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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盛況空前的大婚,落下了帷幕,但它所掀起駭浪,卻遠遠沒有停歇的意思。
先前,它有多么被人去刻意淡漠和忽視,
現在,它就同樣有多么被人像是發了瘋一樣去矚目。
……
西園,
假山掩映之中的一座亭臺內,
郡主坐在石凳上,
手里拿著一把餌料,投喂著亭外池水里的游魚。
西園出自乾人之手,巧奪天工無比精細,假山叢中,碧波輕漾,魚戲其間,相映成趣。
可以說,在如何享受生活方面,乾人,絕對是走在東方,不,走在當世前列。
“哥,你來晚了。”
郡主開口道。
在其身后,出現了李良申的身影,還有他那把一直不離身的古樸大劍。
李良申這個人就和他的劍一樣,甚至一度有江湖好事者覺得所謂的四大劍客,李良申應該比造劍師更不配留在其列。
因為晉地劍圣和乾國百里劍,他們的劍,都是飄逸的,符合人們心中普遍的劍客形象,長袖飄飄,劍氣如虹,宛若謫仙降世持劍伏魔。
至于造劍師,先不提他到底有幾斤幾兩,是否真的是被吹出來的水貨,但人家造出來的劍,卻是一等一的精美,劍圣手中的那把龍淵,更是多少劍客一輩子的追求。
而李良申,
他的劍,實在是太缺乏美感了,很多人覺得他不該佩劍,將劍換成刀,其實也是一樣的。
“今日六皇子大婚,需要注意的地方,有些多。”
李良申原為鎮北軍總兵,現如今,則是燕京城外東門大營主將,京城外并非有東西南北四個大營,而是只有東西兩大營,西營則是后續補編的禁軍一系,戰斗力和精銳程度自然無法和以鎮北軍為主干的東大營相媲美。
“很熱鬧的婚禮呢。”
郡主感慨道。
李良申點點頭。
“比我上次,要熱鬧太多太多。”
李良申聞言,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女兒多愁,又是自己的終身大事上,自是會忍不住去比較;
嫁的都是皇子不是?她嫁的還是太子。
何家女只是屠家女,她呢?可是郡主。
上一次,郡主和太子被中斷的婚禮,因為標志著皇室和鎮北侯府的聯姻,所以也算是無比隆重了,但和今日,也確實是沒法比的。
漫天錢雨,花魁相賀,可以說,大半個燕京城里的人,都見證了這場大婚。
郡主側過臉,看著李良申,道:
“這么大的陣仗,也怪不得連京城外的大營都被驚動了。”
七叔端著茶水走來,一杯放在了小桌上,一杯遞給了李良申。
郡主將手中剩下的餌料都丟入池中,輕輕拍了拍手,
“姬老六這次,是真的不得了了。”
李良申點點頭,道:“讓人仿佛覺得當年的閔家,又活過來了一般。”
李良申是經歷過閔家最輝煌的時候的,那時候在北封郡,在荒漠,甚至在更遙遠的西方,都有打著閔家旗幟的商隊穿梭往來。
“閔家,真的死過么?”郡主反問道。
李良申沒說話,郡主又繼續道:“當年陛下命靖南侯率軍踏平了閔家,但朝廷,并未對閔家在外的產業動手,哥,你覺得這正常么?
咱們這位陛下,胃口確實是大,他不是想要將鍋給敲碎,而是想換一個自己人,繼續坐在鍋邊吃這鍋里的肉。
瞧瞧今日的陣仗,別的不說了,寧安鏢行的寧德勝,就是以往我父王見了他,也會給他三分薄面,但今日姬老六成婚,他居然不聲不響地就從北封郡來到了京城,就為了喊一聲少主子,就為了送那一頂花轎?”
郡主站起身,“這說明,姬老六在很早之前,就已經接收了閔家的遺產,在那幫大掌柜看來,姬老六是他們的少主,是閔家唯一的血脈傳承,效忠他,無可厚非,再加上姬老六確實有手段,也能讓人心服口服。
但我就不信了,陛下這么多年一直在打壓著姬老六,會對這些事情,真的一無所知?”
李良申搖搖頭。
郡主繼續道:
“在我看來,這分明是他們父子倆之間的默契。
不愧是姓姬的,
一個殺妻滅丈人,另一個順勢接管母族遺澤,到頭來,閔家的東西,全都改成了他們姬姓。”
李良申開口道;“錢財,確實是個好東西。”
如果你說你不愛財,那么你肯定本身就很有財;
但有一個事實永遠都無法改變,那就是這個世上,絕大部分人,永遠是缺錢的,“富有”這個定義,永遠都是少數人的標簽。
錢財不一定打得動你,但如果將你身邊人都打動了,你動不動,都無所謂了。
李良申又道:“再者,陛下一直想要再度南下征乾,之所以現在會派出使者和乾國修好,也是因為這幾年連番大戰下來,國庫民力都到了將要疲敝的地步,所以才不得不停下來。
在我看來,六殿下之前被陛下打壓,不是作假,但從年初開始時他重新回到京城開始,就標志著陛下不甘心受困于錢糧國力,想要派人來重新打理戶部了。
六殿下逍遙閑王之名背了很長時間,但,陛下應該是知曉他的能耐的。”
郡主聞言,
笑了起來,
道:
“所以,這就是所謂的知子莫若父么?”
“大概,是吧。”
“哥,如果僅僅是錢糧一計,我倒是不覺得有什么,商賈,終究是商賈,大不了日后,他姬老六可以以親王的身份掌管戶部,為朝廷理財。
昔日閔家如此繁盛,不也是讓靖南侯說滅就滅了?
但今日,還有那幾十個新科進士,居然齊齊來到他姬老六面前,長拜稱其為恩主。
要知道,這還只是留作京官的,還有一大批已經外派出去為地方父母,天知道那些人里面還有多少是姬老六的人。
姬老六這次,是擺明車馬,他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訴世人,他要下場了,去爭了。
所以,太子這個座師到底是干什么吃的,之前不是還傳出那么個說法,說什么大燕寒門英才都入其門下?說什么東宮為大燕開萬世格局。
臉疼不,
在外頭吹噓了那么久被奉承了那么久,都說是你的人,
結果人卻全都跑去喊姬老六恩主,
我都替他覺得臊得慌。”
李良申聞言,道:
“不過是一些剛入仕的書生罷了。”
曾經,李良申可是領兵親自執行了平滅門閥之舉,世家門閥里的翩翩公子,才情逼人的文華之輩,在鐵蹄面前也都盡為齏粉。
所以,在李良申看來,這些讀書人,不算什么。
時下燕國風氣,依舊是軍功至上,文武之間,武將地位明顯更高。
郡主開口道:
“但父王曾說過,科舉,將是我大燕傳世之法。姬老六將這些人捆綁在他身邊,陛下,以及陛下朝堂里的那些出身寒門早年間被陛下提拔起來的大臣,就不可能真的對姬老六出手,他們投鼠忌器。
這些新科進士奉他為恩主,但實際上,他們卻成了姬老六身上的護身符。”
李良申笑了,
道:
“說吧,想讓我做什么。”
李良申不是個很喜歡說話的人,但凡用劍的,其實都很不喜歡廢話太多,更適合直來直去。
郡主后退兩步,坐回石凳,一字一字道:
“哥,我要你,幫我殺了姬老六。”
李良申眉毛微微一挑。
一邊的七叔,則繼續站在那里,不動聲色。
沉默,
在小亭子里開始醞釀。
但還沒等發酵出來,就被打破;
“陛下想要六殿下幫朝廷理財的。”
郡主點點頭,道:“與我何干?”
隨即,
郡主的玉指開始在小石桌上反復敲擊著,道:
“我曾對姬老六說過,他如果一直安安分分下去,我能容忍他做一輩子的瀟灑閑王,但他沒有。
既然他已經明確地宣告,要培植羽翼,瞅準了那個位置,我就不可能再裝作沒看見。
殺了他,
一了百了。”
明明說的是要殺當朝皇子,語氣卻這般簡單干脆。
仿佛殺的不是姬老六而是雞老六。
若是此時鄭伯爺在這里,聽到這番話的話,肯定不會驚訝,因為鄭伯爺當初就差點淪為這個女人手下的犧牲品。
確切的說,正是這個女人,打開了鄭伯爺對這個世界認知的大門。
這時,七叔開口對李良申道:“晚些的時候,宮里派女官過來重新檢查章程,應該是過陣子就要舉辦郡主的婚事了。”
先前,是因為戰事,導致太子和郡主的婚事一直被耽擱著,眼下戰事已定,六皇子都已經成婚了,沒理由太子和郡主的婚事還要再耽擱下去。
“是覺得自己的婚事,會被比下去?”李良申問道。
郡主搖搖頭,“哥,我沒那么幼稚,而是我覺得,有些東西,既然一開始說好了是我的,那就不能未經我的同意,就給我拿走。
我要做的是太子妃,而不是廢太子妃。
姬老六大勢已成了,哥,你常年在外領兵征戰,除了戰事之外,這些事情,你不如我看得透徹。
太子的位置,已經很不牢靠了,但現在距離姬老六回燕京也就半年多的時間,再過個一年,兩年,三年?
朝堂上,還能有太子立錐之地么?
既然我以后的男人不行,那我只能幫他出手,否則嫁過去,就得開始受氣。”
被郡主說自己除了打仗練武以外就是個大老粗,李良申也不生氣;
郡主說出了想要殺當朝皇子的話,李良申也沒露出什么驚恐駭然的情緒。
總之,大家都很平靜。
李良申開口道:
“麻煩呢?”
為將者,講究的是利弊,而且是一種極致利弊,因為很多時候在他們眼里,就是自己手下士卒,也是可以去犧牲的數字。
“是,姬老六現在是對陛下用處很大,沒了姬老六,陛下的南下攻乾夙愿很可能會被繼續擱置。
但如果沒了我,鎮北軍和陛下,將會因此決裂。
陛下是個很現實的人,不,姬家男人,都很現實也很冷血。
他靖南侯能廢一個老三,我鎮北侯府為何不能廢一個老六?
姬老六就是用這個拿捏他父皇的,我們也可以依葫蘆畫瓢。”
“何時?”
“現在。”
“很倉促。”
“哥,你都覺得倉促,那他們,可能也不會想到我們會直接來這一出。”
“也是。”
“哥,我不能再等下去了,父王已經將鎮北軍拆卸,侯府對鎮北軍的影響力正在不斷地流失。
豹哥戰死,李富勝已入靖南侯帳下,我們的底牌,正在越來越少,恰恰相反的是,姬老六的底牌,會越來越多。
不說錢糧商貿,不說那些進士的成長升遷,他在雪海關那里,還有一個他親自扶持起來的平野伯,而平野伯,可是靖南侯面前的大紅人,甚至連小侯爺,都……”
郡主閉上了眼,
吸了口氣,
繼續道:
“此消彼長,此消彼長,我必須得抓住機會,既然父王和陛下已經給我安排了命運,我可以認;
但我必須當太子妃,日后必須當皇后,再將來,我必然要當皇太后,垂簾聽政!
