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行很爽快的答應了。
魯肅帶著部下向西,走著走著,天色便暗了下來,風也大了起來。魯肅抬頭一看,見天空烏云翻滾,知道大雨將至,立刻命令將士們取出斗笠、蓑衣,穿戴起來。這些江東子弟兵對此渾不在意,吳會近海,大風大雨很常見。唯一讓他們舍不得的是鞋,農家子弟,遇到這種風雨天是不穿鞋的,光腳更好,但行軍途中,隨時可能踩上敵軍丟棄的兵器,沒人敢冒這個險,傷口泡了污水會死人的。
魯肅沿著龍淵水北岸上行,風漸漸停了,雨卻越下越大,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人和馬,幾步之外便看不到人影。閃電劃過天際,瞬間照亮大地,雷聲隆隆,滾滾而來,拉車的黃牛哞哞的叫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龍淵水水位上漲,水流也變得湍急起來,不少低洼之處積了水,根本不知道那是一洼淺水還是深溝,如果不是手里有地圖,清楚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魯肅此刻就只能選擇停止前進了。
魯肅瞇著眼睛,仔細辨認著道路,和腦子里的地圖進行比對,看著那些變了模樣的地形卻和軍謀處標出的地圖基本吻合,他不禁暗自贊嘆。看不出那些書生還真有本事,就算他們都是潁川人,能估算得這么精準也堪稱奇跡。還是孫將軍說得對,治理天下也好,行軍作罷也罷,還真是離不開讀書人。
這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等魯肅趕到麹義大營時,雨已經小了,天上的云也散了,陽光從西面斜照過來,為翻滾的云層鑲上一道金邊。龍淵水畔到處都是尸體,有人的尸體,也有馬的尸體,還有幾具黃牛的尸體,血水被雨水沖涮干凈,傷口慘白,河水渾濁洶涌,有兩道浮橋被河水沖垮,輜重營的工匠正在搶修。
魯肅見狀,在河邊立陣,同時打聽孫策的位置,得知孫策正和麹義對陣,魯肅帶著兩千人馬趕了過去。
一片泥濘中,孫策正手提霸王殺,指著對面的麹義大罵。就在魯肅趕來的時候,他又和麹義戰了一場。麹義想借著風雨的掩護突襲孫策,扳回一局,沒曾到孫策早有準備,剛剛拉到戰場的弩車一陣齊射,麹義傷亡慘重,八百西涼步卒也被許禇、典韋趕上去砍了大半。如果不是麹義謹慎,留下兩百人守在自己身邊,又用強弩夾侍集射,說不定就被臨陣斬殺了。
反擊受損,麹義不敢再輕舉妄動,就在兩營之間立陣,和孫策對峙,苦苦支撐。他的中軍損失慘重,尤其是八百西涼步卒剩下不到三百人,但兩邊的大營堅固,弓弩手躲在營柵后面射擊,孫策兵力不足,一時還沒有破陣之術。
見魯肅趕來,孫策大喜。“子敬,傷亡如何?”
“百十人吧。閻彥明馳援及時,尹楷看到他的戰旗就崩潰了。”魯肅瞅瞅對面的麹義。“將軍,接下來怎么打?”
“尹楷崩潰了?”
“是啊,具體數字還在統計,粗略估計一下,逃走的人應該不過千。”
“看來彥明立了大功。”孫策咧著嘴樂了,有意無意的瞅了一眼馬超。馬超咂了咂嘴,尷尬地看向別處。孫策笑道:“這么說,麹義已經折了一臂,接下來就好打了。俗話說得好,留情不出手,出手不留情,既然已經開戰,那就一鼓作氣,徹底擊垮他。子敬,我纏著麹義,你接應郭祭酒渡河,然后先取剩下的那個大營,得手后再攻東側大營。麹義據營而守,我們就鳩占鵲巢,讓他無枝可依。”
“喏。”魯肅拱手答應,轉身去了。
孫策坐在大車車轅上,用刀刮著鞋底的泥。馬超蹭了過來,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說些什么。孫策抬起頭,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后悔了?”
