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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寧的視線掠過豬群,落在那灘血污上。
紅色汪洋,散發出濃烈腥氣。
她飛快地又問一遍謝素:“發現了嗎?”但孩童面孔的神明大人,只是搖了搖頭。
那些人變的豬里,并沒有唐心。
為什么孟六在這里,唐心卻不在?
謝小白狐疑地看著面前少年,那非人的家伙,已認出了他的身份——可數日之前,這世上的無常還是謝玄。
“娘親,這兩個和你們先前遇見的,是不是同伙?”
他站在那,指了指元宵。
唐寧道:“多半是了。”
姚黃不由得問:“同伙?”
謝小白道:“其實我也沒有見過。”
那件事,唐寧雖然沒有瞞著他,但說的卻很含糊。想了想,謝小白向前走去。
姚黃下意識想攔他:“別動!”
可小童子腳下的步伐,絲毫沒有停頓的意思。
她急急去看唐寧:“他要做什么?”
前方少年,已經彎腰拾起了刀。
唐寧道:“你還沒有看出來嗎?”
姚黃愣住:“看出什么?”
唐寧后退一步,扣住了她的手腕:“那些豬……”她拖著姚黃,往后去。
姚黃腳步趔趄,眼睛直直望著前方,忽然臉色一白,面若金紙地回過頭來:“你是說,那些豬其實全是……”
話至尾音,越來越輕。
她咬住了舌頭。
痛意直達天靈蓋,那個“人”字,無論如何都沒法推出齒縫。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唐寧,手中佩刀幾乎要跌落在地上:“這怎么可能?”
胃里一陣翻涌,她猛地彎下腰,嘔吐起來。
穢物濺到了唐寧的鞋子。
沒能消化完全的食物,暴露了她的惶恐。
唐寧沒有躲開,只站在她身旁,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離開唐家那天,她也像這樣狼狽地吐過。恐懼讓臟器痙攣,帶來了強烈的惡心。
姚黃將尖刀扎在地上,拄拐一樣撐著它。
嘴里一陣陣的發苦。
她已經吐光了殘留的食物。
剩下的,是酸水,是膽汁,是喉嚨被擦傷以后,冒出的血絲。
胃仍然在扭曲。
她拿袖子擦著嘴,什么干凈還是腌臜,都已經顧不上了。
“陳記的包子……”她呢喃著,臉色愈見得難看起來。
那家生意興隆的包子鋪,有著滿江城最鮮美的肉餡。她雖沒吃過,但據說陳記用的豬肉,和別家包子鋪的都不一樣。
直起身,姚黃仍舊想吐。
唐寧扶了她一把:“可還能動?”
姚黃點了點頭。
唐寧忽然高喊一聲:“孟六!”
哆哆嗦嗦發著抖的群豬里,沖出來一頭腳纏繃帶的。
姚黃一驚,舉起了刀。
謝小白擋在了元宵面前。
少年面孔沉了下來:“神明大人為何要管人界的閑事?”
謝小白抬起手,拍了拍路過自己身旁的白豬:“快去!”
元宵磨了磨牙:“那是我的豬。”
謝小白哈哈大笑,一臉無邪地道:“你個妖怪,做什么不好,為何要養豬?”
正說著,狂風吹來,燈滅了一盞。
沾著血的殺豬刀,驀地朝謝小白破空而來。
元宵立在原地,彎起了眉眼。
可刀尖寒光一閃,停在了半空。那點針似的光芒,就在謝小白的眼珠子前,不進也不退。
神明大人,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元宵輕輕地哈氣,一躍上了房頂。
瓦片在他腳下發出咯吱響聲。
那把刀,“哐當”一下,落在了地上。
白衣的小童子,仰起頭,遠遠望著他:“你知道么,神明是沒有生死可言的。不像你,死了便消失了。”
他彎起嘴角,微笑道:“所以,你怕死,我可不怕。”
而不怕死的,往往便是贏的那一個。
他抬起手,一個用力,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鮮紅色的血,滴滴答答掉到地上。
空氣里多了種奇異的香氣,泥土和石頭,都跟著震動起來。
元宵捂住了自己的嘴。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不想吃東西,干嘔一聲,他別過了臉。
原來神明的血,是這樣令人作嘔的味道。不用開打,這討人厭的氣味,便足以毒死他。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玉石裂開的聲音。
他忙忙回頭,一眼便看見了地上的繁花。
那些白豬,全躲去了角落里。
人就是人,變成了豬,還是一副人的樣子。
貪生怕死,又心思繁重,明明能跑也不跑。
可惜,他們想要變回人的樣子再跑,是不可能的。只要他不死,他們就永遠是他養的白豬。
放下手,元宵笑了起來:“我聽說,渡靈司的無常,是神明里最無能的那一類?”