哥,你是覺得我瘋了也好,著魔了也罷,但我覺得,這是我現在唯一的機會。
甚至,
我不清楚,
過了今日,
明天一覺醒來,
我是否還有讓你去殺當朝皇子的勇氣,可能,明天就不敢了。”
李良申拿起小桌上的茶杯,往郡主面前挪了挪,
道:
“把這杯茶喝完,喝完后,如果你還想讓我去殺六殿下,我就去。”
郡主端起那杯茶,
開始小口小口地喝著,
一開始,喝得很慢,
到最后,
她的目光開始變得冷靜下來,直接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隨即,將茶杯放回了石桌上。
“哥,我現在有種預感,可能我現在不冷靜,可能我現在在你眼里,很刁蠻,很任性;
但冥冥之中,
我真的覺得,
今日不殺掉姬老六,
日后,
沒人能抑制得住姬老六的步子,
哪怕是他的父皇,也抑制不住。
哥,你信命么?
我原本是不信的;
但現在,
我想信了。”
這或許,就是女人的第六感吧。
很瘋狂的想法,很瘋狂的舉動,倉促、臨時起意,但往往命運之中的關鍵點,就來得那般猝不及防。
李良申露出微笑,
“我說過,你是我的妹子,是我護送著你來到京城的,我也說過,在這個京城里,沒人能欺負得了你。
我不信命,
[新]你現在給我一個準信,
殺不殺?”
郡主咬了咬嘴唇,
隨即嫣然一笑,
道:
“殺。”
……
皇子府邸,后宅。
“來,嘗嘗,這是腌蟹。”
姬成玦很熱情地招待著樊力和劍婢。
苓香則早早地攙扶著何家娘子回屋休息了。
所以,此間小廳里,只有四個人,另一個是張公公。
劍婢用筷子夾出一只,放入自己碗里,然后開始用手扒拉,將一根蟹腿送入嘴里,輕輕一咬,再一吮。
“味道如何?”姬成玦問道。
劍婢答道:“極為鮮美呢。”
“那可不,這晚上啊,一盤腌蟹,配上菜粥和兩道小菜,這夜宵的滋味,才叫真的美。”
能做出全德樓烤鴨店的六皇子,怎么可能不懂得在吃方面去享受?
當然了,六皇子也是個奇葩,可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也可以啃幾個月玉米面兒餅子。
樊力拿起一只,沒掰開,直接送入嘴里,開始咀嚼,深刻詮釋著什么叫“牛嚼牡丹”。
姬成玦果斷地不和樊力去探討什么美食,而是對著劍婢道:
“腌蟹的最大的一個訣竅,就在于腌蟹的鹽,得是海鹽,得從乾國那兒運來,咱們大燕,可找不到。”
劍婢笑道:
“殿下,我小時候吃過呢。”
“你是乾人?”
“是,我是乾人。”
“何時遇到的鄭凡?”
“前幾年燕軍攻乾時。”
“在哪里?”
“上京城下,我師父為了阻擋燕軍,死了,我被主上擄了。”
“聽起來………好有趣。”
“殿下,您這說得有點不像是人話呢。”
“哈哈哈,我這人和鄭凡有點像,總是喜歡給這日子里增添點味道。”
張公公起身,開始斟酒。
“孤羨慕鄭凡啊,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這才是真正的大自由,雪海關,那地兒可謂是真正的天高皇帝遠。”
劍婢則馬上道:“殿下,我們家主上也很是想念您。”
樊力剛咽下去一只螃蟹,開口道:
“想您送的錢糧。”
姬成玦并不介意,而是笑著道:“你們主上啊,可是個怎么喂都喂不飽的主兒。”
這一點上,姬成玦深有體會。
忽然間,
正準備吃下一只螃蟹的樊力忽然停下了動作,皺著眉,看著姬成玦。
“怎么了?”姬成玦問道。
“有人來咧。”
張公公當即色變,雙手一攤,兩道氣浪當即掀起,直接將小廳閉合著的門給打開。
門口,
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手里,
握著一把劍。
“七叔,您是來替郡主給我道賀的么,那可得謝謝我郡主姐姐了,果然還是我郡主姐姐對我好,怎么著都不會忘了她這個弟弟。”
姬成玦起身,臉上帶著真摯的笑容,卻沒有上前去迎,而是一邊說著歡迎一邊后退。
然后,
姬成玦忽然發現,
先前還坐在飯桌邊吃著腌蟹的樊力和劍婢,退得居然比他還快!
“………”姬成玦。
倒是張公公,雙手放在身前,擋在了七叔面前。
“我要出劍了。”七叔開口道。
“別,別,別!”
姬成玦咬了咬牙,開始往前走,重新坐回到桌旁。
樊力和劍婢繼續后退,步履堅定。
七叔看著自己面前的張公公,笑了笑。
“張伴伴,退下。”
張公公的眼睛瞇了瞇,還是退到了一邊。
郡主身邊有一位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的七叔,其修為并不高,但傳聞其用一生修煉一道劍式,此劍式極為恐怖,一世只能用一次。
七叔走到桌旁,坐了下來,看著桌上的腌蟹,道:
“小姐喜歡這個口味。”
鎮北侯府傳統,男丁都是過得和軍中丘八一樣的日子,但女眷不在其內,雖說女眷大概率會和自家男人一樣生活,但如果真想吃點兒好的,還是可以的,不算違背組訓。
以郡主的身份,哪怕人在北封郡荒漠邊緣,想嘗兩口腌蟹,也沒問題。
“您來,到底想要做什么?”姬成玦開口問道。
其實,
人家不懂聲響地出現在自己小廳門口,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皇子府邸里住著的,可不僅僅是六皇子一個。
老大已經賜府出去了,老二也就是太子住東宮,老三在湖心亭,老七年紀小,還住在宮內其母妃身邊。
老四老五老六這三個皇子,則都住在皇子府邸,外圍有禁軍看守,防衛森嚴。
“奉我家小姐之命,來殺你。”
姬成玦聽到這話,
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然后臉上露出了笑容,
罵道:
“這個瘋婆娘,這個瘋女人!”
這簡直是,
太荒誕了。
自己剛剛大婚,
自己剛剛向自己父皇顯露出了底牌,
自己剛剛在自己父親面前展示出了自己的能力,
一切勢頭,正在涌起,
結果就在這個時候,就在這個晚上,
那個瘋女人居然這般直接地派人過來要殺自己!
大家都是文雅人,不管年紀大與否,都在以老狐貍的姿態博弈著,結果忽然出現了一個人,直接掀了桌子!
哭笑不得,
對,
就是哭笑不得,
但哭笑不得之后,
剩下的,
還有強烈的……無能狂怒。
講真,
就算是自己父皇揉搓自己的時候,姬老六都沒現在這般無力過,因為他清楚,自己父皇不會忽然不動聲響地殺自己。
但那個瘋女人會,
那個在蜜罐里被養大的女人,她會!
不怕女人發瘋,就怕當她發瘋時,身邊還有好幾個恐怖的存在可以陪她發瘋!
后退之中的樊力和劍婢,在聽到這個言簡意賅的回答后,劍婢臉上是露出了震驚的神情,而樊力,則是露出了驚喜之色,甚至小聲道:
“漂亮。”
某晚上瞎子和鄭伯爺抽著煙吹著閑屁時曾說過,每個人其實都有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比如你看精神病院里的人都是瘋子,但可能在外星人看來,外面的人才是瘋子,居然把一群天才給關進類似監獄的精神病院里。
郡主的行事,固然荒誕;
但在樊力眼里,
卻無疑是一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旗,此子落下,柳暗花明。
因為樊力身為魔王很是清楚,再給自家主上以及六皇子幾年,將會發展出個什么局面。
此舉,和樊力當初“不如把主上砍了吧”,堪稱異曲同工之妙。
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
七叔從兜里掏出一塊玉佩,玉佩算是精致,也是值錢的,但在姬成玦這種層次的人眼里,就顯得有些普通了。
七叔將玉佩丟在了桌上,
自己伸手倒了一杯酒,喝了,
指了指玉佩,
道:
“這是賀禮,喜酒,我也喝了。”
姬成玦深吸一口氣,道:“七叔可真是個講究人。”
七叔搖搖頭,道:“在六殿下面前,沒人敢講究,再講究也講究不過您,我也是今日才知道,這燕京城內多少講究的銷金窟,居然都是六殿下您的手筆。”
“哈哈,讓七叔您見笑了,不過是難登大雅之堂的小把戲,賺點零用花花罷了。”
七叔的左手放在自己的劍柄上,
張公公雙手食指迅速探出,
姬成玦則當即喊道:
“七叔,可否再給我說兩句話的時間,不聽你會后悔的,不,郡主會后悔的!”
七叔不在乎自己會不會后悔,但關于郡主的事,他很在意。
最重要的是,在這么近的距離下,七叔相信自己的那一招,殺姬成玦很容易,不會出任何意外,這是一種極為強大的自信。
“殿下,您說。”
姬成玦點點頭,伸出手,指著自己道:
“小子清楚,您的那一劍,肯定能殺了我,但咱這樣,能不能等到天亮再殺我?”
“為何?”
“等一件事。”
七叔搖頭,道:“我固然自信可以一劍殺你,但依舊不希望夜長夢多。”
他是來殺人的,
送禮和喝酒只是順帶。
姬成玦二話不說,直接走向七叔,靠著七叔直接坐了下來,將自己的腦袋直接抵在桌子上,同時主動伸手,將七叔的劍,放在了自己脖頸上。
“七叔,這樣你可以放心了吧?”
這已經不是用不用劍式的問題了,任何一個有點修為的劍客,在這個局面下,殺掉眼前這個人,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哦不,是易如反劍。
因為臉貼在桌子上,所以姬成玦只能用力側著臉看向另一側,道:
“都給我坐在地上,不準動,不準發消息。”
張公公聞言,盤膝坐在了地上。
樊力和劍婢對視一眼,其實,他們心底還是想跑的,但猶豫了一下后,還是坐了下來。
“七叔,等我到天亮,你就知道了,真的。”
七叔笑了,道:“你覺得,會有人來救你?”
姬成玦訕訕一笑,道:“七叔您說笑了,就是魏公公現在人就在屋子里,不,就是那晉地劍圣或者百里劍他們人在這里,您想要取走我的小命,他們也是阻攔不了的。”
“你對我,就這么有自信?”
