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瑁叫劉銀屏“母親”,而不是“娘親”,那是因為劉銀屏并無子女,在古代,劉銀屏這樣的原配是正妻,地位要高的多,而李存瑁的親生母親則是曹氏,像這樣的情況,李存瑁則叫劉銀屏為母親,叫曹氏為娘。
李存瑁極為尊敬劉氏,不僅僅是因為劉氏是正妻,也不是因為劉氏經常在他老子暴怒要懲罰他之時的幫助,更多的是劉氏本身的品德,與他母親曹氏如同姐妹一般。
李存瑁提起劉氏,心里惴惴不安,身體輕顫,等了許久也未聽到虎獅般怒吼。
許久,才聽到。
“都起來吧。”
李克用好像什么事情都未發生一般,重新做好,但眾人知道,李克用現在只是壓下了怒火,若不在別處發泄出去,就會把怒火發泄在他們身上。
眾人不敢開口,李克用看到他們這般,心中就有氣,看向李存瑁。
“我兒,你說說怎么辦?”
李存瑁心中泛苦,這種局面他也是第一次遇到,以往都是他們壓著別人一陣猛揍,現在南北兩個大敵夾擊他們,這種情況很危險,一個疏忽,他們都得完蛋。
一時間,李存瑁也想不到好法子,除了退走,他也沒好法子,李存瑁忍不住去看周德威,卻見到周德威皺著眉頭,沒法子,又看向阿保機,期望這位關外霸主能夠給些意見,可他卻失望了,阿保機根本就不抬頭。
看了一圈,個個都是一臉愁眉苦練的樣子,最后看到李存信背后的龐胖子,眼睛一亮。指著龐胖子說道:“聽說你……你叫什么?”
龐胖子身子一顫,想要糊弄過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偏了偏,可……可那該死的手指咋也跟著偏啊?
李存信回頭看向龐胖子,眾人也紛紛看向他,一旁的孫天佑氣急,一把拍在龐胖子肩上,還未出言,看著猶如波浪一般的肉顫,心中就有氣。
“死胖子,沒聽到世子叫你嗎?”
龐胖子看向孫天佑,臉都綠了,很是可憐的模樣,看的孫天佑內疚,感到自己犯了天大的錯一般。
龐胖子眼中都開始濕潤了,不敢看李存瑁,哆哆嗦嗦說道:“俺……俺叫龐龍。”
李存瑁一陣無語。
胖龍?還真是夠胖的!
李存瑁捂嘴清咳兩聲。
“咳咳!那個胖……嗯,聽說你跟李悍虎關系很好,那你說說,李悍虎會不會前來救十三弟?”
龐胖子頭都快拱到桌子底下了,嘴里低聲說道:“行……行乾兄……兄……”
李克用看到這般廢物,很是不喜,他喜歡武勇之人,這種膽小怕死之人,很是厭煩,一拍桌子。
“啪——”
“老實回答,否則老子活烹了你!”
“砰——”
龐胖子一下子從椅子上滑倒,一頭鉆進了眼前的桌案下,頓時把桌案頂翻,嘴里大叫討饒。
“大王饒命啊——”
眾人全都無語,他們見過怕死的,沒見過這么怕死的,紛紛捂著額頭,李存信更是一臉惱怒,要不是這死胖子處理后勤運輸有一手,早就被他砍了,現在又鬧出這般笑話,讓李存信很是沒面子。
李存信猛然站起,“唰”得一聲,抽出刀子就要砍了這個讓他出丑的死胖子,誰料到李存瑁卻突然攔住。
“四弟且慢!”
李存瑁上前拍了拍龐胖子肩頭,很是溫和。
“不用害怕,李悍虎能給你一州之地,想來你們關系不錯,若是你給李悍虎去一封信,能不能攔住李悍虎?”
眾人聽到這話,心中一震,這才正視起來這個貪生怕死的胖子來。
龐胖子此時哪敢說肯定不行,若是敢這樣說,估計真有可能被李克用給煮了,急忙點頭,眼中卻露出淚花來。
龐胖子只是點頭,嘴張得老大,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真的怕了!
