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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六百三十章 內外有別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天子揮了揮手。“天色不早了,令君還是回去休息吧。說起來,你今天還是休沐呢。”

    “臣至少還能休息半日,陛下卻是沒有一天休息的。說起來,還是陛下更辛苦,你也要注意休息。”

    “這是我的命。”天子笑了笑,臉上的稚氣又被愁容掩住。荀彧看在眼里,心中犯酸,拱了拱手,轉身想走,又有些不忍。他向后退了兩步,轉身正準備走,忽然心中一動,又停住了,慢慢轉回身,看了天子一眼。天子拱著手看著他,見荀彧去而復返,不禁有些詫異。

    “令君,還有什么事嗎?”

    “陛下,你還記得秦為什么稱秦,漢為什么稱漢嗎?”

    天子眨眨眼睛。“秦是因為發源自天水秦亭,漢是因為高皇帝被項羽封為漢王。”

    “陛下所言甚是。當初秦不過是隴右一個部落,與蠻夷雜居,不被中原王朝認同,但秦最后卻滅了六國,統一天下。高皇帝先入關中,依約當王,但項羽毀約,高皇帝只能為漢王。漢中本是巴蜀舊地,亦非中原冠蓋。”

    天子若有所思。“令君,我明白了。蠻夷還是華夏,并不在于地,而在于人。夫子亦曾欲居九夷。”

    荀彧點點頭,再次躬身告退,轉身走了。天子靜靜地站著,看著荀彧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終于不見。他回想了一下荀彧剛才的話,忽然笑了一聲,轉過身,背著手,慢慢地向寢宮走去。

    荀彧與天子分別,回頭經過秘書臺,見劉曄站在門前,正看著他,便放慢腳步,走了過去。“子揚,怎么還沒休息?”

    劉曄嘆了一口氣。“睡不著啊。令君,進來喝一杯?”

    荀彧笑笑,欣然答應,跟著劉曄走進門。案上擺好了酒食,酒已經溫好,散著酒香。荀彧看在眼中,笑而不語。兩人入座,劉曄舉杯,喝了兩杯,劉曄打量著荀彧,說道:“令君,恕我冒昧,我有一個問題,忍了很久了。”

    荀彧心里有點虛,連忙說道:“什么問題?”

    “令君覺得形勢很樂觀嗎?”

    “不樂觀。”

    “既然不樂觀,為什么令君還能這么從容?”劉曄輕輕放下酒杯。“恕我直言,我從令君的臉上看不到一點緊張。”

    荀彧將酒杯端到嘴邊,呷了一口,有滋有味的品了品,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緊張有用嗎?”

    劉曄沉吟良久,一聲輕嘆。“令君說得對,緊張也沒什么用。不過我還是做不到令君這么灑脫。一想到眼前的形勢,我就覺得喘不過氣來。如果不喝兩杯,我怕我會睡不著。我想陛下也差不多。”

    荀彧的嘴角挑起一抹淺笑。看到劉曄站在門外等他,他就猜到了劉曄的心思。“你說得沒錯,陛下也有些不安,所以我和他多說了幾句。子揚有興趣聽嗎?”

    “如果方便的話,樂意之至。”

    “子揚不安,是因為當前形勢嚴峻,孫策已然坐大,而且步步為營,幾乎沒有給我們留下多少機會。眼下唯一的機會就是征服涼州,以涼州為精騎銳卒出關,擊破孫策,才有機會中興大漢。你我都清楚,陛下也清楚,這是鋌而走險,成功的機率非常小,無異于豪賭,所以焦慮不安。”

    劉曄點點頭,卻什么也沒說,等著荀彧往下說。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大漢也許真的天命已盡,不管我們怎么努力,中興都只是一場秋夢?”

    劉曄沉默不語。他的確有這樣的疑問,但是他卻不能宣諸于口,即使是當著荀彧的面。一是不想留下話柄,二是他生怕話一出口,他就真的堅持不住了。

    “我們都知道有這個可能,卻不愿意相信,所以你們都精疲力盡。”荀彧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劉曄見狀,連忙提起酒壺,又給荀彧添了一杯。“令君相信了?”

    “我相信,所以我覺得盡力就好,不必考慮太多成功不成功的事。如果成功了,固然是幸事。萬一失敗了,我也能接受。我已經努力過了,就沒必要有遺憾。”

    劉曄吁了一口氣,苦笑道:“還是令君灑脫,有出塵之氣,我望塵莫及。”

    荀彧也不辯解,接著說道:“既然如此,那么退一步又何妨?我們已經從洛陽退到了關中,如果有必要,退到隴右又如何?又或者,退到漢中,退到成都,也不是不可以。”

    劉曄微怔。“退到漢中?”

    荀彧點了點頭,卻沒有再說什么。劉曄也沒有再問。他已經明白了荀彧的意思。退到隴右很容易理解。天子要西征,關中有可能生亂不保,到時候天子就只能流落涼州的蠻夷之地。可是退往漢中則不同,那是主動放棄,只圖自保,不再奢望中興了。漢中也好,益州也罷,都只適合亂世割據,一旦中原安定,必然會用兵巴蜀。巴蜀有地利,也有一定的經濟實力,畢竟不能和中原抗衡,只要中原王朝下定決心,不惜代價,一定可以越過關山險阻,攻克巴蜀。

    公孫述就是最近的例子。比起公孫述,他們還有一個非常不利的劣勢,他們都是關東人,之所以趕到長安來,支持天子,是希望有朝一日大漢能夠中興,他們能成為中興之臣,榮歸故里。如果天子只想著在益州茍活,還有多少人愿意背井離鄉?

    荀彧這個主意說得好是有備無患,說得不好,那就是對人心的最后一擊,最多再為大漢延續幾十年的光陰,聊以安慰罷了。荀彧當然無所謂,可進可退,他們弟兄分投各方,朝廷倒了,荀家也不會受太大影響。孫策麾下有那么多潁川人,屆時荀彧就算不能位居三公,二千石綽綽有余。

    可是別人沒有這樣的條件。

    兩人沉默了片刻,劉曄強笑道:“我聽說令君和張纮有過約定,聽令君這意思,是準備認輸了?”

