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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技不如人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李嚴爬上岸,唾了一口唾沫,伸手抹去臉上的水,又脫下濕淋淋的衣服,用力擰開。兩個斥候沖到一旁的草叢里,取出藏好的包袱,又迅速回到李嚴面前,一個取出布巾,要為李嚴擦臉,一個抖開干凈的衣服,要侍候李嚴更衣。李嚴斜睨著他們,得意地哼了一聲:“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別裝好人。”

    “李司馬,你看你說的。”一個斥候嬉皮笑臉的說道:“我們對司馬你可是久仰大名,現在有機會跟著你做事,這心里別提多開心了。”

    另一個斥候更加殷勤,臉笑得像朵花。“就是,就是,司馬,你這本事可真了不得,三兩下就拆了一座橋,從哪兒學來的?”

    李嚴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得意,笑出聲來。他回到黃忠麾下作司馬,黃忠問他想領哪個營,他直接說要領斥候營。斥候營都是老兵油子,不光武技好,經驗豐富,坑蒙拐騙更是樣樣在行,要不然也打聽不到消息。黃忠聽說他要領斥候營,還有些擔心,他卻非常有把握。他很清楚,斥候營就是主將的耳目,至關重要,他想為黃忠效力,助黃忠立功,讓荊州人不落人后,加強斥候營是見效最快的辦法。

    第一次出任務,要在襄城北伏擊可能出現的援兵,斥候們都以為他瘋了。這座橋離襄城太近,不可能派太多人,可是人少了又沒什么用,連拆橋都來不及拆,更別說阻止對方人馬過橋了。說了半天,李嚴拿出死命令,才拽著這兩個反對最堅決的斥候來執行任務。

    任務完成得非常漂亮,一下子鎮住了這兩個老兵,李嚴心情特別好,也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從哪兒學的?當然是講武堂。講武堂有行軍八要,其中一要就是關津橋梁。”

    “行軍八要我知道,我也去講武堂進修過。不過講武堂只講要留心關津橋梁的完整與否,可沒講怎么迅速破壞一座橋。”手里捏著布巾的斥候笑瞇瞇地說道:“李司馬,講武堂尹祭酒還說話,長官有指導部下的責任,你現在是斥候營的司馬了,教我們幾招可是你的責任所在。別藏私了,教教我們吧。”

    “豎子,你也在講武堂進修過?哪一期的?”

    “第八期,短訓班。嘿嘿,和李司馬這樣的學堂生不能比。這不,畢業這么久了,還是一個什長。要不是司馬今天問起,我都不好意思說,怕給講武堂丟臉。”

    “且!”李嚴笑了一聲,換上干凈衣服,大步向前。“你們知道南陽木學堂的祭酒是誰嗎?”

    兩個斥候恍然大悟,連忙跟上,擠眉弄眼地說道:“司馬,原來你這本事是師母教的啊。”

    “呸!”李嚴嘴上責罵,心里卻美滋滋的。他從講武堂畢業就被黃忠招進大堂,按講武堂的說法,黃忠就是他的實戰師傅,黃忠的夫人自然是他的師母。不過黃忠不允許他這么說,他只是私下里以黃忠的弟子自稱。他也知道這些兵痞嘴里沒好話,可不想傳到黃忠或者秦羅耳中。

    “秦祭酒在木學堂講過課。她說建一座橋可能很難,毀掉一座橋卻很容易,只要在關鍵的地方做點手腳,想讓一座橋怎么倒,它就得怎么倒。想讓它什么時候倒,它就什么時候倒。我前些天去見鎮北將軍,經過百尺溝,看到這樣的橋時就在想,如果我要破壞這樣的橋,該用什么辦法。當時只是想想,沒想到今天真會用上。”

    斥候們很驚訝。“秦祭酒一個女人,居然這么厲害?這可比斥候的老卒強多了。就算是以前最厲害的老孫頭也沒這么厲害。”

    “女人?”李嚴冷笑一聲:“你們以后千萬不要看不起女人,南陽厲害的女人還少嗎?”

    一個斥候吸了口冷氣。“可不是么,秦祭酒,蔡大家,還有黃大匠,哪個女人都不好惹。李司馬,你說以后會不會有女人帶兵,做將軍啊?”

    李嚴想了想。“遲早的事,過幾年肯定有,最遲不超過十年。”

    “誰啊?”

