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姚黃細數著,“東城的柳氏,西街賣菜的老丁,王婆家的三娘子……”
“甚至,還有在衙門當差的李大。”
她數啊數,數出了一堆的人,什么身份,什么年齡,什么模樣的都有。
“我以為,這些人的失蹤,并非偶然。”姚黃道,“小小一個江城,怎么會有這么多莫名其妙離家出走的人?小孩子同父母鬧了別扭,說是偷偷跑掉也就罷了,可那些年歲不小,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呢?”
她一臉凝重,手里的刀發出耀眼寒光。
“就像你爹,好好的,為何突然丟下你就不見了?”
唐寧皺了下眉。
父親當年消失的事,和姚黃所說的失蹤事件,應當并不一樣。但按姚黃的說法,江城頻頻有人失蹤,是從四年前開始的。那個時間點,正是父親回來找她,老吳出事的時候。
唐寧不由得問了句:“你既然對這些事早有懷疑,那想必已經稟報過縣令了?”
姚黃笑了下,點頭道:“這是自然。”
但她臉上的笑,是譏嘲的,不知在笑自己還是笑縣令。
她不過一介差役,又是個女人,根本便沒有人拿她的話當回事。
最開始,她也和旁人一樣,覺得不見了人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問題。又不是見了尸體,有了命案,只是人不見了而已。
今日吵嘴,明日走人,從此再也不回家的人,也是有的。
就像王婆家的那個三丫頭,還沒及笄便被她娘許了人家。她老子娘覺得千好萬好,可她一點也不滿意,嫌男方生得不好看,性情也木訥。
于是乒乒乓乓的,她在家里吵吵嚷嚷鬧了好一陣,轉過頭,王婆便在大街上哭著尋人了。
鄰里都說小丫頭脾氣大,同人私奔了,自己跑了,就連她老子娘平靜下來想一想,也只覺得她躲一陣早晚還是要回來的。
只要沒有尸體,失蹤便只是失蹤。
人活著,就不算什么案子。
可這樣的事,多了,就不對勁了。
她思來想去,去找了頭兒,告訴他,那些人的失蹤,心許大有問題。可那個中年男人聞言,只是往那大剌剌一坐,倒了酒便咕嘟咕嘟地喝,一面訓她,閑的!
平白無故,非要編個窮兇極惡的故事出來,是想整什么幺蛾子?
“不是偶然?你有證據嗎?”
酒氣噴灑到姚黃臉上。
她沒有證據,直覺算個屁。
男人一邊喝酒,一邊道:“女人到底是女人,還是回去捯飭捯飭,早點嫁人生子的好。總這樣,像什么樣子。”
“查案?你會查什么案?”
他越說越不耐煩,連連擺手趕走了她。
沒法子,姚黃咬咬牙,又去求見了縣令。
縣令是個脾氣甚好的老頭,可聽了她的話,也只是哈哈大笑。
人不見了,原因多的是,又沒有死人,哪里來的什么兇犯。
縣令勸她,讓她不要胡思亂想,也不要再去同別人說道這些話。末了,他也說,你一個女孩子,做這樣的差事,的確是不容易,還是好好尋個人家,安生過日子吧。
說來說去,都是不信。
哪怕是那些家中不見了人的,見她來問,亦是滿臉不悅,好像她說的話,是天大的晦氣。
關聯?能有什么關聯?
我家的人,能和旁人家的一樣嗎?
什么失蹤,出事,胡說八道,快走快走——
幾次過后,快走成了快滾。
證據沒有,失蹤的人也沒有回來。
只有她成了眾人眼里的瘋子。
姚家的臉,都給她丟盡了。
不過她爹倒是很相信她,同她說,沒關系,只要她覺得自己沒有想錯,那就一定沒有錯。她那老實的父親,寧愿被人說成瘋子的爹,也絕不來質疑她的想法。
除了讓她小心,便只有安慰。
她夜里回去,老頭子雖然唉聲嘆氣怕她出事,但夜宵總是備得很貼心。
可不管他們爺倆如何相信,證據卻始終沒有出現。
她只知道,那些人全沒有出城的痕跡。
他們在江城,也沒有活動的蹤影。
這座城,總是陽光明媚,花香迷醉,可天下之大,總有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那些陰暗的角落里,究竟藏著什么?