地上的謝小白,聞言輕輕哼了一聲。
無能的神明,這五個字,簡直是渡靈司的烙印。
可也難怪,被放逐的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已經和妖怪無異。
“咔擦”一聲,他腳下裂開了一道大縫。
縫隙里,鉆出一朵鮮艷欲滴的彼岸花。
謝小白抬起腳,用力踩上去:“無能不無能,我總比你能耐些。”
“哈。”元宵嗤笑,“這可不好說。”
渡靈司的無常,離開了渡靈司,還剩下幾分本事?
元宵站在月色下,冷眼看他。
小小的神明,盤腿托腮坐在花蕊上,不像是來打架,倒像是來做客的。
他緊緊拳頭,用眼角余光瞟了瞟檀真所在的方向。
為何還不動手?
難道檀真先前說的那些話,全是認真的?
可哥哥大人的意思,只是讓他們盡快歸家而已。
自作主張,可討不著什么好。
元宵擰著眉,大聲喊他,但檀真像是沒聽見,連頭也沒有轉一下。
大暗的天色,漸漸模糊了眾人的眉眼。
檀真只是看著面前的少年,那張冷漠的臉,是對他的提議不感興趣嗎?
可十方,并不是個說回去便能回去的地方。
和他們聯手,能有什么壞處?
檀真輕笑了聲:“迦嵐大人是不相信我?”
束縛著阿炎的銀香囊,還在他手里晃動。
這種局面下,似乎的確不該談信任。
檀真笑著,忽然一揚手,將銀香囊拋了出去。
迦嵐一把接住,皺起了眉:“我信不信你,并沒有那么重要。”
檀真一怔。
迦嵐道:“結盟這樣的大事,并不是你能做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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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下少年聞言,臉色一沉。
迦嵐繼續道:“那天晚上在雷州出現的人,并不是你們。”
他握著香囊,看了看里頭藍色的火焰。
“這般一算,像你這樣的家伙,天下至少還有四個。”眉梢上揚,迦嵐的手指輕輕落在了銀香囊外的葡萄纏枝紋上。香囊給了他,機關卻還在,阿炎還是出不來。
什么狗屁信任,本身就不可能存在。
迦嵐收回目光,看向他道:“你的話,真能作數嗎?”
檀真沒有說話,只有臉色越來越難看。
迦嵐涼涼道:“那小子心許會聽你的,可其他人呢?”
檀真的喉嚨像被只無形巨手死死卡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的話,的確不能作數。
論年歲,甚至元宵都要比他年長。
他們七個,上有哥哥大人幼時便陪伴在他左右的阿星,下有成天叫爹爹的見月和雪羅,行四的他,只是個不上不下,可有可無的存在。
但是,他們分明都不如他。
以他對哥哥大人的了解,狐貍若是盟友而非敵人,哥哥大人絕對只會高興。
畢竟,對哥哥大人而言,任何事都比不上打開十方的通道重要。
那個地方,就是哥哥大人的夢想,是窮盡一切都要達成的夢想。
后退半步,檀真道:“我有九成的把握,可以說服那個能做主的人。”
“哦?”迦嵐問,“剩下那一成是什么?你看起來可不像是個喜歡小心謹慎,不將話說滿的人。”
檀真眼神微變,不愧是狐貍,才說了幾句話,就好像看透了他的性情。
垂下眼簾,檀真笑了聲,道:“這一成,便要看你的要求了。”
目標一致,對他們來說便夠了,但對狐貍來說,恐怕并不夠。
檀真道:“你來江城,目的是什么?”
