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有邪 ()”查找最新章節!
“明明那座城,已經在十方消失很久。”
“但不管是你,還是他們,都只盯著菩提城不放。”
“你說……”她微微垂著頭,眼神被睫毛遮擋,“這是為什么?”
地上的孟元吉,聽見這句話,臉色有些變了。豬的臉,也能看出異樣。
唐寧將頭抬了起來,露出濃密長睫下黑白分明的眼睛:“你們之間,會不會有什么互相不知情的聯系?”
“那個叫九穗的妖怪,既然出身菩提城,那年紀定然不小。按理說,年歲越長的妖怪,妖力便越是強盛。”
“如果他一直躲在暗處,避開了除妖師們的追蹤,那能活到現在一點也不奇怪。”
唐寧細聲分析著,一旁的謝小白眨了眨眼睛道,“娘親……你說的好像是件很嚇人的事……”
“你看,孟六的臉都青了!”
謝小白指著地上的豬,手指勾了勾,忽然眉頭一蹙,又道:“娘親!我想起了一件事!”
“嗯?什么事?”唐寧怔了下。
謝小白道:“那個愛把人變成豬的家伙,嘟嘟囔囔叫了好幾次哥哥大人。我原本以為他叫的是那個檀真,可是現在靜下來想想,好像不對呀。”
“不對?”唐寧問著,驀地睜大了眼睛,“哦,我知道了,果然不對。”
謝小白點點頭道:“是吧?就算他瘋瘋癲癲,一會管人叫名字,一會叫哥哥,這事也是說不通的。”
因為他嘴里的哥哥后面,還跟著兩個沒那么常見的稱呼。
唐寧道:“既然是哥哥大人,那便說明他對那位哥哥很敬重,而直呼名字,是熟稔,是自在,抑或界限分明,總之都和敬重沒什么關系。”
謝小白道:“對啊!所以那勞什子哥哥大人一定是個重要人物。”
唐寧微微斂目,望向孟六:“九穗和這個哥哥大人,會不會是同一個人?”
孟元吉仰著頭,聞言忽然拿豬蹄子在地上亂畫起來。
唐寧湊近了去看,感覺像是個字,忙讓他停下來,一邊走到他身側,蹲下了身。
明亮的地磚,因為極度整潔,透出鏡子般的光。
孟元吉舉著蹄子,在地上反反復復寫著同一個字。
唐寧的眉頭皺了起來:“九穗是個女子?”
孟元吉拿豬蹄子拼命叩地。
“奪奪奪——”
“奪奪——奪——”他焦躁得團團轉,想說話卻說不出,果然很難受。
唐寧站直了身體,拍拍裙擺道:“既這樣,那這個不知樣貌的哥哥大人,多半就不是九穗了。”
謝小白聞言,“咦”了聲:“娘親,你為何說是多半?”
唐寧笑了下道:“畢竟是妖怪,我可不敢將話說死了。”
謝小白哈哈大笑:“娘親你真有趣。”
他對唐寧沒來由的親近,似乎沒有一分要減弱的意思。
唐寧摸摸他的頭發,流水一樣的光滑,比綢緞好像還細膩。
她看一眼孟元吉,安撫道:“好了,先休息吧,有什么事等養足了精神再說。”
謝小白的衣裳上還沾著血。
孟元吉長長嘆氣。
豬叫聲響了起來。
姚黃在外頭叩門:“阿寧,和我一道去沐浴吧。”
她的聲音沙沙的,還帶著點大哭后的哽咽。
唐寧轉身看了看謝小白。
小小的白衣神明,朝她揮了揮手:“娘親去吧,孟六這有我呢。”
他看起來一點不見疲憊,這樣的精神振奮,讓唐寧心下一定。
她推門出去,看見姚黃眼睛紅紅的。
“明日就該腫起來了。”唐寧嘆息了聲。
姚黃抬手捂住了眼睛:“不要緊的,回頭敷一敷便好了。”
她并沒有遮掩自己哭過的事。
庭院里的樹,被風吹得簌簌作響。
唐寧跟著她,進了盥洗室。地方并不大,熱水滾滾的放在一旁,很快便有白霧彌漫開來。
一片氤氳間,唐寧聽見姚黃問了句:“雷州的命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唐寧褪去外衫,又解開了中衣。
浴池里的水,是正合適的溫暖。
她把身體浸入,長舒口氣道:“你真想知道?”
