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氏,閔氏,閔氏,文氏,再加上個范家。
鄭伯爺不由得再度拿起剛剛放下的茶杯,又喝了一口茶;
怪不得呢,
真的是怪不得呢。
范家的過分殷勤,過分楚奸,過分的下重注的膽魄,
在此時,
終于有了個由頭。
范正文的妻子,是閔妃的妹妹,也就是小六子的小姨,而范正文,則就是小六子的小姨夫。
范家,是和小六子在生意上有對接的,所以,范家從一開始就清楚,小六子不是那種混吃混喝的閑散王爺,同時,小六子只要還想借用他這個姨夫家的力量,也不可能不給他透露自己的隱藏實力。
更別提,小六子大婚時的場面,加上燕京之中的風云變幻,小六子借著大婚正式宣告自己加入了奪嫡。
不管是站在利益角度還是親情角度,鄭凡相信,范家都是無比希望小六子最后能夠在奪嫡中勝出,成為下一代燕皇的。
因為這樣一來,范家就能從屈氏奴仆,搖身一變,直接成為皇親國戚!
且這個皇親國戚,來得可不要太正宗太鐵桿,因為小六子的母族,真正有血脈聯系的母族,只剩下他這一個小姨了。
鄭伯爺覺得,
設身處地地想一下,
如果自己站在范正文的角度,
他也是愿意搏一搏的,因為前景實在是太美好了,值得拿全族安危,去賭那成功的可能。
忽然間,
鄭凡又想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這次入楚,是靖南侯給自己下的令,一開始自己是不愿意去的,但侯爺直接下了軍令,他不去也不成。
而當年奉命率兵屠滅閔家的,
正是靖南侯!
所以,靖南侯是不是知道閔家有一個余孽,且就在范家?
所以才命令自己通過這條道進入楚國?
鄭伯爺微微皺眉,
合著大家都在睜著眼下棋,
就自己是在悶頭拱卒?
范正文看見鄭凡皺眉了,忙道:
“伯爺,這件事,范某是萬萬不可能扯謊的。”
鄭凡擺擺手,當即變笑臉,道:“范兄這話說的,本伯自是信的。”
說完,
躺在椅子上翹著腿的鄭伯爺從靠椅上起來,
對著閔氏,
恭恭敬敬地行禮:
“末將,參見夫人。”
參見夫人,
這話聽起來不倫不類的。
但也是沒辦法了,至少,得表現出一個禮數出來,不管如何,這是小六子的小姨。
雖說,就算閔家沒有被滅的話,閔氏大概也能因為閔妃的關系被封一個誥命,但在身份上絕對高不過以軍功起家的平野伯,但現在不是細究禮節的時候,重要的,是態度。
有時候,態度沒什么用,但其實又有些時候,態度其實具有非常重大的價值。
一個閔氏的身份,就足以讓鄭凡和范家完全聯合起來,直接減少了太多的提防和間隙。
閔氏忙避身道:
“伯爺,使不得,使不得。”
她是破家余孽,其實心里也清楚,就算和小六子有親戚關系,但在平野伯面前,她依舊沒資格拿大,他丈夫與他說過眼前這位平野伯,說昔日平野伯是靠著小六子發家不假,但現如今的平野伯,就是成玦看見他了,也不敢真的當其為門下走狗,必然得客客氣氣。
而范正文確實是個七巧玲瓏心的人,他開口道:
“可惜犬子在屈氏私學,不在家里,兩個小的,年歲又太小,也就沒有帶過來,倒是他們可惜了,沒能在今日得以一睹平野伯之風采,犬子可是仰慕平野伯得緊啊。”
閔氏在此時也開口附和道:“少良在家時說過,似平野伯這般的,不靠家世,憑自己才能走出來的,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依照范少良的年紀,說出這種話,真的一點都不奇怪,因為范家看似風光無限,但奴仆的身份,卻根本無法摘掉。
也因此,作為范家少主,有這種心聲和向往,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當然了,
鄭凡也清楚,
范正文和閔氏忽然說起自家兒子,可不是為了借兒子之口來夸贊自己,拍自己馬屁。
而是要告訴鄭凡,
他范正文和閔氏的婚姻,不僅僅是收留閔氏余孽,也不僅僅是投機的政治聯姻,他們夫妻之間現在營造出來的“相敬如賓”不管是真是假,但他們有三個孩子。
子嗣,
就是最大的定心丸!
而且范正文既然說了其長子范少良在屈氏私學上書,那必然是嫡子身份,畢竟,只有奴仆家族的嫡子才能有資格進屈氏私學和屈氏小主子們一同念書。
也不知道范正文是用了什么法子,將閔氏,變成自己正妻的。
但總之,
一個正妻,
一個嫡子,
這就是血脈和政治影響力的最好傳承!
因為如果小六子的小姨,不是你范正文的正妻,而是側室,甚至是妾侍,那你范正文和小六子之間,還有個屁的關系?
如果小六子的表弟,不是你范正文的嫡子,而是庶子,或者是再來一出自小在家族里不受待見被欺凌的戲碼;
那你范正文就不是和小六子有親戚關系了,那是有仇了!
范正文告訴鄭凡這個,就是在明明擺擺地向鄭凡說明,他范家,他范正文,在和小六子,在和這位未來有可能繼承燕國大統的皇子這里,關系是杠杠的,是有效落實的。
表弟,是真的表弟,親表弟!
若是日后大燕真的能打破鎮南關,大軍入楚,像吞并三晉之地那樣吞并楚國,那他老范家,是完完全全能夠實現騰飛的。
事到如今,
鄭伯爺都不得不在心底對這位范家家主,豎起一個大拇指,暗道一聲牛逼。
這是真的牛逼,
將身份不能言明的閔氏運作成正妻,肯定不容易,畢竟范家雖然是屈氏家奴,但家大業大,也不是什么小門小戶。
刨除“愛情”這個看似很站得住腳但實際上對這些鉆心權謀的人物而言完全是累贅的可能,
也就是說,
范正文等這個機會,做這個鋪墊,真的已經很久很久了。
老范家,
等著做這個楚奸,
也很久很久了!
鄭凡笑了笑,指了指桌子,道:“既然都是一家人,那就不要這般拘束了,我們還是圍桌而坐吧。”
原本,是鄭伯爺躺著,這夫婦倆正襟危坐,現在,大家可以平起平坐了。
范正文也沒扭捏,領著妻子坐了下來,四娘上前,給大家重新續杯涼茶。
“不瞞范兄,本伯這次入楚之前,其實設想過許許多多,但入楚之后,沒想到會是這個場景。”
范正文笑道:“別說伯爺您了,就是范某,也沒想到過會是伯爺您這次入楚,說句開門見山的話,如果換做其他人這次入楚,范某,范家,必然不會這般開誠布公地招待的。”
這是實話,
因為世人都知道鄭凡和六皇子之間的關系,畢竟,鄭凡最早是靠著六皇子的賞識才得以被提拔的。
“不過,伯爺,既然是自家人,那咱們就說說自家話,蒙山地界,我范家是能夠掌控的,這一線上,我范家都能吃得透,這次之所以在下庸這座外宅里,請伯爺住進來,也是想對伯爺您說明;
再往下庸深處走,或者過了下庸,我范家想繼續幫伯爺您遮掩行蹤,就難了。”
繼續往里走,就要出自家勢力范圍了。
鄭凡聞言,點點頭,道:“還請范兄教我。”
這個人,心機深沉,是個人物,鄭凡不介意在此時稍微說點兒好話,擺個低姿態,畢竟,能得實惠的,還是自己。
“伯爺這話就言重了,伯爺這次入楚,范某斗膽猜測,想必有三個目的,伯爺且聽,看范某猜得是否準確。”
鄭凡抬起手,道:“哦,請說。”
“第一個目的,乃是探清虛實,雖說燕楚兩國之間,互相往來的密探必然不少,所能傳遞回去的消息,也是極多,但有些路,到底得自己走過才知道深淺,尤其是對伯爺這種軍旅之人而言,最是如此。
范某曾聽說,當年靖南侯為了打好借道伐晉這一仗,曾數次以白龍魚服親自走過那條道,這才能有那一場神兵天降入晉之大捷。”
鄭凡聞言,點點頭。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就比如在當初自己第一次入乾時,是真沒想到乾國那看似密密麻麻的堡寨后頭,其邊軍,竟然是那種鳥樣。
事實證明,如果當初大家都知道乾國三邊邊軍那么拉胯的話,根本就輪不到他鄭凡第一個下海吃螃蟹。
這次入楚,從范家身上,其實鄭凡很清晰地感知到了楚國的社會面貌。
楚國,不僅僅意味著玉盤城下,那數萬守城戰力驚人最后不得不用圍城一招才餓趴下的青鸞軍,也不是鎮南關后頭,十幾萬楚國皇族禁軍。
一個國家,它所能包涵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多。
自己看見了一個范家,但在楚國,肯定不僅僅只有一個范家。
看似龐大的楚國,只要能夠擊垮他一次,能打入他的國境內,可以通過太多太多的手段去瓦解他的反抗能力。
“伯爺第二個目的,在范某看來,應該是想要為以后布局。”
“布局?”鄭凡有些好奇道。
“是的,布局,因為伯爺您現在是雪海關總兵,范某相信,雪原,應該不會對伯爺構成太大的威脅了。
現如今天下大勢,是大燕以一國獨扛三強。
一強,為蠻族,但如今蠻族和大燕顯然近期內不會開戰。
二和三,則為乾楚。
至于晉人余孽和野人,已經不夠資格上桌了。
眼下,平野伯經營雪海關,日后一旦用兵,除非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否則大燕朝廷是不會讓伯爺您率軍去銀浪郡打乾國的,也不會去更遠地打蠻族,伯爺所要面對的日后戰場,必然就是大楚!”