迦嵐一臉平靜:“你已經有了答案?”
檀真笑了笑:“也不能說是答案,但猜測我的確是有了。”
迦嵐問:“是什么?”
檀真道:“你想要的,和四年前我們想要的,大抵是一樣的。”
“四年前……”迦嵐臉上的平靜,出現了波動。
那個時間,不就是唐霂回來江城,尋找唐寧的時候?
是巧合嗎?
他盯著檀真,眼神搖曳:“你們想要的,是什么東西?”
檀真還是笑,笑意像春風一樣和煦。
已經纏斗到一起的元宵和無常,發出惱人的動靜。裂開的地面,倒塌的墻壁,塵土飛揚。
元宵可能會贏,也可能會輸。
檀真已經懶得去計算。
四年前,他們初到江城,誰也沒有想到會一留便是四年。
元宵喜歡江城的陽光,江城的花香,江城的食物,他卻什么也不喜歡。他留下來,只是因為元宵。
不過這四年來,他一直沒有放棄。
那把哥哥大人想要的鑰匙,多半還在江城。
只是,他們沒有本事找出來。
臉上笑意淡了點。
檀真想到這四年時光,心里騰起種難堪的情緒。
“無能”二字,是世上最尖銳的刀。
他回望著迦嵐,低聲道:“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迦嵐大人不會不知道打開十方通道的方法吧?”
嘈雜的月夜,忽然安靜了。
迦嵐身后雪白的狐貍尾巴,輕輕掃過地面。
“六百一十年前的事,迦嵐大人莫非也不知情?”檀真的語氣變味了。這只狐貍,整整六百年,一直躲在哪里?
他探出手,指了指頭頂上的明月:“據說,你血洗葉州的那天晚上,月亮也像今日這樣的圓……”
他一邊說,一邊擺出了戒備姿態。
可站在他對面的銀發少年,只是半低著頭,盯著自己的手看。
那垂下來的睫毛,濃而密地透出深深沉重。
六百一十年前——
十方和人界的通道消失了。
檀真的話,只能是這個意思。
迦嵐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通道消失和他被封印,是同一年發生的事。
可血洗葉州……迦嵐仰頭看了看天空,知道那件事的人,原來有這么多嗎?他想起初見謝玄時,謝玄那奇怪的表情,苦笑了下。
六百年過去了,那些黏稠的血,好像還沾在他的手上。
空氣凝凍,他望向檀真,低低道:“看來,什么也不知道的我,是必須和你們聯手,才有可能回到十方了。”
檀真聞言大喜:“這是再好不過。”
但聽了他的話,迦嵐卻后退了一步。
他們之間的距離,陡然增大。
迦嵐道:“只是我想不明白,既然你們什么都知道,那要我又有什么用?”他聳聳肩道,“我的情況,你一看便知道,喪失了妖力這種事,可瞞不了人。”
“拼盡全力的你,未必打不過我。”
“可你從一開始,便決定了要拉我入伙,為什么?”
迦嵐把玩著手中香囊,斂目道:“我思來想去,只能是我手里也有你們不知道,且已經無法從別處得知的情報。”
“再想一想……”他頓了頓,笑起來,“菩提城。”
“你們幾個,從未見過十方。”迦嵐篤定地道,“世上卻已經沒有十方來的妖怪,那些事除了問我,恐怕便沒有地方能問了。”
檀真聞言,感慨了句:“真不愧是羅浮山的狐貍。”
腦子轉得真快。
他向前一步道:“這的確是我想要同你結盟的原因之一,不過卻不是全部。”
迦嵐道:“你有想討好的人。”
檀真默然。
他又說對了。
十方的事,他不在乎,哥哥大人卻很在乎。如果有個人能告訴哥哥大人十方的事,哥哥大人一定很開心。
至于這份功勞,記到元宵頭上,元宵一定也會很高興。
哥哥大人的夸贊,是元宵最想得到的東西。
檀真道:“既如此,情報換情報,一起打開通道,怎么樣?”
