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大帥這又是何苦啊!”
牛存節一陣搖頭苦笑,他當然也能猜測到李裕居于軍中是何意,可這卻讓他極為為難。
數萬同州兵馬入蜀,與王健交手數次,雖暫時還不能完全擊敗南都成都之兵,但只需給他三五年,整個川蜀必會被他所奪,得到軍中緊急信件后,他就一直猶豫不決,可現在軍中動蕩,已經容不得他不做出決定了。
“隨大帥北上營州,就算你我不能為一地節鎮,想來也不會差了多少,可你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就將徹底廢棄……”
“是啊,太可惜了。”
劉尋嘆氣一聲,突然看向杜讓能來。
“杜相以為當如何?”
杜讓能自從信件流傳出去后,他就不得不離開權利中樞,雖然他沒看到牛存節手中信件內容,盡管心下有些不悅,可從關中傳來的零零碎碎消息,聽著他們談話,自己也能猜測到了事情大概,心下也不知是何種滋味。
李思鈺和他的營州一系太過強大,強大到了哪怕是他也不得不擔憂,可現在看來自己是錯了,朝廷也錯了,唯一慶幸的是他如今不在洛陽,沒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塞翁失馬。
杜讓能聽了他們話語,就知道了李思鈺想要帶走李裕,若按照往日,他一定會認為此為呂不韋“奇貨可居”之為,可事情發生到了這一步,這就已經不是“奇貨可居”來解釋得了,沒人會在如此大好局面下放棄一切,沒人會愿意重新來過,可那人就這么做了!
杜讓能心下嘆息,臉上卻極為鄭重,說道:“老夫以為當留居此處!”
“哦?”
牛存節一愣,他沒想到杜讓能會說出此等話語來,按照他心中所想,眼前的前相,最大的可能是極力勸解他們前往長安,為將來洛陽危急退守長安時,以他們來戍守長安,可沒想到竟然聽到這等話語。
牛存節沒想到,劉尋、獨孤戰同樣沒想到,獨孤戰皺眉道:“留在此地?大帥欲要返回營州,關中已然大亂,若無軍卒入關中,軍卒若無法返回同州,軍中必然因家小而軍心不穩。”
牛存節、劉尋相視一眼,最終也未開口,只見杜讓能說道:“軍心不穩皆因北地王欲要返回營州,關中無強軍坐鎮,以至于百姓恐慌。”
獨孤戰點頭道:“正如杜相所言,故而我等才要返回關中,以此來填補營州軍離開后的空擋,避免百姓恐慌。”
獨孤戰說著,又看向孟才人、建王李震、益王李升母子三人,說道:“洛陽為帝都,長安空虛,急需宗室親王留守以安撫恐慌百姓,末將以為,建王最為合適。”
“至于……至于此地……”
“我等離開雖是可惜,可是關中土地肥沃,又是秦興之地,遠比此處勝上千百倍,更何況,今日我等能奪了此處,將來也必然可以!”
孟才人不由摟緊了些李震、李升,有些驚恐看向牛存節、劉尋,眼中露出的擔憂讓兩人心中一動。
孟才人雖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看起來也沒多少心機,可生活在皇宮大內之人又豈會真的如此白癡?獨孤戰的提議頓時讓這個女人擔憂了起來。
此時的情景不似之前營州軍在長安的情景,那個時候,若李思鈺對她說了這些話語,她甚至連考慮都不用考慮,自己甚至深夜無人時,也會幻想著那北地悍虎會突然讓長子前往長安,可夢醒后,他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李思鈺欲要修建長安,明眼人都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當他懷抱著李裕前往河中,前往太原、河北之時,孟才人就知道了那人是何意,如此情況下,那人是不可能讓任何宗室之人留于長安,這個世上也只有一人可以,那就是大唐小皇帝李裕!
營州軍離開后,整個關中人心都亂了,臨近長安的邠州王行約、鳳翔府李茂貞會不會搶占整個關中?