李存瑁看著龐胖子眼中的恐懼,很是不解,不解為何李悍虎會看上這么一個廢物。
李存瑁向一親兵牙將招了招手,嘴里吩咐道:“拿來筆墨紙硯。”
很快,筆墨紙硯送來,李存瑁就蹲在帳內中間,看著龐胖子趴在地上,一邊流淚,一邊哆哆嗦嗦寫著信件,自己都不知道寫的是個啥子,反正把自己的委屈、害怕、恐懼都寫了個遍。
李存瑁蹲在龐胖子身邊,自然能看到他寫的是什么,越看越是哭笑不得,兩腮一鼓一鼓的,看得眾人很是好奇,好奇這死胖子究竟寫的是什么,竟然讓一向穩重的王世子成了這般。
一頁接著一頁,這都寫了十來頁了,眾人看著趴在地上流淚的胖子,都有一種想撞地的感覺。
李存瑁這腿都蹲麻了,龐胖子還在一張一張的寫,好像就沒個盡頭一般,李存瑁拍了拍龐胖子肩頭。
“差不多就行了,讓李悍虎知道你的委屈就行了,那些給你家娘子的,就別寫了。”
龐胖子好像沒了意識一般,回頭看向李存瑁,鼻子一把淚一把,看的李存瑁很有一種負罪感。
李克用看著龐胖子趴在地上,鼻涕一把淚一把,一張又一張得寫,很是不耐煩,聽了李存瑁這話,猛地一拍桌子。
“砰——”
“來人,把這死胖子關起來!”
頓時幾名親兵牙將進來,拖著龐胖子就走,龐胖子嚇傻了,只是嘴里喊著“大王不要煮了俺”、“行乾救俺”的話語。
龐胖子被拖了出去,眾人紛紛看向李存瑁手里一沓信箋,很是好奇這龐胖子究竟寫得是什么,不只是他們好奇,就是李克用也好奇。
李存瑁看著手里信件,一陣苦笑,看到李克用看向他,只得把這些信件放到李克用手里。
李克用急忙翻看這些信件,一張一張翻看,眉頭越皺越高,來來回回看了好幾回,臉色陰晴不定。
李克用看向李存瑁,拍了拍桌案上那些信件,說道:“這信件能擋住李悍虎?”
李存瑁滿嘴苦澀,他也不敢肯定這些有沒有用,可他也沒法子,南北夾擊之勢已經形成,遼東軍不但戰力彪悍,就是現在手里的兵馬也比他們的多,晉軍可以擋住,甚至擊敗宣武軍,但是對上遼東軍主力,他們晉軍也沒把握獲勝。
無論管不管用,這封滿是委屈淚水的信件還是送了出去,晉軍將領們爭論了半天,最后他們也沒有好法子,商量良久,眾人認為他們只有三日時間,三日內若拿不下李存孝,若李思鈺沒有一個明確答案,他們只能撤離。
太原府通往河北,最佳的通道就是沿著綿蔓水從承天軍寨(娘子關)到井陘關,但是晉軍還有一個通道,這個通道就是從儀州通過。
河東與河北被太行山分開,兩地交界處都是難行的山嶺,數萬大軍所需要的輜重物資是極為龐大的,古代沒有汽車,沒有火車飛機,只能依靠民夫推著三輪車,趕著牛車運送物資,運動起來是相當緩慢,這不是在他們河東,一旦被李思鈺大隊騎軍堵住、追殺,損失是極其嚴重的。
儀州這個通道就是后世的邢州的峻極關,屬于昭義節度使的地盤。
昭義節度使,又被稱為澤潞節度使,昭義節度使治下一共有澤、潞、磁、邢、洺五州。
唐朝跟晉朝差不多,境內胡人太多了,而河東更是如此,所以這昭儀節度使更換最為頻繁,動輒就被他人砍了腦袋。
黃巢攻占了長安后,朝廷令天下兵救援長安,昭義節度使高潯領命,領兵數萬入關中,想要奪回長安,卻被牙將成麟所殺,成麟被手下推為昭義節度使留后。
當時的黃巢正是最鼎盛的時候,成麟如何想去跟黃巢死拼?于是就帶著昭義軍回轉潞州。
成麟殺了高潯,激怒了一人,這人就是鎮守天井關的孟方立。
孟方立出兵潞州,殺了成麟,于是孟方立成了昭義節度使留后。
孟方立成了昭義節度使是不假,可潞州卻不是個好地方,是個“地險人勁”的地方,孟方立是邢州之人,在潞州沒有多少根基,而那些牙兵牙將大多都是潞州人,孟方立感覺自己很危險,沒有安全感,就想把治所從潞州遷往邢州。
這可就捅了螞蜂窩,牙兵牙將都是潞州人,在潞州他們可以呼風喚雨,去了邢州,以后還咋鬧騰?
