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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六百四十章 楚地遺風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他算什么圣人?!”楊彪脫口而出,不以為然。

  楊修并不爭辯,笑而不語。過了片刻,楊彪又自覺無趣,轉而說起了長安的事。父子談心沒什么顧忌,他將長安的困境和盤托出。王允、袁紹死了,但他們的支持者還在,天子實力不足,需要袁譚的策應,不得不對這些人緩頰。可是如此一來正給了孫策不肯臣服的理由,也在朝廷內部造成了分裂,荀彧等青派壯的新政推行不順,雖然在拼命追趕,差距還是越拉越大。

  朝廷也是進退兩難。

  “我這次奉詔東來,有兩個目的:如果孫氏能夠忠于朝廷,自然再好不過,五州平定,袁譚四面受敵,可不戰而定,天下恢復太平,君臣合力推行新政,由朝廷發端,孫策執行,可事半功倍。若事不諧,則退而求其次,聯合袁譚,從西北兩個方向夾擊中原,迫使孫策低頭,至少將他趕回江東,收復中原,緩解朝廷的賦稅危機。唉……”

  楊彪長嘆一聲:“天下興亡,操于孫策之手,他只要退一步就可以成為中興名臣,名垂青史,利國利民,偏偏野心勃勃,非要置天下于水火之中。你說他是圣人,我無法認同。沒錯,他是救了很多人,可是大戰一起,會死多少人?改朝換代,劉氏變成孫氏,對天下人來說有什么區別?他能去皇帝號,如周天子一般為天下共主嗎?他若有光武帝的胸懷,不殺戮功臣,便是難能可貴,去皇帝號,恢復古制卻是不可能的。可是百姓流離,新墳累累,卻是眼前的現實。德祖,儒門的理想之君是內圣外王,圣人垂拱而天下治,孫策能做到嗎?”

  楊修臉上的神情凝重起來。他耷拉著眼皮,看著泉水蒸騰的熱氣,沉思不語。

  楊彪接著說道:“治天下不僅要有術,還要有道。我這一路走來,看到了孫策的術,卻沒看到他的道。你在他身邊那么久,你告訴我他的道是什么?是仁,是義,還是禮?沒錯,興工商以富民是好事,文武并重,四民平等也有助于化解讀書人出路的問題,可是人心呢?不言利固然有些矯枉過正,不言義難道就不是?圣人不言利是因為言利者眾,言仁義者寡,欲有所糾正,持中庸之道,以免過猶不及。若是世人皆言利,執政不予糾正,卻推波助瀾,天下皆言利而不及仁義,譬若快馬行于道上,唯有馬鞭驅策,卻無鑣轡馭控,你覺得這是好事?”

  “年青人有志向當然是好事,值得鼓勵,但治國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急不來。老子云:治大國如烹小鮮。推行新政,革除弊政,這當然是好事,可是變易制度,牽一發而動全身,豈能隨心所欲?若是見小利而忘大義,除小害而生大患,殷鑒不遠,我擔心他會步王莽后塵啊。與其如此,不如退一步,緩一緩,去鼎革之心而存更化之志,豈不更佳?”

  楊修抬起眼皮,看著楊彪。“父親想與孫將軍面談?”

  “我知道可能無濟于事,可是不試一試,總是不死心。”

  楊修苦笑了兩聲。“也好,不過我勸你不要太急。張子綱剛走,你現在追上去也沒用,不如等幾天,看看孫將軍的反應再說。”

  楊彪點了點頭,閉上眼睛,靠在石壁之上。

  ——

  張纮追上孫策的時候,孫策剛到丹陽郡治宛陵。

  宛陵城幾乎是全城出動,不僅大小世家、豪強全部派出代表,到城外三十里迎接,不少百姓們也聞風而動,夾道觀望,就連里墻的墻頭上都趴了不少人。里正們非常緊張,擔心有人會對孫策不利,來回呼喝,密切注視,以防出現意外。

  祖郎再次爭取了導行的任務,率領二十騎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涇縣離宛陵不遠,宛陵的百姓對祖郎都不陌生,看到這位曾經威風八面的宗帥心甘情愿的為孫策導行,心中平生敬畏之心。

  甘琰作為代理太守的郡丞,當仁不讓地率領丹陽太守府的掾吏跟在祖郎的后面,滿面春風的向周圍群眾招手。普通百姓不清楚,但有點身份的人都知道甘琰已經和孫策結成婚姻,代理太守即將成為真太守,很快就要走馬上任,由一個郡吏一躍而為二千石,不知道讓多少人羨慕得直咬牙,琢磨著要和孫家結親,即使不能攀上孫策,也要攀上他的弟妹,哪怕是他身邊的將領也行。

  甘琰等人過去,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是陳到率領的親衛騎、龐德率領的義從騎,然后是典韋、許禇率領同的義從營,看到這些雄壯的戰馬和威武的騎士,百姓們既驚嘆又有些恐懼。丹陽經濟落后,但尚武之風興盛,應募為兵的人非常多,或是親自經歷,或是道聽途說,大多有一定的戰場經驗,知道騎兵對步兵的優勢明顯,看到這些精銳騎士,親眼見證了孫策的實力,畏懼之心又添幾分。

  義從營過去,孫策在郭武等人的陪同下出現在眾人面前。他穿著比較簡單,沒有戴冠,只戴了一頂武弁,又細又長,有點像屈原所說的切云之冠,楚風甚濃,配上劍眉朗目,挺拔身姿,既英武又有幾分飄逸。丹陽本是楚地,即使入漢四百年,依然保留了不少楚國遺風,看到孫策這副打扮,立刻引為鄉黨,不少人高聲贊美,喝采聲此起彼伏,絡繹不絕。

  甘梅與麋蘭、尹姁一起,騎著駿馬,緊隨孫策之后。麋蘭、尹姁很識趣,知道這是甘梅向家鄉人展示的大好機會,自覺的退后一步,讓甘梅走在前面,迎接眾人的歡聲。甘梅看著前面不遠處孫策偉岸的身影和威武之師,既興奮又有些羞澀,如白玉一般的面龐上泛起紅暈,更添幾分嬌艷。她雖然刻意在馬背上坐得端正,不左顧右盼,但眼神卻控制不住的在人群中搜尋,每當看到熟悉的面孔,她就不自覺的露出淺笑。

  孫策的隊伍很長,速度也不快,走了半天才進治城。孫策進入后堂休息,甘琰趕到前面去接待要拜見孫策的人,芮氏來向孫策請示,帶著甘梅去接待訪客的女眷。得到孫策的同意后,甘梅跟隨芮氏來到后院,幾十個女眷已經在等著,甘梅母女一露面,她們就擁了上來,年長的圍著芮氏,年少的則圍著甘梅。丹陽民風質樸,沒多少顧忌,一群小姊妹圍著甘梅嘰嘰喳喳的發表著自己的意見,有的夸甘梅運氣好,既為家族提供了助力,又嫁了一位佳婿,有的則直接問甘梅孫策身邊還缺不缺人,能不能將她們引薦給孫策,以后繼續做姊妹。

  甘梅應接不暇,招架不住小姊妹們的逼問,將孫策身邊的幾個女子一一說了出來。同齡人在一起,說話本來就隨便,見長輩們在一旁說話,顧不上她們,便有人悄悄問甘梅。

  “孫將軍雖然看起來強壯結實,可是他身邊這么多女子,應付得來嗎?”

  甘梅瞅了一眼那女子,忍不住說道:“你看他像是精力不濟的樣子嗎?”

  那女子也不惱,笑瞇瞇地說道:“這我可不知道,也許為了今天,他休息了好久,又或者吃了什么補藥呢。你剛才也說了,那位姓尹的女子通曉醫術,南陽本草堂聚集了那么多名醫,配點補藥應該不成問題的。至于他的臉色,誰知道是真的好還是胭脂抹出來的?這種事又不新鮮,姊妹們,你們說對不對?”