就算兩人畏懼營州軍突然殺回,可洛陽返回關中是可以預見的。洛陽近身就有兩個強大藩鎮,一旦沒了營州軍震懾,兩軍不可能還留著塊肥肉在嘴邊卻無動于衷。
牛存節、劉尋、獨孤戰等一干將領很容易預見這一切,就是呆坐在角落里,低頭不言一聲的小棒頭也能看到今后場景,而孟才人雖看不到前面會是什么樣的道路,但她本能的察覺到了危險,眼中也滿帶驚恐、哀求。
獨孤戰一開口,若沒看過信件,牛存節、劉尋或許會認為他真的只是出于擔憂關中局勢,可看過信件后,兩人心下就是一陣冷哼。
牛存節搖頭拒絕道:“無論居于此處,或是返回關中,數萬大軍也不會久留關中!”
劉尋點頭道:“大帥欲要與民休養生息,故而才以十稅一,才以軍卒為民耕種,更無欺壓百姓之事發生,如今關中即將迎來幾十年來第一次豐收,如此情景百姓不可能不清楚,可這一切皆因大帥身在關中,天下藩鎮們無人敢向關中舉兵,可一旦大帥離開了關中,就如今日之情景,這不是有無我數萬大軍之事,而是大帥在不在關中之事!”
“大帥在關中,關中自安;大帥不在,縱是雄兵數十萬,關中亦是動蕩不已,百姓亦是惶惶不安!”
牛存節默默點頭,說道:“正是如此,就算我等出了川蜀,返回了關中,縱然嚴刑峻法,軍中亦是無數軍卒離軍而去。”
杜讓能也是默默點頭,這種事情太明顯了,人是有盲目性的,成群成群的百姓跟著大軍離開,同州百姓若不驚慌失措那才叫怪呢,自己家人都要走了,這些不是軍卒的軍卒們能不偷偷離開那才怪呢,聽聽門外吵吵嚷嚷的聲音就可以知道了結果。
不過,杜讓能卻不同意離開此地,正色道:“老夫還是以為當留在此處!”
“其一,我軍費盡心力,損傷無數才穩住了山南西道,若我軍就此離開,山南西道必然落于王健賊子之手!”
“其二,川蜀道路艱難,雄關堅城處處,此地若失,將來必要困難十倍尚不一定可得。也正因此處山道艱險,可獨立于外,軍中將勇所擔憂者,無不是家中妻兒安危,若將軍中家小接入此地,一者可安軍心,二者可充盈軍中之資,對山南西道諸州亦是起了安穩之意。”
“其三……”
杜讓能看向牛存節、劉尋兩人,猶豫道:“兩位將軍也知,將軍若隨北地王回轉營州那還罷了,可關中卻不是久留之地,沒了北地王居于關中,就算兩位將軍為朝廷上將軍,將來……也必身死關中!”
牛存節、劉尋一愣,屋中眾人更是一臉詫異,誰也沒想到杜讓能會說出這句話語來,在他們看來,杜讓能絕對算是朝廷極為忠心之人,理應在此時極力勸解他們護佑關中,護佑朝廷,可他卻說了這么一句來。
今后的局面他們都能看到,這幾乎就是幾十年來不斷重演的戲碼。
遠的不提,僅禧宗至今就發生了數次,先是黃巢叛亂破了長安,禧宗逃離長安入了川蜀,神策軍一路遭受重創,或是慘死于敵手,或是并入他軍,幾乎損失殆盡,此時楊復光組建了忠武八都,這個世道,誰有兵馬誰就是老大,楊復光權勢也是一時無兩,可最后卻死的不明不白。
之后就是與楊復光、楊復恭兩兄弟打擂臺的田令孜,再之后就是楊復恭,如今則成了李思鈺,每一個在朝廷身邊,想要護住這個殘破的朝廷之人,最后全沒啥好下場。
或許有人說,這不對啊!楊復光與黃巢作戰,有大功,算是個功臣,可田令孜總該是個大壞蛋了吧?沒用鋤頭撅了大唐李家祖墳就不錯了,怎么可能還成了護住大唐的功臣了呢?
若李思鈺再此,定會不屑此語,在他看來,忠臣也好,奸臣也罷,只要沒有自立為王為帝的心思,無論最后如何壞的冒泡,都有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他們都是依附于大唐身上,都要與大唐的命運連在一起,這些權臣最終也不希望大唐就此國滅,否則還留在朝廷作甚?又豈不是多此一舉?
