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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王爺……”
彭凱很是驚恐地看著王爺;
在此時,他作為一個密諜,露出這種表情,其實是一種失職。
對于上位者而言,他們希望自己的手下,尤其是這種生存在陰暗面的手下,要做到絕對的冷血和六親不認,也就是字面意義上的……工具人。
你不該有情,情會拖累你,你的一切,都應該奉獻給大燕,奉獻給陛下。
陽光面上,也有相似的一句話,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在,
王爺倒是沒怎么生氣。
有些人上了神臺,哪怕就是站了一下,等臺子拆掉后,就下不來了;
鄭凡則是想上去時就上去,想下來時,就下來。
擦去了臉上的血污后,
平西王爺笑道:
“老太君倒是氣壯得很吶,本王隔著這么老遠,您也能吐到本王的臉上。”
老夫人沒再準備吐第二口,而是憋著嘴,看著鄭凡。
鄭凡也在看著她,嘴角依舊掛著淡淡的微笑。
學社里的教習,習慣了坐在臺前,看著下面的學生們做課業,下面人的自以為聰明,實則,站在上頭可以清晰地瞧出端倪。
“老身糊涂。”老夫人開口道,“老身糊涂得很吶。”
說這些話時,老夫人眼眸里,有光彩在流轉。
人活到這個歲數上,大局觀這類的,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但生存的智慧,肯定很豐富。
“你說,你是王爺?”老夫人問道。
鄭凡點點頭,道:“是。”
“是那位,平西王爺?”
“是。”
“大人物啊,大人物啊。”
“還好。”
“聽說,您在燕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鄭凡搖搖頭,
道:
“這話您可說錯了。”
“哦?”
“我和那位,平起平坐。”
“………”老夫人。
鄭凡對陳仙霸道:“給本王打盆水來。”
“喏。”
老夫人囁嚅了一下嘴唇,“王爺。”
“您老有話,就直說,本王現在剛剛劫后余生,心情好。”
老夫人笑了,
回過頭,
看了看廳堂,
廳堂里,掛著一塊匾,是官家的親筆四個大字“忠義可嘉”。
據說,上京城下,類似的匾,賜下了很多,但自家那老東西,卻一直把它當作一個寶。
老夫人眼里,帶著些許的凄涼,
轉而,
又回過頭,看著王爺,道;
“老東西臨走前,想除掉他的。”
他,肯定指的是彭凱。
“然后呢?”
“老身我制止了,老東西說,這個女婿,這個義子,要么大忠,要么,就大奸!”
陳仙霸送來了水盆,王爺一邊洗臉一邊道:
“您繼續。”
“老身就與他說,這孩子,甭管大奸大忠,最起碼,他的心,是熱的,不到萬不得已,他會保全家小的,至少,是他的家小。”
這話,說著說著,老夫人又將目光,投向了王爺。
王爺剛洗好了臉,
道:
“彭家莊,也能保全,本王會帶著全莊遷移回燕地,也可以回晉地。另外,本王可以許諾,日后本王率大軍拿下這里的疆土后,彭家,可以出一個爵位,封侯封伯別想了,但怎么著,也能定一個世襲罔替。”
這不是鄭凡吹牛,低層的爵位,他開口跟姬老六要,姬老六沒理由不給。
“本王可以在此寫一份手書,蓋上本王的王印,與彭家,達成協議。”
老夫人,是一個實誠的人;
這一點,鄭凡從進來時,就已經發現了。
與她說什么,國家大義,她懂,她肯定是懂的,畢竟也曾輔佐過她丈夫算是出人頭地了;
但她更注重的,是這個家。
從鼓噪自己閨女,到先前的動靜,對彭凱的呵斥,
甚至是,
先前對自己的那一口唾沫,
本身就是一種提醒;
提醒彭家已經為此付出了多少,談買賣前,不得先說說成本么?
成本上去了,才好要價。
老夫人拄著拐,
起身,
眼里帶著笑,笑里帶著淚;
他的身子骨,還算很硬朗。
其人一步一步,走到了王爺面前。
“您,真是王爺?”
鄭凡點點頭。
老夫人忽然跪伏了下來,
她跪得很突然,讓四周其他人,都很是意外。
距離最近的陳仙霸和鄭蠻,下意識地擔心自家王爺被這老嫗給刺殺,準備上前。
但老夫人接下來喊出的話,
卻讓除了眼前被抱著靴子的王爺之外,其余所有人,驚愕住了;
“王爺,我彭家祖上因犯事而遷移至乾地,我家男人在世時,夜里每每都神思故國,神思大燕,就盼著大燕的軍隊,能早日打到這里來啊!
前些年,王爺您攻乾時,我家男人聚集彭家莊鄉勇趕赴上京,不是為了勤王保護那直娘賊的官家,是為了助陣燕軍吶!
可惜,燕軍走了,我家男人沒能趕得上,沒能投靠到王師,回來后,抑郁而亡。
王爺,
王爺,
您,
可終于來了啊!”
平西王爺彎腰,將老夫人攙扶起來。
老夫人沒犟,很順從地站起身。
王爺握著老夫人那有些干枯的手掌,輕拍著,
道;
“您受苦了,本王,大燕,都來晚了啊。”
一時間,
在場所有人,都有些懵了。
跪在地上的彭凱,張大了嘴巴。
其夫人,抱著倆孩子,表情,也是有些凝固。
大家伙仿佛都覺得,先前最開始聽到的呵斥和謾罵,只是一場夢,可這夢,又顯得過分的真實。
王爺和老夫人對話的轉變,
宛若將大家伙,當作了一群白癡。
但這就是“指鹿為馬”的真正含義,不是說偷偷摸摸地不讓你看見,而是讓你大大方方地看見后,你也干不了什么?
老夫人恨么?
很恨,非常的恨,先前她所說的話,基本都是心里話。
但她得著眼實際,身為這個家的老太君,得為家族的存續而考慮。
當彭凱將燕軍,還是燕國的王爺,領入彭家莊后,彭家,其實就已經走上了絕路。
要么在秋后算賬中,被乾軍剿滅,要么,就只能跟著燕人走。
既然要跟著燕人走,就得賣個好價錢,為子孫后代計。
死去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得更好地活下去。
“老太君身子骨,還挺硬朗的。”王爺笑道。
老夫人點點頭,
看了看跪著的女婿,又看了看身后的閨女,
道:
“老婆子我,得扛住啊,可不能現在就沒了,我那閨女,軸,笨,我在,她還能拐個彎兒,我要不在,她那脾氣,怕是……
兒啊。”
彭凱猶豫了一下,應聲道:
“娘……”
“打今兒起,你就是我親兒子,比親的……還親。”
“是,娘。”
“那您老休息,養養身子,過不了幾日,大概就要趕路了。”
“王爺您是貴客,兒啊,可得招待好王爺。”
“是,娘。”
王爺轉身,走出了院落,燕軍甲士,也跟著一起出去了。
連先前外頭被抓著的人,也都被松綁。
這會兒,其實已經不怕什么告密不告密的事兒了,就算是能告密出去,乾軍也得組織好足夠的兵馬才敢打過來,再者,馬上三兒他們就要到了,等三兒他們到了后,陳陽那一支主力,也快來了。
先前怎么大大方方地進來,接下來,就可以怎么大大方方地出去。
廳堂前,
老夫人走到自己女兒面前,
女兒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她知道母親是在故意忍受,曲意逢迎,但她依舊痛苦,依舊悲傷;
“啪!”
老夫人一巴掌,抽在了自己女兒的臉上。
外孫和外孫女,當即哭了起來。
“阿奶,不要打母親,不要打母親,嗚嗚嗚……”
“不要打母親,阿奶,嗚嗚嗚……”
因為彭凱算入贅的,且還改過姓,所以這倆外孫女,在禮法上,其實就是孫子和孫女。
“敏妮兒,我叫人喚你來,你就傻乎乎地來了,你爹,已經走了,你倆哥哥,也已經走了,你來的時候,可曾為你這倆孩子考慮過?
他們,可是姓彭的!”
“娘……”
“既作他人婦,少管別家事,你得為你自己的孩子著想,難不成,你今兒個就準備帶著你這倆孩子,和為娘在這里,一起殉了?
你,好狠的心,好蠢腦子!”
“娘……女兒……”
“娘這么做,是為了你,為了我這一對孫女,另外,還有你倆哥哥留下的孩子,還有你的弟弟,還有宗族里,這么多的彭姓。
敏妮兒,你是當娘的,娘我,也是當娘的,你得忍,你得好好地忍,不求你待他,再和以前那般好,但別再犯蠢了,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他這次救了那位王爺,等回去后,就不一樣了,我彭家遷移進了燕國,就如同老樹,被挪了根。
全家上下,指望著誰呢?”