姚黃將事情大略說了一遍,提著刀道:“不管失蹤的是誰,總之是在江城不見的,那多半和那些失蹤事件有所關聯,我隨你們一道去找人。”
唐寧聞言,沒有反對。
她已經離開江城十年,路也認不清,有人同行,顯然利大于弊。
但是——
唐寧問道:“你見了妖怪,竟然不覺得害怕嗎?”
一行人已到了唐家舊宅外。
姚黃道:“這事說起來可就話長了。”
“你知道除妖師嗎?”她看一眼迦嵐,轉頭來問唐寧。
唐寧皺著眉:“難道姚家祖上,也是除妖師?”
“也是?”姚黃聽出了關鍵,“莫非唐家……”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唐寧道。
姚黃腳下步子邁得很大,口中道:“那還真是巧,不過我這邊,并不是姚家的人。”
“是我爹那邊的,說是好幾百年前的人,捉到過許多大妖怪。”
“后來不知怎么的,世上沒了妖怪,除妖師這種行當自然也就干不下去了,便去做了別的,沒想到做什么虧什么,把家底都給敗光了。”
“依我爹那意思,是妖怪殺多了,運給壞了。”
姚黃道:“到他這一代,孩子多,銀子卻沒有,只好讓他入贅了姚家。他家祖上的事,全是被他當笑話說給我聽的。”
“不過……”她頓了頓,看著迦嵐道,“妖怪的事,他從沒有懷疑過。”
唐寧問:“莫不是你爹祖上留下了什么和妖怪有關的東西?”
姚黃輕輕“嗯”了一聲,道:“是顆犬齒,據說是狐貍的。”
月夜下,銀發少年忽然站住了:“你爹祖上姓什么?”
姚黃微怔,想了下道:“說是為了逃債,往前曾經改過姓氏,最早應當是個‘周’。”
迦嵐眼簾微垂,問道:“那顆犬齒,如今在哪里?”
姚黃瞇著眼:“怎么了?”
迦嵐道:“倘若你方才所言全是真話,那我便有法子可以找到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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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黃聞言,停下了腳步:“那顆牙……”
“你只管告訴我,東西在哪里。”迦嵐打斷了她的話,語氣并不客氣。
姚黃看了唐寧一眼,似乎想問她,為何會同妖怪在一起。可眼下形勢緊迫,并沒有工夫給她多問。
遲疑一瞬,她轉身道:“跟我走。”
夜幕下的江城,漸漸有了唐寧熟悉的輪廓。
姚家所在的地方,和她的記憶幾乎一般無二。面前的姚黃,也仿佛變回了小時候的樣子。
唐寧跟著她,站到了門前。
姚黃收起刀,敲了敲門。
門里很快響起了腳步聲:“今兒個怎么回來得這般早?”
“吱呀”一聲,大門敞開了。
門內的中年男子,吃驚地望著他們。
姚黃連忙道:“阿爹,這些都是我的朋友。”
“是嗎?”男人一愣,旋即滿面喜色地笑起來,招呼他們往里走,“來來來,都進來——”
姚黃進去了。
唐寧也邁過了門檻。
姚老爺忽然一把抓住了迦嵐的胳膊:“不知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姚黃在里頭看得心驚肉跳,忙要阻攔,卻見那粉團似的小人兒邁著兩條短腿擠了過來,“娘親——娘親——”
他直奔唐寧而來。
姚老爺怔怔放開了手:“這孩子,是……”
他嘴里猶猶豫豫,沒有往下說,但臉上神情已完完全全出賣了他。
和姚黃一樣,他誤會了。
關上門,姚老爺帶著他們去了屋子里。
明亮的燈光下,是寂寞的擺件。
姚黃的母親,前幾年病逝了。姚老爺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雖然嘴上不說,但心里還是惦記著。閨女的婚姻大事,到底還得他來操持。
雖說她不想嫁人,也沒有什么關系,但她若是有了喜歡的人,自然再好不過。
真是可惜啊。
姚老爺悄悄地看迦嵐,越看越想嘆氣。
不等姚黃開口,他先將人拽到了一邊,低聲道:“你這兩位朋友,沒想到年紀輕輕的,孩子都這般大了……”
姚黃心中有事,想想沒有反駁他,只是笑了笑,問道:“阿爹,老祖留下來的那件東西,你放在哪里了?”