朝中權臣與各地藩鎮不同,各地藩鎮們實際上就是一地君王,而權臣無論權利如何滔天,頭上都有一個皇帝存在,一個王朝存在,有了這個存在,他們的權利才有了意義,而不像各地藩鎮們,他們本身就是權利的化身。
百年來,無論哪一個權臣,最后下場皆很凄慘,不是被文武大朝聯手皇帝弄死了,就是借助外番力量平掉了,總之就是沒個好,這幾乎就成了每一個權臣們的宿命,除非權臣最終坐在了那個位子上。
杜讓能身為大唐宰相,對此再清楚不過了,可清楚歸清楚,今日卻說了出來,這讓牛存節、劉尋等人很是不適應,一個“忠心”朝廷之人,竟然阻止他們入關護佑朝廷,這不得不讓他們疑惑、詫異。
可他們哪里知曉杜讓能心中苦楚,心下更是不住咒罵洛陽李滋、李曄混賬、糊涂。
李思鈺準備返回營州,營州軍即將離開,杜讓能很清楚大唐已經完了,連年動蕩,各地藩鎮反叛且相互征伐,各世家根基早已被破壞殆盡,能保存家族香火不斷者能有幾人?
杜讓能不知道,但他知道一件事情,各家族必然竭盡所能保存家族余脈香火。
朝廷本就人心渙散,經過李思鈺南征北戰,奪了河東道、洛陽京畿道等地,于各處關隘屯下重兵,壓的北方各藩鎮不敢異動,只要朝廷穩定,數年后即可吞下北方各鎮地盤,自此北方再無藩鎮之事。
可這一切都將徹底破碎,一日間,大唐中興再無可能。
杜讓能曾經為當朝首宰,他當然也擔憂李思鈺今后有一日會一口吞下整個朝廷,會吞下整個大唐,可他更知道有些事情是永遠不能做的,營州軍與其他各軍不同,李思鈺表現的也與他人不同,而今天之事更是驗證了這一切,可惜,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想要后悔已經太晚了。
當事情一出,杜家就連夜遣人前來,送來一封外人無法得知的信件,要他設法保住杜家余脈。
杜讓能與其余家族不同,至少現今是不同的,杜讓能遠離了朝廷,還沒有與營州軍徹底割裂,還保存著一絲聯系,此時的杜家尤為謹慎,杜承葳更是來信告訴他要謹之慎之,莫要再過問朝廷之事。
聽了牛存節、劉尋話語,杜讓能更加確信不能沾染朝廷任何事情,大唐或許還有一絲可能,所有希望都在那個被廢的小皇帝身上,此時的他絕不愿再惡了那個異于他人的北地悍虎。
杜讓能心下嘆息,臉上卻極為嚴肅,說道:“我軍出川容易,但千里隨軍前往營州,將來就算重新殺回關中,殺回川蜀,以川蜀之處處堅城,定然困難重重,而我軍居于此處,不但可保得山南西道一地百姓安穩,更是南可奪南都成都,北可入關中以應北地王奪關中之地,兩位將軍將來亦可憑此封王拜侯!”
牛存節、劉尋兩人默默點頭,獨孤戰卻皺眉不已,看向杜讓能也有了不喜之意,他沒想到這個動輒言忠義之人竟然反對出蜀入關中。
整個廳堂一時間寂靜了下來,或許沉重壓力讓益王李升不適,動了動身子,低聲說道:“娘親,孩兒……孩兒想老師了……孩兒想去營州。”
聲音雖小,卻讓所有人聽到,眾人不由看向低頭所在孟才人懷里的李升。
劉尋皺眉道:“益王……不宜離開此處。”
劉尋話語一出,眾人就知是何意,李思鈺讓他們入川,雖軍中之事皆以牛存節、劉尋、獨孤戰為首,但名義上最高統帥卻是年幼的益王李升,若是他離開了,確實是有些不妥。
眾人微微點頭,坐在角落里,一直未開口的小棒頭竟然突然說道:“老師即將回轉營州,既然來信與牛將軍,雖小生未見過信件內容,但聽了兩位將軍話語,想來老師已將入川事宜全部交給兩位將軍,其意也再明顯不過了。”
眾人一愣,紛紛看向角落里的小棒頭,只聽小棒頭說道:“老師入關后,南征北戰素無敵手,所奪之土無數,可旗下營州之將卻從未居各地為將,皆以牛將軍等將領為一地主將,老師之意想來諸位將軍自知。”
“老師自入關就不欲久留關內,以諸位將軍為一地主將,希望諸位將軍能守得一地百姓平靜祥和,希望諸位將軍能保得大唐疆土不被叛賊所侵,只是很可惜,天下尚未平靜,大唐就已經不容老師。”
“老師給兩位將軍信件,要兩位將軍自行處置決定,就已經不想給兩位將軍增加掣肘,無論情義,或是其他,兩位將軍忠于朝廷也好,為一地節鎮自立于一地也罷,或是心懷忠義出川隨大帥前往營州,一切皆由兩位將軍做主。”
“如此,益王留于此處就有了些……多余!”
