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銀屏畢竟不是尋常婦人,心下失落也只是那一瞬間,隨即輕笑道:“還是跟幼時一般。”
說著率先掀簾進入帳內,李存瑁猶豫了一下,跟著一同入帳,嘴里卻說道:“母親前來,父王可知?”
劉銀屏搖頭說道:“還不曾去見你父王,先過來看看你,一會再去見你父王。”
李存瑁愣了一下,說道:“現在兵兇戰危,母親前來是不是有些不妥,更何況母親身體……”
劉銀屏坐在李存瑁床鋪上,四下里看了看帳內布置,沒有回答李存瑁話語,卻說道:“瑁兒有些簡樸了,該找個人收拾一番才是。”
李存瑁臉上一紅,帳內簡樸是簡樸了些,可卻有些混亂。
“孩兒帳內亂了些……”
說著就想收拾一下,劉銀屏卻擺手說道:“你軍務繁忙,這些瑣事沒時間整理,不怪你。”
“唉~”
劉銀屏嘆了口氣,說道:“娘來的晚了些。在太原聽到遼東軍入關,娘就有些擔心你父王,看來為娘還是晚了一步。”
李存瑁坐在一旁,低頭不語。
劉銀屏嘆氣一聲,在李存瑁想要出兵河北之時,她就勸過,只是她知道自己相公脾氣,這口怨氣若不發泄出來,想來也不會高興的,只是沒料到事情竟然走到了這一步。
火燭噼里啪啦炸響,良久李存瑁這才說道:“之前我軍尚可退去,現今……母親不該此時前來的。”
劉銀屏笑了一下,說道:“其實你們都錯了。”
李存瑁愣了一下,嘴里不由說道:“錯了?”
劉銀屏嘆了口氣道:“孝兒只是一時想不開,你父王若不前來,事情不至于父子相殘,自也不至于此。”
李存瑁卻皺眉道:“十三弟如此這般,若不敲打一番,以后如何統領其余諸將?若是事事由著十三弟……”
之后的話語,李存瑁沒有說出,劉銀屏卻明白他是何意,搖頭說道:“孝兒勇猛天下,殺敵勇猛無敵。”
劉銀屏看著李存瑁,臉上露出笑意。
“我兒就沒有嫉妒之心?”
李存瑁一愣,臉上頓時不自然起來。
劉銀屏看到他這般,不由笑道:“為娘并非責怪埋怨你。”
隨即又嘆氣說道:“孝兒之勇天下皆知,又性子頗冷,與其余兄弟不合,你們生出這些心思也不愿你們,就是可惜了些……”
“母親……孩兒慚愧……”
劉銀屏擺手嘆氣道:“為娘并未責怪我兒,只是想勸解我兒日后要有容人之量,孝兒自幼隨你父王身邊,雖性子頗冷,可卻從未有過忤逆之心。”
嘆息道:“我兒以為孝兒此次是叛逆,可我兒想過沒,若昭義節度使讓我兒去做,孝兒會自立反叛嗎?”
李存瑁愣了一下,沉思起來,這才發現自己好像真的錯了。
正如劉銀屏所言,若不是因為康君立任那昭義節度使,換成他人,李存孝也不至于自立。
李存孝是個極為高傲之人,在河東之戰,功勞極大,這種功勞賞不賞問題都不是很大,關鍵是你不能把他的功勞抹殺,把昭義節度使賞給他極為討厭之人,要知道昭義節度使地盤可是他打下來的。
這種打壓,這種赤裸裸的侮辱,以后讓高傲的李存孝,如何在其余兄弟面前自處?
李存瑁這才真正發覺自己真的錯了,以往他雖后悔,卻不認為自己錯了。
李存瑁起身跪在地上,向劉銀屏叩首道:“孩兒錯了,孩兒以后定會以此為戒。”
劉銀屏起身拉起李存瑁,嘆氣說道:“我兒無需如此。錯了就錯了,在心里明白即可,無需說與他人聽,你是未來的晉王。”
李存瑁這才起身,詢問道:“事情已經這般了,母親可有良策解此局?”
劉銀屏嘆氣說道:“北面的李悍虎,南邊的朱溫,兩人一南一北,我晉軍的確時局艱難。”
“為娘已經讓人給朝廷去了封奏折,讓朝廷調和此事。”
“啊?母親,朝廷調和?”