因為距離離得近,以雪海關為基點想要對外開拓的,攻打楚國,是必然的。
最極端情況,就是大燕其他戰線出現巨大問題,不得不讓鄭凡率軍千里迢迢去支援,這是最極端的。
“此次伯爺入楚,大可將這大楚看作是這大澤香舌,至于是靜心烹制地喝,小口小口地品還是一鍋煮了大火一烹放作涼茶,就全憑伯爺心意了。”
鄭凡點了點頭,問道:“那第三個目的呢?”
“第三個目的,就是揚名!”
“揚名?”
“時下民間好事者有個說法,當世年輕將領有四大,一則為蠻族小王子,二則為乾國鐘天朗,三則為大楚年堯,四則為大燕伯爺您。
在范某看來,另外仨,都不足以與伯爺您并立。
他們三個,其實全都是靠的家世支撐,小王子有王庭,鐘天朗有鐘家這個乾國第一將門,年堯是攝政王在潛邸時的家奴出身,只有伯爺您,看似也曾有貴人相助,但一個是被人笑話為有眼無珠的鎮北侯府郡主,一個是落魄的六皇子,所以,伯爺您是靠真刀真槍的本事,建造出來的這番功業!
說句犯忌諱的話,伯爺您深受靖南侯看重,更是被靖南侯引以為得意門生,這份殊榮,堪稱無雙。
但伯爺您的年紀,還是太過年輕,所以您必須得繼續立下大功,不是為了鞏固伯爺您現如今的地位,而是在日后江湖草莽間再有好事者評比什么四大八大將星時,會自動地將伯爺您篩出。
讓世人覺得,您不該和他們在一起比,而應該和靖南侯鎮北侯,和鐘文道這幫人去比。
文人需作品造文名,軍人需戰功塑威望。
伯爺您現在,需要戰功,需要威望,需要名聲,您,很需要。”
范正文越說越激動,
這個男子,是有心氣兒的,但卻不得不自出生起就接受這種宿命,他明明是在說鄭凡,但自己,卻說著說著像是被感染了一樣:
“伯爺,您要做的,是立下一片大大的軍功,日后,才能接靖南侯的班,日后燕國再有戰事時,燕皇陛下第一個想起的,就是伯爺您!”
鄭凡點點頭,道:“三個目的,范兄說得都對。”
范正文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訕訕一笑,道:
“伯爺,是范某唐突了。”
鄭凡搖頭道:“既是自家人,又何來什么唐突不唐突的?”
說著,
鄭凡又道:
“還請范兄教我,下一步棋,該怎么走。”
既然這三個目的說得頭頭是道,那鄭凡相信范正文肯定也幫自己規劃好了下一步的計劃。
范正文端起茶杯,將杯中涼茶一飲而盡,隨即,又將杯子重重地砸在桌面上,
道:
“巧了么不是伯爺,下月十五,也就是元宵節那日,攝政王同胞之妹,大楚四公主,將嫁予屈氏當代嫡長子。”
聽到這個消息,鄭凡馬上心領神會,嘴巴微微張開。
而站在鄭凡身后的四娘,眼睛直接亮了!
范正文繼續笑道:
“大婚那日,平野伯若是能率軍劫走公主,
此功如何?
此名如何?
此威如何?”
范正文深吸一口氣,像是一頭壓抑許久的野獸,終于得以找到機會露出自己深藏的獠牙,站起身,重新用茶杯從盆里舀出一杯涼茶,對著鄭凡,
道:
“可謂不虛此行乎?”
鄭伯爺也站起身,端起茶杯,重重地和范正文碰了一杯,
道: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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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范正文夫婦并沒有在外宅留宿,而是回到了下庸的本家宅邸。
范正文的身份不簡單,有些場合,需要他露面。
當他們離開后,鄭伯爺擺擺手拒絕了四娘準備晚食的建議,涼茶喝得有點多,不餓。
四娘則走到鄭凡身后,伸手幫鄭凡按摩著肩頸,
道:
“主上,范正文這個人,不簡單。”
能被四娘稱之為不簡單的人,很少。
鄭凡默默地點點頭。
“說話,做事,甚至每一個微表情的掌控,都拿捏得爐火純青,這是一個野心家,而且是一個優秀的野心家。”四娘繼續道。
鄭凡閉著眼,笑了笑,道:
“你信不信,明天他來時,會帶來全盤計劃。”
“我信的。”四娘說道。
“小六子是怎樣的人,咱們其實都清楚,他父皇推了他偷偷立起來的外公母親的生祠,他也能繼續裝樣子去田埂邊表現一下傷心。
你要說這種人心里到底能有多少親情因素在,我是不信的,何況還是一個沒怎么接觸過的小姨,以及更遠的一個小姨夫。
都是政治人物,都他娘的是冷血動物,只能說這小姨的存在,變成了一個橋梁紐帶,將他們兩個更好地聯合在了一起,但本質上,還是范正文的能力,得到了小六子的認可,才會將其吸納為自己勢力范圍的一環。
我甚至覺得,從范正文得知是我要入楚時,他就已經在盤算著這個計劃了,哪怕趕不上這位公主,那就還會有郡主、縣主、屈氏嫡女或者是其他的什么目標。
他會早早地幫我安排好,選定好。
就像是走進一家私人訂制的高檔服裝店,他為你選的衣服不僅僅適合你這個人的身高體量,還會貼合你的口味審美,同時,還會給你準備多種選擇。”
“沒想到主上對他的評價,這么高。”
“他不是池中物啊,正因如此,他才不甘繼續在楚國戴著家奴的帽子活下去吧,而且,世世代代,都無法脫離這個身份。”
楚國不亡,范家將永遠都是家奴。
“主上沒起愛才的心?”四娘問道。
鄭凡搖搖頭,道:
“和瞎子重合了。”
頓了頓,
鄭凡繼續道:
“瞎子比他優秀得多。”
這種布局謀劃形人才,鄭凡已經有了。
這種人才,并不是越多越好,因為很可能會出現一加一小于二甚至是小于一的局面。
再說了,實在不行,野人王也是這方面的好手。
不管范正文怎么優秀,野人王絕對不會比他差,而且野人王也曾實際證明過他在大場面上的能力。
只能說可惜野人王的崛起之路碰上了田無鏡。
雖說在鄭凡一直秉持著“自己的是自己的小六子的還是自己的”原則,
但對范正文,他并沒有想招攬的意思。
最重要的是,人沒理由放著未來皇親國戚不當,而來上鄭伯爺的這條船,除非小六子在奪嫡斗爭中最后失敗了。
“對了,你說這大澤香舌奇怪不奇怪,別的茶喝了后都有提神醒腦的效果,唯有這個茶,居然能幫人助眠。”
“所以,大澤,是個好地方,以后主上也可以去逛逛。”
“是啊,不過,想逛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還是先………”
四娘馬上道:“先搶了公主再說?”
鄭凡愣了一下,他實在是有些難以理解四娘對“公主郡主”這類身份女子的執念和興趣,但這個時候也不想掃四娘的興,點點頭,道:
“對。”
……
翌日下午,范正文又來了,這一次,鄭伯爺沒在睡覺。
范正文所乘坐的,是一輛普通的運貨馬車,其實他昨日也是這般過來的,將自己打扮成了一個力夫的形象;
總之,站在門口的鄭凡沒瞧出任何的紕漏。
先前在蒙山地區,鄭伯爺可以帶著麾下兵馬大搖大擺地進來,那是因為范正文有信心將那里的消息完全隔絕,有那個自信和把握將消息捂在蒙山。
但在下庸,因為沒辦法十成十地掌握一切,所以他顯得很謹慎小心。
范正文這次沒帶閔氏,而是帶著一個老者。
老者的形象很邋遢,但靠近行禮時,鄭凡卻發現老者原本渾濁的目光瞬間變得清澈。
進宅后,范正文先告辭,他拿著一個包裹,要去換衣服梳洗。
是的,他還要洗澡。
做事細心,卻又有著一種講究和矜持,嘖,鄭凡在范正文身上,仿佛真的瞧見了瞎子的影子。
倆人在矯情方面,簡直如出一轍。
鄭凡坐在廳堂里,面前坐著那個老者,老者沒去換裝,入座前對鄭凡拱手道:
“小民翁藏海,參見平野伯爺,平野伯爺福康。”
“老先生請坐。”
“謝伯爺。”
翁藏海就坐下了,坐下后,就在那里喝茶,沒說話。
少頃,
匆忙洗漱過后的范正文又恢復到了昨日中年帥哥的模樣走了進來。
“呵呵,讓伯爺見笑了,一到談正事時,身上不干凈,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鄭凡笑道:“理解。”
范正文看向翁藏海,道:
“伯爺,這位是翁藏海,乃是范某的塾師。”
翁藏海起身,又道:“老朽乃范東家幕僚。”
鄭凡又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其實,三人都是很干脆的人,今天大家的見面,從一開始就透露出一股子爽利勁兒。
簡單地見過之后,翁藏海走到中央,從懷中取出了一張圖紙,這是一張地圖,只不過地圖上多了一些標注。
翁藏海蹲在地上,將圖紙鋪開,隨后又起身,拿來幾個茶杯,將圖紙壓住,轉而伸手劃拉一下自己散落在臉側的頭發,道:
“伯爺,這兒,是蒙山,這兒是,下庸,這兒,這兒,這兒,還有這兒,這一大塊,都是屈氏封地。”
屈氏封地面積很大,類比一下的話,屈氏像是這塊封地的諸侯王,而類似范家這種的,則相當于諸侯下面的臣子。
“屈氏柱國屈天南死在了玉盤城外,在楚國,有傳言說屈天南原本不必要死的,至少,不會死得那般窩囊,之所以會落得這般下場,還是因為朝廷因為攝政王輕信了燕國的合約,這才使得這位楚國柱國下令四萬楚地兒郎放下兵刃束手被屠。”
鄭凡搖搖頭,道:
“其實,不過是晚死和早死的區別罷了,因為那時候圍城已經很久了,剛圍城時,楚軍就已經缺糧。”
屈天南是楚國柱國,這種人,他絕不是泛泛之輩,就算之所以能當上這個柱國也是有姓氏幫持的原因,但屈氏家大業大,也斷然不會選出一個廢物草包出來承襲屈氏柱國的身份。
如果糧草充足,
如果援軍待望,
哪怕楚國皇帝連下多道圣旨,
屈天南也會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為由拒絕開城投降的。
他不傻;
但現實卻逼迫他,不得不埋下頭當一只鴕鳥。
翁藏海聞言,笑笑,道:
“伯爺說的,自然是真的,但真真假假,向來不是朝野所真正在意的事,一來,可能是為了平復非議,二來,屈氏這一次畢竟是從一開始就支持攝政王的,同時也直接派出了家族精銳青鸞軍出征晉國,且全部折損。
于情于理,攝政王都必須補償屈氏。
聯姻,自是最好的方式。
大楚四公主熊麗箐據說年輕貌美,先皇在時深受先皇疼愛,且是和攝政王一樣,都是明貴妃所出,故而,以四公主來聯姻屈天南嫡長子屈培駱最為合適不過了。
攝政王是想將屈氏一直綁在他的戰車上。”
鄭凡點點頭,認真聽著。
翁藏海并未在人物關系上耽擱太久,事實上,他之前的說明,也是為了凸顯出這位楚國公主的身份尊貴,絕不是那種不受寵妃子所生的沒存在感的公主。
“按照慣例,既然婚期是在元宵節那日,那么,四公主應該會留在郢都過完這個年,所以,郡主只有不到半月的時間從郢都來到屈氏本家所在的聚安城。
因為這是公主嫁人,而不是皇室招駙馬。
所以,小民預測,大概在十日時,公主出嫁隊伍應該會出現在聚安城南邊的周縣附近,因為那里有一座皇室的別苑,楚國先皇出郢都巡視時,曾落宿過那處別苑。
而楚國大婚,尤其是公主下嫁,禮數肯定不會少,無論是攝政王還是屈氏,都很看重這次聯姻,絕不會讓外人挑出毛病來。
隨同太監,嫁聘等等一系列章程得走,最起碼,得要個三天的。
所以,正月初十時,公主送親隊伍應該剛剛落榻周縣外的這處皇家別苑剛剛好。
而此時,也正是咱們動手的契機!