“我是對郡主姐姐有自信,她這人,我知道,刁蠻任性,性子高傲上天了,您要是沒有真本事,她怎么可能容忍您這個老廢物這么多年如一日地整天在她面前晃悠?”
“話是難聽了一點,但好像說得還真不錯。”
七叔也坐了下來,同時,將姬成玦主動放在他脖子上的劍給拿開,放在了桌子另一側。
“七叔,我想問您一個問題。”
“殿下,您問,我可以再等等,等到晨曦初現。”
“您的那一劍,到底能有多高?”
“殿下是還不死心?”
“不不不,孤不會習武,習武太累了,吃不得那個苦,就是單純的,好奇。”
七叔伸手,抓過來一只腌蟹,一邊扒拉一邊道:
“世間武者、劍客、煉氣士等等,都以品來劃分,三品為巔峰。”
“這個,我是知道的。”
“傳聞,晉國劍圣曾在雪海關外,強開二品,斬一千野人騎兵,我比不得劍圣,我只有那一式,能發揮出二品劍客之力,但只能殺一人。”
也就是說,七叔能用出一招二品的劍。
“呵呵,就是覺得,這一劍用在我身上,怪可惜的。”
“不至于,我可以不用在殿下您身上,因為這樣有些浪費。”
“您這話,忒傷人,我還是想體體面面一些走的,再說了,殺了我,七叔您也是不可能活著的了。
我知道我那位郡主姐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死了我,父皇為了鎮北侯府為了鎮北軍,會選擇息事寧人。
該嫁人的嫁人,該是太子的是太子。
但您,
必須得死。”
“嗯。”
七叔很顯然,早就知道這個結局。
郡主是鎮北侯的女兒,她不會死,甚至還能繼續舉行大婚,當太子妃。
他,則必死無疑,因為天子的憤怒,需要發泄。
其實,不用天子出身,就是鎮北侯府那邊,也會派人來殺自己,而李良申,則會被治罪關押,以做囚徒,因為李良申比自己有用。
在郡主說出要殺姬成玦的那一刻起,七叔和李良申,已經預知到了自己的結局。
“也是,那一劍不用在你身上,以后也沒機會用了。”
逃命時,可以用,但拿來殺朝廷或者鎮北侯府的高手,沒意思。
姬成玦笑了,“成,就這般說定了,想來二品的劍應該很快,死的時候應該不疼的。”
“殿下怕疼?”
“怕疼又怕死。”
“但大婚那一日,我只覺得殿下意氣風發得很,隱隱中,有想著和陛下分庭抗禮的架勢。”
“那是因為我知道他是我爹,除非我姬成玦舉旗造反,否則我爹不會直接讓人砍了我。”
“父子情深啊。”
“那是,我和我爹感情一直好得跟蜜里調油似的。”
七叔將一只腌蟹腿吮下去,緩緩道:
“七叔,為什么不是李良申來殺我?”
“燕京城防嚴密,李良申一入城,附近就會有三名紅衣伴當盯著,他,不方便,不過,他這會兒應該沒出城回軍營,而是在一家客棧喝酒。”
一個在明,一個在暗,李良申更像是在打掩護。
“七叔,其實我還有一個想法。”
“殿下您說,日出之前,您盡可能地多說些話吧。”
“既然七叔您的劍能開二品,為何不直接和李良申進宮嗯嗯了那位,這樣一來,郡主還當什么太子妃啊,直接母儀天下了。”
皇帝駕崩,太子即刻繼位。
“殿下,您說笑了,雖說宮里的那位太爺,已經兵解于天虎山,但皇宮大內,豈是那般容易進去的地方?
您是沒話說了么,問這種問題。”
“但他連自己兒子,都沒辦法保護,老四老五,也都住在這皇子府邸,今晚你如果不來殺我,去殺他們,其實也是一樣的簡單。”
“皇子府邸的守衛還是很森嚴的,只不過我身上拿著郡主的令牌,言明是來給殿下您送道喜,所以才得以進來。
就是這座燕京城,也不是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昔日乾國藏夫子來我燕京斬龍脈,人還沒到京城,這邊就已經反應過來了,做好了準備。
眼下局面,無非是,我是郡主身邊的人,是家里人,僅此罷了。”
堅固的堡壘,一般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
燕京城作為大燕的都城,除非大軍圍攻,否則尋常高手想要進來肆意妄為,也是困難得很。
當年百里劍來了,也只是默默地收攏起藏夫子最后一朵蓮花離開。
但偏偏是在今日動手,
偏偏動手的,又是郡主,
原本極為嚴密的防守和預警,在這種極端情況之下,直接淪為了擺設。
“其實,還是殿下您太不小心了,您若是想要,身邊收攏一些高手保護著您,也是可以做得到的。
那些大商行大鏢行手里頭,怎么可能沒豢養一些供奉,要過來,不也就是您一句話的事兒。
原本應該有一名紅衣伴當煉氣士會負責監視皇子府邸的,但因為李良申的反常,從西園出來沒出城入軍營,所以,他也被吸引過去盯著李良申了。
但,說到底,還是您大意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是您自己,給了我這個機會。”
坐在地上的樊力聞言,深以為然道:
“對。”
樊力不禁想起自家主上,自家主上出行身邊都會帶著阿銘,胸口里還有一個魔丸,住的地方,下面躺著沙拓闕石,隔壁鄰居就是劍圣。
真的不要嘲諷主上貪生怕死,
看看眼前的局面,
樊力覺得主上真的機智得一比!
要是眼前這個叫七叔的老頭,今兒個去刺殺的是自家主上,
那結果,
嘿嘿嘿。
在這么嚴肅凝重的氛圍下,
樊力居然發出了憨笑。
七叔有些意外地看著樊力,道:“倒是好氣魄。”
聽到夸張,樊力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姬成玦有些無奈,將略有些酸的脖子直起來,自己給自己倒酒,舉起杯子,遞向七叔:
“來,走一個。”
七叔很給面兒,和姬成玦碰了個杯。
“其實,真不是我不小心。”姬成玦開口道,“這座城里,能一口氣派出兩個這么高的高手來刺殺一個人的,除了我爹,可能就只有郡主了。”
一個是四大劍客之一,一個,能開一招二品劍。
普通權貴,想收攏兩個這種級別的高手,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兒,一般到了這種層次,能號令他們去做事兒的存在,真的不多了。
但偏偏郡主身邊有,且偏偏她今晚瘋了。
“殿下還在糾結這個。”
姬成玦看向張公公,道:“其實,我不是沒有想過在自己身邊安置一些高手,但這么說吧,我爹常薅我羊毛,這些年來,我身邊的人,下場都挺慘的,就是以前的那些養在家里唱曲兒給我聽的歌姬,都被我爹抓進了教坊司。
這個教訓,得吸取。”
張公公聞言,叩首道:
“主子,是奴才無用。”
“沒沒沒,不關你的事兒,雖說我要是死了,你多半得給我陪葬,也別愧疚了。”
張公公聞言,居然笑了起來,點點頭。
“哎喲喂。”
姬成玦有些無奈地看向樊力,道:
“我說,我要是今晚沒了,我爹大概是不會給我報仇的,鄭凡呢?”
樊力回答道:
“平野伯一直景仰鎮北侯爺。”
“嘖嘖嘖。”
姬成玦有些受傷,
但還是極為利索地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道:
“今兒個,算是被上了一課,是我以前覺得自己太聰明,所以輕敵了。我不該小看女人。”
接下來,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
該坐的,
都坐著,
樊力甚至還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桌上的兩位,則繼續慢慢的喝酒,時不時地,還碰一下杯。
而時辰,
也快到了。
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黑夜即將散去時的那種稀薄感。
姬成玦已經有些喝醉了,眼里,布滿了血絲。
七叔站了起來,
拿起了自己的劍,
張公公也站起身,準備上前拼死一搏,雖然他清楚,對方既然能開二品一劍,自己是根本阻止不了對方殺人的。
樊力也被劍婢掐醒,
擦了擦口水,
睜大眼睛,看向前方,似乎等了許久,戲幕終于進入了真正的亢奮點,可不能錯過。
沒有援兵,
也沒有劍下留人的戲碼,
當劍鋒落下時,
大燕六皇子就將徹底和這個世界告別。
在這個時候,
姬成玦抖了抖酒壺,發現沒酒了,只能有些不滿地丟下酒壺,嚷嚷道:
“老子不想死啊,老子還沒活夠呢,怎么能比姓鄭的先玩完?”
七叔笑了,劍抽出。
卻在此時,
一聲聲沉悶的鐘響傳來:
“咚!咚!咚!…………”
鐘聲傳來的方向,是皇宮。
是離鐘的聲響。
若是四方城門處的離鐘響起,則預示著大燕那個方向位置,出現了敵人。
而當皇宮內的離鐘先行響起時,
則意味著大燕身份血脈最尊崇的那幾個人里,有人離世了。
九響為天子駕崩;
而鐘聲,
到第八響后,停了。
七叔的劍,沒有落下來,而是懸在半空中,喃喃道:
“八響……”
姬成玦瞇著醉眼,
趴在桌上,
道:
“皇后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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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薨了,
太子的生母,去世了。
七叔將自己的劍,送回了劍鞘。
只要不傻的人,都能明白,皇后薨逝,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近期內,太子不可能再行大婚之事。
“一而再,再而三。”姬成玦緩緩開口道:“先是望江戰敗,東征大軍左路軍近乎全軍覆沒,尸骸填塞了望江;
再是玉盤城下,靖南侯一舉屠殺四萬楚國降卒,兇厲盈野;
現在,又是皇后薨逝。
大婚,三次將舉,卻三次不成,且每次都伴隨著血光之災。
七叔,
眼下,
這不是婚事再度延期的問題了,雖說因為皇后娘娘的故去,這大婚,必然是要延期的,但這親,還敢結么?
我燕人雖不似乾人尊崇道玄,喜歡神神叨叨,但三次了,已經三次了。
太子是國本,太子大婚,干系國運,干系社稷。
你說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欽天監,
密諜司,
朝堂大臣,
百姓黔首,
都會這么看的。
這婚,是結不成了。”
燕人喜好斗勇,比起參拜供奉鬼神,更愿意去打磨自己的馬刀,但這事兒,已經很難用巧合來形容了。
你不信,也沒辦法。
因為誰敢保證,等到下一次要再大婚時,會不會再出什么災禍?