眾人陡然一驚,看向小棒頭神色也鄭重了起來。
“老師以益王為首入川,以我等弟子學生伴隨,其一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之意,其二是助諸位將軍得其軍心、民意,以便諸位將軍安心戰事。”
“如今山南西道已然平穩,王健叛賊也已退去,此時我等一干學生弟子再留在此地確已無意義,反而可能成了諸位將軍得掣肘,如朝廷與老師之事,反而可能壞了彼此情義。”
小棒頭緊緊握住母親顫抖的手掌,一一看向屋內所有人,正色道:“人心易變,情勢叵測,老師一去關外營州,正如兩位將軍之言,老師將來很可能再次揮兵入關,但那時是多久,三年?五年?亦或是十年?”
小棒頭搖了搖頭,說道:“小師弟此時尚還年幼,老師經了此事,必然已有所覺,定然不會短時間內再次入關,也只可能等待小師弟年長之時。”
“如此之久,老師也不知諸位將來是否還能忠心依舊,為了彼此情誼,故而才與牛將軍信件,要將軍自行處置,并未有逼迫之意,為了老師心意,我等學生弟子也當竭力避免成了挾持諸位將軍之掣肘。”
“故而……我等學生弟子當前往洛陽,當隨老師一同離開。”
說著,小棒頭突然露出笑意,靦腆一笑。
“諸位將軍知道老師的本事,小生也……也想跟著老師,像大師兄一般領軍數萬縱橫天下,諸位將軍……不會……不會阻了小生之想吧?”
聽著小棒頭話語,所有人神色愈發凝重,他們怎么也想不到一向不怎么言語的娃娃竟然說出這番話語,直到聽了最后一句話語時,所有人才不由露出莞爾。
還別說,李思鈺還真是這么想的,時間是柄殺豬刀,現在海誓山盟,十年后誰也不敢再保證是否還依然如故,當利益已經凝固時,到了那時,他們還是否依然聽令?
沒人知道!
所以李思鈺才要他們自己決定,無論什么樣的結局他都接受,而小棒頭雖年幼,但他讀書頗多,也發覺到了繼續留在這里的兇險,天下人可不是個個都像老師,也不是個個都是曹公,挾天子以令諸侯者,有幾人可留得“天子”安死于床上者?
李升有些擔憂看向小棒頭,小棒頭卻只是向他微微點頭,牛存節與劉尋相視一眼,齊齊看向杜讓能,意味再明顯不過了。
益王李升,以及屋內一干娃娃們,他們留在川蜀好處頗多,但也如小棒頭所言,短時間還好,或者李思鈺留在關中也不會出現什么亂子,可一旦李思鈺離開了,事情就不好說了,不是說牛存節、劉尋兩人起了異樣心思,而是誰能保證軍中一些人利益綁架了這些娃娃們,或者自己因一些事情而被迫與他們起了爭執?