牙兵牙將不滿,暗中向李克用投降,于是連年攻打,孟方立自然是打不過李克用的,最后服毒自殺了,把節度使位子給了弟弟,后來他弟弟也投降了。
昭義節度使擁有五州之地,但是卻被太行山分成了兩部分,李克用興許也覺得昭義節度使五州太多了,就把昭義節度使五州分成了兩部分。
一部就是現在康君立占據的澤州、潞州;另一部就是反叛的李存孝割據的磁、邢、洺三州。
也難怪李存孝反叛,這么大的地盤,本該屬于他的,竟然被康君立搶了,換做他人,估計也會是這樣的結果。
廢話說得有點多了,咱們還是說晉軍。
數萬大軍,縱然三日攻下了邢州城,砍了李存孝,晉軍也很麻煩,安全撤回太原很難。
但是,李克用依然堅持要再攻三日,這次損失這么大,冒了這么大的風險,讓他李克用灰溜溜離開,如何能讓李克用滿意,所以……
人潮如蟻,一波又一波向邢州城墻上攀爬,石頭、房梁巨木、滾燙的金汁……紛紛從城上落下。
震天戰鼓聲傳十數里,廝殺聲、慘叫聲、臨死前絕望吶喊聲……
到處都是鮮血,到處都是死尸……
一個尸體單薄的孩子瞬間被一支流矢貫穿了脖頸,鮮血噴了獨孤浩一臉,獨孤浩只是冷漠抹了一把,避免鮮血入眼。
此時獨孤浩更顯得單薄瘦弱,他奮力搬動一根木頭,期望自己多使些力氣,獨孤晟、獨孤敬倌和妞妞就能少使些力氣。
獨孤浩一直藏著他的三個弟妹,可是沒法子了啊,全城都在抓人,無論男女老少,只要是人就要抓起來,推上城墻,要么死在城墻上,要么成為別人嘴里的食物。
如何選擇?
沒有選擇!
四個孩子是幸運的,晉軍攻城這么久了,四個孩子還活著,這或許是上天的護佑吧!
李存孝是個意志堅定之人,換做他人,邢州早就投降了,可他沒有,就這么用全城人命去賭一個誰也不知道的未來。
李克用很驕傲,驕傲到不屑喊話,不屑讓李存孝投降。
一個誓要破城。
一個誓要守城。
兩人廝殺了月余,今日尤為慘烈,從早上殺到日落,依然挑燈夜戰,最終還是李存孝贏了。
他又守住了一日!
看著晉軍慢慢退去,獨孤浩一屁股坐在地上,另外三個孩子靠在獨孤浩身上,好像這樣他們才覺得不孤獨害怕。
“浩哥哥,妞妞想二狗叔叔了。”
妞妞把小手遞到獨孤浩面前,讓獨孤浩幫她挑破小手上的血泡,這種事情,妞妞習慣了,獨孤浩也習慣了。
獨孤浩沉默不語,只是低頭,就著城頭上的火把,認真為妞妞挑去血泡。
妞妞看向北方,輕聲說道:“悍虎哥哥會不會接二狗師傅回家?二狗叔叔很想回家……”
三個孩子靜靜聽著妞妞話語,一言不發,仿佛看到了二狗身穿這一身漂亮的衣服,一身“龍袍”……
“二狗叔叔的衣服真的很漂亮呢,浩哥哥,二狗是皇帝嗎?”
“不是。”
獨孤浩第一次開口回答。
妞妞眼中泛起霧氣,聲音哽咽。
“二狗叔叔是好人……妞妞想二狗叔叔……”
獨孤浩抬起頭,看向北方,看向遼東,看向二狗的家鄉,冷漠的雙眼泛起了霧水,好像昨日情景依然在眼前一般。
自己放佛就在那個早已破碎的木臺上,與數十個老少男女一同跪在那里,等待陷入黑暗。
沒有哭喊聲……
沒有求救聲……
沒有!