  一群小姑娘哄笑起來,戲謔地看著甘梅。雖說交情都不錯,可是看到甘梅嫁了這么好的夫婿,心里難免妒嫉,如果孫策真是外強中干,她們心理也能平衡一些,即使并非如此,有機會調侃甘梅幾句也是好的。甘梅知道她們的心思,卻不肯讓孫策背負這無名之罪,她咬咬牙,柳眉輕挑。

  “你要這么說,我也沒辦法。他可不是無所事事的浮浪少年,天天在你們身邊打轉,就為了證明自己的強壯。你們有人家里養了相士,說不定就在賓客之中,待會兒有機會近距離看他,你們回去之后不妨問問那些相士,看他的強還是弱。這臉色可以粉飾,面相總不能改吧。”

  另一個小姑娘擠了過來,攬著甘梅手臂,上下打量了甘梅兩眼。“阿梅,聽你這么說,你對相術還有研究啊。那你跟我們說說,這男人強不強,看哪兒?相士相面,總不能脫了褲子檢查吧。”

  小姑娘們再次哄笑起來。甘梅也忍俊不禁,伸手點了點那小姑娘的鼻子。“你啊,就知道浪,不知道讀書,不懂相術可以請教別人嘛,何必在這兒丟人出丑?”

  那小姑娘不以為然。“我這不是請教你么,你倒趕緊說啊,待會兒說不定有機會見到你的孫將軍,我們學兩招,到時候親眼看看,豈不比什么相士說得更好?”

  一群豆寇年華的小姑娘說起男女之事,一點也不羞澀,興趣盎然。“就是,就是,阿梅,你快說,怎么從面相上看男人的強弱?”

  甘梅伸出白玉般的手指,在面前幾個人的鼻子上分別點了一點,最后掐著那個發問的小姑娘的嘴,輕輕擰了擰。“男人看鼻,女人看嘴,你這張嘴一看就是個好偷吃的。”

  眾人哄堂大笑。那小姑娘啐了一口。“那我待會兒就去偷吃你的孫將軍,連骨頭都不給你留。”
第一千六百四十一章 內怯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熱鬧的宴會過后,孫策終于有時間與張纮說話。郭嘉、虞翻也在座,孫翊、諸葛亮和朱然在一旁候著,端茶倒水,順便旁聽,也是一個難得的見習機會。

  張纮說完與楊彪見面的情況,總結道:“我看楊彪還不死心,很可能會追到吳郡來,與將軍面談。”

  孫策笑了一聲。“來就來吧,反正還是那句話,要我讓步是不可能的。”他托著腮,沉默了片刻,看向郭嘉和虞翻。

  郭嘉搖著羽扇。“我贊同將軍所言。現實如此,朝廷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對我們影響都不大。拖得久了,我們準備的時間更充裕。如果五年計劃能夠順利實施,到時候朝廷想答應也沒什么用了。”

  “奉孝,你不太要樂觀。”張纮提醒道:“如果有必要,現在進攻都可以,只不過是兩敗俱傷,慘勝而已。五年計劃即使能夠順利實施,我們的實力也不足以碾壓朝廷,只是比現在會好一些罷了,要想保持充足的優勢,至少十年以上,而且這十年之內還不能發生大的戰事。”

  郭嘉并不堅持,笑了笑,又道:“先生與楊彪是舊相識,這次又相處了幾天,感覺如何?”

  張纮一聲輕嘆,露出幾分落寞。“楊彪可能有點迂腐,但他是個君子。”他抬頭看向孫策。“將軍,這樣的人值得珍惜。”

  孫策有些詫異地看著張纮。他和張纮相處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聽到張纮說這樣的話,可見他是真的被觸動了。他挪動了一下身體,剛要說話,外面忽然傳來呼喝聲,接著傳來一聲尖叫。孫策皺了皺眉,沖著門口的朱然使了一個眼色,朱然領命,轉身出去,時間不長又回來了,忍著笑。

  “怎么回事?”

  “回稟將軍,沒什么事,兩個年輕女子藏在墻角里,大概是赴宴時溜進來的,被許都尉搜出來了。她們說是甘夫人的兒時玩伴,說是來找甘夫人說話的,許都尉派人去請甘夫人了。”

  孫策哭笑不得,也沒太在意。宴會雖然結束了,還是有很多人沒走,由甘琰在前面陪著說話。這些丹陽世家、豪強太直率了,完全沒有中原世家的矜持,就差追著他問還收不收女人,有的直接把女兒推到他的面前,向他敬酒。一席接風宴,他眼前至少出現了十幾個妙齡少女,一個個春心蕩漾,媚眼亂飛,恨不得要把他吃了。現在居然想闖到后室來,這丹陽兵是精銳,這丹陽姑娘也惹不起啊。

  “如果夫人確認無誤,就放她們離開吧,讓許校尉把警戒線放大些,仔細搜搜,不要壞了義從營名聲。”

  “喏。”朱然轉身去傳令。

  孫策示意張纮接著說,張纮笑了笑,接著說道:“將軍回到江東,是不是有榮歸故里的感覺?”

  孫策哈哈一笑。“的確是有點。”

  “將軍還記得上次回來的時候,他們是什么態度嗎?”

  孫策笑笑,點了點頭。“先生說得對,無非是利而已。”他看向虞翻。“仲翔剛剛提了一個建議,打算將揚州治所遷到江東,目前還沒選定地址,丹陽人這么熱情,大概是希望治所遷到宛陵。仲翔,你待會兒和先生詳細說一下。”

  “喏。”虞翻點頭答應。

  張纮說道:“逐利是人之常情,只要循之以道,并不可恥,但能秉持胸中正義,拒絕利益的誘惑,這樣的人更加值得珍惜。弘農楊家四世三公,道德傳家,可能在認識上有固執之處,但他們能恪守道義,暗室拒金,這絕非常人所能為。如果楊彪愿意屈從,何至于落魄如此?”

  孫策沉默不語。他對楊彪的觀感并不壞,也沒想著要折辱楊彪。張纮的話說了一半,還有一半沒有說。大漢有兩個四世三公的顯赫家族,一個是袁家,一個是楊家。相比于袁家的赫赫權勢和財富,楊家除了名聲之外,沒有一樣能和袁家相提并論。他們的選擇也正相反,袁家一心想改朝換代,楊家卻一直護衛著大漢的殘火,幾乎與大漢共存亡。作為漢臣,楊彪無疑是值得尊敬的。

  孫翊舉起手。“先生,暗室拒金是怎么回事?”

  張纮說道:“暗室拒金是楊彪曾祖楊震楊伯起的故事。楊伯起做過荊州刺史,舉薦了一個叫王密的人,后來此人出任昌邑令,楊伯起赴東萊太守任時,經過昌邑,住在驛舍里,王密帶著十金求見,想送給他做路費,被楊伯起拒絕了。”

  “十金而已,這楊伯起太固執了。”孫翊撇了撇嘴。

  “是啊,楊家人都這么固執。你知道這楊伯起是怎么死的嗎?”

  孫翊連連搖搖頭。“不知道。”

  “楊伯起后為官至太尉,皇后的兄長閻顯托人向他傳話,要他辟除私人,被楊伯起拒絕,中常侍樊豐等人亂政,他又多次上書劾舉……”

  張纮接連講了幾個故事,孫翊聽得津津有味,孫策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但他沒有吭聲。他清楚張纮的用意,換作以前,他會覺得煩,可是現在身份不同了,他就算煩也不能當面表達出來,一是對張纮不禮敬,二是有縱容身邊人的隱患。

  不管有沒有名份,他現在也是一方君主了,他當然不希望身邊人弄權,當然希望麾下的文武都能和楊震一樣秉公執政,屬守臣子本份,而不是曲意阿附。他身邊的這些女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背后都或多或少的站著幾個家族,如果大臣們沒有原則,一心想著討好她們,這政局還能好嗎?張纮一反常態,主動給孫翊講故事,其實也是在提醒他。就算楊彪迂腐,他可以不用他,但完全沒有必要折辱他,相反,他需要樹立這樣的榜樣,讓手下人都能恪守原則。

  善很脆弱,但正因為有善,人才是人。正因為善很脆弱,才需要守護。用手中的權力肆意摧殘善良的結果只是一時痛快,卻后患無窮。

  孫翊等人聽完張纮講的故事,肅然起敬。就連郭嘉、虞翻都收起了笑容。郭嘉也知道一些楊家的故事,又補充了幾句,講了一下楊彪本人在誅王甫這件事中的作用。王甫是靈帝朝的閹黨頭目,與曹節并稱,是發動黨錮的重要推手,他后來因貪臟被司隸校尉陽球誅殺。天下人知道陽球的很多,但知道楊彪在其中起作用的人卻很少。實際上,陽球誅殺王甫的關鍵證據就來自楊彪。

  “評心而論,楊彪雖然有些守舊,卻是朝臣中難得的務實派,不像黨人那么偏激。”郭嘉說道:“臣贊同子綱先生的意見,對這些老臣可以不用,但不宜摧折。即使不考慮他與楊修和袁氏姊弟的關系,也該為人間正氣保留一絲體面。”

  張纮感激地看了郭嘉一眼。

  孫策微微頜首。“我又不是惡犬,他不惹我,我也不會咬他。說起來,這不是還沾親帶故嘛,多少得留點面子。”

  張纮躬身施禮。“將軍英明。”

  ——

  議事結束,孫策回到后室,尹姁正和麋蘭說笑,見孫策進來,連忙起身,卻還是忍不住臉上的笑意。孫策不解,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

  “什么事這么開心?”