李存瑁大驚,如何也想不到這種事情來。
劉銀屏苦笑道:“李悍虎吞了義武軍和橫海軍,兵力十萬,朱溫這賊頭亦是十萬兵馬,而我軍僅六萬,攻城月余而無功,士氣低下,又被南北兩軍夾擊,不這樣又能如何?”
李存瑁沉默了,他知道劉銀屏說的沒錯,這也是眾將心憂之事,可……可朝廷……
李存瑁滿嘴苦澀道:“我軍欲征河北之時,朝廷曾出面調和,父王未曾答應,落了朝廷的面子,現在朝廷還愿意調和嗎?朝廷巴不得我李家身死族滅吧?”
劉銀屏笑了笑。
“你還是看不透啊!”
劉銀屏起身,拍了拍李存瑁肩膀,也未解釋什么,在李存瑁不解目光中,看著劉銀屏離開。
晉軍擔心南北夾擊他們,宣武軍朱溫現在也有些撓頭了,他帶來十萬兵馬不假,卻沒想到李克用怎么這么不禁嚇唬,居然后撤龜縮了起來。
河東軍龜縮了起來,宣武軍來到邢州城下,朱溫看著殘破不堪的邢州城,突然有一種想要毀掉這城池的念頭。
李存孝開城了,帶著一干殘余將領出來迎接朱溫,朱溫現在的心思很難說,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對待這位天下悍勇之人了。
李克用全力一擊也未能拿下他,若此人再反叛他,又該如何?
這人就是如此,沒得到時,心里就跟貓抓的一般,千方百計想得到,可若真的得到了,又不喜歡了。
主動反叛之人,忠心程度很難評估,不錯,李存孝是不得不反叛,以他的高傲,那種恥辱很難讓他接受,可朱溫自認為他這個未來的叔父,還比不得李克用多年的情分,李存孝能反叛李克用,自然以后也能反叛他。
看著半跪在地上的李存孝,朱溫沉思良久這才開口。
“孝兒起來吧。”
李存孝半跪在對上,良久才聽到朱溫這句不冷不淡的話語,心中也有些不喜起來,嘴里卻說道:“小侄謝過叔父救援之恩。”
看著李克用一臉平靜的李存孝,朱溫心中更加不滿起來。
朱友裕看到場面有些冷了,趕緊上前,拉住李存孝手臂笑道:“沒想到有竟然能有朝一日與存孝為兄弟,為兄欣喜若狂啊,來來,為兄為存孝介紹一下我軍中兄弟。”
貧民窟現在更加殘破不堪,里面的貧民也更少了,要么死在了城墻之上,要么饑餓而死,更多的是為了一塊馕餅爭奪而死。
往日的貧民窟死氣沉沉,今日好像一下子活了過來,無數蓬頭垢面的乞兒、乞丐們紛紛出動,今日正是開城之日,可以逃出這座死氣沉沉,毫無希望的鬼地方。
窄小低矮的胡同里,滿是污黑的泥漿,四個孩子小心繞過泥漿里那些早已腐臭的尸體,這些尸體有老有少,或許是饑餓致死,或許是爭奪食物而死,沒人去理會這些腐臭的尸體。
四個孩子正是獨孤浩四兄妹,他們是極其幸運的,偷盜也好,上城墻搬運磚石也罷,總之他們幸運的活了下來。
唯獨沒了二狗。
妞妞趴在獨孤浩背上,閉著眼睛不去看那些恐怖的死尸,她不怕城墻上那些尸體,唯獨害怕被泥水浸泡過的蒼白浮腫尸體。
惡臭彌漫整個胡同,孩子們知道如何做,知道用爛布條擋住口鼻,可真的太臭了。
妞妞不敢睜眼,趴在瘦弱的獨孤浩身上一動不動,嘴里卻說道:“浩哥哥,那人會不會放了俺們啊?”
聽了妞妞這話,獨孤浩身子一頓,輕聲說道:“應該吧,他是將軍,不可能說話不算的。”
獨孤晟不由冷哼一聲。“將軍?哼!”
獨孤敬倌牽著獨孤晟早已看不清顏色的衣角,恨聲道:“那人殺了二狗師傅!”
獨孤浩再次頓了一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兩個弟弟,冷聲說道:“在沒離開這里之前,不許再說這些!”