只有眼中的絕望!
僅僅只是一塊馕餅,一塊很小的馕餅,數十人就要走進黑暗的深淵……
就在獨孤浩絕望時,一個“高傲偉岸”的男人出現了,他是那樣的威武!
一身漂亮的不像話的衣服,像魚,又像龍,他從未見過他穿過那衣服,盡管他知道他有個包的嚴嚴實實的包裹,一個從不讓他們碰觸的包裹,或許那就是這漂亮的衣服吧……
身體瘦弱不成樣子的二狗,胸前的傷口依然折磨著他,躺在床上這么久了,獨孤浩以為他興許會在床上死去,卻怎么也沒想到,他是站著死的。
如同一干刺破天空的標桿!
他活了。
二狗死了。
一群衣衫襤褸的老弱百姓,他們沒有像人們想象那樣,相互攙扶,只是麻木搖晃,搖晃著走在半人高的荒野上。
這本應該是一片沃土的,現在只是荒野。
一個孩子倒在地上,這孩子突然倒在地上,死氣沉沉的臭水潭,突然就像被扔進了一塊巨石一般,人們紛紛看向那倒在地上的孩子,眼中冒著血紅血紅的嗜血光芒……
一個掉了牙的老頭,原本還搖搖晃晃,隨時能倒下,現在成了最迅捷的獵豹,最兇很的餓狼,手里的鐮刀如同一道閃電,惡狠狠砍向那孩子的脖頸……
但是,他沒成功……
一道比他更快的閃電貫穿了他的胸口。
飛出數米遠的他,貪婪看著那倒在地上不動的孩子,舌頭從沒了牙的嘴里伸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覺很甜!
真的很甜!
人群看著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老頭,看著那泥土上的殷紅,腳步頓時停了下來,舉起的鐮刀、菜刀,在這一刻頓住,猶如一群數百年的雕像……
“為……為什么?為什么!”
一個瘦的只剩下了寬大的骨架男子怒吼,向一個手拄著一桿長矛的大汗怒吼。
大汗好像沒聽到一般,輕輕說道:“還沒死。”
男子回頭看向那個手指動彈了一下的孩子,手指指向那孩子,不停顫抖。
“就……就因為晚死幾刻鐘?”
漢子猛然抬起頭,隱藏在亂發之下的眼睛很平靜,平靜的就像看著萬年寒冰一般。
“是!”
“沒死!”
男子捂住胸口,連退幾步,再也說不出話語。
漢子拄著長矛,走向那孩子,無形的力量,讓那些雕像們分開,漢子提著只能張嘴卻無聲的孩子,來到沒牙的老頭身前,提起老頭,胸口的破洞殷紅滴落在孩子一張一合的嘴里……
孩子活了,老頭死了……
漢子笑了,笑的很開心,雕像們遠遠退開。
孩子站了起來,跟著漢子后面,影子拉的很長很長……
漢子知道后面的雕像們想做什么,知道他們正在做什么,沒有回頭,只是向前走,向著沒有未來的前方……
突然漢子腳步一頓,跟在后面的孩子瞬間趴在地上,眼中滿是驚恐。
地面抖動了起來,遠處塵煙彌漫,那些雕像們拖著早已死去的沒牙老頭,鉆進樹叢中,消失不見,唯有那個漢子還是猶如標槍一般站著,只是雜亂的頭發掩住低垂的頭顱。
無數騎兵從漢子面前奔馳而過,好像路邊沒有這漢子一般。
周金彪隨意輕瞥了一眼這漢子,眼神波動了一下,可他并未勒住戰馬,一樣疾馳而過。
之后就是身穿鐵甲,身披血紅大氅,頭上插著數支長長野雉尾羽的李思鈺,還有一個扛著巨斧的小丫頭,他們同樣疾馳而過,不過李思鈺在回頭看向那漢子時,那漢子卻突然抬頭,看了一眼疾馳而過的李思鈺,就是這一眼,讓奔出數十丈的李思鈺一愣,突然撥轉馬頭,向大群騎軍的側翼奔出數丈,這才撥轉馬頭,向這漢子奔來。
阿蠻跟在李思鈺身側,這丫頭騎術極好,隨著李思鈺動作,撥轉馬頭跟在身側,絲毫看不出來有任何破綻,極為讓人賞心悅目,裴仲德就差了些許,奔出十數丈,這才撥轉馬頭,從側翼跟了上來。
李思鈺自不會理會這老頭,奔到這漢子面前,打馬轉了幾圈,那個藏在草叢里的孩子,嚇得更加緊貼著地面不敢動,李思鈺只是看了一眼而已。
李思鈺頓住戰馬,冷冷看著這漢子,看著低垂著頭顱,雜亂頭發掩住臉面的漢子。
良久……
“給他一袋干糧!”