    荀彧笑笑。“勝負未定,何來認輸?我只是知道自己還有哪些可以放棄的,又有哪些是不可放棄的。至于我和張子綱先生的約定,那不過是一時意氣。天下又豈是我和他二人能決定的?就算可以由某個人決定,那也是陛下和孫策,不是我和他。如果上蒼保佑,陛下中興大漢,我不會以為這就是我的功勞。如果孫策最后得了天下,我想張子綱先生也不會自居其功,認為他就是勝利者。”

    劉曄笑了,再次舉起杯,向荀彧敬酒。荀彧微微一笑,看了劉曄一眼,也舉起了酒杯。

    ——

    樓船停靠在碼頭,整裝待發。

    孫策挽著周瑜的手臂,拍拍他的手,又看看不遠處正和麋蘭、尹姁說話的蔡琰。“公瑾,荊州的軍事就交給你了。你不要有顧忌,能造多大聲勢就造多大聲勢,反正子綱先生也說了,一年三十億出得起。”

    周瑜笑著點點頭。“將軍放心,我會適可而止。若朝廷派一將率偏師而來,我為將軍破之。若朝廷全力以赴,我守住南陽,以待將軍親至。”

    孫策嘿嘿笑了兩聲。“我倒是希望朝廷有這么大的魄力。天子要是真敢來,你在前面拒敵,我在吳郡籌集糧草,集五州之力,和他一決高下,干脆把這破罐子打爛了再說。只可惜,我覺得他沒這膽氣。”

    周瑜莞爾。他也希望天子能夠鋌而走險,全力以赴的進攻南陽。主動出擊消耗太大,不符合眼前的形勢,但若是朝廷來攻,孫策也不會退縮,一場大戰在所難免,正是破敵立功的良機。

    “他若不來,待正名已畢,我就移兵江南,經營武陵、零陵。”

    “好!”孫策一口答應。“不過進山之前,你至少要生兩個兒子,如果能生個女兒那就更好了,我們到時候做親家。”孫策看向遠處正和麋蘭、尹姁道別的蔡琰和她身邊的侍女,壓低聲音。“那小婢女叫什么來著,墨香還是書香?我看走路姿勢不對,你是不是把她也吃了?”

    周瑜窘迫不堪,吱吱唔唔地說不出話來。大眾廣庭之下,他可沒孫策這么放得開。

    “嘿嘿,當初說給你找兩個小姑娘,你還裝模作樣的不要,現在原形畢露了吧?這小婢女多大?十二還是十三?”

    “十六了。”周瑜忍不住反駁道。

    “十六了?看不出來啊,長得這么嬌小。不過十六也不大啊,我可跟你說,女子二十之前生孩子容易難產,她這小身板,估計更夠嗆。你注意一點,別該懷的沒懷上,不該懷的倒懷上了。”

    周瑜忍不住了,掙脫孫策的手,拱拱手,大聲說道:“恭送將軍,祝將軍一路順風。”

    眾人見了,也紛紛大聲送行,麋蘭、尹姁等人抓緊時間和蔡琰說了幾句,搶先上了船。孫策大笑,拱手環環一揖,又指了指周瑜。周瑜心虛,生怕孫策又說出什么不著調的話來,再次大聲說道:“奏樂,恭送將軍登船。”

    準備在一旁的鼓吹立刻吹吹打打,奏起樂來,熱鬧非凡,孫策再想說什么也沒人能聽見了。孫策哈哈大笑,向諸人示意,轉身上船。在鼓吹聲中,隨從將士隊魚貫登船,水手們解纜、升帆,巨大的云帆被風吹起,樓船緩緩駛離江岸。

    看著案上的人影越來越小,漸漸分辨不清面目,孫策轉身回艙,挺拔的身影也垮了下來。麋蘭、尹姁迎了上來,孫策脫了大氅,遞給麋蘭,又脫了外衣,遞給尹姁,然后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抱在腦后,靠在榻上,吩咐道:“到柴桑之前,誰也不見,我要好好放松一下。再不走,他們不嫌累,我都累死了。”

    麋蘭掛好大氅,蹲在榻邊,為孫策脫了鞋,又拉過被子蓋好。“你是得好好休息兩天,養足精神,到了豫章要見楊公,少不得又要勾心斗角,討價還價一番。這種事最傷神了。”

    孫策笑了笑。“見楊公有什么傷神的。談得攏就談,談不攏就不談,我請他吃個飯,給權姊姊和楊德祖一個面子,然后送他一筆程儀,請他回長安。與敵人打交道不難,與自己人打交道才難,你說對吧?”

    麋蘭白了他一眼,低下了頭。

    孫策用腿碰了碰她。“是不是子方又說什么了?”

    “他是有些擔心。荊南多山,利步卒而不利騎兵,他到了江南可能沒有用武之地。”

    孫策笑了一聲:“他還真是心急。”

    “從小就這樣,我們兄妹三人,他是耐性最差的一個。”看到孫策這副神情,麋蘭有些不安。她知道孫策這些天有多累,每天要見那么多人,每個人都可能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就算是忠心無虞的部下,嘴上說的和心里想的也未必完全是一回事,一個領悟不到,不知道哪兒就生了隔閡。這時候來打擾孫策實在不合適,但她也擔心麋芳會被閑置。麋家是商人,出身不好,到處受人歧視,好容易選擇了孫策,自然希望通順利一起,早點和其他人平起平坐。

    “我最缺的就是騎兵將領,只要他把兵練好,還愁沒有用武之地?放心吧,我已經安排好了,他不會去荊南。”孫策拉過麋蘭的手,輕撫了兩下。“他有沒有說想去哪兒?”

    麋蘭眨眨眼睛,有點不好意思。“沒有,只要不閑著就行。”

    “閻行寫的騎兵戰法要領,你給他了嗎?”

    “給他,他非常喜歡,說得大有收獲呢。這高手就是高手,真傳一句話,一下子就解開了他多年的困惑。他說太史慈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是沒有閻行的這篇文章說得透徹。”

    孫策笑笑。不是太史慈的水平不如閻行,而是口頭表述肯定不如書面表述清晰,要把想法寫出來,肯定要經過反復斟酌,說不定還要修改,口頭討論說完就完了,遺漏之處在所難免。不過麋蘭的話提醒了他,講武堂里講的大多是步戰,騎戰涉及很少,水戰也不多,如今實力強了,兵種多了,講武堂的課程也要跟上,要不然就與實踐脫節了。

    “阿姁,你把那篇文章找出來,抄一通,派人給你大父送過去。如果需要的話,到時候讓閻行輪休的時候到講武堂開講。”

    “唉!”尹姁應了一聲,問清麋蘭擺放的位置,轉身去找。麋蘭有些詫異,豎起手掌,擋在唇前,等尹姁出艙才悄聲問道:“那篇文章沒有送到講武堂做教材?”

    孫策翻了一個白眼。“那是騎兵戰法,專門為培養騎兵將領用的,講武堂用不上。到現在為止,看過的人不超過十個,子方算是前五人。怎么樣,我關照他吧?”

    “謝謝夫君。”麋蘭喜不自勝,笑靨如花。

    孫策說道:“可能別人會歧視你們家是商人,可是我不會,能照顧的,我不會不照顧。不過凡事過猶不及,有些事不能勉強,尤其是作戰,力不從心,那是要死人的。我了解過了,子方除了性子急一點之外,其他的都不錯,頭腦靈活,做事也認真。他和甘寧相處不錯,等荊州的事了,我想還是把他調回青州去。他個人的騎射能力很出眾,統領騎兵的能力中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西線的確沒什么發揮的空間,到水師中卻能發揮長處。將來出海經商,水師是主力,他做這個合適。”

    “好啊,好啊。”麋蘭連連點頭致謝。“多謝夫君照顧,我回頭就寫信給他,讓他安心。”

    孫策搖搖頭。“不用這么急,讓他熬一熬沒壞處。將來出海,在船上一呆幾個月,動輒離家好幾年,性子急了可不成。部下還沒急,他先急了,還怎么帶兵?”