一來,十日從郢都至周縣,必然匆忙,送親隊伍必然人困馬乏;
二來,剛入住別苑,周遭環境不熟悉,各方面的事也很難即刻交接,這也是屈氏第一次迎娶公主,肯定有太多需要磨合的地方,這一日,雙方應該都忙得暈頭轉向。”
鄭凡很耐心地聽著,見翁藏海停了下來,道:
“可還有第三?”
翁藏海笑了,道:“伯爺,周縣的皇室別苑,再好的地方,太長時間不住人沒了人氣養著,也會破敗的,再加上公主下嫁的大事,別苑必然需要重新整修,而我范家,則是專司負責此事的。”
聽到這里,鄭凡臉上露出一抹微笑,道:“那就是正好了?”
范家整修別苑的話,那么安插自己的人進去,就方便多了。
不用從外面強攻,到時候直接內部發難,挾持住公主后直接突圍,事情的難度一下子就降下來了。
且,還恰好打在了護送隊伍和屈氏都焦頭爛額忙著禮儀各處交接的時間點上。
翁藏海道:“那確實是正好了。”
“不對。”
鄭凡搖搖頭,道:“還有一個問題。”
“伯爺請說。”
“說句心里話,劫公主這件事,就算是昨日剛剛聽范兄說起時,本伯也沒覺得有多難,當然了,有翁先生這般安排,必然只會更簡單。
但本伯覺得,真正的問題是,搶了人后,如何撤離?”
當年三百騎就敢直接莽破綿州城的鄭伯爺,自然是不會覺得莽掉一個出嫁公主有什么難的,因為公主身邊雖然會有高手也會有楚國皇族禁軍看護,但畢竟和打仗時不一樣;
而且,有些士卒是拿來戰場廝殺用的,有些,則是拿來充當儀仗隊用的,估摸著送親隊伍里的儀仗隊禁軍必然不少,他們看似人多,但戰陣廝殺的經驗不足,很難造成太大的威脅。
然而,
一旦抓到了公主,
下面該怎么跑路?
這里畢竟是楚國,在楚國境內抓了公主,整個楚國都會因此憤怒,到時候追剿的楚軍必然數不勝數。
想當初自己初生牛犢不怕虎時,也是被乾軍給一路追趕,到最后,要不是田無鏡率靖南軍出面嚇退了那位楊太尉,可能自己真的是創業剛開始就立即“崩殂”了。
抓了公主后再想讓范家安排退路,可以是可以,但這相當于是完全將范家給賣了。
鄭伯爺倒是無所謂的,就算是將范家當作一次性用品,用完后自己帶著公主跑回去風風光光,他范家被屠滅滿門又與我何干?
但人范家愿意么?
“伯爺明鑒,此事最大的難點就在于退路,退路一旦安排不好,反而會讓整個大局完全陷入被動之中。
不過,伯爺請看,這里是蒙山,而蒙山相側,是齊山,按理說,齊山也屬于屈氏的封地范圍,但那塊地方,則是交給吳家在經營。
吳家和我范家一樣,都是屈氏的奴仆家族,只不過吳家所經營的,更多的是乾楚之間的買賣生意。”
聽到這里,
鄭凡抬起頭,
“呵呵。”
范正文也笑了,翁藏海也笑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所以很多事情,一點就透。
回去時不走蒙山而走齊山的話,路途,肯定會遠不少,等走出山來,回歸晉地,應該是更往西。
當然了,最近的距離自然是搶完公主后就大搖大擺地從鎮南關回雪海關,那是最近的距離,就是有點費命。
從齊山走,可以禍水東引,將范家摘出去,將吳家坑進來。
一來,等于是將吳家當作了擦屁股紙,二來,也算是替范家剪除掉了一個競爭對手。
鄭凡不介意做這種一舉多得的事兒,他的要求很簡單,一個是公主,另一個就是安全回晉地。
如果能滿足自己的兩個要求,不介意互惠互利,畢竟,若是范家真的要一門心思地犧牲自我鄭伯爺還真不敢陪他們玩兒了。
大家都有利益需求,這是最好的合作模式。
“可有把握?”鄭凡問道。
“伯爺一路從蒙山進來,對那些堡寨防備,感覺如何?”翁藏海問道。
鄭凡回答道:“很一般。”
那些堡寨,可能警惕性上要比當年的乾國雞堡要好不少;
但實際上,又是一個翻版的乾國邊軍罷了。
屈氏在封地養私軍,且是合法的養,而外圍貧瘠的土地則交給奴仆家族去經營,那樣子的情況下能養得好兵才真的有鬼呢。
“伯爺,老朽只能說,齊山的防備,比蒙山,只會更弱,畢竟蒙山這里,正對著當初的司徒家,多少,還是有些警惕的,但齊山那邊,靠近乾國多一些,做的,也是和乾國那邊的生意,自然也就有些物以類聚了。
再者,我范家在齊山那里,也是有一些釘子在的,他們能幫助伯爺更好地通過齊山,老朽不敢保證一定不會出現意外,也不敢保證必然會順風順水;
但老朽覺得,以伯爺和麾下這些虎賁之力,哪怕只有千人,但一路打殺出齊山,其實也不算是什么難事兒。”
鄭凡默默地點了點頭。
鄭凡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四娘會意,走出去將薛三喊了進來。
范正文和翁藏海都是精明人,自是不可能對平野伯身邊的侏儒有什么偏見,當即也客客氣氣地行禮。
鄭凡已經聽完了整個大思路,至于下頭的具體細節,鄭凡就不用再多操心了,身為領導,只需要知道要做什么,至于具體該怎么做,那是手下人的事兒。
“你們聊。”
鄭凡指了指薛三和四娘,看了一眼范正文。
范正文當即起身,和鄭凡一起走出了客廳,留下翁藏海和薛三以及四娘繼續商議細節。
鄭凡默默地拿出大鐵盒,抽出一根卷煙。
范正文鼻子很靈,當即道:“煙草?”
“呵呵。”
“伯爺服散么?”
鄭凡搖搖頭,道:“本伯不碰那個,范兄喜歡?”
范正文笑了笑,道:“范某不習武,但惜命養身。”
“養身好啊,養身好。”
“伯爺,等傍晚時分,范某就要回去了,伯爺可愿陪范某一起回府一坐?不瞞伯爺,范某別的不敢說,但論起豪奢,我范家,在整個楚西北都是坐二望一的,畢竟,這也是我范家的立身根本。
自己若是不會玩兒,不會享受,那還如何能帶著主子家玩兒和享受?
且畢竟距離年后還早,伯爺住在這里,未免清冷了一些,在下庸,伯爺自是不方便帶兵出門,但略作喬裝,在城里看看楚國風土民情,也是好的。
再者,我范府里可是有十二鳳釵,雖是四下鄉野之民的玩笑話,但伯爺也可品鑒一番。”
鄭凡略作思忖,
抖了抖煙灰,
道: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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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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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奇怪我為什么會答應去范府?”