迦嵐笑了下:“不怎么樣。”
檀真臉色一變。
迦嵐道:“我討厭你們身上的味道。”
“十方是我的故鄉,卻不是你們的。”妖力凝聚在指間,“咔”地一聲,迦嵐捏碎了那枚銀制的香囊。
粉末般的銀霜,隨風飄落,有藍色火光沖天而起。
火焰中發出的聲音,再不是嬰孩般的嘰嘰咕咕,而是猛獸一樣的嘶吼聲。
迦嵐叫了聲“阿炎”,手一動,抓住了它。
冰藍色的火焰,幻化成了一柄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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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光耀雪。
火焰燃燒到極致,顏色便如寒冰一樣。
周身火焰流轉的雁翎刀,散發出驚人的熱度。
冷和熱,到了最后,帶來的都是痛。
檀真冷下了臉,沉聲道:“沒有我們,你以為你真能打開通道?”火舌燎過他的衣擺,他急急后退,“狐貍,你真的考慮清楚了?”
迦嵐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過刀刃,火焰在他指尖跳動。
檀真閉上了嘴。
看來,他們是沒有機會給哥哥大人送上久別重逢的大禮了。
藍色火光,轉眼照亮了江城的夜空。
長廊下,邁著短短四條腿,跑得一顛一顛的孟元吉停了下來。
他仰起腦袋,扭著脖子往廊外看。
月亮已經消失在奪目的火光里。
姚黃扛著刀,皺了下眉頭:“他在看什么?”
豬尾巴搖了搖。
唐寧道:“那是阿炎發出的火光。”
姚黃一驚,扶住了欄桿:“那是妖怪的火?”
也不知道這般顏色的夜空,會不會被凡人的眼睛看見。
她收回視線,跟著唐寧繼續向前走去,問道:“阿寧,他前爪的繃帶,是怎么回事?”走在唐寧身邊,姚黃壓低了聲音。
但前方的白豬,顯然還是聽見了。
豬耳朵耷拉著。
姚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
可眼前景象,的確古怪,她的好奇心已經發面似的膨脹了起來。
人變成了豬,衣裳不能穿,配飾鞋履也都丟了,按理說繃帶這種東西也是一樣的。但他腳上,依然密密麻麻纏著繃帶。
姚黃盯著那只豬蹄,越看越覺得奇怪。
忽然,臉上一熱,她尷尬地移開了視線。
說起來,走在她們面前的,是個沒有穿衣裳的人啊。
她不敢再看,滿面通紅,連唐寧回答她的話,都沒有聽進耳朵里。詛咒?什么詛咒?除妖師,哦,這人也同她們一樣,是除妖師的后代……
她朦朦朧朧聽著,看見孟元吉又停了下來。
他東嗅嗅,西嗅嗅,鼻子抽動著。
即便變成了豬,該疼的肢體,還是疼得要命。
那個叫元宵的家伙,看見他的手,萬分嫌棄,裹粽子似的,把血肉模糊的豬腳又給裹了起來。偏偏力道大,裹得緊,疼痛都好像加劇了。
孟元吉一腳邁出去,齜牙咧嘴地發出豬叫聲。
唐寧安撫地摸了摸他的豬腦袋。
也不知道回頭有沒有法子將他們變回來。
宅子越走越深,孟元吉將鼻子抵在了一扇門上。
周遭安靜無聲,姚黃低聲問:“是不是找到了?”
唐寧輕輕“噓”了一聲,屏息聽了聽,里頭也很安靜,好像并沒有人。但孟元吉往邊上退了退,搗蒜似地點著頭。
里邊一定有人。
唐寧抬起了手。
姚黃忽然攔住她,輕聲道:“還是我去吧。”
她會武,又帶著刀,真有危險,她去總好過唐寧去。可面前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少女,沒有一點害怕的樣子。
“放心,我不會死的。”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縫。
姚黃有些失神,不會死是什么意思?是說她不會遇到危險,還是真的“不會死”?