“娘……”
“看開點吧,娘都能看得開,你有什么看不開的,等遷移進了燕地,你跟他提,給這倆孩子,改姓,回他原本的姓。”
“娘,我知道了。”
“他是個孤兒,說不得也不曉得自己到底真的姓個什么,以前的姓,怕是也不是爹娘的姓,提了后,他也應該不會改的,但你還是得提。
以前,咱彭家,靠的是你爹,以后,就得靠他了。”
老夫人猛地用力戳了幾下蟒拐,
罵道:
“都是一群老爺們兒在外頭撐不住事兒,讓人打進窩里害的!”
……
“多謝王爺,這樣一來,卑職就能更好地調動彭家子弟遷移故土,保護王爺回國了。”
有老夫人出來背書,遷移工作,必然會更順利一些。
彭家莊的這支力量,戰斗力,其實也就那樣吧,有點類似于燕國的塢堡勢力,但人數,其實不少。
燕軍戰斗力可以,但兵馬不足,有些時候,哪怕是廢子兒,也不能丟,畢竟可以留著占個坑。
“也是老太君自己曉得拐彎兒,不過,本王想的更多的是,當年第一次攻乾,滁州城內,溫家入燕,被許了高官厚祿。
故而這次本王入乾,蘭陽城、滁州城,這兩地官員,都沒做怎樣的抵抗。
大家心里,其實都有了退路,大不了跟著去燕國嘛,官兒照做,福照享。
這次本王破了其上京,怕是不少乾人,尤其是那些眼光比普通人高遠一些的,心里應該就琢磨開了,這大乾,怕是真可能要被大燕給滅了啊。
心里有了念想,有了退路,就拼不起來命了。
你彭家運氣好,這次本王也正巧打算用你彭家做個典型,上京城破后,乾國地方團練豪強的勢力肯定會進一步的興起。
本王就把你彭家捧起來,讓他們看看,也算是為日后真正伐乾滅國時,給他們一條可選的路。”
“王爺目光深遠,卑職佩服!”
“對了,你原本姓什么?”
“回王爺的話,卑職原本姓張,但卑職自幼就是燕地孤兒,所以……所以卑職這輩子,就打算一直姓彭了。”
“也挺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謝王爺!”
“本王累了。”
“卑職告退。”
王爺回到了特意為他安排的屋舍;
走進來,往床榻上直接一躺。
陳仙霸泡茶,鄭蠻上前點煙。
劉大虎不在這里,鄭蠻終于有機會可以幫王爺點煙了,他很珍惜這個機會。
阿銘則坐在對面椅子上笑道:
“主上先前被吐臉上時,還真有種侵略者的風范,呵呵。”
明明很氣,卻得忍著,強行繃著某種風度,按捺住一聲令下屠盡所有的沖動。
“這個彭凱,是個人才。”鄭凡說道。
“哦,王爺看上他了?”
“是真的看中了,以后我打算把錦衣親衛擴大,正兒八經地做成錦衣衛的架構,這個彭凱,可以拿來幫薛三。”
阿銘有些好奇道:“就因為他救了咱,所以主上您就?”
鄭凡搖搖頭,
道:
“打他率彭家莊的兵馬來救援再到這幾日咱住進了彭家莊,他其實早就對彭家莊完成了清洗和掌控。
密諜司應該也給他安排了一些下手,讓其安插在莊子里。
所以,
你覺得為什么,他媳婦兒就能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放了人,整了這一出?”
“主上的意思是,他是故意的?”
“彭家莊的武裝對乾軍下手都很狠厲,足以可見其人之威望,外頭都拾掇得這么好了,沒理由這無厘頭會出什么岔子,尤其是在本王就住在這兒時,呵呵。”
“那主上,他算計這個目的,是為了什么?為了他自己么?不應該啊,他已經有了救了您的功勞了。”
“他沒料到,我會在他之前說,讓他帶著彭家莊上下一起遷移回去,要是知道了,就不會再整這一出了。
沒瞅見他跪那兒時,一直在看我么,這是生怕畫蛇添足弄出事兒來,被我發現和怪罪,呵呵呵。”
“所以,他這算不算是婦人之仁?”
王爺伸了個懶腰,
道:
“婦人之仁好啊,真搞個鐵血冷酷擱旁邊,管的還是錦衣衛,我可就睡不著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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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咸菜,兩碗粥,三個饅頭,四個內侍;
頭發雜長的年堯,默默地拿起碗筷,開始進食,他吃得很快,卻也很細心。
最后兩根咸菜,配合著最后一口粥下去,再用那最后半個饅頭,擦了擦粥碗和咸菜碗底的那一點點的油漬;
吃下最后一口時,年堯一邊擦著自己的手指一邊在臉上流露出了滿足和幸福的神情。
“這胃口,讓朕很是羨慕啊。”
一道威嚴的聲音自前方屏風后傳來;
四個內侍全部跪伏下來;
年堯也起身,行楚禮;
姬成玦走了進來,其身后的魏忠河將一塊坐墊放下,讓姬成玦坐起。
“起了吧。”
“謝陛下。”
年堯起身。
“都說這男兒膝下有黃金,且你楚人又向來有蒙冤之臣投覓江以證清白之傳統,為何在你這里,朕是一點都沒瞧見?”
年大將軍入了皇宮后,
該跪的時候,就麻利地跪;
該請安的時候,也熱情地請安;
該吃飯的時候,吃得也比誰都香。
甚至,
每隔一段時間,還嚷嚷著要沐浴熏香,說自個兒新閹,再加上那平西王爺的刀,快是快,卻不考究,導致自己現在的這家伙事兒,老是頻、急、不盡還加個分叉;
他自個兒到無所謂,就怕熏著了貴人不好。
此時,
面對燕國皇帝的詢問,
年堯笑著回稟道:
“陛下可知,每年投覓江最多的,并非官員貴族,而是百姓黔首奴才。”
“哦?”
“可世人只傳頌于他們的清白高潔,無視了他們一具尸殼之下,覓江江底的,累累白骨。
奴才不是貴族出身,哪怕奴才當初曾做到了楚國大將軍的位置,也是因奴才自己有這個本事,能為君分憂。
既然自食其力,何苦到最后還要難為了自己?”
“那你的意思是,朕若是給你一口飯吃,你就會為朕守節?”
年堯笑了,
道:
“奴才愿意幫陛下做事,只要陛下愿意。”
“呵呵。”姬成玦搖搖頭,“楚國那位養了你半輩子,到頭來,就換來你這一句話么?”
“陛下,再兇猛的老虎被關入籠子里后,也依舊會變得溫順,為了乞活,甚至可以做出貓狗一般的動作。”
“喲?不耐煩了么?”
“是奴才怕耽擱了陛下您的正事,陛下日理萬機,哪有那么多的空閑來調弄一個階下囚奴才呢?”
“唉,這你可就不懂了,曉得為何鄭凡會將你送入宮里來么?”
“是為了封王?”
“嘁。”
皇帝很不屑地搖搖頭,道:
“于他而言,平西侯還是平西王,真的有那般的重要么?
他將你送來,就是想讓朕,閑暇時,逗你玩玩,解解悶兒。”
年堯聽完這些話,很認真地點點頭:
“原來如此。”
“前陣子朕讓人送來的軍報,你都看過了吧?”姬成玦問道。
“回陛下的話,奴才都看過了。”
“看仔細了么?”
“奴才看得很仔細,奴才就等著陛下來問呢,答好了,奴才還奢望著下一頓能多些葷腥,奴才是個賤奴出身,這輩子是真嗜肉如命吶。”
“那你可知,朕為何要特意來問你?”
“因為乾國官家。”
“乾國官家?”
“因為當年平西王爺,曾指著那位官家說過他不知兵。此例一開,除非那位官家能在武功上得以建樹,否則,奴才覺得,這段軼事,日后大概會成為諺語。”
“呵呵呵。”
“另外,陛下雖有滿堂文武,但又有誰,能比奴才這個階下囚,來得,更為純粹呢?”
“說說吧。”
“臣遵旨。”
年堯張了張嘴,卻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姬成玦,問道:
“陛下可否容臣,徐徐道來?”
