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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六百三十五章 張纮論道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漢武帝獨尊儒術,并不是因為他信奉儒術,而是他需要儒術為他搖旗吶喊。儒家引陰陽入儒術,言說天命、災異,本意也是為了用天命來制約皇權,同時控制天命的闡釋權,為儒生進入仕途鋪平道路。從開始雙方就是同床異夢,爭執不斷,漢武帝、漢宣帝是外儒內法,儒家一直沒能如愿。漢元帝以后,儒家終于得勢,沿著董仲舒指定的道路高歌猛進,終于推出一個儒生皇帝——王莽。

    王莽的失敗造成了嚴重的后果。

    對皇權來說,天命的闡釋權掌握在儒生手中太危險了,所以光武帝登基后推行讖緯,就是要和儒生爭奪天命的闡釋權,后來又引古文經與今文經交鋒,到后來漢靈帝建鴻都門學,其實都是想打破經學的壟斷。對儒家來說,篤信儒家的王莽不僅沒能引導天下大同,反而天下大亂,夢想成空,從此不再談明君,只想做一個賢臣,今文經、古文經斗來斗去,爭的都是輔佐君王的權利。

    但這依然是兩敗俱傷。讖緯讓謠言四起,土當代火,黃當代赤的說法鼓舞著一個接一個的野心家揭竿而起。今文經、古文經的爭鋒讓儒學的缺陷暴露無疑,也讓皇權有機可趁,外戚、閹黨趁虛而入,最后釀成兩次黨錮之禍,儒林受到重創。

    時于今日,有識之士都清楚儒家遇到了問題,董仲舒那一套行不通了,如果不做出革新,儒家的沒落是遲早的問題。漢靈帝能搞出一個鴻都門學,其他人就可能搞出一個另外的什么學。對儒家來說,拋棄今文經、古文經的分歧,求同存異,也成了儒生的自覺追求,今古融合已經成了大勢所趨。

    楊彪不是黨人,但他和黨人走得很近。他久經仕宦,對這個趨勢心知肚明。此刻聽到張纮貶斥董仲舒,重提孔子,他雖然意外,卻不反對,重歸孔子之儒也是一種方向。楊彪更關注的卻是張纮的言外之意。孔子時代的天子是天下共主,不是皇帝,諸侯有其國,大夫有其家,這是為孫策割握建國尋找理論依據?

    “依子綱所言,又當如何取舍?去董仲舒之儒,復夫子之儒?”

    “董仲舒之儒可去,夫子之儒不可復。”

    “哦?”楊彪眉梢輕挑,卻不發言,靜待張纮的解釋。

    “文先兄這一路走來,可曾讀過南陽郡學的文章?”

    “子綱是說那些搜羅古碑,考證文字的文章嗎?”

    “文先兄以為如何?”

    楊彪撫著胡須,沉吟片刻。“雖說碑文久遠,可資參考,但諛墓之風古已有之,也可不全信。”

    張纮笑了,卻不上楊彪的當。“那與訛誤百出的經學相比,哪個更可信一些?我們再設想一下,如果發現暴秦焚書以前的六經典籍,是應該相信那些古文字,還是堅守如今各家所持的文字?”

    楊彪沉默不語。這是漢代經學的致命傷,今文經也好,古文經也罷,其實來源都不可靠。以楊家所習的《尚書》而論,今文經源自濟南伏生,古文經源自孔安國整理的孔子壁中遺書。伏生傳經時已經九十多歲,其記憶是否準確,大家都心里有數,更何況后來又分出數家,數家之間也不盡相同。論準確性,今文尚書大概率是不如古文尚書的——除非孔安國故意造假。

    如果現在發現了孔子時代留下的古碑或簡策,那不管今文經還是古文經,都將成為笑話。如果研究的經籍文字都是錯的,那從這些文字中引申發揮出的微言大義還有什么意義可言?

    孫策不惜重金,資助邯鄲淳等人搜羅古碑,不過就是為了這一天吧?荊吳也就罷了,以前都是蠻夷之地,出現孔子遺書的可能性不大,齊魯卻是儒家發源地,如今盡入孫策之手,如果他安排人在那里搜羅古碑,誰知道會發現一點什么?

    楊彪越想越不安,額頭冒出一層冷汗,有一種大廈將傾的不祥預感。他定了定神,追問道:“南陽諸君搜羅古碑,成績斐然,或許能證明經籍訛誤,但這無損于夫子之道,為何夫子之儒亦不可復?”

    “文先兄以為夫子之時可復嗎?”

    楊彪警覺地避開了張纮的陷阱。“夫子之時不可復,難道夫子之儒就不可復?”

    “作為學問,夫子之儒可復,可是又有什么意義?天下共主之時,夫子不用于魯,尚可周游列國,以求一逞抱負,今日皇帝一統天下,夫子若不能得用,大概只有兩個選擇:要么乘槎浮于海,要么取而代之。”

    “子綱焉知夫子若再世,不能用于皇帝?皇帝雖幼,卻英明果斷……”

    張纮看向楊彪,笑而不語。楊彪訕訕地閉上了嘴巴。他的祖先楊震被稱為關西孔子,楊家也一直奉行忠孝,沒有像袁家一樣走向權臣的道路,但楊彪不僅沒有得到天子重用,反而成了一個連正式名義都沒有的使者,如果孔子大世,他又能如何?

    他和張纮是舊相識,論年齡,他比張纮年長十一歲,論家世,他四世三公,張纮出身寒門,論學問,他家傳尚書,張纮轉學多師,可是如今張纮是孫策的左膀右臂,他卻是長安可有可無的老臣,無法和張纮相提并論,說皇帝英明又能有什么說服力可言。

    “既不能有復夫子之儒,那董仲舒之儒去后,又當以何家學問治國?觀孫將軍所為,難道是要重興諸子百家?這恐怕也不行吧,諸侯爭立,天下交兵,這難道就是子綱所期望的大同治世?”