“東西?什么東西?”姚老爺還沉浸在可惜里。
姚黃道:“你不記得了?那顆……”
“哦!我想起來了!”姚老爺回過神來,“你怎么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姚黃的臉色在燈下看起來很凝重,姚老爺的表情也漸漸變了。
“那件東西,怎么了?”姚老爺問道。
姚黃的聲音變輕了:“我記得您說過,那東西是從狐妖身上得來的?”
花廳里,驀地一靜。
轉瞬,姚老爺捂住了女兒的臉:“說什么胡話呢這孩子。”
他的視線越過姚黃,飛快掠過迦嵐和唐寧的臉。
狐妖不狐妖的,這種話也好當著人面說?好不容易帶回來兩個朋友,瘋顛顛的,把人給嚇跑了怎么辦?
姚老爺尷尬地笑起來:“哈、哈哈……”
姚黃一把躲開了他的手:“他們都知道。”
“知道什么?”姚老爺仍然只是僵硬地抽動著嘴角。
姚黃面上的凝重變成了無奈。
來時的路上,她怕嚇到父親,便和唐寧二人商議,等到了地方以后,讓她先獨自問一問。沒想到,一向有話便說的父親,卻裝上了傻。
她用力拍了拍父親的肩膀:“阿爹!”
姚老爺輕輕“啊”了一聲:“怎么了?”
姚黃道:“我不是在說笑,也不是胡鬧,是真的得知道那東西放在哪里。”
姚老爺聞言,笑不出來了。
她沒有說想知道,也沒有說要知道。
她說的,是“得”。
那件東西的下落,有這般重要嗎?
姚老爺躊躇著,坐到了椅子上。另一邊,迦嵐和唐寧都在看著他。姚老爺忍不住想,他們真的都知道嗎?
那這兩個孩子,也都相信妖怪的事?
回憶著,姚老爺長長嘆了一口氣。
“那東西就放在你娘的靈位后面。”
“什么?”姚黃愣了下,轉身便往外頭去。
姚老爺急急跟上。
姚黃道:“阿爹你也真是,不說那玩意兒是從妖怪身上取下來的么?你做什么供起來?”
姚老爺道:“這妖不妖的,到底是祖傳之物……”
“……”姚黃三兩步走到了母親牌位前,“又不是什么首飾,您怎么還拿首飾匣子給裝起來了?”
“我這不瞧這匣子怪好看的,空著也是空著,拿出來再用一用嘛。”
姚黃把那只小而精巧的匣子抓在了手里。
“阿爹,時辰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
“怎么?你還要出去?”姚老爺嘟噥了句,“難怪今日回來得這般早。”
姚黃緊緊抓著匣子,胡亂勸慰著:“我過一會便回來,您先睡吧。”
姚老爺唉聲嘆氣:“我哪里睡得著,還是去給你們備些吃的吧?想吃什么?粳米雞絲粥?還是嘗點別的?”
他絮絮叨叨說起吃的來。
姚黃擺了擺手,還是讓他早些休息。
一陣風來,花香四溢。
姚老爺轉過身,面向亡妻的靈位,嘆息了聲。
他披著外衫,去了廚房。
燈火通明的夜晚,似乎并沒有那么可怕。
可他站在灶臺前,總是想起小時候的事。那所謂的祖傳之物,在家中其余人的眼里,只是一枚來歷不明的古怪尖牙罷了,但他卻在那上頭看見了別的東西。
因著誰也看不見,沒人相信祖上真出過什么捉妖的天師。
那顆尖牙,也就無人在乎。
于是他離家的時候,輕易地帶走了它。
后來,他們有了姚黃。
小孩兒長到三歲,便同他一樣,看見了尖牙上的奇怪景象。
他們父女倆,旁的本事沒有,眼力倒好像繼承了下來。
灶臺前,火光升起。
姚老爺想起了方才見到的那對少年男女。
那兩個人,看起來似乎不太一樣呢。
他撿起了一根柴。
灶中的火光燒得更加旺盛了。
姚家宅院外,姚黃已經打開了匣子。匣子里,鋪著一層柔軟的白色綢布,上頭安靜地躺著一枚尖牙。
陳年的血漬,還沾在上頭,不知是故意沒有清洗,還是未能去除。
她抬起頭,把匣子遞給迦嵐:“你認得這東西?”