姬成玦微微頷首。
年堯開口道;“這場戰事之起源,源自于這些年來,乾楚二國,為大燕,壓迫甚大,已然不堪重負矣。
軍心民心,上上下下,一旦耳濡目染形成習慣,那大燕將恒強,乾楚將恒弱,假以時日,不戰而屈人之兵絕非妄想。
所以,臣才會在范城鋌而走險,不過,臣失敗了。
而當臣失敗后,乾楚之格局,將更為緊張,乾楚之聯盟,將更為鞏固,就算無法勝燕于全局,也當勝燕于一隅。
故而,有了梁地乾楚聯軍精銳之設伏。”
姬成玦閉著眼聽著,指節輕輕地敲擊著自己的膝蓋。
年堯繼續道:
“是陛下,給了乾楚這一個機會。”
說完這話,年堯仔細地看著姬成玦的神情。
只見這位皇帝聽了這話后,嘴角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讓人察覺不出他是喜還是怒;
“大燕先皇帝在時,曾讓大皇子領兵,結果戰敗;
陛下欲收兵權,實則為和平西王分割晉地之權柄,然陛下所用非人,造成肅山大營之亂,由此引發出虎威伯的調動以及后來梁地之全軍覆沒。
陛下所要做的,臣能理解,但……陛下,分割兵權,實收軍心,非一道旨意亦或者地方朝廷之聯動,沒這般簡單。
因為陛下您,沒辦法親自出這燕京城,披掛上陣。”
“這件事,朕后來想過,朕確實是做得急切了,而且法子上,也用錯了,正如你所言,朕不該派人去切割,因為朕不可能自封為什么大將軍。
朕應該像做買賣一樣,多提拔多安插幾個掌柜的上來。”
“陛下英明,陛下能指揮的能收服的,是那些將領和將門,就算是軍權收于朝廷,這中間,依舊得假他人之手。
收一人之心易,收萬人之心難。”
“這個,先放一放,朕這次來,主要是想聽聽你對接下來戰局的看法。”
“陛下,平西王率軍出征,場面上固然浩浩蕩蕩,但燕國,應該已無后勤補給之能力,所以,平西王就糧于敵,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可這偏偏,讓本該可以占據著戰場正面優勢的燕軍,無法耐心下來尋求破綻。
高手過招,強者,本該有見招拆招的優勢,而燕軍,沒有。”
“國力虛弱,沒辦法啊。”姬成玦晃了晃手指,繼續道,“那然后呢?你覺得,平西王率軍入乾,是怎樣的一步棋?”
年堯咽了口唾沫,
道;
“是一招……臭棋!”
姬成玦睜開了眼,看著年堯。
“平西王明明是因為無法在梁地打開局面,再加上盛名所累,不愿意和乾楚聯軍做默契地他撤我進,不想興師動眾之后,就只拿到這一個面子上的空殼大捷。
所以,這才有了平西王率軍入乾之舉。
他這是在賭,他這是在任性,無非是不想墜了自己百戰百勝的威名!”
“朝堂上,有不少大臣和你的意見一致。”姬成玦說道,“說平西王,不以社稷家國為重,而以自身虛名為要,鋌而走險,是為對大燕江山社稷之瀆職。”
“陛下,他們說得沒錯。”年堯肯定道。
“但朕,并不像聽這些,朕已經命燕地民夫輜重,盡可能地支援南望城,讓朕的大哥出面,牽扯住乾人的三邊。”
“也正因如此,臣才認為,平西王這是走火入魔了,他分明知道如今之大燕,很難再行舉國之力開戰,縱然有燕國鐵騎在,可沒有輔兵沒有民夫,強行開戰,無非就是進行一場又一場的冒險。
而若是平西王失敗了,甚至他自己也和虎威伯一樣,那么,大燕將立刻……”
說到這里,年堯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來。
“說完了?”
“沒有。”
“那快點,朕要走了。”
“臣很無奈的是,哪怕臣堅定地認為,甚至是篤定,平西王入乾真的只是頭腦發熱心血來潮不顧大局倉促冒進之舉……
但,
臣覺得,平西王很可能能成。”
“喲?”姬成玦有些意外,“這又是什么道理?”
“因為臣輸給他了。”
“你的意思是,他運勢好?”
“不,臣并不會天真的覺得,臣的失敗,僅僅是因為運氣不好,而是因為,平西王本人,本就最擅長這種千里奔襲不顧大局火中取栗的戰法。
當局面無法打開時,擇一條自己最擅長的路走,說不定,就能撬開這裂縫。
臣以前一直認為,靖南王爺是那種能為人所不能為的人,其實,平西王,也是。”
“朕看到前方的折子,最先想到的是,那姓鄭的又跑到上京城下,對那位乾國官家,耀武揚威一番。
等他回來,說不得還會親自上個折子,對朕說,是替朕,向那位官家問了一聲好……”
姬成玦身子微微前傾,
繼續道;
“但朕敢保證,他肯定提都沒提朕,只顧著他一個人盡情得瑟。”
很顯然,
當年堯說出“吉利話”時,這位大燕的皇帝,情緒一下子好了很多。
年大將軍附和著笑道:
“說不得平西王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替陛下您將上京城給攻破了呢。”
“年堯,你是在戲謔于朕么?”
“臣不敢。”
“行,借你吉言,要是那姓鄭的真能將上京城給朕捅穿了,宮內九監,朕讓你選一個當總管,哈哈哈。”
“奴才恭送陛下!”
說完,
皇帝起身,走出了這座偏殿。
年堯有些惆悵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想給自己輕輕地來倆嘴巴子,猶豫了一下,又放下了,這位燕國皇帝,骨子里的那種氣魄和膽識,真的一點都不比主子差,可惜了,自己到底還是輕佻了一些,到最后,連晚上的葷腥都沒落個實處,虧了啊。
“睡覺。”
年堯開始午睡,自打入燕國皇宮來,他其實就是個住在皇宮里的囚犯,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戰事開啟后,才被送來了前方戰況可以看看。
一個午覺,睡得挺好。
醒來后,
年大將軍走到里頭,將痰盂擺放好,解看開腰繩,將外衣脫下后,再叉開腿,蹲下解手。
活兒做得不精致,要想自己不被自己的尿騷味熏死,平日里方便時,就得格外的注意。
解決完了,省去了晃一晃的環節;
而是拿草紙仔細地擦了擦大腿兩側,這才晃悠悠地起身。
伸手一摸,
咦,
我的衣服呢?
年大將軍正準備喊人,卻一下子涌進來一眾小宦官,手里拿著的是紅袍太監總管服。
“奴才們給總管爺爺請安!”
“給總管爺爺請安!”
年大將軍有些發懵,
而后猛地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腦門上,
“啊!啊!”
先是大聲咆哮了兩聲,
隨即,
一腳踹翻了痰盂,
顧不得臟,
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雙手猛力地擊打著地磚,
他哭了。
————
今天狀態不好,寫得晚了,下一章大家不要等,明早起來看,我爭取多寫一點,就先不求月票了,抱緊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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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哭了?”
“是的,陛下。”
“呵呵。”
姬成玦放下手中的折子,笑了。
魏忠河也配合著一起笑著。
“陛下,奴才不知道,您為何要這般揉搓他?”
其實,上京城破的消息,打早上就到了,由密諜司傳回的,比軍報折子要快得多。
因為軍報,得一級級地往上報,還得負責層層勘驗;
再者,前線打仗的平西王,怕是也沒那個心思早早地專程派人來燕京匯報這一則石破天驚的大捷。
畢竟早就不是以前沒見過世面的鄭校尉了,大捷橫豎都在這里,又跑不掉,特意地去報捷,多跌份兒啊。
且那會兒平西王本人還在逃命著呢,也沒這個心思。
密諜司的情報,是第一手的,但不見得真的準確,畢竟假借密諜司之名傳回來一些利己的情報,這種事兒,皇帝還是皇子時,又不是沒做過。
且這一則消息,還那么的……夸張。
可偏偏這般夸張的消息,再配合上當事人的身份,
皇帝,
看完后就直接篤定了,
他鄭凡,
真的捅破了上京城!
所以說,皇帝去見年堯時,心里其實是知道大捷的消息了,但一直壓抑著情緒,沒流露出來。
面對魏忠河的詢問,
皇帝笑了笑,
道;
“當你有什么開心的事兒時,找人得瑟一下,會更開心;得瑟時,裝作自己不知道,那更有意思。
思來想去,當需要有這樣一個人時,似乎也就只有他了。”
“陛下,內閣那邊來問話,上京城破的消息,是否需要傳告京城內外,與民同樂。”
“姓鄭的,還不曉得能否安全回來,先把消息壓一壓。”
“奴才明白。”
“姓鄭的要是出了什么事,上京城就算是再被破十次,朕,也覺得自己虧大了。”
“陛下放心,平西王爺吉人自有天相,奴才認為,王爺定然會逢兇化吉的。”
“朕也覺得他不會死,這世上,似乎壓根就沒人能夠殺死他。”
魏忠河閉嘴了,因為皇帝這句話里,將自己也包含了進去。
言外之意可能就是,連皇帝,都無法做到這件事。
甭管皇帝是否真這樣想,身為貼身奴才,這話,不能接。
“可惜了,若是此時我大燕國力有儲,配合著上京城破,乾人混亂之際,發大軍,征民夫,再掀一場國戰。
整個乾江以北,都能被我大燕,吞下去!
唉,
可惜啊。”
皇帝很是懊惱,因為家里,是真沒余糧了。
他爹在位時,為了打仗,早早地將國內的刺頭都拔了一遍,馬踏門閥就是其中的標桿。
等到他繼位后,一直過著的是節衣縮食的日子,偏偏乾楚還不安分;
皇帝倒是想宰肥羊,但奈何做老子的牙口太好,沒留下可供他開刀的對象。
“陛下,乾國這花花江山,日后必然是我大燕的疆土,無非是讓乾人,多替我大燕保管個幾年罷了。”
“朕也是這般認為的,現在,就等著那姓鄭的安全回來的消息了,只要他安全回來,往晉東一擺,楚國就鬧騰不起來;
乾人經過這一遭,就像是被割了一樣。”
魏忠河馬上很配合地縮了縮身子。
“呵呵,乾楚都安分下來后,朕,就能讓百姓,修生養息個幾年了;
不過,魏忠河,你說年堯到底是真開個玩笑逗朕開心,還是他真的猜出來了?”