“是有點,因為這似乎不符合主上平時的風格。”阿銘說道。
“事出有三,第一次見面,范正文就說要幫我劫公主,第二次見面就帶著謀士來幫我們謀劃,如何動手何時動手到如何撤退,都幫我們想到了。
說是臭味相投可以,說是狼狽為奸也罷,總之,當我答應了要劫楚國公主回去的那一刻起,我們和范家,就已經成同盟了。
接下來,范家的人會動,三兒、四娘、金術可、柯巖冬哥他們帶著咱們的那些人,也會按部就班地動。
是潛伏下去以混入那座皇家別苑還是在撤退路上預留一股生力軍亦或者是劫公主那一日在外圍的鼓噪和呼應,門門類類,種種目目,都需要極為細致的規劃,而范家人所需要做的,其實比我們只多不少,他們冒的風險,也比咱們高很多很多。
所以,反正下面的事兒都有四娘他們去負責運作,我呢,能做的就是入范府,一是表示一種互相信任的關系,二則是我在范府,范府的人才能真的安心。
因為范家,必須得留在下庸,必須得留在楚國,他們不像咱們,拍拍馬屁股就能跑。”
鄭凡看了阿銘一眼,繼續道:
“這第二點呢,則因為范正文是一個很會做人的人,他甚至比瞎子還會做人,因為瞎子身上,那一抹傲氣是抹不掉的,但范正文可以。
所以,如果是出自范正文的角度,依照他的習慣,他是不會對我提出這種令人勉強的邀請的。
也因此,我推測,應該是范府內有人想見我,具體是誰我不清楚,但身份地位,應該比范正文還要高。”
“主上,那為何那個人不直接相告呢?”
“可能我對于那個人而言,屬于可見也可不見的范疇吧,范府里居然有一個能對我態度這般淡薄隨意的人,你覺得我該不該去見見?”
“那第三條呢,主上。”
“那就是我真的想看看這個世界上真正的豪富之家,到底是怎樣過日子的。”
天見可憐,
不是鄭伯爺瞎說,
而是他確確實實還沒真的見識過這個世界真正的富豪到底是怎樣過日子的。
剛蘇醒時,在自家魔王們開的小酒樓里,其實在當地,也就算是小康吧。
之后,去過鎮北侯府,鎮北侯府大是大的,但只要想起鎮北侯本人一入京就連吃了好幾只烤鴨然后跑御花園里烤羊腿,就能知道鎮北侯府是貴,卻真的不奢。
燕國皇宮,鄭凡也去過,但燕皇日子,實在是太過簡樸,鄭凡一度覺得皇子們為何現在還住皇子府邸也就是集體宿舍?
省錢唄。
要知道,晚幾年開府,朝廷就能省好幾年的錢糧宗室俸。
田家,鄭凡本來有幸可以去看看門閥之家的奢靡的,但很抱歉,那一晚,鄭伯爺只來得及在靖南侯親兵衛之中混了一頓不錯的飯食,甚至飯菜還沒吃上幾口呢,就在靖南侯一聲令下體驗了一番真正的“血色浪漫”,且那一晚一度成為縈繞在鄭伯爺心里的夢魘。
而后南下乾國時,忙著打仗,沒功夫去品味,就算是進了乾國皇宮,那會兒因為燕軍兵臨城下,皇宮內也是風聲鶴唳,自己身為使者也是心里慌得不行,就是在乾皇那里吃了幾口點心,也沒嘗出到底是甜的還是咸的。
晉國的京畿之地,早已破敗,兵亂入晉國皇宮后,鄭凡只顧著去搜刮財貨了,奉新城內司徒毅兄弟倆的“皇宮”,也就是個土匪窩。
真正奢靡的氛圍,上流社會的生活,是需要在一個安靜祥和的環境下慢慢品味的。
現在距離過年還有十幾天,距離元宵節又是十幾天,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足夠自己在范府過一過地地道道的這個世界的奢華人生了。
阿銘聽到這仨理由,道:
“屬下覺得,第三個理由似乎更有說服力一些。”
鄭凡點點頭,道:
“那是當然,因為前兩個是為了給第三個湊個仨出來我自己加上的。”
“………”阿銘。
阿銘習慣性地看了看酒嚢,已經空了,上次刺客的血,他收集了,但因為儲存條件不好,所以就取了一酒嚢。
血液這東西,不新鮮了,可比豬肉不新鮮了更難以入喉。
不過,阿銘忽然覺得主上說得也對,小六子身邊的那位張公公都能在皇宮外的私宅里玩兒酒窖儲存紅酒,那么范家,必然不會缺的吧?
普通人的血液,再新鮮,也就是聊勝于無,但高品質的紅酒一類,才是真的享受。
只是,
阿銘又指了指也一樣喬裝過了只不過沒能坐上牛車而是跟在后頭走的何春來和陳道樂,
道:
“那主上為什么要帶上他們?”
陳道樂和何春來聞言,臉上都有些訕訕。
他們跟著樊力進了雪海關沒幾天,地頭還沒摸熟呢,就被派遣進了這支隊伍了稀里糊涂地入了楚。
然后,其他人都被分配下去后,他們倆居然被單獨挑出來,跟著平野伯喬裝進入去范府。
鄭凡伸手指了指何春來,又指了指陳道樂,
道:
“沒頭腦和不高興肯定得帶在身邊看著啊。”
阿銘又道:
“那我呢?”
隨即,
阿銘馬上補充道:
“主上,這個不用回答。”
鄭凡笑笑,也就沒回答。
隊伍,進了下庸縣城。
下庸縣一直流傳著一句民謠:
蒙山娘娘家缺糧,跑到下庸來討范。
蒙山娘娘是蒙山地界的一個神話風俗中的神祇,討范又叫討飯,足以說明范家,在下庸地界的豪闊。
事實上,整個下庸縣城內,七成以上的鋪子,都是范府的產業,城外六成以上的農戶,租種著范家的田,整個下庸縣九成以上的百姓,從生老病死,都難以離開范家的產業。
而這,其實還是范家財富的一個小小縮影,真正賺錢的行業,還是走私。
范府,坐落于下庸縣城城東,占地面積極大,就是運輸隊伍進出的后門,居然也立著牌坊。
自入府后,范正文沒有過來,他要去做自己要做的事兒,露他該露的面,大事在即,就更需要注意外面的細節。
鄭凡等四人則是在一位管事的帶領下一路進入后宅。
前宅,中宅,后宅,一路上,鄭凡明顯察覺到了好幾撥隱藏著的護衛,范府的防衛,可謂是極其森嚴。
但在森嚴之外,自打一入府,就當即給了你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里面行走而過的家丁、丫鬟以及他們的衣著手里拿著的東西,里面的一草一木,其實你看不見多少明顯的奢華,但奢華,卻像是打碎了揉入了風中對你撲面而來一般。
等進了后宅后,管事的將鄭凡四人帶入了一座小院,叫“青方齋”。
小院兒面積不大,但布局感很強,有小橋流水有亭臺樓榭,密集卻絲毫不顯逼仄,最重要的是,這個小院的位置,很方便。
如果從軍事角度來說,在這處小院里,各個方向你都能得到縱深,大概意思就是如果有人來抓你,你四面八方都可以去逃。
“感覺,確實是不一樣。”鄭凡走到亭子里感慨道。
其實,伯爵府的裝修也是很不錯的,但怎么說呢,范府是另一種風格,且近乎將那一股風格給做到了極致,就能給人一種不同尋常的觀感。
阿銘一針見血道:“主要是咱們伯爵府,人少。”
鄭凡聞言,點了點頭。
因為鄭凡自己喜歡安靜,二則是為了安全考慮,伯爵府內就是下人,也是極少的,再好的房子,沒人住,人氣兒不足,它就沒那股味兒。
當然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平野伯府里,非人的比是人的多!
管事兒的在將鄭凡等人領進來后自己退出去了,隨即,有一群婢女進來送上了菜肴和點心。
都是極為精致的吃食,和這里的裝修一樣,可能這個時代的烹飪習慣鄭凡不是很習慣,他還是更喜歡四娘做的菜,但如果在食材上做到一種極致的精益求精,還是能夠將菜肴的品質給凸顯出來的。
不過鄭凡不是很餓,吃了幾個點心后就進了屋,屋子里有一個湯池,湯池那兒有個虎蹲口,鄭凡嘗試拉了一下環兒,少頃,冒著白煙的熱水居然真的從虎口內噴涌而出。
“嘖嘖嘖。”
鄭伯爺覺得這個設計當真是驚奇。
這自然不可能是什么熱水器,而像是《千與千尋》內的湯屋,在范府應該有一個專門的屋子,里面會有人一直注意觀察著入標,哪個牌子動了,就往哪個口子里輸入一直燒著的熱水。
單純是為了府里的人洗澡,就得特意養一大幫子人,堪比后世為了養一條狗而請一整個團隊。
鄭凡脫去衣物,坐了進去。
熱水應該加入了一些藥材,味道有些清香。
阿銘走了進來,看見鄭凡在泡澡,笑道:“看起來挺高級。”
“嗯,一起下來泡泡?”
“不了,主上,我去找酒窖去。”
鄭凡點點頭,等阿銘走后,繼續閉著眼泡了一會兒,甚至,在湯池里打了個盹兒。
等醒來后,再爬出來,躺在了床上,也不曉得這被褥是什么材質的,總之很舒服,有一種女子光滑皮膚的觸感。
鄭伯爺還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四周確認范正文沒傻乎乎到給自己安排什么陪睡丫頭后才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太舒服了,真的太舒服了。
等醒來時,已經是大上午了。
鄭凡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這畢竟不是在伯爵府里,一般來說,在外頭,自己因為沒有十足的安全感,所以很少能睡得很踏實。
畢竟也是“久經戰陣”的人,哪個真能沒心沒肺天天睡得跟死豬一樣?
看來,這房間里頭,或者,就是這個床,有什么特殊的成分,能助眠。
鄭凡搖搖頭,笑了笑;
不能小瞧古人,古人如果要講究“窮奢極欲”的話,真的不見得比后世人差的。
醒來后,推開窗,鄭凡就聽到了外頭傳來的一群女人的笑語聲。
因為窗戶在花叢掩映之中,所以自己這邊能看見那處的亭子,但外頭卻看不見窗戶這里的情景。
那處小亭內,一群妙齡女子坐在一起像是在開詩會,吟詩作賦,互相打鬧,各個打扮精致,環肥燕瘦、秀外慧中,每個都有每個的特色,且年齡都不大,看發式,應該是都沒出格的。
這,大概就是范正文先前所說的范府十二釵?
