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車推著一個中老年男患,像是脫了僵的野狗一樣,徑直跑到急診搶救室。
鄭仁看了一眼視野右上方的系統面板。
好奇怪的診斷。
腦外傷,酮癥酸中毒!
這兩個診斷,在鄭仁眼中,腦外傷根本不重要。
連個蛛網膜下腔出血都沒有,鄭仁會在意?
腦外傷和十年前說的腦震蕩比較類似,只是現在已經沒有腦震蕩的診斷了。
患者沒有器質性病變,只是因為頭部受到撞擊而出現一過性的頭暈、頭疼、惡心、嘔吐等癥狀的總稱為腦外傷。
因為沒有器質性病變,所以成了打架斗毆、車禍外傷最佳訛人的病癥。
這都不重要,要命的是酮癥酸中毒。
病理生理學上來講,酮體是肝臟中脂肪分解成脂肪酸的中間代謝產物。
正常情況下,機體產生少量酮體,隨著血液運送到心臟、腎臟和骨骼肌等組織,作為能量來源被利用,血中酮體濃度很低,一般不超過10毫克/分升,尿中也測不到酮體。
嚴重的糖尿病患者,可以在尿中測出酮體。再嚴重,酮體在血液中積蓄過多時,可使血液變酸而引起酸中毒,稱為酮癥酸中毒。
鄭仁看著護士忙碌著,給患者上了心電監護,留置靜脈通道,等待醫生的下一步指示。
他湊到患者身邊聞了聞,一股子的爛蘋果的味道。這下鄭仁心里有了數,應該是酮癥酸中毒無疑了。
“測個血糖。”鄭仁道“馬上給內分泌打電話,找住院總來會診。”
護士略有些吃驚,患者的頭上有繃帶包扎著,明顯的頭外傷,鄭總怎么要請內分泌會診?
不過醫院上下級之間森嚴的等級差,讓她們沒有在搶救的時候發表意見,而是選擇了服從。
“患者家屬!”鄭仁喊道。
120急救車上跟著一個十歲的少年,他急切的來到鄭仁身邊,“大夫,有危險么?”
與此同時,走廊里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一般情況,120急救車允許一名家屬上來,幫助照看患者。當然,各地的規矩不一樣,海城是這樣的。
其他家屬,可以自行打車或者開車尾隨120急救車來到醫院。
鄭仁見是一個年輕人,有些不高興。
這家的大人,還真是心大。他看患者的年紀,大概六十多歲,這個孩子有可能是他的孫子或者是外孫子。
大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能讓一個少年跟在車上呢。
“你爸媽呢?”鄭仁問到。
“……”少年怔了一下,隨即說道“在上班。”
“還有大人來么?”鄭仁問。
“趙姨和李叔都跟著。”
這就比較難處置了,鄭仁有些難辦。
患者要命的診斷是酮癥酸中毒,隨時都有可能死亡。但家里主事的直系親屬卻不在……
“那還是你來吧,你是患者什么人?”
“我是他的鄰居。”
“……”鄭仁傻了眼,這特么是什么亂七八糟的關系?
“鄭總,患者指尖血糖542ol/l。”護士一臉敬佩的說到。
這種極限的血糖值,即便是在急診科也很少遇到。或許內分泌科會多一點?
這也從側面證明了患者病情的危重。
酮癥酸中毒,鄭仁可不會處置。倒也不是完全不會,但最起碼并不專業。
“10u胰島素皮下注射,500生理鹽水。采血氣分析,離子。”鄭仁馬上說到。
小劑量的胰島素糾正高血糖,加上補液,糾正體液丟失以及離子紊亂,是最開始治療的重點。
鄭仁能做的,也只有這么多了。
內分泌科距離急診大樓不遠,估計再有幾分鐘,血氣的動脈血都未必能采的出來,就得推到內分泌去進行專科治療。
這時候,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跑了進來,氣喘吁吁。
“大夫,王叔怎么樣?”
鄭仁瞥了他們一眼,問到“很危險,患者的直系親屬通知了么?”