獨孤晟想要張嘴說些什么,卻被獨孤敬倌拉扯了一下,差點摔倒在泥水中。
回頭看到這一幕的獨孤浩不由說道:“小心點,看著腳下。”
說著,背著妞妞繼續向前走動,一邊走一邊說。
“今日開城,聽說遼東軍離咱們很近,只要再向北,很快就……”
說著這里,獨孤浩忍不住鼻子酸楚了起來,他們這一路遭受的苦難太多,只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念想,從長安家里出來,他自己不知道絕望了多少次,若不是三個弟妹要照顧,想來他早已死去了吧!
四人不再言語,只有“噗嗤噗嗤”腳踩在稀泥中的聲響。
隨著他們的腳步,越來越多的人出現,與他們一樣衣衫襤褸,一樣的蓬頭垢面,一樣瘦弱不堪,全都向著一個方向前行,那就是緩緩洞開的城門。
四個孩子個子不高,被人群裹挾著向前,妞妞已經從獨孤浩背上爬了下來,他們相互牽著手臂,唯恐被人群擠散了。
突然前方一陣騷動,人群混亂起來,人群如同被強大的力量分開一般。
的確是強大的力量!
一群身披甲胄的甲士,揚起鞭子狠狠抽在人群之中,強行把密集的人群分成兩份,哭喊聲,謾罵聲,皮鞭聲,哀求聲……
城門處一片混亂。
妞妞緊緊跟著獨孤浩身后,哪怕獨孤浩竭力護住身后的妞妞,妞妞還是被人擠倒在地。
“浩哥哥——”
妞妞哭喊,聲音嘶厲。
獨孤浩回頭一看,妞妞被數雙沾滿泥漿的大腳踩在身上,目眥欲裂,一個撲身壓在妞妞身上,四肢著地,努力支撐起來,他能感受到背上疼痛,依然竭力支撐身體……
好久是多久?
獨孤浩無論如何努力支撐,最終還是無法阻止身體壓在了妞妞身上,嘴里冒出血絲,妞妞在人群中的呼喊哭叫是這么的無助。
就在獨孤浩支持不住,模糊的意識中,突然輕松了起來。
“浩哥哥……浩哥哥……”
妞妞哭喊讓獨孤浩清醒了些,手腳如同斷了一般,沒有一點直覺,直直趴在妞妞身上。
“啪——”
“嗷——”
一鞭子突然抽在獨孤浩身上,獨孤浩身上破爛的“布條”飛飛揚揚,尺許血口迸射出鮮血,劇烈疼痛讓獨孤浩忍不住慘嚎起來,身體瞬間繃直。
“賤民,滾一邊去!”
“啪——”
“嗷——”
隨著怒吼聲,又是一鞭子抽在成了蝦米的獨孤浩身上,再次讓獨孤浩慘嚎起來。
妞妞看到甲士揚鞭,又要抽在浩哥哥身上,撲了過去,用瘦小身體死死抱住蜷縮在一起的獨孤浩。
“不要打浩哥哥……嗚嗚……不要打浩哥哥……嗚嗚……嗚嗚……”
甲士哪里會理會是不是孩子,后面就是大帥和宣武軍將軍們,一群賤民堵住城門口,讓李存孝臉色陰沉。
甲士連抽兩鞭,看到這地上打滾的兩個小混蛋還不滾開,怒了,揚起鞭子就要往死里抽!
就在這時,兩側人群中又沖出兩個孩子,正是獨孤晟和獨孤敬倌。
獨孤晟一邊跑到道路中間分開的巨大空地,一邊哭喊著。
“你們不能這樣……嗚嗚……不能這樣……說好的,說好的,只要俺們守城沒死……沒死就放了俺們去找悍虎哥哥的……嗚嗚……”
“悍虎哥哥快來啊——”
極為不爽的李存孝和朱溫看著幾個孩子阻住去路,心中很是惱怒,死在兩人手里之人不知凡幾,就在李存孝不耐煩要令人砍了這幾個不長眼的孩子,正要抬起手臂,卻誰也未料到,這些孩子竟然喊出了這么一句話來。
李存孝身邊的行軍司馬趙駟聞言大驚,急忙打馬上前,仔細看向那些孩子,忙出口喊道:“住手!”