沒人保證。
杜讓能猶豫了片刻,點頭說道:“趙公子所言也……也有些道理。”
杜讓能猶豫之后,最后也點頭答應了下來,沒有太多話語,內心深處很想留下益王李升,正如小棒頭所言,益王李升與小皇帝李裕性質差不了多少,有他存在,自己天然的就會向他靠攏,有與沒有,差別很大,可一想到自己的子侄杜浩維,心下又很希望能夠離開此地。
杜讓能最終點頭答應,牛存節、劉尋也不由微微點頭,心下頓時輕松了不少,這與李思鈺性質差不了多少,雖李升在一旁會為他們省了不少麻煩,可名義上卻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又較為年幼,誰也不好說再過幾年雙方關系會如何,當牛存節、劉尋表情放松下來后,獨孤戰心下就是一陣不悅、哀嘆,這意味著他們已經成了山南西道節度使。
此次入川的數萬兵馬皆為同州兵馬,事實上是獨孤戰的兵馬,如今卻成了這般,獨孤戰心下很是惱怒不喜,可他也知道,屢屢與王健交手,軍卒們已經認可了牛存節、劉尋主將地位。
看著屋內不少將領點頭,獨孤戰還是開口道:“將軍欲要留在此地,末將也不反對,但軍卒家眷們需要有人安置,末將愿領兵前往。”
牛存節眼睛微瞇,沉默片刻,最后還是點頭說道:“小將軍身為同州將軍,由小將軍前去安撫軍中家小,本將軍亦覺大善,只是民眾百姓非比軍卒,當由牧民之吏伴隨……”
“杜相……”
牛存節轉頭看向杜讓能,說道:“還請杜相與獨孤將軍一同前往,也好妥善安置百姓。”
杜讓能并未看過牛存節手中信件,此時的他還不知獨孤家之事,見牛存節開口,也沒多想,點頭答應了下來。
“也好,老夫隨獨孤將軍走一遭好了。”
事情大致已經定下,數萬大軍一分為二,獨孤戰帶著他那部右軍前往同州,而左部依然留于劍門,憑借此處雄關虎視川蜀,至于一群娃娃們也跟隨者獨孤戰一同出蜀,之后就會前去洛陽。
李思鈺信件不僅僅給了牛存節,同樣還送去了同州獨孤求敗手中,當這位獨孤家主接到信件后,一連三日未出房門,當他出現在人前時,整個人已經蒼老了許多。
唯一慶幸的是,李思鈺并未追究此事,獨孤求敗更是連夜送了封信,要獨孤戰務必帶著軍卒返回同州。
所有的事情,李思鈺都不想過問,但是當川蜀消息傳來時,心下也甚為滿意,至少牛存節等人還沒有什么陰暗心思,還能把一群娃娃們放了回來,至于獨孤戰,他不相信這個曾經看重之人敢扣住人不放,此時的他還沒回營州呢!
一日緊迫一日,所有百姓都在連夜收割著成熟的麥子,都不愿再留在眼看著就要亂成一鍋粥的關中,更愿意跟著李思鈺前去沒有戰亂的營州,甚至有些心急的百姓,已經拖兒帶女,推拉著獨輪車不斷趕往洛陽,李思鈺的大營外也逐漸龐大起來,無數矮小的窩棚漫山遍野……
百姓居于大營外圍,李思鈺不聞不問,只是用軍卒每日巡視,避免其中有人欺男霸女,只是他有些多慮了,沒人敢在他的大營外圍鬧事,但還是有些人被軍卒遠遠趕走,被趕走之人,也無一例外的全是朝廷上那些大大小小官吏,全是他們家族之人。
“陛下……”
“還沒人大朝么……”
……
“朕是大唐天子——”
“朕……朕……”
李曄高高坐在龍椅上,整座干元殿卻空無一人,暴怒的李曄想要怒吼,卻頹然失落,他突然想不明白,為何以往忠心耿耿的大臣們,竟然全都反對他,全都與他作對?
難道權臣就該一點點吞噬整個大唐?難道他真的做錯了?
“陛下——”
“陛下……”
一宦官急匆匆來到殿外,跪在地上大聲說道:“陛下,西門公公求見!”
李曄一愣,大喜起身。
“快!快請君遂入殿!”
“是!”