“他沒有直系親屬,就一個人,我們都是鄰居。”男人說道。
呃……
鄭仁犯難了。
不過看樣子,這個男人的人緣還是不錯的。現在的鄰里關系多冷漠,要是略差一點的話,死在家里,人都爛了才會被發現。
“患者血糖特別高,現在診斷是酮癥酸中毒,很危險,一會要去內分泌科住院治療。”鄭仁認真的看著在場送患者來的三個人,想要在他們的眼神之中看出些許端倪。
“能不能救過來,不好說。”鄭仁道“一會誰去交一下住院費。”
“大夫,盡力吧。住院費的事情不用擔心,我一會去交。”男人說道。
“李哥,你家也不寬裕,孩子還小,還是我來吧。”女人道。
鄭仁有些詫異。
在醫院,在急診,見慣了人情冷漠,像是這種鰥寡孤獨的老人,竟然有人爭搶交住院費的事情,還真是少見。
最開始來的少年堅定的說到“叔,姨,你們別爭了,我先交。車上的時候,我給我爸打了一個電話,他正往回趕,他讓我先把錢交了。我還有壓歲錢,沒事。”
這面正爭執著,內分泌科的一個副主任趕了過來。
馮慶,四十多歲,個子不高,長的很憨厚,說話略有點結巴。
鄭仁認識馮慶,因為普外科涉及到老年患者手術,術前評估的時候,一大半都需要內分泌科會診。
慢診會診,由副主任馮慶負責。急診會診,由住院總負責。
不知道他今天怎么跑過來了。
“馮主任,患者血糖50以上,考慮酮癥酸中毒。”鄭仁不去理會幾個鄰居之間的爭執,轉而向馮主任介紹病情“已經給了小劑量胰島素皮下注射,查了血氣和離子。”
“好。”馮慶也不多說話,因為有結巴的毛病,所以他說話都基本用一兩個字來表達。
“收入院?”鄭仁尊重的征求馮慶的意見。
“好。”馮慶一邊說,一邊開始查體。
患者對光反射都出現了問題,病情已經重到了一定程度。
“頭ct,現在做還是回去做?”鄭仁問到。
“考……考慮不是頭部外……外傷的問題,應該是酮癥導致的……收入院。”馮慶“干脆”的說到。
。
患者被馮慶接走了,鄭仁暫時松了口氣。
他比較相信馮慶的水平,雖然說話不利索,但人家水平還是很高的。又不是說相聲,一個大夫嘴皮子那么溜干嘛?
本來打算內分泌的住院總來會診,或許會猶豫患者有頭外傷,要不要去神經外科之類的爭執。
患者的運氣不錯,有幾個肯花錢給他看病的鄰居,還能碰到馮慶這樣水平比較高的醫生。
送走急診,這面診室里已經開了鍋。
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外面排隊的患者將近有20個了。
鄭仁也很是無奈,急診啊……難怪都沒人想干。
一路看病,鄭仁順便收了一個急性闌尾炎的患者去住院部,打電話通知蘇云準備手術。
打電話的時候,鄭仁的心情有些復雜。
平時都是自己接電話,現在是自己打電話,角色的錯位,有些莫名的感覺。
剛吃完午飯,天色就已經擦黑了。鄭仁也懶得訂晚飯,一直到六點多,診室里的患者才被清空。
能喘口氣了,接下來就是等待八點之后的患者爆棚。
鄭仁抽空拉著范天水去側門外抽煙,剛抽了兩口,還沒來得及和范天水說點什么,就聽到走廊里傳來一個聲音。
“大夫……我肚子疼……”
鄭仁怔了一下,隨即情緒變的暴躁起來,拉開門吼道“醫院內保持肅靜,不知道啊。”
蘇云笑嘻嘻的收了聲,奔著鄭仁走過來。
“這不是來看看你么。”蘇云笑呵呵的說到。
“闌尾炎做完了?”
“早都做完了,我跟你講,教授和那個醫大的介入科主任,可都等你一下午了。”蘇云道。
鄭仁搖了搖頭,嘆氣道“沒時間。”
“我這不是來替你一會么。”蘇云吹了一口額前黑發,道“學術上的東西,還是盡量要坐實。這事兒你一定要注意,鄭老板。”
說著,蘇云換了一副極為認真的嘴臉,說到“tips手術,新的手術方式,你可別什么都跟他們說。最起碼,也得等我和教授把文章發表后再說。”
“沒必要。”鄭仁擺了擺手。
鄭仁的想法很簡單,現在估計全世界只有自己一個介入巨匠級的醫生,憑實力能完全碾壓其他人,擔心這些事兒,真心完全沒必要。
蘇云有些詫異,瞄了鄭仁一眼,額前黑發飄啊飄的。
過了幾秒鐘,他才悠然說到,“老板,有時候我覺得你是裝傻,有時候覺得你是真傻。”
“都差不多吧。”
“嗯,后面加上就像是生活,或者加上就像是愛情,你的話就能變成一道濃濃油膩的雞湯。”蘇云噴到“你知不知道一個嶄新手術方式,是可以提升你學術地位……江湖地位的最好方式?”