姚黃也入了水。
這屋子是后來重新修繕過的。
她嫌浴桶小,特地讓人打了個石砌的小池子用來泡澡。
平日里,她一個人用,只覺舒適,并不覺得多大,此刻兩個人躺在里頭,便顯出了寬敞。難怪她爹同她哭窮,說燒水的柴火好貴啊,恨不能自己上山去打柴。
這樣一池子水,果然是奢侈。
但是,熱水覆上來,身體一松,緊繃的神經便也跟著放松了。
真舒服啊……
她閉上眼睛,輕聲反問:“你不想說嗎?”
熱氣升騰,誰也看不清對方的神情。
唐寧笑了聲。
不想?倒是談不上。
她將手探出水面,擦了一把臉。
紅暈染上了面頰。
這熟悉又陌生的熱度,讓她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那些平靜閑適的時光,因為故人的出現,好像又變得鮮活清晰了。
唐寧捧起一把水,又任由它落下。
滴滴答答,聽起來像下雨。
她低聲道:“你若真想知道,我便告訴你吧。”
“不過,那些事,可一點也不有趣。”
水霧染上了眉梢。
眼角也帶著點濕漉。
唐寧心里卻出奇得平靜。
她回憶著,從小時候為什么離開江城,為什么變成瘸子開始,把往事從歲月長河里掘出洗凈,一點點晾到姚黃面前。
“天真有邪 ()”查找最新章節!
說到伯父家那對雙生子時,唐寧輕輕吐出一口氣。明明該怨恨,該恐懼,該不安的,但她此刻想到他們,心里卻只有平靜。
總好像有哪里不太對勁。
唐寧抬起手,按到心口上。
皮肉底下是堅硬的骨頭,她過了一瞬才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血液泵動的聲音,平緩而有序。
她果然平靜得有些像怪物。
手指移到了肩膀上,唐寧繼續往下道:“死而復生這種事,不管怎么說,都像是扯謊吧?”
“嘩啦”一聲,姚黃從水里站了起來,靠近她,仔細觀察她的脖子:“果真一點痕跡也不見。”
唐寧歪了歪頭,慢條斯理地搓起頭發:“要不要再看看我的腿?”
姚黃沒吭聲,游到浴池另一端,在水下抓住了她的腳踝。真是一點道理也沒有,人死了竟然能復生?
但想想今晚的事,姚黃將將要出口的話又全咽了回去。
世上既然有妖怪,那人能死而復生,也不值得奇怪。
她縮回手,問道:“唐家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唐寧看她一眼:“怎么死的,重要嗎?”
姚黃聲音微沉:“當然了,那死的可是一群人。”
她似乎有些泡不住了,在水里動來動去,一副想要離開浴池的模樣。江城的夜,雖較白日冷一些,但到底時近夏日,并沒有多冷。
夜風帶來的寒意,早被熱水給驅散了。
如今熱度不減,反而成了折磨。
她半個身體都掛在了池子外,散著頭發,悶聲道:“你和唐心再怎么心狠手辣,想一晚上殺光唐家所有人,也不是容易的事。”
“可要說是那只狐貍干的,又不像。”她側過臉,露出明亮的眼睛,“妖怪動手,就不是那樣了吧?”