    李嚴笑而不語,加快腳步,向前趕路。兩個斥候見他賣關子,更加好奇,一邊小跑一邊追問。他們越過汝水,沿著汝水向北,一路走一邊破壞,將沿途看到了橋梁都做了手腳。那兩個斥候知道藝不壓身的道理,軟磨硬泡,總算把這本事學到手了。不過他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李嚴指點過的橋他也能辦,遇到其他形狀的橋,他們還是干瞪眼,無從下手。

    ——

    麹義看著緩緩傾倒的橋面和落水的士卒、輜重大車,暴跳如雷。

    明明經過檢查,完好無損的橋,走人走馬都沒事,偏偏輜重車一上去就塌了,簡直和撞了邪似的。虧得他謹慎,沒有讓幾輛輜重車一起上橋,否則掉下去的就不是一輛車和幾個士卒了。

    可這并不代表他就沒損失。車和車上的輜重不算什么,落水的士卒也能救上來,被耽誤的時間卻無法彌補。輜重全在汝水東岸,修好這座橋或者架浮橋都需要時間,他至少要耽誤一天。一天時間,黃忠又能走出很遠。如果前面再遇到這樣的事,想追上黃忠就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而這幾乎是必然的事情。換了他,他也會這么做。氣人的是他不知道怎么做,輜重營的工匠也看不出原因。他們翻來覆去只會說一句話,這肯定是南陽木學堂的匠師干的,南陽木學堂聚集了很多手藝很厲害的匠師,如果有人能做這樣的事,是他們的可能性最大。

    麹義氣得無語,但他相信了工匠們的話,南陽木學堂威名在外,他早就領教過。四輪大車就是從南陽木學堂傳出來的,至少依然是最好的,冀州一直在模仿南陽造的馬車,卻一直跟不上,明明是一模一樣的馬車,南陽馬車就是跑得更快更穩。至于南陽紙,那就更不用說了,如果不是袁紹強制使用,冀州紙坊早就關門大吉了。而他這次追擊黃忠的目的之一,就是奪取南陽造的甲胄武器,加強自己的實力。不過現在看起來,這個任務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簡單。

    技不如人,處處吃癟啊。

    麹義無可奈何,命人通報荀衍,讓他別選行軍路線,特別要留心橋梁。
第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荀衍要拼命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荀衍上了車,在車廂里坐定,拉開車窗,向車外的沮鵠揮手告別。

    沮鵠臉色平靜,只是眼神憂慮。荀衍心中微動,有些不忍。他和麹義去追黃忠,不管最后能不能回來,沮鵠都有遭到孫策攻擊的可能。襄城有地利可用,他們又給沮鵠留下了五千人和足夠吃三個月的糧食,但沮鵠能不能守住襄城依然是一個問題。

    他太年輕,又有過戰敗被俘的經歷,這些原本屬于黃琬舊部的屯田兵會不會聽他的指揮,誰也不敢說。黃琬是向孫策投降,他如果在陣前勸降,對城中的士卒將是致命打擊。雖然荀衍覺得黃琬不會這么做,可是他之前還覺得黃琬不會投降呢,誰知道黃琬還會有什么出人意料的舉動。如果他覺得這是一場沒有意義的戰斗,只會白白犧牲他舊部的性命,他會覺得勸降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也許我和麹義離開襄城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荀衍的手按在車窗框上,心里忽然有一種非常不安的念頭。他細細品味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發現他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追擊黃忠只是借口,劫奪黃忠部的軍械也只是借口,其實他們是想趁此機會撤離潁川,被避被困在潁川。

    根本原因來自于他們心底的怯懦。他們不敢與孫策對陣,未戰先怯,只想著逃跑。孫策剛剛派黃忠去截他們的后路,他們就像驚弓之鳥,不戰而走。

    荀衍心里突然冒出一個疑問:孫策為什么這么做,全殲我們?他只有兩萬大軍,我們有近六萬人,就算屯田兵不可大用,我們依然有近三萬多人,即使考慮雙方的軍械、訓練、將領的差距,我們未必能戰勝孫策,孫策也不能輕易戰勝我們,至少要付出不小的代價,全殲更不現實,困獸猶斗,歸師不遏,急于求生的將士會和孫策拼命。

    他敢拼命嗎?荀衍靈光一閃,眼前豁然開朗。他對沮鵠大聲說道:“伯志,守好襄城,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沮鵠的眼睛一亮。“將軍所言當真?”