鄭仁笑了笑,看著蘇云,認真說到“沒必要,大家都學會了,也能早點給患者治療,更多人會因此受益。躲啊藏啊的,完全沒必要,就像是生活。”
“……”蘇云目光忽然犀利起來,鄭仁知道他這是準備火力全開,噴自己。
范天水看著兩個人在這兒沒有營養的斗嘴,憨厚的笑著。
可還沒等蘇云說出口,護士吼道“鄭總,有患者。”
鄭仁連忙把煙掐了,匆忙回到走廊里。
一個臉色紅潤,略帶愁苦的五十多歲的中年人被一個孩子拉著,出現在眼簾里。
中年人不斷的說不,而那個年輕人一臉執拗。
年輕人十九、二十的模樣,正是身體好的時候,中年人雖然也很堅定,卻擰不過他。
“大夫,看看我大爺,救救他!”年輕人看到鄭仁急匆匆的走過來,話里帶著哭腔說到。
鄭仁瞄了一眼視野右上角系統診斷,心涼了半截。
不,何止半截,整個心都是涼的。
蘇云怪聲怪氣的說到“醫院里面,你們爭什么呢?”
“蘇云!”鄭仁小聲呵斥了一句,然后來到兩人面前,沉聲問道“怎么了?”
蘇云有些詫異,但隨即意識到肯定是患者有問題,要不然鄭仁這種憨厚的老實人絕對不會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說話。
他嚴肅的跟在鄭仁身后,仔細觀察那個中年人。
“大夫,我大爺喝農藥了!”年輕人都快哭出來了,一把抓住鄭仁的胳膊,說到“大夫,求求你,救救他。”
“蘇云,帶患者去洗胃。”鄭仁的聲音很低沉,充滿了上級醫生的威嚴。
蘇云聽聲就知道事情很嚴重,但看這個中年人活蹦亂跳的,沒什么事兒,心里奇怪。
忽然,他心中一動,臉色猛地變了。
沒有和鄭仁斗嘴,蘇云帶著中年男人直接去搶救室洗胃去了。
“你,跟我來。”鄭仁說完,帶著年輕人來到內科診室,讓他坐下,鄭仁便問到“喝的什么農藥?喝了多少?”
“我不知道是什么農藥,喝了大半。”那年輕人說著,把背著的一個帆布書包擺到面前,打開后,拿出半農藥。
“大夫,就是這個。”年輕人眼淚已經流下來了,“我知道,洗胃就沒事了,是吧,是吧。”
鄭仁看了一眼農藥,系統那個大豬蹄子沒說錯,果然特么的是百草枯!