疑惑著,羅衣少女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后。
姚黃忍不住回頭看了看。
那頭白豬,正以一種十分奇怪的姿勢坐在地上。前爪高舉,他湊上去,吹了吹氣。
姚黃立在門邊,無奈地嘆了口氣:“你真是除妖師?”
孟元吉轉過頭來,碩大的一顆腦袋,配上他的表情,又丑又滑稽。
姚黃深深地嘆息。
沒有妖怪的人界,是不需要除妖師的。
他們這群人祖上再如何煊赫,如今也都沒落了。到他們這一代,連妖怪究竟是什么樣的也無從得知。
是以,今夜所見,對她來說,其實更像是一個詭異的夢。
姚黃望著天際藍光,閉上了眼睛。
門內依然安靜著。
唐寧的腳步聲,落在黑暗里,像是落入了虛無。
在看見她的臉之前,唐心都沒有發現她在屋子里。
他的注意力,全落在了面前的那塊鏡子上。也不知是怎么磨的,那鏡面亮得可怕。他站在鏡子前,望著自己,看見的卻是全然陌生的表情。
——那是阿月,不是他!
他笑,鏡子里的人也跟著笑,可笑起來邪惡百倍。
他驚訝,鏡子里的人也驚訝,可那驚訝之色帶著濃濃的嘲諷。
阿月,是他,又不是他。
太陽穴突突地跳,唐心驀地揮拳砸向了鏡子。
可鏡中少年,紋絲不動。
那透亮的鏡面,不見一絲裂痕。
阿月笑起來,喊他:“喂,唐心。”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心底里,最深的欲望,是什么?
鏡子里的人,有著唐心最熟悉的臉,口氣卻像個妖怪。阿月,阿月,什么爛名字!唐心用盡全力,又砸下去一拳。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你消失!”
“給我消失!”
他胡亂拍打著鏡面,里面的人也瘋狂回擊著,仿佛要從鏡子里掙脫出來。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唐心,你根本就不想要我消失。”
阿月吃吃地笑著,忽然僵住了手。
唐心亦是渾身僵硬,呆呆看著鏡子。
二姐的臉,映在鏡面上,就好像和他擁抱在一起。
他轉身,勉強笑了一下:“二姐。”
阿月大叫:“喂喂喂,你就這么喜歡她嗎?”
唐心沉默著。
不用鏡子,不用阿月提醒,他也知道。
他想要的,從來只是二姐。
上前一步,他擋住了鏡子:“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唐寧歪頭向他身后看了看:“那里頭有什么?”
唐心的語氣仍帶著兩分僵硬:“二姐你看到了什么?”
唐寧蹙著眉頭:“什么也沒有。”
唐心一愣,轉過身去,看著鏡子里的兩個人慢慢瞪大了眼睛。
唐寧道:“真奇怪,這難道不是鏡子?”
“算了,先出去再說。”唐寧拉住他的手腕,往門外去。
墻壁上鑲嵌的明珠,發出瑩瑩光芒。
鏡子里只剩下了一片混沌。
沒有欲望的人,可還能稱之為人?
唐心喉嚨發干,說不出話,反手抓住唐寧。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廊下。
姚黃沖上來:“地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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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滿面驚慌,提著劍,邊上的孟元吉則貼墻而立,拼命點頭。可礙著腦袋大,他的動作幅度也大,看起來像是渾身都在抖。
“江城這種地方,怎么可能地動?”唐寧飛奔至扶欄旁,探頭向廊外看去。
遠處燈光,已漸漸黯淡。
她眼神一變,猛地回頭,朝姚黃道:“姚姐姐,你路熟,帶著他們先走!”
姚黃遲疑了下:“你不走?”
唐寧搖搖頭,道:“你們只管走,不用惦記我。”
姚黃一愣:“怎么能不惦記?你該不會還要說什么你不會死吧?”
唐寧背著光,神情莫名冷冽:“沒錯,我不會死的。”
姚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又是這句話!
說什么不會死,世上哪有不會死的人。
她有些惱火,口氣跟著焦躁起來,厲聲道:“一起走!”