趙駟急打馬來到獨孤浩身邊,抬鞭狠狠抽在那甲士臉上,滿臉怒火。
“滾!”
趙駟翻身下馬,忙翻動獨孤浩,查看傷勢,還未看清傷勢如何,獨孤敬倌一口咬在趙駟手臂上,獨孤晟則撲在趙駟身上廝打,滿臉淚水,一邊廝打,一邊大哭。
“你說過的……嗚嗚……你說過的……二狗師傅的命換浩哥哥的命……嗚嗚……”
“嗚嗚……說過的……只要俺們……俺們不死就放俺們離開……你說過的……嗚嗚……”
“悍虎哥哥來了……他來了的……嗚嗚……殺了你們……嗚嗚……”
“嗚嗚……你們說話不算數……嗚嗚……不算數……”
“悍虎哥哥——”
“嗚嗚……”
李存孝看著幾個孩子又是咬,又是打,趙駟很是狼狽,卻只是護住頭臉不還手,李存孝皺起眉頭。
不但李存孝看著這一幕皺眉,就是朱溫和一干將領同樣如此,這些孩子無關重要,砍了就是,可這些孩子嘴里的“悍虎”是怎么會回事?
是不是那個關外過來的那人?
眾將看向李存孝,李存孝卻向朱溫低聲說道:“侄兒也不知此事為何。”
朱溫輕輕點了點頭,他能看出來,李存孝或許不知此事,但那趙駟絕對清楚。
朱溫猶如這邢州城主人一般,回頭向兒子朱友裕說道:“讓人把這些孩子帶回去。”
朱溫這話一出口,李存孝就皺起了眉頭,不過沒有多說什么。
朱友裕向親衛低語幾句,幾個壯碩的甲士翻身下馬,來到正在哭喊廝打的四個孩子前,三下兩下制住了這幾個孩子。
獨孤浩渾身是血,看著被制住的弟弟妹妹,臉上露出怒火,回頭看向李存孝這群將領尖聲怒道:“放了俺們!”
趙駟臉上被撓了幾道血痕,很是狼狽,他這段時間一直想著如何守城,卻忘了這些孩子。
卻沒料到今日竟然惹出這么大的禍端,額上冷汗淋漓,趕緊跑到李存孝面前低聲說道:“大帥還請放過他們,這些孩子動不得……”
還未等趙駟繼續說下去,李存孝皺眉問道:“怎么回事?”
趙駟急得滿頭大汗,唯恐李存孝不喜,殺了這些孩子,急忙解釋道:“晉王兵圍我邢州城,食物匱乏,本來每人一日只一塊馕餅充饑,后來發現每日都少了些,屬下就讓人察了下,發現那小娃偷了馕餅。”
趙駟一邊說著,一邊指向獨孤浩,繼續說道:“按軍律應處斬,后來……后來一遼東軍卒,一遼東軍卒用命換了那孩子的命……”
“哦?你怎知那是遼東軍之人?”
還未等趙駟說完,朱溫皺著眉頭,突然插嘴問道:“難道就不會因怕死而說謊,說自己是遼東軍之人?”
李存孝眼角余光掃了一眼朱溫。
趙駟急忙說道:“屬下敢用命擔保,那人絕對是遼東軍之人!”
二狗好像突然出現在了他眼前一般,一身飛魚服,一樣的高傲,哪怕身受重傷,虛弱不堪!
李存孝對自己這位親信很了解,若沒十分把握,他絕對不會是這般言辭。
“大帥,您還記得以前有傳言,說那李悍虎是靜樂公主后人嗎?”
“嗯?”
李存孝和一干人全都愣了一下。
趙駟指著四個不斷掙扎的孩子說道:“靜樂公主本是獨孤之女,而他們正是獨孤家之人,本是從家中跑出來,一路前往遼東,由一名遼東軍卒護送,后來那軍卒受了重傷,而晉王又圍攻我邢州,這些孩子也就無法北上……都怪屬下一時忘了他們,這才冒犯大帥,還請……還請大帥看在李悍虎面子上,能……能放他們離去。”
李存孝沉默片刻,輕聲說道:“兵荒馬亂,幾個孩童如何能北上?”
聽了這話,趙駟額頭汗水更多了。
“賢侄此意甚好,幾個孩童能一路來到這里,已經堪稱奇跡,更何況晉軍還堵在北面。”
聽了朱溫話語,李存孝皺眉不語。
馬鞭在手心里輕擊幾下,說道:“先好好安置,向李悍虎詢問可有此事。”
“對了,那遼東軍卒尸首可在?”