李思鈺眼中深深失望,撥轉馬頭,打馬就向前奔去,百十騎親衛跟在后面,只有阿蠻和裴仲德回頭看了一眼那漢子,有些好奇、迷惑、不解……
遼東鐵騎漸漸離去,漢子這才輕輕抬起頭顱,看向消失的那大紅氅……
孩子畏畏縮縮鉆了出來,看著那遠去的無數騎軍,看著地上有一大袋糧食,滿是不解,不解為何漢子沒被砍了腦袋,不解為何沒被抓走,為何不在漢子臉上烙下印記……為何最后還扔下一袋糧食?
為何?
漢子低頭看向糧袋,看向那孩子抬頭看向他的眼神,第一次,第一次伸手按在這孩子頭頂,第一次跟他說話。
“他……不屑啊……不屑砍殺一個逃兵。”
孩子聽了這話更加不解,只要能活命,沒人不想當逃兵的,他年紀雖小,可曾經也是一名“軍人”,臉上那個印記就是證據,可他的印象中,沒有一個“將軍大人”不是砍殺逃兵的,可那人為何不砍殺這個“逃兵”?
不屑嗎?
難道就不怕更多人逃跑?
那人還真是奇怪的人!
大叔也是奇怪的人!
他不明白,為何那位將軍不殺逃兵,大叔這個逃兵明明可以提前逃跑,卻傻傻站在這里不逃?
不明白啊!
孩子不明白,可是他明白地上那袋糧食,知道那袋糧食能救他的命!
阿蠻始終跟在李思鈺身側,本就是藏不住心思的丫頭,一邊打馬狂奔,一面奇怪問道:“阿爹,那個是誰啊?”
李思鈺一邊奔跑,一邊沉默,好像沒聽到阿蠻話語一般,就在阿蠻想要再次開口,李思鈺這才開口。
“一個故人!”
“……一個廢物!”
阿蠻更加好奇了,她跟在阿爹身邊很久了,縱然是個沒心沒肺的丫頭,她也知道阿爹是很念舊的人,若是故人,絕對不會是這般,可若不是故人,是仇人的話,阿爹可不會給他糧食的,哪怕一粒糧食都不會給。
阿蠻正要再次開口詢問,卻被裴仲德出口打斷。
“你這丫頭上輩子就是小貓吧,哪來的這么多好奇心?”
阿蠻狠狠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裴仲德,小嘴撅起,很是做了個鬼臉。
裴仲德可不是這丫頭,自然能感受到李思鈺情緒的變化,知道李思鈺不想談論此事。
他能看出那漢子不簡單,那個樣子,看起來跟流民一般的人,卻能面對萬騎從面前奔馳而過,至始至終都未抬頭,身子連顫動一下都無,這種人……
能是簡單人?
裴仲德好奇,但不會問!
李思鈺帶著騎軍南下,物資與步軍丟給牛三去處置,他目的很簡單,只是逼迫李克用放棄圍攻邢州,逼迫晉軍返回太原府。
自遇到那漢子,李思鈺就消沉了起來,阿蠻和裴仲德自不知道那人是誰,他卻見過一次,是殺李匡威之前,阻擋他之人,也是龐胖子的妻兄。
正是高思繼!