    “少不過三五日,多不過七八日,最多半個月,我們一定會回來。”荀衍露出成竹在胸的微笑。“我們會在這里與孫策決一勝負。我記得你曾說過,劉備練兵之法學自孫策,這一次我們就和孫策較量一番,看看他練出來的兵究竟有多強。”

    沮鵠揚了揚眉。“好!”

    荀衍輕拍馬車。車夫揚起馬鞭,甩出一個響亮的鞭花,馬車緩緩起動,迅速加速。荀衍拉上車窗,拉開隱在車壁上的橫幾,鋪開地圖,手指輕叩幾面,沉思起來。

    韓繇坐在荀衍對面,見他思考入神,不禁問了一句。“休若,你真想和孫策對陣?”

    荀衍頭也不抬。“沒錯,我初次掌兵就遇上孫策這樣的名將是難得的機會。敗了理所當然,無可指責,萬一能戰個不分勝負甚至小有斬獲,那我也算是一戰成名。”

    韓繇撇撇嘴。“一戰成名?這可不容易呢。”

    “是不容易,所以我不僅要和他對陣,還要和他拼命。”荀衍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輕輕叩了兩下。“子由,你在定潁、西華有相交頗厚的姻親朋友嗎?”

    韓繇盯著地圖看了看,倒吸一口冷氣。“休若,你這是拼孫策和你拼命啊。”

    “兩軍相逢勇者勝,置之死地而后生。”荀衍眼光灼灼的看著韓繇。“子由,亂世之中,不敢拼命的人只能任人宰割。”

    韓繇眉頭緊蹙,迎著荀衍的目光,沉吟了片刻,重重地點點頭。“好,我就跟你瘋一回。”

    荀衍哈哈大笑。

    離城不過十余里,荀衍就收到了麹義傳來的消息,前方橋梁被破壞,麹義行軍受阻。荀衍也不著急,他命令大軍停止前進,自己鋪開紙筆,給麹義寫了一封信,又寫了一封軍報,洋洋灑灑,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和自己的計劃向袁紹做一個詳細的匯報。

    寫完之后,荀衍又仔細看了兩遍,吹干了墨,讓人送出。他沒有將軍報封上,只是讓幾個親衛騎士帶著自己的印綬去追麹義。騎士快馬加鞭,一個時辰后就追上了麹義。

    麹義看完荀衍的書信,又看了荀衍寫好的軍報,沉吟了很久,在軍報上簽了自己的名字,這才讓荀衍的親衛騎士將軍報封好,加蓋了兩人的官印,送往浚儀。

    ——

    麹義、荀衍出城追擊黃忠的消息很快就送到了孫策手中。

    雙方離得太近,斥候互相剿殺得非常激烈,孫策不得不把閻行率領的親衛騎都派出去,反制麹義留下的匈奴游騎。接連吃過幾次虧之后,匈奴人收斂了很多,在人數相當的情況下都會主動撤退,避免交戰,只要人數有明顯優勢時才會交鋒。

    即使如此,斥候傷亡也不小,幾乎每天都有傷亡,送到孫策手中的這份消息染上了三名斥候的鮮血。書寫消息的斥候大概也意識到要傳回這份消息不容易,所以用刀刻在一片木簡上,而不是用隨身攜帶的墨書寫,雖然染了血,刻痕并沒有受到影響。

    拿著這份帶血的木簡,孫策的心情很沉重。斥候都是武技高強,經驗豐富的老兵,這樣的老兵每犧牲一個都是不可估量的損失,都讓他肉疼。

    “嘖嘖,黃漢升不愧有個做木學堂祭酒的夫人。”郭嘉贊不絕口。“麹義、荀衍想追上他可不是容易,這種疑神疑鬼、如履薄冰的感覺太難受了。黃忠不僅能攻城,還能攻心,是個將才。”

    孫策點點頭。“也可能是李嚴的主意,李嚴有點小聰明。”

    “的確如此。”郭嘉收起笑容,來回走了兩步。“將軍,李嚴是小聰明,荀衍卻是真聰明。不敢說舉一知十,舉一反三是綽綽有余。麹義善戰,荀衍善謀,他們若能精誠合作,對我們來說并不是好事。麹義接連受挫,必然會向荀衍問計。追黃忠不成,荀衍說不定會反過來咬我們一口。”

    “他有這膽量?”