“在的,屬下用上好棺木安置的。”
“嗯,一同送過去。”
趙駟偷偷看了一眼朱溫,輕聲說道:“會不會激怒李悍虎?”
李存孝眼睛一瞇。
“嗯?”
趙駟急忙點頭道:“是,屬下這就去辦!”
這四個獨孤家的孩子突然出現,打亂了李存孝為宣武軍準備的酒宴。
酒宴上氣氛很是詭異,沒有觥籌交錯,沒有高聲談笑,沒有歡聲笑語,只有沉悶飲酒聲,所有人都好像成了小老頭,全皺著眉頭。
朱溫已經自酌自飲好幾杯了,皺著眉頭又飲了一杯,這才放下酒盞。
“賢侄與那李悍虎……”
李存孝聽到朱溫這么說,就知他是何意。搖頭說道:“小侄只與李悍虎有一面之緣,之前也并未得知這些孩子之事。”
蔣玄暉喝了一杯酒水笑道:“李將軍能與李悍虎平分秋色,堪為天下將之首,自不會誆騙我等,只是……遼東十萬兵馬從北而來,橫掃義武軍和橫海軍,此兵勢……”
葛從周看了一眼蔣玄暉和幾位老兄弟,笑了笑卻不言語。
李存孝眼睛微角微微動了一下,卻只是抬手飲了一杯酒。
朱友裕笑道:“我軍同樣有十萬大軍,更何況還有存孝兄弟,自是不用擔心那李悍虎。”
蔣玄暉看了一眼飲酒不語的朱溫,微笑說道:“遼東軍在北,我軍在南,晉軍居中,存孝賢侄,以你只見該當如何?”
蔣玄暉話語一出,宣武軍眾將全都微笑起來。
趙駟有些擔心看了一眼李存孝,急忙說道:“遼東勢強,晉王手下悍將如云,若我軍與晉軍交戰,勢必會兩敗俱傷,如何防備遼東軍?”
葛從周冷冷看了一眼趙駟,并未跟趙駟說話,而是微笑對李存孝說道:“李將軍御下可不怎么樣啊!”
李存孝如同葛從周一般,沒有看向他,而是抬手向朱溫說道:“伯父請了!”
說著一杯飲盡杯中酒,偏轉頭顱看向趙駟。
“繼續說下去。”
趙駟心下感激,急忙說道:“關外苦寒,士卒甚為悍勇,大帥與李……與李悍虎交過手,自是清楚遼東軍戰力如何。”
看到李存孝神色不動,繼續說道:“義武軍和橫海軍一共十萬兵馬,而且還有無定河阻攔,可……可十萬兵馬依然在月余間灰飛煙滅,盧彥威兄弟身死籠火城,王處直死在了易州,王處存不得不求和以自保。”
“遼東軍現今已經完全奪了橫海軍地盤。晉軍雖強,但圍攻我邢州月余,又被我軍和遼東軍夾在中間,士卒必然恐慌,與我軍交戰,若我軍可迅速獲勝尚還好,可若遼東軍在我軍與晉軍交戰之時,襲擊我軍又當如何?”
“若遼東軍與晉軍一同襲擊我軍又當如何?”
李存孝聽了這番話語,點了點頭,看向一屋子愕然的宣武軍,嘴角微動,向朱溫平靜說道:“伯父以為如何?”
朱溫突然大笑。
“哈哈哈……”
“賢侄啊,想不到你軍中還有這么一個大才,不知可否割愛與伯父?”
李存孝瞳孔縮了一下,笑道:“伯父手下人才濟濟,伯乘可當不得伯父稱贊,若伯乘得罪之處,小侄代伯乘給伯父請罪。”
說著李存孝向朱溫舉杯示意,一口飲盡杯中酒,亮出杯底。
朱溫摩搓著酒杯,良久這才輕笑飲盡杯中酒。
“那……伯乘,以你之見,現今當如何?”
趙駟聽了這話,身子輕輕顫抖了一下,知道自己把這朱溫得罪狠了。
他知道朱溫的意思是什么,是想要投名狀,什么樣的投名狀才會讓宣武軍滿意?