馬超嘿嘿笑了兩聲。“將軍,我……”
“你也別太自責,雖說個人意氣沒什么意思,不過這也正常,不想建功立業,誰還上陣拼命,在家讀讀書多好,你扶風馬家又不缺你一口吃的。”
馬超眨眨眼睛,沒吭聲。孫策的話看似在安慰他,實際上也是在提醒他。他雖說掛著扶風馬家的名頭,其實父子都是涼州武夫,這輩子都洗不脫武人的烙印。孫策如果逐鹿中原得勝,將來必然要經營涼州,他需要選一個通曉涼州風土人情的將領,可選的人不多,不是馬家就是韓家,韓遂把女兒嫁給了閻行,閻行就屬韓家一系,有此關系,韓遂與孫策的關系顯然更密切。
也許應該好好利用一下馬日磾,扶風馬家的根基深厚,這是韓遂無法企及的資源。
見馬超出神,孫策不滿地喊了一聲:“想什么呢?”
“哦,沒什么,我在自責,自責。”馬超言不由衰的干笑了兩聲,隨即轉換了話題。“將軍,這兒戰場局促,你和麹義對峙,騎兵也幫不上什么忙,閻行在清理戰場,如不我率部沿著大營巡視,保持警戒吧。”
孫策想了想,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孟起,你有沒有看到大戟士?怎么打了半天了,大戟士連面都沒露一下,張郃不會是藏在哪兒,準備下黑手吧。”
馬超頓時興奮起來。“那我去查看一番。”
“剛下過大雨,到處都是泥濘水塘,你怎么查?”
“將軍,你放心好了。”馬超胸脯拍得咚咚響。“地圖都在我腦子里,哪兒能走,哪兒不能走,我一清二楚。除非張郃像地龍一樣躲進土里,否則我一定能把他挖出來。”
“你準備怎么找?”
馬超笑了。“將軍,找人難,找馬可容易得很。張郃的大戟士近千人,戰馬也應該有一千多匹。大雨過后,地上全是泥,蹄印很容易辨別。馬的糞便泡在水里,會到處流淌,我順著水流走一曲,一定能發現蹤跡,再溯流而上,在不在附近,一捉一個準。不信的話,你問令明。”
孫策很滿意。馬超雖然沒什么大局觀,但他天生就是個騎將,擁有過人的直覺。再加上有龐德這個得力助手,難怪能稱霸西涼,被羌人稱為天將軍。相比之下,閻行卻聲名不著。人各有所長,不能強求馬超和閻行一樣。
“好,那你去吧,注意安全。”
大營又稱作壘,此刻完美的體現了保壘的作用,對麹義受挫之后及時重整陣型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果孫策在大勝之后急于求成,他就可能落入陷阱,蒙受重大傷亡,甚至可能被麹義抓住機會反殺。
孫策沒有預料到這個情況。斥候無法看到麹義大營的分布,也猜不到麹義心里在想什么,軍謀處收集到的信息里也沒提到過這一點。麹義唯一未勝的戰績就是涿縣外未能擊敗劉備,除此之外幾乎保持全勝。此刻看到麹義大營還有這樣的作用,讓孫策大開眼界。
這河北第一名將的威名果然不是從天下掉下來的,而是他自己掙來的。不可勝在我的用兵原則在麹義手中得到了最切實的體現。
孫策不著急。他有的是時間,只要能擊敗麹義,荀衍不值一提,潁川形勢很快就能見分曉。他率義從營、強弩營與麹義對峙,迫使麹義不能他顧,等待別部增援。魯肅已經擊敗尹楷,董襲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很快就能擊敗閔建,趕到戰場。到那時候,三面進攻,麹義插翅難飛。
在同等兵力下,他有信心擊敗任何人。就算麹義是名將,他沒有明顯的優勢,魯肅、董襲面對尹楷、閔建時也能摧枯拉朽,為他提供強有力的協助。論整體實力,他完全可以碾壓麹義。一枝獨秀不是春,萬紫千紅香滿園,這才是他一直以來汲汲以求的結果。
天色漸黑,郭嘉派人送來了晚餐,又送來了薪柴,在陣前點起了篝火,準備夜戰。戰了一天,又淋了雨,這時候能吃上一頓熱乎乎的飯菜簡直是享受。輜重營的工匠們修好了浮橋,大車可以順利通過,對及時運送物資起到了關鍵的作用。這一切都歸功于來自木學堂的匠師們,是他們想出了更快更好的浮橋建造辦法,否則大雨一下,所有的浮橋都有可能被沖毀,想修復起來都難。
郭嘉也趕到了陣前,查看了麹義的戰陣后,他頻頻點頭。“不可勝在我,麹義是也。”
孫策一邊大口大口的吃著飯,一邊說道:“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面前,沒有什么是不可勝的。就算是他是顆銅豌豆,我今天也要把他捶扁了。等魯肅、董襲包抄到位,他的死期就到了。奉孝,你別管我這邊,留意荀衍,別被他鉆了空子。”
“將軍打得越順利,荀衍出城的可能性越小,倒是要擔心麹義突圍。歸師勿遏,麹義如果要突圍,將軍切不可追得太緊。”郭嘉跳下大車,對孫策說道:“陳武他們快到了,不妨緩一緩,等他們趕到再說。”
孫策點頭答應。“我會相機行事,不會勉強。哦,對了,繳獲了多少戰馬?”