而既然這婚,結不成了,郡主就不會嫁給太子,也就不會去做太子妃。
也因此,郡主和六殿下之間,就不是你死我活的關系。
郡主還是郡主,
六殿下還是六殿下,
在沒了根本的利益沖突后,
他們再見面時,依舊可以談笑風生,仿佛一對關系極為親密的姐弟。
七叔很顯然,是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才收了劍。
人,是不用殺了。
因為要殺的,不是什么阿貓阿狗,而是當朝皇子。
沒有絕對根本性利益的前提下,付出這般慘重的代價去殺一個皇子,已經不叫劃不來,而叫太愚蠢。
“六殿下……”
姬成玦抬起手,打斷了七叔的話,道:
“今日之事,孤不會說出去,因為,孤其實比你更害怕這件事會傳出去。”
有人來殺你,
你叫人等,
等天亮,
然后晨曦初現,
八聲離鐘響起,
皇后薨逝。
這件事,傳出去,不僅僅郡主會倒霉,姬成玦這里,可能會更倒霉。
“好。”七叔答應了。
姬成玦笑了,隨即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臉。
“六殿下,這件事到底………”
姬成玦的目光忽然一凝,
道:
“別問,對你我都好。”
“是,我懂了。”
沒了生死危機在頭上懸掛著后,姬成玦開始變得更放松起來,他直接毫不客氣地道:
“回去告訴我那位好姐姐,下次做事兒,別那么沖動,七叔,你和良申大哥也得多勸勸他。”
七叔則道:“其實,我心里有些遺憾。”
“遺憾沒能落下這一劍?”
“殿下請恕罪,我遺憾的是,那一招現在看來,若是用在殿下您身上,也不算是遺憾了。”
“我和我三哥不同。”姬成玦開口道。
“殿下?”
“我和老三不一樣!”姬成玦用力拍了一下桌面,近乎低吼道:“我比老三有用得多。”
“殿下心里還在介懷。”
“七叔,您這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換您被人用劍抵在脖子上抵了一宿,您能一點都不往心里去?
再說了,咳咳………”
姬成玦咳嗽起來,而后擺擺手,道:
“宮里應該要派人來宣了,孤這里也要做些準備,待會兒還得入宮,就不送七叔了,對外頭的禁軍就說昨夜咱們喝得太晚,您在我這里睡下的。”
“殿下保重。”
七叔走了,
懸在姬成玦頭頂上的劍走了。
姬成玦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氣力,也是因為熬了一整夜,提心吊膽思慮之下,精氣神早已被抽空,先前因為七叔還在,還能繼續強撐著,現在七叔一走,疲憊空虛以及那無法抹去的委屈感,開始如潮水一般襲來。
而這時,
宣詔太監急匆匆入了皇子府邸,通知住在皇子府邸的三位皇子即刻入宮。
離鐘的動靜大家伙都已經聽到了,所以府內人迅速準備好了孝服行頭。
老四身子還算魁梧精悍,但明顯胡子拉渣,顯然這陣子過得有些抑郁。
老五個頭不高,兄弟幾個里,[5200]他算是比較富態的一個,但現在這會兒,眼眶卻有些泛紅。
老四走過去,小聲道:
“給我一塊。”
“可是辣得很啊。”老五提醒道。
“快點給我。”
老五點點頭,將一塊生姜遞給了老四。
老四揮袖,同時用開了皮的生姜擦了眼,很快,眼眶開始泛紅。
實在是沒辦法,薨逝的是皇后,雖然名義上皇后才是他們的母親,但畢竟沒有什么血緣關系。
依照皇子的道行,哭,是能哭出來的,但卻懶得在這時候強行上馬,還是用外物更直接有效一些。
“四哥,弟弟我這里還有一些酸梅,您也來點兒?”
“你是覺得生姜還不夠?”
“是怕待會兒入宮見到太子哥哥,一想到他婚又沒結的成,怕自己一個沒忍住笑出來。”
“噗……”
剛剛涂抹了生姜的四皇子差點笑出聲了,
但眼下周圍是有下人的,
四皇子馬上接著道:
“母后娘娘,怎么就不等您兒子最后再去看您一眼啊。”
老五偷偷拽了拽老四衣角,道:
“過了啊,哥,過了啊,哥。”
就在這時,
老四和老五站在皇子府邸門口,
看著老六被兩個宦官攙扶著出來,
只見此時的老六,
神情悲愴,
精神萎靡,
目光疲憊,
臉上隱約間有淚痕,
連走路都已經走不利索了,儼然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最好詮釋。
老四和老五近乎同時咽了口唾沫,
道:
“這也太夸張了吧。”
……
皇后薨逝,陛下罷今日早朝。
皇宮內裹素,同時,哪怕今日不用上朝,但朝臣們還是一個一個地都來了,他們要去吊唁。
而京內所有有誥命在身的女眷,也從另一道宮門進入,而這一路的哭聲,也是最為明顯清晰的。
皇子們早早地進了內殿,
太子早早地就已經跪伏在那里大聲哭嚎,
“母后,母后啊,你怎么就這般撇下兒臣不管了啊,母后啊,母后,你醒醒,你醒醒啊。”
其余皇子,
大皇子姬無疆領軍在外,自是不能回來,老三在湖心亭。
所以,老四、老五、老六以及小七,全都跪伏在太子身后。
讓老四和老五有些意外的是,先前一副要“大秀一場”的姬老六,在蒲團上跪伏下來后,居然直接用額頭抵在地磚上,不怎么動彈了。
雖說這樣子看起來也很悲傷,但比之先前的鋪墊,還是有一些雷聲大雨點兒小的意思。
實則是,
姬成玦太累了,
枯坐煎熬生死一線了一夜,整個人已經被掏空,再進這里被香燭火氣一熏,頓時就有種自己也要跟著大行皇后一起去的感覺。
其余哥仨只是默默地跪在那里。
都說天家無情,但太子和皇后,確實是骨肉親情至深,而且太子已經失去了母族,如今又失去了母后,連番打擊之下,情緒失控,也是很正常的事。
姬老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保持著“以頭搶地”的姿勢。
好在周遭人來人往,動靜很大,所以他那輕微的鼾聲倒是沒引人注意。
不過,雖說皇后娘娘只生了一個太子,但她畢竟是所有皇子的母親,嚴格意義上來說,其他皇子都是她的庶子。
太子在那里繼續哭喪著,哀痛無比;
小七懵懵懂懂,尚不知如何應付此種場面。
老六又在那里挺尸,一動不動。
所以就只能老四和老五充當“孝子”的角色,對依次進來的朝臣和誥命夫人們回禮。
也不曉得到底過了多久,到底到了什么時辰。
唱名的太監喊道:
“鎮北侯郡主憑吊!”
郡主來了。
預備了三次的大婚,
郡主還是郡主,
愣是沒踏上太子妃的位置。
但正如姬成玦早上時對七叔說的那樣,當頭戴白花的郡主進來時,殿內外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哪有一要成婚就出血光之災的道理?
那一頭正睡著的姬老六,
聽到唱名太監的這一聲唱名后,
身子本能地顫抖了一下,
也不曉得是醒了還是沒醒,亦或者是原本虛弱的精神又受了一次刺激,
總之,
姬老六脖子一歪,
整個人一側,滾在了地上。
邊上的一名公公馬上喊道:
“不好啦,六殿下悲傷過重,昏厥過去了,快傳御醫,快傳御醫!”
……
姬老六醒來時,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
旁邊一直陪侍著的醫官馬上起身通傳了御醫。
“殿下您這是精氣疲憊,憂思過重,需要好好調理啊,臣已經開了方子,交給外頭的張公公了。”
“多謝趙太醫。”
“這是臣分內之事,當不得謝。”
休憩的地方,在偏殿,別說,睡足了一覺后,精神頭確實恢復了不少,但一想到今晚大概還要和幾個兄弟一起守靈,姬成玦心里就不由得有些不美麗了。
當爹后,他恨不得每晚都聽聽自己媳婦兒的肚皮動靜,昨天已經虧了一晚,今晚還得再虧。
然而,剛跨過門檻,姬成玦就看見郡主站在那里,一個人對著一方小池,臉上,滿是哀思。
姬成玦是不信郡主會因為皇后的薨逝而真正地出現發自肺腑的悲傷情緒的,
因為她大概率是不會嫁給太子了,
且就算是嫁過去了,剛入門婆婆就沒了,也算是喜事不是。
但這個瘋婆娘,別看做事瘋狂偏執,但外表看起來,卻真是端莊大方得體識矩。
郡主伸手,取下自己發髻上的一根簪子,捏在了手里。
姬成玦已經有了應急反應,下意識地認為這個瘋婆娘見七叔沒有殺自己,結果硬生生地追到了皇宮內來親自取自己的性命。
但見其簪子捏在手中,卻沒了下一步動作,同時,四周彌漫出一股清風,沁人心脾。
這應該是道家物件兒,自成小結界,應該是用這個東西來屏蔽掉外界的感知,這是擔心恰好此時有類似魏公公那種級別的存在,且沒事兒干就故意在偷聽著這里說話。
姬成玦深吸一口氣,沒后退,向前走了兩步。
“姬家的男人,可真狠。”
這是郡主說的話。
昨夜的原委,七叔已經告訴自己了,包括最重要的那句:請等到天亮。
這句話配上那八聲響的離鐘,意思就很簡單了。
要么,這是姬成玦的手筆,他的手很長,且能夠在皇宮內殺人,殺的,還是皇后。
要么,就是姬成玦猜出來誰會對皇后動手,覺得皇后在今晚,大概率得薨逝。
這是兩種可能,另外還有兩種郡主直接否決的可能,一個就是姬成玦身上有氣運,冥冥之中神佛庇佑,郡主是不信的;另一個就是姬成玦能預判生死窺覷陽壽,這個比前者更為荒誕。
“說得像是李家的姑娘,很柔弱一樣。”
“呵,總之,你命好。”
姬老六聽到這話,哼了一聲,伸手指了指內殿方向,道:
“看看現在的太子殿下,可憐不?但我十年前,已經經歷過了。
還有一件事,我沒好意思對七叔說,但我想對你說。”
“你說,我聽著。”
“你是不是覺得靖南侯廢掉我三哥,你鎮北侯府就能廢掉我?南北二侯,誰比誰差,你做得我怎么做不得,是么?”
郡主沒回答。
姬成玦自問自答:“但你有沒有想過,靖南侯廢掉我三哥后,當晚回去就自滅滿門了,你李家,做了什么?
事情若是鎮北侯做的,那無話可說,您,是哪根蔥?”
“小六子,你現在對姐姐說話,可是越來越不客氣了。”
“不發點兒脾氣,您會真當我是軟柿子的,到時候再發瘋,我還得再等一個天亮?”
