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
李思鈺大大伸了個懶腰,身邊趴著努力畫鬼符的阿蠻豁然抬頭,驚喜問道:“阿爹是不是累了?阿蠻給阿爹揉揉。”
李思鈺斜瞥了一眼,心中有些好笑,面上卻繃著臉,伸手道。
“拿來!”
小丫頭一下子像是被抽完氣的充氣娃娃,癱軟著趴在桌上,小嘴都被桌面擠壓成了可愛模樣。
“阿爹,阿蠻能不能不要寫字讀書?大丫二丫就沒讀書,不是也很好嗎?”
李思鈺起身奪走阿蠻的鬼畫符,嘴里笑罵一聲。
“你這丫頭別不知好歹,大丫二丫那是沒機會讀書識字,你以為她們不想學。”
一邊翻看這丫頭的鬼畫符,一邊說著。
“你這丫頭早早睡下,大丫二丫學寫你那鬼畫符,這些你都知道嗎?”
“啊?還有這事?”
李思鈺一把推開小腦袋,嘴里說道:“別搗亂,我都沒法檢查了。”
“吶,這個‘蠻’字錯了,重寫十遍……”
“啊?阿爹,阿蠻累了……”
“那就寫二十遍好了。”
“不要!阿蠻要十遍的!”
“真是的,自己的名字還要寫錯,以后如何教導你的孩子?”
“那……那阿蠻不要孩子,一輩子當阿爹的孩子!好不好……阿爹……”
李思鈺氣急,伸手給她一個爆栗。
“凈胡說,不嫁人成何體統。”
說著,李思鈺站了起來,旁邊的大丫二丫忙拿大氅為他披上、系好。
大丫二丫就是小櫻為他安排的貼身女衛察一察二,只不過阿蠻不喜歡,胡亂給他們起了個大丫二丫,李思鈺也覺得這最起碼要比察一察二好聽些,也就默認了。
阿蠻看到他要出去,這哪里能夠忍得住,上去抱住李思鈺胳膊不撒手。
“阿爹出去玩,阿蠻也要去!”
“阿爹阿爹……”
李思鈺被她搖晃的腦仁子都大了。
“帶你出去沒問題,你要答應阿爹,睡覺前必須要把今日的錯字寫完!”
“嗯嗯,阿蠻答應了!”
看著這丫頭小雞啄米般亂點腦袋,心下嘆氣,這丫頭答應的挺爽快,可他知道,這丫頭只是在敷衍他,今日必定不會去寫一個字了。
若李思鈺看著她寫還好些,一旦沒在身邊,必定不知道跑哪去玩了,他別的不擔心,唯獨擔心這丫頭去找月里朵,那可不是好事。
月里朵被小櫻帶進了監察院調教,至于如何,李思鈺是不想管的,可他知道,調教月里朵的時候,絕不能讓小櫻去見她。
月里朵被后世稱為斷臂皇后,啥是“斷臂皇后”,就是耶律阿保機死后,需要他人陪葬,這女人逼迫許多大臣為阿保機陪葬,后來這女人逼迫一漢官就死,那漢官也夠硬氣,當著她的面說,既然要陪葬,你是皇帝最親近之人,要陪葬也得你先上。隨后這女人當場砍下了自己的手臂,當作是為阿保機陪葬了。
從這就能看出此女心智是多么堅韌,李思鈺對這女人很了解,哪怕現在她也只跟阿蠻年紀相當,卻無法輕視。
這樣的女人很善于把握機會,李思鈺已經認可了阿蠻這個閨女,他有個很大的軟肋,就是對自己認可的親人無法下手。
小櫻、阿蠻跟他胡鬧,他也沒轍。
他能做的只有盡量減少阿蠻與月里朵見面的機會,把阿蠻死死看在身邊,不給月里朵機會。
李思鈺搖頭苦笑,阿蠻則蹦蹦跳跳跟在身后,不時還向大丫二丫做出勝利的V,李思鈺沒回頭都知道這丫頭所作所為,可也沒法子,只能隨她高興。
李思鈺要出門,門房早就備下了馬匹,他不很喜歡馬車,這個時代的馬車沒有彈簧,做馬車那顛簸……,總之他不喜歡。
出了大門,李思鈺一愣,大步走到老宋那棚子之下,看到老宋身邊有個年輕人,有些奇怪。
“老宋,這是你兒子?”