  尹姁和麋蘭互相看了看,麋蘭連連搖頭,不肯說,尹姁便自高奮勇,坐在孫策身邊,笑盈盈地說道:“將軍,想不想換幾個人來侍候你?”

  “什么意思,你們累了?”

  “不是,我們也不能霸著將軍,總得給別人一絲機會。如今又是在江東,我們是客,總不能欺主。甘妹妹有幾個好伙伴,一心想試試將軍的能耐,不如就讓她們來,也讓我們休息休息。”

  孫策這才想起那兩個試圖闖進來的少女。“那兩個人怎么樣了?”

  “應該還在吧,甘妹妹正和她們說話呢。”尹姁忍不住笑出聲來。“將軍,這江東女子果然生猛,難怪將軍敢為天下先,提出這男女平等的說法。將軍,在江東,是不是懼內的男人特別多?”

  孫策皺起了眉。“阿姁,我怎么聽出你有地域歧視啊,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江東人?”

  尹姁伸手掩著嘴,樂不可支。“將軍,你這可是欲加之罪,我什么時候歧視江東人了?我是羨慕江東人啊。喜歡的就是去追,追不上的就去搶,多好,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

  “不對,我還是覺得你有地域歧視。”孫策佯怒,揮揮手。“蘭兒,你先回去休息,我要和阿姁說道說道。”

  麋蘭笑著應了一聲,轉身出門。尹姁急了,伸手要去拉,卻被孫策一把抱住,壓在床上。看著露出大灰狼般笑容的孫策,尹姁慌了,換了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將軍饒命,我可真沒有歧視將軍的意思。要不,我請甘妹妹來?如果將軍愿意的話,讓她那兩個好姊妹也一起過來侍候將軍,免得我一個人不是將軍的對手。”

  孫策哈哈一笑,翻身躺在床上。“算了吧,饒你一回,下次可不準再這么說。阿姁,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你也許是真的羨慕江東女子,可是江東人未必這么想。我們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如果有個出身高門大戶的女子對你說,她最羨慕出身普通的女子,你會怎么想?”

  尹姁坐了起來,咬著手指想了想。“說得也是,是我孟浪了。將軍,你可別告訴權姊姊,要不然她要批評我了。”

  “你怕她?”

  “倒不是怕,只是……怎么說呢,看到她,我至少不會這么隨意。權姊姊畢竟年長些,又出自世家,人情世故比我們熟悉,說話做事也比我們周到,又照顧我們幾個,我們都服她。”

  孫策覺得有理。看來這身邊還是離不得袁權,沒有她鎮著,后宮不寧啊。他雙手抱頭,躺在床上,由袁權又想到了楊彪,回想著剛才張纮說的話,一時也有點拿不定主意。如果楊彪要來面談,該怎么談,他會說些什么?張纮如此鄭重地提醒他,自然是擔心他應付不周,出了差錯,留下不好的影響。

  如今身份不同了,一舉一動都有無數人看著,不能再像以前一樣隨著性子來。這讓他有一種隱隱的不安,甚至比軍中還要嚴重。軍中都是糙漢,讀書人有限,看重的是誰拳頭大,武藝好,誰能打勝仗,生死之間沒有那么多溫文爾雅,更多的是本能。官場則不同,講究的是進退揖讓,禮尚往來,一旦失禮,很容易留下笑柄。

  袁家也是四世三公,但他遇到的袁家人不是袁術那種糙貨就是寄人籬下的袁權姊弟,甚至是袁譚那樣的俘虜,他不需要在乎他們的看法,可是楊彪不同,楊彪是前輩老臣,其修養不僅袁術趕不上,袁權等小輩也不能相提并論。面對楊彪,他就像尹姁面對袁權一樣有一種天然的不自信。如果使蠻耍橫,他大可不必擔心,可是要講規矩,他就沒底了。也沒人教過啊,老爹孫堅只教過他行軍作戰,沒教過他怎么面對楊彪的老臣。

  估計他自己也不懂。

  尹姁起身去準備洗漱用具,回來發現孫策還躺在床上發呆,便推他起來洗漱。孫策坐了起來,洗了臉,漱了口,又脫了鞋襪泡腳,腦子里卻一直想著見楊彪的事。尹姁見了,好奇的問道:“將軍,你想什么呢?”

  孫策看看她,眨了眨眼睛。“阿姁,問你一個問題。”

  尹姁雙手托腮,蹲在孫策面前。“可不能太難,太難了我也不懂。”

  “你第一次看到權姊姊的時候是什么感覺?”

  尹姁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當然是心慌。你不覺得權姊姊看起來很嚴肅嗎?一看就讓人犯憷。”

  “是嗎?”孫策仔細想了想。他完全沒這感覺,他見到袁權的第一面時袁術受了重傷,生死未卜,南陽太守府里亂糟糟的,全賴袁權主持,他當時第一印象就是這女子不愧大家閨秀,能頂門立戶,沒什么敬畏之心,倒是有一點非份之想。“我沒這感覺。”

  尹姁白了孫策一眼。“你當然沒這感覺。那時候袁將軍被曹操圍住,是你把他從重圍之中救出來的,你是有功之臣嘛,誰敢把臉色給你看?我就不同了,我是將軍的俘虜,將軍是袁家的部將,我和她之間差著好幾層呢。”

  孫策心中一動,忽然如釋重負。
第一千六百四十二章 歸故里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孫策一路巡視,走走停停,進入陽羨境界時已經是十月末。

  吳郡太守蔡瑁、吳郡郡學祭酒陸康、會稽郡學祭酒盛憲領隊前來迎接,其中既有太守府的掾史,也有郡學的師生,更多的是吳郡、會稽的大小世家。因為準備的時間長,不僅吳縣、陽羨等附近縣的趕來了,就連相對偏僻的海鹽縣都派了代表來,烏泱泱一大群,三四百人,看起來就熱鬧。

  陽羨長葛生也來了,帶著一幫掾吏維持秩序,忙前跑后的侍候著,尤其對太守蔡瑁畢恭畢敬。不過蔡瑁情緒不太高,心事重重,沒心思關注葛生的殷勤。他除了不時的抬頭看一眼遠處的河面就是唉聲嘆氣。

  “唉……”

  黃月英煩了,忍不住說道:“阿舅,你不能別唉了?將軍大勝歸來,所有人都高興,就你唉呀唉的,喪氣不喪氣,你是為袁紹惋惜嗎?”

  “嘿嘿,阿楚,你亂說什么呢?”蔡瑁嚇了一跳,臉都白了。“你可不能亂說,你這不是要我命嗎?”

  “那你就閉嘴,別再嘆氣了。”

  “我也不想啊。可是阿楚你說,我這幾年做得怎么樣,是不是兢兢業業?可是又怎么樣,你姨夫被免了官,回富春閉門自省,你外大父被撅了面子,蔡家印書坊的工藝被公布了,誰都可以開印書坊,我家……”

  “你家你家,你家什么?印書工藝是誰給你的?”黃月英也火了。“刻一版的成本是多少,你心里沒數?一版收萬錢,百倍的利潤,天下什么生意會如此暴利?你們這不是和將軍作對嗎,他把印書工藝給你們是為了讓你們這么賺錢的?”