這是鄭仁被系統綁定之后,第一次由衷的希望大豬蹄子給了一個錯誤的診斷。
可是,系統冷漠的再一次證明了它的正確。
“你叫什么?”鄭仁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溫和,試圖安撫這個年輕人。
“我叫褚文山。”年輕人道。
“小褚,你上學呢,還是打工呢?”鄭仁沒有繼續說病情,而是和褚文山聊起了家常。
褚文山感覺到了一絲怪異,他霍的站起來,兩行淚水從眼眶中滴落。
“大夫,我在省城上大三。”褚文山說到“你……你有什么……什么事情就直接說吧。”
“你先坐下。”鄭仁看著他的眼睛,說到。
褚文山似乎已經聽到鄭仁心里的話,顫顫巍巍的坐在鄭仁面前。
“百草枯,小劑量還有希望,雖然……其實希望也不大。但是患者喝了這么多,真的沒什么希望了。”鄭仁無奈的說出了事實真相。
……
……
本來都刪掉了的情節,過年期間,同學在南方醫院工作,又遇到了這樣的案例。雖然國家已經不允許制造,但總還是有的。沒有寫之前的案例,只是后面簡單描寫了一下,把悲傷的氣氛盡量變淡一點。
認真生活,努力工作。再難的事兒,過段時間,回頭看都風輕云淡了。
十年前,一個小護士,每次夜班,我都請她喝可樂。因為無法和在一起五六年的男朋友結婚,就自殺了。嗯,沒死了。icu可不是說著玩的。我第二天上班,她還在半清醒狀態中。跟我說,哥,我想喝可樂。
不管是吃藥還是其他方式,講真,都挺遭罪的。現在姑娘已經嫁人,生子,幸福,美滿。但說起這次沖動,滿滿的后悔。雖然沒死了,但是落下了毛病。
不能再說了,再說就收費了。老話說得好,船到橋頭自然直,別怕,莫慌,且看。
年輕人聽到鄭仁的話,眼神一下子散了。臉色蒼白,渾身彌散著一股子悲傷的情緒。
鄭仁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百草枯,顧名思義,一種除草劑。
對人體毒性極大,死亡率超高,沒有特效治療藥物。
當口服一定劑量的百草枯后,患者會出現中毒癥狀。
在全身中毒癥狀中,肺損害最為突出,其病理組織學的改變與氧中毒類似。
如果患者是大量口服百草枯,大概率會在1-2天內出現急性呼吸窘迫綜合征,再往后出現遲發性肺纖維化,并呈進行性呼吸困難,因此引發呼吸衰竭而致死。
口服其他大部分農藥,有洗胃等一系列手段可以進行治療。
但是口服百草枯,卻沒有任何手段。
最特么操蛋的是,百草枯口服完,患者基本沒有什么不適的癥狀,臉蛋紅撲的,看著比以前更健康。
少部分患者會出現急性癥狀,但大部分患者都會在3天-3個月之內出現肺纖維化。
具體時間,和口服的劑量有關系。
肺纖維化不可逆轉,而且口服百草枯后的患者肺組織纖維化持續進展,一直到患者死亡。
這是一種無藥可治,卻又不會馬上發作的毒藥。
年輕人怔了將近一分鐘,眼神空洞無物。
鄭仁看著心里難受,想要勸勸這個小伙子,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沉默了將近一分鐘,小伙子忽然把帆布書包放到身前,從里面開始往出拿錢。
“大夫,這是我爸媽去世后留給我的錢。”他一邊說,一邊落淚,眼淚滴落在嶄新的人民幣上,迸濺起幾朵水花,“我大爺命苦,堂姐賭錢,欠了幾十萬跑了。大娘幾個月前跟他離婚,他又查出來得了肝癌。我這里有錢,我所有的錢,大夫,求求你救救他。我大爺拉扯我長大,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錢不多,幾萬而已,但這是小伙子所有的積蓄,是他大學的學費,是他以后生活的依靠。
如今,全都拿出來,放在鄭仁面前。
鮮艷的紅色,如此刺眼。
“大夫,我查過資料,我也知道喝一口人就沒救了。”小伙子淚眼蒙蒙的看著鄭仁,聲音哽咽,“但那是幾年前的資料,現在是不是有藥物可以治療了?”
看著小伙子滿滿期待的眼神,鄭仁知道,這是絕望到了極點后人的一種自我心里暗示。
要怎么說?