    張纮笑著搖搖頭。“百家爭鳴,未必就諸侯爭立。諸侯爭立,也未必就百家爭鳴。”

    “愿聞其詳。”

    “百家爭鳴,各抒已見,擇善而從,何必一定要互相爭斗?比如孫將軍行新政,不僅興教育,更建講武堂以尚武,建木學堂以重工,又欲建政務堂培養官吏,建商學堂研討經濟,士農工商,各興其業,協調發展,哪來的爭斗?反倒是天下影從,有一統之勢,文先兄一路走來,難道沒發現冀州、兗州都在效仿荊州、豫州嗎?就我所知,好像關中也在學吧,只是人口不足,老臣在位,豪門爭利,形似而神非罷了。”

    楊彪臉一紅,訕訕無語。

    張纮和楊彪站在院中,隨意而談,雖然偶有交鋒,但總體上氣氛和諧,兩人甚至沒有提及太多眼前的現狀,只是偶爾拿出來做個例子,但兩人都是聰明人,楊彪準確的把握住了張纮要表達的意思。

    讓孫策放權是不可能的,到了這一步,孫策只可能前進,不可能后退。原因很簡單:皇權決定了不可能容忍孫策這樣的權臣存在,孫策也不會將大權拱手相讓,任人宰割。別說像漢高祖殺韓信、彭越一樣,就算是像光武帝那樣解重臣兵權一樣也不可能。

    第一天會面,雙方點到為止,然后便把話題集中在儒門的得失上。兩人都是儒生,又都是務實派,在這個話題上有很多共同語言。他們都預料到了儒門的衰落,他們也都想為此盡一份力,雖然在具體做法上有些分歧,但大方向卻是一致的,不需要爭得面紅耳赤。

    楊修侍立在一旁,一直沒有發表意見。楊彪和張纮都有意無意的忽略了他,他也得以安處其中,不偏不倚。他非常感激孫策的這個安排,張纮是一個最合適的人選,他既能完成談判的任務,又能照顧到楊彪的特殊身份,給楊家、袁家都留了足夠的面子。

    ——

    孫策順江而下,視察丹陽郡的屯田事務。江南天氣暖和些,秋收結束得更早,稻子早就顆粒歸倉,田里的麥子也種得差不多了。

    賀齊、郭暾等人從駐地趕來,向孫策請示冬閑練兵的方案。雖然沒有明說,但孫策陸續為各郡配備郡尉,剝奪了太守的兵權。按秦制,郡不僅有守,更還有尉和監,分別負責治民權,兵權和監察權,光武中興,因為他自己是以郡兵為根基,抓住冬季都試的機會起兵,生怕別人也有樣學樣,所以取消了郡兵都試制度。這和當時的經濟情況也有關系,不能說一點道理沒有,但地方武裝的削弱導致了一個嚴重的后果,東漢再也無法建立西漢的武功。再加上尊崇儒術,崇文抑武,大量儒生進入政權,武將受到壓制,形勢進一步惡化,看似一片和平,實際后果嚴重,平時沒什么事,到了危難之際卻發現無兵可用。

    孫策不想這么做,他相信只要政策對百姓有利,不把百姓逼到沒有活路,沒有幾個人愿意起兵造反,地方配置一定的兵力有助于維持治安,也有利于保證帝國的戰斗力。忘戰必危,任何一個政權都不能忽視武力,即使不去侵略別人,至少也要讓人不敢覬覦自己的財富。

    這世界從來不太平。

    恢復郡尉只是第一步,重建郡兵,讓適齡壯丁都有機會練習武藝,熟悉軍陣,既能提供充足的后備兵源,又能重振尚武之風,提高百姓的身體素質,這樣的大事當然不能大意,召集各部將領議事,擬定冬季練兵方案,就成了孫策這個冬季最重要的任務之一。
第一千六百三十六章 屯田校尉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孫策棄船登岸,換乘戰馬。

    戰馬在樓船里悶得幾天,終于有機會登岸,腳踏實地,吹著微寒的秋風,頓時精神抖擻,一個個抖鬃擺尾,昂首嘶鳴,迫不及待的想奮蹄急馳。馬如此,人也不例外,尤其是龐德率領的義從營。他們有一半是西涼人,坐船對他們來說太難受了,能在平原上奔馳一番才身心舒暢。若不是龐德馭下極嚴,他們早就上馬了。

    孫策上了岸,郭武牽來坐騎,孫策翻身上馬,挽住韁繩,一撩大氅,火紅的大氅飛起,如同一團火焰。隨行騎士們看得慣了,倒也沒什么,甘琰等人看了,卻是暗自贊嘆。孫策年方弱冠,不僅人長得出眾,功業更是不凡,幾年時間就打下如此基業,不愧是少年英雄。古往今來,能和他相提并論的大概也就是冠軍侯霍去病了。

    芮氏附在甘梅的耳邊,輕聲說道:“等到了宛陵,看你那些小姊妹們如何羨慕你。”

    甘梅瞥了一眼遠處馬背上的孫策,面帶有羞色,故作不屑。“有什么好羨慕的,一個妾而已。”

    “雖然是妾,那也要看是誰的妾。”芮氏笑道。對這樁婚事,她非常滿意,簡直是一舉三得,陶家、甘家、芮家都將從中得利。雖說有點遺憾,沒能在上次孫策經過丹陽的時候就把這件事辦了,可是一想孫策的正妻早有人選,早幾年晚幾年其實沒什么區別,便也罷了。“阿梅啊,孫將軍人中龍鳳,將來位極人臣是意料之中的事,說不定還能更進一步,成了舜帝之后這東南第一個天子,到了那時候,那就不叫妾了,至少是個貴人。你父親做一輩子官,最多也就是九卿,三公大概是無望的,貴人可是位比三公。這孫將軍又與常人不同,最是敢用女子的,以你的學識,將來說不定……”

    甘梅瞥了芮氏一眼。芮氏自知失言,連忙抬起手,擋住了嘴。“不說,不說。”