唐寧看向她身后的窗子。
那是一扇很小的格窗,換氣用的。
夜越來越深,窗外的動靜漸漸清晰起來。
沙沙而響的,是周圍的樹。
窸窸窣窣的,是才冒出來的蟲鳴。
暮春夜風裹挾著淡淡花香,從窗欞縫隙間徐徐吹進盥洗室。
這樣的夜晚,讓他們先前的經歷都變得虛假起來。
唐寧把唐心做的事,說了個大概。
姚黃露出吃驚之色,只靠擾亂眾人思緒,離間他們,便能讓眾人自相殘殺,這——“他如今還只有十四歲?”姚黃問了句。
唐寧淡淡道:“你怕了?”
姚黃拍了下水面,濺起一陣水花:“你不怕?他一個普通人,要身手沒身手,要法力沒法力,可靠舌頭便能殺人……”聲音一頓,她瞇了瞇眼睛,“不對,這可一點也不普通。”
“簡直——就像個妖怪。”
姚黃說完,想到了唐心殺人的原因,不覺有些后悔,但話說出口,便沒了收回去的機會。
她嘆口氣,垂下了眼簾:“人和妖怪,真計較起來,哪有什么分別。”
“那對雙生子……真可怕啊……”
“可是阿寧,殺人一定是不對的。”
“惡人行兇是罪,好人行兇……也是罪。”
殺掉惡人,也是殺人。
若是人人都能隨意奪取他人性命,那律法又有何用?
可是,嘴里這樣說著,姚黃內心卻在搖動。
這個世界,并不是凡人眼里的世界,而且……她抬眼,重新望向唐寧,臉色微微發白。她在和一個被人殺害過的家伙說些什么?
那些冠冕堂皇的話,當然是對的,但對就夠了嗎?
血債血償,可是自古便有的話。
姚黃猶豫著,深深嘆氣。
唐寧卻并沒有反駁她的話。
姚黃說的,一點錯也沒有。
只是,她的心也是亂的。
先前那種詭異的平靜,又詭異地消失了。她從無情無欲的神明模樣,變回了多愁善感的凡人。
浴池里,隔著逐漸消散的熱氣,兩個少女互相對視了一眼。
誰也得不出真正的答案。
這時,窗外忽然傳來了一聲大叫:“寧寧!”
姚黃立刻伸長手,撈過邊上的外衫披上:“誰?”她喝問道,“出來!”
一團藍焰,貼到了窗格上:“寧寧——”
盥洗室里陷入了沉默。
半晌,姚黃看向唐寧:“這東西,是男是女?”
唐寧繼續沉默著:“……”
阿炎是男是女,這個問題,讓她想起了遠在渡靈司的阿吹。
照理說,他們應該差不多?
唐寧咳嗽了聲,揚聲問阿炎:“你怎么過來了?”
阿炎仍然趴在窗子上,像在上頭蒙了一層藍色的窗紗。它能從窗欞縫隙擠進來,但一直沒有動作,不知是顧忌著姚黃,還是另有緣由。
“寧寧!”它又叫了一聲,磕磕絆絆地道,“小主子,我,你,見他!”
唐寧束起了頭發:“迦嵐醒了?”
“嗯嗯嗯,醒了!”
應得倒是十分流利。唐寧背過身,伸手去夠衣裳,一邊又問:“是他讓你來找我的,還是你自己來的?”
晚風被藍色的火焰擋在了窗外。
它似乎遲疑了下。
唐寧回身看了一眼:“你自己來的?”
“是、是我。”
“我知道了,你去門前等我,我換好衣裳便來。”
風一吹,火光消失了。
姚黃也起來擦干了身體,問道:“會是什么事?”
唐寧搖了搖頭:“去了便知道了。”
姚黃看著她的背影,想了下還是問出了口:“你和那只狐貍……”
“我和狐貍?”唐寧伸了個懶腰,“唔……若說關系,算世仇吧。”
“啊?”姚黃傻了眼。她方才并沒有從唐寧口中聽說多少迦嵐的事,又因為一開始便誤會出了一家三口這種不著調的關系,如今見阿炎對唐寧叫得這般親熱,才想問一問,哪想一問,便問出了“世仇”。
等她回過神,唐寧人已到了門邊。
阿炎在那“寧寧”、“寧寧”地喊,越聽越親熱。
唐寧走出門去,朝它招了招手。
穿過石子鋪就的小徑,唐寧仔細詢問起來:“迦嵐怎么了?”