秀才宋鈺自然早就看到了他,聽了這話,不由地白了一眼。
“咋滴,不行啊?”
李思鈺一愣,隨即挑起大拇指贊道。
“老宋,幾日不見,見長了啊!不但這脾氣見長了,關外話也遛呼了!”
“行,你牛!”
那青年明顯有些拘謹,身上衣著也不算太單薄,就是這縫縫補補的痕跡也太多了,青年不時想要擋住那些縫補之處。
老頭看著自己兒子這般模樣,眉毛都豎了起來,一陣訓斥。
“為百姓辦事,穿著百家衣,還丟人不成?把手放下!”
李思鈺則有些好笑,摟住這老頭脖子,他突然覺得最喜歡這般模樣。
“哎哎,我說老宋啊,為百姓做事可不是表現穿著如何如何,年輕人,鮮衣怒馬,正是意氣風發之時,難不成要讓所有年輕人,一個個都如你這般暮氣沉沉?”
“哼!”
“咋滴?不服氣?”
“鮮衣怒馬?是不是還要帶著走狗飛鷹?”
“唉~,所以說啊,你這老頭迂腐,鮮衣怒馬也好,走狗飛鷹也罷,這都是他人的活法,你總不能讓人人節儉如一吧?再說若是這樣反倒不是件好事,你……”
“等等,大帥,這事小老兒可不同意!節儉不好,難道奢華就好了不成?”
李思鈺一愣,緊了緊手臂,笑著說道:“怎么,還不服氣?”
“行,本帥就不急著去馬老那里,咱們好好探討一番。”
阿蠻最喜歡她阿爹跟人掰扯道理,每次都是大勝而歸,最是讓她驕傲。
只見阿蠻一溜煙跑回府內,不一會就提著兩壺酒水跑了回來。
老宋攤鋪前站著一胡人,李思鈺不認識,也沒在意。
李思鈺與宋鈺一同坐下,阿蠻和那青年分站在兩人身后。
李思鈺開口道:“財如流水這句話,老宋同意否?”
宋鈺猶如上戰場一般,挺直著身子,猶如英勇就義一般,看的李思鈺有些好笑。
宋鈺聽了李思鈺這話,點了點頭。
“財者,人之寶也,豈可輕易示人以寶?”
李思鈺點了點頭,他也覺得這話沒錯,可是……
“老宋,這錢財……怎么說呢,他……”
指了指那胡人說道:“他給你一文錢,讓你寫一份狀紙。”
“你用一文錢跟阿蠻買了一個餅子,填飽肚子。”
“阿蠻是賣餅子的,要想我納稅。”
阿蠻呆呆的在李思鈺耳邊輕輕說道:“阿爹不對,阿蠻不賣餅子。”
李思鈺白了她一眼,沒理會她的“好意”,繼續說道。
“我有了賦稅,就可以請些官員為他處理不公之事。”
李思鈺向前傾斜了一下身子,盯著宋鈺。
“老宋,本帥所說可有差錯?”
老宋下意識點頭,這道理這么簡單,他不傻!
“老宋,你看這錢財一直在流動著,正如那些流水一般。”
“天上下雨,土地濕潤,濕潤的土地長莊稼,然后太陽又把土里的水氣蒸發到天上,天上的水多了,又開始下雨……周而復始。”
“阿爹,不對,婆婆說,天上雨是雷電公公敲鼓打鑼震下來的!”
李思鈺被這丫頭“好心”弄的煩了,給她來一個爆栗。
阿蠻很委屈,明明是阿爹說的不對,還打人!
“你這丫頭真是的,等有時間阿爹好好跟你說說,現在不許再搗亂。”
“哦!”
李思鈺看著捂著腦袋的阿蠻,很是好笑,卻不再理會她。
“所謂流水不腐,這水流動起來才不會是臭水潭。”
宋鈺想張口說什么,卻被李思鈺擺手阻止,只見他繼續說道:“天下錢財看起來是不變的,其實每時每刻都在變,或是變多,或是變少,就如同糧價一般,糧食還是一樣的糧食,可為何糧食價格有高有低?”
