軍,若只是些懦弱的農夫百姓,哪怕再多上十倍,他們又怎會害怕?在他們看來,幾十萬軍卒也與幾十萬頭牛羊沒多少區別,擊潰了一部,其余著自潰而逃,根本就是不堪一擊。
他們有這個自信,這種自信是多次與他們交手建立起來的,在他們看來,此時的宣武軍、晉軍甚至還不如草原上那些部族難纏。
李思鈺對一日間兩軍增加了數十萬更是極為不屑,陳蔡四州、宣武之地、洛陽京畿同為河南道之地,李思鈺雖行十稅一不久,可周邊州府百姓無不是翹首以待,最是希望營州軍能奪了整個河南道,他們也好與洛陽等地一樣的低稅之政。
屢屢戰敗,其地百姓又心向營州軍,再加上沒人愿意成了配字軍,各種不利因素加起來,李思鈺還真有這個信心僅一些娃娃就能打的他們抱頭鼠竄。
戰爭不僅僅只是人多就可以獲勝,影響勝負因素很多,但最大的因素卻是人,一方誠惶誠恐,一方遭受不公平待遇,正有火發不出呢,雙方交手結果自是不言而明,至于娃娃不娃娃的,在突突與蒙哥翰看來,這一切不過是個幌子罷了,第一步軍、近衛騎軍都是屢屢參戰的勁旅,就算娃娃們出了差池,隨軍將領也足以應付,更何況那個龍虎將軍如今可是直接統領著數萬左軍呢,就算突突、蒙哥翰也不敢輕視如今的小德子,更是對李思鈺的提議沒多少質疑反對,反而李裕卻有些麻煩。
“族長,北地王要回營州,咱們可怎么辦啊?”
“是啊,麥子就要收割了,沒了營州軍,咱們的糧食肯定要被人搶走的。”
“朝廷也真是的,北地王挺好的人,偏偏要逼著北地王離開,俺是看了,朝廷就是看不得俺們百姓好了!”
“朝廷不容北地王,可咱們怎么辦?沒了營州軍看顧,不但亂匪會搶咱們的糧食,就是官兵也會搶啊!”
“族長,咋辦啊?”
“族長,俺小舅昨天說,龍騎將軍正帶著人收麥子,說是麥子收完了就回營州,若是愿意跟著離開的,可以與之一同離開。”
“族長,咱們也走吧!雖說關外苦寒,可總比餓死在關中好吧?”
“俺不管,你們不走,俺走!俺可不想再過吃土的日子,俺信北地王!”
“三哥說的對,俺也走,俺明天就把麥子收了!”
……
所有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老族長只是微閉著眼睛靜靜聽著,直到所有人全都閉上了嘴巴,全都看向他時,老族長才睜眼一一看向所有人。
“關中是咱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這是咱們所有人的根,故土難離啊!”
老族長輕輕搖頭嘆息道:“可是,人在才有希望,才能回來祭拜先祖,明日……明日收麥子!”
老族長顫顫巍巍站起身子,看向人群中幾個老人,微微點頭道:“北地王憐愛百姓,給咱們種子,幫咱們耕種,更是給了咱們土地,天下間再難有北地王這種人了,至于朝廷……不言也罷,終究都是要吃人的。”
一老者站起身來,說道:“五哥說的是,以前咱們過得是什么日子,又餓死了多少人?還不是從長安逃到華縣,從華縣又逃到長安?族人卻一日少于一日,如今剛剛想穩定,朝廷又不容北地王,沒了營州軍,咱們再這么逃難下去,族人還能不能剩下了幾個都難說了,祖上更是無人添土燒紙,還不如跟著營州軍前去營州,先保存著香火才是。”
老族長點了點頭,說道:“就這樣吧,這幾日,所有人連夜收割麥子,會手藝的,多做些車子,把咱們大車都仔細修一修,帶走所有能帶走的。”
屋內數十男男女女聽了老族長話語,也都終于舒了口氣,由不得他們不緊張,營州軍剛剛給了他們一切,轉眼就要破滅,沒人愿意丟掉剛剛得到的一切,可所有人都知道,營州軍在關中,他們才能擁有一切,沒有了營州軍,手里的糧食會招來無數饑餓的餓狼,會把他們吞噬的連渣都不剩。
沒人愿意千里遷徙,遙遠的距離不知又要死掉多少人,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不離開,所有人都會死!
