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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地方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他卻看得很入神。
伴隨著山崩地裂般的響聲,他們回到了安寧的人間。
仍是墨色的夜空,遼闊得沒有邊際,那只“蜘蛛”已經四分五裂。
背著元宵的檀真,忽然停下腳步,嘔出了一口血。腥甜的紅色,在嗓子眼里盤旋,他用力咬緊了牙關。
收到信的時候,他還納悶,到底遇到了什么樣的妖怪,要阿星親自寫信叫他們回去。
和哥哥大人不一樣,阿星那個家伙,可從來沒有將他們幾個放在眼里過。
如果不要緊,他不會想起元宵和自己。
一邊思忖,一邊疾行,“咳咳”兩聲,檀真又吐出了一灘血。
即便不是人,他們的血也和人的看起來一模一樣。
真可笑。
這種紅色,究竟是因為十方,還是因為人界?
人和妖,都有著紅色的血。
但他們,兩者都不是。
江城的冷風,呼呼吹來,檀真扭頭看了眼靠在自己背上的元宵。
沒有哥哥大人,就不會有他們,是他最早認清的現實。可從哥哥大人身上誕生的他們,和哥哥大人也是不一樣的。
哥哥大人,是他見過的唯一一個半妖。
雖說一半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人。
一半的妖,也不是真正的妖怪。
可不管怎么樣,哥哥大人都有自己的歸處。
人界也好,十方也罷,他說到底,都有一半的同類。
不像他們,什么也不是。
疾行中的夜風,像刀子一樣劃過臉頰。
檀真放慢了腳步。
那只狐貍——真不愧是從十方來的。
真正的妖怪,和哥哥大人故事里的妖怪,并不完全相同。
從未見過十方的哥哥大人,記得的妖怪,其實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嘍啰吧?所以,那一個兩個才會輕易地死在除妖師手里。
畢竟,除妖師這種東西,說厲害也沒有多厲害,哥哥大人小時候不就已經殺掉過好幾個了嗎?
檀真磨著牙,將元宵放了下來。
如果不能結盟,便是敵人。
他們不能坐等那只狐貍恢復妖力。
殺了他,和往常一樣,讓哥哥大人吃掉他,才是最好的法子。
只是想想仍有些可惜。
羅浮山的狐貍,可不是在哪里都能隨便碰到的小妖怪。
拍拍元宵的臉,檀真叫了聲:“元宵,快醒醒。”
如果今夜沒有無常在,只是一半妖力都沒有的狐貍,還真不足為懼。可是,渡靈司的無常,那個豆丁似的白衣神明,為什么要和妖怪在一起?
還有那個抱著神明的少女……究竟是誰?
檀真又叫了兩聲,但元宵仍然沒有要醒的樣子。
他身上的傷口,還在滲出鮮血。
檀真伸手捂住,無聲地嘆氣。
這種時候,浮現在他腦海里的竟然全是以前的事。
他在這世上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張面孔,便是元宵的。可愛的,笑嘻嘻的少年面孔,看起來好像不太聰明的樣子。
見他睜眼,元宵手里抓著一塊馬蹄糕,直直伸過來:“吃么?”
他坐起來,一口咬住了它。
他腦子里,根本就沒有“不想”、“不要”、“不可以”這種東西。
半透明的茶黃色糕點,在他齒間碎開。
元宵湊上來,鼻子幾乎頂到他的,眨著眼睛問:“怎么樣?好不好吃?”
他將馬蹄糕囫圇吞了下去:“沒什么味道。”
“沒味道?”元宵夸張地大叫起來,后退一步道,“怎么可能?明明又香又甜,怎么會沒有味道?”
他皺著眉頭,舔了舔牙齒。
這樣的糕點,他過去吃過嗎?
好像沒有。
可味道——好像的確應該是香甜的。
迷迷糊糊,檀真看見元宵又將手伸了過來,有塊硬邦邦的東西被元宵塞到了他嘴里。
是石頭?
他用力一咬,東西碎了。
元宵急吼吼地問:“如何?如何?”