“道理其實很簡單,市面上糧食多了,糧食價格就低了;市面上的糧食少了,糧價自然就高了。”
“大糧商就如同豪門世家一般,世面上糧食少,不代表糧食真的很少,而是糧食被大糧商藏了起來,這與土財主藏錢有何區別?”
“市面上流動的錢財,不斷被人藏了起來,這水就越流越細,百姓手里也自然越來越沒錢,百姓沒錢,朝廷如何有賦稅?沒了賦稅,如何請官吏為百姓做主?”
“鮮衣怒馬也好,走狗飛鷹也罷,這都是讓富有者去花錢,為這流水不至于去變細,或者斷流。”
“但是呢,這里面有個準則,那就是這些錢來的干凈,不是靠坑蒙拐騙,也不是靠壓榨百姓和貪墨所得,只要干干凈凈,就是花錢胡鬧些又有何妨?”
宋鈺一開始還想反對辯解,還想與他爭執一番,可這越聽他越沉默起來。
宋鈺突然站了起來,對著李思鈺抱拳深深躬了一禮。
“朝問道,夕死,可矣!”
李思鈺扶住宋鈺道:“有必要如此嗎,道理其實都差不多,正如老天下雨雪,這雨雪要下的正好才可,若天上積攢了太多雨雪,一旦下起來沒完沒了,也就成了水災雪患了,這跟當下時局沒多少區別。”
“唉~”
李思鈺嘆了口氣說道:“天下節度使有錢,截流了朝廷的賦稅,自己肥了,野心也就膨脹了,正如那水災雪患一般。”
“道理其實都差不多,關鍵是要有度,你家清貧些,穿著差些這很正常,若是死撐著面子,穿的好,吃的好,要么自家妻女受罪,要么就會百姓受苦,這不好!”
宋鈺對這番話很是認同,窮,就不要去裝富!
李思鈺拿起酒壺為宋鈺和自己倒了一杯,又說道:“前幾日,本帥考慮了一下,有些事情想請老宋幫忙。”
宋鈺這些日子,縱然有些氣憤李思鈺把他強行帶到了關外,現在也早就沒了,剩下的反而是敬佩,敬佩這個年輕人的氣度。
聽了這話,宋鈺有些疑惑起來,問道:“不知大帥有何事需要小老兒去做?”
李思鈺喝了一口酒水,這才說道:“本帥估摸著就在這幾日離開,這營州大帥府也就沒了個主事之人,若是再有百姓不平之事,無法通過官服去做,咋整?誰來負責?”
“所以呢,本帥需要一個總管留守在營州,你這老兒雖迂腐些,卻也公正,想要老宋你來給本帥看家,如何?”
老宋身后年輕人緊緊握著拳頭,心中很是緊張,他太了解自己老爹是個什么性子,很擔心老爹拒絕。
老宋喝了一口,自己拿過酒壺倒了一杯,又是一口飲盡,一連飲下三杯,這才抬頭看向李思鈺。
“小老兒信大帥!
“宋鈺答應了!”
“哈哈……”
李思鈺仰天大笑,站起身子,拍了拍宋鈺肩膀,多余話語一句都未再說,向后擺了擺手,翻身上馬離去。
看著李思鈺離開,宋鈺感慨萬分,沒想到自己終于還是進了那人網兜里。
“先……生……先生……”
正在宋鈺感慨之時,身邊的那胡人突然開口了,神情有些猶豫。
宋鈺一見可能會有不平之事,立刻整了整衣服,身邊的兒子趕緊從書桌里拿出紙硯筆墨。
“請問這位壯士有何不平之事?”
那胡人猶豫片刻,開口道:“是這樣的……”
……
李思鈺帶著努著小嘴的阿蠻離開,一路上李思鈺故意不去哄她,阿蠻小嘴越鼓越大,偷偷看在眼里的他很是想笑。
帶著一眾親衛來到一座副門前,正是資政院院正馬漢明的府邸,同樣是殘磚破瓦,一樣的殘破模樣。
馬府早已得知他今日前來拜訪,馬漢明的長子馬伯聰早已在外面等候了。
看見門外的馬伯聰和馬仲杰兄弟倆,李思鈺翻身下馬。
“外面天寒地凍的,你我又不是其他人,不必如此客氣。”
馬伯聰上前接過馬韁,微笑道:“行乾可是有些日子沒來了。”
“唉~”
“這日子還真是難熬,地位越高越無趣。”
“以前吧,時間大把大把的,有的是時間和兄弟們喝酒吹牛,現在縱然想也難。”
馬伯聰點了點頭,說道:“的確如此,整天處理公務,時間的確少了許多,還沒法子,總不成不去處理。”
李思鈺一邊向里面走,一邊說著。
“的確如此,想要做事,哪里會有時間去飲酒作樂,對了,你家老爺子如何了?”