迦嵐垂眸看著匣中利齒,忽然譏誚地笑了下:“我爹的東西,我自然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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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小白聞言,立刻上前,踮起腳朝匣子里望了望:“這是羅浮山主的牙?”他問完,又來看唐寧:“娘親,你快來看,這東西上頭包著一團火。”
唐寧點了下頭,她已經看見了。
從姚黃說那東西可能和狐貍有關時,她便猜到了。
事情多半和迦嵐的父親有關。
六百多年前,迦嵐被封印的時候,他爹也在人界。
那日在渡靈司,他吃了謝玄的酒,醺然之際告訴她,唐律知偷走的,并不只有他的妖力。他爹的尸首,也在唐律知的手里。
那個男人,帶走妖怪的尸體,不知做了什么。
唐寧想到族中記載,愈覺可笑。
什么狗屁文人,全是謊話。
唐家的過去,就是個騙局。
唐律知也好,她爹也罷,全是騙局里的人。
甚至,她的存在,便是謎團的一部分。她背上的離朱痣,到底是怎么來的?父親身上,唐律知身上,她那些血脈相連的親人身上,又有沒有?
還是說,她也許根本就不是唐家的人?
思緒亂起來,唐寧的視線,輕輕落到姚黃身上。
當年圍剿迦嵐父子的除妖師,究竟有幾個?
孟六的先祖,姚黃的先祖,全是唐律知的同伙。
可孟六,是從西嶺來的。
姚黃父親祖上,也一直生活在江城。
這群人,是被誰集合起來,召喚到雷州的?
是唐律知嗎?
唐寧眼中神色變幻著。
姚黃忽然問了句:“阿寧,你也能看見匣子里的東西?”
唐寧道:“你是說那團火?”
姚黃頷首,口氣有些緊張:“我先前還以為,世上只有我和我爹能看見。”
燈光下,附著包裹在那顆犬齒上的火焰,已經黯淡如水。那種藍色,一點也不像是燙人的火。
迦嵐取出尖牙,把匣子丟給了邊上的謝小白。
被藍色火焰包圍著的尖牙,飄浮在他手掌上方,忽然顫抖了一下。
唐寧道:“那團火,是阿炎嗎?”
迦嵐聞言,瞥她一眼,漫然應了個“是”。
姚黃一下跳了起來:“那個‘阿炎’原來是妖怪嗎?”
是妖怪不見了!
姚黃的表情,一下難看起來。
她抿了抿嘴。
妖怪失蹤和人失蹤,可不是一回事。
再普通的人,動了殺心,也能殺掉另一個人。可妖怪呢?尋常的凡人,能讓妖怪失蹤嗎?
雖然不是不可能,但絕對很困難。
姚黃急切地問了句:“江城難道有妖怪?”
那些失蹤以后便一點影跡也沒有的人,莫非都被妖怪吃掉了?
要是那樣,事情好像就說得通了。
她猛地看向唐寧。
唐寧搖了搖頭:“我爹的事,和那些人不一樣。”
迦嵐拿手指輕輕點了點火焰中的尖牙,低聲道:“江城縱然有妖怪,也不會是十方來的妖怪。”
姚黃一愣:“十方是什么?”
謝小白抱著匣子,回答道:“人住的地方,叫人界,妖怪住的地方,便叫做十方,是個和人界頗為相似的地方。”
“至于名字為何是十方,而非四方八方,便要問那些妖怪了。”
“好好的,非要分成十塊地盤。”白衣小童子,用老氣橫秋的口氣,打著幼稚的比方,“一塊餅子,原本又甜又香,怎么吃都好吃,可莫名其妙切成了十塊,還每塊都大小不一。”
“這不是故意想讓人搶著吃嗎?”