  蔡瑁訕訕地閉上了嘴,沒敢再吭聲。雖說他是舅舅,黃月英是外甥女,可是他從小就畏懼黃月英的母親蔡玨,現在看到黃月英也有點怕。他心里有數,蔡家能和孫策扯上關系主要是因為黃家父女,尤其是黃月英。他在黃月英面前嘆氣就是希望黃月英能幫他說幾句話,保住這吳郡太守的職務。真要惹惱了黃月英,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聽到這邊爭執,遠處的陸康等人相視而笑。他們已經收到消息,吳郡太守可能要換人了。他們對蔡瑁的印象也不好,印書坊簡直成了蔡瑁的私人金庫,平輿書坊印的《說文解字》已經在吳郡暢銷,《論衡》到現在為止都沒能刻版,原因就是版費太高了。原本還不清楚內情,只當理應如此,直到孫策在襄陽公布印書坊工藝的消息傳到吳郡,他們這才知道印書的真實成本是多少,對蔡瑁的印象一落千丈。

  對這種利欲薰心之輩,他們不屑與之為伍,都自覺地站得遠遠的。

  這時,有人叫了起來。“來了,來了。”

  眾人聞聲向西看去,只見河面上出現了一艘樓船的影子。得知孫策要來,蔡瑁已經下令封鎖了溧水,不準普通百姓的船只通行,是以樓船一出現就引起了注意。見孫策將至,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談,按照身份各就各位,醞釀著情緒,想著待會兒見到孫策該說些什么。

  樓船越來越近,導行的樓船從眾人面前駛過,高聳的船體像一座移動的城堡,讓人心生壓迫之感,密集的船槳激起雪白的水花,卷起的波浪拍打著岸邊,巨大的船體將水位都提高了不少,站得最前面的部分官吏士紳看了,心中震駭,相顧失色。

  太湖經常有樓船出現,他們已經司空見慣,可是這么大的樓船還是第一次見。陸康忍不住問陸議。“這樓船載貨多少?”

  “這是二千石的。”陸議淡淡地說道:“內河運輸足夠了。”

  陸康聽出了言外之意。“還有更大的?”

  陸議詫異地看看陸康。“大父不知道黃大匠已經造出了萬石海船嗎?”

  陸康的臉色有點不好看。他抬頭看了一眼盛憲,盛憲撫著胡須,得意洋洋的笑了笑。“海船海船,只能下海,不能入湖,太湖雖大,和大海相比還是小了些。”

  陸康沒好氣的瞪了盛憲一眼。“吳會吳會,就算會稽有海船,不是還排在吳郡后面么。”

  盛憲翻翻眼睛,沒理陸康。吳郡人和會稽人爭正宗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反正海船在會稽造,陸康再生氣也沒用。萬石海船啊,來往交州、幽州一次,利潤至少千金,夠那些千石以下的船跑一年的。船大不僅載貨多,抗風浪的能力也顯著提高,除非遇到臺風這樣的惡劣天氣,大多時候都可以順利航行,可以節省時間,不像小船,一旦風浪大一點就要入港暫避,優勢太明顯了。

  如果虞翻的計劃成功,那會稽以后可就要真的壓吳郡一頭了。盛憲越想越開心,嘴角忍不住上挑。陸康看得清楚,心里更是窩火,繞過蔡瑁,來到黃月英、馮宛身邊。

  “黃大匠?”

  “嗯?”

  “我能問一件事么?關于海船的。”

  “當然可以。”

  “萬石海船是什么時候造出來的?我怎么沒聽說?”

  “哦,也不能說已經造出來了,只是試制了兩艘,目前還沒有定型,所以沒有公布。”黃月英詫異地看著陸康。“陸公什么時候也關注這些逐利的小事了?”

  陸康很尷尬。他是吳郡郡學祭酒,大部分時候都在郡學做學問,打心眼里是有點看不上蔡瑁這樣的商人,私下里說過蔡瑁就是逐利之徒,只是不知道這話傳到了黃月英的耳中。他本人倒是無所謂,反正陸家又不打算做生意,他也不愁吃喝,可是他身為吳郡世家代表,不能看著這么大的利益被會稽人獨吞,吳郡世家連一點油水都分不著。

  “那大匠估計什么時候能定型,眼下這兩艘船試驗得怎么樣?”

  黃月英撓撓頭。“往幽州的一艘還好,往交州的那一艘問題不小,南方風浪更大,對平衡的要求更高一些。至于定型嘛,這個真不好說,有很多問題現在還看不到,要等船大修的時候才能發現,我估計至少還要三五年。”

  陸康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心里卻有了主意。不能再這么遲鈍了,要不然遲早要被會稽人比下去。

  說話間,孫策的座船緩緩停住,孫策的身影出現在飛廬上,向岸邊的眾人揮手致意。眾人見狀,紛紛喝采,向孫策揮手致意,大聲問好。黃月英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孫策身邊的父母,高興得拉著馮宛的手直跳。“宛姊姊,你看,那就是我阿母。”

  馮宛笑著點頭。“別急,別急,你可得沉穩些,別讓你阿母生氣。”

  “對對對。”黃月英想起阿母的脾氣,連忙裝出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笑不露齒,只是眼角忍不住笑意,已經彎成了月牙。

  兩艘輜重船駛了過來,充當中轉碼頭,樓船放下跳板。蔡瑁率先提起衣擺,踩著跳板上船,陸康、盛憲、黃月英緊隨其后。上了樓船,蔡瑁很客氣的請陸康、盛憲一起上飛廬,拜見孫策,黃月英正準備跟上去,卻發現黃承彥和蔡玨并肩站在甲板上,笑盈盈地看著她。黃月英喜不自勝,奔了過去。蔡玨快步迎了上來,將黃月英摟在懷中,母女倆抱在一起,還沒說話,眼淚就出來了。

  黃承彥靜靜地站在一旁,撫須而笑。

  “阿楚,你長高了好多啊。”蔡玨摸著黃月英的頭。四年前離家時,黃月英只到她下巴,現在已經和她差不多同了,身材高桃,唇紅齒白,皮膚白里透紅,眉眼生動,洋溢著青春活力。

  “嘻嘻,太湖水好魚好,尤其是四腮鱸魚,切成細膾,味道天下一絕,配上孤菜羹,讓人久食不厭。阿母既然來了,一定要嘗嘗。”

  “就知道吃。”蔡玨點了點黃月英的鼻子,又揚揚頭,看向飛廬上正和蔡瑁等人寒喧的孫策。“就為了這人,你連家都不要了?”

  “嘻嘻。”黃月英不好意思地笑著,抱著蔡玨,撒起嬌來。

  飛廬之上,孫策笑容滿面,熱烈歡迎,拱手環揖。“勞動諸位相迎,實在是慚愧,慚愧。”

  蔡瑁強顏歡笑,拱手還禮。“應該的,應該的。”

  陸康撫著胡須,笑瞇瞇地打量著孫策。“將軍,四年前在廬江,老朽未能親自迎接你,有失鄉黨之義,今天如果再不來,未免過份。聽伯言說將軍大破袁紹,守護中原百萬生民,老朽甚是欣慰。家鄉有如此少年英俊,老朽與有榮焉。”

  見陸康提及陸議,又刻意強調鄉黨之義,盛憲不甘落后,朗聲說道:“陸公說得對,吳郡能有明府這樣的英雄,我這個故吳郡太守也是非常高興。不過明府擊敗袁紹固然是壯舉,比起救助災民來還是略遜一籌,能在備戰的情況下不惜代價的救助災民,這是大仁義,非大智大勇不能為。”

  “孝章此言,恕我不能茍同。救助災民是大仁義,擊退袁紹何嘗不是大仁義?且不說袁紹麾下胡騎如何殺戮百姓,天怒人怨,且說袁紹得手,少不得要為會稽周氏兄弟報仇,會稽亦不能安矣,恐怕就連孝章也不能安心在郡學教書育人了。”

  “季寧兄,你這話就不對了,周氏兄弟助紂為虐,死得其所,會稽人豈能不知?”