“我只知道,七叔說,你昨晚很惶恐,不安了一個晚上,我就知道,我其實沒做錯。”
“你沒第二次機會了。”姬成玦道。
“我也沒想有第二次機會。”
“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父皇,你父親加上靖南侯爺,他們三個,是能為大燕舍棄犧牲一切的。
可惜了,到咱們這一輩,其實是沒那么高的覺悟的,但可千萬別想著萬事兒都有人能替你擦屁股。
下次你再胡來,
你不是要擔心我父皇會如何如何發怒,
你要擔心的是,
是你親自將你父親逼上了手刃自己女兒的煎熬之中。”
“聒噪了。”
“肺腑之言,你腦子笨,又被慣壞了,得有人說說你。”
“我只是個女人,男子漢才大丈夫,我本就不是什么大丈夫,我只在乎自己的日子過得是否舒心,何必為了全局苦了自己?”
“呵呵,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先前去吊唁時,周圍的目光,不好受吧?”
“你很幸災樂禍。”
“你嫁不成了,反正大婚沒舉辦過,再說了,我大燕又不是大乾,將禮法和女德看得無比鄭重。
這婚別結了,也省得再糟心下去。
我想,
我的郡主姐姐,這點魄力和格局還是有的。”
“我確實是累了,本來我就沒想嫁過來,你們姬家的男人,一個個地都是壞種,我是被父母逼過來的。
然后等了這么久,等啊等的,居然愣是沒能把自己給嫁出去。
習慣了荒漠無垠,卻一不留神在這燕京城里憋屈了這么久,過幾日我就給陛下上書,求陛下讓我出去透透氣,相信陛下會準許的。”
這點面子,還是有的。
而且這樣一來,婚事,也就能因此淡掉了。
“回北封郡繼續打你的蠻人?”姬成玦問道。
“呵。”
郡主伸手,撩起自己臉龐的青絲,
道:
“沙子看膩了,我想去看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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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鄭伯爺坐在燒烤架前,燒烤架上正烤著羊肉,旁邊瓶瓶罐罐的調味料極多。
燒烤,還是得自己動手烤吃起來才夠味兒,鄭伯爺雖然算不上什么燒烤大師,但平日里其實挺注重生活品質,所以動手能力并不差。
同時,各種香料大料在這里,你就算是烤靴子味道也不會差。
“加這么多的佐料,羊肉的本味早就被蓋住了。”
坐在旁邊手里捧著一杯茶的劍圣開口道。
另一邊,腳上還上著鐐銬的野人王則有些興奮地不住搓手,見劍圣這般說話,直接反駁道:
“香料可是金貴的東西哩,瞧你這嫌棄看不上人家的樣子,嘖嘖。”
劍圣喝了口茶,不屑地看了一眼野人王,道:“我小時候也是過過苦日子的。”
“你也說是小時候了,現在都多大年紀了?
人的嘴,人的喂,其實最他娘的賤,不用十年八年,給你吃上個半年好東西,再想回以前的粗茶淡飯,也難了。”
“這可不見得。”
“你是想說你現在也過得清貧自然?那是你有錢,別說你沒錢,你只要張張嘴,就算是要一座小金山,咱伯爺也會想辦法給你搬過來。
有錢,卻過得清貧,那是情調,就跟在紅帳子里不叫姐們兒脫衣服卻只想看她們跳舞一個道理。
沒錢,那不叫清貧,那叫真的窮。”
劍圣懶得再爭論這個了,只是道:“你今兒怎么話這么多?”
野人王笑道:“伯爺可憐咱,將咱從牢籠里提出來,又帶咱過來野炊,這兒風景也是極好的,咱可不得好好說說話,給咱侯爺解解悶兒么,哪像你,跟個大爺一樣,就坐在那兒扮廟宇里的泥胎啊。
得,既然您當了淸倌兒,負責清高,那咱就得當那熱情點兒的小皮子,省得乏味嘍。”
對面坐著的空緣和尚聞言,
雙手合什:
“阿彌陀佛。”
其身邊的那位正盯著烤肉架流口水的了凡小和尚也馬上擦了一下嘴角的哈喇子,雙手合什:
“阿彌……羊肉要焦了!”
“噔!”
隨即,來自師傅的一記毛栗子敲下。
“可以吃了。”
“喲,謝伯爺。”
野人王也不客氣,抓起兩根直接開啃。
他吃肉的速度極快,似乎也不怕燙,嘴嗦一下子,一根簽肉就被收入口中。
劍圣伸手拿了一根,慢慢地吃著。
他的身子還在恢復階段,并不適合這種大快朵頤。
在上輩子,鄭凡印象中的武者,大俠,都應該是大塊喝酒大塊吃肉,手提酒壺瀟瀟灑灑橫掃周圍魑魅魍魎。
但這輩子等到自己練武,同時接觸到了劍圣靖南侯這種層次的存在后,才發現他們其實都是很自律的,這種自律方式,比之后世的運動員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就是一個怪圈問題,一方面,是他們的體魄早就超出常人,其實就算生活飲食作風什么的糜爛點,也比常人更耐造。
但也正是因為他們的強大自律,所以才能取得尋常武者難以企及的高度。
就是沙拓闕石當初披頭散發跟個流浪漢一樣生冷不忌的邋遢模樣,那也是因為人已經放下一切,打算去鎮北侯府要個說法了。
不過,
這種自制力,鄭伯爺還真難做到。
正常練刀,可以,正常習武,也行,但放棄口腹之欲或者為了追求力量和晉級而過成苦行僧一樣的日子,鄭伯爺還真沒那個覺悟。
怎么舒坦怎么來吧,上輩子過得太苦逼,年紀輕輕就查出罕見絕癥,這輩子要是還苦大仇深的閉關修煉過日子,何苦來哉?
一念至此,
鄭伯爺在吃了一根肉后,
習慣性地拿出中華鐵盒,從里頭抽出了一根煙。
靖南侯曾當著鄭凡的面說過煙草對身體有傷害,
但這個世上能讓人快速短期獲得愉悅的事兒,哪個對身體沒點副作用?
了凡小和尚也伸手想要去抓烤肉,卻被其師傅又一記毛栗子。
而后,
了凡小和尚一邊摸著自己的腦殼一邊可憐巴巴地看著鄭凡。
鄭凡左手夾著煙,道:
“吃吧。”
空緣和尚雙手合什:
“阿彌陀佛,既然伯爺以炮烙酷刑迫之,那我們就吃吧,佛祖會原諒我們的。”
隨即,
一大一小倆和尚開始掃蕩戰場。
先前烤的肉,還是少了,壓根不夠分。
空緣和尚倒是很利索地又將肉擺上去繼續烤,同時還很熟練地往上面涂抹香料。
不遠處,有一千雪海騎兵在游弋。
在鄭凡身后,還坐著阿銘,不過阿銘不吃肉。
鄭伯爺小心謹慎地慣了,就是趁著還沒完全入秋前到草原上來一次燒烤也是在安保方面下足了功夫。
對自己怕死這件事,鄭伯爺一直沒否認,而且顯得很坦誠。
是吧,
自己現在談不上多么位高權重,更是和那所謂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差距甚遠,但怎么著也能算是一方土皇帝吧。
擱在后世,就是直轄市的市長同時兼領了地方軍區司令。
小日子,過得還是巴適得很,自然得想辦法讓自己活得更穩健一點,讓幸福持久下去。
而且,
在收到來自燕京的消息以及小六子的親筆來信后,
鄭伯爺頓時覺得自己先前的謹慎,當真是大大的有先見之明。
瞧瞧人小六子在信里的那個委屈勁兒,
光是“那個瘋女人”,信中就提到了七八次,足以可見小六子內心之憤怒。
這大概就是擅長在牌桌上爾虞我詐玩弄人心的老狐貍在被掀翻牌桌時的顛覆和挫敗感吧,那一刻,小六子應該覺得自己不是什么皇子,而是一只弱雞。
鄭伯爺對那種感覺,是很能感同身受的,因為他也做過弱雞。
正是因為滋味不好受,所以才迫使鄭伯爺將身邊能搜羅到的高手,
甭管是死的還是活的,殘的還是廢的,
全都綁在自己身邊。
因為鄭伯爺相信,現在可能還不是那么危急,但再過個幾年,隨著自己權位和重要性的不斷水漲船高,自己這顆腦袋,是值得敵對方派出極為珍貴的高手來摘取的。
甚至,可能還會出現類似劍圣這種江湖大高手,自發地過來取燕狗鄭凡項上首級而去。
這不夸張,想想老司徒家主是怎么死的。
伸了個懶腰,鄭凡身子側躺下來,右臂撐著草地,擺出了一個很閑適的姿勢,同時道:
“鎮北侯郡主,再過陣子就要到咱們這里來賞雪了。”
剛聽到這一則消息的野人王目光當即一亮,
你甚至能夠感受到他的鼻息已經變得無比粗重,
但很快,
隨著他又拿起一根簽子,將肉掃入嘴里,其人其神其態瞬間恢復了平靜,
且在將肉咀嚼下去后,
他開口道:
“伯爺,奴覺得,郡主此來,不單單只是為了賞雪。”
“哦,那你覺得是為了什么?”
鄭凡饒有興致地看著野人王。
“伯爺,郡主既然要來,這意味著他和太子的婚事是不是不成了?”
野人王平日里被關在牢籠中,只有被瞎子壓榨的份兒,很少有人會對其進行外部信息的補充,就算是有,也僅僅局限于雪原上的一些變化。
“皇后薨逝了。”
聽到這個原因,野人王點點頭,道:
“所以,咱們這位郡主殿下還真是命苦,次次大婚次次出事?”
而且其中有一次,還和他茍莫離有關。
“說正事。”鄭凡提醒道。
“伯爺,這也是正事,俗話說得好,可一可二不可三,連續這么一弄,郡主和太子的大婚,怕是得很長時間地擱置下來,菜放久了會涼,會壞,兩個人的婚事,其實比菜更不實在。
奴覺得,郡主此次,看雪是假,但想借此機會,窺覷虛實,同時,插手一些東西,這,才是真。
要知道,晉地,可還是有兩鎮鎮北軍的。”
聽到這話,
鄭凡不禁笑了,
道:
“不至于吧?”
李豹那一鎮因為李豹戰死,新總兵雖說是原本鎮北軍中的副總兵,但實際上其對那一鎮兵馬的掌控力下降是必然的事實,再加上曲賀城之繁華,那支鎮北軍估計早就有了其他的心思,早就不是昔日北封郡純粹的一鎮了。
至于李富勝那一鎮,則是被靖南侯放在了身邊,也就是駐扎在奉新城那里,向東南,可威懾楚人,向西,則可保持對穎都的影響力。
若是鎮北王李梁亭親自來了,那自然問題不大,這兩鎮鎮北軍大概率還是會聽從李梁亭的號令。
但郡主……
差距太大了。
“伯爺別不信,郡主這個人,首先,她很漂亮。”
劍圣微微皺眉,
了凡則抖了抖小眉毛,顯然,小和尚很好奇郡主到底有多漂亮。
緊接著,
野人王繼續道:
“其次,郡主很任性,她做很多事情前,其實不會考慮那么多,咱們吶,以前是叫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所以可以不在乎,而郡主,則是家里鞋多。
不管成與不成,奴覺得郡主很可能會試試。
甚至,奴還覺得,郡主可能還會試試能否將伯爺您招攬過去。”
“呵。”
鄭凡覺得野人王越說越離譜了,
“本伯還需要再尋求其他靠山么?”