    “說得也是。”麋蘭笑道:“那就熬熬他。”她停了片刻,忽然又說道:“對了,我大兄也要來吳郡過年,他的兒子阿威今年六歲了,上次寫家書來,說想在將軍身邊見習,學習武藝。”

    孫策很高興,東海麋家算是徹底綁在他的船上了。有了麋竺的效忠,控制徐州又多了一把把握。“行啊,等他來,讓阿翊、尚香帶他玩,等他成年,在我身邊做幾年侍從。”

    “那可太好了。我大兄要是知道了,肯定求之不得。”麋蘭心滿意足。“你也累了,先睡一會兒吧,我就不煩你了。”

    孫策笑了。他和其他人說話累,和麋蘭、尹姁說話卻沒那么累,身份不同,他在麋蘭、尹姁面前說話不需要掩飾什么,也不需要花太多心思去猜,想到什么就說,就算有什么遺漏,她們也不敢計較她。麋蘭比不上袁權心思剔透,但也是聰明人,分得清輕重好壞,知道他待她們的心思。再加上出身不高,她本身期望值也不高。和麋蘭說了幾句話,他不僅不累,精神反倒松馳了不少,談興更濃。

    “你別只關心你的兩個兄長,也關心關心你自己啊。”

    “我有什么好關心的?在將軍身邊,早就超出了我的預期,我心滿意足,不敢再有什么奢望。人心不足,巴蛇吞象,我可不想費那么多心思。”

    “話可不能這么說,你難道不就想有自己的孩子?”孫策揚揚眉,擠擠眼睛。“到了吳郡,我身邊可就不僅是你們兩個了,你要抓緊機會喲。”

    麋蘭臉上泛起紅暈,扭頭看了看窗外,低聲說道:“將軍,天還沒黑呢,現在……不好吧?”
第一千六百三十一章 敵我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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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說天沒黑?”孫策一躍下床,“嘩啦”一下拉起窗簾,轉身抱起麋蘭回到床上,掀起被子,將兩人裹住,眼前一片漆黑,只聽到麋蘭低低的驚呼聲。

    “看,是不是天黑了?”孫策低聲笑道。

    “將軍這是自欺欺人呢。”麋蘭吃吃地笑著,卻不掙扎,溫順地靠了孫策懷中。“等會兒尹姊姊進來,看你怎么說。”

    孫策還沒回答,尹姁推門而入,見艙內昏暗,有些驚訝。“天怎么黑了?”

    “看看,她也說天黑了。”孫策得意地笑道。

    麋蘭忍不住笑出聲來。尹姁定了定神,又聽到笑聲,轉頭看了過來,見床上的被子鼓起一團,不禁紅了臉,笑道:“你們還真是,我去拿個文稿,你們就……”

    麋蘭面紅耳赤,捂著臉,不敢出聲。

    “噓——”孫策掀起被子一角,沖著尹姁做了個手勢。“阿姁,過來,快過來。”

    尹姁不明所以,定了定神,循著聲,猶猶豫豫地走到跟前,孫策伸手攬著她的腰,將她也抱了上來。尹姁驚呼一聲,伸手一摸,卻發現麋蘭連外衣都沒脫,不禁笑道:“你們做什么呢,學小孩兒躲貓貓?”

    麋蘭委屈的抱怨道:“都怪將軍,姊姊剛走,他就把我擄過來了,就像我是他的敵人一般。”

    尹姁掩著嘴笑了起來。“你可不就是他的敵人么,哦,不對,你是他的俘虜,要不然怎么會總是說不是對手……”

    麋蘭猛地坐起,急聲道:“姊姊……”

    尹姁意識到了失言,連忙掩著嘴,笑道:“哦,不說,不說。”

    聽著麋蘭和尹姁說笑打鬧,孫策大致猜到了她們在說什么,忍不住笑道:“別說了,權姊姊不在,你們就是一群烏合之眾,手下敗將。既然自認不敵,還不束手就縛,袒衣以見?”

    “哼,誰說權姊姊不在,我們就勝不了你?阿蘭,我們今天就聯手斗他一回,看看誰才是烏合之眾。”尹姁斗志昂揚,起身下床,走到艙門口,大聲吩咐道:“將軍累了,要休息一會兒,沒什么重要的事暫時不要通報。站得遠些,不要擾了將軍休息。”

    “喏!”當值的郭武應了一聲,出艙去了。

    聽到外面衛士撤離的腳步聲,再看著尹姁關上艙門,雄赳赳氣昂昂的脫了外衣,踢了鞋,又爬上船來,不由分說地去脫麋蘭的衣褲。孫策忍不住笑道:“阿姁有虎氣,不愧是講武堂尹公的孫女。”

    “那你可得小心點。”尹姁斜了孫策一眼,忍著笑,解開衣帶,松開褻衣,拉過被子,將三人蓋住。孫策張開雙臂,一手摟著一個,擺出一副大將臨陣的威風,沉聲喝道:“二位,誰先來?”

    “將軍驍勇,單打獨斗自問不是對手,我們就一起上了。”尹姁就像臨陣指揮的大將,分配任務。“阿蘭,我先來試試將軍的武藝,你準備接應。”探身過來,抱著孫策的脖子,笑嘻嘻地說道:“將軍,先比比口才?”

    孫策還沒來得及說話,尹姁就貼了上來,伸出靈巧的舌頭,在孫策唇上挑了兩下。孫策張開嘴,將她的舌尖迎入口中。尹姁得意的輕笑道:“將軍的陣勢不夠穩固,一擊即破啊。”

    “你不懂,我是誘敵深入。”孫策含糊的笑著,大手沿著尹姁光滑的背脊滑了下去,經過山谷,又攀上山丘。他常年練武,手指結實有力,指端有繭,劃過皮膚,激起一陣酥麻,尹姁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連舌頭都忘了動,身體繃緊,兩條腿不由自主的夾起了孫策。

    雖然被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但近在咫尺,耳鬢廝磨,即使是最輕微的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聽得尹姁氣息急促,麋蘭輕笑道:“姊姊莫慌,我來助你。”伸出纖纖細指,掃過孫策肋下。肋下是人的要害之處,即使孫策常年堅持習武,肌肉結實,被人觸摸此處依然會異樣,且麋蘭似撫似掃,既用指尖,又有指甲,感覺若有若無,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讓人欲罷不能。

    “喲,蘭兒好手法,這是哪兒學來的?”

    “蘭兒好,我就不好么?”尹姁也伸出手,指尖輕掃過孫策結實的胸膛,修剪得整齊的指甲劃過皮膚,微痛過后一陣酥麻,激得孫策輕叫出聲。見孫策反應強烈,尹姁非常得意,抬起頭,眉梢斜挑。“我這手揮五弦,目送飛鴻怎么樣?”