諸葛亮應聲答道:“完好無損的七百三十九匹,還有五百七十一匹受傷的,不知道能不能救回來。確認不能治的已經宰了,正在釜里煮,到時候送一些過來當夜宵,參戰的將士每人一斤,再加一升酒。”
郭嘉知道孫策最關心的就是戰馬繳獲數量,早就讓諸葛亮統計好了。孫策非常滿意,大聲對正在吃飯的將士們說道:“聽見沒有?今天夜宵很豐盛,有酒有肉。”
“聽見了。”一個義從興奮地大聲應道:“將軍放心,天亮之前,一定干廢麹義。”
“說得對,天亮之前,一定干廢麹義。”義從們七嘴八舌的附和道。
“你看我們士氣多高。”孫策向郭嘉擠擠眼睛。“你不僅要準備夜宵,還要準備好明天的慶功酒。”
“將軍放心吧,開戰前就準備好了。”郭嘉揚揚眉。“只要你們能擊敗麹義,別說慶功酒,賞賜都不是問題,自然會有大批的人貢獻。”
孫策瞅了郭嘉一眼,笑了一聲:“光有貢獻可不夠,不讓他們脫層皮,他們不長記性。”他想了想又道:“奉孝,這件事你方便處理嗎?要不要由我出面?”
郭嘉哈哈一笑。“我有什么不方便的?麹義要是勝了,荀衍可不會對我客氣。”
“那就好。”
——
吃過晚飯,魯肅先率部發動了進攻。尹楷部被重創,逃回來的只有四百余人,面對魯肅的進攻,他根本抵擋不住,一口氣丟了三四個大營。魯肅越戰越勇,接著再攻去卑的大營,去卑見勢不妙,也沒和麹義打招呼,趁著夜色偷偷的跑了。去卑的大營失守,麹義東側的防線就基本肅清,魯肅稍作休息,擺開陣勢,準備強攻麹義的左翼。
看到東側的幾個營壘戰鼓雷鳴,魯肅在短短的時間內連克數營,勢如破竹,麹義知道大事不妙。他能擋得住孫策,他的部下卻擋不住孫策的部下,雙方差距太明顯了。已經半夜了,閔建一直沒有消息傳回來,大概是兇多吉少。如果再不突圍,天一亮,他想突圍也難了。
麹義下令左側大營先走,從他身后離開,其他兩個大營依次撤往襄城,互相掩護。
麹義的命令下達,戰鼓聲一響,孫策就知道他想撤了,立刻發起了進攻。
經過半夜休整,又連續飽餐兩頓,將士們的體力大致恢復,精神抖擻,戰意盎然,向麹義的陣地發起了強攻。百余輛弩車推到陣前,一字排開,短矛般的巨箭呼嘯而出,人擋人死,盾擋盾破,將麹義的陣地射得七零八落,接著又換上集束箭,瘋狂射擊。密集的箭雨撲面而來,射得麹義的部下傷亡慘重、魂飛魄散,哀嚎聲一片。
麹義躲在重重疊疊大盾后面,從大盾縫隙里看著被摧殘得慘不忍睹的陣地,心情沉到了谷底。孫策和他對峙了半夜,一直沒有發起攻擊,他以為孫策是想和他比耐心,或者等部下清理外圍,從側面發起進攻。現在才知道孫策一直沒閑著,他時刻在積蓄力量,準備發起雷霆一擊。
除此之外,孫策還充分利用了雨水帶來的影響。下午時下了一場大雨,這場大雨看似對雙方不偏不倚,其實影響很大。淋了雨,再經過半夜時間的浸泡,冀州強弩手所用的強弩大多已經不能用,勉強用也會勁道不足,但弩車卻沒有這樣的擔心,依然保持著強大的攻擊力。
弩車有車蓋,孫策的弓弩手也是站在車上射擊,不怕雨水。