宦官躬身退去,李曄大喜,終于有一個人來了,而且還是北衙指揮使。劉景瑄離開了皇宮后,所有一切全都放棄了,西門君遂自此成了北衙指揮使兼任左右中尉,成了北衙上萬人最高統帥,也是朝廷唯一可以掌控的軍隊。
李曄一臉焦急、驚喜,但此時的他還是想要表現出大唐帝王的威嚴,在他來回走動了數圈后,最終還是一臉肅穆坐在龍椅之上。
高高坐在龍椅上的李曄只見西門君遂在前,身后還跟著宋道弼、景務修、劉季述、王仲先、王彥范、薛齊偓等一干樞密院宦官,在之后還有幾人身披鎧甲大漢,看到這一幕,李曄突然有些擔憂害怕了起來。
西門君遂帶著一干人等登上臺階,大步走入殿內,齊齊抱拳躬身。
“陛下!”
看到這些人皆抱拳躬身,李曄提起的心頓時放了下來。
“眾愛卿平身!”
李曄忙問道:“愛卿前來可是有事要奏?”
李曄說著,眼睛卻看向西門君遂身后大漢。
西門君遂像是沒看到李曄異狀,抱拳開口道:“啟稟陛下,北地王居于城外,不日即將返回營州,朝廷卻無可用之兵,可用之將,老奴甚為擔憂,但還是有大將盡忠于我大唐,愿護佑我大唐千秋萬代!”
“哦?愛卿快快道來,是何人如此忠義我大唐?”
西門君遂回頭看了一眼身后楊守亮、楊守忠等人,只見楊守亮等一干楊氏子大步上前拜倒。
“臣山南西道節度使楊守亮愿為陛下驅使!”
“臣洋州節度使楊守忠……”
“臣龍劍節度使楊守貞……”
……
“臣綿州節度使楊守厚……”
“臣愿為陛下驅使!”
李曄看著跪了一地的楊氏諸子,耳聽著頗為忠心話語,臉上一陣驚愕,有些不解看向西門君遂。
西門君遂只是低眉沉聲說道:“北地王一心欲要返回營州,隨同者不知凡幾,朝廷更無可用之人,老奴亦以為楊將軍與諸多兄弟鎮守山南西道,為我大唐之南屏障,為我大唐阻住王健賊子侵入關中立下了無數功勛,乃我朝之棟梁,陛下當重獎以酬衛國盡忠將勇!”
李曄沉默良久,他沒想到西門君遂會帶來楊氏諸子,看著下面甚為恭謹的楊氏諸子,可他比誰都清楚知道這些人與那個可惡的北地悍虎區別。
李曄厭惡李思鈺這不假,主要還是不喜李思鈺一向對他不夠恭謹,不愿聽命于他,就算沒有今次之事,李曄也知道那頭北地悍虎與他人是如何的不同,只是這一切都晚了,想要后悔,卻沒了后悔機會。
可是眼前這些人又是些什么人?與天下間那些藩鎮又有何不同?李思鈺都看不上之人,他又如何看得上?可當他聽到西門君遂話語后,心下又是一陣猶豫,沉思良久,看著跪了一地的楊氏諸子,無奈點頭道:“諸位愛卿能夠阻住南賊王健,對我大唐有大功,朕當嘉獎以示國恩。”
“嗯……”
李曄突然看向西門君遂,猶豫道:“西門公公以為當如何才可昭示國恩?”
西門君遂沉聲道:“老奴以為,南衙都督府當可彰顯我皇威嚴!”
“南衙?”
李曄一愣,怎么也沒想到西門君遂會說出這句話語,一時間呆愣住了。
南衙、北衙的區別,只要是在朝廷為官幾日者,無不知曉兩衙的區別,北衙一向被內廷掌握,南衙掌控天下諸軍,本應是內閣文臣掌控,但內廷勢強,南衙屢經戰亂,早已不復存在,也就李思鈺入了長安后才重立了南衙。
如今李思鈺欲要回轉營州,李曄也已得知李存信會隨同前去關外,如此一來,南衙就沒了大將軍一職,可……可這真的要給這些楊氏諸子嗎?
就在李曄猶豫不決時……
“老臣以為……不妥!”
一人站在門外,向李曄拱手拜倒,大聲說道:“老臣以為此事不妥!”
眾人忙回頭去看來人是誰,西門君遂像是未聽到一般,心下卻冷哼不斷。
“楊將軍與北地王同出一門,北地王欲要返回營州,洛陽必然空虛,能保住洛陽安穩者唯楊將軍與諸位兄弟,老奴以為楊將軍為南衙大將軍亦是可行!”
“老臣卻以為西門公公話語有誤!”