沒法說。
鄭仁眼神黯淡,輕輕搖了搖頭。
在年輕的小伙子心里,剛剛升起的一絲希望,毫無意外的熄滅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小伙子低著頭,嘴里喃喃的說到。
“還有幾天,你好好陪陪你大爺。”鄭仁柔聲說到。
小伙子沉默,眼睛死勾勾的看著有些發黃的墻壁。
“小伙子,你還年輕。有些事情,盡人力而聽天命。你已經盡力了,可是沒什么好辦法。”鄭仁只能盡自己所能的去安撫著小伙子的情緒。
外面有幾個患者,想要進來,但是看到診室里的年輕小伙子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呆呆的站著,看見桌子上一沓沓紅色的鈔票,知道肯定有事情,在范天水等人的勸說下,要么坐在外面等著,要么去外科診室先就診。
鄭仁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聞言勸說了好久,小伙子才緩過勁來。
“哇”的一聲,他哭了出來。
直到這時候,鄭仁才放心。
能哭出來,證明他沒事兒了。就怕哭不出來,像是那天晚上,心臟刀刺傷的患者家屬一樣。
鄭仁長出了一口氣,心情雖然有些失落,但是見得多了,多少有些冷漠。
他把桌子上的錢,一沓沓都放回小伙子的帆布書包里,又把拉鎖拉上。
冷漠,也是一種自我保護。
在醫院每一張病床都有過患者去世,要是不冷漠一點,怕是干不了多久,醫生就全都住院了。
把小伙子送出去,蘇云那面早都給患者洗完了胃。
患者安靜的坐在椅子上,沒有喜怒哀樂,沒有悲思憂恐,早已看淡了一切。
見小伙子出來,患者站起身,沖著他微微一笑,隨后給蘇云和鄭仁各鞠了一個躬,拉著小伙子離開醫院。
“走吧。”蘇云見鄭仁表情木然,拽著他又來到側門外。
這時候,需要一根煙清醒下。
蘇云很少抽煙,但這次,他破例的在鄭仁的口袋里摸出紫云的盒子,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仿佛想要噴鄭仁,但最后還是忍住了。
點燃一根煙,遞給鄭仁。
“生生死死,沒辦法。”蘇云道。
“嗯。”鄭仁深深抽了口煙,煙霧在肺子里轉了一圈,吐出去后這才覺得煙霧中的世界,鮮活了幾分。
這不是鄭仁遇到的第一例喝百草枯的患者,也不是最悲慘的一例。
好多年前,鄭仁大學課間實習的時候,在急診科遇到一例喝百草枯的事情。
小兩口剛結婚不久,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開始吵架。女的為了嚇唬人,拿著百草枯,裝模作樣的喝了一小口。
男的也不知道百草枯的厲害,搶過來說,咱們兩個一起死。拿著百草枯的子,喝了一大口。
然后,一起喝農藥的兩個人都被自己或是對方感動了,言歸于好。
喝了農藥怎么辦?去醫院洗胃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到了醫院后,洗胃后鄭仁的帶教老師和患者的母親交待病情。說喝了百草枯,肯定是要死的。
如果家里有錢,去icu用呼吸機輔助呼吸,或許能延長3個月左右的生命。但是那是一大筆花銷,所以做不做繼續治療,要看家庭條件。
患者的母親當時就哭了,患者來問明情況后,把鄭仁的帶教老師一頓臭罵。
什么都花錢洗胃了,還要花更多的錢,現在的醫院、醫生,心真黑啊。
諸如此類的話,鄭仁也記不得許多。
然后,喝了農藥的小兩口就離開了醫院。
走的時候,兩個人恩恩愛愛,但在場的醫護人員都知道,屬于他們的日子,并不多了。
半個月后,兩個人又被送了過來。
男人因為喝的百草枯要比女人多,所以狀態特別差,已經出現呼吸衰竭。女人雖然狀態要好一點,卻也好不到哪去。
急診搶救室,拉了一道藍色的簾子,兩人各自躺在病床上接受搶救。
依舊是鄭仁的帶教老師和患者的母親交待病情,從最開始已經注定了最終的命運,醫生特別無奈。
最后鄭仁的帶教老師給家屬的建議是,不要搶救了。
命運是注定的,無論做什么,都沒有意義。
這時候,小兩口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
男人生命的最后一刻,用盡全身力氣,把手向女人那面伸去。可是,平時最簡單的動作,在此刻卻顯得無比艱難。
他最后也沒能握到女人的手。
伸到一半的時候,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女人雖然病情略輕那么一絲,但也輕不到哪去。
此刻,她也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用盡最后的力量,想要握住男人的手。
指間,穿過藍色的簾子,碰到手指,她便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這一幕,鄭仁記得很清楚。
人生,充滿了各種無奈。
只是那雙最后搭在一起的指間,讓鄭仁記憶猶新。
他嘆了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
人么,還是要向前看的。
把煙掐滅,鄭仁瞥了一眼蘇云,問到“教授和高……”
“高少杰。”蘇云鄙夷的看了一眼鄭仁,“都在辦公室坐著呢。我跟你講,附院的高主任你抓緊時間把他攆走,常悅可都提意見了。”
“嗯?什么意見?”
“辦公室的人太多,她受不了。”
汗……這也算是理由。
“主要是高教授用wifi一直在聯系相關的影像資料,占用網速,我下午打游戲都掉線。”
“……”
不過鄭仁馬上想起來第三階段任務,100例tips手術的事情。
海城人口少,輻射范圍更小。
看來最后要落到高主任身上了。
“那你替我一會。”鄭仁道。
“去吧,去吧。”蘇云把煙掐滅,把火機塞到煙盒里,遞給鄭仁,道“老板,你怎么說也是熟練做tips手術的人,還抽紫云,丟不丟人?”