李思鈺對他印象很模糊,若非因他一力主導了幽州軍慘敗,造成了李匡籌之死,義武軍和橫海軍也不會聯手入侵幽州,他李思鈺也不用入關了。
李思鈺心中是矛盾的,他不知道是該討厭高思繼,還是慶幸有了這么一個人。或許他本就是一個矛盾的人,不想入關,卻又渴望去長安看看,這個高思繼給了他借口。
看著落魄的高思繼,他不知道該如何做了,最后離去,任他自生自滅。
阿蠻和裴仲德自是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大軍繼續南下,李思鈺離開了義武軍的地盤,進入了成德節度使王镕的地盤——趙州。
成德投降了,王镕隨著李克用兵圍邢州,真定那里不能去了,井陘關守將是周德威,李思鈺也不可能短時間破開通往太原的通道,更何況,他本就沒打算去太原。
遼東軍一路狂奔南下,晉軍和現在的成德軍極為緊張,紛紛收縮兵力守城。
李思鈺南下趙州,沿途并未騷擾城鎮,可他一聲不吭南下,讓所有人有種恍惚感。
李克用大怒,剛剛派人去給李思鈺送信,這才第二日強攻邢州城,已經破開了一個大口子,卻突然得到李思鈺萬余鐵騎殺到了趙州,這讓李克用有種很想吐血沖動。
看著殘破不堪的邢州城,看著城墻上那桿殘破飛虎旗,李克用呼吸粗重,咬牙切齒。
“鳴鑼!”
眾將聽到這兩個字,全都松了一口氣。
遼東軍速度太快了,已經殺到了眼前,必須立刻撤兵布置防線,否則……
所有人都不敢去冒險,這種冒險的代價誰都承擔不起。
隨著李克用命令下達,晉軍各軍動作極為迅速,阿保機的契丹部騎為后軍,防止李存孝偷襲。
李克用命令李嗣源立即回軍巨鹿,李克用主力則后撤到內丘,李存瑁領兵一萬于青山城,蓋寓領兵一萬駐扎在房子城,李存信領兵五千防御象城。
晉軍以內丘為核心,形成一個圓形防御圈。
李存孝看到晉軍向北后撤,知道定然是北面發生了變故,除了那李悍虎,沒人能讓晉軍如臨大敵。
李存孝清楚,朱溫同樣也知道李思鈺來了,駐兵在成安的十萬宣武軍迅速北上洺州。
三方迅速相互逼近,夾在中間的晉軍最是揪心難熬,不得不一再收縮兵力。世人都知道李克用與朱溫之仇,知道李思鈺偷襲了太原府,跟李克用同樣結下了不解之仇,宣武軍和遼東軍又是一南一北夾擊晉軍,無論怎么看,此次晉軍不死也沒了半條命。
全世界都放下了暫時的爭斗,哪怕此時長安城內,楊復恭正在彈劾孔瑋支持張浚行河東之戰,要罷免孔瑋宰相之事也暫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看向河北,看著三方碰撞后,誰才是北方王!
可是誰都未料到,三方突然停了下來!
在李思鈺抵達趙州之時,晉軍信使送來了龐胖子那厚厚一沓信件,李思鈺并未知道這胖子還活著,以為他早死在戰陣上了,結果卻在趙州得到了他這封“求救信”。
李思鈺手拿著沉甸甸的信件,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宦官,開口說道:“那死胖子還活著?”
宦官高勇想要硬氣些,可說出的話語卻在打顫。
“回……回將軍,龐將軍尚……尚好。”
李思鈺笑道:“你不用擔心,本帥還不至于為難你。”
李思鈺一邊撕開信件,一邊說道:“晉王可有話語告訴本帥?”
宦官高勇低聲說道:“王爺討伐邢州是我晉軍家事,還望將軍莫……莫要插手。”
李思鈺并未說話,看著龐胖子信件,他有些哭笑不得,這胖子太有才了。
看著李思鈺臉色怪異,不時捂嘴輕笑,阿蠻這個好奇心很重的孩子,忍不住湊上去想看個究竟。
李思鈺捂嘴輕咳兩聲,可還是忍不住想笑。
“咳咳,嗯嗯,那個……那個晉王沒虐待他吧?”
“啊?”
高勇沒料到李思鈺會這樣說,忍不住“啊”了一聲,急忙說道:“沒有沒有!龐將軍是李將軍好友,王爺怎會虐待胖將軍?”
李思鈺笑道:“那死胖子也只是跟本帥相識罷了,還算不得好友,虐待幾下也無礙的。”
“啊?”