    “將軍可不要以為他是書生就一定膽小,論心狠,他說不定比將軍還要狠厲幾分。別的不說,明知攻不破黃忠的陣地,還讓三千多人送死,將軍你做得到嗎?”

    “可是……這樣有必要嗎?”

    “有!對他來說,將軍是名將,他是新丁,勝固可喜,敗亦欣然。萬一擊敗將軍,一戰揚名,就算損失過半,他也賺了。”

    孫策哼了一聲,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幾年前,他從徐榮身上賺名聲,現在又成為別人賺名聲的對象了。先是袁譚,現在又來了一個荀衍。
第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顛倒黑白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對郭嘉的提醒,孫策不敢大意。他的主要對手不是荀衍,而是袁紹,擊敗荀衍對他來說沒什么好處,所以他只想把麹義、荀衍趕出潁川,穩住局面,才不愿意和荀衍拼命呢。

    可若是荀衍要和他拼命呢?他總不能掉頭就跑,或者躲在城里不露頭吧。就算他不在乎臉面,愿意做縮頭烏龜,荀衍也一定能找到逼他出戰的辦法。比如把繁邱城團團圍住,或者大搖大擺的一路東行,甚至可能一路南下,直奔汝南,逼著他不得不截擊。

    碰瓷無所不在,賣刀的楊志會遇到牛二,我今天遇到荀衍。讀書人耍起無賴來比真正的無賴還難纏。郭嘉說得不錯,荀衍是個聰明人,進步非常快。拋卻面子、榮譽,這其實就是爭奪主動權。兵法有云:致人而是不致于人,主動權就是勢,為了爭勢,有時候甚至不惜付出重大犧牲。

    “如果荀衍要拼命,他會有幾種選擇?”

    郭嘉搖搖羽扇,使了個眼色,諸葛亮立刻鋪開地圖。“孔明,如果你是荀衍,你會怎么做?”

    諸葛亮盯著地圖,來回看了兩眼。“包圍繁邱城,然后深挖壕溝,切斷城內外的聯系,逼諸軍來援,決戰于城下。”

    “如果我軍率先出城呢?”

    “那……攻其必救。”諸葛亮在地圖上接連點了幾個地方。“向東取長社、鄢陵,向南取定潁、郾縣,或者一路殺奔平輿。汝南諸縣遭到劫掠,將軍不能不救。”

    孫策很隨意地掃了一眼地圖。其實不用看地圖,如果荀衍真想找他拼命贈名聲,根本不需要費心想辦法。除了襄城等有限的幾個城之外,潁川無險可守,麹義、荀衍已經進入潁川腹地,四面出擊,無法設防。他駐扎在繁邱城,就是要堵住他們進入汝南的路。如果他們南下,他只能迎戰,絕不可能避讓。

    “就在繁邱城迎戰。”孫策咂了咂嘴。投鼠忌器,潁川是器,汝南更是器。荀衍不會讓麹義在潁川劫掠,他也不可能讓麹義進入汝南。

    “龍淵更好。”郭嘉說道:“龍淵地形低洼,水流縱橫,能夠限制騎兵沖突,也不利于大軍展開,對我們有利。荀衍應該會對龍淵的地名感興趣。實力不足的人會習慣性地找點理由安慰自己。且襄城在側,他不得不戰。繁邱城沒什么城防可言,阻擋不了幾萬大軍的圍攻。”

    孫策笑了。“好,虛名給他,實利歸我。”

    郭嘉會心而笑,隨即安排軍謀們根據龍淵附近的地形設計陣型,盡可能遏制麹義、荀衍的騎兵優勢和兵力優勢,把自己的優勢發揮到極大,減少無謂的傷亡。荀衍愿意拼命,孫策不能不迎戰,卻不能傷亡太大,他還要留著力氣迎戰袁紹呢。

    與此同時,郭嘉派出最精銳的斥候到龍淵附近偵察,甚至從孫策身邊借走了謝廣隆、郭援等人。地圖畢竟是地圖,尤其是龍淵附近大小河流多,一旦下雨,水位上漲,地形很可能會面目全非。