“回陛下的話,年堯雖然為平西王爺所擒,但到底也是曾和咱大燕兩任王爺交過手的,奴才以為,對半對半吧。”
“嗯。”
皇帝點了點頭。
“陛下是真準備用他么?”
“李良申朕都能繼續用,他年堯,又有何不可?”
“陛下,奴才不是這個意思,奴才想說的是,年堯自打入宮以來,都會被奴才派人隔一段日子就強行服藥和戳斷筋脈;
若是陛下要用他,真讓他當上那個總管,他年堯武夫體魄根基還是不俗的,奴才到底還……”
“這還需要問么?在這一點上,你得好好向那姓鄭的學學。”
“奴才明白了。”
“嗯。”
“陛下。”
外頭,有人通稟。
一般而言,有人求見,會有小宦官來稟告,但有些人的身份是特殊的,可以自己給自己通稟。
“進來。”
走進來的,是紅袍小太監,他跪伏在了御案之前。
“何事?”
“稟告陛下,奴才前些日子夜觀星象,再得爐鼎之呼應,最后,以鼎下貔貅相溝聯,確認了一件事。”
“這應該是,欽天監的差事才是。”皇帝說道。
這時,身旁的魏公公開口道;“陛下,早年太爺在時,曾監管過欽天監。”
魏忠河的意思是,太爺雖然早就不在了,但身為太爺的傳人,也就是這位紅袍小太監,是有那個資格管欽天監的差事的。
“哦。”皇帝點點頭,伸手拿起面前的茶杯,吹了吹,“怎么了?”
紅袍小太監在心里微微嘆了口氣,眼前的這位天子,和上一任天子,脾性上,真的很像;
都一樣的,對天機鬼神之事,不屑一顧。
有些時候,純粹就是為了應付而應付一下。
但沒辦法,這件事,他不能隱瞞。
“回稟陛下,黑龍星陣再亮。”
“黑龍星陣?”姬成玦微微皺眉,身為姬家人,他是知道這是什么東西的。
當年,三侯開邊,隨著大夏崩塌,就變成三侯立國。
按照諸夏之傳統,立國當“秉持天地之意志”,也就是所謂的天子。
同時,立國時,將引天象而入國甕;
說白了,就是在星空里,自己挑選出一串來,宣布這是自己的星陣。
燕國的星陣,是一條龍形,稱之為黑龍星陣。
“陛下,黑龍星陣在靖南王西行、鎮北王病故之后,已呈黯淡之勢,可就在前日夜里,星陣忽然大亮。
此乃兇器再握之象,主殺伐。”
“哦,朕知道了。”
皇帝的回應,很簡單。
紅袍小太監則又道:“陛下,兇器再握,主殺伐者,奴才認為現如今之大燕,唯有……”
“你想說的是,平西王爺?”
“奴才……”
“你這奴才,接下來還要說些什么?是想說,兇器為一臣子所掌握,于朕不利是么?”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不,你很敢,朕就奇了怪了,他鄭凡,是不是什么時候得罪你了,讓你這般急不可耐地想要給他上眼藥?
朕還沒問呢,你就先在那里提醒朕了?”
“陛下,奴才只是職責所在,不敢隱瞞,奴才出于對陛下的忠心,絕無私念!
再者,奴才和平西王爺,并無恩怨之說,甚至,奴才還和平西王爺手下人,在酒道上,引為知己。”
“呵呵。”
皇帝笑了兩聲,但這笑聲里,卻帶著一種戲弄。
“朕問你,上一次黑龍星陣大亮時,大燕江山,傾覆了么?”
“陛下……奴才……”
“回話。”
“未曾。”
“好,既然靖南王鎮北王和先帝爺在時,并未有不臣之舉,你憑什么斷定,他平西王在點亮這黑龍星陣后,會對朕不利?
朕自覺不如先帝甚多,朕也一直虛心以自省,但也不用你這個奴才,在朕跟前,指著朕的鼻子說,朕不如先帝爺遠矣,所以,先帝爺能壓住的局面,朕壓不住,先帝爺能按下去的人,朕,按不住,先帝爺能做成的事,朕,做不成!”
“砰!”
茶杯,被皇帝重重地摔碎在了地上。
紅袍小太監額頭抵在御書房的青磚,一側的魏忠河,也馬上跪伏了下來。
御書房大門口候著的一眾宦官,馬上也跪伏下身,外頭御花園里的宮女太監們,也全都跪下來。
天子發怒時,沒人敢站著。
“陛下息怒,奴才……奴才真的……”
皇帝正色道:
“明日朝會上,朕要看見欽天監監正親自送上的星象折奏,黑龍星陣大亮,寓意我大燕軍神再立,武運不減。
此乃天佑大燕,天意在燕!”
說完這些,
皇帝的眼眸冷冷地落在了紅袍小太監身上。
紅袍小太監馬上道:
“奴才……遵旨!”
……
后宮,桃園。
新君剛繼位時,皇后住在后宮正宮內,其位置,實則就在御書房后頭的再后頭,皇帝在御書房處理完政務后,出來往北走,徑直過倆院門,就能到皇后的寢宮。
不過后來,皇后換了個偏僻點的宮苑住,一地開荒,種了些蔬菜,一間偏殿做了蠶房,里面,還有紡絲器物。
蠶房里,是養了一些蠶,但皇后并不會親自去做這些,預留這些,無非是對外宣明皇后親自教導大燕婦人在家勤作;
但菜園子,皇后是精心打理過的。
皇帝剛進來,就見皇后正蹲在那兒洗著黃瓜。
皇后沒穿正裝,而是農婦打扮;
其實,農婦的打扮,也挺好看,衣服不臟也不破,人也不臟還很豐腴,蹲著時,體態顯得很是妖嬈。
皇帝見了,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
皇后已經為自己生下兩個兒子了,但皇帝對皇后的興趣,依舊不減。
宮中奴才,該退的也都退下去了,留下來的,都是有眼力見兒的自己人。
皇帝上前,抱住了皇后。
皇后其實早就聽到腳步聲了,回頭一看,再將剛洗好的一根黃瓜送到了皇帝面前。
姬成玦張嘴咬了一口,自家種的黃瓜,就是清脆爽口,吃起來感覺很不一樣。
“好吃么陛下?”
“好吃,但你種得也太多了點。”
“天熱,每餐都可以涼拌,還能腌酸黃瓜用,臣妾還覺得種得少了些呢。”
皇帝無可奈何,其實,如果不是當年那個姓鄭的和自己開過關于黃瓜的葷段子的話,他倒不會多想。
可偏偏,這玩意兒你心里有了念頭后,再看看種了這么一大片的黃瓜,總覺得自己最近是不是國事太過繁忙冷落了誰?
“陛下用過膳了么?”
“用過了,有冰飲子么?”
“太醫說了,陛下國事繁重,肝火旺,還是喝涼茶吧。”
“好。”
皇后親自將涼茶端了過來,皇帝直接一杯飲盡。
“外頭的事兒,聽說了么?”皇帝問道。
“外頭,什么事兒?”皇后搖搖頭,“臣妾可沒在前面安插什么眼線,咱后宮就臣妾和妹妹倆人,也用不著多安排人做啥。”
皇后這說的是真話;
大燕兩個皇子,全是她所出,其中一個還是嫡長子,也是太子。
往后余生,她所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要做。
隔一個月,勸諫一下陛下要節儉,讓史官記錄一下,再讓魏忠河派人傳到內閣去;
再隔一個月,勸諫陛下要選秀,讓史官記錄一下,再讓魏忠河派人傳到內閣去;
中間,皇帝想高舉輕放誰,就安排皇后出面,來勸諫自己仁慈,皇帝再借坡下驢。
所以,雖然當皇后時間并不久,但皇后的賢名,朝野稱頌。
應付好面對外朝的人設后,皇后就可以一門心思地待在自家的寢宮里玩自己的。
“南面,鄭凡打進了乾國國都。”
“真的?”見皇帝不是在開玩笑,皇后馬上跪伏下來,“臣妾為陛下賀!”
“起來起來,咱夫妻倆個,干嘛這般。”
“不是,臣妾覺得不這樣一下,不能顯示臣妾內心的激動,這鄭凡,打仗是真的厲害,不是說在梁地打么,怎么就打到上京去了?”
“他就這么胡來的唄,但他就是有本事能胡來得成。不過啊,現在只是消息傳回來了,也不曉得那姓鄭的,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全身回來。”
“陛下,不是打破了上京了么?”