“她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來。”野人王微笑道:“所以,還請伯爺先做好一點準備。”
鄭凡笑道:
“準備什么?”
“準備到那時面對郡主招攬時,不能像現在這樣笑出來。”
………
白天出了一趟門,回來有些晚了,再加上這陣子作息還在倒騰之中,熬不了夜,今天就這么多了,明爭取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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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要來的事兒,只是一個小插曲,具體情況,還是得看她如何來,朝廷會給予其怎樣的安置法子,比如誰會陪同她一起來,這個很關鍵。
在沒有得到確切消息之前,再多的分析,也不過是添一些話頭罷了,最重要的是,鄭伯爺也不是那個昔日跪伏在郡主面前去選擇是做李家家丁還是做護商校尉的小小民夫了。
燒烤尾聲時,
海蘭部頭人海蘭陽谷來了,恭敬地跪伏在一側。
野人王已經坐回了自己的馬車,不得已示人。
空緣和尚和了凡小和尚擦了擦手上的油漬,默默地起身,師徒二人近乎是同步地一甩袈裟角,當即從先前吃肉的和尚變成了仙風道骨的出家高僧形象。
鄭伯爺站起身,走到海蘭陽谷面前,對方將腦袋埋得更低了。
這是沒辦法的事兒,畢竟海蘭部距離雪海關實在是太近了,乃蠻部一時那般強盛,也是被雪海關說滅就滅,他海蘭部這小小的體量,可真是吃不起伯爺一怒。
“這兩位高僧想來雪原宣揚佛法,普渡眾生,你給我照看好,若是出了絲毫差池,海蘭部也就沒必要存在了。”
動輒拿滅族來說事,是一件很沒品的事兒。
但它真的很高效方便以及快捷,容易讓人用上癮,這就像是那些當皇帝總喜歡將誅你九族掛在嘴邊一樣。
海蘭陽谷馬上叩首道:
“請伯爺放心,海蘭部定然竭盡全力,照看好二位佛爺。”
鄭凡點點頭,沒再說什么場面話,而是轉身,上了自己的馬車。
馬車內,劍圣已經坐在里面了。
“那兩個和尚,就留在雪原了?”劍圣開口問道。
鄭凡點點頭,今日的野炊,是有一部分散心的意思,同時也算是給空緣師徒送行。
劍圣笑了笑,道:“毀其肉軀是治標,掘其信仰是治本。”
“喲,老虞啊,你能瞧出這一點來,還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是那野人王與我說的。”
“呵呵。”
鄭凡還以為劍圣大人在這方面也開竅了呢,畢竟,早年間劍圣大人為國為民,可是辦了好幾件事兒,但結局都不好。
“再說了,你們燕人在我晉地,不也是用一樣的法子么,光是科舉取士這一條,就是在掘我晉人的根。”
“大家本就是諸夏遺民,一家人,現在無非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罷了,再說了,別的小國不談,就說這四大國之間數百年爭亂不休,百姓流離失所的還少么,唯有一統,方能結束亂世,到時候,雪原、蠻族、乾國西南的土司,楚國大澤和山越,其實都不是問題了。”
“你說得很有道理,但如果你不是燕人的總兵而是乾人或者楚人呢,你會怎么說?”
“我會說燕皇老兒癡人說夢!”
“哈哈哈。”
“哈哈哈。”
馬車內,鄭凡和劍圣相視大笑。
在前頭趕車的阿銘摸出酒嚢,默默地喝了一口血。
“這次六皇子人差點沒了,說實話,我有點兔嚇狐驚。”
劍圣聞言,道:
“其實世上能人異士,真的很多,官面上的人物并不能代表大多數,草莽之中,其實也隱藏著不少,甚至還有不出世的一些門派。
不過,饒是如此,那位郡主身邊的幫手,也的確是奢侈了。”
“我現在很擔心,李良申會護送郡主過來。”
“李良申不是燕京城外守軍大將么?”
“誰能猜到咱們那位皇帝陛下會怎么安排?其實,皇后這次的薨逝,也不一定沒有貓膩。”
“宮闈里的事兒,確實很難干凈。”劍圣感慨道,“對了,既然皇后走了,你沒去看看田無鏡?”
“不方便,這會兒眼巴巴地過去,在外人看來,是不是我這個平野伯又跑過去勸靖南侯造反了?”
“你不愿意造反?”劍圣問出這句話后,臉上露出了你騙鬼呢的神情。
“真要做什么事兒的話,我只等靖南侯的軍令。”
“所以啊,人,就是這樣,先前還說什么天下一統終結戰亂,諸夏對外,平息內外,現在落到自己身上,還是想著造反奪權。”
“口號是口號,自己的日子是自己的日子,不矛盾的。咱言歸正傳吧,那位郡主,是個麻煩。
她既然敢對六皇子那么做,說不定也會給我來這么一下。”
“郡主身邊的那位,先前北先生與我所說的七叔,我有印象,此人劍道孤僻,走的是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路,用‘一劍傍身’來形容他,最是貼切不過了。”
因為他最強的那一劍,一輩子只能用一次。
“您接著說。”
“他的劍,看似強大,但實則也沒那般恐怖,你身邊不離人就是了,只要有人能夠幫你攔下那一劍,其對你的威脅,就小了大半。”
聽到這話,
鄭伯爺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至于李良申,我曾和李良申比過武,李良申劍法樸實渾厚,氣機綿延不絕,他的劍,并非是最鋒利的,但其體魄,卻可稱為劍客之中最強的。”
“您和他比怎么樣?”
“這又不是下棋對子,還能這么比?”
“這沒辦法,您就當我是個門外漢吧,就這么著地給我比比,讓我心里有點數。”
“當初我和李良申打過,平手。”
“哦。”
“在我輸給田無鏡后,我覺得,我能高李良申一點了。”
“哦?”
“雪海關后,如果我現在能復原,我能勝過他。”
“哦!”
“可我的身子我清楚,不是那么好復原的,今天能坐在那里吃一串烤肉,已經超出我原本的預估了。”
“這不急,您慢慢來,我又沒讓您現在就出去找李良申拼命,您在這兒,我就有個念想,心里頭,也算是有了底氣。”
劍圣掀開車簾,看向外頭,道:“現在入秋了,冬天,也快了。”
“朝廷錢糧給的足,穎都那兒押運來的也給的足,再加上咱自己上次打乃蠻部收獲頗豐,這個冬天,是沒問題了。
等這個冬天過后,才是真正的萬物復蘇,走上正軌。”
“你的經營之道,我是真的佩服,若是當初晉皇有這個能力,就算是京畿之地,也不至于落魄到那種地步。”
“還是得看大環境的,當初晉國三家環伺,哪家都不可能給皇室重新翻身的機會。”
“也是。”
這時,前面趕車的阿銘喊道:
“主上,到家了。”
“行,您好好休息。”
鄭凡和劍圣告別,讓劍圣先一步下車。
隨后,隊伍繼續前進。
野人王所在的囚車被搬了下來,送入了已經入住的平野伯府中。
這種重要的囚犯,自然得關在自己身邊最穩妥。
而且,野人王的囚牢一墻之隔的位置,就是沙拓闕石棺材的盛放之處,二人相伴,也不至于寂寞。
在被甲士運送下去前,野人王掀開黑布,露出他的腦袋,對鄭凡道:
“伯爺帶我出去放個風,還真是折騰和辛苦,奴在這里是真的心里過意不去。”
鄭伯爺笑著點點頭,
對野人王道:
“晚安,好夢。”
還想再說些什么的野人王只能被送回了地牢,被轉入囚牢之后,他靠著墻壁,蜷縮在那里,將手伸入懷中,取出了一只小巧精致的繡花鞋,
默默地,
放在了鼻前,
深深一嗅,
唔,
似乎因為她要來了,
這味兒,
也就更重了。
……
“主上,郡主要來了,您打算怎么招待?”
四娘一邊幫鄭凡捏著肩一邊問道。
“還能怎么招待,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女的,是個麻煩,我是真不想招惹。”
“主上,奴家覺得,郡主既然是主上在這個世界醒來后所見到的第一個有身份的女人,初見時她還是女扮男裝穿著甲胄,奴家覺得,這就是緣分啊。”
“你在瞎說什么?”
“奴家只是覺得,要不,主上您把郡主給收了吧,讓郡主在家里喊奴家姐姐,就比如現在,就該那郡主端著果盤進來,喂我們吃葡萄。
奴家吃進去一個,再吐出來,盯她一眼,故意刁難道:酸牙了。
然后郡主再跪在地上喊請姐姐恕罪。
喲喲喲,這多有趣。”
“呵。”
“奴家可沒有說反話哦,這是奴家真心所想。”
“行了行了,你不是很忙么,怎么還有工夫去想這些東西。”
“工作是為了能更好地生活,這不矛盾啊主上。”
“得了吧,你真當我是潘安啊?也就只有你能看上我,其余的,呵呵。”
“主上,您這就自謙了,依照主上您現在的地位,再算上主上未來發展的話,如果奴家是那位郡主,奴家會覺得將主上您收作裙下之臣,也是一筆很劃算的買賣。”
“她現在雖然不是太子妃了,但想要隨隨便便嫁個人,也難,總不能這么火急火燎地給姬家戴個綠帽子吧?”
“孝莊怎么對洪承疇的?怎么對多爾袞的?”
“那是電視劇。”
“沒名分,不僅僅是男人覺得方便,有時候,女人也會覺得方便的,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了郡主并未成親,所以好像不是那么符合主上的口味呢,呵呵呵。”
“四娘啊。”
“嗯?”
“咱能比談那個郡主了么,談談別的?”
“比如?”
“比如今天是什么顏色?”
…
鎮南關,曾是晉地司徒家抵御楚國的第一道防線,只不過當初伴隨著野人入關席卷大成,這座雄關,自然也就被楚人順勢攻克。
原本鎮南關守將薛讓,也順勢投降了楚國,被楚國攝政王封為歸義侯,麾下原本的三萬成國南門關兵馬繼續保留,同時添入了兩支楚軍,總計五萬人。
當然,作為對等交換條件,薛讓也已經將自己的家眷老小,全都送入了楚國居住,也算是人質吧。
此時,就著夜空,薛讓站在城墻上,眺望著北方。
“朝這個方向站,是不是還不太習慣?”