當第一步軍離開長安前往洛陽,所有人都在心驚膽顫擔憂,可蒙哥翰帶著近衛騎軍離開了關中后,絕望就充斥著整個關中。
麥子尚未完全成熟,無數人就開始揚起無數鐮刀,連夜收割著尚未完全成熟的麥子,所有人都在準備著自家破爛殘舊的獨輪車……
關中大亂,百姓全都準備著逃離,這種恐慌從關中一直蔓延到了河中,蔓延到了陜虢、洛陽,甚至身在川蜀的牛存節、劉尋也感受到了軍中不穩。
入川的軍卒皆是同州之卒,整個關中恐慌,同州亦不能避免,消息傳入軍中后,心憂家小的軍卒紛紛出營,面對無數軍卒欲要返回聲音,牛存節第一次感受到了那人是如何的恐怖,僅僅只是要離開關中,離開中原,竟然連深入川蜀的他們都遭受了如此危機。
劉尋拿著信件,也不知盯著看了多久,最后還是滿嘴苦澀還給牛存節,也不由自主瞥了一眼靜靜坐在一旁的獨孤戰。
劉尋輕輕搖了搖頭,看向牛存節嘆氣道:“北地王這一離開,天下可就要徹底亂了啊!”
信件就是李思鈺送給他牛存節的,自然早已知曉了洛陽發生之事,看向屋內獨孤家諸子的表情也是甚為怪異,作為深入川蜀主將,他比誰都清楚李思鈺是如何寵溺這些娃娃們,可他也沒想到獨孤家會做下如此之事,每每想到這些,心下就是一陣唏噓、感嘆。
獨孤戰私下里與小丫之事他自然是看在眼里,在他看來這小子極為聰明,也覺得這也算是天作之合,可眼下看來,此事還是……
一想到小丫,牛存節就是一陣暗自搖頭,可李思鈺已經特意交代過了,信件他也只是與劉尋一人觀看而已。
劉尋無奈把信件又還給了牛存節,嘆氣道:“大帥既然如此決定,你我也只能無奈接受,只是大帥要我等自行決定,老牛你覺得當如何?”
牛存節心下一陣嘆息,說道:“整個天下……或許也只有大帥一人會如此……如此善待你我,此事俺也是猶豫不決,故而才請來諸位商議一下。”
劉尋皺眉道:“大帥讓我等入川目的很明確,可若我等就此離開,之前所做的一切皆成了無用之功,的確甚為可惜。”
“不過……老牛,俺覺得……覺得大帥會幾年后卷土重來。”
劉尋身子傾斜著向牛存節靠了靠,說道:“大帥于洛陽廢了裕公子的帝位,但卻帶入軍中,且讓輔政大臣劉景瑄、夔王府世子李昭、崔家子崔聃等人陪伴在身邊,想來是另有栽培,將來定會重新殺入中原。”
牛存節苦笑點了點頭,換做他們任何一人,或者這個天下任何一人,哪怕朝中口中最為忠心朝廷之人,沒人會如此執著。
看到信件內容,他與劉尋就知道,這個大唐是不可能扶得起來,當他們看到李曄勾結朱溫,勾結李克用的那一刻,他們就知道大唐算是完了。
這種事情,大唐做過沒?之前也曾做過了許多次,朝中一旦出現權傾朝野之人,總會暗中“邀請”外地藩鎮入京,好像大唐朝廷最為善于做這些陰暗之事,李思鈺也不是不知道這一切,就像……就像之前引黨項人一般,引邠州軍一般,可李思鈺他已經做出了妥協,已經準備自己背上整個長安城的債務,準備把自己頭上枷鎖親自交到他們手中,可就是如此情形下,皇帝竟然還如此作為,李思鈺就知道這個朝廷沒得救了,牛存節、劉尋同樣清楚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