他伸長手,把匣子遞還給姚黃:“好了,匣子還你,東西到手,這匣子便沒用了。”
姚黃怔怔地看著他,忽然道:“阿寧,這孩子也是妖怪嗎?”
謝小白手一縮,氣鼓了臉:“才想說你眼力好,怎么一轉頭便說我是妖怪了。”
“我哪里像妖怪?”他氣哼哼地問。
姚黃捧著匣子,尷尬道:“哪哪都挺像的。”
謝小白皺起了眉頭。
唐寧道:“他不是妖怪。”
姚黃嘆口氣:“我這眼力看來也沒有多好。”
謝小白哼哼唧唧,嘟囔了句:“算了,該夸還得夸,要說不好,那也還是好的,尋常人可輕易看不見我。”
姚黃一愣。
謝小白道:“你爹祖上那位除妖師,看來是有兩分真本事的。”
就像西嶺孟家的那群人一樣,他們對非人之物的存在,要比普通人敏銳得多。
謝小白叫著“娘親”,又撲回了唐寧身邊。
姚黃還是愣愣的,有些回不過神。
既然不是傻的,那這孩子為什么要管唐寧叫娘親?
她小時候便見過的那個女孩子,難道并不是真正的人?
可是,怎么會呢?
姚黃低頭看一眼手中木匣,將匣子丟到了一旁。
邊上,迦嵐已緊緊握住了那枚尖齒。
父親的血肉,還殘留在上面。
即便過了六百多年,那血的顏色,還是紅的。
那個混賬除妖師,留下它,是為了做紀念嗎?
午夜夢回,想到羅浮山的主人也曾是他們的手下亡魂,醒著的夜晚是不是也會立刻變成美夢?
唐律知的那群跟班,跟他一樣,都是該死的家伙。
迦嵐眸色一沉,松開手,掌心的尖牙,忽然發出耀眼光芒。
黑暗一寸寸消失在它的藍色光芒下。
這種藍,才是阿炎身上的藍。
雖然自他出生,阿炎便一直陪伴在他身邊,但阿炎并不是他的狐火。
早在有他之前,羅浮山便先有了阿炎。
綾生大人的狐火——是羅浮山上的小妖怪們,用來稱呼阿炎的話。
它從一開始,便是他爹的。
只是有了神識以后,嘰嘰喳喳像個討人嫌的小孩兒。他爹被纏得頭疼,實在不想理它,便將阿炎丟給了他。
正巧,他還沒有學會說話,嫌煩人也沒用。
阿炎便成日趴在他床前,嘰嘰歪歪說個沒完。
什么山上的花又開了,誰誰又挨打了,它是多么想吃紅果子,可綾生大人不愿意摘給它……它嘴里,總有說不完的話。
知道的,曉得它是狐火成形,不知道的,還以為它是根舌頭變的。
迦嵐還沒學會說話,已學會了伸手捂耳朵。
可他人小手小,阿炎嗓門卻大。
見他不肯放開耳朵,它還來扒他的手,扒開了,便對著他毛茸茸的狐貍耳朵繼續說。
那種日子,真是煩人啊……
迦嵐望著面前的狐火和尖牙,深吸了一口氣。
藍色火焰中的尖牙,忽然碎成了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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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團火,小小的,仿佛有了知覺,親昵地靠到迦嵐耳邊。
火中尖牙,已經不復存在。
迦嵐抬手抓住了火焰,低聲道:“找到了。”
阿炎的力量,源自于他爹,燒掉了這顆牙,上面殘存的妖力,便到了阿炎身上。原本無法追蹤的脈絡,瞬間變得清晰明了。
江城的夜色里,藏著一條無形的通道。
姚黃提刀向前走去:“不管了,什么妖怪歹人,只要是活的,想必都能被殺死。”
會死的東西,就沒有那般可怕。
她目光堅定地步入黑暗。
謝小白牽住了唐寧的手:“娘親,宵遲哥哥不會有事的。”
不像阿炎,是妖怪,也不像孟元吉,拿著劍,是個半吊子除妖師,唐心從某種方面來說,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他和唐寧,有著根本上的不一樣。
但眼下并不是探究這些問題的時候,是以話到嘴邊,又被謝小白給咽了回去。
他奶聲奶氣安慰著唐寧。
前方的黑暗卻越來越濃。
江城白日里的熱鬧,已被夜色吞噬得一干二凈。
街上沒有行人,道旁也不見燈火,周遭安靜得仿佛身在墓穴。
迦嵐手里的火苗,忽然跳了一下。
姚黃驚呼了聲:“那是什么?”