    孫策也沒閑著,他下令各部準備開拔,并做好水戰的準備。

    ——

    孫策走進了小城東北角的一個院子。

    繁邱是一個小城,規格和一個鄉亭差不多,沒有縣治,只有一個兵曹史在這里辦公。百姓不多,很多房子都空著,孫策入駐后,將士們把空房子簡單收拾一下,當作了軍營。孫策住在北城門的城樓上,登高望遠也方便。黃琬到繁邱后,就安排在東北角的一個院子里。

    孫策一直沒有見黃琬。一是軍務忙,二是他不知道該和黃琬說什么。聽了郭嘉對黃琬的介紹,他對黃琬的感情很復雜,既覺得他太偏執,又佩服他的堅持。郭嘉說黃琬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固然有些夸張,但黃琬是個君子卻毫無疑問,他的私德無可挑剔。

    大戰在即,孫策不想把黃琬留在繁邱城,更不想帶著他去龍淵,他打算送他去平輿。在離開之前,他想和他見一面,聊一聊。

    站在院子門口,孫策有些遲疑。待會兒見了面該說些什么,他心里還沒有計劃好。

    “吱呀”一聲輕響,窗戶被人輕輕的推開,露出黃琬半張臉。黃琬也不說話,隔著窗戶,靜靜地看著孫策。他沒有戴冠,花白的頭發用一塊頭布包著,穿著一身越布單衣,跪坐在窗前,像是在看書。

    兩人四目相對,互相看了一會,黃琬面沉如水,孫策卻突然笑了起來。他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見黃琬面前的案上果然攤著一部書。這是一間簡陋的民居,又矮又小,屋梁高不足一丈,屋檐只有七尺左右,孫策如果不低頭甚至會撞到腦門。屋里一丈見方,只能擺下一張床,一張席。孫策看了一下,打消了進屋的計劃。這屋子這么小,兩人坐在一起,萬一老頭要動粗,讓都沒地方讓。

    他可不想和黃琬撕打。

    “黃公看什么呢?”孫策伏在窗口,調侃道:“聽說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還以為你在想怎么寫請罪疏。”

    “我有什么罪好請?”黃琬不緊不慢地說道。

    “你身為太尉,率兵攻擊潁川還沒罪?你不要告訴我是有詔書命你這么做的。”

    “我奉詔坐鎮洛陽,有便宜用兵的權力,不需要詔書。”黃琬淡淡地說道:“只要我認為有必要,我就可以出兵。”

    “那你覺得有必要攻擊我?”

    “當然,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我是亂臣賊子?”孫策揚揚眉。“黃公不愧是名士,這顛倒黑白的本事一流。袁紹矯詔,不是亂臣賊子,我獻糧關中反倒成了亂臣賊子?”

    黃琬不慌不忙,臉色平靜。“你是不是亂臣賊子,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至于為什么攻擊你,而不是先攻擊袁紹,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朝廷疲憊,要兵沒兵,要糧沒糧,根本沒有力量對抗袁紹。借袁紹之力打敗你,豫州歸袁紹,荊州歸朝廷,朝廷可有半壁江山。如果運氣好,能逼你投降,再反攻袁紹,勝算總比現在與袁紹開戰大得多吧。”

    孫策很驚訝,盯著黃琬看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不確認黃琬說的是真是假,但他知道朝廷很可能的確有這樣的想法,只有如此,他們拔高周瑜才合情合理。如果他真的被袁紹和黃琬打敗,不得不向朝廷低頭,只能退守揚州,荊州被剝離出去幾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孫策咧了咧嘴。“看起來,你們的運氣不怎么好。”

    黃琬嘆了一口氣,低下頭,看著案上的書。“是啊,朝廷的運氣的確不怎么好,不過豫州百姓的運氣似乎不錯。”他重新抬起頭。“孫將軍,對與民爭利,你怎么看?”
第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敢做不敢認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孫策伸手將案上的書拿了過來,看了一眼,原來是《鹽鐵論考釋》,仔細再看,書的天頭地腳寫了不少朱砂字,應該是黃琬看書的批語。黃琬的書法很大氣,方方正正,自含奇崛之氣,有些禮器碑的味道,不像蔡邕的書法那么圓。

    “黃公好書法。”孫策很自然地贊了一聲:“你是支持御史大夫,還是支持賢良文學?以你的身份,應該是賢良文學吧?不與民爭利,藏富于民,對吧?”