“打破了是打破了,意義很重大,可偏偏,我大燕現在沒有出兵擴大戰果的能力了,南門關那兒和乾楚聯軍糾纏的兵馬,后勤方面,已經有些難以為繼了。”
就糧于敵,不是長久之計,大軍還是得按照戰場需求來進行轉移和調整的,并非和流匪一樣,這兒吃完了,就跑下一個新地兒繼續吃,所以南門關那里依舊有著為大軍輸送糧草軍需的任務,現在,壓力越來越大了。
南望城那里,大殿下和李良申的大軍,只是和乾國三邊軍隊,隔著吆喝,進進出出地制造一些壓力,也沒有正兒八經地大軍出動去開什么大戰,后勤跟不上,大軍就出不去。
“不過,鄭凡這下子,是給朕,將乾人的氣焰,給完全壓下去了,朕終于能騰出手來,好好地給大燕,聚一聚血氣了。”
“攻破上京,那可是當年初代鎮北侯爺都沒能完成的壯舉呢,陛下準備如何賞賜他?”
“如何賞賜?
他已經是王爺了,還能怎么賞?
朕的兒子,都送到他身邊去了,總不能這次再送媳婦兒吧?
哦,對哦,可以送媳婦兒去呢,姓鄭的本就有那名聲在外,說不得會真高興呢,呵呵。”
皇后張嘴,咬住了皇帝的肩膀。
“嘶……疼……”
皇后咬了咬唇,道;“陛下愿意送,臣妾就去,看看到底是誰心疼。”
“呵呵。”
附近的這些個內宦和宮女,全都無動于衷,宛若雕塑。
皇帝和皇后,相識于民間,感情深厚,夫妻之間,說點帶著些刺激的私房話,本就不算什么,純當是增添點情趣了。
嬉鬧了一陣,
何皇后糾結道;
“這樣來看,好像沒什么可以賞賜他的呢?”
邊上的魏忠河,聽到皇后的這話,脊梁骨都開始發怵了,心里猶如萬馬奔騰。
皇后這話的意思,
不就是平西王爺,已經賞無可賞了么?
魏忠河知道皇后娘娘并不是暗指這個意思,皇后娘娘很聰明,為人處事方面,拿捏都極好,但想讓一個出身屠戶家的女子,在當了這么短時間皇后后,一下子明晰朝堂上的風云和忌諱,也不可能。
只是,說者無心,聽者?
魏公公眼角余光,特意地拂過了皇帝的面龐,發現皇帝的神色如常,心里這才舒了口氣。
“幾位宰輔和朕要晚上議事,朕今晚就不回來睡了。”
“嗯,臣妾曉得了。”
皇帝又和皇后親昵了一陣,這才起身,拿著兩根洗干凈的黃瓜,一邊啃著一邊走了出去。
魏公公跟在身后,亦步亦趨。
晚上御書房的議事,并且持續太久,基本是皇帝說,幾位宰輔們聽,再整合一下明日朝會上的流程。
完事后,宰輔們全都告退。
皇帝在魏公公的伺候下,躺到了側殿下榻處。
這是曾經,他父皇最喜歡休息的地方;
姬成玦繼位的第一個晚上,也是宿在了這里。
皇帝歇下了,魏公公站在門口,后背靠著柱子,半瞇著。
殿內,姬成玦則睜著眼躺著;
躺了會兒,
他又坐了起來;
“你在害怕么?”
熟悉的聲音傳來。
姬成玦抬起頭,看見站在自己面前的“父皇”。
父皇彎下腰,將臉貼得和自己很近,嘴角,掛著的是父皇所習慣的那種微笑,宛若是將眼前的一切,都盡可拿捏的嘲諷。
“父皇,你當初難道就不怕么?”
“你覺得朕,害怕么?”
“應該是,會有一點的吧?”
“朕是皇帝。”
“我也是。”
“不,你不是,你不如朕。”
“我不如你?”
“朕與你說過,皇帝,當自絕七情六欲,你做到了么?”
“父皇的意思是,讓我斷絕掉和鄭凡的情分?”
“你看,你看,你看吶,呵呵呵……”
“父皇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你當初對朕說,你不會做一個和朕一樣,絕情的皇帝,現在聽起來,真的太好笑了。”
“父皇……”
“絕情未必真無情,有情不定真存義,呵呵呵。
朕這個斷絕了七情六欲的皇帝,根本就沒有害怕的情緒。
而你,
這個自詡為不會在這方面學朕的皇帝,
卻在這里對朕說,
你,
害,
怕,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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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站著的魏公公,已經從假寐中清醒了過來,因為他清晰地聽到了里頭有人在對話。
是的,對話。
魏公公先是悚然一驚,皇帝的寢殿里,竟然還有人?
但隨即,魏公公發現,皇帝是在自己和自己說話。
冷汗,當即從魏公公的額頭上流淌了下來。
他想進去看看,卻又有些遲疑。
這時,
他聽到了腳步聲,
隨即,
寢殿的門,被打開了。
魏公公看見皇帝,走了出來。
皇帝是睜著眼的,似乎很是清醒,但魏公公卻留意到,皇帝的視線里,似乎有一個聚焦,而聚焦的方向,讓魏公公有些疑惑。
“你一直都是這樣,高高在上,覺得自己什么都能做,什么都可以做,但你從來沒有為自己留下的爛攤子,負過一點點的責任。
現在,
你居然還在笑我,笑我?”
魏公公的汗毛,都立起來了,皇帝到底是在與誰說話?
不過很快,魏公公就知道皇帝的說話對象了,因為皇帝又開口道:
“你是朕的兒子,父債子償,本就天經地義,更何況,這個位子,是你自己要爭的。”
“……”魏公公。
皇帝開始向前走去,方向,是御書房。
魏公公大喘息幾次,陛下這是夢魘了么?
一般人家,遇到這種事兒,抽一巴掌就好了;
一巴掌沒好,那就兩巴掌,兩巴掌沒好,就四個巴掌來回兩輪;
要還沒好,
那就……灌糞。
可,魏公公不敢啊。
“我要爭的?是你把我掛上面硬烤著逼著我來拿的,現在說得好聽了,呵呵,真以為我大燕天家父子,父慈子孝么?”
魏公公跟在后頭,陪著陛下,進了御書房。
陛下沒去坐上首座,而是站在了下面,目光,盯著那個位置。
“說得像是朕給你留下的是一張滿是倒刺的針板一般,天下父親,能為自己兒子留下一座江山的,有幾個?
難不成,你姬成玦會厚著臉皮和朕說,你不愛什么江山,你也不喜什么龍座,你想要的,僅僅是良田幾畝,茅舍一座么?”
“父皇,咱們就事論事,有些其他的事兒,根本就扯不干凈了,也沒必要再扯,在這件事上,父皇你笑我,我不服。
你笑我心中有畏懼,那是因為情況根本就不一樣。”
“朕倒要聽聽,有何不同?”
“父皇你和鎮北王靖南王打小就生活在一起,是玩伴,是知己。”
“那你和鄭凡,不也是相識于微末么?你那時只是一個閑散的荒唐王爺,而他,只是一個所謂的護商校尉。
你認為朕和梁亭無鏡,是發小,所以認為,朕在這方面,占了便宜?
那你可曾想過,
梁亭,他那時就是鎮北侯府的小侯爺了,一脈單傳,下一代,他就是鐵打的鎮北侯爺!
無鏡,是田家嫡子,自幼受其老祖宗賞識,由其親傳方術,再得孟壽傳承文教。
在小時候,他們就已經是貴胄了。
真當朕是打小靠著和他們一起玩泥巴才拉起的關系么?
成玦,
你這就太小瞧朕,更是太小瞧梁亭和無鏡了。”
真正的二代,生活環境不一樣,起步點就是常人望塵莫及,他們的眼光,他們的提防,他們的城府,絕不能用常人的觀念去衡量。
“朕當年只是一個王府世子,還不是太子呢,這里的差距,你能懂的。相較而言,你和那鄭凡相識時,你的條件,好得不知多少。
是你占便宜了,成玦。”
姬成玦搖搖頭,道:“南王勢大時,尚有北王相制衡,下方,兩相制衡之下,方才有父皇你,高坐于上的安穩。
因為父皇知道,這兩家,不可能一同起心思造反,而一方造反,必然遭受另一方反噬。
釣魚臺,坐得多舒服啊。
可是我呢?
我現在心里還在擔心著那姓鄭的到底能不能活著回來,我不希望他出事,他出事,我會很傷心,我會很難過。
我會哭,
我真的會哭。
但我更清楚,當他活著回來后,一個新的靖南王,將在我大燕再現!
晉東之地,現已是藩鎮,不,是一國!
朝廷的制度,進不去晉東,他在晉東,本就是行的獨一之法!
民心,他有;
軍心,他有;
商貿、屯墾,他也有。
再有三兩年,他的晉東,完全可以充裕地自給自足。
我在這里,收拾著父皇你給我留下的這片爛攤子,他在那里,完全是在白手起家,在空白畫卷上落筆。
最重要的是,
現如今,
在我大燕,
沒有一個可以和當年一樣去制衡南王的北王了!