馬伯聰一臉憂色,搖了搖頭。
“情況不是很好,隨時都可能……”
聽到此話,李思鈺忍不住嘆息:“唉~令人尊敬的老人啊!”
“行乾也不必太過傷感,阿爹他很滿足。”
幾日說著就來到了二進院,馬家媳婦婆子都在外面等候著他的到來。
李思鈺搖了搖頭道:“伯聰以后可莫再如此,小弟都不敢來了。”
“自家兄弟,每次都這么大動干戈,不好,顯得疏離了些。”
馬伯聰微笑點了點頭道:“既然行乾不喜這樣,以后就不弄這些虛頭巴腦。”
李思鈺還像以前一般,摟住馬伯聰的脖子,捶了捶他的胸膛。
“這才是好兄弟!”
李思鈺進了馬漢明屋里,看著奄奄一息的老人,頓時悲傷了起來,這可是為數不多令人尊重的老人。
來到床前,拉著老人枯瘦的手掌,馬漢明睜開眼睛,看到是他,忍咧嘴笑了。
“行乾你來了。”
李思鈺看著老人,有些難受,嗓音低沉。
“行乾來了。”
老人目光灼灼看著屋頂,好像突然有了神采一般。
“不行了——”
“老夫這輩子最得意的事情就是遇見了行乾啊。”
“你做的很好,老夫很欣慰。”
李思鈺低著頭。
“行乾做的不夠好,行乾很笨的。”
老人轉過頭,伸出枯瘦的手掌,猶如十數年前一般,撫在他頭頂。
“你很好,真的很好。”
“可……可這天下就要亂了啊!”
老人像交代遺言一般,喃喃低語。
“老夫也曾擔心過,擔心你會揮兵殺入關內。”
“……活的太久了,見識過人吃人的情景……你能護住一方百姓,給他們說話的機會,真的很好!”
“行乾,你知道嗎,人力有時是有盡頭的,想要什么都做好,往往卻什么都做不好。”
老人嘆了口氣。
“老夫當年在你這般年紀,空有一腔熱血,最終卻什么都未得到,到老了也未明白,為何天下就成了這般?”
“……后來啊,就遇見了愣頭愣腦的你……老夫一直沒明白,現在終于明白了。”
“這權利就是一頭野獸,毫無理性的野獸,是一頭吃人的野獸……”
“聰明人太多了啊……”
“都覺得自己可以控制它,唯獨……唯獨你行乾不一樣。”
“你從未想要控制這頭野獸,而是用刀把它砍了,分成了許多塊,你真的不錯!”
“秦失其鹿,天下逐之,可又有誰在乎一無所有的百姓?”
“行乾,答應老夫!”
老人突然抓住李思鈺的手,很用力,很用力……
“無論如何,守著邊關,守著這片天地!”
“蠻人之兇殘不是關內之人可以抵擋的,行乾,答應老夫!答應老夫!”
李思鈺用力點了點頭。
“不割地、不和親、不稱臣、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寧為守國犬,不為萬世侯……”
“行乾從未忘記說過的話語!”
老人突然大笑。
“哈哈……”
“好一個不割地!不和親!不稱臣!不納貢!”
“好一個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好一個寧為守國犬,不為萬世侯!’”
老人突然狂吼……
“壯哉!壯哉!”
“壯我山河——”
李思鈺淚流滿面,死死握住老人手掌,頭顱深深埋在老人懷里。
“嗚嗚……行乾,行乾……起來吧!”
淚流滿面的馬伯聰上前拉起李思鈺。
“阿爹去了,走的毫無遺憾,是……是喜事!”