自然是晉王李克用的頭顱了!
可是……可能嗎?
不說李存孝愿不愿意,縱是愿意又如何?難道讓李存孝單槍匹馬去闖晉軍大營?
那不是找死嗎?
若讓朱溫滿意,就需要李克用人頭作為投名狀,這是個死結,一個無法避開的死結!
趙駟額頭冒汗,正在他言窮詞盡之時,從外面突然跑進來一小校。
這小校進來,趙駟心下大喜,急忙站了起來,大步走到小校面前,小校在趙駟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趙駟臉色大變,心下卻狂喜。
所有人都在注意趙駟神色,見他臉色大變,自是猜測定然發生了什么大事。
朱溫皺眉不滿道:“何事這么神神秘秘?”
趙駟急忙向朱全忠拱手解釋道:“小人剛剛……”
朱全忠卻突然指著那小校。
“你說!”
小校明顯愣了一下,看向一臉平靜的李存孝。
李存孝看了一眼小校,沉聲說道:“發生了何事?”
小校急忙跪地說道:“稟告大帥,遼東李悍虎派遣了使者去了晉營,具體何事不可知。”
廳堂眾人愕然,沒人想到會得知如此消息,
朱溫突然輕笑道:“看樣子那一只眼運氣不錯。”
說著,看向兒子朱友裕說道:“我兒可有膽走一遭晉營?”
朱友裕笑道:“父帥愿既出令,孩兒自當前往,不過……”
朱友裕說著又看向李存孝,微笑說道:“存孝兄弟可愿與兄弟一同前往?”
李存孝手持著酒盞,第一次有些動容,手指不由輕顫了一下,酒水撒出幾滴酒水落在手背上。
李存孝沉默片刻,點頭說道:“也好。”
趙駟大急,想要出口阻止,卻聽張歸霸大笑出聲。
“哈哈哈……某好久未能飲上一飲晉王酒水了,這次自不會落人于后。”
說完這話,又斜瞥了一眼趙駟,說道:“怎么,趙司馬不一同前往?”
趙駟雙腿不由打起顫來,他知道別人去晉營還可無礙,唯獨李存孝不行,此去真真可謂九死一生。
可李存孝已然答應下來,如何?
趙駟牙齒輕顫道:“小人自……自當一同前往……”
“哈哈哈……”
朱溫一拍桌面,大笑道:“好好,真豪氣,真漢子!”
“來來,一同飲盡此杯!”
“哈哈……飲勝!”
“飲勝!”
……
這場酒宴,趙駟很快就醉了,喝進嘴里的酒水,本來應是甘醇美酒,可到了口中,全是滿滿苦澀,難以下咽。
酒宴何時結束的,他不知道,只記得這次要去晉營,這次死定了!
搖搖晃晃,幾次軍卒想要攙扶,卻被趙駟暴怒推開,李存孝看到一向在軍中素有老好人的他這般,心下嘆息。
趙駟搖搖晃晃離開,他真的醉了,分不清東南西北,在這節度使府邸中轉來轉去,大半天也未出府,最后推開一間房門,房門門檻很高,一個沒注意摔了個大馬哈,幾次試圖爬起來卻未能成功。
無巧不成書!
此間正是安置獨孤浩這四個孩子的房間!
獨孤浩后背那兩鞭子很重,三個弟妹正小心為他涂抹傷藥呢,誰料趙駟好死不死推開了房門,獨孤晟和獨孤敬倌一看是仇人,眼珠子都紅了,從床上跳了下來,就要再抓趙駟一個大花臉,誰料到趙駟自己則摔了一個狗吃屎,在地上亂蹬,就是起不來。
四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是怪異。
“浩哥哥,這壞人好像是……醉了?”
趙駟一身酒氣,又是這般模樣,不是醉酒又是什么?
看著趙駟這般,妞妞終究還是有些不忍。
“浩哥哥……”
看著妞妞一臉擔憂看著地上亂蹬腿,就是起不來的趙駟,獨孤浩尚未開口,獨孤晟卻恨聲說道:“不許去幫他!浩哥現在這般也是他們打的!”
獨孤敬倌連連點頭說道:“二狗師傅也是他殺死的!”
妞妞有些擔憂看向獨孤浩,獨孤浩卻一臉平靜,想了一下,說道:“扶起他。”
妞妞忙跳下床鋪,卻被獨孤晟拉住,朝獨孤浩怒道:“為何?”