阿炎嘟囔著,擠出幾個字:“生氣,疼,不聽我的……”
說到后面,它又反復了兩遍“不聽我的”。看來,對它來說,這件事遠比生氣和疼更嚴重。
唐寧大步向前走去。
“天真有邪 ()”查找最新章節!
阿炎還在絮絮叨叨,“寧寧”長,“寧寧”短地說個沒完。只是人話這東西,它原本就說不大清楚,這會兒著了急,嘴里的話就越說越是含糊。說到后面,唐寧已是半點聽不明白。
然而不管她是聽得懂還是聽不懂,阿炎始終沒有要住嘴的意思。
直到進了門,看見迦嵐,它才閉上了嘴。
悄悄地看一眼唐寧,它遲疑著,似乎想要避開。
是怕迦嵐生它的氣?
唐寧暗忖著,向它使了個眼色。
門還沒有關嚴實,阿炎立刻飛了出去。
“哐”地一聲,門扇合上,屋子里陷入了冰封般的沉默。阿炎躲在外頭,沒有走遠,但也不敢輕易地回到里面。
迦嵐低著頭,佇立在窗前。
窗戶緊閉著,并沒有打開。
他面前有的只是一扇陳舊的窗。
唐寧在距離他兩步開外的地方站定,問了句,“不冷嗎?”
面前少年,上身是光裸的,肩上的那道傷口,依然很猙獰。他沒有上藥,也沒有包扎,就任由它暴露在外頭。
心臟在鼓動,唐寧把視線移到了上方。
他只側過臉,用眼角余光朝身后瞟了一眼。
唐寧的到來,似乎并沒有讓他驚訝,或是不滿。阿炎的慌張,是多慮了。
他推開窗,淡淡道:“要入夏了。”
這時節的風,一陣寒,一陣暖,冷還是熱,人人感受都不同。
唐寧也走到了窗邊,朝天上望了望,星光已經很黯淡:“你的傷怎么辦?”她口氣平靜地詢問,像是閑話家常。
迦嵐關上了窗:“不用管它,早晚會好。”
唐寧倚著墻,歪頭看他:“早晚……是什么時候?”
“你就這么擔心我的傷勢?”迦嵐貼近她,略顯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淺笑。
唐寧從里頭看出了明晃晃的譏諷。
這家伙,果然在生悶氣,難怪阿炎不敢進來。
她直視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悠悠道:“怎么,難道你還不許我擔心?”
迦嵐笑意一斂,離開了窗邊,口中道:“這點傷根本不算什么。”他拉開椅子,落了座,銀發遮住了傷口。
唐寧仍然靠在那沒有動。
同樣的傷勢,落在妖怪身上和落在凡人身上,一定是不一樣的。
可是,他是個失去了力量的妖怪。
妖力不足帶來的影響,絕不只是沉重的倦意。
他的傷口,如今看起來,還沒有一點要恢復的意思。
唐寧喚了他一聲,道:“如果我爹……”話音一頓,她改了口,“如果唐霂手里并沒有唐律知從你身上奪走的妖力,你要怎么辦?”