長劍劃過地面,金石碰撞,發出了尖叫。
姚黃道:“我還有許多的話想要問你。”
唐寧看了看她的手,低聲道:“不急,你想知道的事,大可以回頭再問我。”
姚黃急了:“回頭再問?你若是死在這里,還有什么回頭?”她的語氣,愈發懆急。
唐寧蹙了下眉。
話這種東西,如果不能一開始便說服對方,那說得再多也沒有用處。
她不做聲地揚起手,擦過姚黃的佩刀。
利刃劃破指腹,立即便有血珠子冒出來。
姚黃大驚失色:“阿寧你——”可話剩半截,卡在了嗓子眼里。她驚訝地看著那道傷口,血已經止住了。
這未免……也太快了。
她大睜著眼睛,嘴唇翕動了下。
唐寧指腹上的傷口,開始愈合了。
搖曳的燈光下,少女舉著手,拭去上頭的血跡。
“你看。”她輕聲道。
姚黃不敢看,她心里的疑問和困惑,更多了。這奇怪的夢,好像還在變得更詭異。
那些抵在舌根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她松開了手。
后方,唐心喚道:“二姐,你真的不走?”
唐寧轉過身去,聲音很輕:“我當然要走,但事情還沒有結束。”
四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姚黃口中那些失蹤的人,恐怕都和孟六一樣變成了豬,但是她爹呢?他回來江城以后,又去了哪里?他是不是也被那幾個奇怪的妖怪,給變了模樣?
腦子里的疑問,已經堆積如山。
唐寧背對眾人,催促了聲:“你們先走一步,我很快便會跟上。”
“哼……哼哼……”孟元吉拿鼻子頂了頂她的小腿。
唐寧低頭,皺著眉:“我會想法子的。”
豬的眼睛,莫名水靈,正巴巴地看著她。
唐寧道:“你不會永遠是這副模樣的。”
孟元吉后退了一步,也不知是信了她的話,還是絕望了。
他轉頭跟上了姚黃。
唐寧嘆了口氣。
雖說她不會術法,但凡事皆可推論。阿妙和謝玄的事,便是最好的例子。謝玄插手了阿妙的命運,讓她變成了脫離生死之物,但他一死,事情便回到了正軌。
由此可見,任何咒術都有解法。
最壞的情況,不過是殺了施術者。
只要他們愿意,法子總會尋出來的。
但代價——阿妙失去了記憶,那些豬想要重新變成人,又需要付出什么?
唐寧看著落后一步的唐心,喊了句:“宵遲!出去以后只管跟著姚家姐姐走,不用回老宅了。”
那座久未住人的宅子,已經不夠安全。
她說完,扶住了欄桿。
孟元吉嘶嘶吸氣,拱了拱唐心,讓他快走。
晚風里,如水夜色震蕩著,忽然搖晃起來的地面,果真像是地動了。
唐心點點頭,向前走去。
風里安靜著。
唐寧出了長廊,突然站定了不動。
背上在隱隱作痛。
她伸出手,攤開,目光停頓在中指上。指腹上還殘留著一點針扎似的血漬,擦去以后,底下肌膚已看不出丁點受過傷的跡象。
那樣小的一道傷口,只是轉眼便愈合了。
但她的背,又感覺到了痛。
這二者之間的聯系,似乎已經顯而易見。
若是猜測無誤,她別說“死”,就是一點小傷也不該再受了。
皺著眉,唐寧驀地仰起頭。
“娘親——”
她聽見了謝小白的聲音,渾身是血的小童子,自天而降,一頭撲進她懷里,“阿炎壞掉了!”
唐寧被他撞得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
他平日抱起來輕若鴻毛,這會撞上來卻像石頭一樣重。
“壞掉了?”唐寧沒有起身,索性坐在地上查看起來,雖然白衣成了紅衣,但血看起來并不像是從他身上流出來的。
微微松口氣,她四下環顧了兩眼。
那兩個奇怪的少年,并沒有出現。
謝小白捋著自己的袖子,悶聲道:“阿炎變成了一把刀,不會說話了。”
“嗯?”唐寧一愣,連忙問,“迦嵐呢?”
謝小白伸著嫩生生的小手,環住她的脖子:“娘親,那只狐貍……”
“狐貍怎么了?”