“難道你后背不痛了?你臉上的烙印不疼了?二狗師傅的仇你忘了?”
“哈哈哈……說……說得好!”
趙駟突然大笑起來,坐在地上大笑,自己卻滿臉淚水。
趙駟突然痛哭起來,怒罵起來。
“這狗日的世道!”
“還……還讓人活不活了……還讓人活不活了!”
“嗚嗚……嗚嗚……”
四個孩子一下子被他哭聲弄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趙駟痛哭許久,一臉鼻涕淚水,哪里還像個將軍模樣,手扶著地面,想要起身離去,卻又一次再次摔在地上。
趙駟努力許久也未成功,干脆四仰八叉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淚眼模糊看向房頂自言自語道:“你們這些孩子有資格向老夫報仇,呵呵……老夫該死,可這個世道,誰不該死?”
“老夫怕啊!是……是真的怕死啊!被圍在這城里,看著饑餓的人啃吃著尸體,老夫怕啊,整宿整宿睡不著,唯恐自己成了那樣的白骨……”
“算計來,算計去,最終還是逃不過這一遭啊!”
“殺人者,人恒殺之……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啊……”
“娃娃,聽老夫一句話,永遠別想著去殺人,永遠別想。”
四個孩子看著躺在地上的趙駟,面面相覷,妞妞小聲跟獨孤浩說道:“浩哥哥,這人不是要瘋了吧?”
獨孤浩趴在床上搖了搖頭,他們經歷的事情也不少了,可從未見過這般的情景。
四個孩子不明所以,趙駟卻躺在地上,歪過腦袋看向四個孩子,鼻涕眼淚弄得一臉都是,四個想笑又笑不出來。
趙駟悲聲說道:“你們也別想著報仇了,你們的二狗師傅是老夫殺的……也不是老夫殺的……他是個——勇士!”
“哼!”
四個孩子一起冷哼。
趙駟好像沒聽到這冷哼一般,眼睛閉了起來,好像二狗再次站在眼前,身體如同標桿!
“老夫就要死了,娃娃……可滿意?”
遼東軍、晉軍、宣武軍三軍數十萬大軍聚于河北,天下聞風而動,都在密切注視著三方任何風吹草動,無數節度使、刺史、防御使、指揮使......都在期待著......
河中節度使期待著晉軍最好完蛋,期待宣武軍最好半殘,他王重榮以后也不用整日擔驚受怕,夜不能寐......
天平節度使朱瑄、泰寧節度使朱瑾更希望三個打起來,最好能把朱全忠十萬兵馬全打死了,這樣他們也不用這么吃力防御西面的威脅了。
淮南孫儒,華州的韓建、魏博羅弘信......甚至川蜀的王建,哪怕現在已經乞降的成德王镕、義武軍王處存都希望三個殺才能拼的血頭血臉,若是全完蛋了最好!
三人聚在一起,眼看就要殺成了血葫蘆,所有人都在關注這場影響之后百年大戰,可唯獨長安此時好像對此一點都不關注了。
不對,也不是沒人不去關注,只有少數朝廷重臣在“騰出手”之時,才會關注河北之地上空的陰云密布,但是只有一家,不不......若是算上獨孤求敗這閑置的老兒,這應該就是兩家了,除了與李思鈺那個“老祖”有關的靜樂公主的獨孤家,就是那個裴家了。
朝廷不是不想去關注,主要是朝廷現在沒精力去關注。
先是河東之戰的后遺癥爆發,朝臣彈劾孔瑋支持張浚討伐河東,最后卻丟掉十萬大軍,大敗而回。
皇帝李曄想要居中調和朝臣,想要保住孔瑋這位宰相,可損失的兵馬太多,更何況關中“三王”鳳翔節度使李茂貞、靜難節度使王行瑜、鎮國節度使韓建,以及同州節度使王行約和秦州節度使李茂莊,若在加上河中節度使王重榮,那就是六個比較有實力的節度使,他們在河東之戰中都是損失慘重,在這種情況下,紛紛要求處置張浚和孔瑋兩位宰相。
這還僅僅只是藩鎮,河東之戰死傷的大多都是關中子弟,長安城內每個家族都有家中子侄死在了河東,對發起河東之戰的兩位宰相罪首極為不滿。
孔瑋最終如同張浚一般,還是罷免了宰相之職。
這種爛事結束了,也該平靜下來,觀察河北之事了吧?