一個中年男子出現在了薛讓身后。
“年大將軍,您又笑話我了。”薛讓笑道。
此人正是年堯,被譽為大楚攝政王座下軍中第一鷹犬。
在大燕,有平野伯從民夫短短數年間封爵的勵志典型,那么作為府中奴仆出身的年堯,則就是楚國軍旅崛起的楷模。
尤其是在楚國這個極為重視出身和家族傳承的國度,年堯的成功和上位,就更顯難得和可貴了。
年堯調侃薛讓站的方向不習慣,意思是曾經作為大成國南門關守將,薛讓大部分時候都是站在城墻上面朝南,提防著楚軍,現在,則面朝北,要提防燕人。
“這次的事,攝政王的意思,薛將軍也明白了吧?”
薛讓點點頭,道:“明白。”
“明白就好,薛將軍,我老堯呢,是個大老粗,說話和做事,都不喜歡拐彎抹角,這一次,是我大楚,欠你的。”
“大將軍言重了。”
“不言重,不言重,燕人背信棄義在先,屠我青鸞軍四萬將士,這筆仇,不能不報,有一點薛將軍可以放心,當初是望江結冰,我大楚水師受限無法增援玉盤城,今日在這南門關,大楚就在你的身后,本將軍所領十萬大楚皇族禁軍,也在您的身后。”
“大將軍,其實末將有一事不明。”
“但說無妨。”
“兩國交鋒,戰便戰,和便和,我楚國為何次次都………”
“顯得不大氣?嘿嘿,我也是這般看的,上次的青鸞軍覆滅,就是因這個原因,但沒辦法啊,攝政王也難啊,先皇崩得太快,太猝不及防,使得我大楚動蕩這么久,無法全力對外。
就是現在,說句心里話,我大楚還是沒能調和好內部,那些個傳承貴族,彼此之間的心思,實在是太多了。
至于說這次,這不入秋了么,給燕人找點事情做做,燕人鐵騎再怎么兇猛,難不成還能撞破這城墻不成?”
薛讓搖搖頭,道:“末將還是不信,只是為了讓燕人疲憊。”
要知道,燕人屠殺了青鸞軍后,楚國還是認下了合約,這意味著楚國還沒做好全面開啟國戰的準備。
但現在卻一反常態地忽然變得激進起來,甚至想要主動搞出動靜來。
薛讓雖然是降將,但好歹也是軍營里熬混出來的,這點兒風向還看不清楚的話也不可能爬到這個位置來。
年堯倒也大方,身子湊過來,壓低了聲音,道:
“乾國那位官家派出使者來面見攝政王了,商議聯合抗燕之事。”
“乾人有那個膽子?”
如果說青鸞軍的覆滅,是因為野人主力大軍被殲滅望江冰凍等等一系列的客觀因素造成的話,那么乾人,那就是完完全全被燕人曾按在地上使勁地摩擦了好幾輪。
“乾人倒是有些痛定思痛的意思,畢竟,被人家鐵蹄打到京城下,飲馬汴河邊,這種屈辱,就算是乾人喜歡風花雪月也是絕對接受不了的。
乾國那位官家也是有意思,說他乾國各路兵馬正在重建,還在練兵,我大楚,如今也是在肅清內部,暫時,都無力北伐對燕。
但總不能讓燕人在吞了三晉之地后,悠哉悠哉地休養生息,總得給燕人找點事情做做。
攝政王同意了,燕人看似勢大,但攤子大,底子薄,在真正的大戰之前,可以用這種法子疲敝他們。
哦,對了,有件事,我不說,薛將軍也應該清楚,但我還是要說一下。
若是燕人舉兵過來攻打鎮南關,有我親率的皇族禁軍在后面壓陣,怎么著都不可能讓燕人打上來。
但薛將軍動手時,也得悠著點兒,要知道那位燕人南侯現在可是在奉新城坐鎮,可不能貪功冒進。
若是真的冒進了,薛將軍,可別怪到時候我年堯見死不救。”
“大將軍這是多慮了,我薛讓有幾斤幾兩還是清楚的,再自負,也不覺得自己能和那位燕人南侯比肩。”
“對,就是這樣,咱的主力就盡量不要出鎮南關地界,最好誘使燕人大軍來鎮南關這里耗,野戰方面,只要那位燕人南侯在這里一天,我都不敢和他對上。”
“大將軍也太過自謙了。”
“不,這是和薛將軍你一樣,心里都有點數,屈天南就是心里太沒數,所以才沒了的,咱不能像他那樣傻。
再者,這邊打起來,熱鬧起來,攝政王也就有理由將國內那些大族的私兵調過來整合一番了,純當是拿燕人來練練兵,我想,乾國那位官家,應該也是打著一樣的算盤。
行了,薛侯爺,呵呵,等天亮后,得喊您薛王爺了。”
……
大燕永平二年秋,鎮南關守將薛讓奉司徒家旁系子弟司徒永為帝,自封長平王,復立大成國。
翌日,三封軍令自奉新城發出,一封燕京,一封穎都,一封雪海關。
因為間隔太遠,軍情傳遞耗時長,所以在鎮南關事發后,雪海關才收到一封消息,那就是南望城總兵許文祖上報朝廷,乾國新任梁鎮節度使鐘天朗率騎兵八千,主動犯邊,拔堡寨兩座歸去。
乾人的主動挑釁動作,還在鎮南關之前。
而剛剛平定野人之亂正準備休養生息的燕國,兩條邊境線上,烽火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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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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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鄭凡將來自靖南侯的軍令丟在了桌上。
此舉倒不是想要表達什么不滿,畢竟鄭伯爺再怎么撲騰,還不至于對老田有什么看法。
甚至,就連魔王他們自己也承認,只要老田在一天,只要老田沒打算造反,那大家伙只能繼續當大燕忠良。
“軍令一式兩份,一份是軍中文書所寫的軍情敘述,一份,則是侯爺親筆寫的軍令。”
鄭凡伸手,敲了敲桌面,
對坐在下方的魔王們道:
“軍令也簡單得很,就倆字———坐著。”
瞎子聞言,點了點頭,顯然,這道軍令,在他預料之中。
四娘也是長舒一口氣,手里織毛衣的速度也輕快了不少,雪海關內外現在這么多口人,原本的錢糧儲備只是能平穩過掉這個冬天,若是此時再興起兵事,那么這個冬天,就不好過了。
畢竟,不是每場仗都能獲利,很多時候一些仗,真的是純消耗,想找進補的地方都難。
野人王坐在最下面的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依舊戴著腳銬,沒座位,只是坐在地磚上。
“反正大家伙現在也都是坐著,就說說看法吧。”
鄭凡默默地抽出一根煙,沒點,只是放在指尖把玩。
瞎子起身道:
“主上,此次鎮南關和南望城一線興起的烽火,應該并非三國大戰的前兆,乾人那邊,是動用他們新建起來的珍貴騎兵部隊進行偷襲,而咱們這邊,鎮南關雖說是楚人的地盤,但也只是那個原本的司徒家降將薛讓充當門面舉了個司徒家旁系子弟稱帝,楚人只是站在后面。
楚乾兩線,應該是雷聲大雨點小,做做樣子,制造制造緊張態勢罷了,沒打算真刀真槍地和燕國正式開干。”
這時,
野人王見瞎子說完了,
馬上補充道:
“伯爺,北先生說得很對,楚人的性子我最清楚不過,說好聽點,是他們自認為自己是貴族傳承的底子,說不好聽點兒,就是骨子里沒那種跟人豁出去拼命的氣魄,尤其是那位楚國的攝政王,其風格是最喜歡將一切操弄于股掌之間,和咱們的大燕陛下不同,他不喜歡賭,他喜歡穩。
楚人這次推出一個牌面過來,目的只是為了攪和攪和這一池的水,讓我們動起來,疲憊我軍。”
野人王需要抓緊短暫的時間盡可能地表現自己,因為他的時間本就不多,每一次他表現出自己的價值后,大概率都能得到生活待遇上的些許提高。
現在,他爭取早日能換到地上的牢房里去。
因為自打平野伯府建成,他也搬進平野伯府的地下囚牢后,晚上睡覺總做噩夢,時不時地感覺自己身上發寒,總之,那個地兒透露著一股子邪性,因為野人王常常自詡自己為蟑螂,哪兒都能過下去,但這次的囚牢,他是真的不想待了,他真怕再住下去自己會暴斃。
鄭凡聞言,點點頭,道:
“所以這次,是乾楚兩國的疲憊之策了,呵呵。”
以鄭凡如今的地位,其實是能夠站在稍微高一點的位置去俯瞰大局了。
先前征討野人時,東征大軍第一次失利,鍋,大皇子確實需要背一部分,但根本原因,還是在于燕國連年征戰導致的疲憊。
早年間的戰事,燕國動用的是什么軍隊?
那是鎮北軍靖南軍,地方軍和禁軍只是負責打打邊鼓,許胖胖當初在南望城集結各路軍頭子拼命壓制住乾國三鎮邊軍的試探,這已經是第一次三國大戰里,地方軍所做出的最大功績了。
而東征大軍第一次出征,選擇組建的左路軍,其實也是因為地盤鋪太大了,各地都需要駐軍駐守,同時大燕兩路精銳自身損耗很大,導致不得不起用地方軍和禁軍來維系和支撐帝國征伐的腳步。
望江內左路軍浮尸一片,根本原因還是因為左路軍軍隊素質比之鎮北靖南軍差距太大。
隨后,靖南侯掛帥出征,所謂的“移花接木”,
看似巧妙高深,
但本質上無非是“田忌賽馬”而已。
就是將地方軍和禁軍以及成國歸附兵馬,這些“下等馬”喬裝成靖南軍鎮北軍開赴玉盤城下,再以換裝后的鎮北軍靖南軍為主力,一舉擊潰野人王所率之主力。
問題,其實還在,兵員補充和成長遠遠跟不上連年戰爭所帶來的消耗,靖南侯的做法說白了就是將自己的缺點完全藏了起來。
再在擊潰野人主力后,大燕那么剛強的靖南侯,那么剛強的皇帝陛下,都沒有去推行北伐雪原的征程,這就意味著他們自己其實也清楚燕國之疲憊已經到了怎樣的一種程度,不是不想打,是打不動了。
最清晰的例子就是,以前要是帶著三千鎮北軍或者靖南軍,哪怕面對上萬敵騎,鄭伯爺也是敢談笑風生的,直接騎臉去干也沒什么心理負擔,反正干不過老子想突圍問題也不大。
但現在,讓鄭伯爺隨機挑選出三千雪海關騎兵出來,哪怕是自家騎兵,鄭伯爺也沒那個自信去浪了。
精兵良將,實在是太寶貴的財富,不是說拉人頭就能迅速批量整出來的。
另外,晉地被打爛了,還沒恢復過來,燕國也已經國庫和民力都陷入了快脫力的狀態,這就是軍事層面上的另一個層面的影響了,雖說不是一個層面的,但影響是互通的。
鄭伯爺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道:“這不就是當初老毛子在北邊屯兵對付咱們的招數么?”