他把碎渣盡數咽了下去,如何?有什么可如何的?
元宵問:“甜不甜?”
他仍然皺著眉頭:“什么叫甜?”
對面少年聞言,露出被雷劈了的驚悚神情,大叫道:“老二!快來!你快來看看他是怎么一回事!”
“好像有些不對勁——”
變尖了的少年聲線,聽起來有些刺耳。
他坐在床上,伸手蓋住了耳朵。
噔噔噔,即便蒙住耳朵,他還是聽見了響亮的腳步聲。
有人從外頭走了進來,張嘴便道:“難道是個和阿星一樣的家伙?”
“不是!”元宵指著他,同來人道,“你看,他好像是個傻子!”
“……”
屋子里安靜了一瞬。
才進門的青年,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他看起來似乎精神不太好,眼下的青影重得像是墨筆畫上去的。
“怎么可能是傻的。”他撇撇嘴,放下手,看了元宵一眼,“傻子怎么會有那樣的眼神?”
元宵愣愣的,又撲回床邊,仔細看了看道:“這倒是。”
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看上去清澈極了。
“可若不是傻子,他為何連什么叫甜都不知道?”元宵轉過身,看著屏風邊的人問道,“老二,你想想,我們幾個剛醒的時候,就算搞不清楚情況,甜啊苦的這種事總還是知道的吧?”
屏風一動,邊上的人向前走來,皺眉道:“你真不知道什么叫甜?”
檀真搖了搖頭。
賀無盡的表情難看起來。
元宵道:“你看吧。”
口氣不知是遺憾還是興奮。
賀無盡面色異樣地坐到床沿上,探頭靠近檀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看了一遍。
“等等,你這不知道,是哪種不知?”
元宵一愣:“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還有哪種?”
賀無盡擺擺手,讓他別說話,盯著檀真又問了一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甜?還是你吃東西的時候,沒有感覺到‘甜’的味道,所以不知?”
檀真微微低頭,散著的長發垂落下來,遮住了他的臉:“原來如此。”
元宵站在床邊,聞言急了:“怎么就原來如此了?是什么?”
檀真道:“我沒有味覺,嘗不出你說的甜。”
元宵“啊”了一聲,一下跳到床上,吃驚地道:“不會吧!這未免也太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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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無盡聞言,瞥他一眼,沒好氣地道:“嘗不出味道有什么要緊,又不是個個都同你一樣,只惦記著吃。”
“怎么不要緊。”元宵哼哼兩聲,盤腿在床上坐定,“你沒聽人說么,衣食住行缺一不可,吃可是十分重要的事。”
賀無盡瞇起眼,冷笑了聲:“腦滿腸肥,說你傻你還不肯認,人說的食,哪里是你說的吃。”
元宵歪著頭,也學他的樣子瞇了瞇眼睛:“哪里不一樣?”
賀無盡從懷里掏出把折扇,敲了敲他的頭:“你說的吃,不但要吃,還要吃好,吃得香,可人說的食,歸根究底是為了填飽肚子活下去。”
元宵躲開他的扇子,靠到了墻壁上:“填飽肚子……”
他呢喃了句,忽然眸色一黯,失去了爭辯的力氣:“算了,說不過你。”
“真不說了?”賀無盡“唰”一聲展開折扇,笑了起來。
元宵撇了撇嘴。
賀無盡望向扇后的檀真:“你呢?可有什么想問的?若是沒有,我便先走了。”
元宵“哎”了一聲:“你這就要走?”
“不然呢?”賀無盡搖搖扇子,眼下的青影好像更重了,“不是你自個兒說的,要獨自等他醒過來,不用我們幫忙?”
元宵皺皺眉頭,看一眼沉默的檀真,嘆口氣道:“我哪里想到他是這樣的。”
賀無盡“嘖嘖”兩聲,收起了扇子:“老三,你以為你剛醒過來的時候,是什么好看模樣?”
元宵臉一黑,抬眼看向他,皺著眉頭道:“我可是照過鏡子的!”