    “好!”孫策贊了一句,隨即又覺得有些不對勁。“阿姁,你什么時候學會這些文縐縐的詞了?”

    尹姁下意識的捂著眼,瞪圓了眼睛,眼珠轉了轉,正想著如何解釋,麋蘭適時補位,輕咬孫策的嘴唇,堵住了孫策的嘴。孫策想躲,嘴唇一動,卻被麋蘭的香舌搶入門戶,滿口甜蜜,再也無暇追問。尹姁拍手道:“妹妹做得好,今天我們姊妹攜手,一定要殺他一個落花流水,丟盔棄甲。”俯下身來,雙手如彈琴一般在孫策肋下輕撥,走走停停,忽分忽合,曲曲折折,奔要害而去。

    ……

    一場酣戰,孫策雖然驍勇,終究輕敵在先,被尹姁、麋蘭聯手殺得大敗。

    滿室生春,孫策提起滾落在地的被子,將三人蓋好,又順手拉開窗簾。窗外卻已經黑了,明月照江,倒映成雙。“天真黑啦。”

    “虧得黑了。”麋蘭伏在孫策懷中,像一只小貓,呢喃道:“好累啊,我不想起來了。”

    “你休息會兒,我來打水清潔。”尹姁掙扎著想要坐起,卻被孫策拉住,攬在懷中。“急什么,再躺一會兒。放心吧,今天不會有人來打擾。你們休息一下,待會兒再戰。”

    “還不服?”尹姁瞥了他一眼,抿嘴笑道:“你真以為自己能通神啊。”

    “一時大意,小受挫折,豈能就此灰心喪氣?自然當重整旗鼓,再戰三百回合。”孫策義正辭嚴。“通神雖不敢期,通百脈卻是要爭取一下的。”他轉頭看看酥軟如泥的麋蘭。“再說了,蘭兒已經潰不成軍,你孤軍奮戰,還能那么驍勇嗎?”

    尹姁抬頭看了一眼麋蘭,埋怨道:“平日讓你多練練導引,你就是不聽,說辭一套一套的,臨陣卻是不堪一擊。現在可怎么辦,先勝后敗,白忙一場。”

    麋蘭扯過被角,吃吃地笑,卻不說話。

    孫策拍拍尹姁。“跟我說說你那手揮五弦,目送飛鴻是怎么來的。你這手法很新潁啊,以前沒試過。”

    尹姁得意地笑了。“不告訴你。”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道:“我從炙經里看來的,名字不是我取的,我可取不出這么文縐縐的名字。”她撐著雙臂抬起身子,杏眼斜睨。“你猜是誰?”

    孫策搖頭。

    “墨香。”

    “墨香?”孫策很驚訝。“那豆芽似的小姑娘?”

    “豆芽?”尹姁撇了撇嘴。“你別看她身子小,修行可深。雖然蔡大家沒說,我卻看出了一些端倪。這小姑娘十有八九是蔡大家專門為周將軍準備的,這房中的學問簡直比權姊姊還高明。現在還和蔡大家一樣紙上談兵居多,再過幾年,蔡大家都未必是她的對手。將軍,你想不想也養幾個這樣的婢女?”

    “我不要那樣的婢女,總感覺……怪怪的。”孫策岔開話題。“你還看醫書?”

    “也沒專門看,就是去本草堂的時候聽了一些,覺得有意思,便找書來看了看。”

    孫策笑了起來。“很好,看來我們家又要出一位神醫了。”

    “嘻嘻,我可成不了神醫,我只想學一點醫術,有個小病小痛的,也不用大驚小怪的麻煩別人。”

    “這也是本事。”孫策親了親尹姁的額頭。“繼續努力。”

    尹姁略通草藥,當初何家有個巨大的藥房,就是由她管理的,他和她的第一次也是在那個藥房里。他在南陽推行新政,建本草堂,尹姁就持了本草堂的股份。南陽是藥材寶庫,這幾年本草堂的制藥水平不亞于南陽鐵官的軍械水平,尤其是依照郗儉的方子研制的傷藥供不應求,利潤豐厚,尹姁也積攢了一筆不少的私房錢。不過和有工坊在手的袁權、有家族支撐的麋蘭比起來,她那點錢也就不起眼了。為了能讓自己有一技之長,看些醫書是她最自然不過的選擇。

    有競爭,才能激發潛力。

    受到孫策鼓勵,尹姁勁頭更足,翻身坐起,下了床,點起燈,轉身回來,跨坐在孫策腰上,笑盈盈地說道:“將軍,我幫你按摩吧,我從《歧伯炙經》里學來的。”

    孫策嘴角微挑,目光從她臉上緩緩下移,落在她因姿勢顯得更加豐盈的雙峰上,嘴有點干。

    “按摩啊,好,好。”

    ——

    船頭,張纮伏在欄桿上,看著初升的明月在江面照出一條銀光閃閃的通道,聽著江水拍打船腹的輕響,神情愜意輕松。

    背后有腳步聲響起,越來越近,張纮皺了皺眉,轉身看了一眼。郭嘉搖著羽扇,腳步輕松地走了過來,見張纮看他,他笑了一聲:“本想找先生對弈一局,消遣時光,沒想到先生在這兒賞月。沒打擾你吧?”

    張纮輕笑道:“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你。”

    “有事?”

    張纮點點頭,抬頭看了一眼飛廬上孫策的座艙。座艙的窗簾拉開了,里面有燈光,卻不怎么亮。見張纮抬頭,郭嘉也抬頭看了一眼,笑道:“與將軍有關?”

    “當然。”張纮說道:“關于正名的事。”

    郭嘉走到張纮身邊,負手看著江面。他想起荀攸的話,嘴角不由得挑起淺笑。正名二字看起來輕松,實際上極為麻煩,絕不是說說那么簡單。

    “我能幫什么忙,先生盡管直言。”

    “你對我說說荀文若這個人吧。”張纮也轉過身,不緊不慢地說道:“楊文先只是試探,真正能做決定的人還是天子和荀文若。我這幾天仔細想了想,發現我有點不認識他了。我不知道他會如何反應,是答應,還是拒絕,又或是待價而沽?如果是待價而沽,他可能在什么樣的價?”