對他來說,雨水是對手。對孫策來說,雨水更像是幫手,無形中幫孫策摧毀了他最后的倚仗——冀州強弩手。在孫策的貼身緊逼之下,他終究還是犯了錯,一個致命的錯。
大事已去,麹義不再遲疑,下令撤退。
他一直盯著麹義,注意麹義的一舉一動,等待著致命一擊的機會。
麹義很謹慎,他見識過弩車的威力,弩車被送到戰場后,他就躲在射擊死角里,利用營柵為掩護,還部署了重重大盾,僅余的西涼步卒都在他的身前,陣地的最前方則換成了一千刀盾手、長矛手,三百強弩手,百人一排,整整十三排,將兩軍之間的陣地填得滿滿的,堵死了他強行突擊的可能。
即使他的義從營強悍,對這種密集布陣也沒有什么好辦法,硬攻必然會造成大量傷亡。
想攻破這樣的陣地,最理想的辦法似乎只有清理外圍,麹義的身后發起攻擊。
他正是這么做的,但這不過是他想讓麹義看到的假相,他在等待對麹義不利的因素發酵。這個時代的弓弩都是復合弓,所用的膠是動物膠,動物膠有一個最大的弱點就是怕水,浸了水,粘著力下降,弓力會嚴重削弱,甚至會在開弓時直接裂開。
戰前進行戰術推演時,這一點是軍謀們反復強調的要點,而且他們還詢問了對弓弩最有經驗的謝寬,又做了試驗,了解弓弩浸水后隨時間推移弓力下降的趨勢。結果得出結論,浸水十二個時辰后,弓力至少下降五成,甚至可能更高。
弓力下降五成,強弩就成了普通的弓,冀州強弩手就殘了。
唯一意外的是魯肅攻得太快太猛,只用了半夜時間就完成了戰術目標,逼得麹義不得不提前撤退。不過這影響不了大局,讓弩車多射幾輪就是了,箭矢準備得很充分,足以將麹義的陣地完全摧毀。
正如所料,不過兩輪射擊,麹義原本密集的陣地就廢了。麹義別無選擇,只能倉皇撤退。
但孫策卻不打算就此放過他,準備了這么久,又苦戰了一天半夜,好容易打殘了麹義,豈能讓他逃脫。這樣一個經驗豐富的將領會從一次戰斗中吸引很多經驗,這次出奇不意,下次就沒這么好的事了。
趁你病,要你命!臨陣斬殺河北第一名將,還有什么能比這更能震懾天下?
孫策帶著郭武等人跳上戰馬,繞過右側的大營,向麹義的右前方奔馳。被弩車蹂躪后,陣地上全是箭矢和尸體,別說戰馬,就連步卒都要小心翼翼的通過,他可沒這時間慢慢趟。早在弩車上前集射的時候,他就撤到了麹義的視線之外,等待出擊的機會。
現在機會來了。
步卒陣地被摧毀,麹義在僅剩的數十西涼步卒掩護下急速撤退。四周一片混亂,幾個大營的將士都在出營,有的已經撤得差不多了,有的卻剛剛開始撤,將士們心慌意亂,人聲鼎沸,亂成一團,根本沒人在營柵邊值守。麹義看在眼里,心急如焚,士氣已亂,相互之間的戰術掩護形同虛設,他雖然有數千人馬,卻與獨行無異,能夠倚靠的只有身邊這數十人,一旦孫策追上來,必死無疑。
一想到孫策,麹義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后。身后是混亂的戰場,孫策應該沒那么容易通過吧?就在麹義安慰自己時,右前方有急促的馬蹄聲響起,越來越近。麹義不知是友是敵,正自驚疑,孫策策馬從黑暗中沖出,舞動霸王殺,連殺兩人,沖到麹義面前,大喝一聲。
“麹義,受死吧!”