別說,還真有那么一股子《紅樓夢》里的味道。
到底是富貴人家富貴氣息里浸養出來的花蕾,和鄭凡在燕地和晉地看見的民間女子是截然不同的風情。
而她們今日在這里開詩會,顯然也應該是被幕后設計的。
不可能自己剛住進這座院子,這群美釵就這般巧地聚集在青方齋開“斗艷”。
這時,陳道樂推門而入,手里拿著早食。
照舊,都是極為精致的吃食。
這種食物,以鄭凡的胃來說,吃久了,肯定會容易膩,但剛開始享用時,絕對是美得不要不要的。
“外頭在開詩會?”鄭凡笑著問道。
陳道樂點點頭,道:“是范府的姑娘們,有各房的,還有親戚家的。”
“聊過?”鄭凡問道。
“是,她們剛進來時說過幾句話。”
“怎么沒陪著一起參加詩會?”鄭凡伸手拿起一塊糕點送入口中,“你也是陳家才子。”
“在伯爺面前,卑職不敢稱才。”
鄭凡的《鄭子兵法》,陳道樂是看過的。
鄭凡一點都沒臉紅地點點頭,道:“確實。”
陳道樂也露出了笑容。
“伯爺,有件事,我一直想說出來,不知伯爺………”
“嗯,不急,不急,你說的事,會影響到咱們這次的行動么?”
“不會。”
“那就不急著說,等回去后再說。”
“可是,伯爺……”
“就這么著吧。”
鄭凡就站在窗邊,一邊看著那頭的鶯鶯燕燕在開詩會,一邊吃著早食,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秀色可餐吧。
其實鄭伯爺完全可以走過去,抄幾首詩,在小姑娘面前秀幾把,
以前一直在夢里想象過,
但真到了這個時候,卻覺得沒這個必要了,看看就挺好,沒必要自己強插一腳影響氛圍。
……
“漂亮不?”屋頂上,阿銘一邊喝著葡萄釀一邊問坐在自己身邊一樣在大早上喝著老黃酒的何春來。
“漂亮。”
何春來回答得很實誠。
小亭子里的姑娘們,一個比一個有特色,一個比一個有氣質。
這個年代,男人娶老婆,年紀上,反而不是那么看重,老少配是司空見慣的一件事。
雖然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但并不覺得現在娶未出閣的姑娘有什么不合適或者算什么邪惡的。
“但主上可能不會喜歡。”阿銘說道。
知我者,魔王也。
“為何?”何春來有些不解,他不傻,他清楚今日的美釵詩會肯定不是那么單純,可能這些美釵們自己心里并不清楚自己個兒已經被擺上貨架了,但范正文的意思很明顯,愿君多采擷。
一個一個地挑,可以,成雙成雙地送,也能成。
范府巴不得在除了六皇子那條線以外,再搭上幾條線,尤其是平野伯,明顯還是六皇子這條船的人。
“主上的口味,不是這個。”
“口味?”
“主上的文采很高,如果他樂意,現在就可以上去抄…………不,
是去做幾首絕世好詞。
但主上沒有,證明主上沒看上她們。”
“哦。”
何春來點點頭。
阿銘又喝了一口葡萄釀,旁邊還有一個瓶子,里面都是冰塊,且冰塊也分好多種口味,足以可見范家人的生活,到底是多么的精致。
“酒水品類,真多,范家真的太富了。”
“聽說,燕京的六皇子那場大婚,顯露出來的,可………”
“那不一樣,六皇子的錢,不是他自個兒的,那是他的買命錢。”
“哦,聽起來,很復雜。”
“嗯,咦?”
“什么?”
“你看下面,誰來了,陳道樂要是有點兒眼力勁兒,應該這會兒要出去了。”
……
陳道樂確實出去了,在看見她來了后。
來人一身白色的披風,紅色的襖子,卻掩蓋不住其姣好的身段。
行走之間,鮮艷嫵媚;眉宇流轉,盡是婀娜風流。
這是一個集美艷、身材、氣質為一身的美人,而且三者搭配得十分和諧。
在阿銘看來,這個女人,是在這個世界上,他第一次見到的能和四娘相媲美的一位存在。
不能說誰更好看,因為四娘沒她眉宇間的柔弱凄情,只能說花開兩朵,各有雅趣。
最重要的是,
這個女人,應該已經做過人婦了。
“柳姐姐不來陪我們一起做詩么?”
“對啊,柳姐姐來啊,我們一起頑。”
“顰兒可是做了一首好詩,我等念給姐姐聽。”
被稱為柳姐姐地則開口笑道:
“姑娘們自己先頑,我奉祖母之命,來這里請先生指點病情。”
“那柳姐姐快去,祖母的事兒要緊的。”
“待會兒我們再一起頑。”
女人微微一福,示意身后的一個丫鬟和一個婆子站在原地等著,自己推開門,走了進去。
進去之前,她的目光還從剛剛出來的陳道樂身上稍微流轉了一遍,在見得陳道樂微微低頭后退半步后,才確認這位郎君并非正主。
女人走了進去,
而此時,
先前還站在窗口看一群小姑娘嬉鬧下飯的鄭伯爺已經坐回了椅子上,手里還拿著一本書。
書,沒拿反。
同時,
一塊紅色的石頭被鄭伯爺放在地上,用靴子踩著。
女人走進來,
看見鄭凡,
同時,
鄭伯爺也緩緩抬起頭,看著她。
女人當即嚇得后退了兩步,這不是裝的。
女人命好,又命苦,命好是早早地嫁入范府,原本夫妻和睦,但丈夫婚后不久就病逝,自己成了寡婦;雖說會受些府邸人的嘴碎,但范母疼愛,嫂嫂疼愛,姑娘們也敬重,日子過得也算舒心。
命苦則是到底注定空守床尾,注定一生,同時,她身邊還有一個本家弟弟也在她身邊,自己日子倒是可以,但以她的身份,想要提攜自己的本家親弟弟,多少有些艱難,畢竟女人出嫁如潑水,拿范家的錢財去貼補娘家人,不管是民間還是權貴人家,都是不合規矩的。
而女人的畏懼,
真不是裝的,
歸根究底,
她年少時在娘家,之后再嫁入范家,一直是溫柔之鄉富貴怡人,一片落葉都能引起愁死;
哪里見得過像鄭凡這種的男子。
是的,
平野伯,
雪海關總兵,
幾年歷練,一步步成長下來,
鄭伯爺現在真的有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了。
這是千軍萬馬呼喊出來的,是無數敵人尸體堆砌出來的。
雖不及當初鄭凡第一次見到靖南侯時,田無鏡那時的風采,但相去,真的不遠了。
最重要的是,靖南侯是無意自然,鄭伯爺這里還多多少少加了一些刻意在里頭。
女人有些害怕,
貝齒咬著嘴唇。
鄭伯爺克制著自己想舔嘴唇的沖動,
實在是這個女人,當真是有一種舉手投足間可以撩人心弦的魅力,宛若媚骨天生。
家里的客氏,也是好看的,但真的沒眼前女人這種姿態神情。
見到她,你腦子里馬上就能浮現出溫柔冢之意,可化萬千剛強。
要知道,就連坐在屋頂上的阿銘,這個被魔王們之間戲稱對女人沒什么興趣的吸血鬼,都承認了這個女人的美麗。
鄭伯爺,稍微動一動心,也是正常不是。
終于,
女人穩定住了自己的心神,對著鄭凡微微一福,
聲音卻依舊有些發顫,
道:
“范府四房柳氏,柳如卿,見過叔叔~”
鄭伯爺下意識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道:
“你,叫我什么?”
“叔叔哎~~~”
“嘶………”鄭凡。
鄭凡腳下的紅色石頭開始不安分起來,因為他發現這個婆娘,很有威脅!
但鄭凡腳部發力,強行按壓住了它。
同時,
故作淡然道:
“沒聽清楚。”
柳如卿信以為真,但在鄭凡的目光注視下,依舊身子抑制不住地輕微發抖,
又喊了一聲:
“叔叔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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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兒起恢復兩更。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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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哎~~~”
什么叫天生尤物,鄭伯爺這次算是見到了,與眼前的這個女人相比,外頭亭子里正在開詩會的十二美釵簡直就是一群初中生小學生。
鄭凡自覺自個兒是個自制力很強的人,但這會兒,也是有些把持不住了。
四娘又不在,
白送到自己嘴邊的肉,
不咬一口可能還會辜負范正文對自己的一番好意,同時還可能影響自己和范家的合作,影響后續劫公主的成敗,從而會影響到燕楚大戰,繼而影響整個東方大局,最終影響整個世界的格局。
柳如卿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害怕眼前這個男子,
當他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時,
自己會本能地感覺到一種恐懼,
仿佛是一頭野獸已然將獠牙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讓自己不能自已。
這其實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范府雖說是屈氏家奴,但屈氏本就是大楚排名前列的大貴族,否則也不會有柱國的身份,所以,范家,別看官面上的“政治地位”不高,但在世俗之中,已然是紅透了的大貴人家了。
生活在范府之中,柳如卿平日里相與的都是府內的姑娘們,哪里有機會見到真正的丘八,更別提鄭伯爺這種真正從尸山血海中趟出來的軍功封爵大將了。
“柳姑娘找我何事?”
“是……如卿奉老祖母之命,前來請叔叔診治。”
“哦,好,那我先幫你診脈吧。”
“不,不,不,叔叔,如卿是來請叔叔為老祖母診治。”
“嗯?”
想來,
范正文為自己在府邸里安排了身份,是一個大夫,或者,是一個名醫。
而且,“叔叔”這個稱呼,鄭凡還不知道到底是誰叫柳如卿這般叫的,似乎和范正文同輩的話,柳如卿可以叫自己叔叔,而自己如果比范正文高一輩的話,也可以叫叔叔。
但,不管了,反正聽柳如卿叫自己叔叔挺好聽的。
如果可以的話,每晚入睡前,讓柳如卿站在自己床邊喊個幾十聲叔叔,那滋味,絕對是酥麻勁兒浸潤入骨子里。
不過,范府老祖母,是哪個?