“你說,以后我要是去領諾獎,別人都抽雪茄,我抽紫云,是不是特別有逼格?”鄭仁笑,轉身離開。
蘇云腦海里出現了那副……詭異的畫面。
不過的確像是鄭仁說的,逼格滿滿。
這個家伙,蘇云搖了搖頭,額前黑發飄飄蕩蕩的。
……
……
鄭仁回到急診病房的辦公室,教授已經走了,并沒像蘇云說的那樣,在等鄭仁。
高少杰在最角落的辦公桌上支起筆記本,正在廢寢忘食的努力著。王強一臉懵逼的坐在高少杰的身后,已經昏昏欲睡了。
“高老師,你忙著呢?有什么問題,咱們趕緊說,下面還等我去值班。”鄭仁進屋,先打招呼。
今天忙的不要不要的,鄭仁也懶得玩什么含蓄。平時他也很少玩,卻沒有今天這么直接。
高少杰研究磁共振彌散像,已經入了神,渾然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聽到有人叫自己,后面的話還沒來得及聽,便抬起頭,一臉不悅。
可是當他看到鄭仁一瞬間,隨即恍惚了一下,馬上站起來。
動作如此劇烈,以至于椅子撞到身后的王強,高少杰也渾然不覺。
“鄭總,您回來了。”高少杰言語之中透著無限的驚喜。
“嗯。”鄭仁點頭,直接來到另外一臺電腦前,打開屏幕,接著點開影像工作站,找到林培森的肝臟核磁彌散片。
“有什么不明白的,說吧。”鄭仁道。
王強站在后面的角落里,輕輕揉著被撞了一下的手腕,一臉苦楚。
高少杰在研究核磁彌散,這一點王強知道。
王強也是科班出身,怎么能不懂核磁彌散呢。但是他卻對用彌散像來確定肝靜脈與門脈之間關系,完全摸不到頭腦。
他對鄭仁的態度有些不滿,但卻無法抱怨。
人家再年輕,級別只是住院總,那也是會做tips手術的年輕人,是會做tips手術的住院總。
千言萬語,只要會做tips手術,就算是……
王強在心里嘆了口氣,看著腰已經不由自主彎下去的高老師,心里更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高老師有多驕傲,平時剛接觸的時候看不出來。
但接觸時間長了,就會知道,那不是傲氣,是傲骨。
而如今,錚錚鐵骨也化作繞指柔絲。
高少杰彎著腰,站在鄭仁身邊,緊緊的盯著屏幕,右手還拿著一張a4白紙,紙上寫滿了需要咨詢鄭仁的事情。
王強高度懷疑,以高少杰的年紀,要是這種姿勢持續一個小時,他會不會直接因為腰間盤凸出住院。
他想仔細聽聽鄭仁和高老師在說什么,但滿滿的都是核磁方向的專業術語,王強甚至懷疑就連飛利浦的工程師過來,都特么聽不懂鄭仁和高老師在說什么。
只是做手術而已,用得著研究的這么深入么?
他默默的看著高少杰,角度關系,只能看到半張臉。屏幕上的影像不斷切換著,映射在高少杰臉上的光芒也不斷變化著。
如此認真,如此堅定。
自己一定要咬牙堅持住,一定不能像程立雪那個慫貨一樣,放棄這么好的機會。
王強在心里暗自給自己打氣。
聽不懂,也得端茶倒水伺候著。高老師學會了,再一點點教自己唄。王強相信,高少杰一定不會對自己藏私。
倒不是因為自己有什么特殊的,而是學習tips手術的過程,自己全程陪著。
想到這里,王強的臉色柔和下來。
什么狗屁的年會,連高老師的姿態都擺的這么低,像是學生一樣,認真求教,自己犯得著硬撐著么?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高少杰臉上的迷茫越來越少,興奮越來越多。
半個小時……
一個小時……
“就到這里吧。”最后,鄭仁說到“高老師,你可以參照一下林培森的片子,明天手術入路,可以作為第一次的參照。”
“是,是。”高少杰連連稱是。
“那我去急診值班了,你早點回去休息,明天一早手術。”鄭仁道。
高少杰這時候才直起腰,腰椎發出咯嘣咯嘣的聲音。
我去……自己的老腰啊,怎么就忘記了呢。
王強連忙扶住高少杰,免得他吃不住勁兒摔倒。
“鄭總,我回去再琢磨琢磨,估計明天還有不懂的要麻煩您。”高少杰一只手扶著腰,恭恭敬敬的說到。
“沒什么麻煩的。”鄭仁瞥了高少杰一眼,問到“省城,需要做tips手術的患者多不多?”