    那天甘梅第一次侍寢,孫策大醉,她裹著孫策的大氅在艙里挨了一宿,受了點涼,孫策憐惜,讓她暫時與父母同住。甘梅身體不錯,休息了一天就好了,以后就在孫策與父母身邊來往。經過幾天相處,她和麋蘭、尹姁也熟悉了,了解了不少情況,知道孫策身邊的女子也是藏龍臥虎,要么有才,要么有貌,沒有一個是尋常之輩。尤其是袁權,孫策對她非常倚重,雖然不是正妻,卻和女主人沒什么區別。甘梅想在這一群女子中出人頭地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得知這個消息,芮氏的期望值低了很多,只是有時還是控制不住遺憾,被甘梅提醒,連忙打住。

    祖郎策馬而來,在孫策面前勒住坐騎,朗聲大笑。孫策今天去視察屯田,屯田校尉鮮于程是他的好友,而且是由他推薦出仕的,他覺得特別有面子,連說話聲音都比往日響了很多。

    “將軍,某不才,敢為將軍導行。”

    孫策也笑了。兩年不見,祖郎多了幾分官威,但還是那么張揚。這兩年他配合賀齊作戰有功,作戰水平越發高明,已經是屈指可數的山地戰高手。

    “這怎么使得,你可是堂堂的中郎將,豈能當導行武士,太委屈你了。”

    “不委屈。”祖郎眉飛色舞。“能為將軍導行,是我祖郎的榮幸。”

    孫策也沒有堅持,點頭答應。祖郎撥馬而去,大聲招呼自己的部屬,趕到隊伍最前面,亮出旗幟。他的部下大半本是山賊,見此情景,大聲叫好,戰鼓敲得震天響,仿佛出征一般,斗志昂揚。甘琰、唐固等人見了也是贊嘆不已。他們未必都見過祖郎,卻都聽過這個山賊宗帥的大名,見他甘為孫策導引,紛紛贊嘆感慨,有的夸孫策戰功赫赫,能夠安定地方,保護百姓,有的贊孫策能用人,即使祖郎這樣的巨寇也樂為所用,化害為利。有人便提議唐固作詩興贊,以壯聲威。唐固等人欣然從命,各自打起腹稿來。

    看著一群平時眼高于頂的讀書人絞盡腦汁的吟詩作賦,要為孫策壯聲威,甘梅不禁暗自發笑。芮氏地是看在眼中,喜在心頭。她原本還擔心有人說甘家攀龍附鳳,現在見這些人不遺余力的奉承孫策,也就放心了。大家都想討好孫策,那就沒人能笑話甘家了。

    在祖郎的引導下,孫策一行起程,向屯田區進發。

    最近的屯田區在蕪湖、宛陵之間,這里靠近江邊,地勢比較低,一旦江水上漲便有水災,按土地等級來說,這里是下田,不值錢。江南地廣人稀,也沒人愿意費心費力地在這兒墾荒,只有失去土地,沒有生活來源的百姓在這里墾一些地,過著且漁且耕的生活。孫策有意開發江南,從中原引來了一些流民,又將丹陽、會稽平定的山賊、豪強家屬都強制遷來屯田,首先就把目光放在了這里。

    經過兩年時間的整頓,這片屯田區已經初見成效,筑起了堤壩,引水的溝渠縱橫分布,多余的水被引走,原本的洼地現在變成了良田,稻子收割完畢,田里種下了冬麥,還沒有冒青,但濕潤的土看起來就讓人覺得收成不會差。一路走來,孫策心里滿滿的成就感。

    走了小半個時候,來到視察的地點,屯田校尉鮮于程率領一群吏員和農夫代表已經在等著。孫策勒住坐騎,一個頭載皮弁,身穿武士服的中年人快步走到孫策面前,“啪”的一聲立正,舉起殘缺不全的右臂,向孫策行了一個軍禮,大聲道:“故折沖營宣武曲軍侯楚雄拜見將軍。”

    一見此人有殘疾,步履之間既有雄邁,又有規矩,孫策就猜到應該是一位因傷退役的老兵。他收起笑容,左手挽韁,右手撫胸還禮,然后又翻下馬,一手輕拍楚雄的肩膀,一手撫楚雄的斷臂,和聲問道:“傷勢復原得如何?”

    楚雄興奮莫名,大聲答道:“回將軍,傷勢復原得很好,雖然少了一只手,但生活無礙。如果需要,我現在還能提刀上陣,左手用刀,一樣能殺人。”說著,故意用手拍拍腰間的戰刀。戰刀的刀環锃亮,平時應該沒少摩挲。

    孫策哈哈大笑,又問了幾句楚雄的情況,楚雄一一回答。官渡之戰后,大批受傷的老兵退役,孫策舍不得他們辛苦練就的殺敵技能,便安排他們回鄉擔任亭長、里正之類的職務,一來可以有謀生之道,二來可以繼續發揮他們的長項。這楚雄能在屯田處任職,和他退役前擔任軍侯有關。軍侯是下級軍職的頂峰,立了功,再往前升一步,他就跨入中級軍職,成為都尉了。這時候因傷退役,對他們來說是不小的打擊。

    不過看楚雄這副精氣神,他應該過得還不錯,沒留下什么心理陰影。

    孫策和楚雄并肩而立,像老朋友似的聊著天。楚雄非常驕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直到鮮于程帶著掾吏來到孫策面前。鮮于程三十多歲,身材精瘦,面皮黝黑,不修邊幅,但看起來很精神,已經是秋天了,他還穿著草鞋,卷著褲腿,小腿上全是泥。

    甘琰皺了皺眉,卻什么也沒說。屯田處不歸太守府管轄,由長史虞翻直接負責,他就算有意見也沒有發言的資格。虞翻司空見慣,背著手站在孫策身后,只是和鮮于程點了點頭便沒有更多的反應。祖郎卻有點急了,沖著鮮于程直擠眼睛,鮮于程視若罔圍,理都不理他,爭得祖郎直跺腳。

    這是多好的表現機會,你穿成這樣來是什么意思?