是范正文的媽么?好像是奶奶輩吧。
既來之則安之,入住一天以來,鄭凡還是挺滿意范正文的安排的,沒有油膩的大餐堆疊在你面前與你拼酒勸酒的累贅,反而是小菜大菜冷盤熱菜陳列在那里,由你自己隨意取用。
“那就勞請柳姑娘帶路了。”
“叔叔請隨我來。”
“好。”
鄭凡跟著柳如卿走出了屋門,見鄭凡出來了,外頭亭子里的一眾美釵們全都起身,對鄭凡行禮。
鄭凡對著她們擺擺手,畢竟沒打過什么具體交道,先前也只是透著窗戶看她們下飯罷了。
范府很大,但如果你不是里頭的下人而是客人的話,并不會覺得范府的大是一種疲憊,這里處處皆為風景,哪怕是冬日,也依舊能讓人目不暇接。
范府老祖母所住的院子,面積和青方齋差不多,但現在是冬季,一走進她的院子,當即就能感受到陣陣熱浪。
同時,其院子里,花團錦簇,哪里有半點隆冬景象?
一個老嫗坐在臺階上,四下,看不見一個下人;
老嫗左手拿著一個小鏟子,右手則帶著泥土,顯然,剛剛的她正在拾掇花草。
不要覺得她辛苦,
因為在這個時節,不知道有多少老人正蜷縮在墻角裹著不怎么保暖的破棉絮瑟瑟發抖連他們自己也不曉得到底能否熬過這個冬日;
而在此時可以只穿著一件褂子,還能下地拾掇拾掇花草干干小活兒,已然是極為難得的奢侈了。
“老祖母,孫媳婦將叔叔帶來了。”
孫媳婦?
看來,真的是奶奶輩了。
眼前這個女人,是范正文的奶奶,因為柳如卿是范正文弟弟的妻子。
“成,小四家的媳婦兒,先下去吩咐廚下準備點兒綠豆湯送來,可是熱死老人家我了。”
“是,祖母。”
柳如卿下去了,從鄭凡身邊過去的,留下陣陣香風。
不膩,且解饞。
老嫗看著鄭凡,沒好氣地罵道:
“還是位伯爺呢,沒見過女人啊?”
鄭凡笑了笑,沒絲毫不好意思,轉瞬間,就進入了自己的狀態,道:
“可不是,還真沒怎么見過這般尤物。”
“尤物這個詞兒,老婆子我不喜歡,聽起來總像是將女人當作玩物一般。”
“是。”鄭凡點點頭。
“坐唄,伯爺,那兒有瓜,自己摘了吃。”
“好。”
鄭凡坐了下來,伸手摘了一個香瓜,不用洗,反正皮不吃,扒開后直接吃里頭的果實。
汁甜味香,好吃。
老嫗將手中小鏟子抵在臺階上,看著鄭凡,道:
“老婆子我這小院兒,感覺如何?”
“大氣,講究。”鄭凡擦了擦嘴回答道,“上次進入這種地方,還是在乾國皇帝的皇宮里嘍。”
乾皇也有一個暖房,在冬日里極為溫暖。
當然,想要在冬日里營造這一“世外桃源”,代價,必然是極大的。
乾皇能享受得起,沒人覺得奇怪,范府也能這般享用,難免不讓人聯想到“富可敵國”這四個字。
老嫗“呵呵”一笑,道:“活了這么多年了,今兒個算是長了臉了,竟然能被和乾國那位官家放在一起。”
鄭凡先前曾對阿銘說過,他猜測府里有人想見自己,而且屬于可見可不見的態度,想來,應該就是這位范家老祖母了。
老嫗指了指四周,道:
“瞧著,是熱乎勁兒,但下面真正使勁兒的,其實都是銀子,在這世道上,真正能讓人覺得熱乎的,也就是銀錢了。”
“老夫人此言有理。”
“哦?伯爺也是這般看的?”
“錢磨子壓手的時候,才最是煎熬啊。”
“那可不,呵呵,對了,先前如卿這孩子喊伯爺您叔叔時,伯爺是何感觸?”
都是千年的狐貍,就沒必要拿《聊齋》扯皮了。
鄭伯爺能瞧出來老太婆的不同尋常,所以在應對時,也就灑脫得很。
“當真是酥麻進了骨子里。”
“呵呵呵呵。”老嫗笑了起來,伸手抓了一把泥巴,砸向鄭凡,當然,只是做做樣子,笑罵道:“都是當叔叔的人了,怎能對自個兒侄女兒這般沒羞沒臊。”
“莫說我這叔叔當得莫名其妙的,就是真的叔叔,又算得了什么?都說豪門大族里,腌臜事兒堆砌得跟那金銀一般多。”
“看來鄭伯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哦?愿聞其詳。”
“時下范家,看似豪奢,但都是烈火烹油炸起來的勢,范家身為屈氏奴仆,按理說,一應收成的大頭,都要給屈氏,就是自個兒這邊,賬面上能截流下來的,真的不算多。
如今的大富大貴,是屈氏以范家為點眼,做一面牌子,招攬人心。
若非是范家私底下還有一些生意,此時的范家,無非是一具粉面骷髏罷了。”
老嫗的意思就是,是屈氏讓范家這般看起來富貴的,這是牌面;
皇帝要招攬人心,需要給忠誠自己的大臣將軍以厚待,屈氏這種大貴族,也是一樣。
但為了鉗制范府坐大,最終出現奴大欺主的局面,所以迫使范家必須各路豪闊,除每年上繳屈氏的定例銀子以外,范家剩下的銀子,必須揮霍掉。
讓你看似紅火,實則就是個虛胖的空架子。
這應該是屈氏自很久以前就定下的制衡之策,只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如今的范家,終究還是起來了,其隱藏在下面的底蘊,其實足以讓屈氏大吃一驚。
老嫗將手中的小鏟子丟到了面前的花圃里,
道:
“說到底,楚國一日不破,我范家,就永無出頭之日,富貴人家富貴久了,有些的,會生出富貴病,有些的,他沒生病,卻比生病了的更無藥可救;
因為他居然想著,憑什么我要在你面前卑躬屈膝,憑什么我世世代代都得為你為奴為婢?
唉,說白了,都是吃得太飽惹出來的禍事兒。”
鄭凡聽了這番話,點點頭。
“伯爺也是覺得這般?”
“人心如此嘛。”
“對,就是個人心如此,正文已經將事兒都說與我聽了,伯爺要做什么,范家都會幫到底。
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就是將現在的范家全都賠進去,也沒什么可惜的,只要范家能活下來一兩個嫡系子弟,唉,旁支也成啊。
到頭來,有伯爺和六殿下的看護扶持,重新堆出一個范家來,也沒什么難的,那時候,至少還能堂堂正正地做個人不是?”
“您想得可真通透。”
“通透?呵呵,也就是這般說說而已,正文的爹媽,早走了,我呢,卻一大把年紀了還活著,說我活得通透,那是假的,因為我自己其實也不想死。
器具用久了,就膩了,總想緩緩口味,人卻不這樣,一般來說,人活得越久其實就越怕死。
伯爺,別怪老痞子我絮叨了,其實,本沒想著伯爺您會來范府,到底是身份尊貴,依照伯爺您的本事,手底下有個一千甲士,真要出了什么事兒,往蒙山齊山那里一鉆,誰又能拍著胸脯說能制得住你?
但伯爺您到底是來了,既然來了,那老婆子我總得來見見你,總得找你說說話,甭管這些話有用沒用,咱總得露出點兒態度來。”
“是。”
“伯爺可信玄學之術?”
鄭凡笑了笑,搖搖頭,道:
“不是很信。”
老嫗點點頭,道:“其實老婆子我也不是很信,但偏偏很不巧,老婆子我打小就不信命,偏偏又被說成是玄修體質,明明胡亂耍頑時做的占卜,偏偏最后都能成事兒。
當初年輕時,對著正文他爺爺占卜,卦象說的是,這男人,旺妻。”
“還有旺妻?”
“有旺夫,自然也就有旺妻,只不過是世上男子大多將女人當作陪襯,故而沒真正放在心上而已。
當年啊,我就想,那還成,嫁給他,至少這輩子能平安順暢。
人活一世,誰能拍著胸脯保證自己接下來那一甲子能順當穩健不出什么糟心事兒呢?”
“是沒有。”
“所以啊,嫁,就嫁了,一開始啊,正文他爺爺沒看上我,我當時只是個小尼姑,雖說自認為長得不差,但人正文爺爺早就有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了。
我呢,就下了個咒,第一次下這玩意兒,讓那大家閨秀暴斃了。”
老嫗一臉安詳地回憶著自己年輕時的幸福生活;
“那接下來就成了?”
“哪能啊,范家當初也是吃香的咧,屈氏奴仆家族,現在看起來,覺得委屈,當年,可是一等一的光耀。
又死了倆后,正文他爺爺才受不了了;
第一個,可以說人家閨女福薄,第二個,只能說是晦氣,到第三個,得,傻子都瞧出來他自個兒有問題了。
他就跑道觀里來求心安,當時都想著要出家了,那哪能啊,就被我下了藥,和我睡了。”
“哦?”
“過倆月,我懷了正文他爹。”
“喲?”
“再一個月,正文他爺爺就回府了,把我也偷偷娶進了范府,娶個尼姑,未婚先孕,終究是不光彩,也就沒敲鑼打鼓地辦。
但誰叫我命好呢,有個旺妻命的丈夫,剛入門沒多久,婆婆就走了,那個婆婆當初看我不順眼得很,老想著找我立規矩。”
“咦?”