高勇又愣住了。
李思鈺笑道:“本來想著打一頓義武軍和橫海軍,我軍就該返回關外了,后來想著晉王距我軍這么近,若是不去打聲招呼,恐怕晉王以后怪罪小子,這才來趙州,想著等晉王教訓兒子后,見見王爺,既然龐胖子也在晉軍做客……”
李思鈺看向身側的裴仲德,問道:“先生覺得繼續留在趙州等晉王,還是前往邢州去見見那胖子?”
一邊說著還一邊抖了抖手中信件,好笑道:“這死胖子好像很焦急,唯恐小子不去看看他,鼻涕一把淚一把,這思念之情都讓小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高勇聽了這話,那個恨就別提了,本想著讓龐胖子寫信,阻止李悍虎南下,現在好了,不寫還沒事,這寫下了,反而讓李悍虎不在趙州待了!
高勇趕緊說道:“將軍莫急,那個……那個……”
他也不知道該說啥了,“那個”半天,也沒說出個什么來。
裴仲德哈哈一笑。
“哈哈……老夫也許久未見晉王了,不如行乾與老夫一同前往,說不定行乾還能借老夫光,吃晉王一席酒宴呢!”
“哦?那感情好啊,能吃晉王一頓酒可不容易,罷了罷了,那小子就隨你這老兒一同吃酒好了。”
李思鈺低頭看向滿頭大汗的高勇笑道:“不用擔心,你回去告訴晉王,本帥只是吃酒,沒別的意思!”
“對了……”
李思鈺向后一招手,幾名親兵帶著一少女過來,正是月里朵。
李思鈺指著月里朵說道:“聽聞晉王新收了一位螟蛉義子,本帥也沒啥好送的,此女長相還成,就送與晉王,作為本帥之禮好了。”
“阿爹,阿爹……”
阿蠻聽了這話大驚,急忙拉著李思鈺衣袖說道:“阿爹怎么可以把月里朵送給一個老頭子?”
李思鈺不由笑道:“你這丫頭真是的,阿保機是晉王的兒子,送給晉王,跟讓他們夫妻團圓有何區別?除非晉王想霸占兒子的媳婦。”
阿蠻聽著頓時高興起來,可李思鈺最后話語又讓阿蠻擔心起來,這種事情在他們部落也是時有發生之事。
李思鈺看到阿蠻這般模樣,笑了,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放心吧,晉王還不至于這么蠢,他可是有十幾個大將兒子呢,李存孝叛了,原因就不說了,若是再霸占義子們的妻子,這十余個兒子一起叛亂,想來……呵呵……”
高勇跪在地上,聽了這話額頭冒汗,李存孝叛亂就是因為分配不公造成的,若此時再霸占月里朵,哪怕阿保機只是個剛剛認下的義子,可這也是義子,能占阿保機的妻子,就能占其他義子的,還真不好說,會不會因這事造成其他兒子不滿。
高勇急忙說道:“不會,絕對不會!我家王爺一定不會做出這般事來。”
李思鈺撇了撇嘴,不過也認可了此事,誰讓李克用現在原配妻子還活著呢,正如現在朱溫。
張氏活著時,朱溫盡管好色殘暴,還不至于壞了他的根基,可是張氏死后,竟然霸占了所有兒子的妻子,最終因此喪了命。
李思鈺搖了搖頭,別人看到他搖頭,他也沒解釋。
月里朵留在手里終究是個麻煩,既然阿保機現在跟著李克用混,把這頗有心機的女人送給阿保機,興許還能給李克用弄些麻煩,李思鈺覺得挺好的。
更何況,還可以讓月里朵能夠遠離阿蠻!
阿蠻這丫頭,李思鈺搞不懂,不明白為何總是喜歡與月里朵膩歪在一起,既然在自己手里無法讓她們分開,那就送出去好了。
想到自己得意安排,李思鈺忍不住笑了一下,對高勇說道:“你先回去,告訴晉王,本帥不日就去討杯酒喝,至于邢州之事,本帥是不想理會的,當然了……李飛虎畢竟是晉王之子,孩子做了錯事,打幾下屁股也就是了,沒必要殺死,人死不能復生,若以后后悔了,徒增傷感,又有何益?”