聽見她的話,迦嵐臉上閃過一絲焦躁。
他被封印了六百多年,這樣漫長的歲月所帶來的變化,是駭人的。
故人,父親,過去,全都不存在了。
重獲自由的他,其實只是個溺水的可憐蟲。
他想活下去,就得找到那塊能夠讓他留在水面上的浮木。
拿回失去的東西,找到父親的尸體,回到羅浮山——他抬眼望向唐寧,語氣突然變得輕柔了:“就算他手里沒有我想要的東西,也不要緊。”
“唐家奇怪的人,何止那一兩個。”
唐寧的背,緊緊貼著墻壁。
“不過……”他笑了起來,眉眼彎彎,像個純真少年。若非那張臉實在俊美得不像話,這會的他,一定能輕易地迷惑唐寧。
“謝素對你這般親近,多半不會愿意讓我殺了你。”
他往后靠了靠,仰起頭,語帶嘲諷:“真是怪事……”
謝小白的出現,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的。他初見便管唐寧叫娘親,更是說不通也想不明白的事。
唐寧嘆息了聲,忽然眉頭一皺,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背。
迦嵐立即起身,正色問:“又開始疼了?”
唐寧點了下頭,垂下手道:“你那天說的話,恐怕是對的。”
“我說的話?哪一句?”迦嵐眸色沉沉地向她靠近。
唐寧凌空比劃了下:“那枚離朱痣的確是活的,而且,我大概已經明白了它生長的緣由。”
迦嵐站住了:“你今日受過傷?”
唐寧攤開手掌,低聲道:“那樣小的口子,簡直不該叫傷。”
她不過是劃破手指,流了一點血而已。
可是,背上的疼痛,來得比上回還要猛烈。
她還能站在這里,神智清醒地說話,全是可笑的毅力支撐著。疼過一回,有了經驗,那疼好像也就能忍了。
她笑笑道:“看來不用我多說,你也明白了。”
迦嵐皺了下眉頭,示意她轉身。
衣擺撩了上去。
唐寧背對著他,平靜地道:“受傷,復原,死亡,復活……果然沒有這么容易的事。”
凡事皆有代價。
沒有例外。
至少她,并不是那個例外。
少年的手,帶著些微涼意。
他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唐寧背上的那道血色細痕,果然向上長了一截。
生長中的活物,已不像是痣或者絲線。
他收回手,向后退了半步。
這東西,分明是隨時都能將人勒死的藤蔓。
真可怕。
他上一次感覺到這般強烈的畏懼,還是六百多年前。神明所在的九重天,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迦嵐看著前方。
唐寧微微低著頭。
“天真有邪 ()”查找最新章節!
沉默的少女,并不像什么神明,但直覺告訴他,唐寧背上的東西一定和九重天有關。
那個遙遠到仿佛不存在的世界,滿是他們不知道的秘密。
“阿寧。”迦嵐低聲喚她,用字親昵,口氣卻有些冰冷,“謝素一定知道些什么。”
唐寧轉過身來,蹙了下眉:“那孩子的樣子,看上去可不像是在撒謊。”
“孩子?”迦嵐嗤笑。
“他長著一張無知面孔,可不代表他就真的無知。”
唐寧抬手,掩住半張臉,輕輕打了個哈欠。折騰到現在,她終于有些困了。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孩子。”唐寧走過去,越過他,坐到了椅子上,“但他說的那些話,也的確不像是假的。”
謝小白從睜開眼,看見她的那一刻起,便對她莫名得親近與信任,自然是異樣的。
他說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管唐寧叫“娘親”,聽起來就更像是故意隱瞞。
然而,唐寧是信他的。
冥冥中,她對謝小白似乎也有著無法言明的信賴。
不過迦嵐的意思——
唐寧用拇指輕輕揉了揉太陽穴:“真有那樣的事么?”
按理說,謝小白叫她“娘親”,肯定有他的理由,但他如果沒有撒謊,那便是理由存在,他卻尚未察覺。
這未免也太詭異了些。
唐寧狐疑地道:“莫非,我原本也是九重天上的神明?他早前在九重天見過我?”