賀無盡哈哈大笑,轉身往外頭去,邊走邊道:“不管你怎么說,反正今兒這事,是你自找的麻煩,我可不幫你。”
元宵一看,他真的要走,急得叫起來:“二哥!好二哥!我錯了,你等一等!”
賀無盡背對他,擺了擺手:“等什么等,你叫二哥也沒用,我急著回去作詩,沒閑工夫在你這耽擱。”
元宵一下蹦到床外,赤著腳朝門口跑:“就你作的那些破詩,也能叫詩?你回去作詩,才是真的耽擱!”
“什么?”賀無盡停下腳步,轉過半張臉,“你再說一遍?”
元宵后退了半步:“說就說,我又不怕你。”
“呵……”賀無盡輕笑了聲,忽然遠遠朝檀真道,“老四,你若是不想同他說話,便不必搭理這蠢貨。”
元宵跳了起來:“你想干什么?”
賀無盡嗤笑:“至多半個時辰,大哥便該回來了。”
“你自己攬的活,過了半天卻還是沒能辦完,你說大哥會怎么想?”
“會不會罰你呢?”賀無盡勾著嘴角,慢慢將臉轉了回去。
元宵又退了一步。
賀無盡已到門邊,聲音漸低:“說什么七情六欲中,屬食欲最兇殘……”
“真是鬼扯……”
他越走越遠,嘴里的話也跟著越來越輕,但元宵還是全聽見了。
老二無盡,從一開始就跟他們不對付。
這個只會寫些狗屁不通打油詩的家伙,自以為厲害,看誰都像看螻蟻,對哥哥大人當初說的那句話一直耿耿于懷。
到今天,仍然惦記著。
——食欲最兇殘,那厲害的就不是他賀無盡了。
元宵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合上門,重新回到了床邊。
床上的少年,已經束起了頭發。
他的臉,看起來還有些像是孩子,但眼神和表情,都極其得像大人。
和我不一樣。
元宵看著他,腦子里莫名浮出這樣一句話。
他走過去,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問道:“那個混蛋方才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嗎?”
“嗯。”檀真抱著被子,輕輕應了一聲。
口氣聽上去倒是挺乖巧的。
元宵緊繃的身體,松懈了些,又靠近了他一點:“家中如今除了哥哥大人,便只有我們四個。”
“四個?”檀真道,“你叫他老二,他叫你老三,管我叫老四,還有個大哥沒回來,那你說的哥哥大人……”
燈光下,少年的臉,忽然扭曲了下:“我好像知道他是誰。”
元宵聞言,長松一口氣:“這就好,這就好……”
“我看你傻乎乎的,連什么叫甜也不知道,還以為你連哥哥大人的事也記不起來呢。”
檀真聽著他的話,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視線陷入黑暗,記憶便好像變得清晰了。
他想起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真古怪,那種陌生和異樣,為什么同時又透著熟悉?
到底是陌生還是熟悉?
腦子里亂起來,他磨了磨牙。
忽然,眼前一亮。
元宵拉下了他的手:“你想什么呢?怎么突然不吭聲了?”
檀真望著他的臉,皺眉道:“我們幾個,全是兄弟?”
元宵一怔:“你為什么這樣問?”
檀真道:“如果不是,你方才為什么管他叫二哥?我們幾個,是有排行的不是嗎?”
元宵松開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檀真眼神一凜:“你想撒謊嗎?”
“啊?”元宵連忙將手垂了下來,“我哪里像是要撒謊?”
檀真身子后仰,靠到軟枕上,伸手指向他的眼睛:“你的眼神,像騙子的。”
元宵瞪大了雙眼:“你個才醒的家伙,知道什么叫騙子嗎?”
檀真搖了搖頭。
元宵道:“既然不知道,你就不要胡說嘛!”