  見這兩個老書生要開杠,孫策很詫異,連忙勸阻。“二位祭酒過獎了,我愧不敢當。身為武士,守護一方安寧是應盡之責任。吳會一體,能為父老增光是我的榮幸。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還望二位祭酒不吝賜教。”

  陸康和盛憲互相看了一眼,拱手應命。孫策和兩人寒喧了幾句,這才開始一一接見來迎的官吏、世家代表。陸康、盛憲當仁不讓,一個作為吳郡代表,一個作為會稽代表,分立孫策左右,為孫策引薦來人的情況。上船的人一看這架勢,下意識的按陣營而立,不知不覺就分成了兩派。

  來迎接孫策的人很多,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上孫策的船,孫策的船也足夠大,多了三十余人也不覺得擠。吳會水鄉近海,坐船是家常便飯,但登上這么大的船對很多人來說卻是第一次,都充滿了好奇。孫策索性引他們參觀一番,看到寬大的艙室,高大的桅桿,結實的檣圍,以及藏在甲板下面的拋石機和弩車,他們贊嘆不已。

  孫策把黃承彥、黃月英父女請了過來,隆重介紹。“這些樓船、拋石機、弩車都是黃君父女的杰作,我能有今天的成就,離不開以他們為首的諸多匠士的心血。”

  盛憲適時的補充了一句。“諸君,你們可能不太清楚,黃大匠雖然住在太湖,但我會稽所造萬石海船就是出自黃大匠之手。萬石海船不僅巨大,能載貨物,更比普通船只平穩,履風波如平地,當初籌集資金建船的幾家如今都回報豐厚,有望在五年之內收回成本。我們已經決定了,再籌集五千金造兩艘海船,到時候還要請大匠指導。”

  來的都是各家代表,無一不是人精,聽了盛憲的話,稍一揣摩,就估算出萬石海船的獲利情況。會稽人已經占了先,造了兩艘海船,又豈能讓他們再占便宜?生意都被他們搶去了,吳郡人就看著?

  人群中有人大聲說道:“將軍,吳會一體,向來不分彼此,利益均占。會稽已經造了兩艘海船,這接下來的兩艘該由會吳郡人出資籌建了。”

  這一提議立刻得到了吳郡人的響應,他們七嘴八舌地說道:“說得對,現在該我們吳郡人造海船了。”

  “就是嘛,將軍以前是會稽太守,如今立了大功,區區一會稽太守豈能所酬其功?依我看,至少也要節制江東諸郡。”

  陸康、盛憲畢竟是做過太守的人,一聽這話,互相看了看,又不約而同地看向孫策。孫策談笑自如,仿佛沒有聽出這背后的深意,又仿佛正中下懷。盛憲有些猶豫,又看向虞翻,虞翻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盛憲松了一口氣,閉上嘴巴,靜靜地看著。

  其他人卻沒陸康、盛憲這樣的政治敏感,他們都被眼前的利益誘惑晃花了眼,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奪海船的建造權,卻沒有人真正清楚孫策想要什么。他們正爭得面紅耳赤、唾沫橫飛的時候,朱然擠了過來,附在孫策耳邊說了幾句。

  楊彪來了。
第一千六百四十三章 笑里藏刀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孫策看著眼前熱鬧的場景,思索片刻,向陸康、盛憲告罪。

  “故司徒楊公文先至,我要去迎一迎,容我失陪。”

  一聽說楊彪來了,陸康、盛憲都很意外。楊彪這是來宣詔嗎?他們心中疑惑,卻不好多問,只好答應。雖說把這么多人丟在這里有點掃興,但禮節所在,他們也不能攔著。四世三公的楊家在他們眼里還是不可忽視的存在,更何況孫策的正妻出自袁氏,從輩份上來說孫策還是楊彪的晚輩。

  孫策讓虞翻陪著陸康等人說話,張纮陪著他去見楊彪。他們剛離轉過拐角,吳會世家就圍住了虞翻,大聲爭辯接下來的海船應該由誰籌資建造,其中以幾個吳郡世家代表的聲音最大,指責虞翻不公,偏心會稽人。聽那聲勢,幾乎要將虞翻吃掉。孫策聽得清楚,忍俊不禁。

  “仲翔要費一番口舌了。”

  張纮笑道:“無妨,仲翔文武全才,無人能當,換了我,只怕要請將軍安排幾個虎衛保護才行。”

  孫策大笑。“沒錯,我江東民風剽悍,真要說急了臉,拔劍互斗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要在江東做官,手上沒點武藝還真是不行。”他一眼看到蔡瑁站在角落里,像霜打了似的,心中明鏡也似,招招手,把蔡瑁叫了過來。“我還以為你和你姊姊說話去了,半天沒看到你,你在這兒干什么?”

  蔡瑁擠出一臉笑容。“將軍你說得太對了,這吳會人太剽悍,我真有點怕他們,躲在這兒安全些。將軍,你這是……”

  “楊公來了,我去迎迎。哦,對了,有件事先和你說一下,免得一忙又給忘了。”他讓張纮等人先等著,將蔡瑁拉到一旁。蔡瑁有點緊張,不知道孫策究竟想和他說什么,忐忑不安,心跳加速,手心全是汗。他偷眼打量孫策的神情,卻見孫策眼神平靜從容,看不出什么端倪。兩人走到一旁站定,孫策低聲說道:“德珪,你這吳郡太守別做了。”

  “啊?”蔡瑁一聽,臉色“唰”的白了。他張嘴想問原委,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了,只是悶悶地應了一聲。委屈的話咽了回去,頹喪的心情卻怎么也掩飾不住,不僅嘴角耷拉了下來,就連背都彎了,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樣,隨時可能癱在地上。

  孫策瞅著他,忍不住笑道:“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嗎?”

  “知道。”蔡瑁的頭更低了。他本來就沒孫策高,這一低頭哈腰,簡直和跪在地上差不多。

  “錯哪兒了?”

  “呃……印版的成本定得太高了,影響了《論衡》的印行,耽誤了將軍的大事。”

  見蔡瑁避重就輕,孫策暗自鄙視他一回,卻沒戳破。“其實也不是你一個人錯,我也有錯。你呢,適合做生意,不太適合這種公務。你也看到了,江東人性子野,藏不住話的,你這太守做得也委屈。我給你安排了另外一個重任,這次應該適合你。”

  “哦。”蔡瑁下意識的應了一聲,隨即會過意來,猛地抬起頭,就像打了雞血似的,原本蒼白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重任?”

  “是啊,一個非常重要,關系到今年幾十年安定的重任。”孫策拍拍蔡瑁的肩膀。“你通曉商務,應該知道物貨多金少有什么后果。中原戰事初定,東南太平,這幾年會有更加迅速的發展,金和銅的缺口會更大,海外有黃金,我要你出海去搶黃金。”

  一聽到與錢有關的事,蔡瑁的腦子立刻變得靈活起來。他連連點頭。“對對對,這幾天我正愁著呢,手里的現錢太多,大量的貨款沒法支付,如果再不解決,海船的利潤就會下降,等于白忙。海外有黃金?”

  “是的,海外有黃金,我準備組建一支水師去搶。作戰的人選很多,講武堂每年有幾百學生畢業,但是商學堂還在籌建,就算建起來也找不到合適的教習,我想這件事只有你合適。德珪,這第一任商學堂祭酒有兩個人選,你是其中之一,我想著干脆就讓你帶隊,你看怎么樣?”

  “好啊。”蔡瑁興奮地直搓手,滿面紅光,兩眼發亮,話出了口,又覺得應該謙虛點,連忙補了一句。“那我就……勉為其難了?”

  “什么叫勉為其難,你應該當仁不讓。”孫策看看四周,又壓低了聲音,向蔡瑁靠近了些。蔡瑁一看,立刻湊了過來。孫策說道:“本來至少應該給你一個大司農或者少府的身份,可是現在名份未定,先委屈你一段時間,做個摸金校尉,如何?”

  蔡瑁心花怒放,忙不迭的答應。“好,好。”吳郡太守只是太守,大司農、少府都是九卿之職,孫策自己不過是個鎮北將軍兼會稽太守,肯定給不了他這樣的職務,摸金校尉既符合他的任務,又符合孫策部下的身份,他覺得再合適不過了。孫輔、蔡珂經過吳郡時說過向孫策討官的事,他當時就覺得這摸金校尉不錯,沒想到現在落在他頭上了,簡直是意外之喜。出海奪金,那可比做生意強太多了,直接搶錢啊。

  孫策拍拍蔡瑁的肩膀。“德珪,努力!”

  “喏。”蔡瑁挺直了腰桿。大聲應喏。

  孫策轉身離去,蔡瑁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離開,興奮難以自抑,伸頭看了一眼還圍著虞翻爭吵的吳會世家,不屑地冷笑一聲,轉身去找姊姊蔡玨。這幫吳會土鱉,還看不起我,以后有你們仰望我的時候。就知道造船做生意,萬石海船啊,那要是搶一船黃金回來,這輩子可以躺在金子里睡覺了。

  蔡瑁來到黃承彥的艙室,敲門而入。蔡玨正一個人靠在床頭看書。她生性淡漠,不喜熱鬧,黃承彥、黃月英被孫策拉過去介紹給吳會世家,她就一個人回來了,見蔡瑁滿面紅光的進來,她有些奇怪。

  “德珪,出什么事了?”