雖然這樣,也無法解釋他為什么要叫娘親,但那種熟悉,還有她背上的離朱痣,好像就都有了答案。
迦嵐冷笑了聲:“真是那樣便好了。”
唐寧想了下,嘆口氣道:“的確是。”
若是事情真像她說的那般,便簡單了。
她探手向后,隔著衣裳摸了摸自己的背。
什么也摸不出來,卻始終有種令人不安的違和感,讓她總想去觸碰。
“迦嵐。”唐寧垂眸望向地面,輕聲問出了先前謝小白告訴她的話。
結盟,方法……那些零零碎碎的話語,組成了一個巨大的疑團。
四年前,她爹突然回到了江城。
同是四年前,江城開始出現失蹤事件。
她一開始聽說,懷疑那些失蹤事件同她爹有關,可如今看來,案件無關,兇手卻仿佛是跟著她爹來的江城。
為什么?
那些家伙的目標,不是打開十方和人界的通道嗎?
難道,她爹擁有打開通道的本事?
唐寧胡亂思忖著,沒有多問,只將謝小白說的話,轉述了一遍。
迦嵐聽罷,默不作聲地靠近過來。
唐寧抬眼,和他對視。
少年的眼睛,閃閃發亮。
他怎么看起來像是在高興?
唐寧挑了挑眉。
迦嵐笑了下:“謝素那個混賬,還真是什么都想告訴你。”
唐寧看著他,也跟著笑了。
他沒有回答——打開十方通道的法子,他的確不知情。他們目前所掌握的情報,遠不及那群家伙。
這樣的情勢下,他卻似乎一點也沒有和對方結盟的打算。
唐寧笑出了聲。
迦嵐湊近,低頭,“你笑什么?”
唐寧伸手摸了一把他的毛耳朵:“你和話本子里的大妖怪,有些不一樣。”
迦嵐驀地站直了身體。
……
翌日,一大清早,阿炎又跑來找了唐寧。
“寧寧,不好了,寧寧——”
它大喊大叫,吵得謝小白捂住了耳朵:“你怎么叫人捉去了一回,便變得咋咋呼呼的?”
阿炎沒理他,只往唐寧臉上撲:“不好了!”
唐寧算著時辰,忽然覺得好熱,抬手將它往邊上趕了趕:“迦嵐的傷口還沒有好?”
阿炎一愣,僵在半空,過了會才道:“你,知道?”
唐寧披著外衫,走過去推開了窗,口中淡然地道:“那樣的傷,才過了一夜,怎么可能會好。”
“怎么不會!”阿炎大喊了一聲,“你——寧寧你——”
“我?”唐寧深呼吸著,沒有回頭看它,“我的傷轉眼便能好,可不是什么好事。”
“當然好!”阿炎嘟囔了句,猛地逼近,湊到唐寧眼皮子底下道,“寧寧,你和小主子,說什么?昨、昨天……”
空氣里熱浪滾滾。
開了窗,依然很熱。
唐寧瞥了它一眼:“你想知道?”
阿炎飛來飛去,在空中留下長長的藍色尾巴。
唐寧揉了揉眼睛:“去問你家小主子。”
藍色火焰,凝凍在窗前。它不滿地道:“別這樣。”
唐寧把它丟給了謝小白。
窗外不遠處,出現了兩個人影,是唐心和姚黃。兩人在來時的路上碰見了。
唐寧向二人招了招手。
姚黃率先一步走過來:“夜里睡得可好?”
唐寧按了按脖子:“一覺睡過來,連個夢也沒有。”
姚黃欣慰地舒了口氣。
唐寧趴在窗前,探頭問唐心:“你呢?怎么一副沒有休息好的模樣?”
唐心隔著窗,朝她笑了下:“二姐你看起來也不像是睡好了的樣子。”
唐寧摸了下自己的臉:“是嗎?”