檀真別開了臉,輕聲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哦,你的問題……”元宵的聲音,也跟著輕了,“我們幾個,到底算不算兄弟呢……”
“你要說不是,那應當也是。”
“可你要說真是兄弟,又不算。”
檀真皺著眉:“到底是還是不是,你把我說糊涂了。”
元宵“唉”了一聲,嘆息道:“你本來就是糊涂的,不用我說,也是一樣。不過這個問題,你問我,我是實在說不明白。”
檀真揉了揉眼睛:“你不明白,那方才那個混蛋,是不是明白?”
聽見“混蛋”這個稱呼,元宵忽然大笑起來,眉眼彎彎地道:“還真是我錯了,你興許并沒有那般傻。”
檀真道:“我是不傻,但看你好像挺傻的。”
“喂……”元宵笑不出來了,“罷了,說正經的吧,你既然知道哥哥大人,那應當也知道,自己不是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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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真靠在那,聽著他的話,面皮微僵,反問了句:“你我若不是人,那是什么?”
元宵仰頭看了看帳頂,上頭繡著的云紋,層層疊疊,仿佛繁花盛開,“這個嘛……”他拖長了聲音,似乎想說又不愿意說。
檀真忍不住追問:“難道這又是你說不明白的事?”
“什么叫又是……”元宵的語氣,仍是種遲遲疑疑的拖沓。
檀真有些不耐煩了:“你若是不想說,那便不要說了。”
元宵收回視線,眨了下眼睛:“你知道妖怪和人生的孩子,叫什么嗎?”
檀真坐正了身體:“妖怪和人,也能有孩子?”
元宵點了點頭,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塊糖,咯吱咯吱地嚼起來:“雖然不多見,也不應該,但妖怪和人的確能生下后代。”
唾液分泌,糖塊溶解,他的吐字變得含糊起來:“一半是人,一半是妖……”
“半妖么?”檀真輕輕接了句。
元宵咽下了嘴里的甜,頷首道:“是半妖,但你沒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嗎?”
檀真疑惑:“不對勁的地方?”
元宵道:“你想,既然是一半的人和一半的妖怪,為什么全叫做半妖?”
“嗯?這是什么意思?”
“明明也可以叫做半人不是么?”
“……”檀真沉默了一瞬,道,“方才那家伙沒有說錯,你果然只惦記著吃。”
“對人來說,妖怪才是異類,參雜了妖怪血脈的人,自然只是半妖,而不是人。”
檀真望著他,低聲道:“半人?世上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他平靜的口氣,叫人聽不出喜怒。
元宵露出崇拜神情:“哇,你好像比看起來要聰明得多啊。”
檀真瞟了他一眼:“繼續。”
元宵清了清嗓子:“你這會肯定在想,我好端端地為什么要說起半妖,難道我們幾個就是半妖?”
檀真搖頭:“我沒這么想。”
元宵湊上去,拍拍他的肩膀:“想便想了,做什么不承認呀!”
他自說自話,忽然將手一縮,正色起來:“不過,我們的確不是。”
“哥哥大人他——”話說一半,元宵閉上了嘴。
檀真道:“他才是半……”
“妖”字來不及出口,已被元宵的手掌攔下。
嘴角還沾著一點白白的糖粉,面容可愛的少年鐵青著臉:“噓!”
檀真抓住了他的手腕,悶聲道:“說不得?”
元宵點點頭:“反正你明白就是了。”
“至于接下來的話,我說歸說,你能不能聽懂,我可管不了。”他放下手,輕聲道,“我們幾個,全是因為哥哥大人才存在的。”
“最開始,只有阿星,后來有了無盡……”
“我嘛,是五年前醒來的。”他抬起手,張開了五根手指頭,白凈修長,一副不知人間疾苦的模樣。
人的手,很難一直保持這樣不事勞作的白凈。
他晃晃手指道:“才五年而已,沒想到你也醒了。”
檀真仔細打量他的眉眼,狐疑道:“五年?那你醒來的時候,是個孩子模樣嗎?”