沒有,還是沒有!
國舅王瑰上奏李曄,說是要去黔南,想要個黔南節度使。結果楊復恭在朝堂反對,以漢室后戚亂政之事反對,最后皇帝李曄強行任命王瑰就任黔南節度使,可是路上一家老小全死在了河道上,無一人逃脫。
先不說王瑰是不是國舅,就單單是皇帝這邊任命一個人去黔南就任節度使,這還沒到地方呢,一家老小全被人弄死了,如何不讓皇帝李曄大怒?
能做出這般事情的人又能是誰?自然是與王瑰有矛盾的楊復恭了。
黔南節度使是皇帝手里為數不多的幾個還能說上話的位置,長安困頓,派別人去,唯恐最后又不受節制,也只能選擇親信可靠之人,于是才有王瑰之事。
楊復恭,本姓林,林家一直都有子嗣入宮為宦官的傳統。
世人都以為宦官為賤,在唐朝卻地位極高,就連皇帝的立廢都是宦官一句話的事,尤其是大唐中后期,所以像林家這種“良好”的傳統很多。
楊復恭是楊復光從兄,楊復恭一開始算不得什么,關鍵楊復光厲害。
楊復光是天下兵馬都監,在平定王仙芝、黃巢叛亂中有大功,很是一個了不起的宦官。
正因為這層關系,楊復恭也一直跟著就任關中各軍監軍一職,同樣也立了不少功勛,但是楊復光死后,田令孜對楊復恭進行了打壓,楊復恭擔心被田令孜害死,就隱退了。
王仙之、黃巢叛亂,黃巢占了長安,僖宗李儇逃跑去了成都。之后黃巢被諸多節度使聯手剿滅后,僖宗返回長安。
可是此時長安已經被破壞殆盡,就是大明宮也破損的沒法居住了,更別說手里還能有多少財貨,沒有財貨糧食,如何養兵?
田令孜就看中了鹽利,自古鹽利就是無本買賣,是巨利!
食鹽產出,對于關中來說,有三個可以獲得的渠道。
第一個是青海鹽,可青海那里遙遠,又被吐蕃人占據。
第二個是蜀中鹽,蜀中道路崎嶇,路途遙遠,更何況,奪取蜀中鹽利會讓自家人不滿,不說蜀中那些眾多節度使、刺史的養子,就是劍南西川節度使陳敬瑄都是他親大哥,這樣的情況,田令孜自不會考慮蜀中鹽利。
那么就剩下最后一處了,安邑、解縣兩地鹽池了。
安邑縣、謝縣在河中府,過了潼關,過了黃河就算到了河中府,距離長安不過三百來里,而且一路坦途,的確是最佳取鹽之地。
可是那河中府是朝廷的嗎?河中節度使王重榮能答應才怪呢!
于是王重榮聯合諸多節度使一同出兵清君側,結果田令孜挾持僖宗逃跑了,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次啟用了楊復恭。
楊復恭在之后再次立功,任觀軍容使,封魏國公,執掌神策軍。
這楊復恭很難說忠義與否,李曄跟他以前相處的很好,可李曄那時也只是個王爺而已,現在做了皇帝,手里無兵,他一個懂兵之人,一個如此年輕之人,如何肯如僖宗一般,就想收回權利。
權利來自哪里?來自手中兵馬,而楊復恭手里的神策軍最為重要。
神策軍原先并不是禁軍一系,而是邊軍,神策軍軍卒都是邊軍子弟組成,后來安祿山叛亂,神策軍入京平亂,自此后,神策軍就成了禁軍。
神策軍后來雖然荒廢了許多,可再如何也比京軍那些禁軍要強大的多,更何況神策軍被宦官掌控后,無論錢糧,還是兵甲戰器都是先給神策軍,如此的神策軍,李曄自是想要掌控在自己手里,這就無可避免的與楊復恭產生了矛盾。
矛盾越來越大,現在幾乎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國舅王瑰一家老小全死在河上,皇帝李曄大怒。
可他現在也只能獨自生氣,只能憋著,誰讓他沒有任何可用的兵馬!
一向勤政的李曄,一連數日稱病不上朝,任何朝臣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