    黃琬目光微閃,垂下眼皮,將孫策放歪的書擺正。孫策看得出黃琬的心情有些矛盾,無法回答他的問題。以黃琬世家名士的身份而言,他當然是支持賢良文學,反對與民爭利。可是以他從政多年的經驗而言,他又很清楚,反對與民爭利的結果就是世家、豪強的坐大,而這正是本朝百余年都沒能解決的痼疾。

    孫策也不著急,靜靜地看著黃琬。郭嘉把黃琬說得那么好,他其實是有些懷疑的。郭嘉再聰明畢竟也是人,他脫離不了這個時代的局限。他行為非主流,不代表他就不向往主流。對黃琬這種少年成名,德才兼備的名士高官,他是沒什么抵抗力的。與黃琬類似的李膺就是郭嘉的偶像之一。

    可是在他看來,這個時代的讀書人不管有多大的才,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儒家學說的影響,他們的世界觀就是從接受儒學教育開始的,然后才有機會接觸現實,他們看待世界的標準就是儒家的,凡是與儒家學說不同的都是錯的,都是需要改造的。

    這就是他們大多偏執的根源之一。很多人也許認識到了儒家理論與現實的偏離,但他們最多只是明哲保身,做個隱士,或者陽奉陰違,做一個偽君子,卻沒人敢質疑儒家世家觀的正確性。

    不與民爭利,就是儒家仁政觀念的一部分。

    從本質上來說,不與民爭利的初衷并沒有錯,沒有一個人希望皇帝無節制的榨取民力,將整個天下的財富都用于一個人的窮奢極欲。孫策也不贊同。但不與民爭利這個美好的愿望在執行中不可避免的走向了事與愿違的結果,尤其是儒學獨尊,成為整個王朝的政治倫理支柱的時候。世家豪強用這個理由名正言順的拒絕交稅,結果戶口增加,朝廷卻陷入了財政困難,只能看著世家豪強無節制的膨脹。

    儒家的政治思想大多如此,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初衷很完美,結果很糟糕。

    當然,這也不是儒家才有的毛病,黃老、法家一樣有其無法克服的短板,相比之下還是儒家好一點,維持穩定的時間更長一些。兩千年的王朝更替,各家輪番登場,最后還是儒家堅持得最久正是出于這個原因。儒家不是最好的,卻是最不壞的。相比之下,黃老道家、法家都堅持不了太久。秦用法家,二世而亡。漢初用黃老,五六十年就難以為繼,最后只能看著儒家閃亮登場。

    沒有一個政治理論是完美的,苛求儒家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用辨證的目光來看,隨著生產力,生產關系也必然要跟著變化,不然就會成為阻礙生產力發展的要素。可是儒家有一點很致命:復古,什么都是過去最好,什么都是圣人說得有理,就算是變法也要托古改制。

    如此一來,儒家天生就有自相矛盾的屬性,言行乖離,無法自圓其說,被事實打臉也就不意外了。儒家的大部分問題都來自于此,德教、禮教之爭出于此,今古文之爭也出于此。除了那些死讀書的大儒——他們心里只有紙面上的制度,沒有現實世界,反而沒有矛盾——但凡是有實際行政經驗的人都知道,真要完全按圣人說的做事,十有八九是行不通的。

    黃琬行政經驗豐富,在地方做過太守、刺史、州牧,在朝廷做過三公九卿,他對這種矛盾體會最深。面對孫策,他又不能強辭奪理,否則被孫策抓住把柄更丟臉。身為俘虜,他也不可能以前輩的身份壓人。孫策反問了一句,他就知道這個話題沒法繼續,只能沉默以對。

    見黃琬不說話,孫策暗自發笑,主動開口,換了一個話題。“黃公,剛才你說的擊敗我之后,要用我的力量攻擊袁紹,是掩飾之辭,還是肺腑之言?”