先前,他輕騎十八,一道王令,調動晉地大軍云從;破國都之大功,其聲望,已然大燕軍中當之無愧的第一。
我靠什么去自保?
靠大哥么?
靠李良申么?
靠那個出身在漁村,會做一些人,但實則真正的威望家底早就自散了七七八八的小鎮北王么?
呵呵呵。
是,
他現在的地盤,只有晉東一地,但只要他想要,他可以輕易地調動其麾下精銳,號召靖南軍舊部,再掌握晉營兵馬,幾乎不受阻攔地,從晉東打穿到晉西,來到馬蹄山。
屆時,
一個清君側的名號打起,
我拿什么去攔?
大哥和李良申,加在一起,能攔住他么?
地方兵馬,在我的圣旨和他的王令之下,到底會跟隨著誰?
北封郡的鎮北王府,就算是我不小瞧他,人家,愿意鐵了心地把最后的家底拉扯出來勤王保駕么?
只要他愿意,
他立馬就能和我這個大燕名正言順的皇帝,獲得近乎均勢的資格!
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坐在我的面前,和我掰手腕!
但如今,
放眼整個大燕,
不,
放眼整個諸夏,
能在領軍對陣上,勝得過他的,還有么?
年堯,都已經被他閹了送進宮里來了!”
御書房門口,魏公公早就屏退了那些太監宮女,只留下他一個人守在外頭,額頭上,已然不斷沁出冷汗。
御書房內,姬潤豪坐在首座上,看著自己的兒子,看著他,情緒的失控。
“這是你,心里的想法么,是你,害怕的根源么?”
站在那里的姬成玦,沒有說話。
“所以,古往今來,為何會有那般多親者痛仇者快的皇帝,為何會有自毀根基自斷羽翼的皇帝;
后人讀史,只覺得那些個皇帝,愚不可及,殊不知,坐在那個位置上后,想法,就不一樣了。
有時候,不僅僅是你在想這些,其實,你手下的百官們,他們比你,想得更多。
成玦,
告訴朕,
你剛剛所說的,
真的是你的想法么?
你夜不能寐的原因所在,是在害怕那鄭凡日后,會傾覆掉你的江山么?
可你,
明明已經請他一同坐過了龍椅,
你們二人,
也早就將一些話,提早地說得很明白了。
他要什么,他已經說了;
你能給什么,也已經給了;
你是不信他么?
還是,
你真正不信的,
是你自己?
猜疑,猜忌,帝王之心,往往是出于內,而非來自外。”
姬成玦咬了咬牙,
看著自己的“父皇”,
道:
“我知道該怎么做,我一直清楚我該怎么做,我不能做出絲毫,哪怕一丁一點,哪怕是布局于未來,對他鄭凡,有不利的舉措。
一點都不能!
我要安撫他,我要把我的這顆心,都剖開,給他看。
我得時不時地洗涮自己,隔三差五的,要告誡自己,我不可以做,我也不能做。
我得為了大燕,我得為了霸業,我得為了日后在史書上,
把你這個自以為是的父皇,
在我的光輝面前,
比得一無是處!
我要一統諸夏,后世千百年,必然會留有這大一統之印記,而你,只是我印記之前的點綴!
你不是不信任你的子孫后代,所以才急著把幾代人的事情,硬是要在自己手頭上做成么?
我不會讓你獨享的,
我要讓你的后世評價,是在我之后,你只是打下了一個基礎,而我,才是真正的千古一帝!”
這些話,
近乎是咆哮出來的,
姬成玦撕扯著自己身上的龍袍,
指著自己的臉,
惡狠狠地盯著上方坐著的“父皇”,
“所以,我能忍,我什么都能忍,能看開,我能把任何事情都看開!
姓鄭的,
是我兄弟,
他打勝仗,他大燕軍神,他天下無敵,他風光無限,
我,
燕小六,
打心眼兒里替他高興!
他率軍孤注一擲入乾時,我擔心的不是萬一失敗了,我大燕的局面,是否會徹底崩盤,我也不在乎我大燕已經到了輸不起的地步。
我擔心的,是那姓鄭的,回不來了,這世上,能讓我覺得有趣,覺得有資格和我當朋友,無論是在過去身份低微時還是在現在,都不落俗套。
能讓我笑,能讓我罵,能讓我笑著罵的人,
就他一個了。
我有時候在心底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做好準備,做好準備,做好準備……
做好那萬一有一天,
他姓鄭的帶著大軍打到京城下面時,
我能笑著打開城門,
還要死要面子對他說一聲:
這龍椅老子坐膩了,你來替我受著,我還得謝謝你。”
說著說著,
姬成玦,
這位大燕的皇帝,
坐在了地上,
一只手捂著自己的臉,哭哭笑笑,一只手握著拳,抵著御書房下的青石磚。
這種壓抑的動靜,持續了挺長時間。
站在門口的魏公公,
當皇帝笑聲傳來時,只覺得心頭一抽,當皇帝抽泣之聲傳來時,尾巴骨就開始發涼。
曾服侍過一代君王的魏公公,是真的從未遭遇過這般的陣仗。
……
笑過了,也哭過了。
姬成玦抬起頭,
發現自己的“父皇”,還坐在那里。
心里,
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
他害怕,
害怕自己這一抬頭,上頭,就空無一人了,哪怕,他自己其實心里也清楚,本就是空無一人的。
“朕,可以再等等你。”
姬成玦聞言,搖搖頭,道:
“好了。”
“然后呢?”
“沒有然后了。”姬成玦看著自己的父皇,“這世上,有些事,不是靠做,就能解決的,有時候做,不如不做。”
“太消極。”
“不是消極,自始至終,都和鄭凡沒關系,是我自己的問題。”
姬成玦仰起頭,
指了指四周,
道:
“以前覺得,皇帝,就是一個差事,和縣太爺和庫房掌柜和領兵的校尉,沒什么真正的區別。
但等坐上去后,
才發現,
不是這樣子的。
皇帝,
是一頭畜生!”
姬成玦指了指坐在上頭的父皇,
“你,是個老畜生。”
隨即,
又指了指自己,
“我,是個小畜生!”
緊接著,
姬成玦又道;
“傳業,我的孩子,是小小畜生。”
“呲………”
御書房門口的魏公公,差點沒憋住將氣給“噗”出來;
一時間,憋得整張臉,都有些泛青了。
“為何皇帝是孤家寡人,是因為,他們都是人,而皇帝,是一頭畜生,一頭畜生在人堆里,它不是孤家寡人又是什么?”
“呵呵。”姬潤豪笑了起來,道,“小畜生。”
“哈哈哈哈。”姬成玦也笑了起來,“老畜生。”
“……”魏忠河。
“所以,小畜生,接下來,你想好了么?”
“我不是剛說過么,什么都不用做了,什么也不用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做多錯多。”
“啪!”
姬成玦一拳頭砸在自己的胸膛上,
“我就不能任性一點嘛,就不能單純一點嘛,人吶,就活這一輩子,該跪的時候,咱就跪,比如父皇你在時,我不每次都很溫順嘛。
該挺起來的時候,就挺起來。
該開心時,就開心。
這輩子,吃過苦,受過難,也享過福,自然該更懂得珍惜接下來的日子。”
“這話,誰教你的?”
“鄭凡。”
“你打算這般做嘍?”
“對啊,我打算了啊,這和父皇你,出不出來,坐不坐在我面前,沒什么關系,你個老畜生,已經葬在陵寢里了。
封門,是我親眼看著封上去的。
我仔細地盯著,我認真地看著,
你知道么,
我生怕那些工匠馬虎了絲毫,
讓你這老畜生又有機會爬出來,哈哈哈哈哈!
你來干什么呢我就問你,
你莫名其妙地出來,
做什么呢?
你既然死了,就干干凈凈地死了多好,你知不知道我繼位后為了收拾你留下的攤子我每晚都得在心里把你翻來覆去詛咒百遍!”
姬成玦伸手,戳了戳自己的腦門,
“我本來就知道自己該怎么做的,哪怕那些百官一個個勸諫我,暗示我,尾大不掉,社稷有危,什么天象,什么功高難賞,呵呵呵,全他娘的跑出來了。
但我一直清楚,自己該怎么面對。
我可以對世上任何人都畜生,
對我家人,
我做不到。”
“鄭凡呢?”
“姓鄭的,倒是一直把我當弟弟看。”
“那你呢?”
“我……”
“你是皇帝。”
“我……”
“你是天子。”
“我……”
“你是大燕,至高的主宰。”
“可我還是想試著,把他當我哥。”
“這就是你的答案?”
“是。”
“李梁亭和田無鏡,是拿朕,當哥哥么?”
“不。”姬成玦搖搖頭,“他們更認你是君。”
“所以,到了你這里,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他鄭凡不是李梁亭,他鄭凡更不是田無鏡,老畜生你是人死了就不用站了,自然說話就不會腰疼。
他孩子,倆孩子,快出生了!