元宵一怔,旋即大笑起來:“哪來什么孩子模樣,你看看你自己,哪里像孩子?我們幾個,可不會長大。”
話說到后面,他的笑聲忽然頓住了,擺擺手道:“你要問我為什么,我就不曉得了。總之,我們醒來什么模樣,今后便也就是什么模樣。”
人會長大,妖怪也會衰老,他們卻并沒有什么可探及的未來。
他看著檀真道:“我問過哥哥大人,為什么我們不能一起醒過來,可哥哥大人說他也不明白,只知道時候到了,該醒的那個便會醒過來。”
“年歲,性情,樣貌,他也統統不知道,不到醒來那一刻,他連我們的能力也無從知曉。”
瞇了瞇眼睛,元宵將張開的手掌握成了一個拳頭:“我們幾個,是從哥哥大人的欲望里誕生的。”
他把拳頭移到嘴邊,做出了一個要吃掉它的姿勢。
檀真的眉頭,似展非展,忽然緊緊皺起來。
元宵哈哈大笑,放下手道:“當然,阿星不是這么說的。”
就像人一樣,第一個孩子,總是不一樣的。
雖然他們并不是哥哥大人真正意義上的孩子,但從一開始便陪伴在哥哥大人身邊的阿星,對哥哥大人的了解,可比他們深得多。
所以,阿星說他們是從哥哥大人的寂寞里誕生的,想必也沒有錯。
哥哥大人的憤怒,哥哥大人的傲慢,哥哥大人的貪婪……哥哥大人的七情六欲,說到底,都只是寂寞罷了。
大笑著,元宵倒在了床上,懶洋洋地道:“剩下的事,等你回頭見了哥哥大人的面,自然就知道了。”
檀真安靜地聽著,忽然伸長手,用力捏了下他的臉。
元宵一驚:“你干嗎?”
檀真道:“你看起來……和人好像并沒有什么不一樣。”
元宵揮開他的手,翻了個身:“再像也沒用,你我既不是妖怪,也不是人,非要說的話,我們大概是……”
他坐了起來,神情古怪地笑了下:“是怪異。”
奇異反常,與眾不同,是為怪異。
有了名稱,好像便有了歸處。
元宵斂去笑意,叫了聲“檀真”:“這是哥哥大人賜予你的名字。”
他拉過檀真的手,在他掌心里比劃著。
檀真問了句:“那你呢?你叫什么?”
元宵低著頭,認真地用手指寫字,反問道:“你見過元宵嗎?”
檀真垂眸:“當然沒有。”
“是吧?”元宵抬頭,笑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就算我告訴了你,你也想象不出它的樣子。”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表情變得和先前的都不一樣。
那種笑容,是檀真再沒有見過的笑。
……
回憶著,江城上空的夜風,已是越吹越烈。
檀真擦去自己嘴角的血,重新將元宵背了起來。
他現在知道了,元宵兩個字,究竟是什么樣子的。
雪白的糯米團子,包裹著漆黑的餡料,那是純真和邪惡融為了一體的食物——
不同于他們,元宵的名字,是他自己定的。
那天晚上,他看見那碗元宵,便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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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湯碗,歲月如流水。
不管是人,還是他們,都注定要沉到水下。
深吸口氣,檀真背著元宵,往長夜盡頭奔去。
無垠的夜空,在這一刻有了邊際。
阿炎的藍色火光,流星一樣劃過夜幕。
徹底安靜下來的江城,像昏睡過去的獸,連呼吸聲也一并消失在黑暗里。
一刻鐘后,阿炎找到了姚黃一行人。
它左看看,右看看,貼到唐心耳邊,疑惑地問:“孟六呢?”
唐心指指邊上的大白豬。
阿炎發出驚叫聲:“真的?”
豬蹄叩了兩下地,發出不滿的嘚嘚聲,聽動靜,倒有兩分像騾馬走動。
“哈哈哈哈——”阿炎大笑起來。
孟元吉氣得要用豬耳朵扇它,沒心沒肺的家伙,都什么時候了,它還笑。
另一邊,姚黃先看見了謝小白的一身血。
雖說迦嵐身上也有傷,但白衣成了血衣,看起來還是要駭人得多。
她驚惶地問唐寧:“這是傷著哪了?怎地流了這般多的血?”