    黃琬眼角顫了顫。“現在還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如果是掩飾之辭,那當然沒什么好說的。你安心地做階下囚,看著我怎么擊敗袁紹,然后等著朝廷下詔,或檻車征詣廷尉,或就地誅殺,誅三族九族,全看朝廷心意。江夏黃氏就此除名,你和袁紹的名字卻會留在史書上,遺臭萬年。”

    黃琬瞇起了眼睛,眉梢不受控制的顫動著。

    孫策頓了頓,又道:“江夏黃家也是大族,你大父官至太尉,你又官至太尉,門生故吏無數,少不得有人會掩護你們,留下一兩個后人。不過他們不會再以江夏黃氏后人自居,應該會改個姓什么的。黃能改成什么呢,斬頭去尾,姓由,要不姓田也行?”說著,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黃琬面色連變,忍不住冷笑道:“早就聽說孫將軍好戲言,果然名不虛傳。”

    “戲言?”孫策歪歪嘴。“我倒覺得你可以當成讖言,比那什么‘瞻烏爰止,于誰之屋’準多了,快則三五年,慢則七八年,肯定見效。黃公如果能保重身體,肯定能親眼看到。”

    黃琬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他抬起手,按著心口,喘了兩口粗氣。“如果我說的是肺腑之言呢?”

    孫策笑了,向后退了一步,坐在欄桿上,抱著雙臂,翹著二郎腿。“如果是肺腑之言,黃公也許有機會將功折罪,就看你有沒這樣的勇氣了。”

    “哦?”黃琬拖長了聲音,不置可否,神情間卻有些不屑。

    “黃公應該看過李儒的文章吧?”

    黃琬垂下了眼皮,一聲不發。他當然看過李儒的文章,他也知道了孫策的用意。李儒以董卓舊部的身份寫文章揭露黨人的所作所為,為了避免被人抓住把柄,有些事是不能講的,因為他拿不出過硬的證據。黃琬不同,他是黨人的重要成員,黨人所做的事,他參與了大半,如果他像李儒寫《己巳之亂親歷記》一樣寫文章,效果絕非李儒可比。黨人不相信李儒,卻不會不相信他,袁紹想抵賴都難。

    這篇文章真要寫出來,袁紹也好,他和王允也罷,都會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怎么,敢做不敢認?”孫策幽幽地調侃道。“原來黃公的剛正不阿只是對別人,對自己卻寬容得很。”
第一千三百八十章 山中賊與心中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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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嘉說過,人有所欲,便是破綻。

    黃琬不怕死,不代表他沒有欲望。嚴格來說,黃琬不是小人,甚至可以稱作君子。但君子并非沒有欲望,只是他們的欲望脫離了低層趣味,更偏重于精神層次。他們不怕死,他們甚至可以不在乎家族一時的興衰,但他們在乎身后名,在乎自己的理想。

    君子的理想是什么?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于公,為天下求太平。于私,道德文章,青史留名。哪怕一切皆不可得,也要保持心中的道德。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后事有位大文豪說,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正是這種胸懷的體現。

    當然,這是對真正的君子而言,偽君子不在此列。

    黃琬一生直道而行,被禁錮近二十年也不改其志,當所有人都被董卓的威勢所迫,不敢吭聲時,只有他和楊彪強諫,反對董卓遷都。論氣節,他比蔡邕強太多了。這樣一個人,看到王允殺袁氏滿門不可能沒有愧疚,別人也許可以原諒他,他自己卻無法原諒自己。

    孫策說,你敢做不敢認?直擊黃琬內心,把他逼到墻角。要么說出真相,將袁紹、王允等人和他自己推入萬劫不復之淵。要么三緘其口,毀掉堅持了一輩子的信念。一個說謊的人有什么資格以君子自許,講什么道德?

    哪個更難?對黃琬來說,都不容易。

    他臉色蒼白,眼神呆滯,嘴唇輕顫。他伸出手,想去拿案上的書,試了幾次,手卻不受控制。

    孫策也不催他。響鼓不用重錘,以黃琬的性格,能讓他無法承受的只有自責,其他人根本影響不了他。這根刺只要扎進去了,他拖得越久就受傷越重,直到他下狠心拔出來。

    困獸猶斗,兔子被逼急了還要咬人,更何況黃琬這種斗爭了一輩子的黨人。看著孫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樣,他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反唇相譏。“將軍以袁公路故吏自居,娶公路女為妻,身佩董卓遺刀,收留李儒,與牛輔、董越等人交結,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你還敢公諸于眾?”

    孫策笑了。“聽你這意思,我做這些只是為袁將軍、董卓辯解?”

    “難道不是?”

    “那我問你,李儒的文章中可有一句虛言?如果有,你也可以寫文章辯駁,我免費替你印行天下,讓天下人都知道你黃公受委屈了。如何?”