黑暗中,出現了一片蜃景般的宅邸。
鱗次櫛比,卻沒有生機。
她在江城住了十幾年,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
唐寧呼吸一輕,將身邊小小的白衣神明抱了起來。他輕得好像是片羽毛,連一點重量也沒有。
“會是神明嗎?”她低聲問了句。
謝小白搖了搖頭:“渡靈司外沒有神明。”
唐寧看著他的眼睛:“這可說不好。”
白衣小童聞言,面色微變,輕聲道:“也是。”
真要說沒有,那唐寧是什么?
可要說有,她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謝小白收斂心神,靠在唐寧懷里,舉目向前看去:“不過娘親,那地方的主人,絕對不是神明。”
“你肯定?”
“我肯定。”謝小白篤定地道,“你看那宅子,像什么?”
一旁的姚黃,還愣在“神明”二字里,聽見他的話,瞇了瞇眼睛:“宅子……像什么?”
宅子不就是宅子?再奇怪的宅子,也是宅子的樣子啊。
可唐寧和迦嵐聞言,立刻便異口同聲地說了句——
“是蜘蛛!”
謝小白道:“沒錯,那片宅子,活脫脫便是只蜘蛛。”
“我們此刻,就站在它的螯牙前。”
姚黃回過神來,問道:“蜘蛛不蜘蛛,我倒是看不出來,可像蜘蛛,又有什么問題?難道……”話音一頓,她握緊了刀柄,“那宅子的主人,是蜘蛛?”
謝小白皺了皺鼻子:“區區蟲蟻,哪里需要宅邸?蜘蛛怎么會是宅子的主人呢。那地方就算真有主人,也該是蜘蛛模樣的妖怪才對。”
姚黃抓著刀柄的手指,愈發用力了:“你個小孩兒,明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意思。”
謝小白道:“你既然想說妖怪,那直說便是了,何必含含糊糊的,不說清楚,難道便不害怕了?”
“不過,說是妖怪大概也不對。”他扭頭看向迦嵐,“狐貍,你先前說江城就算有妖怪,也不是十方來的妖怪,為什么?”
按理說,妖怪,便是十方。
人界本身是沒有妖怪的。
他牢牢盯著迦嵐。
黑暗中的銀發少年,面無表情:“十方的妖怪,不會認不出阿炎是誰。”
羅浮山的阿炎,可不是隨便什么妖怪都敢下手的。
可是……
迦嵐看著前方宅邸,眼中閃過一絲猩紅。
六百多年過去了,事情是否還能和以前一樣?
留在人界的妖怪,若是一直活到現在,會是什么樣?
他沉思著,咬緊了牙。
謝小白道:“那里頭的東西,要不是十方來的妖怪,又能是什么?”
不是神明,不是妖怪,難道真是蜘蛛?
謝小白撇撇嘴,覺得可笑,但莫名的也沒有十足的底氣。
自他從沉睡中醒來,所遇所見便都無法用常理來解釋。
也許那座宅子里,真有著他想象不到的東西。
迦嵐和唐寧,這時候卻都想到了在雷州遇到的家伙。
那對姐妹,似妖非妖,說是從菩提城來的,卻顯然沒有到過十方。
火光一閃,迦嵐到了宅子前。
明明看著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但一旦穿過薄霧,大門便近在眼前。
姚黃問:“這宅子是真的存在的嗎?”
如果是真的,為什么從來沒人見過?