麹義睜大了眼睛,看著孫策飛馬殺到,沖出黑暗,霸王殺劃出一道寒光,在眼中迅速放大。他萬念俱灰,張開雙臂,嘴角露出一絲充滿凄涼的笑容。
離汝南這么近,卻還是沒能回到家鄉,真是遺憾啊。
涼意入體,霸王殺輕而易舉的刺破了胸甲,刺入麹義的身體,將他挑了起來,讓他透體冰晾。麹義雙手緊握霸王殺畫著烈火鳳凰的鐵柄,看著孫策近在咫尺的眼睛,鮮血從嘴角溢出。
“孫將軍……”麹義被孫策挑起在半空中,眼神卻更加明亮,散發著異樣的神采。“求……你一件事。”
孫策眨眨眼睛,不明白麹義這時候為什么要求他,又想求他什么事。不過鳥之將死,其鳴也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既然已經得手,聽聽也無妨。
“說!”
“葬我……于……汝……”麹義每說一個字,嘴里便涌出一股鮮血,他死死的盯著孫策,掙扎著,臉龐扭曲,嘴唇抽搐著,想說出自己的愿望,但鮮血連續涌出,他怎么也吐不出這個字。
孫策明白了,點點頭。“好,我會將你葬在汝南。”
“多……謝。”麹義露出釋然的笑容,松開了手,仰面而倒,一口鮮血噴出,將他的臉染得通紅。
——
荀衍背站手,站在帳前,看著滿天的星斗,心里一陣陣發緊。
地上一片泥濘,雖然鋪了干草,來往的人太多,很快就踩得稀爛。下午那場雨太大了,帳篷旁邊的水溝來不及排,整個營地都浸了水,雖然時間很短,卻還是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去卑站在一旁,神情頹喪。張郃對荀衍連連作揖,幾乎要跪在地上。從日暮時趕到這里,他就一直纏著荀衍,請他出兵接應麹義。荀衍一直不肯答應。他堅持說黃琬的部下人心惶惶,守營都勉強,出了營肯定一哄而散,不僅救不了麹義,反而會把自己也搭進去。
麹義尚且不敵,這些屯田兵有什么用?
荀衍安慰張郃說,麹義也許不能戰勝孫策,但他撤回來沒什么問題,我們與其冒險出營增援,不如守好大營,等他回來。張郃原本也勉強同意了,可是半夜時分,去卑逃回大營,通報了戰況,張郃再次急了,又來請荀衍出兵接應。
聽完去卑的報告,荀衍心里也是一片悲涼。他估計到了麹義會遭遇一場惡戰,卻沒想到勝負會分得這么快。麹義的中軍被重創,去卑率領的匈奴騎兵損失過半,尹楷全軍覆沒,閔建還沒消息,可能也兇多吉少。不到一天時間,麹義不僅敗了,而且一敗涂地。
孫策這么強,誰才能是他的對手?麹義敗了,袁紹就能行嗎?
“將軍……”
荀衍抬起手,打斷了張郃。“儁乂,比起麹將軍的生死,現在有一個更要緊的任務,非儁乂不能行。”
張郃的臉頰抽了抽,卻還是沉聲問道:“什么事?”
“將潁川的戰況通報主公。如果我猜得不錯,孫策很快就會逼上來,你現在不走,明天就走不了了。”
“我可以現在就走,那將軍會派人接應麹將軍嗎?”
荀衍盯著張郃看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說道:“儁乂,請你相信,我分得清輕重。”
荀衍一時語塞。他沒想到張郃會針鋒相對,看來真是急了。可是他沒有別的辦法可想。麹義敗得太快,他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他不是不想救,而是沒這能力。一群各懷異志的屯田兵,撒得出去,收不回來。剛剛又下了一場大雨,地上到處是積水,黑燈瞎火的,不用孫策打,一有風吹草動,這些人就能把自己嚇死。
“儁乂應該對麹將軍有信心,縱使不勝,突圍也不難。收攏殘部,還有一戰之力。儁乂是想帶著麹將軍的敗績回去嗎?”