馬仲杰上前扶住李思鈺。
“行乾你現在可是我遼東軍主帥,可莫要再悲傷了,阿爹不會喜歡你這般的。”
阿蠻從未見過自己阿爹這般,有些不知所措,淚眼八叉看著他,想哭又不敢哭,很是可憐。
馬伯聰婆娘劉氏強忍著悲愴,上前安慰。
“行乾可莫要嚇著孩子了,阿爹心愿已了,已經無憾了。”
李思鈺勉強站起身子,強壯如他也打起了擺子。
李思鈺深吸一口氣,擦去淚水,回頭再看一眼這老人,大步走了出去。
突然頓住腳步。
“老馬盡忠職守,堪稱我遼東軍表率,當以國葬,以慰老馬在天之靈!”
“傳令三軍,三日后,全軍為老馬送行,行國葬!”
馬伯聰再也無法承受,伏地痛哭,全家老小一起痛哭。
李思鈺仰頭看著陰沉的天空,像是又看到曾經,淚水沾濕衣襟……
……
馬漢明的逝世,所有人都有預料,唯獨他們沒預料到的竟然是李思鈺的軍令。
三軍將士要在營州為馬漢明送行,舉行國葬!
國葬,這是一個新名詞,但所有人都能夠理解、明白!
國葬,就是一個人的最高榮耀!
全城誰能料到,一個小小的遼東官員,竟然會被推到國葬地步?
三日內,所有人都在討論,都看著那座殘破院落,眼中露出無比羨慕渴望,好像自己死后也能享受如此榮耀一般。
作為營州唯一的幸存酒樓,酒樓內人滿為患,談論著昨日之事,店小二來回奔走,腳步聲卻輕盈無比,唯恐打擾了客人的興致。
住在酒樓中的裴仲德和馬文豹一樣早早得知了李思鈺集結三軍,為馬漢明行國葬送行。
這種事情他們也從未經歷過,裴仲德經歷過皇帝的葬禮,可從未見識過會有那個人死后,三軍將士為其送行,更何況還不是軍方人物。
裴仲德一邊飲酒,看著酒店內百姓討論此事,嘆息一聲。
“行乾……唉~還真是羨慕那馬漢明。”
馬文豹眼中露出羨慕,強壓著心中翻騰的情緒,點了點頭道:“國葬啊,誰能料到行乾會如此!”
裴仲德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國葬,讓一個遼東“軍閥”去進行,這算個什么事,還讓不讓朝廷活了!
不過,死后他若能如此,那該多好!
三軍將士為其送行,想來會在史書上重重畫上一筆吧!
“行乾這是要把朝廷架在火上烤啊!”
馬文豹看著老頭搖頭嘆息的樣子,他不想在這些上面繼續談論,轉換話題道:“朝廷還未有消息?行乾估計很快就要回轉草原了。”
裴仲德搖頭嘆息道:“季之一直在辦理此事,按照行程也快送過來了吧。”
馬文豹不置可否問道:“先生覺得朝廷會如何?”
“還能如何?朝廷現在就是四面漏風的墻,想堵住漏風口,卻沒有泥巴,怎么辦?”
馬文豹點了點頭,誰都知道這天下就要傾覆了,一個四面漏風的墻,很難抵擋即將來臨的狂風暴雨,如此情況下,答應的可能性要大的多。
裴仲德突然問道:“那海山已經離開了?”
“嗯,不走又能如何?若真的激怒了行乾,性命丟在這里一點都不稀奇,海山又不傻,自然要離開為好。”
“你夫人沒怪罪你?”
馬文豹搖了搖頭,并未回答。
海絲這女人說是胡人,卻更像是個漢人女子,不會琴棋書畫,大大咧咧,心腸卻很好,沒心機,對權勢也不甚在意,若李思鈺來說,海絲與阿蠻性格類似,興許阿蠻長大后,會成為另一個“海絲”。
國葬的事情太大了,三軍集結,數萬兵馬的調動,而且必須要在三日之內完成。
軍部在得到消息后,司令部和參謀部紛紛下達指令,嚴令各部軍隊必須在三日內于營州城集結。
無數兵馬就像螞蟻群一般,不斷向營州匯集。
剛剛回到奚族的海山,一身是傷,包裹的就像是個大粽子,唯恐別人不知道李思鈺揍了他一般。
下了馬,一瘸一拐走到奚族汗帳前,深吸了一口氣,從口袋里摸出一些粉末涂在眼角。
還別說這些不明的粉末效果很好,海山的雙眼頓時顯得紅腫了起來,淚水嘩啦啦的流個不停。
掀開厚實又臟兮兮的帳簾,還未進去就開始干嚎起來,絲毫未注意里面的詭異氣氛。
太安靜了!