    孫策卻不著急。他雖然沒見過鮮于程,卻不陌生。虞翻向他匯報江東屯田進展的時候,多次提到兩個人:一個是袁敏,一個就是眼前的鮮于程。袁敏精通水利,鮮于程卻是個全才,不僅通曉水利,對選種、移苗、耕作都非常清楚,就是脾氣古怪,有點拗,還喜歡懟人。

    “校尉看起來,對我們不是很歡迎啊。”

    “不敢。”鮮于程不卑不亢。“我是將軍委任的屯田校尉,屯田是我的職責所在,迎接各位也是我的應盡之職。我是否歡迎并不重要,我不歡迎,難道將軍就不來了么?”

    “那倒也是。”孫策點點頭。“你不歡迎,我也一樣會來,反正我來也不是看你,只是看屯田的效果。對我來說,這份土地能出多少糧食,遠比你的臉好不好看更重要。”

    鮮于程的嘴角抽了抽,沒吭聲,眼神卻有些怪異。早就聽說孫策與一般的官員不同,既有胸懷,能容人,又言語尖刻,連主持月旦評的許子將都被他罵得吐血。聞名不如見面,果然不是善茬,陰損得很。

    祖郎看在眼里,悄悄地指了指,無聲地說了四個字:“自作自受!”

    鮮于程卻不在意,他打量了孫策一眼,側身相讓。“請將軍隨我來。”

    孫策跟著鮮于程向前走去,阡陌之間擺了一張案,旁邊豎著一幅圖,圖上畫著屯田區的分布圖。有小吏上前,奉上一根細木棍,鮮于程接在手中,指著分布圖,就和大將排兵布陣一般,哪些地方需要進一步整修,哪些地方收成較好,哪些地方需要更換作物種類,一一解說。
第一千六百三十七章 根本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孫策安靜地聽著,很少發問。他早就從虞翻那里了解到了這些數據,其實并不需要鮮于程解說。他來這里看有兩個目的:一是看看情況是否屬實,防止有虛報成績放衛星的情況出現,二是在公眾面前露面,表示他的存在和對江東的所有權。

    虞翻建議在陽羨立都的依據之一便是周邊有大量的土地潛力可挖,三五年后,都城的糧食供應基本可能在京畿內解決,丹陽的屯田成效便是其中之一。不管他最后是不是會在陽羨立都,丹陽是否會成為京畿所在,江東都是他根據地,是否有充足的糧食直接影響到他的政權穩定。有了糧食才能養兵,江東的生產力有了明顯的提升,江東人才會真正支持他繼續向前。如果屯田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好,里面有水份,那就不好說了。而官員為了政績弄虛作假,這種事從古到今屢見不鮮,從來不是新聞。

    他和楚雄聊天就有這個目的。這些退役的老兵就是他扎根基層的觸角,對他了解基層、控制基層有著不可估量的作用。對他們多加關照,就是夯實自己的根基,也是以民心為天命的具體表現。他自己清楚,他離不開世家豪強的支持,不可能將他們一網打盡,殺掉舊的,還會出現新的,這個階層是無法根除的,不過世家、豪強的人數畢竟是少數,九成以上的人口還是普通百姓,只要安撫住這些人,世家、豪強就算有野心也很難找到追隨者。大凡亂世,出現大規模的民變,通常都是經濟崩潰,民不聊生所致。有吃有穿,有幾個會干這不要命的買賣。

    等鮮于程說完,孫策問了一些問題,又查看了附近屯田民的住所。這些從江北逃難而來的百姓大多拖家帶口,除了壯勞力還有不少老人和孩子。鮮于程安排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有的修理農具,有的編織草鞋,有的洗衣做飯,有的放牛放羊,各司其職,雖然大多消瘦,但精神狀況不錯,對生活還算滿意。

    孫策看完后意猶未盡,叫上郭暾、祖郎、賀齊,讓他們各帶十余騎,跟隨自己去遠一些的屯田點看看。鮮于程介紹情況的時候,他已經把幾個屯田點記在心里,特地挑了一個比較遠的。他們乘馬而行,就算鮮于程或者誰想弄虛作假也來不及通風報信。

    見孫策數百騎飛馳而去,鮮于程眼中露出異色。

    離開了鮮于程等人的視線后,孫策放馬飛奔,郭暾、賀齊的騎術不錯,緊追不舍,祖郎就有些吃力了,開始還能勉強跟著,后來就慢慢落在后面。孫策放慢速度,等他追上來。

    “是不是故意拖時間,為鮮于程打掩護啊?”

    “我為什么打什么掩護?就他那臭脾氣,我急了都想抽他兩下。”祖郎咧著嘴,摸著大腿內側。“將軍啊,最近太閑了,我這大腿上都是肉啊。”

    郭暾、賀齊不約而同的笑了。孫策看在眼里,心知肚明,這是他們共同的心聲,只不過他們不像祖郎這么無所畏懼,藏在心里沒說。

    “放心,你們閑不了多久了。”

    “真的?”祖郎大喜過望,連忙說道:“將軍,平定丹陽南部是郭都尉的功勞,平定豫章是賀校尉的功,我都沒機會上陣。這次如果有機會,一定要讓我先上啊。”

    郭暾撇了撇嘴,對祖郎的行為表示鄙視。賀齊笑著不說話,但神情間卻是一副舍我其誰的模樣。

    孫策看在眼里,暗自發笑。他把周瑜的益州攻略大致說了一遍。眼下是蓄勢,將來的主戰場是荊南,山地戰是主要戰斗形式,他要征調的自然也是擅長山地戰的將領,這三個人是他早就考慮好的人選。郭暾是他的舊部,忠誠可靠,祖郎、賀齊都是江東人,派他們增援周瑜,既有增加周瑜所部的戰斗力,也不用擔心兵權旁落。

    “不用急,你們三人都要去。不過有幾件事要關照你們們。”

    “請將軍吩咐。”三人拱手,齊聲應諾,即使急促的馬蹄聲也掩蓋不住他們的興奮。

    “第一,去之前,要安排好留守的人馬,江東不能亂。因為是增援,所以兵力不用太多,三分之一即可,剩下的三分之二留守,同時征發一部分兵役,補齊缺額。”