“哦?夔王以為咱家話語不對?如今局勢如此兇險,夔王當以為如何才算妥當?”
西門君遂直起身子,轉過身子冷冷看向夔王李滋,冷哼道:“陰謀暗害為國征戰之將勇,以至于讓大唐處于懸崖之側,夔王以為如何?”
“你……”
“哼!”
夔王李滋大袖一甩,也不去看向西門君遂,他知道自己越是在這件事情糾纏,對他越是不利,而是向李曄拱手說道:“北地悍虎其人狂悖不敬我皇,如今更是扣住太子欲行呂不韋之事,看起來忠勇,實則乃國之大賊!”
“南衙之重更是舉國所知,如此之職當有真正為國效忠之人擔任!”
“哈!”
西門君遂不由仰天一陣譏諷。
“真正為國效忠之人?”
“夔王是在說自己嗎?是在說將大唐帶入如此兇險之境地的自己嗎?”
“還真是個為國效忠之人吶!”
夔王一陣惱怒,冷哼道:“本王乃與國同休之宗室王族,自然是忠心我大唐之人!”
“但本王不通兵事,又豈能為南衙之大將軍?”
夔王李滋向李曄一拱手,說道:“老臣不通兵事,但我兒李曜卻僅憑數千之人就奪了澤州,乃我朝少有之悍將,當可為南衙指揮使一職!”
“什么?”
“狗賊李曜?”
西門君遂大驚,一臉不可思議。
“李曜?”
房內煙氣繚繞,李思鈺一臉詫異看向弓著身子的劉景瑄,皺著眉頭丟掉巨錘,李裕忙遞上潔凈毛巾,從他手中接過毛巾,一邊擦拭著汗水,一邊不解說道:“南衙大將軍給了李曜?是那個被本帥吊在城頭的李曜嗎?”
劉景瑄忙點頭說道:“可不就是此人嗎?本以為此惡賊已經逃出了洛陽,誰知竟然敢出現在洛陽,還入了皇宮大內!”
“哦?”
李思鈺擦拭臉上汗水的大手一頓,沉默片刻才無所謂擦拭著臉上汗水,看著一臉擔憂的李裕笑了笑。
“看樣子,你那愚蠢至極的老爹是沒得救了,你也莫要太過擔憂,自作孽之事是誰也阻止不了的,擔憂也沒有任何益處,身為皇室之人,無謂情感最是無用!”
“老師……裕兒……裕兒只是擔憂母親……”
李裕一陣擔憂沮喪,李思鈺卻對此嘆息不止,李曄畢竟是他的親生老子,雖最是無情帝王家,可人終究還是有喜怒哀樂的,可這些事情,自己也是很無奈。
李思鈺輕輕搖了搖頭,說道:“西門君遂能帶著老師那些大兄們入宮,就已經說明了西門君遂與大兄他們有了關聯,無論大兄他們心下是如何打算,但想來是拜入了西門君遂門下,西門君遂又執掌著北衙,掌握著朝廷唯一可用兵卒,如此之時……得罪了西門君遂,終究不妥啊!”
“況且,這還只是權利之爭,更多的還有當前局勢。”
李思鈺招呼他人坐下,阿蠻忙給他送上茶水,搖著腦袋站在李思鈺身后,看向李裕很是得意。
李思鈺也不去理會阿蠻小心思,嘆氣道:“老師即將返回營州,也不打算再過問中原之事,大唐朝廷究竟走向何處……你那愚蠢父皇是沒了丁點希望,將來能不能重新塑造一個嶄新的大唐,就要看你將來如何了。”
“當然了,這是將來之事,眼前你父皇卻是不作不死啊!”
李思鈺嘆氣道:“雖然我那些義兄們心思不純,但是老師一旦離開了中原,他們還是可以穩定一段時間朝廷的,畢竟他們是老師的義兄,晉王李克用、汴州朱溫就算想要吃掉嘴邊的朝廷,那也當是一兩年之后,畢竟他們不確定老師是否會因他們而再次殺入中原,還有就是留著朝廷一段時間,他們也好趁此休養生息。”
“可是……可是那李曜卻又有些不同了。”
劉景瑄忙點頭插口道:“王爺所言甚是,那李曜小兒實乃陰暗之人,又染重病在身,實在不好言他會不會引起晉王、朱溫的怒火來。”
李思鈺輕輕嘆息一聲,苦笑道:“李曜此人……本帥第一眼見此人時就不喜此人,本能的覺得不喜,但對此人的膽大卻是贊賞的,只是……翻看無數英雄人物,所行之事無一人陰暗者。”
“他啊……終難成大事!”