    郭嘉權衡了片刻,仔細考慮了張纮的疑問,卻發現自己似乎也給不了張纮明確的答案。自從初平三年在鄴城分別,他和荀彧有三年多時間沒見面了。這三年時間里,荀彧在長安輔佐天子,推行新政,起起落落,現在終于取代了王允,成為朝廷重臣,與天子亦師亦臣,有著常人難及的親密關系。尤其是納弘農王妃唐氏為妾這件事,根本不像是他了解的荀彧做得出來的。

    荀彧變化太大了,讓人不敢相信。

    郭嘉沉吟了良久。“先生,我可以和你講講我認識的荀文若,至于現在的荀文若是不是我認識的荀文若,我不能斷言。真要論起來,與他見面最近的人不是我,而是先生。”

    張纮點點頭。“無妨,你知道多少就說多少,最好是他幼年的經歷。三歲看長,七歲看老,人不管學識才智如何,其行事準則大多和少年有關。知道他的過去,就隱約能知道他的后來,縱有出入也不會太大。”

    郭嘉笑笑。“先生說得有理。這么說來,我更要仔細回憶一下了。文若長我七歲,我記事的時候,他已經十幾歲了,再往前的事,我也是聽說,很多事未必靠得住,比如那傳得甚廣的德星會聚便是謠傳,想來毋須我說明,先生也能看破。”

    張纮無聲地笑了,點點頭。潁川離洛陽近,士人也多,對如何揚名有很多研究,互相提掖就是一個常見的手法。荀家最近幾十年聲名鵲起,一是因為荀家的確出了不少人才,二是荀家是炒作高手,即使在在潁川這個士人群體之中也是出類拔萃的,尤其是和李膺、陳寔之間的互動最為高明。

    郭嘉說的德星會聚就是其中一,說的是陳寔去拜記荀淑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但仔細推敲就知道這件事不靠譜,其中最大的破綻就是荀彧出生時,荀淑已經去世十幾年了,他根本沒機會見到荀彧這個人中龍鳳的孫子。這件事的起源如何,沒有幾個人清楚,但荀彧無疑是受益者。在陳寔和荀淑兩位大名士的加持下,他因為母親出自唐氏的污點因此被人有意無意的忽略了。荀彧把未成年的女兒許給陳群,也許就有報恩的意思。

    這樣的話,郭嘉當然不能說得太明白。即使是敵我雙方,在背后說人陰私也是不合適的。有了這個理由,郭嘉想說什么,不想說什么,張纮都不能勉強。

    得到了張纮的認可,郭嘉講起了荀彧的傳聞、軼事。他雖然和荀彧是同郡,私交也很好,但他對荀彧年輕時的事了解得并不多,很多都是傳聞,是真是假,有的能說得清,比如德星會聚的軼聞,有的就說不清,比如荀彧體有異香的事。有人說他是天生的,有人說他是服了仙人所賜的丹藥,哪個是真的,只有荀彧自己知道。

    “文若的確可能修行過。我這么說有兩個理由:首先他精力過人,記性也好,平時很少看到他讀書,但經史他都很熟,尤其易經。其次就說到這易經了。荀家家傳易學,由神君起,三世研易。荀氏的父輩出任二千石的不少,通權變是荀家的一大特征。”

    “荀家的易學,你接觸過嗎?”

    郭嘉很尷尬。“我經學是半桶水,只知道荀氏易學源自費氏易,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

    張纮笑道:“看來在易這門學問上,你我差不多。沒關系,仲翔是易學大家,回頭問問他這費氏易有什么與眾不同。”

    郭嘉松了一口氣,有點慶幸遇到的是張纮,不是虞翻,虞翻說話絕對不會這么謙虛。他接著往下說。說完了荀彧的軼聞,便說了他與荀彧的交往。他與荀彧交往的時間并不長,仔細數數,也就是兩三年時間,但他們很談得來。在鄴城的時候,因為要不要離開袁紹的事,他還專門和荀彧請教過。

    有了真實見聞,郭嘉的描述變得詳細起來,與荀彧見面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如數家珍。張纮聽得很認真,偶爾會問一兩句,大部分時間都在傾聽。不知不覺,郭嘉便說了很多,等他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嘴巴有點干。

    “多謝奉孝。”張纮說道:“依你之見,荀文若能讓步到什么程度?”

    郭嘉咽了兩口唾沫,潤潤嗓子,很認真的想了想。“我不知道。”他轉頭看著張纮。“先生,他雖然和唐氏是外親,但唐氏畢竟是弘農王妃,這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肯定和天子有關系。至于是天子為了籠絡他,還是他為了取信于天子,這件事就說不清了。就事實而言,這已經不是我熟悉的荀文若能夠做得出來的事。如果一定要我做個判斷,我覺得除了廢立,沒有什么是他不能接受的。所以,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件事的關鍵可能不在他是否同意,而是他能否壓制住反對的聲音。”

    張纮沉默片刻,說道:“所以就這件事而言,我們和他之間并沒有太大的分歧,反而會共同的阻礙。”

    郭嘉想了想,用力的點點頭。“我贊同先生的這個判斷。”
第一千六百三十二章 哀莫大于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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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彪拱著手,站在山坡上,看著坡下熱鬧的工地,眉頭微皺。

    楊修站在一旁,一年多的豫章太守讓他看起來成熟了一些,也結實了不少。與楊彪站在一起,他已經比楊彪高出半頭,唇上一抹胡須修整得一絲不亂,看起來非常精神。袁夫人遠遠地看著,越看越歡喜,笑意抑制不住,從眼角、嘴角流露出來,不時地看袁權一眼,滿意之極。

    袁權面帶微笑,輕聲說道:“姑母,我看你就別回長安了,書院快修好了,明年開春就能招生。在此之前,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呢。德祖也張羅不過來,如果有姑父照應,他也能專心政務。”

    “你以為我不想啊。”袁夫人不滿的瞪了一眼遠處的楊彪。“可他不同意,我總不能讓他獨自回長安。”

    “姑父放不下?”

    “他怎么可能放得下啊。”袁夫人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中斷了話題。

    這一路走來,他們看到了太多的變化。大戰過后,豫州迅速開始恢復,秋收受了一些影響,但總的收成還算不錯,百姓們眉開眼笑,但楊彪卻高興不起來。每到一城,他不是看到被懸掛在城頭示眾的首級,就是遇到被罰作官奴婢的世家子弟。楊彪開始還想營救,但他很快就發現力不從心,救不勝救。再加上豫州與兗州、冀州的形勢差異,讓他心情非常低落,他甚至不想再看,加快速度,徑直來到豫章。

    和楊修見了面,看到年方弱冠的兒子擔任一郡太守,還做得有聲有色,他總算得到了一些安慰。今天楊修領他查看籌建的書院工程,本到為他能高興一點,但現在看來,這個愿望恐怕要落空了。袁夫人與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太清楚他的脾氣了,一看他這神情,就知道他又在想什么。

    對袁權的邀請,她很心動,卻知道絕無可能,至少現在不可能。

    袁權笑道:“姑母也不用急,來日方長,不急在這一時半刻。這樣吧,是不是留下以后再說,你們先在這里住一段時間,來年春天,等天氣暖和了再回去也行,反正消息有驛馬傳送,方便得很,不用你們來回跑。那邊的嶺上有一處溫泉,德祖在那里修了一個小院子,你們可以在那里過冬,每天泡泡溫泉,看看山景,不比回長安受凍好?”