她伸了個懶腰,輕聲道:“這天是不是有些奇怪?怎么過了一夜,便好像真入夏了。”
平靜安寧的清晨,沐浴在碎金般的日光下。
空氣,和昨天的不一樣了。
姚黃仰頭看了看天,皺眉道:“今兒個的確熱得多。”她清早睜開眼睛,剛穿完衣裳便出了一身薄汗。
不過那些汗,風一吹,便涼透了。
她愁眉不展地道:“那兩個妖怪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是不是已經離開了江城。”
陽光落到她腳下,透出點隱隱約約的橘色。
她的聲音輕了下去:“要是真離開了也就罷了……”
唐寧聽出了她話里的擔憂。
“你要出門么?”
“是啊,時辰不早了。”
姚黃收斂心神,轉過頭來笑了笑,可惜笑得一看便很勉強。
唐寧問:“去衙門?”
姚黃搖了搖頭:“我有點事放不下心,得親自去看一看才行。”
唐寧瞇了瞇眼睛,在這個節骨眼?她忽然想起昨夜的姚黃,臉色微變道:“莫非是要去包子鋪?”
姚黃清秀的面龐,染上了一層陰霾。
她默然點頭,沒有否認。
包子的事,她昨夜已經跟唐寧隱晦地提起過。
睡了一覺,那種不快和恐懼,反而加深了。
她必須得去。
“天真有邪 ()”查找最新章節!
從沉睡中醒來的江城,露出了它平日慣有的熱鬧姿容,但姚黃走在長街上,只覺得陌生與不安。
這樣的江城,分明是她記憶里的家鄉沒有錯,可只要一想起昨夜,姚黃便想閉上眼睛,將面前這片熱烈的陽光盡數抹去。
她咬咬牙,停下了腳步。
“掌柜的。”她抬手敲了敲門框。
鋪子里的人轉過頭來,正想招呼,看清了她身上的衣裳和佩刀,臉色變了變,半晌才擠出笑容,從里頭走出來:“喲,這不是姚家的丫頭嗎?”
他認出了人,卻故意沒提衙門。
姚黃胃里一陣泛酸,朝他身后望了望,問道:“您這今兒個怎么好像沒客人?”
掌柜的聞言,也下意識向自己身后看去,空蕩蕩的鋪子,連一絲熱氣也沒有。平素這個時候,正是生意最好的時候。
他摸了摸頭,嘆口氣道:“倒不是沒人來,只是……”
“只是什么?”姚黃盯著他的眼睛。
掌柜的眼神閃爍了下:“哎呀,忘了問,你這一大早的過來,是想吃包子?”
姚黃聽見“包子”兩個字,本就不大舒服的胃,狠狠痙攣了下。
她悄悄用手捂住了胃所在的位置,用力,再用力,按住那塊肉,她的呼吸才能保持該有的平穩。
“您說只是……是不是缺了食材?”
“嗯?食材?”男人的語氣,明顯多了兩分慌亂。
姚黃的心,往下一沉。
掌柜的壓低了聲音:“不過是肉做的包子,哪能缺了食材。”
養豬的人家,多得是。
豬又不像耕牛,輕易殺了可惜。
何況,便是牛,他往前也總是能買到鮮肉。
牛肉包子也香得很。
陳記的生意,一向很好。
可這幾日,送肉的人不見了。
他遍尋不著,沒法子,只好換了戶人家買肉。那屠戶的豬肉,看起來新鮮粉嫩,也是上好的鮮肉,可買回來,剁成餡料,做成包子,卻和先前的味道迥異。
明明是一樣的面,一樣的配料,但味道差得太多了。
那種讓人驚訝的鮮美,完全消失了。
肉不同,便什么都不同了。
他早該知道的,那些豬肉,和他以前買過的肉,根本不是一回事。
煩躁涌上心頭,掌柜的避開了姚黃的目光,沉聲道:“姚姑娘回去吧,今兒個沒有包子賣。”
找不到人,他也沒有心思做買賣。
可他話都說成這樣了,姚黃卻還是站在門口不動。
掌柜的不由心里打鼓。
難道她知道了?