“大汗……您可要為俺做主啊——”
“您看看俺被李死魚打的……”
“呃……”
海山剛干嚎兩聲,就注意到帳內竟然滿當當的,或是目光兇狠,或是嘲諷,或是詭異……
全都看著他!
海山一時間愣住了,干嚎再也無法繼續下去,愣愣看著眾人,心中滿是不解,難道這些人沒看到自己一身傷?
坐在距離他最近的罕虎盯著他開口道:“李死魚打的?”
“啊?”
“是啊!大汗可要為俺做主啊!”
海山愣了一下,隨即又干嚎起來,罕虎卻絲毫不動顏色,胡損與眾人更是不言語,海山干嚎再次頓住,他終于覺得有些不妥了,可他不明白是哪里不妥。
罕虎冷聲說道:“你可知營州突然集結數萬兵馬所為何事?”
“啊?”
海山再次愣了一下,臉上露出茫然不解,隨即冷汗淋淋,額頭冒出大滴大滴汗珠,喃喃低語。
“這……這不可能……海絲……海絲還在營州呢。”
帳內眾人聽著海山自言自語,皺起眉頭。
罕虎不悅道:“海絲一個女人而已,如何能擋住李行乾?若因你這蠢貨激怒了遼東軍,活剮了你也難贖罪!”
胡損和一干人紛紛點頭。
胡損看向大常袞。
“以族叔看來,遼東此事是否因我族而起?”
大常袞就像沒聽到胡損之言,眼睛依然是半閉半合,面無表情,眾人靜靜等待大常袞幾口。
“此事……應該不是。”
眾人精神一振。
胡損急忙問道:“還請族叔解惑。”
大常袞聲音沉穩,猶如萬年不變一般。
“我族與現今的漢八部接壤,遼東軍數萬兵馬集結,漢八部卻未有絲毫動靜……”
眾人聽到這里,紛紛點頭。
確實是如此,與他們最近的漢八部未曾調動兵馬,這不是要攻打他們的節奏,要知道現在的漢八部,每部戰兵一千騎,合在一起就有八千騎,僅僅這八千騎就與奚族實力相當,根本不需要舍近求遠。
罕虎有些不解道:“究竟是何事,遼東軍竟然如此大動干戈,連留守的山海關兵卒都出動了,這起碼有三四萬人!”
眾人也是不解,盡管聽了大常袞話語后,提起的心放了下來,可這心里總是有些忐忑不安。
胡損看向海山問道:“海山,你可知為何遼東軍如此大動干戈?”
“俺……”
眾人一看這蠢貨一問搖頭三不知,心中都有些暗怒。
奚族司空有些不悅道:“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不要遺漏半點!”
海山抹了抹額頭汗水,不至于模糊了自己的眼睛,磕磕巴巴開始敘述起來自己知道的事情。
“是……是這樣的……”
海山先把自己是怎么挨揍的,當然了此時他不敢夸大事實,也盡量把自己挑釁話語省略,此時他可不敢讓眾人認為是因他挑釁,遼東軍這才調動的兵馬。
先把自己挨揍的事情大致說了一下,隨后就說起了政務院之事,最后才稍微提了一句……
“馬文豹可能會成為資政院院正……”
就這么一句,正要繼續說,卻被罕虎打斷。
“等等!你是說那海絲的男人,就是那個書生馬文豹會成為資政院院正?遼東三巨頭之一的資政院院正?”
海山一臉茫然。
“是啊……咋了?”
罕虎突然暴怒,指著海山鼻子大罵:“咋了?你說咋了?”
“如此重要的事情,為何不早早派人過來匯報?”
眾人紛紛點頭,這事太重要了,這不但說明此次遼東軍大動作與他們無關,而且還可以通過亦部,通過馬文豹插手遼東政務。
這種重要的事情,海山竟然不早早報來,豈不是如此愚蠢?
大常袞睜開眼請,目光如刀子一般犀利,冷冷盯著海山。
“老夫不管你與馬家,疑惑是其他人爭奪亦部權利,以后若敢再如此不識大體,你就不用活下去了!”