    袁夫人也笑了。“這倒是個好主意。長安又干又冷,我真是不習慣。”她挽著袁權的手,挑挑眉,打趣道:“你留下陪我嗎?你要是留下,我就留下,你要是回去陪你的孫將軍,那我一個人也沒意思。”

    “行,我陪你。”

    “那孫將軍怎么辦?”袁夫人斜睨著袁權,眉眼俏皮。

    “他有人陪,不缺我一個。”袁權笑道:“如果姑父、姑母不咄咄逼人,他也許也會來住幾天。這幾年,他一直沒能好好休息一下,今年終于有機會了。”

    袁夫人瞥了袁權一眼,輕拍了袁權一下,欲言又止。

    楊彪吁了一口氣,直起腰,回頭看看楊修。楊修立刻上前半步。“父親有何指教?”

    “你這書院……”楊彪抬起手,指指遠處的書院工地。“建成之后,準備教些什么?”

    楊修笑笑。“父親想教什么,就教什么。”

    “嗯?”

    “父親不必驚訝。這是我私人籌建的書院,不是郡學,教什么內容不需要別人認可,我自己決定就行了。父親如果愿意來主持,你可以講我楊家的《歐陽尚書》,也可以講別的你感興趣的學問。甚至……”楊修頓了頓,眉梢輕挑。“你如果看不慣新政,也大可以著書立說,鳴鼓而攻之。孫將軍已經公布了印書坊的工藝,我打算在這里也建一個印書坊,屆時你的文章寫好,印行天下,也是一家之言。至于費用,我這個豫章太守的俸祿應該還是供得起的。”

    楊彪吃了一驚。“你說什么?孫伯符公布了印書坊的工藝?”

    楊修點點頭,從懷里掏出一卷文書,遞給楊彪。楊修接過,展開一看,果然是印書坊的工藝流程,有文有圖,一目了然。可楊彪卻更糊涂了。“印書坊獲利甚豐,為什么要公布?”

    “父親精于政務,應該能明白的。”

    楊彪眉心微蹙,略作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利弊。他點點頭。“這的確是一舉多得的德政,真能把書價降下來,能讀書的人就更多了,對教化百姓大為有利。”他低頭看著手中的文卷。“可是,他真能允許反對新政的文章印行天下?”

    “我想是沒什么問題的。當然了,印行天下是一回事,能不能得到別人的支持又是一回事。”

    “你支持嗎?”

    楊修笑笑。“父親作文,我豈敢置喙,但我只能管住我自己的嘴,管不住別人的嘴。父親,這可不是二三知己坐而論道,這文章一旦印行,就要面對天下人的審視,將來還有可能傳諸后世。如今印書方便,可不比以前,到時候就算你想收回來都難,還是慎重一些為好。”

    楊彪沒好氣的瞪了楊修一眼。“聽起來,你以我的文章沒什么信心啊。”

    “豈敢,我也希望父親一篇文章天下知,僅靠著書立說就能自給,不用再受案牘之累。”

    “著書立說又豈是為稻梁謀?”楊彪嘆了一口氣。“如果不能代天地立言,縱使著書千萬言,又有何益?如果只為自身計,何處不能居,非要來這匡廬?”

    楊修拱手請罪。“父親教訓得是,是我失言了,請父親責罰。”

    “罷了。”楊彪甩甩袖子,一聲長嘆。他沉默了一會兒,“孫將軍什么時候能到?”

    “計算時日,已經從江陵出發了,快則兩三日,慢則四五日,就到柴桑了,我要去柴桑迎接,父親你就在這兒住幾天吧。我已經讓人收拾出了一個小院,各種用度齊全,你們不用操心,安心住著就是。我準備了一些書,你閑來無聊,也可以讀書自娛,我最近收集了一些豫章舊事,都是鄉夫野老口耳相傳的故事,其中就有一些和丹朱有關的,你也可以看看。”

    楊彪欲言又止。楊修知道他想說什么,笑著解釋了一句:“禮失求諸野。大亂之后,典籍散失,朝廷也要從民間征書,這些故事雖然不登大雅之堂,真偽摻雜,卻有些相通之處,未嘗沒有真相藏于其中。父親,今文經、古文經,現在都是喪家之犬了,再爭下去,恐怕都不免步百家后塵,湮滅無聞,將來后來說起,未必有這些故事詳實。”

    楊彪一聲長嘆,默默地點了點頭。楊修說得沒錯,孫策不重儒學,不管是古文經還是今文經,他都沒興趣。古文經、今文經爭了幾百年沒分出勝負,現在卻要并肩走向消亡了。

    楊修走回袁夫人、袁權面前,躬身施禮,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袁夫人壓低聲音問道:“你們都說了些什么?你父親情緒可不太好。”

    “哀莫大于心死,他現在的心情好不起來。阿母,我要去柴桑一趟,你這些天多費些心思,多開導開導他,盡可能勸他留在書院,著書立說,把我楊家的學問傳承下去。立德、立功、立言,有件事做,他會想得開些。匡廬景色不錯,早晚出來走走,散散心,對他排解憂思有好處。”

    袁夫人連連點頭,欣喜不已。眼前的楊修不僅看起來沉穩,說話做事也老練多了,和四年前離家時叛若兩人,不動聲色間就為楊彪準備好了退路。有了延續家傳尚書的這個使命,楊彪做出過激行為的可能性大減,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從這種沮喪中緩過來。她感激地看了袁權一眼。這一路上,她和袁權說了很多,知道楊修能有今日和孫策分不開。剛聽說孫策杖責楊修時,她可是氣得肝膽俱裂,后來聽說孫策任命楊修為豫章太守,她才消了一點氣。現在看到楊修這么懂事,她心里對孫策的那點怨氣已經消了大半。

    雖說寵溺,她畢竟出身袁氏,知道楊修是什么脾氣,如果不是孫策下狠手好好修理他一頓,他是不會這么懂事的。她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下不了手,做不到孫策那么狠。當然,這件事不能就這么過去,畢竟兒子是自己的心頭肉,自己都舍不得打,卻被孫策打了,不說道說道,這口氣如何能咽得下去。

    楊修又委托袁權留下陪伴。袁權素來做事周全,又是孫策的寵妾,她出面張羅一些事情,不管是太守府還是南昌令,都要給幾分面子,就算是郡尉賀齊也不能不照應著。

    袁權一口答應。

    ——

    楊修趕到柴桑,幾乎和孫策同時到達。他登上樓船,拜見孫策。

    休息了幾天,孫策精神狀況非常好,看到楊修,他眉開眼笑。楊修沒給他丟臉,有弘農楊家的名望加持,有他本人出類拔萃的辦事能力,他以弱冠之姿將豫章太守做得有聲有色,不僅南昌令許虔對他贊不絕口,就連一向自負的賀齊都對楊修出色的后勤工作表示了認可。

    用楊修為豫章太守,再一次證明了孫策的用人眼光,對安定豫章人心有莫大的益處。不用心急,只要有能力,總會有得到重用的時候,不用在乎什么出身,什么年齡。四世三公也罷,出身寒門也罷,年長也罷,年輕也罷,孫將軍都敢用。有了這樣的心理,豫章的各級官吏心態都安穩了很多,沒有出仕的讀書人也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令尊在哪?”