張郃被荀衍的反問堵住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荀衍說得對,他現在回去,勝負未定,只需要提醒袁紹形勢不妙,孫策比預期的更強悍就行。麹義如果能突圍回來,收攏潰兵,還有機會重整旗鼓,只要有兵在手,袁紹就不能將他怎么樣。如果等到勝負已定,他在袁紹面前一說,麹義想扳回一城的機會都沒有,這河北第一名將的威名就算掃地了。
“可是……可主公問起孫策究竟如何,我該怎么回答?”
荀衍想了想,轉身回帳,取來筆墨,寫了一封軍報,交給張郃。張郃接過軍報,沒有再說,既然荀衍決定承擔這個責任,他就不用想太多了。荀衍又給張郃指了一條相對安全的路,張郃謝過,帶上大戟士,匆匆離營。
送走張郃,荀衍卻不能安睡,他一面派出斥候打探消息,挑選能信得過的精銳,準備一有消息就出營接應,一面和去卑交流戰事經過。于扶羅中伏身亡,去卑和麹義發生沖突,麹義氣得要殺去卑,當時就是荀衍從中說和,現在麹義被圍,去卑又不戰而逃,如果麹義突圍成功,絕不會放過去卑。去卑急需荀衍的幫助,對荀衍有問必答,唯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去卑作為騎兵將領,并不清楚整個戰場的情況,可他畢竟是戰事親歷者,對戰場上發生的很多事有鮮活的印象,遠比推測來得真實。當然,為了洗清自己的責任,他不可避免的要說幾句麹義的壞話。
聽完去卑的講述。荀衍陷入了沉思。即使是聽人轉述,他也能感受到麹義的無奈。雙方兵力相當,麹義或許稍有優勢,可是除此之外,軍械、訓練、對地形的熟悉,孫策處處占了上風。麹義沒有犯錯,他的指揮可圈可點,如果換一個對手,他至少有兩次反擊的機會,可是孫策做得更完美,他沒有給麹義留下一點機會,步步緊逼,最終把麹義逼入絕境。
去卑不聽號令,沒能及時出擊當然是一個錯誤,可是就算去卑聽令出擊又能如何,他能擊敗已經列陣的武猛營嗎?荀衍看著新月般的陣型,沉思不語。這應該是一種圓陣的變形,背水立陣是兵家大忌,但孫策用這種新月一般的陣型來抵御可能的沖擊非常聰明。重甲步卒可以無視騎兵射出的箭,背河列陣,騎兵又不敢將速度加到極致,以免沖下河岸。如此一來,騎兵沖擊的力量也會大減。以武猛營的訓練和軍械優勢,擋住去卑的沖擊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何況孫策的親衛騎已經從去卑身后沖了出來,銜尾沖擊,去卑無法避免大敗的結局,唯一的區別就是騎兵會從麹義與孫策之間沖過,會遭到強弩手的集射,孫策也沒有機會帶到麹義面前,咬住麹義,造成現在這個局面。僅憑這一點,就足夠砍掉去卑的髡頭。不過麹義生死未卜,殺不殺去卑可以緩一緩。如果麹義活著回來,就把去卑留給麹義。如果麹義回不來,那留著去卑更有用。
天亮時,陸陸續續的有潰兵回到大營,麹義卻一直沒有消息。荀衍心急如焚,點起人馬,正準備出營,消息終于到了。
麹義陣亡,中軍幾乎全軍覆沒。
荀衍大驚失色,他立刻下令拔營,退回襄城,同時找到相關將領了解情況,然后寫了一封詳細的報告,派人送往浚儀。
——
孫策占據了麹義的大營,繳獲了不少糧食、帳篷、軍械,還有不少來往文書、禮物清單。在這些清單里,孫策看到了幾個熟悉的名字,都是潁川數得上的名士、世家,其中有幾個還在潁川太守府任職,甚至一個還有擔任縣令的。
“荀衍收到的應該更多。”孫策將清單扔在案上,輕輕哼了一聲。龐山民治理潁川有功,但毛病也不少,以名士自居,習氣相投,難免會對世家網開一面。
“漢法寬緩,世家放縱,正當以嚴法繩之。只是師出無名,難免為人詬病,又易擾動人心,龐山民不敢輕舉妄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郭嘉用指頭點點那份清單。“現在他們將把柄送到將軍手中,生死皆在將軍之手,將軍可以從容發落。”
孫策打量著郭嘉,忽然笑了一聲。“奉孝,你說的是從容發落究竟是指什么?從寬,從嚴?”