  “姊姊,出大事了。”蔡瑁拉過一張席,坐在蔡玨面前,把孫策讓他出海奪金的事說了一遍。蔡玨卻不像蔡瑁那么激動。她皺了皺眉。“海外有金,你知道在哪兒嗎?”

  “我不知道,伯符知道啊。”與蔡玨在一起,蔡瑁很自然的想起自己是黃月英的舅舅,很快也會成為孫策的舅舅,心里更多了一分親近。“要不然他怎么會讓我出海,難道白跑啊?出海可不是鬧著玩的,危險著呢。”

  蔡玨沒好氣的白了蔡瑁一眼,懶得和他啰嗦。她想了想,也覺得孫策不太可能拿蔡瑁開玩笑,畢竟出海非常危險,就算他不喜歡蔡瑁,也不至于要蔡瑁去送死,而且不會是蔡瑁一個人,讓那么多人陪著蔡瑁送死,不像是他做得出來的事。雖然孫策知道海外有金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孫策身上不可思議的事太多了,也不差這一兩件。

  這樣也好,也算是一樁心事放下了。雖說孫策離開襄陽之前拜訪了蔡洲,圓了蔡諷的面子,她心里卻還沒放下,生怕做出讓蔡瑁無法接受的事來。

  “你在這里做什么,還有事?”見蔡瑁不走,蔡玨沒好氣的說道。

  “那我……干什么去?”蔡瑁訕訕地站了起來。

  “外面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沒有你該做的事?楊公來了,你去安排接風宴席也行啊。”蔡玨按捺不住,斥責了蔡瑁兩句。“實在不行,去找周君交接吧。早點辭了吳郡太守,回蔡洲去陪父親過年。你賴在我這兒有什么意思,故意煩我?”

  蔡瑁應了兩聲,轉身出艙,問了一下周異的艙室,找周異交接去了。

  ——

  楊彪坐在艙中,心神不寧,雖然坐著不動,心思卻七上八下。他追上了孫策,卻不知道能和孫策談成什么樣。孫策的要求已經由張纮說得很清楚,他想讓孫策做出讓步,卻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條件,只是憑一腔熱血,賣一張老臉,成與不成,他心里一點把握也沒有。

  大漢怎么會走到這一步?楊彪心里亂糟糟的,說不出的難受。

  袁夫人和袁權坐在一旁,看著神情糾結的楊彪,也不知道該怎么勸。即使是袁權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這件事過于敏感,孫策之前又說得很清楚,楊彪原本沒必要追來,可他不死心,非要趕來和孫策面談,這讓她非常被動。

  她讓楊彪不要急著上孫策的樓船,就在她的船上等著。如果孫策不親自來迎,說明根本沒有和楊彪談的興趣,干脆找個理由離開,免得自取其辱。可真若是如此,她又于心不忍。楊彪年過半百,為了朝廷受如此屈辱,未免讓人寒心。不管怎么說,楊彪畢竟是她的姑父,如果孫策連見都不肯見一面,她的面子也過不去。

  袁夫人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兒去。她既不希望楊彪受辱,又不希望孫策答應楊彪什么,更擔心兒子楊修因此受到影響。楊修受到孫策重用,前途一片光明,如為垂死的大漢而影響兒子的仕途,對她來說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事情。真要發生沖突,就連袁權都會受到影響。

  就在三人的心情都七上八下的時候,張鈞快步走來。“孫將軍來了。”

  “什么?”袁權吃了一驚。孫策正在接見來迎接的吳會官吏、世家,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到這兒來?他能派個人能通知一聲什么時候見面,她就心滿意足了。

  楊彪和袁夫人也很意外,覺得張鈞會不會是看錯了。張鈞回頭看了一下,再次確認。“是孫將軍來了。”話音未落,輕快的腳步聲響起,孫策出現在艙外,他看了一眼艙內四人,目光落在袁權臉上時,他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看到孫策的笑容,袁權糾結的心情一下子敞亮了,就像溺水的人忽然腳踏實地一般,整個人變得輕松無比。她起身相迎,牽著孫策的手走了進來。

  “姑父,姑母,她就是伯符。”

  孫策躬身施禮。“見過姑父、姑母。久聞二位大名,今日初次得見,榮幸之至。”

  楊彪打量著孫策,希望從孫策的神情間揣測孫策的心思,袁夫人卻沒這樣的考慮,她打量著孫策,越看越歡喜。看到楊修的時候,她已經覺得楊修比離家時多了幾分英氣,可是看到孫策,她才知道與孫策相比,楊修那點英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孫策比楊修高半頭,但相貌更加出眾,五官端正,劍眉朗目,英氣勃勃,特別是一雙眼睛,卻有年輕人的張揚,又有著與他年齡不甚相符的沉穩,甚至還有一點淡淡的憂郁。

  雖說她還是更喜歡兒子楊修,但她也不得不承認孫策有一副好皮囊。她看了袁權一眼,挑了挑眉。袁權會意,羞澀的低下了頭。

  “將軍此言怕是言不由衷吧。”袁夫人故意淡淡地說道:“真若想見,在豫章就可以見面了,何必等到今日。將軍過豫州而不留,若非我們主動追來,怕是這一輩子也見不著。”

  孫策笑了,拱拱手。“姑母有所不知,之所以沒有在豫章見,不是不想見,實在是有些內怯,不敢見。”

  “不敢見?此話從何說起?”

  “當然是因為姑父、姑母這樣一對世間少見的伉儷。”

  楊彪和袁夫人更糊涂了,相互看看。“我們……世間少見?”

  “當然,姑父、姑母一個出自四世三公的楊家,一個出自四世三公的袁家,夫妻皆出自四世三公,如此顯赫而又般配的夫妻,天下只有你們,再無第二對。若僅是家世顯赫,那也不足為奇,偏偏姑父德才兼備,忠君勤事,足為君子堪模,姑母賢惠貞淑,英華內斂,堪當女士典范,那就更難得了。縱使上溯五百年,也未必能找到相當的。”

  楊彪忍俊不禁,笑著搖搖頭,袁夫人卻忍不住笑了。“早就聽說將軍辯才無雙,三寸舌勝似三尺劍,令無數名士結舌,今日一見,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算是領教了。”

  袁權笑道:“姑父、姑母過獎了,伯符雖然罵過不少沽名釣譽的假名士、偽君子,但他對真正的君子卻是敬重的。況且他雖喜歡玩笑,卻從不輕易夸人,我也覺得他說得對,像你們這樣的夫妻,五百年內找不出第二對。若是不信,你們說說看,有哪對夫妻能像你們這般?”

  袁夫人看看楊彪,笑而不語。楊彪搖搖頭。“將軍謬贊,愧不敢當,我們夫妻除了家世之外,其實也和普通夫妻沒什么兩樣,值不得如此夸獎。況且,就算我們家世顯赫一些,普通人也許有點緊張,你是阿權、阿衡的夫婿,又和德祖同年,算得上一家人,何必畏怯我們,莫不是怕我們為難你?”

  孫策笑得更加燦爛,心道你特地追來,總不會是支持我吧。一家人?你越是跟我套近乎,越是有問題。

  “當然,如果僅僅為此,還不至于畏懼。”孫策轉頭看向袁權,握著她的手。“我之所以不敢見,還是因為自慚形穢,明明有阿權這樣的賢女子相伴,卻不能像姑父、姑母一樣白首偕老。見賢知不及,焉能不怯?”

  提到這件事,袁夫人的確有些不舒服。在她看來,孫策能娶袁衡已經是意外之福,又有了袁權,就更應該知足了。就算尹姁、黃月英在前,無法推卻,卻不該再納馮宛。更過份的事,她聽說孫策剛剛在丹陽又納了一個妾。

  “既然知錯,為何一犯再犯?”