    楊修也不隱瞞,把情況說了一遍。楊修從冀州、兗州而來,對比幾州的發展趨勢,深知朝廷劣勢明顯,談判的籌碼有限,現在心情很不好,近乎絕望。

    “不會……想不開吧?”孫策說道。他是真有些擔心,楊彪或許有點迂腐,但他個人品德很好,可謂是德高望重,如果逼死了楊彪,即使和他沒什么關系,對他來說也是一個污點。楊彪一死,楊修至少要守孝三年,回了弘農還會不會回來,那可就不好說了。

    “那要看將軍準備怎么談。”

    孫策看看楊修,哈哈一笑。“德祖,你說我該怎么談?”

    楊修早有準備。“將軍,恕我直言,也許大漢之火注定要滅,但如果可能,最好不要滅在你的手上,還是讓他自生自滅的比較好。將軍占據五州,豫州、豫州是天下膏腴之地,青徐雖然損失較大,但經營數年也是富庶之地,更別說江南屯田,百姓襁負而至。雖說是五州,人口已逾天下之半,徐徐圖之,水到渠成,將軍可不取而取,不勝而勝。”

    孫策笑而不語。

    楊修接著說道:“與其逆取,不如順守。外示天下以忠,內收百姓之服,忠可得其賞,服可得其力,將軍然后可以深耕五州,以我之不可勝,待敵之可勝,豈不比四面出擊,師老兵疲為佳?”

    孫策攬著楊修的肩膀,輕輕拍了拍。楊修所說聽起有些保守,卻是萬全之計,和張纮、虞翻等人的說法異曲同功,只不過他畢竟是楊氏子弟,來談判的又是他的父親楊修,他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能做到這一步,說明楊修已經認清形勢,做出了決定,不需要他再費什么口舌了。

    “德祖以為,我能得什么樣的賞?”

    楊修沉默了片刻。“朝廷退居關中,雖說手握幽益涼三州,戶口不足將軍之半,財賦不及將軍三分之一,還能給將軍什么?唯名耳。名正言順的統治五州,這應該是將軍可以爭取的目標。如果再高,對將軍來說是錦上添花,對朝廷來說卻是難以承受之羞辱,逼著朝廷鋌而走險,反而不美。將軍,現在還不是鯨吞之時,只宜蠶食。”

    孫策不置可否。楊修偏保守,他可以參考他的意見,卻不必盲從,別說是楊修,就算是他父親楊彪也未必清楚朝廷究竟想要什么。這件事還是讓張纮去談吧,他們應該會掌握好尺度,盡可能地爭取最大的利益。孫策隨即請來張纮,請他隨楊修去豫章見楊彪,商討條件,他本人暫時不見楊彪,直接去吳縣。等最后談得差不多了,他再與楊彪見面不遲。

    楊修有些意外,卻也覺得這樣比較好。張纮人到中年,做事比較成穩,他先和楊彪見面,就算有什么分歧,也不會鬧得面紅耳赤。
第一千六百三十三章 好德和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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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纮與楊修乘船趕往書院。不到百里,他走了四天。走走停停,中途還下船游覽了半天。彭蠡湖西側便是匡廬,正值深秋,湖光山色,美不勝收。張纮文興大發,正好身邊又是一個文才上佳的楊修,兩人吟詩作賦,詩飲唱和,不亦樂乎。四天后下船時,篋中已有賦四篇,詩十余首。

    在一個傍晚,張纮到達書院。袁權已經安排好了住處,第一時間趕來拜見。對張纮的姍姍來遲,袁權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依禮問了安,詢問了孫策的近況,留下侍候張纮起居的侍女,約好待會兒設宴為張纮接風,便告退了。

    楊修也退了出去,和袁權并肩而行,問起了這些天楊彪的情況。袁權大致說了一遍。這兩天楊彪的情緒起伏不定,既焦慮,又躊躇,本來以為楊修兩天前就能回來,結果一再落空,已經有些急了,待會兒見了面,少不得一頓批評。

    楊修吃了一驚,看看袁權。“多謝姊姊提醒。”

    “你好自為之。”袁權笑道:“不過,姑父是明白人,他知道孰是孰非,不會為難你的。”

    楊修抬起手,抹了抹眉梢。他們回到小院,一起進了門,楊彪正坐在堂上,板著臉,怒氣沖沖。袁夫人坐在一旁,臉色也不太好,見楊修、袁權進來,連忙給楊修使了一個眼色,起身離席,拉著袁權的手說道:“阿權,你陪我出去走走。”

    袁權應了,向楊彪告退。楊彪擺擺手,示意他們自便,狠狠地瞪了楊修一眼。楊修笑笑,從懷中取出謄寫好的詩賦,送到楊彪面前。“父親,你先看看這個。”

    楊彪瞥了一眼,冷笑一聲:“你好自在啊,還有心情吟詩作賦。”

    “父親這些天難道沒有什么吟誦?”

    “我可沒你這閑情逸志。”

    楊修搖搖頭。“父親,這不是閑情逸志,這是交鋒的前奏啊。你看高手對陣之前,是不是都會放松身形,調整呼息?如果一方從容不迫,一方躍躍欲試,不用交兵,勝負已分。父親,你現在這心境可不宜與子綱先生對陣啊。”

    楊彪愣了一下,覺得楊修說得有理,嘴上卻不肯承認。“誰說我心亂了?我只是一向不喜歡這些小道。”

    “這是自然,父親是大臣,關注的輔圣君,致大道,悲春傷秋非父親所好。不過,與子綱先生會面,短兵相接,得失只在只言片語之間,父親亦要小心些。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父親讀讀這些文章,可以略知一些子綱先生的志向,做到心中有數。你們雖然見過面,畢竟是多年以前了,現在有什么變化,還是了解一些的比較好。”

    楊彪有些詫異,盯著楊修看了一會兒,默默地點了點頭。“你說得有理。德祖,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喏。”楊修起身撥了撥燈芯,將油燈調亮了些,又施了一禮,轉身退出,輕輕的帶上了房門。

    楊彪看著楊修忙碌,一言不發,眼神中既有說不出的欣慰,又有一絲失落。等楊修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他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拿起文章讀了起來。

    詩言志,讀書人又志在天下,詩賦即使寫景也會抒發感情,從中可以了解一個人的志向和情操。張纮也不例外,面對這大好風景,看到湖上來往的商船、打漁歸來的漁夫,他感慨萬千,自然的從筆端流淌而出,化作詩句,清新自然而又感情充沛,令人遐想。

    楊彪不喜作文,但他的品鑒能力還是有的,看了張纮的文章,他仿佛看到了張纮看到的場面,感受到了張纮面對大亂之后,繁榮重現的欣喜和感慨,還有一絲絲驕傲。

    這份成功中有他一份心血。

    楊彪反復讀了很久,直到每一個字詞都熟記在心。他放下文卷,起身在屋里緩緩踱步,一邊走一邊捏起拳頭,輕輕敲擊酸痛的腰眼。侍立在一旁的張鈞見狀,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先生,我為你捶捶腰吧。”

    楊彪擺擺手,指指案上的文卷。“伯平,你看看這幾篇詩文。”