李思鈺想起第一次見他之時情景,輕輕搖頭嘆息,說道:“本帥因怒離開長安,以至使長安大亂,神策軍更是軍心動蕩,最后卻便宜了鄂爾斯、劉之孝兩人,原因所謂何?”
“皆因這兩人與本帥有舊!”
“因有舊而讓軍卒聽命于他們,說白了,還是因恐慌而自動歸入兩人之手。而李曜與軍中不滿軍將勾連,最后卻將這些人賣了個一干二凈,雖本帥未作任何處置,就算那李曜舌吐蓮花,再如何說的天花燦爛,就算許諾無數利益,軍中將領也不可能真正歸心臣服。”
“外有強敵,內有堪憂……”
李思鈺輕輕搖頭,他怎么也想不到李曄會答應了李滋,會以李曜入主南衙,這在他看來是極其愚蠢的。
李裕一臉擔憂,想要開口哀求老師,可卻知道,當老師說了這些就已經表明了態度,是不會再過問朝廷任何事情了。
能看到此處者不僅僅只李思鈺一人,裴贄、崔昭緯等人同樣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當他們遣一些家人欲要留駐在城外大營周圍時,卻被軍卒無情的趕走,他們就已經絕望了,不得不轉而欲要保住殘破的大唐。
當他們聚在一起,想要重新再立一帝時,突然被闖入屋中的鄭延昌話語驚呆了,大驚之下又是極度的失落。
崔昭緯本以為裴贄會大怒踢翻案幾,可卻只見裴贄一臉冷漠默默起身,默默看向所有人,輕聲說道:“老夫近年來身體不適,明日就將向朝廷請辭,回太原養老。”
眾人面面相覷,崔昭緯靜靜看了裴贄許久,起身嘆氣道:“敬臣身體不適,老夫近日也想前去晉州看看,將來與敬臣為鄰也好多多走動一二,想來你我也不至于如此寂寞。”
“也罷,我王家明日也舉家遷往汾州,再不過問天下之事!”
“我柳家……”
……
屋中之人在得到李曄以李曜為南衙將軍的那一刻,終于徹底絕望了,甚至連惱怒的欲望都沒了半分,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他們,終于再也不欲留在洛陽等死,所有人,甚至連上朝與李曄請辭的念頭都無,只是讓家仆送去了一封請辭奏折,當小德子帶著十數萬百姓,蔓延了上百里的龐大人群前來洛陽時,各家族已經紛紛登上馬車,在家丁護院護送下,開始越過黃河,一路趕往河東道,紛紛遷往自己家族治下之州府。
李思鈺得了河東道,卻將整個河東道一分為二,裴家占據河東道半數州府,其余州府皆與了各家族,或許也幸好有了此事,各家族還有些許存身之處,可看到桌案上一堆請辭奏折,李曄一人獨坐良久,最后大怒掃落了所有奏折,猙獰可怖讓屋內宮女宦官跪了一地……
大臣們紛紛請辭,無數官吏離開了洛陽,這一幕情景出乎李思鈺意外,他沒想到這些家族竟然做到了這一步,不過想想也就想明白了。
沒人愿意伸頭等著他人砍了自己腦袋,若有可能,誰都想要離開了這個世界漩渦中心,以前是無奈沒法子,天下各州府早已成了各藩鎮下轄之土,想要逃離京師,張眼卻發現整個大唐已經沒了他們可去之處,如今有了河東道,有了他們最后退守之地,再也不會留戀毫無任何生機的洛陽朝廷。
想明白歸想明白,可卻不會為此傷心難過,他已經徹底對這個朝廷失望了,甚至連憤怒的欲望都無,一心想要回轉營州,當事情過去了一個月,無數百姓拖兒帶女,在小德子護送下來到洛陽時,李思鈺也開始準備了返回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