  孫策苦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就像如今這形勢,就算我想回頭也回不了,只能硬著頭皮向前闖。”

  袁夫人頓時語塞,臉色也變得有些尷尬。她是聰明人,豈能聽不出孫策的言外之意,只是她沒想到孫策會突然一下子從家事跳到國事,讓她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楊彪還沒開口,孫策就先把門關上了。如果楊彪非要開口,那就是自討沒趣了。她越想越覺得孫策可惡,笑里藏刀啊。笑得這么陽光燦爛,下手卻比誰都狠,剛剛還甜言蜜語呢,轉手就是一刀。

  楊彪嘆了一口氣,心里說不出的凄涼,真是不服老不行,反應太慢。他以為還沒開始,哪知道勝負已分。他伸手輕輕按住袁夫人的手,讓她稍安勿躁。“將軍不必如此自責,夫子說過,食色,人之大欲,年輕人好色些也是常事,有所節制就是了。若能好德如好色,未嘗不善。”

  孫策愣了一下,正準備說話,袁權悄悄地捏了捏他的手,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夫君,我們趕了幾天路,一直沒能好好休息,姑父、姑母坐不慣船,精神不佳,不如到了吳縣,安頓下來,再說不遲。吳會官吏來迎你,說不定有重要的事要談,你還是先過去見他們吧。”

  孫策搖頭苦笑。“也好,那我就先過去,等到了吳縣再說。對了,這艘太小,不夠平穩,你們換一艘樓船吧,雖然不如陸地,總比這船好一些。”

  張纮說道:“將軍,我領楊公過去吧,順便再和楊公聊聊。上次走得倉促,恐怕有些事還沒說清楚。”

  孫策應了,再次向楊彪夫婦告罪,轉身離開。袁權跟了出來,兩人站在船頭,互相看看,“噗嗤”一聲笑了。
第一千六百四十四章 有為與無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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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權回到艙中,陪著袁夫人換乘樓船。楊彪和張纮走在前面,一邊走一邊輕聲交談,不時的抬頭看一眼遠處。數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如一座座山峰,形成一條連綿起伏的山脈,靜靜地矗立在河中央,乘著小船從樓船身邊經過時,無形中就有一種威壓。等上了樓船上,回頭再看,又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這樓船真大。”袁夫人發出由衷的感慨。眼前的新樓船比她以前看過的船大很多,幾乎和傳說中漢武帝在昆明池建的樓船差不多大小。

  “還有更大的。”袁權淡淡地說道。

  “更大?更大是多大?”

  “這船只是二千石,最大的能載萬石。”

  “萬石?”袁夫人吃驚的掩住了嘴。“阿權,你不會是騙我吧?”

  “我怎敢騙姑母。”袁權抬頭看了一眼遠處。“姑母注意這樓船與以往的樓船有什么不同嗎?”

  袁夫人仔細看了一下,的確發現一些不同。眼前的樓船和她見過的樓船相比,體量更大,高度相仿,但甲板上的艙室卻不多,通常這么大的樓船都會有三到四層艙室,以壯威武,可是這些樓船卻只有一層。她把這些發現和袁權說了,又追問原因。

  袁權笑道:“這是為了增加穩定性,只有這樣的樓船才能入海,具體什么原因,我也說不清楚。這些樓船都是黃月英負責研制的,姑母如果有興趣,有機會我請她為姑母講解一番。”

  袁夫人斜睨了袁權一眼,沉默了片刻,一聲輕嘆。“阿權,委屈你了。我們沒能幫你,反給你添了這么多麻煩,實在是……”

  袁權搖搖頭。“姑母說哪兒去了,姑父是忠臣君子,姑母是賢妻,即使伯符也是敬重你們的,只是他也有不得已處,不能讓姑父、姑母滿意,還望姑父、姑母體諒。不過有一點我可以保證,他雖然讀書不多,心中卻不乏道義,絕不是那種一心只為一家一姓富貴的人。”

  “這個我相信。”袁夫人點頭贊道:“這一路走來,我看在眼里,豈能不知。”她一聲嘆息。“我雖然不預政事,還不至于顢頇。只不過天下事不是只有道義和善良就能成功,甚至于只有實力也不夠,還要能忍耐。就算實力強,又有誰能一個人橫掃天下呢?阿權,家大業大固然是好事,可是麻煩也多,化家為國更是如此,有時候內憂比外患更麻煩。百尺之樓,毀于蟻穴,這樣的事我見得太多了,你可要做好準備,別最后為他人做嫁衣。”

  “正要向姑母請教。”袁權瞅瞅前面的楊彪。“如果姑父能幫忙,那就更好了。”

  袁夫人搖搖頭。“他那脾氣啊,急不得,慢慢來吧。”她頓了頓,又道:“阿權,我估摸著,他不和伯符面談一番是不肯走的,你和伯符商量商量,趁機開導開導他。”

  “伯符哪有那本事。”袁權抿嘴而笑。

  “他還沒本事?”袁夫人眼睛微乜。“沒幾句話就把我繞進去了,你是不是早就把我的事對他說了。”

  袁權連忙否認。“我可沒有。”話音未落,就忍不住笑了起來。袁夫人也笑了,眼神靈動,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張纮引著楊彪等人上了一艘樓船。這艘樓船是他之前乘坐的,僅次于孫策的座艦,艙室寬敞明亮,甲板也寬敞,簡直和一個小院子差不多。甲板上有將士值守,見張纮引著楊彪等人登船,紛紛躬身施禮,口稱“長史”,神色恭敬,卻無畏懼之意。張纮頻頻點頭致意,又與趕上來迎接的都尉交待了幾句,說明楊彪將住在船上,讓他注意安全,不要讓人隨意打擾楊彪。都尉打量了楊彪兩眼,很客氣的行了禮,轉身去安排。

  進了艙,張纮指定了侍者所住的艙室,讓張鈞等人一起去準備整理,他引著楊彪來到上面的飛廬。飛廬有如房屋的正屋,一半是居住、辦公用的艙室,一半是露臺,可以任欄觀景,呼吸新鮮空氣。飛廬之上只有一個爵室。爵室又稱鵲室,是供負責瞭望、監視的士卒用的,現在上面沒有人,飛廬之上就是張纮和楊彪。站在飛廬上,能看到前面孫策坐艦上的情景。孫策的座船上人頭攢動,飛廬四周的走廊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隱約還能聽到激烈的爭辯聲。

  “那些都是來迎接的吳會官吏、世家代表。”張纮介紹道。

  “什么事,這么吵?”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還能爭什么,無非是利而已。黃大匠造出了萬石海船,南往交州,北至幽州,獲利甚豐,吳會世家心動了,都想籌資建造,分享利潤。”

  “利很厚嗎?”

  “一年獲利千金左右,不出意外的話,五年左右能收回成本。”

  “那要是出了意外呢?”

  “出了意外那就血本無歸了,所以風險很大,對海船的要求也非常高。吳郡木學堂最近幾年的精力基本都在海船上,為此我們每年要投入近千金,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收回成本。”

  楊彪沉默不語。他不是那種只會死讀書的書生,他有豐富的實踐經驗,知道像這種大型船只的改造很費錢,很費時間,絕不是拍拍腦袋就能成功的。荀彧在關中推行新政,效仿南陽建立木學堂,建紙坊,造四輪馬車,但是投入不足,又沒有高水平的匠師,不論是紙還是馬車都無法和南陽競爭,不得已,劉巴才提出用官府手段干涉市場,控制價格,打擊南陽商人。

  這無異于竭澤而漁,根本阻止不了孫策的壯大。關中市場每年能收多少市稅?也就是海船來回一趟交州、幽州的利潤吧,和孫策在吳郡木學堂的投入差不多。孫策高投入,高產出,做的是大生意,朝廷想學也學不了。

  “利潤如此豐厚,孫將軍用不了幾年就能橫掃天下了。”

  張纮無聲地笑了。“真要不惜代價,現在就可以橫掃天下,不過那不是我們希望的結果。”

  “你們希望什么樣的結果?”