江城攏共就只有這么大,她身為官府的人,四處走動,角角落落都去過,不可能錯過這樣大的一座宅院。
可眼前的宅子,看起來再真實不過。
墻壁,大門,屋頂,瓦片,甚至門上掛著的那塊匾額,都透著熟悉的真實。
木塊和石頭,帶來的真切,沒有一絲一毫摻假的感覺。
她看著唐寧懷里的小童子。
小童子卻不開口了。
他只是神情冷凝地看著那扇門。
姚黃忍不住問:“有何不對?”
謝小白還是沒有說話,只伸出手,指了指門。
姚黃回頭去看,昏暗的光線下,她什么不對也沒有看出來。
這時,“砰”的一聲,迦嵐踢開了門。
“門上沾著血。”他的聲音聽起來也冷冷的。
姚黃連忙湊近了去看門扇,暗沉沉的痕跡,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唐寧低低說了句:“門沒鎖。”
姚黃抬起頭來,忽然道:“你們聽,是不是有什么東西在叫?”
開了門,那響聲便清晰了起來。
唐寧蹙眉:“這聲音……是豬嗎?”
好好的宅子里,怎么會有豬?
她猛地后退一步,仰頭看向門匾,一看愣住了。
和她想的不一樣,那上頭寫的字,既同豬無關,也和蜘蛛沒有關系。
那上邊寫的,是兩個數字。
叁和肆。
為什么?
那么多數字,為什么偏偏是這兩個?
謝小白忽然伸長手,在虛空中抓了一把:“娘親,那字后面還有東西!”
黑色的蜘蛛圖案,漸漸浮現出來。
唐寧仔細看了兩眼,蛛身上有著紅色的斑記——是劇毒的黑寡婦。
等著他們的家伙,到底是什么?
忽然,門里響起了凄厲的慘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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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寧沖進去,看見了一把刀。
如晝明燈下,那刀看起來尖尖的,還在往下滴血。
滴答,滴答。
血珠子一顆顆墜落,掉在掙扎滾動的白豬上。
他們方才聽見的叫聲,并不是錯覺。
姚黃喝問了聲:“你們是誰?”
站在白豬邊上的少年,有著一張十分可愛的臉。可按理說,人只有小時才談得上可愛,稍長大些,抽了條后,身量變高,眉眼舒展,便同可愛兩個字沒什么干系了。
畢竟,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臉龐,圓圓的沒有棱角的東西才是可愛的東西。
長大后的人,不管是英俊美麗,秀氣還是丑陋,總之都有了棱角。
但燈下少年,看上去實在是可愛極了,即便他的手里,還握著滴血的刀。
姚黃心頭狂跳,擋在了唐寧身前。
雖然心有懷疑,但看見了刀,她還是下意識覺得,該保護那個幼時一起玩耍過的女孩子。
不遠處,抓著屠刀的少年,看見她手里的刀,卻笑了,甩甩手道:“檀真你看,她手里那把刀,像什么。”
房頂上,傳來了嗤笑聲,“像笑話。”
地上的豬,翻個身,露出了破開的肚子。
那凄厲的叫聲,漸漸微弱下去。
元宵把手里六寸有余的長刀,一口氣全插了下去。
劃開,砍斷。
脂肪和骨頭,在他的手下,全像水一樣柔軟。
“你們知道么,豬這種畜生,其實比狗還聰明。”他蹲下身,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我養的豬,就更不用說了,沒有一頭會比人蠢。”
他淡淡說著,轉過了臉:“越聰明的豬,越是美味。”
“你們幾個,看起來也不像是難吃的。”
從頭至尾,他的聲音、表情,都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慌張和畏懼。
他一點也不怕他們。
姚黃的刀,在他眼里,的確只是笑話。
晚風里,彌漫開了血腥味。
房頂上的檀真,眼神卻一點點警惕起來。
羅浮山的狐貍,他終于見到了。
從進門便沒有出聲的狐貍,一直在看著他的手。
心思一動,檀真將手里的東西高高舉了起來。葡萄纏枝的銀香囊,在風里搖來晃去,卻并沒有散發出什么香氣。
那小小的焚香盂里,裝著的并不是香丸。
檀真道:“想要嗎?”