謝小白舉起了手:“不是我的血。”
唐寧摸摸他的頭,看著姚黃道:“路上見過其余的豬嗎?”
姚黃怔了下,想起先前所見,一股難言的惡心又涌了上來,連忙搖了搖頭:“怎么了?那些豬……”說到“豬”字,她聲音一頓,過了會才道,“全跑了?”
唐寧輕輕應了一聲,抬頭望向夜空:“這可不妙啊。”
姚黃皺著眉,低聲問:“是害怕了嗎?”
雖然將他們變成豬,圈養他們的家伙很可怕,但生著狐貍尾巴的少年,同樣是非人的存在。
對人來說,和他們不一樣的東西,都是可怕的。
尤其,那東西還有著人的臉。
所以,得到了自由,即便還拖著豬的肉體,那些人也還是匆匆地跑了。
姚黃問完,又補了一句,像自我安慰:“不過那兩個妖怪全受傷了不是么?這種時候,他們應該不會回去找那些豬……”
明明知道那些豬并不是真正的豬,但說的時候,她還是下意識地用了畜生的名字。
人這種東西……難道只有看起來像人的時候,才會被當成人嗎?
軀殼,原來真有這般重要?
姚黃忍不住背上發毛。
那兩個妖怪,可看上去和人一模一樣啊,但只是那樣,他們就是人了嗎?
決定一個人,到底是不是人的關鍵,究竟是軀殼還是靈魂?
又或者說,缺了哪一個都不行?
姚黃忽然打了個寒噤。
若是那樣——不不不,不是的,那些豬依然還是人!
她用力搖了下頭,重新道:“那些人既然逃走了,應該就不會再被……”
“不會被吃掉嗎?”唐寧的目光,仍然盯著夜空。由星辰匯聚而成的汪洋,總好像下一瞬便會傾倒下來。
她輕聲道:“真的不會嗎?”
姚黃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上頭浮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應當不會吧……”
她和唐寧一樣,向著夜空仰起了臉,但聲音莫名地沒有底氣。
她忽然明白了,這悠然如同賞月的姿態,是一種避無可避的掙扎。
——唐寧口中的不妙,究竟有多不妙?
那些豬,那些人,既然跑了,會跑去哪里?
他們會不會在路上便被不知內情的人給攔住?
畢竟大晚上的,街上突然出現亂跑的肥豬,很奇怪呀!
而且,就算他們成功跑遠了,又能去哪里?回家嗎?可是以這樣的姿態回家,會被家人接納嗎?
不可能接納的吧?
別說他們根本沒法用人的嘴說話,就算可以,頂著那樣一副身體,也絕對不會被當作人吧?
沒有人的軀殼,就更不應該會說人的話,否則,那個樣子看起來只會比妖怪更加像妖怪。
姚黃垂在身側的手,無法自已地顫抖起來。
她側過臉,看唐寧,聲音也在發抖:“阿寧,不會的吧?就算看起來像豬,但那些豬的身體里,依然是人啊……”
唐寧聽出了她話里的畏懼。
可是,真正的人,在有些人眼里,也并不全都是人,何況看起來已經是豬的人。
她拍了拍姚黃的背,沒有回答她的話,但答案其實已經很清楚。
姚黃一下捂住了嘴。
胃在抽搐,惡心的感覺,涌到了嘴邊。
但那種難受,絕對是吐不掉的。
她用力咬緊了牙關,忽然道:“你還記得我家在哪里吧?”
唐寧點了下頭。
姚黃放下手,緊了緊另一只手里的佩刀:“那好辦,你們幾個先去我家,我爹見過你們,就算我不在,他也會讓你們進門的。”
“至于我,先去將那些人找回來!”
她說完便要動身,站在邊上的唐寧卻攔住了她。
姚黃白著臉:“我會找到他們的!”