    三人齊聲答應。這等于無形中增加了他們的兵力,他們當然求之不得。

    “第二,除了增援周瑜之外,此戰還是為取交州做準備,你們三人不僅是統兵將領,還要承擔起教習的作用,我希望你們每人能帶出至少十名精通山地戰,能獨當一面的校尉、都尉,將來有三到五萬精銳入交州,戰事會順利很多。”

    “喏!”三人大聲應喏,就連賀齊都有些抵制不住心中的興奮。十名校尉也就意味著少則一萬,多則兩萬的兵力,萬人是方面之將的標準,目前周瑜、太史慈等人統率的兵力就是如此。孫策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已經很清楚,他們之中至少要提拔一個做戰區督。一個是孫策舊部,一個是丹陽大帥,一個是會稽世家,各有優勢,最后誰能上位,就看在周瑜麾下作戰的戰績了。

    “第三,作戰是燒錢,戰必有利,不能貪功冒進。若非得已,不打無利之戰。”孫策看看三將,語重心長的說道:“還有最后一件事,我們都還年輕,只要身體健康,至少還能打三十年,有的是建功立業的機會,不必急在一時。所以,安全第一。”

    “喏!”三將再次躬身應喏。

    ——

    孫策查看了一個屯田民的居住點。

    這個居住點沒收到通知,對孫策一行的到來沒有準備。當孫策等人到達的時候,迎接他們是百余名手持武器的壯丁,為首的是幾個老兵,幾匹馬沖出了居住點,向不同方向馳去,遠遠地觀望著。

    陳到上前報上姓名。他曾經做過丹陽太守,丹陽籍的將士大多認識他,得知是孫策前來巡視,老兵們如釋重負,一面解除警報,一面趕到孫策面前拜見。看到孫策,他們都有些激動,連話都不會說了,傻呵呵的一直笑。等回到神來,連忙邀請孫策進去說話。

    這個居民點的情況不如鮮于程領他看的居住點那么好,但也不算差,基本可以排除故意作偽的可能。孫策很滿意,夸了鮮于程兩句,祖郎臉上有光,樂得合不攏嘴,對孫策說起這鮮于程的軼事,說到有趣處,孫策也不禁哈哈大笑。

    在居住點吃了一頓便飯,孫策等人原路返回。與虞翻等人會合時天已經快黑了,鮮于程準備了晚餐。晚餐很簡單,鮮于程的臉上還是沒什么笑容,但神色緩和了很多,說話也不那么沖了。

    就在席上,孫策與唐固商量,希望他能從郡學中抽調一些學業比較扎實的畢業生到各居住點任教,教適合年齡的孩子讀書。屯田區離縣城比較遠,條件也比較艱苦,到目前來止還沒有設立學校,有條件讀書的曲指可數。

    唐固表示支持孫策的決定,但他也提出了一些難處,希望孫策能夠予以考慮。雖說如今讀書人不一定以入仕為目的,但他們學成之后也不愁出路,或者進木學堂學習技術,或者繼續攻讀經書,或者外出游歷,即使是愿意做先生,縣城周邊也有大量的機會,到屯田區既不方便又無利可圖,如果不能在政策上有所補償,僅靠個人道德,恐怕很難吸引足夠多的人才,就算來了,也未必能安心教書。

    孫策覺得有理,要求虞翻從提升整個江東文化水平的高度來考慮這件事,做一個能夠持久可行的發展計劃。江東的潛力很大,可是要將這些潛力發揮出來,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現在屯田的地方還是平原,更多待開發的地方在山區,如果沒有一個整體方案,僅靠個人道德是支撐不了太久的。

    虞翻趁勢提出將揚州治所遷至陽羨。他認為,揚州的轄區大多在江東,而歷陽在江西,揚州刺史無力顧及,每年的例行巡視都難以實現。因為制度原因,揚州刺史都不是本州人,而以中原人為主,在他們眼里,揚州就是化外之地,從心里上就有鄙視,這也是揚州一直以來發展緩慢的重要原因。如今孫策崛起江東,應該將揚州刺史治所遷至陽羨,將重心由江西轉到江東。

    虞翻的提議得到了甘琰等人的一致支持。孫策沒有輕率的答應唐固的要求,而是很慎重的要求虞翻予以通盤部署,這說明孫策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如果孫策真的用心經營江東,將有大量的資源進入江東,他們當然求之不得。虞翻的建議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揚州刺史的治所遷到江東,對江東諸郡來說是一個發展的最佳機會,尤其是將在陽羨設立治所,對丹陽的好處不言而喻,陽羨位于太湖以西,對吳郡來說是偏僻之地,在陽羨設立治所,自然是為了更方便關注丹陽。

    孫策心知肚明,這是虞翻的一次試探——虞翻是知道他準備撤銷刺史治所這個決定的——要看江東人是否愿意表態支持他,有沒有立國的基礎。他沒有立刻決定,宣稱要從長計議,讓虞翻廣泛征集意見,不要急于求成。

    虞翻心領神會,躬身領命。
第一千六百三十八章 0年大計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孫策的船隊進入溧水,穿過丹陽北部。

    溧水又稱中江,原本是一條人工運河,由夫差所鑿,為的就是爭霸中原時運輸兵員和糧草輜重,由太湖起程,在蕪湖入江。幾百年過去,雖然時常疏浚,卻擋不住自然環境的變遷,水量越來越小,已經不復往日盛況。

    孫策上次來的時候是普通樓船,通行時還沒什么問題,現在船隊中有新造的大型樓船,就看出河道的不足了,雖說還不至于阻塞,行駛時卻要小心,大部分時候只能靠著河道中軸線行駛,一旦偏離就有擱淺的危險。與普通船交會不成問題,可兩艘樓船交會就成了大麻煩。

    站在飛廬之上,孫策看著為了避讓他的船隊而停泊在支流中的船只,拍了拍欄桿。

    站在一旁的虞翻轉頭看了過來,正和孫策的眼神交匯,剎那間有些不安。孫策笑笑,抬了招手。虞翻走了過來,拱手施禮。孫策指指他看兩側的船只。“仲翔,好像有點問題啊。”

    虞翻沉默了片刻。“子綱先生也提過這件事,不過我覺得并非不能解決。”

    “子綱先生?他說什么了?”