趙九郎敢對田無鏡的女人,對田無鏡的兒子下手,美名其曰,為了大燕江山社稷之安穩。
如果將田無鏡換成他鄭凡,
他趙九郎但凡敢這么做,
靖南軍當初直接就靖難了!
打進這燕京城,
殺一個趙九郎算個屁,
不解渴,
要殺,
就滅我姬家皇族滿門才過癮!
這就是他鄭凡!”
“哦,原來是這樣,你是被迫的?”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但我還挺享受的。”
鼻腔里,
有鮮血溢出,
姬成玦無所謂地用龍袍擦了擦。
“知道朕,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么?”
姬成玦不說話。
“朕說過,要給你留下一輩子的夢魘,要盯著你,做一個大燕真正的皇帝。”
姬成玦沉默著擦著鼻血。
“這是夢魘,也是可以自省的種子;
皇帝,可以糊涂,天下臣民,會為你承受一切。
但在關鍵的時候,一念之差,就可能導致江山大業的傾覆。”
“父皇,我知道了,沒看見你兒子在流鼻血么。”
姬潤豪站在那里,看著姬成玦,就看著,沒說話。
“呵呵。”姬成玦笑了起來,“果然,我是真想象不出,我親爹關懷我時,會怎樣說話啊,呵呵。”
長嘆一口氣,
姬成玦揮揮手,
道:
“朕乏了,
父皇,
你跪安吧。”
御書房門口的魏公公跪伏下來,
道:
“恭送先皇陛下。”
隨即,
魏公公馬上進來,見姬成玦一臉一身的鼻血,嚇得當即開始幫其擦拭止血。
“主子,主子,你,你怎么不早點叫奴才呢,這,這……”
皇帝被魏公公抱著,
但脖子卻扭了一下,
打量了四周,
那個偉岸的黑色龍袍身影,不見了。
這才長舒一口氣,呼……
“主子,奴才幫您止血。”
“沒事兒,最近肝火旺,流點兒血就當泄火了。
魏忠河……”
“奴才在。”
“朕終于想好了,等平西王回來,該賞賜他什么了。”
“那,陛下準備賞賜平西王爺什么?”
姬成玦伸出一根手指,
猶豫了一下,
又掰起了一根,
“兩根黃瓜。”
“這……”
“朕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朕已經沒什么好賞他的了;
就兩根家里人種的黃瓜,
他愛要不要!
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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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年端來了一碗面,送到了福王妃的面前。
福王妃搖搖頭,道:“我兒先用吧,娘不餓。”
“兒子用過了呢,今兒個足了。”趙元年用筷子挑起碗里的面,可以看見里頭的蔥花和香菜。
福王妃伸手接過,吃了起來。
趙元年看著自己母親進食,臉上露出了笑容。
福王妃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哪怕在后世,盯著一個女人進食,依舊是能讓女人覺得很害羞的一件事;
更何況是現在乾國的真正官宦重視禮教的人家。
哪怕沒落了,王府也不存在了,但一些習慣,短時間內依舊是無法改變的。
趙元年馬上挪開了視線,道:“燕人那里派人來了。”
“嗯?”福王妃有些好奇,也有些激動,更多的,還是忐忑。
平西王率軍突圍時,福王府因女眷過多,并未能跟著一起沖陣,而是被留了下來。
等乾軍進入燕軍軍寨后,看見的,是一眾身著華服正裝的福王府上下。
眼下,他們被安置在汴河以北的一處軍堡內;
軍堡外,可以看見不少的流民,哪怕禁軍已經過了汴河,收復了上京,但這些百姓,依舊很是忐忑沒敢直接回去。
上京城說是被洗成白地,那是夸張了。
但一座人口那般多的都城,在燕人攻進來后的數日內,失去了道德、失去了律法同時也失去了敬畏;
偌大的城,這么多的人,沒人去催使,但他們自己就開始了“養蠱”。
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成了那時人性的真實寫照。
趙元年聽到看押自己的禁軍兵丁們聊天,但上京現在具體是個什么樣子了,他也不是很清楚。
“母親,您擔心么?”趙元年似乎在故意拿趣。
不是奚落,也不是嘲諷,而是母子間在這個時候,仍有興致開一開玩笑,松一松壓抑。
不得不說,趙元年成長了很多。
當年鄭凡第一次入滁州城時,剛失去父親的趙元年,像是一只懵懂的小奶狗,在彼時還只是守備的鄭凡面前,無所適從;
這一次鄭凡入滁州時,趙元年變成了小狼狗,但在已經是平西王的鄭凡面前,“狗”一系的年輕人,真的是不夠看的。
而如今,身陷囹圄,他倒是可以做得灑脫不少了。
實干方面先不提,心性的打磨上,已經水準極高。有了后者,前者往往可以事半功倍。
“娘不擔心他會忘了咱。”福王妃說道,“他這樣的人物,不會在意咱,所以,就不會忘了咱。”
“母親這話,很深奧。”
“如果只是男女私情,必要時,當斷則斷,這誰都會,擱在民間男女身上,這叫多情自古傷離別;擱在權貴身上,這叫做大事者不拘小節,反而會被稱贊有大格局。
娘可沒那個臉,說自己和他是男女私情,咱們吶,充其量也就是人家的一塊面子,他這樣的人,是不會愿意墮了自己的面子的。”
“倒也是,燕人派人來了后,咱這吃食上面,馬上就不被克扣了,還給了足額。”
福王妃將一碗面,全部吃完,連湯都沒剩下。
“母親,還要么?”
“嗯,娘得胖一點。”
……
“官家,胖了。”
剛從紫霞宮出來的韓亗韓相公,回到自己的居住之所時,對站在自己面前的趙牧勾說道。
“胖了?”
趙牧勾愣了一下,隨即醒悟過來,這意思是,浮腫了。
“是啊,國家遭此大難,上京城破,中樞損毀,老夫原本最擔心的,就是官家的龍體。
這大乾,畢竟是官家的,無論如何,只要官家還能挺住,我大乾,就能挺住。”
趙牧勾點點頭,道;“官家,就是我大乾現在的希望。”
爺孫倆,
目光交匯,
嘴角都帶著輕微的弧度。
這里是紫霞宮,是上京城外皇室的避暑山莊,禁軍已經收復了上京城,但官家行轅并未回到上京里面。
因為,
根本就沒法看了。
這座雄偉的都城,這富麗堂皇的皇宮,威嚴的太廟,眼下,都滿目瘡痍。
不過,紫霞宮畢竟是紫霞宮,不是先前爺孫二人所在的軍營。
在這個極為微妙的時刻,任何的風吹草動,都足以讓這位已經處于情緒緊繃狀態下的官家,做出不符合其以前常性的舉動。
不出意外,這間屋子外頭,必然有銀甲衛的耳目。
“世子殿下,接下來打算如何?”
“我……我不知道。”趙牧勾說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這句話,并非是刻意賣傻。
留下?
伺候官家,亦或者幫忙收整流民,再整頓上京?
你是何居心!
回去,回自己的瑞王府;那么,上京都這樣子了,你急急忙忙回去,又是何居心?
很多時候問題的本質,不是在于你做了什么,而是上位者對你的猜忌,到底有沒有過那一條線。
“留下吧。”韓亗說道,“今日見官家時,官家還提到了你,說瑞王府,是忠于大乾的。”
說著,韓亗將茶杯蓋子拿起來,放在了一側。
“留下來,盡一盡宗室藩王的義務,當年太祖皇帝分封藩王時,藩王的作用,本就是護持社稷,咳咳咳……”
韓亗咳嗽了一陣,又將茶杯,拿到了茶杯蓋的旁邊。
趙牧勾明白了意思,
自己,
要尋求留下,
同時,要讓自己的父王,也來上京。
而父王已經臥病在床幾年了,哪可能這般顛沛遷移?