聽了這話,海山額頭止住的汗水,再次冒了出來,猶如雨點一般。
海山匍匐在地,渾身顫抖。
“小人以后定然不再如此,請大常袞饒了小的這次!”
大常袞也不說話,僅僅閉上了眼睛。
胡損開口道:“以后你就不用去營州了,要好好照顧海拔,不得違逆!”
奚族從觀察李思鈺那刻起,這些人就明白了一件事,海拔很重要,哪怕他是個殘廢!
能夠影響李思鈺的亦部,只有海拔和海絲二人,海絲是嫁了人的婦人,有些事情沒法說,但是海拔卻不同。
海拔是亦部,也是奚族!
眾人對于胡損話語紛紛點頭,現在奚族夾在漢八部和大唐之間,僅僅是遼東軍就在東、北對他們形成了半包圍若在此時虛弱的情況下激怒遼東反而不是好事情。
大常袞突然毫無預兆睜開眼,看向胡損說道:“派人給遼東軍送去一千匹戰馬。”
“啊?”
眾人大驚。
胡損驚問道:“叔父這是為何?”
大常袞瞥了一眼胡損,輕聲道:“政務院之事要給遼東軍一個說法。”
大司空猶豫說道:“這是不是太多了?就是為了平息遼東軍怒火,一千匹……是不是太多了?”
聽著大司空話語,大常袞輕輕搖了搖頭。
“我們在先,若沒發生馬文豹之事,我族閉嘴不言,收縮起來即可,可現在不同,若讓遼東軍放松對咱們的戒備,就要消弭此前的誤會,就要花費一些大代價方可。”
眾人初時還吃驚大常袞為何如此,聽了這番話后,沉思片刻,紛紛點頭。
“大常袞此言不錯,不能讓遼東軍始終把咱們盯在眼里。”
“嗯,按照海山所言,朝廷有意調動李死魚去長安,若在此時讓那小子心生忌憚,反而不是好事情。”
“不錯,那小子太狡猾了,留在關外不是好事情。”
“……”
胡損聽著眾人紛紛贊同,站了起來。
“那就給他們一千匹戰馬!”
天空低垂,寒風嗚咽,仿佛整個世界都是陰暗的,唯有無數血紅大旗迎風飄揚……
沒有孝衣,只有一桿巨大的招魂幡迎著寒風。
“咚咚……”
震天戰鼓聲震天而起,李思鈺、李義山、石頭、虎子、梁書生、狗子……所有,所有遼東司令部、參謀部重要人員,每個人肩上都扛著一桿巨大木棍,扛著一口巨大棺柩,扛著里面沉睡的老人……
無數將勇隨著戰鼓聲,整齊成方陣跟在其后,數萬遼東將士整齊踏著腳步,亦步亦趨隨著巨大棺柩前行……
裴仲德跟在人群之中,隨著遼東將士前行,一面觀察,一面皺眉道:“行乾這儀式好像……好像有些不一樣啊?”
馬文豹不置可否道:“那又如何?能讓遼東軍主帥披麻戴孝有幾人?能讓遼東數萬人馬給老馬送行,將來又有幾人能做到?”
“儀式真的很重要嗎?”
裴仲德沉默了下來,他知道馬文豹是對的,古往今來,又有幾人如此?
“老馬墓地選在營州城東山,俯視整個營州,好地方啊!”
“嗯,行乾準備以后在那里修建一個專門墓地,專門安置遼東軍戰薨的將士,好像叫什么……對了叫‘烈士’園。”
“是有這事,烈士、烈士,氣節壯烈之士,為民而戰薨之士皆為烈士,都是可以進入烈士園的,有資格享受萬民香火!”
“想來你我是沒資格進入里面了!”
“這是不是過了?難不成文臣只有馬漢明一人可入嗎?”
馬文豹無奈點頭道:“這就是行乾固執的地方,只老馬僅此一例啊!”
一邊前行,一邊搖頭嘆息,想來或許那老馬將來會成神,成為傳說的一部分吧。
隨著時間推移,眾人終于來到東山。眾人放下巨棺,李思鈺輕輕打開棺蓋,看著那熟悉面孔,眼中忍不住酸楚,深深吸了口氣。
回身面對無數將士百姓,大聲狂吼。
“馬漢明,字行則,隴州人,元和十五年生,開成五年進士。初任翰林院小吏,平義武軍亂,授平盧軍行軍司馬,數戰契丹之亂。”
“后,黃巢亂天下,召其入關平亂,創之!”