“從容。”郭嘉收起笑容,難得的嚴肅。“既不從寬,也不從嚴。如果一定要做個選擇,那就從嚴。”
“哦?”
“亂世用重典,沉疴用猛藥,不如此不足以震懾人心。如果殺一人能救十人,殺之可也。”
孫策思索片刻。郭嘉的話聽起來有道理,也符合他法家的身份。當然他也聽得懂郭嘉的言外之外,從寬、從嚴都有所從,重典也是典,換句話說,還是要依法辦事,不能亂來,更不能不問青紅皂白的一殺了之,否則便是師出無名,必會為人詬病。
他不是董卓,不是殺人狂,也沒想過將這清單上的人全部殺掉,不過也不能由著郭嘉左右,基調必須由他來定。孫策捻著手指,不緊不慢地問了一句。“依照律法,這應該用什么律令?”
郭嘉眉頭微皺,沉吟不語。他聽懂了孫策的意思,孫策要嚴懲這些潁川世家,不會讓他全權處理此事。這也難怪,軍謀處有一半是潁川人,互相之間多少都會有點關系,難免有些偏袒。
“將軍有什么意見?”
孫策笑了。“我又不通律令,哪里有什么意見可言。不過,我們一直在指責袁紹有矯詔,是謀反逆臣,這些潁川世家既然支持袁紹,這附逆二字總是逃脫不掉的吧?我們用檻車將郭異、賀純送到長安,給朝廷出了一道難題,現在這些人就在我們的手里,如果輕輕放過,豈不是自打耳光?”
“附逆?”郭嘉愣住了,盯著孫策,一動不動。
“有問題?”
“嗯……”郭嘉沉吟著,收回目光,慢慢放松身體,輕輕地搖了搖羽扇。“問題倒也沒什么問題,只是附逆是要族誅的,恐怕不少人會受到牽連。”他苦笑了兩聲。“將軍,我冒昧地問一句,將來我那從叔被俘,是不是也要按此論處?”
孫策打量著郭嘉,笑而不語。
郭嘉接著說道:“如果抓住了荀衍,是不是要也要按附逆論處?如果是這樣的話,荀友若、荀公達都在牽連之列。且附逆是大罪,將軍不能自決,自然要呈報朝廷,荀文若、鐘元常會怎么想?”
孫策也有點猶豫起來。他想殺人立威,但如果殺不成,最后被朝廷駁回來,這可就打臉了。正如郭嘉所說,附逆是大罪,不是他能夠決定的,荀彧、鐘繇在長安,肯定不會接受這個指控。郭異、賀純到現在還沒有定罪,涉及到潁川人,要想通過就更難了。
但他又不想就此讓步。不打擊一下潁川世家,這口氣咽不下去。
諸葛亮忽然說道:“將軍,祭灑,亮有一言,或許可作參考。”
孫策點點頭。“說說看。”
郭嘉也示意諸葛亮快說。諸葛亮說道:“袁紹矯詔是事實,而且在承認天子是先帝血脈后仍不悔改,謀逆之心昭然,這一點想必朝廷也是知道的,只是袁紹勢大,黨人掌控朝廷,天子權柄旁落,這才遷延至今。如今袁紹攻浚儀不下,色厲內荏暴露無遺,長安形勢或許有變。且袁紹攻浚儀,與將軍父子為敵,他若不是逆臣,難道將軍父子反倒錯了不成?”
孫策笑了。郭嘉說道:“孔明,我并不是為袁紹解脫,只是不想節外生枝而已。”
“祭酒的忠誠有目共睹,但正因為如此,祭酒不宜參與此事,以免授人話柄,落下刻薄寡恩之名。祭酒磊落,不在乎愚俗之論,可祭酒是將軍的心腹,難免會讓人以為將軍也是寡恩之主。”
“嘿……”郭嘉站了起來,羽扇指指諸葛亮。“孔明,你這話說得,倒像是我連累將軍似的。”
諸葛亮笑著連連拱手。郭嘉想了想,搖搖羽扇。“行了,你說得也有理,這事我的確不宜參與,還是避嫌為好。將軍,孔明有法度,你還是和他商量吧。”說著,不等孫策答應,彎腰出帳去了。
孫策笑了起來。“孔明,你得罪祭酒了。”
諸葛亮送郭嘉出帳,轉身回來。“無妨,祭酒這是借機卸肩,謝我還來不及呢。將軍,恩威賞罰乃君主之權柄,不可操于他人之手。將軍父子雖有東南,爵不過縣侯,位不過將軍,不宜擅自賞罰,不如將這事推與朝廷,看朝廷如何處置。”
“如果朝廷像對付郭異、賀純一樣,又待如何?”