“別咦,我可沒咒我婆婆,我是那樣子的人么,她是自個兒走的。頭胎,生了正文他爹,嫡長子有后了,名分,就這么定下來了。
接下來這么多年啊,我就平平順順地一直過著自己的小日子。
一直,過到了今天。”
“羨慕。”
“是啊,人這一生啊,有人想要去看看大風大浪,但我呢,偏偏就喜歡平平順順舒舒心心。”
“是的。”
“不過,你猜怎么著,昨兒個伯爺您入府,我這心血來潮,又算了一卦。”
“什么卦象?”
“看不懂。”老嫗搖搖頭。
“給誰算的?”
“當然是給范家。”
“醫者不自醫。”
“但總能心里有點數。”
“也是。”
“卦象中,范家,前途未卜喲,隱約間,有傾覆的風險。”
聽到這里,
鄭凡眼睛瞇了瞇,
笑道:
“您這是何意?”
老嫗話中的意思,很明顯了。
“您猜接下來我又干了什么?我又興致來了,給自己又算了一卦,要知道,自打嫁給正文他爺爺后,我就沒再給自己下過卦。”
“這個卦象又怎么說?”
老嫗臉上的笑容逐漸斂去,
最終,
化作了一種令人絕望的平靜,
一字一字道:
“晚年不祥。”
鄭凡吸了一口氣,點點頭,道:
“這可了不得。”
“其實,我是不信命的。”老嫗說道。
“這個傳統,您可得好好保持。”
“但偏偏我的卦,讓我過了一甲子多的順當安穩日子。”
“那您到底是什么個意思?”
“人吶,就是不能吃太飽,吃得太飽,他就容易想心思。”
“這您先前說過了。”
“正文就是吃太飽了。”
“這是福氣。”
“不,不是福氣,伯爺,你說你不信命的。”
“是,我是不信,當年藏夫子不是去燕京斬龍脈了么,但如今大燕是個什么氣象,您又不是看不見。”
“因為有些人,他命硬,燕皇陛下,就是這種人,這種人的命,別人改不了,改不動,甚至,他能影響到任何接觸過他的人的命。
伯爺,您其實也是這種命。”
“我?”
“因為自打您入楚一來,我的命,范家的命,就都被改了。”
“怪我嘍?”
“是啊。”
“講點道理。”
“我是女人。”
“可是您老了。”
“難不成,只有年輕女人才有資格不講道理?”
“那可不。”
老嫗點點頭,忽然笑道:“伯爺被嚇著了吧?”
“是有點兒。”
“騙老婆子我呢,伯爺是見過大陣仗的人,怎可能會害怕我這老太婆子?
世人都知道,玄修裝神弄鬼的本事不俗,但是人也知道,我們打架,可不成。”
“這兒,畢竟是范府。”鄭凡伸手指了指腳下。
“伯爺說得對,這兒,畢竟是范府。”
老嫗緩緩閉上了眼,
道:
“老婆子我累了,麻煩伯爺待會兒去找如卿,說是我說的,讓您去幫忙給她調理一下氣血,這閨女命苦,也是我那孫子福薄,消受不了她。”
鄭伯爺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道:
“那怎么好意思?”
“老婆子我剛說過了,您命硬,扛得住。”
“唉。”
鄭伯爺嘆了口氣,
道:
“那成,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鄭伯爺站起身,
走出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氣勢,
走出了小院。
在小院門口,鄭伯爺微微駐足,伸了個懶腰,繼而繼續向前走。
少頃,
小院花圃之中走出來一群手持利刃身著黑衣的死侍,這些,是范家蓄養的,忠誠度極高。
范正文也走到了小院門口,看了看四周,揮揮手,一眾死侍退去。
隨即,
范正文走入了小院。
老嫗依舊坐在那個臺階上,
微微睜開眼,
瞥了一眼自己這個大孫子,
道:
“江湖傳說,當年靖南侯自滅滿門時,曾親自請老叔祖赴死;
怎么著,
你想學他?”
范正文開口道:“心向往之。”
“你也配和田無鏡比?”
“孫兒自是不配的。”
“呵呵,還算自己心里有點數,我且問你,若是先前我對那平野伯出手,你欲如何?”
范正文抬了抬手,慢條斯理道:
“幫奶奶您應一下卦象,證明奶奶算無遺策。”
直接讓你今日,晚年不祥。
“呵………呵呵…………呵呵呵…………”
范正文站在那兒,沒說話。
老嫗深吸一口氣,
緩緩道:
“當一條狗,全家老小,都能好好地活著,有什么不好?”
范正文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回答道:
“可是孫兒已經吃撐了。”
————
一點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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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你。”
老嫗一甩手,起身,
“我老了,管不動你了。”
“奶奶可繼續安享晚年。”
“范正文!”
“孫兒在。”
“我不在乎什么范家不范家,我只在乎我,在接下來還能茍活的幾個年頭里,還能不能繼續過上這種舒心的日子!”
“孫兒知道,孫兒一直都知道,其實,憑奶奶的本事,去哪兒,都能過上好日子。”
“我不在乎什么兒孫成群。”
“是。”
“但如果兒孫全都死光了,這日子,就算是錦衣玉食,也少了那份煙火滋味兒,過得就沒那么舒服了。”
兒孫,范家人,對于老嫗而言,只是生活的點綴;
是的,憑她的本事,離開范家也大可過得滋潤,但生活品質,尤其是精神感受上的品質,必然會因此下降。
她不愿。
她不是那種能為家族犧牲自己一切的老人,正如她當年嫁給那個男人時,只是想著自己。
“奶奶,這是命,您躲不開的命,受范家供養一甲子,總得還點什么出來。”
“你敢這般對我說話?”
“這是孫子心里話。”
“我為范家生兒育女,我不欠范家什么!”
“大家族勢頭大時,無所謂;但一旦勢小下去時,誰都得有覺悟去做那投身于篝火中的柴火。
奶奶,
您也是一樣。”
“沒人能逼我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孫兒不逼您,孫兒只希望奶奶,不要亂指手畫腳。”
“呵呵,我收回先前的話,你現在,是有那么一點兒田無鏡的意思了。”
“孫兒謝奶奶夸獎。”
范正文抬起頭,直面自己的祖母,繼續道:
“其實孫兒和奶奶您一樣,要的,都是自己心中所求的生活,為此,可以不惜一切,不在乎一切,包括,家人。
以孫兒的本事,就算沒了范家,孫兒也依舊能找到飯吃。”
“那這范家,到底算是個什么東西,在你我祖孫眼里,可就真成一個痰盂了?”
“是,在孫兒看來,我們范家,一直是在用痰盂盛飯吃,孫兒撐了,想換個碗來盛。”
“隨你,隨你,隨你!”
老嫗身形一閃,沒入房間之中,一時間,小院內溫度驟然降低,就是下面的地熱,也無法阻滯絲毫。
原本的花團錦簇,迅速開始出現凋零的跡象。
玄修之人,廝殺能力不強,但種種玄妙手段,確實是讓人難以想象。
范正文伸手撣去自己肩膀上的灰塵,轉身,走出了小院。
……
而鄭伯爺,
此時并沒有出現在廚房里找那柳如卿,
而是直接回到了青方齋。
青方齋內的詩會已經結束,美釵們都已經離去了,院子里,一下子顯得冷清了不少。
鄭凡沒上桌,而是坐在了一處茶幾旁的墊子上,伸手抓著一些干果慢慢地吃著。
少頃,
范正文來了,
面帶微笑,
依舊是中年大帥哥的形象。
“伯爺。”
“范兄。”
范正文坐了下來,開口道:
“翻修周縣那處別苑的事兒,已經落在我們范家身上了,伯爺的一支人馬,將喬裝先行進入。”
“好。”鄭凡點點頭。
“剩下的人馬,將分為兩支,一支則在周縣的我范家一處庫房內隱藏,以作那一日內外呼應之用,另一支則被安排在齊山山腳的一處馬場內,可做接應。”
“費心了。”
“伯爺客氣了。”
“范兄還有事兒?”
“是來給伯爺您賠個不是。”
“不至于此。”
“老人家年紀大了,總是會有些脾氣古怪的,還望伯爺莫要見怪。”
“能和老人家說說話,是我的榮幸。”
“多謝伯爺。”
范正文隨即起身,行禮告辭。
他來得倉促,走得也匆忙,其實就是為了先前的事補鍋來的。
等到范正文離開后,阿銘走了進來,問道:
“主上,出事兒了?”
鄭凡搖搖頭,道:“也不算出事兒,也是剛剛才知道,范府家里,其實住著一個玄修,是范正文的奶奶,似乎有點道行。”
“聽著,和范家不是一條心?”
“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阿銘聞言笑了,道;“似乎和咱們是一路人。”
“是啊,嘿,以前真沒覺得咱們這么讓人討厭。”
“呵呵。”阿銘笑了。
“不過,范正文應該能穩住局面,問題應該不大,接下來,咱們就慢慢等著吧,劫回去公主,這一趟也算是可以在靖南侯那里交差了。”
“也不知道楚國公主會是個什么模樣。”阿銘說道。
“應該沒今天的那個柳如卿好看。”
“喲,能讓你這吸血鬼都覺得好看,看來確實是真的好看。”
“屬下的意思是,主上可以不用猶豫,人生幾何,當知及時行樂,最重要的是,四娘現在又不在這里。”
“潔身自好久了,也有點潔癖了。”
阿銘則道:“不干不凈,吃了沒病。”
“唉,阿銘啊。”
“嗯,主上?”
“你是真的不適合拉皮條,答應我,下次不要這么勉強自己。”
上次的客氏,就是阿銘拉來的。
阿銘點點頭。
“酒窖里酒多么?”