他嘴里發干,咳嗽了兩聲:“等明日開了門,您趕早來,我給您多留幾個。”
語氣更慌張了。
姚黃握緊刀柄,直視他:“掌柜的。”
“啊?還有什么事?”男人躲閃的目光,看起來真是心虛得可怕。
姚黃皺了皺眉頭。
這樣的膽子,敢用人變的豬來做包子賣么?
“能不能讓我看一眼你店里的肉?”
“肉?”暖風里,男人的臉色卻呈現出一種冰凍似的青。他后退一步,干笑道,“您這是說笑?”
姚黃往里邁了一步。
掌柜的伸出手來,攔住她:“姚姑娘!您這是做什么?”
姚黃沒動,只是看著他。
少女的眼睛,透出種瘆人的威脅之意。
掌柜的咽了咽唾沫。
姚黃道:“那些肉見不得人?”
掌柜的手一抖:“肉罷了,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既然不是見不得人,為何要攔我?”
“你說為何……這、這當然是……憑什么啊?”男人結結巴巴說著,突然底氣一盛,“就算你是衙門的人,也沒有私闖民宅的道理吧?”
“我鋪子里的東西,你說看便看,那還有沒有王法?”
他晃了晃胳膊,口氣激烈起來:“再說了,誰知道你是不是別家鋪子派來偷方子的!”
膽子一大,什么胡攪蠻纏的話,他都敢說了。
“去去去,快出去!”
大街上,人漸漸多了。
姚黃冷冷看了他的手一眼:“你的肉,是從誰的手里買來的?”
掌柜的一愣,視線下移,又看見她的佩刀,身體一僵。
“那些肉……”難不成有問題?
掌柜的呼吸一滯。
說起來,那些肉,根本不能算是他買的。
他花出去的銀子,恐怕只夠買些屠戶手里最下等的碎肉沫子。
指尖發著抖,掌柜的看向了姚黃。
冷凝的少女面孔,好像在告訴他,他的秘密早就被人洞悉了。
“……姚姑娘。”他又咳嗽了兩聲。
嗓子眼里發癢,每吐出一個字,都像是貓爪撓出來的。
他輕聲道:“莫非,衙門那邊已經……”
“沒錯,都知道了。”姚黃口氣定定地接上他的話。
掌柜的臉一白,放下了手臂:“姚姑娘,這肉的事,可不能怪我啊!”
“你買的肉,怎么不怪你?”
“我真冤枉!這肉、這肉根本不是我去買的!”掌柜的急急忙忙招呼她往里來。
兩人站在陰涼處,他一張臉已經全白了。
“這肉究竟有什么問題?難道是病豬的肉?”他壓著嗓子問姚黃。
姚黃不置可否,只是道:“你說不是你買的,是何意思?”
掌柜的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
那天的事,他還記得很清楚。
有人送了肉來,開的價,比市價便宜得多。
他雖想貪便宜,但也憂心肉有問題,并不敢要。這陌生的人,陌生的肉,稀里糊涂的,哪里能買。
可這人笑笑,便說不收銀子,頭一回,干脆送給他了,請他試試,回頭若是好,再買便是。
他回過神,想著白得的肉,看著也好,試試便試試。
但到底是給人吃的東西,小心些總沒有壞處。
他先剁了一塊,拿去喂了狗。
那狗吃完,纏著還要,活蹦亂跳,一點毛病也沒有,他便放下了心。
轉頭,肉成了包子,誰嘗了都說好。
陳記的生意,前所未有的紅火。
他以為,自己總算走運了。
看著面前的少女,掌柜的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
他草草將事情說了一遍,又問:“是不是病豬?”
姚黃凝視著他,點了點頭。
掌柜的唉聲嘆氣。
姚黃問:“送肉的人,生得什么模樣?”
掌柜的回憶了下,比劃道:“這么高,看起來挺憨厚的,年紀大概同我差不……”
話未說完,外頭忽然響起一陣笑聲。
姚黃轉過頭,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