唐寧道:“難說。”
姚黃的臉色更白了:“能找到一個是一個,總不能明知道他們可能被家人吃掉,卻當作什么也不知道吧?”
唐寧在夜色下盯著她的眼睛,像星辰一樣的明亮,讓人心內震動。
她低聲道:“事情還未解決,誰知道外頭還有什么危險在。”
姚黃握緊了刀:“我不怕。”
“我沒說你怕。”唐寧放下了攔著她的手臂,笑了下道,“但你不能一個人去。”
姚黃愣住,只見面前少女笑靨如花,指了指她自己道:“我隨你一道去。”
“還有孟六,也得跟我走。”
“那些人說是人,但生著豬的模樣,看見我們,可沒那么容易相信。不過孟六在,便好說了。”
她望向孟元吉,問道:“可還能走?”
孟元吉舉起前蹄,繃帶依然很醒目。
他叫了兩聲,雖然意義不明,但口氣像是在說疼歸疼,走路并沒有問題。
這時,謝小白忽然拍了下他的肚皮,朗聲道:“娘親,我可以扛著他走!”
他說完,一把將白豬舉了起來。
姚黃目瞪口呆。
孟六蹄子亂踢。
唐寧道:“就算你不扛著他,我也是打算讓你和我一道去的。”
“是嗎?”謝小白一聽,將孟元吉放了下來,笑著道,“我就知道,娘親一刻也離不開我。”
唐寧嘆口氣:“這倒不是原因。”
謝小白笑嘻嘻跑到她身邊,牽住她的手:“娘親是擔心再遇上那兩個?沒關系,娘親想讓我當打手,我便當打手;娘親想讓我當盾牌,我便是盾牌,只要能和娘親在一起,原因是什么都不重要。”
他對唐寧不正常的親近和喜歡,在這段話里表露無遺。
姚黃忍不住看了唐寧一眼。
這丫頭,對這孩子做了什么?
她一邊想,一邊向孟六招了招手:“阿寧你說的對,外頭危機重重,是我莽撞了。”
唐寧笑笑,去看迦嵐,口中道:“人總有莽撞的時候,這并不是什么壞事。”
“迦嵐,你要睡著了嗎?”她喚了一聲。
捂著肩膀的銀發少年,打了個哈欠。
他的確是困了。
原本,妖力不足的他,就沒法一直保持清醒,受了傷,這種疲憊和困意就變得更強烈了。
他看一眼唐寧,頷首道:“就這樣吧,兵分兩路,我先帶唐心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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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心一直沒出聲,像個安靜乖巧的泥塑。
二姐身邊的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多的?
他望著前方,站在那的人卻并沒有特地來看他。二姐她,就這樣相信這只狐貍嗎?可狐貍和他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一旦狐貍找回失去的東西,他們就會成為棄子,二姐難道不知道嗎?
他沉默著,向前走去,錯過了唐寧看過來的視線。
夜色,依然是沉甸甸的黑。
唐寧和姚黃,很快便找到了逃走的白豬。
失蹤的人,久別的家,方向太明確了。
姚黃在巷子里堵住了白豬的去路,不能回去,至少眼下他們還不能回去。人的軀殼,遠比她想象的更重要。
就像皮相美麗的人,天然得要更討人喜歡一樣。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人的眼睛,就是這般膚淺的存在。
內里如何,一眼望去,根本不重要。
因為誰也看不見,這豬頭豬腦的身體里,竟然藏著人。
姚黃的臉色,隨著時間推移,變得愈發難看。
她一開始還能笑一笑,勸勸他們,寬慰寬慰他們,可到后來,別說笑,就連勾一勾嘴角的力氣好像也沒有了。
倒是唐寧,一開始如何,便是如何。
她難道一點也不害怕嗎?
這詭異的景象,分明很可怖。
她怎么能這樣冷靜?
姚黃抬起頭,看了看天空的顏色。
時辰不早,他們已經不能繼續找下去了。
一股疲憊涌上心頭,她看見唐寧在和孟六說話,聲音輕輕的,聽不清到底在說些什么。
“……阿寧。”她喊了一聲。
唐寧回過頭來,神情不見丁點異樣:“繼續找嗎?”