高勇對于這話,他不知道該如何去回答,最后只能勉強糊弄過去,帶著月里朵遠去。
看著月里朵面無表情遠去,李思鈺心下冷笑一聲。
縱然你再聰明又如何,沒實力,終究都是幻影!
裴仲德捋須笑道:“行乾,你可夠奸詐的啊!”
李思鈺詫異道:“先生何處此言?難道毀人姻緣就不奸詐了?”
阿蠻急忙瞪向裴仲德,嘴里冷哼道:“哼!不許說阿爹!”
“哈哈哈……”
李思鈺大笑,拍了拍阿蠻伸過來的小腦袋。
裴仲德一臉郁悶,哭笑不得。
“你這丫頭真是的,都不明白你阿爹有多奸詐。”
“朱溫那廝也該到了吧?”
裴仲德很突兀問了這么一句,李思鈺愣了一下,這才笑道:“嗯,按照他們的行軍速度,想來也該到了邢州。”
“呵呵……看樣子,晉王他是不想松口也不可能了。”
裴仲德感嘆一句。
“老了,老了哦,老夫有時就想,你這小子腦袋是咋長的?怎么如此……如此……”
看著阿蠻看向他,眼睛眨呀眨盯著他的胡子,裴仲德最終也未把“奸詐”兩字說出來。
李思鈺覺得這很有意思,大致預期目標都實現了,自己反而不急了。
裴仲德好像突然想起一事來,說道:“咱們這么去晉軍那里,一萬騎是不是少了些?”
裴仲德話語,李思鈺明白,點了點頭說道:“是少了點。”
李思鈺向后招了招手,身穿黑衣的大丫打馬上前。
“派人去石頭和三子那里,告訴他們,盡快與我部匯合。”
大丫點了點頭,打馬去傳令。
看著大丫離開,李思鈺搖頭,這大丫小丫也不知是不是性格原因,開口說話很少,除非必要,一天下來都說不出三兩句來。
李思鈺騎在戰馬之上,大大伸了個懶腰,看向邢州,嘴里輕笑。
“你這次算是有驚無險,就是不知以后會不會更精彩些,可莫要老子失望啊!”
裴仲德看向李思鈺翹起的嘴唇,很無奈搖了搖頭,卻沒有多說什么。
隨著李思鈺命令,正在后方接收物資錢糧的牛三,迅速押著無數車輛向李思鈺靠攏。與此同時,在滄州搜刮人口物資的石頭,丟下一萬人繼續搜刮人口,自己則親率大軍與歷亭的李義山、突突匯合,向邢州移動。
李克用很快得到高勇帶回來的口信和月里朵這個女人,剛剛松了一口氣,已經抵達邢州的十萬宣武軍讓他倍感壓力,李思鈺的回話,至少可讓他避免兩線作戰的風險,可誰料到,這才剛剛松了口氣,遼東軍又壓了過來。
暴怒的李克用大罵李思鈺的無恥,要立即砍了龐胖子,若非眾將拼死阻攔,那一臉鼻涕淚水的胖子可就一命嗚呼了。
遼東軍和宣武軍的移動,讓夾在中間的晉軍心驚肉跳,不少將領們私下里開始埋怨起來李克用頑固,若是早早退去,現在也不用如此被動。
李存瑁一臉擔憂,今日又爭吵了一日,還是沒有穩妥的法子,帶著疲憊返回自己營帳,在帳外卻遇到了讓他意外之人。
“母……母親!您什么時候來的?”
站在李存瑁帳前,幾名女劍士護住的一名婦人,正是李克用妻子劉銀屏。
劉銀屏跟李克用年紀差不多,四十余歲,可歲月好像沒在這女人身上留下痕跡,宛如一朵盛開的牡丹,一身雪白狐裘和那高聳的發髻,顯得尤為尊容華貴。
劉銀屏輕笑一下,輕步來到李存瑁身邊,掏出一方錦帕來,為李存瑁擦去臉上一塊灰跡說道:“剛來不久,你爹太過魯莽,讓你們為難了吧?”
李存瑁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都二十來歲了,還被劉銀屏這般對待,覺得有些不自在。
劉銀屏心下有些嘆氣,他沒有子女,從小就把李存瑁當成自己兒子一般,現在看他模樣,心下有些失落,若是有個自己的孩子,想來不會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