謝小白道:“今日的狐貍,和往常有些不一樣。”
唐寧皺皺眉頭,忽然,噠噠兩聲,有頭肥豬跑了過去。
哼哼唧唧的,那豬似乎想要說話。但豬說的話,人是萬萬聽不懂的,哪怕它原來也是個人。
唐寧揣測著:“你想變回人?”
肥豬用力地點頭,大耳朵蒲扇一般地動。
唐寧低頭,朝謝小白看,問道:“那兩個呢?”
謝小白抱著她的脖子,將臉貼到她鎖骨上,閉上了眼睛:“跑了。”
肥豬大叫起來。
嗷嗷嗷的,都不像豬叫了。
唐寧明白了它的意思,囚禁它們的妖異不見了,按理說,自由已是唾手可得的東西,可它們仍然是豬。
豬,就沒有辦法歸家。
這副模樣回去,不被宰了吃掉就是好的,誰會相信它們其實是人呢?
唐寧躊躇著,看見了迦嵐。
他手里的刀,有著挺直的刀身,和張狂的藍色火焰。
他一路走,一路在地上,燒出了漆黑的焦痕。
原本還在嗷嗷亂叫的肥豬,眼睛一瞪,便邁著短腿跑開了。
在它看來,狐貍和那兩個家伙并沒有什么區別。
嘚嘚嘚,豬蹄落在地上,發出了馬蹄狂奔的聲音。
迦嵐遠遠斜睨了它一眼。
滴答,有血滴落在地上。
唐寧臉色一變。
他肩膀上,有一道見骨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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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正在不斷地往下流淌,沿著他的手臂,落到指尖,再滴答……滴答……一顆血珠接著一顆地掉到地上。
很快,那血珠子就匯聚成了一個淺洼。
他轉過身,一腳踏上去,像是踏過別人的血。
謝小白蜷縮在唐寧懷里,見狀輕聲道:“娘親你瞧,我說他看著和平日不一樣,是不是沒有說錯。”
唐寧的視線,仍然停在迦嵐身上。
不一樣,的確是不一樣。
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樣?
唐寧緊了緊抱著謝小白的手,無聲道:“生氣了嗎?”
謝小白沒有聽見聲音,只看見她嘴唇動了動,疑惑地將身子往后仰,努力看向她的眼睛:“娘親——”
唐寧低低“嗯”了一聲,把視線收回來。
迦嵐已經走到他們面前:“唐心和孟六呢?”
唐寧側身,指了指遠處。
迦嵐深吸了一口氣。
肩上的傷,真疼啊。
按理說,這樣的傷,不疼才奇怪。可這疼痛,實在比他記憶里的兇狠太多。
是因為被封印得太久,身體對疼痛這種東西變得陌生了嗎?
他眉頭微皺,收起手里的長刀。火光一閃,挺直的刀刃變回了圓溜溜的火球。但火焰中發出的聲音,仍是陌生的。
謝小白扯扯唐寧的衣裳,讓她低頭,耳語道:“娘親你聽,阿炎怪不怪?”
野獸嘶吼般的叫聲,透著一股混混沌沌的不清醒。
迦嵐抬手,戳了戳它。
“噗嗤”一聲,像漏了氣的口袋,阿炎忽然扁了下去。
如同正被錘煉的熱鐵,它逐漸成了薄薄的一片。
藍色冷焰中,發出半夢半醒的聲音。
迦嵐道:“恐怕還得過一會。”
妖力不足的他,真是令人討厭。
六百多年前的記憶,又涌了上來。打開十方通道的方法,難道和那些事有關?他厭惡地按住了肩膀。
血仍然不停地從指縫間滲出來。
唐寧放下謝小白,掏出帕子按了上去。
迦嵐看她一眼,道:“走吧。”
已經逃走的家伙,是不會回頭的。
但如果今夜沒有無常,只是他一個人,情況如何,還真是難說。那雙少年面孔的異類,和他們在雷州時遇到的,并不全然一樣。
至少,在經驗上,差距很大。
這兩個顯然活得更久。
迦嵐回憶起方才的事,心下一沉。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陰著臉。
謝小白忍不住和唐寧嘀咕:“娘親,那個叫檀真的,似乎想同狐貍結盟。”
“結盟?”唐寧的聲音輕輕的,但語氣里并沒有太多困惑。
謝小白道:“是啊,說什么要打開十方的大門,一起回去十方,但狐貍拒絕了。”
唐寧看著前方少年的背影,瞇了瞇眼睛。
他拒絕了?