    黃琬語塞。他才不上孫策這個當呢。一是李儒的文章所說之事都是事實,證據確鑿,無可辯駁。二是他不屑與李儒為伍,和他打筆仗豈不自降身份。

    “真相就是真相,袁將軍燒過皇宮,殺過不少人,董卓更是惡貫滿盈,我無意為他們掩蓋,但他們受的委屈,我也不能坐視不理。你剛才也說了,我是袁將軍故吏,我說什么,你都會覺得我別有用心。那我們不妨先放下袁將軍的事,說說董卓。”

    “董卓有什么好說的?難道他不該死?若是如此,你父親與他作戰豈不是錯了?”

    “我說了,他惡貫滿盈,咎由自取。不過,在蓋棺論定,把他釘到恥辱柱上的時候,我們是不是可以討論一下董卓為什么會走到這一路?你們這些正人君子是不是也有責任?”

    “笑話!”黃琬不屑一顧,連看都不肯看孫策一眼。“詭辯之詞,不足與論。”

    孫策也不著急,慢悠悠地說道:“敢問黃公,董卓是怎么進京的?”

    黃琬再次語塞。

    “好吧,就算袁紹蠱惑何進召外兵進京是為了除閹豎,為天下求太平。嗯,對你們來說,天下就是你們手里的一桿大旗,什么時候想用都可以舉起來搖一搖,至于最后是天下太平還是天下大亂,你們就管不著了。可是有一件事我很好奇,黃公當時身任豫州牧,聽說率兵討平盜賊,所向披靡,威名大震,治為天下表,還因此被封為關內侯。既然黃公這么能干,為什么何進沒有召黃公這樣的忠臣名將,卻召董卓這樣的亂臣賊子入京?是黃公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還是董卓原本并非亂臣賊子,比黃公更可靠?”

    “你……”黃琬大怒,瞪起眼睛,怒視孫策,卻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孫策。

    “我哪句話說得不對,請黃公指教。”

    “你……你……”黃琬喘著粗氣,臉色漲得通紅。

    “我信口開河,胡說八道?污蔑君子,顛倒黑白?沒問題,只要你拿出證據來,我都可以認。我這個人雖然沒什么學問,也不是什么君子,有一點倒還可以,我敢做敢認。”孫策似笑非笑地看著黃琬。“不僅我自己做的我認,袁將軍做的,家父做的,包括我身邊人做的,我都敢認。你敢認嗎?”

    黃琬氣得七竅生煙,怎么繞來繞去,又繞到這兒來了?

    “黃公,你是不知道怎么回答,還是不敢回答?黃公,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你這么做可算不上君子啊。你自欺欺人,連做過的事都不敢認,還談什么道德文章?黃公,豈不聞討山中賊易,討心中賊難?你心中有賊,身既不修,還談什么治國平天下?”

    孫策慢條斯理地捻著手指,斜睨著面色死灰的黃琬,笑了兩聲,又補了一刀。“我有個大膽的推測啊,你當時討平的那些盜賊不會是你的同黨吧?別人來了,他們就殺官落草,入山為賊,你來了,他們就搖身一變,又成了良民。他們得利,你得名,還賺了個關內侯,威震天下。可是你們自己心里有數,你這點本事根本拿不出手,真要辦大事還要靠董卓那樣的武夫,所以袁紹才會召董卓入京。但凡你黃公有點真本事,他又何舍近求遠,最后鬧出這般禍事來?董卓固然死得其所,你黃公又何嘗無辜?這場禍事是董卓一手造成的不假,可始作俑者卻是你們,包括黃公你。董卓被人點了天燈,黃公你將來會不會被人點天燈?就算沒人知道你們的罪孽,你自己心里也該有一盞燈吧?黃公,午夜夢回的時候,你敢面對真實的自己嗎?還能像現在這樣大義凜然,問心無愧嗎?”

    黃琬面色變了幾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面前的案上梅花點點,煞是醒目。他面如金紙,喃喃自語。“你說得沒錯。討山中賊易,討心中賊難。我心中有賊,我是個懦夫,一直以為自己直道而行,問心無愧,其實不過是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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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莊不周所寫的《策行三國》為轉載作品,策行三國最新章節由網友發布,找書苑提供策行三國全文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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