“多到品不過來。”
“那就珍惜這次機會。”
“會的,主上。”
這時,何春來走了進來,對鄭凡道:
“伯爺,柳如卿姑娘來送綠豆湯了。”
大冬天的,送冰鎮綠豆湯,確實很讓人覺得不和諧。
但喝不喝湯其實是其次,看端湯的人就行了。
柳如卿一進來,阿銘等人自動避散。
“叔叔,這是祖母命我送來的綠豆湯,湯是送來了,但叔叔這里的青方齋終究不是暖堂,放這里意思意思就好。”
“還是如卿姑娘會體貼人。”
“叔叔取笑人家。”
鄭凡拿起勺子,吃了一口,大冬天吃冷飲,上輩子的自己肯定拉肚子,但這輩子的身子骨鍛煉出來了,倒不算是什么問題。
柳如卿坐在那里,似乎有些躊躇。
“怎么了?”鄭凡問道。
“叔叔,我弟弟的身子骨以前還好,但這幾年卻開始變得虛弱,請了很多大夫看了也沒調理過來,大老爺和祖母都說您醫術高明,所以,我,我,我………”
開口求人,有點勉強,何況還是求一個今日才第一次見面的陌生男子,再加上鄭凡身上一直散發出來的讓柳如卿感受到壓迫感的氣息,故而這話說著說著居然都帶上了哭腔,最后一急之下,喊出了:
“叔叔哎~~~”
嘶!!!
鄭伯爺忽然覺得,眼前的這碗冰鎮綠豆湯,已經無法給自己“消暑”了。
“行,你明日把他帶來,我給看看。”
“多謝叔叔~~”
“自家人,別客氣了,對了,你祖母還說,你身上一直有氣血不暢的問題,讓我給你看看,等明日看完你弟弟后,你再過來,我給你開兩個方子,你這是憂思過重,化作氣虧,抑郁了心脈,現在看起來問題不大,但若是繼續放任不管的話,會釀出重疾。”
“叔叔,你真好。”
“應該的,應該的。”
不知不覺間,柳如卿的臉色也開始泛紅,宛若熟透了的果子,散發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屋頂上,
阿銘坐中間,喝著酒。
陳道樂和何春來坐阿銘兩邊。
陳道樂開口道:“我覺得娶妻,應娶賢。”
這里的賢,不僅僅是指賢惠,還有身世清白,作為陳家子弟,哪怕家道中落,依舊保持著自己的清高,不會說去娶一個寡婦。
“呵……”
阿銘笑了一聲,
道:
“你瞧不起寡婦?”
“沒……沒有,我是覺得……”
何春來開口道:“我倒是聽聞,說是寡婦對于咱們伯爺而言,是加益的?”
阿銘直接道:“不是什么加益加分的,這是門檻。”
何春來和陳道樂都很默契地端起酒杯喝酒,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下去,他們到底是新人,和阿銘這種敢隨意拿伯爺開玩笑的舊人不一樣。
柳如卿走了,但香風還是留下了。
鄭凡用勺子刮了刮,將碗底剩下的綠豆湯刮到一起,匯聚成最后一勺,送入嘴里。
今晚,
鄭伯爺又睡得極好。
等到翌日上午,柳如卿早早地就來了,今日的柳如卿換了一身稍顯嚴肅一點的衣服,紫色的襖子配上白色的狐皮圍脖兒,看起來莊重也不失本味。
但因為鄭伯爺這兩天在范府的睡眠質量太好,
導致柳如卿來了后等了半個時辰,鄭伯爺還沒起床。
這下,柳如卿可急壞了,大戶人家規矩多,女眷出門回娘家都是有規矩的,什么時辰出去什么時候回來,都有著記著。
再等下去,今日可就出不了府了。
柳如卿只能走到門口,呼喚道:
“叔叔哎~~~”
終于,
鄭伯爺醒了。
一番匆忙洗漱后,鄭伯爺換了一身寬松點的褲子走了出去,早上嘛,本就是生機勃勃的時候,
加上那聲叔叔哎,導致這生機久久不散,繞梁堅挺。
鄭凡在范府都是自由出入的,范正文是個雅人,他的本意是和鄭凡拉攏好關系,所以將自己的府邸以及府邸內的女眷們,當作了一場極為高雅的“獵場”,送給鄭凡去把玩,不會過分熱情,卻給你絕對的自由。
但當鄭凡要出門時,還是有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親自叫來了范府的馬車。
一輛,很大的馬車,同時前后還有范府的護衛開道隨行。
這種馬車,現在的柳如卿是沒資格叫的。
不過,柳如卿原本叫來的馬車卻被范府的管事扣了下來,說先生是范府貴客,老爺交代了要保護好先生安全。
柳如卿沒辦法,只能跟著鄭凡一起坐入了馬車。
馬車里面空間很大,卻只有一個坐位,同時棱角位置做了特殊處理,只有一個人能堂而皇之地坐在里頭,其余人進來,只能跪在那人腳下。
鄭伯爺先坐進來的,隨后柳如卿進來了。
鄭凡沒起身表示紳士禮儀,因為這個時代不流行虛的,喜歡禽獸大行其道。
最重要的是鄭凡也清楚,柳如卿是不敢讓自己這個叔叔跪著她坐著的。
馬車行進,
柳如卿就跪在鄭凡腳下,這是原本女婢的姿態。
鄭伯爺坐得堂堂正正,但時不時地也會低下頭看看身前人兒。
至此,鄭伯爺對富豪之家的豪奢又有了新的認知,細節,細節,細節,瞧瞧人家這種細節!
柳如卿的弟弟柳鐘住在一處小宅里,是柳如卿幫忙租的,她弟弟平日里則上著范家的私塾。
馬車在宅門口停了下來,周遭隨行的范府護衛直接翻墻進入,控制了里面的一個仆婦和一個看門老漢兒。
柳如卿愣了一下,鄭凡只得安慰道:
“這幫人過激了,把人都放開。”
人被放開了。
柳如卿清楚還是自己弟弟的身子最緊要,范家人越是重視鄭凡,就代表著鄭凡的醫術越是高明。
這個女人,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跪了一路的男子壓根就不懂醫術,開過最多的方子就是“多喝開水”。
也是因為門房和仆婦被先控制了,所以沒人通知里頭,柳如卿就和鄭凡長驅直入,嗯,也不算吧,畢竟這個宅子進深其實不大。
“阿弟,阿弟,阿姊來看你了,阿弟。”
柳如卿伸手敲門。
都這個時候了,自己阿弟臥房門居然還緊閉著,讓她以為阿弟身子骨又出問題了,很是焦急。
誰知里頭忽然響起了動靜,還有杯子摔落地上碎裂的聲音。
柳如卿當即嚇得面色一變,以為是有歹徒在自己阿弟臥房里。
鄭伯爺當即上前,一腳將臥房門踹開。
好家伙,
里面的兩個人正在急匆匆地穿著褲子呢。
其中一個少年郎身子瘦弱,但看起來和柳如卿有那么幾分眉眼間的相似;
至于另一個,
另一個,
額,
居然也是個少年郎!
“明巖,你為何會在這里,你為何會………”
柳如卿驚呼道。
另一個少年郎叫范明巖,乃是范家三房之子。
鄭伯爺都覺得很是意外,沒想到這大上午地陪著柳如卿來幫忙看病,居然能瞧見這一處晉地之風。
所以說柳鐘身子不好,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柳如卿又氣又羞,氣自己弟弟居然背地里做出這種事兒,羞的是居然還是范家子弟,一時間,怒火攻心,柳如卿吐出一口鮮血,身子骨則向后跌倒。
鄭伯爺眼疾手快,將其抱住。
柳鐘見自己姐姐被陌生男子抱住,當即上前。
但鄭伯爺馬上目光一凝,瞪向了他。
柳鐘嚇得一個哆嗦,本就腿虛身子虛的他,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鄭伯爺干脆將柳如卿完全橫抱起來,對左右道:“回范府。”
回去的馬車上,
比來時還要巴適。
鄭凡坐著,柳如卿則被鄭凡抱在懷里。
馬車搖晃,總得有些許觸動,此間之妙,雖不及巫山大雨滂沱的爽利,卻也有小橋流水人家的婉約情趣兒。
最有樂子的是,鄭伯爺發現柳如卿其實已經醒了,畢竟只是氣暈過去了而已,又不是有什么身體重疾。
但一來先前在“叔叔”面前撞破了自家弟弟的丑事兒,二來此時姿態實在是太過羞人,柳如卿還是閉著眼,繼續裝著昏迷。
但這些細節怎么可能不被鄭伯爺發現,鄭伯爺也故意不點破,反而覺得更是有趣。
這時,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讓開,這是范家的馬車!”
“范家的馬車神氣什么,可知里面坐的到底是哪家貴人,給我滾開,速速讓路!”
鄭凡微微皺眉,覺得此時的爭吵擾了自己的雅興,當即掀開車簾,對外頭的一個護衛道:
“咱們讓路。”
莫說此時坐在范家的馬車上不至于為了什么范家的面子跟別人置什么氣,就是鄭凡此時在楚地的這個身份,也不適合瞎胡鬧。
而此時,
對面一輛馬車內:
“好了好了,米家姐姐,咱們還是讓人家先走吧。”
“這怎么可以呢,憑什么……”
這時,外頭一個車夫回應道:“小姐,對面馬車讓道了。”
女子當即笑道:“呵,算他們識相。”
說著,
女子又伸手抓住身邊這個妙齡女子的手,
笑道:
“好妹妹,你這脾氣可得改改,否則等嫁過去了怎么能撐得住自個兒不被欺負?”
“知道啦,米家姐姐。”
“行啦行啦,嫌我煩了不是?”
“不是,當然不是。”
馬車因為對面范家馬車的讓路,開始重新恢復前進。
“好妹妹,身份是自己的,但嫁到人家家里,人家明面上不敢欺負你,但背地里,可指不定怎么作弄你呢,你丫,還是得自己先硬氣起來才是,一開始就寸土不讓,給他們立立規矩。”
“米家姐姐,人家還沒嫁呢,你說這些,怪羞人的。”
“知道啦知道啦,哎,誰叫我家公主殿下皮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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