  “我們想讓天下人看看,治理天下有更好的選擇。”張纮轉頭看著楊彪,面帶微笑。“文先兄久歷仕宦,經驗豐富,如果你愿意助力,政務堂祭酒非你莫屬。”

  楊彪沉默良久,一聲嘆息。

  ——

  吳會世家吵得不可開交,就連虞翻都有些彈壓不住。在年入千金的利益面前,所有的矜持都不翼而飛,每個人都撕去了斯文的偽裝,唾沫橫飛,如果不是知道虞翻身手很好,脾氣很不好,這兒又是在孫策的座艦,說不定真有人拔劍決斗。

  蔡瑁冷眼旁觀,他覺得這些吳會人還是太笨了,都貪心不足,一心想獨吞好處,卻不想想自己能不能吃得下去。萬石海船的利潤是豐厚,但成本也高,一條海船要五六千金,一般的家族根本拿不出來。即使造出了海船,一切順利,也要五六年才能收回成本,萬一中途遇到風浪傾覆,那就是幾千金的損失,足以讓一般的家族破產。

  荊襄人經營這種大生意有現成的例子可以參考。他們采有合股的方式,每戶幾十金、幾百金,幾十戶出資,籌集幾千金也不成問題,然后再按股份分紅,坐在家里收錢。萬一不幸,折了本,也不會對整個家族產生致命的影響。

  這樣的事,他已經做了幾年,但吳會人就是看不到,或者看到了也不愿意學,他們太急,想一夜暴富。

  “德珪,想什么呢?”孫策回到船上,見蔡瑁抱著手臂靠在一旁,嘴角帶著不屑的冷笑,隨口問了一句。見是孫策,蔡瑁連忙收起輕視之心,站直了身子,拱手道:“我在等將軍。”

  “有事?”

  “我想問問,海上哪兒有黃金啊?”

  孫策瞅瞅蔡瑁,歪了歪嘴。“蔡德珪,如果你是統兵的將領,我讓你出征,你是不是要我提供對手所有的信息啊?搜集信息,辨別真偽,這是一軍之將最基本的能力,難道你要我把所有的資料都整理好了,送到你手上?”

  “呃……”蔡瑁很尷尬。

  “不要想著坐享其成,出海風險極高,我不可能事先告訴你所有的答案,解決所有的問題。如果你沒有這樣的能力,我勸你還是不要想太多,安穩在陸上做點小本生意吧。”

  孫策說完,舉步走了,蔡瑁沒敢追上去,惹怒了孫策,真不讓他出海,那他可就虧大了。他想了想,轉身叫來一個侍從,吩咐了幾句。侍從轉身離開,過了一會兒,向朗匆匆走來,手里拿著一卷書。向朗在故障做縣令,這次來宛陵太守府上計,又跟著孫策一起來了吳郡。

  “德珪,你怎么在這兒?”向朗看了一眼正爭得激烈的吳會世家,有些意外。

  “巨達,好久不見。”蔡瑁上前,攬住向朗的手臂,親熱地說道:“怎么樣,故障令做得還好嗎?”

  “還好。”向朗打量著蔡瑁,有些狐疑。他太熟悉蔡瑁了,如果沒有事,他絕不會這么熱情。蔡瑁把向朗拉到一旁,將孫策要他出海找黃金的事說了一遍。“巨達,這可是一個機會,我第一個就想到了你。你幫我出出主意,我們該怎么著手?”

  向朗也很感興趣。出海找黃金不僅可以發財,還能帶兵,而且遠在海外,自由度更大,建功立業的機會更多,遠比按部就班的遷轉來得快。他仔細想了想。“德珪,當然要先從收集信息開始,你想想,哪兒胡商最多?最近的當然是吳市,遠一點的是會稽沿海諸縣,再遠一點就是交州的番禺市。這些胡商出海經歷豐富,見多識廣,哪兒有黃金,就算他們沒去過,總該聽過。我們將他們了解的信息收集起來,互相參證,從中選一些可能性最大的點,再按遠近編一條路線,一路打過去,不就完了?”

  蔡瑁一拍大腿,興奮不已。“巨達,別做那幾百石的縣令了,跟我一起出海吧,做我的軍謀,這收集信息的任務就交給你,如何?”

  向朗欣然從命。

  ——

  船入太湖,水面一下子寬闊起來,風浪也大了很多。

  張纮陪著楊彪,虞翻協調吳會世家,孫策偷閑,在飛廬憑窗小坐。郭嘉坐在對面吃果干,津津有味,一會兒功夫,案上便擺了一堆果核。孫策被他吧唧嘴的聲音弄得心煩,笑罵道:“你什么時候這么饞嘴,跟孩子似的。”

  “跟孩子似的有什么不好?”郭嘉不為以然。“修行的目的就是要摶氣致柔,仿佛嬰兒,如果能練成胎息,就算不成仙,長命百歲也不成問題。”

  “就你這樣,還想成仙?”虞翻舉步走了進來,用腿擠擠郭嘉。“你夫人在外面等你,快出去吧。”

  郭嘉不上虞翻的當。“讓她等著。”

  虞翻回頭叫了一聲。“鐘夫人,郭祭酒讓你等著。”

  船頭傳來一聲答應,聲音不大,郭嘉卻像聽到了戰鼓聲似的,猛地抬起頭,打量了虞翻一眼,見虞翻笑容狡黠,有些猶豫不定。他考慮再三,還是起身到艙門口看了一眼,見鐘夫人站在下面,連忙穿起鞋,下去了。虞翻在郭嘉的座位上就坐,嘆了一口氣,搓了搓臉。

  “將軍,這事有點麻煩啊。”

  孫策瞅瞅虞翻,伸直了腿。“說來聽聽。”

  “這兩年運氣好,兩艘萬石海船都沒有出事,有些人把對海船性能有過高的估計,有點急于求成,甚至有人想一下子多造幾艘。多造海船有幾個問題無法避免,可是船廠材料不足,都用來造海船,會影響水師戰船的打造,且萬石海船的運載量大,突然一下子增加太多,會造成供大于求,利潤必然下降,過猶不及。最后就是這風險了。海船成本太高,一旦沉沒,那幾家就得破產了。”

  孫策思索了一會兒。“你來找我,是希望我出面阻止?”

  “將軍,這些人見識短淺,利欲薰心,死不足惜,但造船出海既關系到將軍攻取天下的戰略,又涉及到開拓視野的長遠規劃,不能出現太大的挫折,將軍不宜坐視,當予以干涉。且民心如水,若從源頭開始引導,用力少而可免亂流之患,待其肆意汪洋,再想改道,縱有千百倍力亦不可得。”

  孫策半晌沒有說話。他本來只想做個引導者,具體出海探險的事由百姓自己去辦,贏虧自負,他只管收稅就行,現在聽虞翻這么一說,他又覺得虞翻所言有理。吳會是他的根基所在,不宜放任自流。出海兼有近其戰略和遠期規劃的任務,如果遭受重大挫折,影響太大,甚至可能會引起整個輿論的轉向。

  但他也沒有立刻答應虞翻。這件事看起來很小,實際上涉及到兩種治國理念,也就是所謂的大政府與小政府,又或者稱為黃老之道與外儒內法,簡單的一句話,就是政府要不要管,管多少的分歧。五州在手,他又有意逐步擺脫戰時機制,用什么理念來治理國家已經成為了他必須考慮的問題。可是在這方面,他其實沒有一點實際經驗,只有一些從書上看來的知識和歷史經驗。

  歷史經驗具有長期效應,但處理不了具體問題,只能起一定的指導作用。以史為鑒當然沒問題,但照搬歷史經驗也會有問題,很容易滑向保守復古,特別是面對一些以前沒有遇到過的問題時,歷史經驗往往是守舊者最好的武器,儒家是這種做法的典型代表。

  “仲翔,你怎么看待黃老之道?”

  虞翻愣了一下,卻沒有推脫,他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將軍,臣以為黃老所有其長,亦有其短。其長在于不亂為,其短在于不作為。不亂為,可以休養生息。不作為,則難以應付新情況。即使休養生息,臣亦以為有針對性的用藥治療比坐等復原要好。不作為太消極,與亂為相對的不應該是不作為,而應該是循道而為。道曰陰陽,儒者重中庸,黃老偏于陰柔,進取不足,臣不取。”

  孫策覺得有理。他取過茶壺,為虞翻倒了一杯茶,推到虞翻面前。虞翻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又道:“將軍慎重自制,不想事無巨細的包攬,落入法家覆轍,臣甚是贊同。只不過將軍現在要做的是前無古人的大事業,若畏難懼險,恐怕難有成就。凡事開頭難,正當萬眾一心,披荊斬棘,排除萬難,將來規模粗具,再緩緩退步不遲。”

  孫策深以為然。“既然如此,那就集結吳會,不,江東世家,共同商量一下建立出海基地的事,不要局限于幾艘海船,將木學堂、船廠、商戶連同水師綜合考量。如果能籌集到足夠的資金,我們就加大木學堂的投入,爭取早日完成定型,同時擴大船廠規模,多備材料,以應付海船建造、維修的潛在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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