“返,立崇文堂。”
“馬漢明,馬老一生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堪稱我遼東第一人!”
“或許你們……”
李思鈺指著下面無數將士百姓。
“或許你們不屑一顧,認為他……”
又指向身后巨棺。
“認為他很普通!沒有驚天動地的偉業!
“沒有流傳千古的美談!”
“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頭!”
“有無數比他更光鮮之人,為何只有他可以成為我遼東第一人?”
“本帥告訴你們!”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就是他!一個普普通通的學子,一生最光輝的寫照!”
“他一生都在為民去拼命!”
“為民去授業!”
“為民去奔波!”
李思鈺憤怒仰天大吼。
“殺人者萬戶侯,都他娘地狗屁!”
“狗屁!”
“狗屁!”
指著遙遠地位南方中原,李思鈺手指像是承受了萬斤之力一般,顫抖不已。
“那里,無數百姓慘死刀兵之下!”
“那里,無數百姓易子而食!”
“這……這就是我輩想要的嗎?”
“殺人者,人恒殺之……”
淚水模糊雙眼,他很不合時宜抹著淚水。
“我們強大了,無人敢向我們動刀子,子孫呢?”
“他們怎么辦?”
“老馬比我們偉大,他在用一生教授我們該如何去做……”
“沒有經天偉地,只有普普通通的身傳言教,教授我們為何去廝殺,為何去守護!”
“他是我遼東第一人!”
“他,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他有資格享受我遼東萬家香火!”
“有資格讓我遼東軍,為民戰死的英靈守衛!”
怒吼,淚水……
“全軍……”
“拜!”
隨著李思鈺向巨棺叩拜,無數將士單膝跪地叩拜,百姓躬身拜……
馬伯聰兄弟早已昏死過去,無數人群淚眼模糊,雙拳緊握……
一叩……
二叩……
三叩!
情緒會傳染的,正如裴仲德一般,無數百姓將士,也是對李思鈺為馬漢明舉行國葬不解,盡管馬漢明是資政院院正,是遼東政務三巨頭之一,可誰都知道,馬漢明太老了,明顯是李思鈺讓他占個位置,為后來人做鋪墊。
現在無人敢質疑,馬漢明沒資格進行國葬,無人敢質疑,質疑他不是遼東第一人!
無人敢質疑!
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為民一生者,此生重于泰山!
一個純粹的人,就該讓人去尊重!
李思鈺不夠純粹,裴仲德不夠,馬文豹同樣不行……
能夠始終如一,這樣的人他就該站在東山之巔!
儀式不夠隆重,沒有按照正常禮儀,但是所有人都記住了那東山之巔的老人。
……
儀式進行了一整天,黑夜降臨前,李思鈺這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住所,所有匯集在一起的將領們,知道他這些日子情緒不好,沒有過來打擾。
阿蠻小丫頭現在依然淚眼模糊,哽咽個不停,跟在后面哭了一路,眼睛紅腫的像個桃子。
看到她這般,李思鈺強忍著悲傷,露出笑臉。
“阿蠻過來。”
阿蠻抹著眼淚走到身邊。
“阿爹……”
李思鈺伸手為她抹去腮邊淚水,一邊抹著,一邊嘆息說道:“人死不能復生,老馬那老頭若是看到阿蠻這般,估計會傷心的。”
“阿爹,人死了會不會去了地下?”
“不一定。”
“這是為何?”
阿蠻有些不解看著阿爹,在她想法里,人埋在土里,可不就是在冰冷的地下嗎?
李思鈺拍了拍身邊的座椅,示意她坐在身邊。
阿蠻很聽話,坐在阿爹身邊。
李思鈺開口道:“世界分為三種。”
李思鈺指了指天上。
“有天庭。”
又指了指地下。
“有地獄。”
“還有人間。”
“這地獄里面呢,有個判官,專門記錄這人生前所做之事。”
“壞事做多了,就會投胎狗貓之類,好事做多了,來生就會投胎一個好人家里,一生安康幸福。”
“但像老馬這樣的,地獄判官無法判定……”
“他可是要升天成神成仙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