為什么?
從一開始,他的目的不就是回去十方么?
這種結盟,即便另有圖謀,對現在的他來說,應當也沒有壞處才是。
畢竟唐律知生死不明,她爹的行蹤也沒有線索。
他想拿回失去的妖力,并不容易。
唐寧思忖著,忽然停下腳步,喚了聲“迦嵐”。
他們在繞圈子,這地方先前已經走過了。
她數著步子,眉頭緊緊蹙起來:“那盞燈,邊上濺了一滴油。”
——這已是她第三次看見那滴油。
謝小白牽著她的手,踮腳向上看:“咦,還真的有,娘親的眼神真好。”
唐寧空著的那只手,輕輕落到他頭上,敲了敲道:“眼下可不是感慨我眼神好的時候。”
謝小白道:“不要緊的,娘親莫怕,這地方不過彈丸大,總會走出去的。”
迦嵐回過身來,也皺著眉頭:“是那個紫衣小子做的好事。”
謝小白道:“說來離奇,神明、妖怪和人,我都見過不少,可那兩個是什么?”
“真的不是妖怪嗎?”他望著迦嵐,好奇道,“狐貍,你為何說他們從未見過十方?若是那樣,難道他們是出生在人界的妖怪?”
“你看,說是留在人界的妖怪都被除妖師給殺光了,可你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既然你能一直留在人界,那其他妖怪,心許也可以。”
謝小白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的血,涂抹到墻壁上。
迷宮,繞圈,算什么。
世上怎么會有走不出去這種事。
移山填海,只要愿意,沒有不能做的。
既然墻會動,路會移,那干脆全毀掉好了。
他眨眨眼,地動山搖。
唐寧又聽見了那種玉石裂開的聲音。
植株的根莖,撕裂墻壁,開出密密麻麻的繁花。
姚黃說的地動,還真是地動。
風里搖曳的曼珠沙華,越來越多。唐寧留意的那盞燈,也被花朵淹沒了。
迦嵐吸吸鼻子,繼續向前走去。
花香里,參雜著無常之血的腥臭味。
說是神明,可唐寧的血,全然不是這種氣味。那種甘甜和芬芳,有著無法形容的香氣。可惡的唐家,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奇異血脈?
“咔擦——咔擦——”
地面也裂出了口子。
飛在迦嵐身側的阿炎,忽然發出了小孩子伸懶腰的聲音。
它醒過來了。
幻化成長刀的時候,它并沒有意識。
那種混沌的狀態,它從來都不喜歡。是以,一恢復神識,它便撲到迦嵐耳邊,嘀嘀咕咕抱怨起來。
忽然,“啊”的一聲,說了半天,它才發現自家小主子肩上在流血。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是那些豬干的嗎?
它大叫著,慢慢想起來,那些豬前站著兩個丑八怪。
一定是那兩個丑八怪干的!
它氣沖沖亂飛,一頭撞上了盛開的彼岸花。
火光照亮了夜空。
迦嵐喊了一聲:“阿炎。”
“孟六?唐心?”它飛下來,還是氣鼓鼓的,終于想起來問同伴。那兩個人,雖然說死了也沒有什么關系,但到底是和它一起出的門,真死了,未免顯得它沒用。
“在哪里?在哪里?”它急切地問,周身火焰變了顏色。
唐寧道:“放心,他們都還活著。”
阿炎長長喘氣:“丑八怪命長。”
在它眼里,除了自家主子,人人都是丑八怪。
它說累了,又飛回迦嵐手上,嘆息了聲。
這樣的日子,它格外得想家,不知道小主子是不是也和它一樣。
它悄悄地看迦嵐。
迦嵐卻在看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