高少杰本來還在琢磨,該怎么向鄭仁發出邀請。
沒想到鄭仁竟然主動問自己這件事情。
機會不容有失,高少杰忍著腰疼,連忙說到“鄭總,一年300例左右,是肯定能有的。但是……”
“嗯?”鄭仁盯著高少杰,“但是什么?”
不知不覺中,鄭仁的口吻與身上散發的氣息已經有了老派大牛的味道。
高少杰連忙說到“鄭總,我是特別希望能請您去省城做tips手術的。但是費用方面,可能會有點小問題。”
鄭仁現在已經初步溫飽,對錢沒什么概念,一門心思想的都是該怎么完成大豬蹄子給的任務。
見鄭仁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高少杰有些心虛。
“鄭總,您也知道,我要是和省城的病人說,請海城的教授來做手術……估計一個人都留不下。”高少杰實話實說,“不過費用方面,所有手術費都給您,我還可以用新技術的名義向院里申請。”
“不用。”鄭仁搖了搖頭,笑道“不用錢,你只要準備患者就可以了。一次,準備十臺,我馬上就過去。但是時間,越快越好。”
說完,鄭仁轉身就走,“高老師,回去好好休息,我去急診科值班了。”
高少杰愣住了。
做飛刀,不求錢,那還能求什么?
鄭總還要求了時間,難道說他想要做一個巨大的科研,現在就缺少患者了?
自己的層次,還是太低啊,高少杰瞬間想“明白”其中的究竟,心里豁然。
鄭仁還沒走出走廊,迎面就看到謝伊人的身影出現。
“呃……”鄭仁今天特別忙,忘記給謝伊人打電話了。
“總算找到你了。”謝伊人笑的春暖花開,“怕你出診,不方便接電話,就直接去的急診科。蘇云告訴我,說你回來給高老師講片子了,我這就回來找你。”
鄭仁看著謝伊人手里拎著的食盒,知道她是來給自己送飯的。
心里一股暖流涌動。
“走啦,你肯定又忘記吃飯了,都不用想。”謝伊人奔著鄭仁走過來,路過鄭仁身邊的時候,用肩膀撞了鄭仁胳膊一下,笑瞇瞇的小聲說到。
謝伊人的盡量壓低聲音,腳步很快。
鄭仁知道,這是小伊人害羞,正好夜班護士不在前面,她想要避開所有人。
鄭仁跟在謝伊人后面,看著她的窈窕身姿,腳步娉婷,心里已然醉了。一天的辛苦勞累,蕩然無存,只有甜蜜涌動。
走了兩步,高少杰和王強剛好從辦公室出來。
王強扶著高少杰,手里拎著筆記本電腦。
愕然看到鄭仁又折了回來,這是……
不過目光向前看,都是過來人,誰不知道怎么回事。
鄭總真是好福氣啊,一天天在醫院忙叨著,女朋友不光年輕漂亮,還很體貼的給送飯。
一般情況下,住院總要是單身,這一年里都不會找男女朋友。
平時少了陪伴,就算是處了朋友,大概率也會分手。
可是你看看人家鄭總……
鄭仁見到高少杰,沒了之前的霸氣,有些小尷尬。
高少杰頗為知心的只是舉手招呼了一下,沒有說話,和鄭仁擦肩而過。
鄭仁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心里對高少杰的印象又好了幾分。
這個人,知分寸,懂進退,不錯不錯。
和謝伊人來到值班室,小伊人已經打開食盒,把飯菜一樣一樣拿出來。
“蘇云說吃過了,我就帶了兩人份。”謝伊人道“你平時也沒什么喜歡吃的,我就隨便做了點。”
謝伊人帶來了兩樣熱菜,一個吃過的蒜香魚,一個是尖椒土豆絲。還有兩樣小咸菜,清淡可口。
鄭仁看著謝伊人笑,一口飯,一口菜,吃的很香。
在醫院值急診班,吃飯慢了,就會像是鄭仁的那頓中午飯一樣,吃無數次,直到涼透了沒法吃為止。
吃完后,鄭仁想幫謝伊人收拾碗筷,被謝伊人拒絕。
“你晚上抽空睡一會,我看明天還有手術?”