    “他說太湖停泊不了海船。”

    孫策暗自點頭,張纮眼光看得很遠。“你準備如何解決?”

    “河道可以疏浚、拓寬,像這樣的樓船并行完全不成問題。再者,陽羨為都終究只是臨時決定,將軍遲早要遷都中原的,作為陪都,陽羨綽綽有余。”

    “做陪都不成問題,但不能停靠海船,作為出海基地就不行了。”孫策伏在欄桿上,眼睛看向遠方。“仲翔,你建議將揚州刺史治所移到江南這件事,我覺得可以更進一步考慮,你應該再往前看一看。”

    虞翻也來了興趣。“怎么說?”

    “即使將治所轉到陽羨或附近的什么地方,依然無法控制整個揚州。揚州太大了,目前真正能控制的部分其實就是北部,浙江以南的大片山區對我們來說都是不可知的所在。但現在不可知,不代表將來不可知,尤其是我們要面向大海,更不能讓這片山區成為法外之地。”

    虞翻思索片刻。“將軍是準備分割揚州?”

    孫策沒有急著回答虞翻的問題。“仲翔,你先算一個賬。假設夫妻二人,去除夭折的孩子,生子女三人,多長時間人口可以增長一倍?”

    虞翻掐指數了數,臉色有些凝重。

    孫策接著說道:“你再把人的平均壽命延長考慮進去,比如說由五十歲增加到六十年。”

    虞翻嘆了一口氣,放下手。“將軍,這么說來,開發揚州是迫在眉睫啊。”

    孫策笑笑。“對于治國者而言,迫在眉睫這四個字一點也不夸張。也就是三代人到四代人的時間,人口翻一倍是必然的事,就算我們將土地兼并控制得再完美,地少人多的現象也一定會出現。到那時候再考慮往哪兒發展未免有些遲了。過去,朝廷官員視江東為蠻荒之地,不予重視,如今你我都是江東人,難道也要和他們一樣,只把目光局限于中原?”

    孫策伸出手,劃出半圈,最后落在東南方向。“我們要向外看,不能讓這片山擋住我們的視線。相反,我們要登上這些山,越過這些山,把這些山當然我們出海的基地。”

    虞翻微微頜首。“將軍所言有理,易道重變,我們不能把目光局限吳會,要看得更長遠一些。從長遠來看,我覺得錢唐也許更適合作為出海基地。”

    孫策笑了。錢唐在江海交匯會,的確比陽羨更適合做為出海基地。即使千年以后,杭州也是重要的沿海城市。孫家是富春人,他又是錢唐侯,花點心思開發錢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錢唐基礎太差,做陪都還有不足。相比之下,既能停靠海船,又與中原保持聯系的地點還是長江入海口,也就是現在的丹徒到秣陵一帶,倒是和歷史上的張纮的建議暗合。

    “子綱先生有沒有具體的意見?”

    “沒有。”虞翻搖搖頭。“我想子綱先生是出于謹慎,需要親自走一圈,看一看,再下結論。”

    孫策直起身。“百年大計,的確不宜輕率。十全十美大概不可能,但也要盡可能的考慮周全一些。仲翔,我們先看看,聽聽各方面的意見,等看完江東的情況,子綱先生來了,再做決定不遲。”

    “喏。”虞翻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躬身領命。

    不遠處,并肩站在一起看風景的黃承彥夫婦互相看了一眼,黃承彥無聲地笑了。蔡玨瞋了他一眼,也笑了。她轉頭看看孫策的背影,撇了撇嘴,眼中卻露出一絲欣賞。

    “沒想到家事荒唐,國事卻是個老成人。”

    ——

    張纮和楊彪并肩而行,楊修和張玄走在后面,輕聲交談。張鈞和兩個侍童走在最后面,神情有些沮喪。

    一行人來到湖邊,鄱陽湖在眼前鋪展開來,波光浩渺,浮光躍金。幾艘漁船在湖中飄蕩,撒下一張張漁網,收獲滿滿的希望。有人唱著漁歌,歌聲輕亮,縹緲不定。

    “你看,這樣多好。”張纮輕聲笑道,回頭看著山坡上的書院。“文先兄,我真羨慕你能在這兒過冬。如果可能,十年之后,我也想在這里教幾個蒙童讀書,寫寫文章。”

    楊彪苦笑,嘴唇動了幾次,最后還是嘆了一口氣。他拱拱手。“子綱一路順風,我就不遠送了。”

    “多謝文先兄相送。”張纮躬身還禮,招了招手,張玄向楊修告別,搶先上了船。張纮向楊修揚揚手,也上了船。楊彪站在岸邊,看著張纮起錨揚帆,樓船緩緩駛離岸邊。巨大的樓船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漸漸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波光水影之中。

    楊修走到楊彪身邊,輕輕地托住他的手臂。“父親,回吧。湖邊風大,別受了涼。”

    楊彪應了一聲,轉過身,沿著來路,慢慢地往回走。張纮走了,但楊彪卻輕松不起來。相比之下,他甚至覺得張纮在這兒的時候還能輕松一點,畢竟還有談的余地。如今張纮走了,決定已經不可更改,他能做的就是將孫策的要求傳到長安,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長安能接受孫策的要求嗎?他覺得不可能。承認孫策統治五州的現實可以,給他合適的名份卻難,這無異于宣布放棄五州。這五州之中,荊豫青徐都是富庶之地,揚州在孫策的治理下也正在迅速追趕中,五州戶口、賦稅占全國大半,放棄五州,朝廷就像一個人被割去腹部,只剩下骨架。如果考慮到兗州已殘,冀州又被袁譚控制,朝廷手中只剩下一個益州,想和孫策抗衡,甚至收復失地,可能性太小了。

    但楊彪也想不出朝廷有什么破解的辦法。孫策沒有進攻的實力,防守卻是綽綽有余。朝廷如果主動發起進攻,除了撕破臉,雙方大打出手之外,不會有更好的結果。孫策也許會有損失,但朝廷肯定撿不到便宜,撿便宜的只會是其他人。

    “德祖,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為天子謀劃,如何破局?”