就是仗著我體量比你高,我能耗得起,就故意和你耗。
瞎子則道:“但這方法,代價小,收益大,確實好用,當初咱們也是這般對付小霸王的。”
隨即,
鄭凡和瞎子相視一笑,其他魔王也都點點頭。
只有坐在地上的野人王一臉懵逼,
什么毛子,什么小霸王,
這是在打什么機鋒?
發現自己居然跟不上節奏后,野人王頓時陷入了深深的危機感。
鄭凡則繼續道:“所以,靖南侯的這封軍令,也算是看穿了楚人的謀劃吧。”
那邊要鬧騰,那就讓他鬧騰去吧。
燕國現在的優勢在于野戰方面的絕對自信,無論是那個薛讓還是楚軍,只要敢出鎮南關冒遠了,燕軍就有足夠的把握將其擊潰。
畢竟靖南侯本人現在可就在奉新城坐鎮呢。
“阿程。”
“屬下在。”
“我覺得楚人大概率不會出動大軍出來,但很可能會派出小股兵馬外出襲擾,待會兒你下去后給金術可安排一下,讓他領兩三千騎外擴出去,咱們主力可以不動,但必要的防衛還是要做好。”
“是,屬下知道了。”
“四娘。”
“屬下在。”
“知道現在日子緊吧,咱們的錢糧供需,也就將將能安穩過個冬,但你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籌措結余一部分糧食出來,大概率不會開打,但我們得有備無患。”
燕軍傳統,尤其是現如今在晉地駐守的燕軍,受軍令出征時,得自備一大部分糧草,可等不及讓后頭來進行運輸和補給。
從燕京那里過來,路途過于遙遠,遠水解不了近渴,再者南望城一線的烽火,可謂是直指燕京的,朝廷那邊著重要防備的,還是那邊的情況。
而穎都那里,先前籌措出下半年的軍需錢糧出來,已經有些“刮地三尺”了,畢竟晉地因為戰禍荼毒,早就成了爛攤子。
總而言之,接下來如果真要開戰,大燕在晉地的各路兵馬,得做好自己給自己管飯的準備。
“三兒。”
“屬下在。”
“在不影響秋收工作的前提下,多制造一些攻城器具的零部件。”
“是,主上。”
攻城器具不可能隨軍攜帶,但一些關鍵性的零部件如果事先準備好了,等到地方伐取木材后就能很快地趕制出來。
一個個任務分配了下去后,
鄭凡擺擺手,
道:
“都散了吧。”
但就在這時,外頭來了一名甲士,躬身稟報道:
“伯爺,剛收到一封哨騎來信,說鎮北王府郡主的車隊已近我雪海關,有一支八百人的騎兵隨扈,郡主車隊約兩百人。”
隨扈的騎兵應該是附近哪個將領派出的,而郡主真正自己帶過來的人,也就兩百。
野人王聽到這一則消息,這一次,倒是一點異常都沒有。
四娘則是面帶微笑地看了一眼鄭凡,
顯然,
四娘早就期待去調教郡主殿下了,這會讓她有滿滿地成就感。
鄭凡則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無奈道:“我還以為鎮南關出了事兒后,那位郡主會留在穎都不動了呢,沒想到居然還是繼續東行到了咱們這里來。”
瞎子開口道:“而且看樣子,應該是得知鎮南關有狀況后,加快了行進速度趕過來的。”
阿銘則道:“阿力和劍婢還沒回來,這樣子的話,他們很可能就在郡主的隊伍里。”
鄭凡看向梁程,道:“派八百騎去接應一下。”
“是,主上。”
外頭現在風頭很緊,雖說鄭凡對這位郡主很不感冒,但也不想她在自己地盤附近出事兒,否則這屎盆子扣得也太冤枉了。
四娘開口問道:
“主上,郡主來了的話,該以什么規格招待?”
“四娘你就自己看著辦吧,不用太隆重,歡迎儀式也免了,對了,郡主住處,安排到城南。”
平野伯府可是在城北。
“奴家知道了,主上。”
議事結束了,
野人王再度被押送向囚牢。
只不過,
這一次,
瞎子出了議事的小廳后,則是跟著押送的甲士一路走到了地牢入口處。
野人王有些感動地道:
“有勞北先生相送了,奴這怎么好意思呢。”
“沒事兒,進去聊聊。”
野人王被押送了進去,待得投入鐵柵欄之后,在瞎子的示意下,四周負責看押的甲士全都出去回避,地牢里,只剩下瞎子和野人王。
這其實也是二人經常出現的相處模式。
“北先生是有什么事么?”
“自從得知郡主要來這里看雪后,我就一直在尋思一件事情。”
“北先生可以與我說說。”
“我在想,我們雪海關,除了我家主上,還有什么東西能夠吸引到郡主的。
而且,就算是我家主上,說實話,也不是郡主想拉攏就能拉攏的了的。”
“所以呢?”
“所以,我就在想,有沒有這樣一個可能,郡主來雪海關,其目的,或者叫其主要目的,并不是我家主上。”
“不是咱們伯爺,還能是誰啊?”
“你說呢?”
“總不可能,是為了我吧?”
野人王指著自己自嘲道。
“對啊,為什么不能是你呢?”
“……”野人王。
瞎子伸手,從兜里掏出一個已經干癟失去不少水分的橘子,一邊剝一邊道:
“咱們這么講,一個男人,以前暗戀一個女人,暗戀得死去活來,只不過他以前地位太過卑賤,而那個女人,身份又極為尊貴,所以,二人沒什么可能。
但如果那個男人,忽然成功了,做出了一番事業,他最想做的,是什么?”
將一塊橘肉送入自己嘴里,一邊咀嚼一邊繼續道:
“你應該在之前,就曾聯系過郡主吧,告訴她,在遙遠的雪原,有一個男人,曾暗慕過你這么多年,且如今,他已經打下了大半個成國,成為雪原之王。
這是根深于人內心深處的一種執念,很少有人能夠控制得住的,而且,衣錦還鄉這種情緒,大部分時候,也不需要去控制住。”
“您說笑了,北先生,怎么可能呢。”
“不,在你當初率部攻破雪海關之前,其實大燕密諜司就已經偵查出了你曾在北封郡鎮北侯府內的輔兵營里服役過的經歷。
所以,哪怕你忍住了,沒有派人去送信或者主動聯系郡主,但郡主,應該是記得當初被自己抽了那一鞭子的奴軍。”
“可是,可是,可是不是已經有個野人王被押運去了燕京了么?”
“這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我覺得,我應該沒有想錯。
茍莫離,你是個人才,你的才能,不僅僅局限于在雪原,其實,無論你去哪里,愿意用你的人,都挺多的,只不過,都得防著你反噬罷了。
而那個女人,
她很自信,她也很任性,
她可能不會擔心你的反噬。
甚至,
如果她知道有你這個男人,曾那般迷戀著自己,甚至現在還如此迷戀著她的話,她應該會很有興趣將你收入囊中。
有個詞,叫心理測寫,你可能沒聽說過,唔,這么說吧,我這人的專長,其實是揣摩人心。
我覺得,這么做,很符合那位郡主的人設。”
“北先生,既然您這般篤定,那如果真的那位郡主真的點名想要我,怎么辦?畢竟,私藏我,可是大罪啊。”
瞎子笑了,
這種笑容配合其那空洞的目光,
顯得很是陰郁。
“她沒那個資格,這里是雪海關,不是北封郡的鎮北王府。”
“但她畢竟是鎮北王的女兒,陛下,也會照拂她的。”
瞎子則道:“嚯,誰又不是個寶寶怎滴?”
“嗯?”野人王有些不解。
“她背后有鎮北王,咱們伯爺背后則有靖南侯,而且,縣官不如現管,在這里,可以給她面子,也可以一點面子都不給她。”
野人王沉默了。
瞎子則繼續道:“一些事,你因為關在這里,可能沒人跟你說,靖南侯的兒子,現在就養在咱們平野伯府里,我家主上,還是小侯爺的干爹。”
“小侯爺?”
瞎子伸手指了指頭頂,道:“應該就在你頭上的,隔壁。”
野人王囚牢的隔壁,躺著沙拓闕石,而沙拓闕石正上方,則是小侯爺的嬰兒房。
其實,野人王這些日子的萎靡瞎子也注意到了,所以,不得不再感慨一句小侯爺的八字,那是真的夠硬的,從小到大大部分時候都是在“墳頭蹦迪”,居然吃嘛嘛香睡得也賊踏實。
“北先生,您本不用來與我說這些的。”
“不,我得說,因為我看重你的,包括主上,其實也很看重你,因為我們都覺得你的價值很大,所以,我提前告訴你,讓你自己做好抉擇。”
“什么抉擇?”
“那就只能你自己去想了。”
說著,瞎子拍拍手,站起身,看樣子是準備離開了。
野人王則笑道:
“是不是要派人將這里的入口給封死?”
封死入口的話,可以防止人劫獄。
留下足夠吃喝和通風口就足矣。
瞎子搖搖頭,道:
“不,都說郡主身邊高手不少,但其實,我們不介意郡主派人來劫獄。”
瞎子說著,裝作不經意間伸手,觸摸了一下牢房北側的墻壁。
摸著摸著,
瞎子臉上的笑容,
越發燦爛了,
像是想到了一件極為有趣的事。
其實,當瞎子的精神力嘗試滲透這面墻壁時,遭遇到了極大的阻力,這是因為沙拓闕石躺在那里自成氣場,可以屏蔽掉外界對這里的感知。
所以,野人王只覺得住著不舒服,難受,體虛多夢,這是受煞氣和風水的影響,但這只是最低層次的表現,而事實上,雖然只是一墻之隔,但他是不可能感知到隔壁內的存在的,甚至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而此時,
剛剛結束議事的鄭凡則提著一壺酒走了下來,
看著擺放在自己面前的棺材。
鄭凡覺得,
宿命真的是一個圓,總是能夠在你不經意間,給你一種站在終點卻又像是站回圓點的恍惚感。
在鄭凡的記憶中,
那個男人,站在鎮北侯府大門口,提著酒壇,大吼:
“我本荒漠一野蠻!”
似乎,就在昨日。
那一日,原蠻族王庭左谷蠡王沙拓闕石戰死于鎮北侯府門口,
只為向滅掉沙拓部全族的鎮北侯郡主要一個解釋!
少頃,
鄭凡將酒壺放在了棺材蓋上,伸手,撫摸著棺材蓋,用一種像是對熟睡中人說悄悄話的語氣,
緩緩道:
“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