“嗯,明天有一臺tips手術。”
“聽我同學說,tips手術可難了呢。”謝伊人麻利的收拾碗筷,笑顏動人,“你可真能干,看你做tips手術也沒多難。”
“還好。”鄭仁聽到謝伊人的夸獎,簡直要比收獲3萬點技能點還開心,“明天的手術,做的還會更漂亮!”
像是小孩子希望得到夸獎一般,鄭仁和謝伊人先擺著。
這些話,鄭仁當著其他人從來都沒提起過。自己做手術好,用得著別人夸么?
不過在謝伊人面前,鄭仁完全變了模樣。
“厲害,厲害。就知道你最厲害了。”謝伊人收拾完碗筷,拎著食盒,道“晚上抽空早點休息,能睡會就睡會。我會向夜班之神祈禱的,希望今天晚上平平穩穩,一覺睡到大天亮。”
值班……鄭仁從來沒有如此不想值班。
要是能和小伊人一起去逛街,看電影,回家,聊天,該有多好。
“對了,鄭仁,我爸媽已經回國了。”謝伊人裝作很隨意的樣子說到。
但是鄭仁已經在她黑色長發的縫隙中,看到膩白的脖頸上有紅暈升起。
不過鄭仁頂多也就能注意到這些,他隨即被謝伊人的話給命中,直接打傻了。
謝伊人的父母要回來了?
天啦,這要怎么辦?
鄭仁的大腦瞬間空白后,開始高速運轉起來。
不過他的技能點根本不沒有點在人際交往上,想了也是白想。
鄭仁最后決定,這事兒還是得先問問蘇云。
“嗯……他們說要在國內再玩一圈,各處走走,看看。可能要幾個月才能回來。”謝伊人拎起食盒,聲音低的根本聽不清。
呃……還有幾個月啊,鄭仁好像是被判了死緩一樣,瞬間安定了不少。
兩人并肩走出值班室,一路沉默。
鄭仁滿腹心事,再怎么拖延時間,謝伊人的爸媽早晚都得回來。自己這個毛頭女婿也得……
算了,還是問蘇云吧。
鄭仁穩了穩心神,把謝伊人送上車,這才回到急診科。
急診依舊很忙,正是晚高峰時間。
各種喝多了洗胃的,小磕小碰的患者不斷。
鄭仁走到內科診室門口,見里面坐了三四個小姑娘,一下子愣住了。
蘇云見鄭仁回來,無奈的笑了笑,道“老板,回來了?”
“這是……”
“同學病了,在點滴,急性胃腸炎。她們是在等我閑下來,問問病情。”蘇云道。
又是這樣。
從前,鄭仁對蘇云這種帥逼是很有意見的。
天底下的姑娘好像都喜歡這種帥逼,還給不給踏踏實實的普通人一點活路了?
但遇到了謝伊人,直接把鄭仁的三觀扭轉。
蒜香魚濃郁的香味,似乎還在鼻尖回繞。
見到這種場面,鄭仁心里偷笑,剛剛擔心謝伊人父母回來的憂慮也減輕了不少。
“你去介紹病情吧,這面我來。”鄭仁道。
蘇云叫著幾個看著不大的姑娘出去,看樣子,她們應該是大一或者大二的學生。
坐在診室,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了。
陸陸續續的患者分沓而至,雖然有大豬蹄子的幫忙,鄭仁依舊忙得不得開交。
一直到晚上十點多,患者才陸陸續續的診療完畢。
一口氣五六個小時,鄭仁一口水都沒喝上,嗓子已經開始冒煙了。
見外面沒有新的患者等待就診,鄭仁拿起手機給蘇云打了一個電話,叫他下來,順便幫自己帶水。
很快,蘇云就出現在急診科。
一純凈水帶著弧線被拋過來,蘇云笑呵呵的問到“老板,這么晚找我,肯定有大事。”
“嗯,走,我去抽根煙,跟你詳細說。”鄭仁和外科醫生說了句,幫自己照看幾分鐘,這才拉著蘇云出了側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