“不管朝廷最后如何處置,這些潁川世家支持袁紹總是有罪,區別只有于以什么罪名懲處而已。就算荀文若、鐘元常從中解說,天子想必也不會既往不咎,否則既不成了縱容逆臣?”
孫策覺得諸葛亮說得有理,朝廷雖然一直沒有定郭異、賀純的罪,卻也沒敢放了,說明朝廷也很難處理他們。放也不行,不放也不行。
“既然有罪,那罰沒家產、收押族人,總是應盡之義。就算將來朝廷從輕發落,最多也就是放人而已,難道朝廷還會讓將軍還他們的家產?沒有了家產,他們就算對將軍有不滿,又能奈何?且人質在手,在幕府中的人也不肯輕舉妄動。等上一段時間,若是有人勤于職守,或是立了功,將軍再請詔赦免他們的家人,也是一種恩賜。”
孫策盯著諸葛亮看了又看,心里暗自贊嘆。怪不得他最后能把李嚴、廖立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這是天生的啊。這小手段耍得多漂亮,抓了人,還要人家感激涕零。既把朝廷當刀使,又給朝廷留足了面子。兩面不得罪,好處全到手。
“行,就這么辦。要不就由你來處理?”
諸葛亮笑著搖搖頭。“將軍,我是將軍的書佐,怎么能承擔這么重要的責任?就算我處理得再公正,也會有人說這是將軍授意。祭酒要避嫌,我也要避嫌。我推薦一個人,應該能讓各方面都滿意。”
“誰?”
“軍正高柔。”
——
漷水。
龐德跳下馬,蹲在地上,查看半干的蹄印,又站起身,看了看遠處。“將軍,這些騎兵應該就是張郃和他的大戟士,向北去了,走得很早,當是黎明時分經過此地。按腳程計算,現在應該已經過了陽翟,我們追不上他,況且他有近千騎,我們追上去也攔不住他。”
馬超揮了揮馬鞭,罵了兩聲。為了找張郃,他在附近轉了一天一夜,先是在大營里轉,大營里沒找著,又到周邊轉,為此還錯過了攻擊麹義的機會,卻得出這么一個結果,實在讓人郁悶。
“麹義雖然敗亡了,戰事還沒結束,他不在荀衍營中,助荀衍一臂之力,怎么走了?”
“麹義陣亡,荀衍怕是已經嚇破了膽,未必敢和將軍對陣。這時候通報袁紹,請袁紹決斷,自然是最穩妥的辦法。”龐德想了想,翻身上馬。“將軍,你先回大營去,我帶幾個人去前面打探一下。大戟士與眾不同,如果有人見過,一定會有印象。”
“我們一起去吧。”
“不用。如果確認是張郃,我還想再往前走一走,也許需要一兩天時間才能回來。白毦士是將軍的義從騎,應該護在將軍身邊,隨時聽候調遣。”
“去那么遠干什么?”
“潁川戰事已分勝負,不管是將軍北上浚儀,還是袁紹南下潁川,無非那幾條路。張郃現在走的路很可能就是袁紹會走的路,先去打探一下,說不定能有所發現。”
馬超覺得有理,沒有再堅持。他安排十騎跟著龐德,自己帶著其他人返回大營。連續兩天一夜沒有好好休息,人馬皆疲,的確不宜再在外游蕩。
與馬超辭別,龐德帶著十騎向前,走了數里,便遇到一個聚落,沒費什么事就打聽到了張郃的蹤跡。人數、衣甲特征都與大戟士符合。龐德心中高興,繼續向前追,一路追過潩水,來到陘山下。
他登上陘山,極目遠眺,心中疑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