但,必須得來。
瑞王府代表著太祖皇帝一脈,如今國家艱難,正應和了當年太祖皇帝兄弟創業時的艱辛,如今,更應該兩脈結合,給人以政治上的希望和憧憬。
不過,自己的父王,來到上京后,經車馬疲敝,怕是撐不了多久的。
重病的人,最怕的就是換環境和折騰,這是常識。
趙牧勾很敬重自己的父王,他相信,自己一封信過去,父王必然會拖著病重之軀過來,也相信,自己的父王能理解其中深意。
這不是“不孝”,這是宿命;
而且,給出這個安排的,還是自己的親爺爺,自己父王的……親父。
“老夫向官家提議了,杳城那邊,你去一趟,把太子帶回來。”
趙牧勾神情一肅;
燕人打進了上京城后,抓走了皇后等一眾王公權貴,還有很多皇子與宮女。
七皇子,戰死于上京城,他想力挽狂瀾的,想要保衛上京城,然后在陳陽親自率領的靖南軍鐵騎沖陣下,碾為了肉泥。
而太子,則早早地逃出了皇宮,逃出了上京,去往了上京南邊的一座原本屬于上京的衛城——杳城。
百姓們認為官家戰死了,大乾天崩了,而當時的太子以及跟隨著太子一起逃去杳城的不少大臣,也認為是這樣。
否則你無法解釋,為何在前方有官家御駕親征阻攔的前提下,燕人還能殺到上京城來。
再加上那時風雨飄搖,人心渙散,配合上一句:國不可一日無君。
太子,
就在杳城,登基了。
登基后的太子,發布了三道旨意。
第一道,為官家舉國喪;這是為了給自己登基造一個名正言順,他是太子,在官家駕崩后,他理所應當繼大乾皇帝位。
第二道,以新君的名義,派人去上京城和燕軍接洽,要求燕軍不要傷害“朕”的百姓。
第三道,傳令江南諸郡,勤王衛國。
第一道是個廢話;
第二道,比第一道更廢話;
第三道,則有著極為清晰地政治意向,所謂傳令江南諸郡勤王保駕,言外之意就是,你們準備準備好,一旦勢頭不妙,我這個新官家大概就要“南巡”了。
也就是說,新君已經做好了放棄至少目前來看已經“糜爛”了的北方,去江南,建造一個南方朝廷。
一切就緒后,
太子和他的新朝廷,就在惶惶不安和緊張期待中,慢慢地等待著;
等到的,
是官家率領禁軍歸來,收復上京城的消息。
“………”太子。
“………”從龍大臣。
這個玩笑,
開得有些大了。
當得知這個消息時,太子脫口而出了一句話:父皇,怎么會沒死?
而官家,
在經歷了一連串的打擊,見證了上京的現狀后,本就一口抑郁之氣凝聚于胸,再得知太子竟然登基,自己不僅僅沒成為什么太上皇而是直接跳步成了“先皇帝”后,
官家整個人昏厥了過去。
這已經不是什么明君不明君所能承受得了的了,任何一個皇帝,面對這種局面,遭遇這一連串的打擊后,也無法再繼續做到什么氣定神閑。
韓亗拿起茶杯蓋子,
在杯身上,
從上到下,
一點一點地碰撞下去,最后,將蓋子放在了桌子上。
趙牧勾看著這一幕,心下明悟;
韓亗這是在告訴他,此去杳城,危險不大,主要是為了給太子那邊的人,留一個臺階可以下。
杳城那邊,只有一眾從上京城里逃出的大臣和侍衛,再搜羅了一點點的潰兵和流民。
本就是做好燕人稍有照顧這邊的意思就立刻南下的準備,故而,那邊其實現如今勢力很是單薄;
而官家這里,有二十萬大軍在其手中,梁地的那支乾國精銳,估摸著也快歸國了,三邊,也忠誠于官家;
大義還在官家這邊,畢竟,只要官家沒死,太子的這項舉動,就是貨真價實的篡位謀逆。
如果太子此時身邊實力和官家對換一下,大家興許也就捏著鼻子認了,畢竟你官家搞出了個都城被破的慘烈局面,引咎退位,也是情理之中,可問題是,太子勢單力孤,這還能怎么折騰?
就算太子面對這種局面,無法下臺,哪怕是解釋,也很難解釋得清爽,就算表面上父慈子孝解除了誤會為國家現狀而痛哭,
那,
之后呢?
生在天家,誰又是個傻子?
不過,這次去招撫,本就不是沖著太子去的,太子的生涯完了,但他身邊的人,還有機會,他們,是能解釋的,更何況那兒還有兩位相公在。
趙牧勾的身份正合適,去了那邊后,給個臺階,太子的意愿其實可以無視了,當其身邊的人準備就坡下驢時,這場“新君”鬧劇,必然就會結束。
而趙牧勾,也能因此積攢起巨大的人望。
在外人眼里是極為兇險的一次出行,實則兇險很低,且蘊藏著回報極為豐厚的政治投機;
再加上瑞王爺到上京后,一死;
對太祖一脈的同情,
對瑞王府公忠體國成就大義的敬重,
等等一切,來自民間,來自士族的好感,都將加持到趙牧勾身上。
“我去。”
趙牧勾回答道。
韓亗滿意地點了點頭。
趙牧勾又問道;
“京中被劫掠的那些親族王公,燕人會放回來么?”
韓亗笑了笑,
道:
“你要是能從杳城回來,那這趟差事,還是由你去。”
韓亗這話,說得大大方方。
反正要送死的事兒,讓這位藩王世子去就是了。
一次沒死成,第二次,總不會還有那么好的運氣吧?
故而,這話傳出去,哪怕是傳到官家耳朵里,韓亗,也依舊理直氣壯。
畢竟,
這世上知道這三代人關系的,只有爺爺、父親和孫子,這仨人而已了。
“好,為了乾國,我愿意。”
韓亗的目光,向窗戶那邊瞥了兩下,
淡淡道:
“燕人的要求,似乎很簡單,那位平西王爺倒是個情種,點名只要福王府的人換回來,大概,要的只是一個福王妃吧。”
“欺人太甚。”趙牧勾說道,“用女人來換,丟人……”
這話,半真半假,既可以算是趙牧勾對此時局面的一種無奈,也可以體現其這個“孩子”的莽氣,稍微頂撞有點怨言,上頭,才會更覺得真實和安心。
“相忍為國。”
韓亗又補充了一句:
“老夫倒是覺得,那位福王妃,倒是挺樂意去的。”
……
“她是等不及了要去了啊。”
躺在床榻上的官家,面對手下人的奏報,已經浮腫的臉上,呈現出了些許的顫抖。
倒不是氣的,
而是一連串的局面崩壞之下,福王妃和平西王的這點事,只能算是小菜了。
“官家,請注意龍體。”李尋道安慰道。
“朕明白,放心吧,愛卿,朕別的長處沒有,唯有一條,倒是比得過燕國曾經的那位老對手,朕的身子骨,比他好,呵呵呵。”
官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放了下去。
“外頭的事兒,就由尋道你來替朕料理吧,朕,得好好養起這身子。”
說著,
官家看向那位內侍一眼;
內侍上前,將一道旨意,送到了李尋道面前。
李尋道打開,這是一道平反的旨意。
“不是朕小氣,這旨意,是朕當初早就定下的,也絕非是現在要向你要個好,你且看看落款。”
李尋道看向了落款。
“這是朕,剛登基時,親自寫下的旨意。”官家嘆了口氣,“怎么說呢,世人都說仁宗皇帝,仁愛無雙,可我大乾如今之積弊,十之七八,源自于仁宗朝。
若是朕也能做那個垂拱而治的泥胎皇帝,求一個自我瀟灑,青史留名,也就罷了,可偏偏,福,他享了,難,子孫來當。
刺面相公之事,到底是如何,朝野都清楚。
朕本打算繼位后,就為刺面相公平反,但當時韓相公等仁宗朝的眾正們,還在朝堂上站著,朕面對他們時,尚且需要小心翼翼,又何敢拿出這個?
再后來,朕初步坐穩了龍椅,才發現,為刺面相公平反,所需面對的,不僅僅是那幾位相公,而是我大乾百年來,重文抑武的傳統。
等到朕好不容易將韓相公他們驅趕回鄉了。
好不容易等到你下山了,
本以為可以借著這場大捷,將該理順得都給理清楚,可誰知……”
“官家的心意,臣明白。”
“尋道啊,朕也懶得在你面前裝什么了,眼下這局面,朕一個人,怕是收拾不過來了,朕只能靠著你了。
朝堂、軍務,這破損的北方,你得給朕收拾起來,朕避避風頭,養養身子。”
“多謝官家信任,臣愿意為官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行吧,咱丑話說前頭,真到了那時候,局面穩定了,家國安定了,燕人最終沒能南下,朕瞅著差不多時,也會卸磨殺驢的。”
李尋道聞言點點頭,道:“應該的。”
“不過朕不會殺你,平定天下事后,你再上山吧,再有需要時,再下來,咱,也能君臣相得。”
“好。”
這時,
外頭有內侍進來稟報:
“官家,燕人又派使者來了。”
……
“燕使這個頭,可真是……你們燕人,是沒人了么?”
三爺站在那兒,看著一個乾國大臣,以一種大無畏地精神,在這里用人身攻擊的方式去為大乾國,找回那么一點點的尊嚴。
老實說,
挺可笑的,也挺可憐的。
“喲,我們王府有個規矩,凡事,得講究個對等。
出使大國,就得找身材高挑的,出使小國,就得找個個頭矮的,如今的乾國,就我來啊,還算是高的了呢。”
“你……”
三爺翻了個白眼,老子好端端地站在這里,你非得給老子一個舞臺表演一個“晏子使楚”。
“平西王爺有何話要說?”
李尋道走了進來,其他官員退后。
三爺負手而立,
道;
“我們家王爺說了,他喜歡福王妃的體態豐腴,你們乾人要是不好生招待伺候著,等送回來了,福王妃身上掉了幾兩肉;
嘿嘿,
咱王爺仁德,喜歡以德報怨,
就讓你們皇后娘娘身上,多掛個幾兩肉回去,白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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