姚黃搖了搖頭。
她知道的,能找的,都找過了。
可看那些白豬的樣子,失蹤的人,恐怕遠比她知道得要更多。那些人,還活著嗎?她不敢深想。
因為有同樣失去了人身的孟六在,這些人才會愿意跟著她走。
如果今夜只有她一個人,事情會變成什么樣?
姚黃手下用力,骨節發白。
趁著夜色還濃,她和唐寧將白豬們領回了姚家。
姚家的宅子,談不上多大,但這些豬到底不是真正的畜生,進了門,稍加整頓,也就安置下了。
只苦了姚老爺,一輩子沒見過這種陣仗,嚇得半天說不出話。
他坐在院子里的大樹下,探頭探腦看了半天,才朝女兒招手道:“這些……全是妖怪?”
姚黃才放下佩刀,聞言皺了皺眉頭:“妖怪?”
姚老爺點頭如搗蒜,壓低了聲音道:“不是妖怪,怎么有聽得懂人話的豬?”
姚黃用力揉了揉眼睛,好像有睫毛掉進去了,里頭一陣陣地發癢。她越揉越用力,眼睛紅紅的,突然有豆大的淚珠滾出來。
姚老爺唬了一跳,連忙起身靠近她道:“怎么了這是,好端端地哭什么?”
“妖怪就妖怪,我又沒說不許你和妖怪一塊兒辦差!”他慌慌張張往外掏帕子,雪白的一塊,被他“啪唧”一聲拍到了姚黃臉上。
這是連手一塊兒拍上去了。
唐寧站在廊下,遠遠看見,臉上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真好啊。
她收回目光,腳步沉沉地推開了門。
里頭,孟六正在照鏡子。
謝小白坐在他背上,半趴著,將面銅鏡捧在手里,高高對著他的腦袋。
孟元吉則仰著頭,難以置信地拿豬蹄子戳自己的臉。
天吶,天吶,天吶……
他雖然沒出聲,但眼睛里寫滿了這兩個字。
謝小白道:“變成豬,也不壞嘛。”
他說得風輕云淡,將鏡子收了起來。
孟元吉垂下了腦袋。
謝小白摸摸他的耳朵,笑著道:“反正,做人也沒有什么好的。”
說完,他看見了唐寧,連忙站起來,一躍而下,朝唐寧道:“娘親,你要休息了嗎?”
唐寧看看孟六,嘆口氣,搖頭道:“再過一會吧。”
謝小白把鏡子放到了桌子上,鏡面朝下,扣了個嚴嚴實實。
孟元吉也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好,將前腿抬了起來。
唐寧展開了手里的繃帶。
新的布條,干凈雪白,透著今夜稀缺的明亮。
她一邊重新給孟元吉綁上繃帶,一邊低聲問:“那個叫檀真的,真的邀請了迦嵐?”
謝小白站在邊上,低著頭,仔細地看豬腳,聞言反問了句:“娘親不相信我?”
唐寧的聲音還是低低的:“你看我的樣子,像是因為不信你才問的嗎?”
孟元吉血肉模糊,可以看見骨頭的前腿,在她眼里好像一點也不嚇人。
她始終沒有移開視線,纏繞繃帶的動作,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和退縮。
這樣的她,聲音里自然也聽不出什么懷疑。
謝小白抬起頭,正色道:“那小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一開始便打的這么個主意。”
“他想和狐貍結盟,絕不是我多心或者聽錯了。”
“娘親,他們的目標,也是十方。”
謝小白望向唐寧,等著她起身,但唐寧仍然坐在地上。
她將手里的繃帶,結結實實綁好,打了個精巧而完美的結。
“十方……那這般說來,他們的確和菩提城有關聯。”
即便按照迦嵐的說法,他們并不是從十方出來的妖。
唐寧以手撐地,站了起來,輕聲道:“孟六,你也想知道菩提城的事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