夜色下,他的語氣,近乎逗弄。
迦嵐終于開了口:“你就這般想要激怒我?”
藍色的火焰,不斷從銀香囊鏤空的縫隙里鉆出來。
檀真哈哈笑了兩聲道:“你看這小家伙,還想逃跑呢。”
他一把收起香囊,將火焰攥在了掌心里。
咦?
好像隱隱約約變燙了。
是見到了熟人,突然力氣變大了嗎?
眼珠一轉,檀真跳了下來:“狐貍,你為何還不動手?”
迦嵐沒有笑。
他又道:“我可一直都缺身狐裘。”
“你只這般看著,可救不了想救的人。”空氣里的血腥味越發濃烈了,他吸吸鼻子,悶聲道,“那些豬,真要宰殺,可費不了多少工夫。”
“還是說,你根本就不敢同我動手?”
檀真說著,忽然喚了聲“元宵”,讓他快點收拾。
天一亮,他們就該回去哥哥大人身邊了。
可元宵吭吭哧哧切著肉,派起了菜譜。
“紅燒怎么樣?”他仰著臉,問面前的人。
姚黃瞪著眼睛。
她身后的唐寧,已將謝小白放了下來,問道:“是哪個?”
謝小白皺著眉頭,朝那群白豬看:“不好說。”
“哐當”一聲,殺豬刀掉在了地上。元宵驀地站起身,揚聲道:“檀真!”
檀真一愣:“怎么了?”
他的視線,還凝固在迦嵐身上。
按阿星送來的信看,這只狐貍應當和渡靈司的無常在一起。那個黑衣的男人,沒有絲毫猶豫便折斷了見月的手腳,絕不是什么好說話的家伙。
可今夜,他們見到了狐貍,卻沒有看見那位神明大人。
渡靈司的無常,去了哪里?
是沒來,還是藏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
檀真盯著迦嵐的臉,想要從他臉上看出些端倪。
可元宵的聲音,讓他分了心。
“檀真!”
說好要將養的大豬全宰了才走的元宵,這會兒只是站在那喊他的名字。
檀真冷下臉,想要靠近過去,可腳下一動,便被迦嵐橫手攔住了去路。
“急什么。”銀發少年的口氣,并沒有他面上看起來得凝重。
那種腔調,懶洋洋的。
檀真忽然心下一沉,高喊一句“元宵”道:“到底怎么了?”
元宵踏過血污,后退半步,盯著前方道:“無常在這里!”
檀真聞言,急忙朝元宵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里站著的,是個幼童。
但阿星信上明明說,見月和雪羅碰見的那個無常,是個二十來歲模樣的黑衣青年。
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
他收回視線,看著迦嵐道:“那兩個人……看來也很重要。”
迦嵐笑了一下,下一刻手便落在了檀真脖子上。
檀真沒有躲,只筆直站在那:“迦嵐大人。”
“你們幾個到底是什么東西?”迦嵐從他身上,嗅到了和那對姐妹相似的味道。
不一樣,卻相似。
人的味道,妖怪的味道,以及某種他從未接近過的東西,組成了一種復雜又陌生的氣味。
檀真道:“那只小妖怪,糊里糊涂的,一會叫小主子,一會叫迦嵐大人。我想看看它的記憶,卻只看見了一點零碎的片段。”
“羅浮山,可真是個美麗的地方。”
他站在迦嵐面前,一點掙扎的意思也沒有,笑著道:“通道消失,不能回去十方,你一定很失望吧?”
迦嵐眼中神色深了一層:“怎么?方才說了半天,其實你并不想同我交手?”
檀真還是笑,一邊朝元宵所在方位招了招手:“倒不是不想,只是你也知道,世上已經很久沒有過十方來的妖怪了。”
“想要打開十方的門,可不容易。”檀真道,“不知你想不想,我們可是很想打開那扇門。”
迦嵐道:“哦?這般說來,你是想要同我聯手?”
“多個朋友,好過多個敵人嘛。”檀真淡淡道,神色平靜。
另一邊,唐寧卻還是沒有發現唐心。
不像孟六,即便變成了豬,還是一望便知。
纏著繃帶的豬腳,怎么看都過分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