    楊修看了楊彪一眼,無聲地笑了。自從在柴桑接到楊彪,父子重逢,楊彪從來沒有問過類似的話。他們之間有個默契,他為孫策效勞,楊彪為朝廷效命,公私分明,互不牽涉。此刻楊彪問他這句話,可見是真的無計可施了。

    楊彪話出了口,又覺得不安。“如果你不想答,那就算了。”

    “無妨。”楊修笑道:“孫將軍大度,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會說什么的。不過,我的答案未必就是父親希望聽的,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你說吧,出于你口,入于我耳。”

    楊修點點頭,又向前走了幾步才緩緩說道:“如果我為朝廷謀劃,無非有兩個選擇:順應天命,或者孤注一擲。”

    “怎么說?”

    “順應天命,就是承認炎漢火德已盡的現實,去天子號,行禪讓之禮,效三代故事。孫將軍非好殺之人,他不會趕盡殺絕,一定會給劉氏留一席之地。至于留多少,那就是要看怎么談了,以我之見,關中不可能,漢中卻是有可能的。”

    楊彪沉吟片刻。“那孤注一擲呢?”

    “孤注一擲,就是不認命,和孫將軍決一死戰。孫將軍有百般優勢,卻有一項劣勢,就算有再多的錢也無法彌補,那就是戰馬。如果朝廷控制涼州,集結幽并涼三州士馬,從西北兩個方向發起攻擊,先取冀州,再攻中原,未必就沒有取勝的機會。中原富庶,但中原無險可守,一旦大批騎兵突入中原,即使孫將軍善戰,勝負依然難料。只不過朝廷也許能擊敗孫將軍,卻無法徹底戰勝孫將軍,孫將軍一旦退守江東,坐斷東南,依然有卷土重來的機會。只是這樣一來,中原必然涂炭,朝廷能得地,未必能得人,父親希望這樣嗎?”

    楊彪沉默不語。

    過了片刻,楊修又追問了一句:“父親,憑心而論,孫將軍和天子相比較,你覺得誰更適合做天下之主?誰更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楊彪的臉扭曲了兩下,掙扎道:“我……不知道。”
第一千六百三十九章 說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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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修沒有再說,陪著楊彪慢慢地走。不經意之間一抬,他發現楊彪比自己矮了很多,仔細一看,楊彪的背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有些駝,就像背負著無法承受之重,步履蹣跚。

    楊修暗自嘆了一口氣,伸手托住了楊彪的手臂。“父親,不管是古文尚書,還是今文尚書,第一篇都是《堯典》,堯舜禹、夏商周,以德禪讓也好,武力革命也罷,王朝更替都是無法避免的事,父親又何必放不下?”

    “可是……”楊彪欲言又止,接連嘆了兩聲。

    “父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說。”

    “如果有一天,我僥幸超過了你,比你更適合擔任楊家家主,你是欣慰的退隱,安享晚年,還是會想辦法除掉我,以保全你的家主之位?”

    楊彪愣住了,停住腳步,回頭看著楊修,花白的眉毛擰在一起。“你在亂說什么?”

    楊修陪著笑。“父親,我只是比喻。君臣父子嘛,這王朝更替其實也差不多,說起來都是炎黃子孫,誰坐天下不是坐,又不是讓給蠻夷了。”

    楊彪哼了一聲,背著手,繼續向前走。楊修緊緊跟上,卻不敢放肆追問,只敢陪著笑。兩人走到書院前,楊彪停住腳步,四處張望了一下,又道:“張子綱走了,你也該回南昌去處理公務了。來了這么多天,你還沒泡過溫泉,今天趁著有時間,我們父子倆去泡一泡。”

    楊修大喜,連聲答應,陪著楊彪向溫泉方向走去。

    袁夫人坐在書院小樓上,看著楊家父子走到書院前又折向遠處,一時不解。“他們干什么去?”

    袁權抬頭看了一眼,笑道:“父子倆談心,有什么好擔心的,姑母你也太緊張了。平時說起來可沒這么在意過,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

    “說歸說,畢竟是這么多年的夫妻。”袁夫人抬手拍了袁權一下,反駁道:“你別說我,你也好不到哪兒去。說是在這兒陪我,心思卻早就不在這兒了,早知如此,不如讓你隨張子綱回去。”

    袁權臉一紅。“姑母你要是這么說,那我可就真的走了。說實在的,我這心里還真是有點擔心呢。”

    “你擔心什么,擔心他又納了幾個妾?說得也是,少年英武,相貌堂堂,弱冠便打下如此基業,古往今來也沒幾個人能做到,這樣的少年英雄有幾個少女不心動的。”

    袁權笑道:“姑母,你說對了一半。”

    “一半?”

    “是的,以伯符如今的的地位,想把女兒送給他的人不知幾許,這一半算是說對了。不過還有一半說錯了。我不擔心他再納幾個妾,即使按古禮,王者除王后之外也有三夫人、九嬪共十二人,伯符如今才幾個妾?我如果連這點分寸都沒有,豈不是愧對我袁家四世三公的名望。”

    袁夫人撇了撇嘴。“那你擔心什么?”

    “我擔心他不肯納。”袁權把陶謙遺命簡要的說了一遍。“你別看他好色,其實他是個重情之人,又與尋常男子不同,最討厭把女子當禮物送人。如果一時意氣,回絕了甘家,得罪的可不僅僅是甘家,說不定徐州都會不穩。”

    “說到底還是寒門,沒見識啊。”袁夫人哼了一聲,有點不以為然。“所以這門當戶對還是很重要的,四世三公又豈是憑能力就能維護的,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淚呢。在家族的利益面前,個人又算得了什么,管他是少年紈绔還是白發老朽,都得嫁。唉……”

    袁夫人原本是調侃孫策,說到心酸處,卻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她拉著袁權的手。“阿權,說實話,姑母有時候真是有點嫉妒你呢。”

    “你妒嫉我作甚?”袁權抽回手,瞅瞅外面,楊家父子的身影在樹林中若隱或現。“姑父對你可不差,堂堂三公,連個妾都不肯納。”

    “他為什么要納妾?我又不是沒給他生兒子。”袁夫人哼了一聲,昂起了頭。

    袁權掩唇而笑。袁夫人想了想,也笑了。她伏在窗前,看著遠處的山嶺。“阿權,到了這書院,我連心情都好多了,你幫我想想辦法,勸你姑父留下,別回長安受氣了。”

    “行啊,我幫你想想辦法。實在不行的話,我帶你們去見伯符,他肯定有辦法。”

    袁夫人回頭看了袁權一眼,“噗嗤”一聲笑了。

    ——

    泉水汩汩,熱氣裊裊,與漫山的云霧混在一起,仿若仙境。

    楊修揮手示意迎上來的侍者退在一旁,他親自服侍楊彪更衣,換上一身寬松的單衣,然后扶著他走進泉水。他自己先走下去,然后反身扶著楊彪,一邊提醒楊彪注意腳下滑,一邊小心翼翼地向后退。楊彪嫌他煩,要自己走,楊修堅持,楊彪也只好作罷,由他扶著入水,在池邊臺階下坐下,將大半個身體都泡在溫熱的泉水中,頓時覺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打開了,說不出的舒暢,不自覺地攤開雙臂,半頭靠在石壁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楊修從侍者手中接過食案,放在水面上,然后在楊彪對面坐下,像楊彪一樣張開雙臂,搭在石臂上,笑盈盈地看著楊彪。楊彪的眼角余光看到楊修臉上的笑容,本想斥責他幾句,可是一看楊修敞開的胸口,又把話咽了回去。

    “德祖,轉過來。”

    “干什么?”

    “讓我看看你的傷痕。”

    楊修眨眨眼睛,猶豫了片刻,還是站起身,撩起衣擺,將被孫策杖責而留下的傷痕展示給楊彪看。傷口早就愈合,只留淡淡的疤痕,便面積很大,依稀還能想象當初受創之重。楊彪心里一痛,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他雖然對楊修嚴厲,但從小到大都沒下過這么重的手,沒曾想卻被孫策打了,而且還打得這么重。

    “你不恨孫策嗎?”

    “恨!”楊修放下衣擺,倒了一杯酒,遞給楊彪,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養傷的那段時間,我天天想著怎么報復他。想來想去,我武功沒他好,打是打不過他,只有從別的方面下手,所以我就用心做事,讓他重用我,希望有朝一日大權在握,等他離不開我,然后再報復他。”

    “沒出息!”楊彪瞪了楊修一眼,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飲得太急,嗆得咳嗽起來。楊修移到他身邊,一邊幫他撫背,一邊說道:“那你說我有什么辦法?是不自量力的向他挑戰,死于他的劍下,還是放棄使命,回長安去?”

    楊彪咳得緩了些,擺擺手。“當初讓你來輔佐伯陽,與孫策爭權,的確有些想當然了。不過,你既然不是他的對手,就應該離開,不能以詐術欺人。既然做了他的屬吏,有了君臣之義,就不能再有叛逆之心。你這么做,豈不是進退失據,有失君子之道?”

    楊修笑了起來。“是啊,那時候怒急攻心,哪里還顧得上什么君子之道。不過上蒼保佑,讓我沒有機會犯錯,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為何?”

    “你看我像是他離不開的人嗎?”

    楊彪恍然,又有些失落。楊修的話提醒了他。楊修弱冠而為二千石,治績還不錯,在他看來簡直是天才,可是對孫策說來,楊修充其量只能算一流,還算不是出類拔萃。別的不說,孫策、周瑜都與楊修同年,他們的成就比楊修更高,就連馬騰的兒子馬超都隨孫策屢立戰功。除此之外,才華橫溢的張纮,文武雙全的虞翻,都是比楊修更出色的人才,也更得孫策信任。對孫策來說,楊修就是一個不錯的太守而已,真要排一下,他可能進不了前五。

    孫策怎么會聚集這么多人才?楊彪剛剛放松一點的心情又沉重起來。

    楊修站了起來,重新倒了一杯酒,塞在楊彪手中。“是不是覺得我挺丟臉的?”

    “不,你很出色。”楊彪緩了緩,呷了一口酒。“孫策為什么能聚集這么多的人才?”

    “也許是天意吧。他雖然沒有舜帝、項羽的重瞳,卻有讓人無法理解的識人之明,其中最能說明問題的有兩個人,一是剛剛離開的張子綱,一個是不久前移駐洛陽的魯子敬。張子綱是他派人專程去江都請的,魯子敬更離奇,他親自上門去請。張子綱也就罷了,怎么說也是成名多年的名士,名聲傳到他的耳中也很正常。魯子敬就有些奇怪了,此人在鄉里素無聲譽,知者寥寥,孫將軍為何對他如此器重,以至于親自去請?除此之外,還有駐守睢陽的呂子衡,聽說兩人在南陽縣舍一見如故,孫將軍隨即委以重任,感覺如同兒戲。此外還有黃漢升、杜伯侯,對了,還有駐守武關的徐元直,都是孫將軍親自簡拔的。”

    “他居然有這么好的眼力?堪比許子將啊。”

    “許子將?”楊修咧著嘴樂了。“父親還不知道許子將被孫將軍逼得吐血的事吧?”

    “聽荀文若提起過,但不知詳情。”

    “我倒是知道一點,其中一次就和這選才有關。孫將軍搜集了列年月旦評的人選,一一記錄在案,最后證明許子將選中的人大概只有三分之一屬實,大部分人連黃猗都不如。許子將顏面盡失,名聲掃地,當場氣得吐血了。”

    楊彪愕然。

    楊修呷了一口酒,吐了口氣。“關于這一點,我贊同袁顯思的判斷,在選才這方面,孫將軍天賦異能,非人才可及。父親,這就是天意,孫將軍就是應時而生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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