    張鈞有點猶豫。“先生,我……不通詩賦。”

    楊彪眉心微蹙,盯著張鈞看了兩眼。“沒有要你品鑒詩賦,只是讓你看看張纮的志向,對照這一個多月的見聞,談談你的想法。”

    張鈞脹紅了臉,露出些許窘迫,拿起文章,站在燈下細讀。楊彪暗自嘆息。張鈞雖是張濟的孫子,但相處這么久,除了一些小聰明,他沒看出張鈞在經學上有什么成就。他原本想把張鈞帶到豫章,交給楊修,讓楊修幫他安排一個事做,現在看來,這個決定不太明智,張鈞幫不上楊修什么忙,說不定反倒連累他。

    如何安排張鈞,已經成了他的一個麻煩。他的父親楊賜與張鈞的祖父張濟是同僚,志同道合,還曾經一起反對黃巾軍,他與張濟也相識,不能看著故人的子孫淪為苦役,但他也的確沒有合適的處理辦法。

    由張鈞又想到楊修,由楊修又想到孫策,由孫策又想到他提拔的那些文武,楊彪忽然說不出的感慨。如果不是天下大亂,張鈞的仕途會一路平坦,超過孫策麾下絕大多數人。張家是細陽世家,有爵位在身,又有帝師之誼,再加上那么多與張濟共過事的朋友,即使張鈞是個庸才,他至少也能舉孝廉,或以質任入仕,做到縣令長沒什么問題。如果人再機靈一點,二千石也不是什么難事。可是亂世一來,這一切都沒了,反倒是太史慈、魯肅那樣的人脫穎而出,手握重兵,坐鎮一方。

    這是好還是壞?

    楊彪越想越多,心情又漸漸焦灼起來,長吁短嘆。張鈞在一旁看得清楚,連大氣都不敢出。

    ——

    孫策到達丹陽郡界,郡丞甘琰帶著掾吏和家屬趕來迎接。

    甘琰和孫策不陌生,代理了幾個月的太守事務之后,他的精氣神更好了,走路帶風,聲帶回響,中氣非常足,到了孫策面前,未語先笑,躬身而拜。

    “久不見將軍,將軍更威武了。”

    孫策微微一笑。“甘君辛苦了。區區郡丞,真是屈才了,我看你完全可以做個真太守。”他已經從虞翻的口中了解到了甘琰的治績,總的來說,雖然算不上出類拔萃,卻也可圈可點。他麾下武將不少,能理政的卻不多,甘琰這樣的就算是人才了。再加上與陶氏兄弟的關系,他當然不能不加以籠絡。

    甘琰喜出望外。甘家也算是丹陽頗有實力的世家,他的從伯做過蒼梧太守,他的從姊嫁給陶謙,陶謙官至徐州牧,還封了侯,他當然也不會滿足于一個郡丞。陳到被孫策調到青州參戰,委任他代理太守,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他做得非常用心,就是希望能讓孫策看到他的能力,如果孫策讓他做個縣令,他就心滿意足了。現在孫策當眾肯定了他成績,而且說他可以做個真太守,遠遠超出了他的期待,他豈能不高興。

    看來這聯姻就是有用啊。陶謙臨死前做的這個決定太英明了。

    甘琰不敢怠慢,先引見了隨行的掾吏,孫策一一寒喧,尤其是與郡學祭酒唐固多說了幾句。

    唐固字子正,年方四十,中等身材,面皮白晳,在一群面色偏黑的官員中比較顯眼。唐固原本不是丹陽人,其先來自沛郡,他的父親唐翔在丹陽做太守,后來就把家安在了句容縣,成了丹陽人。唐家也算是詩書傳家,從六世祖唐林起就是以學問著稱。唐固本人精通儒家經典,由甘琰推薦,陳到任命為他郡學祭酒,他的弟弟唐滂學問也不錯,最近正在外游學。

    孫策詢問了一些情況,諸如郡學有多少學生,有多少是普通百姓家的子弟,房屋是否牢固,飲食、筆墨供應是否充足,用什么教材,諸般事項都一一詢問。教育為本,這是從古到今的統治者都知道的原則,更何況孫策對教育寄予的希望更大,所以特別關心。丹陽文化落后,雖然郡學只能容納兩三百學生就讀,相比于丹陽郡的人口比例實在太少,卻對提升丹陽郡的文化氛圍,發揮潛力有著重大意義。

    孫策是江東人,不管是不是要立都江東,總不希望自己的家鄉是落后之地。要想家鄉人支持自己,總要給家鄉人一點福利,增加教育投資就是一方面。過個幾十年,由這些郡學培養出來的學生大批進入官場,遍布各行各業,他的根基才算真正穩固。

    唐固仔細回答了孫策的問題。做郡學祭酒,不僅能實現了他傳道授業的夢想,還能靠自己的學問養活自己,衣食無憂,有尊嚴的生活,這是他以前不想敢的事。唐家雖然家傳學問不錯,但唐家有一個歷史污點,他的祖先唐林在王莽時做過官,還被封了侯,光武中興后,唐家數代人未能入仕,直到他父親唐翔,多方經營,總算做了一任丹陽太守。即使如此,唐翔也沒能做到任期結束。按照制度,太守做滿三年,就可以任子弟為郎。唐翔沒做滿三年,和唐家歷史上的污點有關,二千石的高官數量有限,別人拿唐家這個短處說事,唐翔有冤都沒地方說去。至于士林,那就更別想了。

    如今唐固得以出任郡學祭酒這樣的清貴之職,他非常滿意,也對孫策充滿了感激。

    見孫策對唐固格外尊敬,甘琰等人紛紛贊嘆孫策尊師重道,造福鄉梓。是真是假且兩說,至少他們都能感覺到孫策對江東諸郡的照顧,能感受到孫策稱霸一方給他們帶來的切實利益。如果孫策能更進一步,鼎立新朝,對江東來說更是一個難得的機遇。

    東南有天子氣,這句話已經傳了很久,如今終于看到了實現的機會。比起孫策,許昭那些人簡直不值一提,也就是山溝溝里稱王稱霸,出了山就是一群流寇,就連本地世家都看不起他們,只把他們當作工具利用,沒人會覺得他們真的會成為天子。

    引薦完緣吏,甘琰迫不及待的將家眷引了過來。他的夫人芮氏,說起來和孫家還有幾分淵源,她的族兄芮祉曾隨孫堅征戰有功,后被孫堅推薦在九江太守,后來又轉吳郡太守,不過做的時間都不長。芮祉前幾年死了,他的兒子芮良如今也隨軍征伐,在沈友麾下,不久前剛因功升為校尉。

    聽了這層關系,孫策笑了,心里卻有點無奈。看來這門親事推是不能推了,那就笑納吧。他打量了一眼站在甘琰、芮氏身后的甘梅,暗自贊了一聲,這白玉美人果然不是說著玩的,皮膚是真白。丹陽人大多膚色偏黑,官宦之家會好一些,可是和中原人比起來還是黑。這和地理有關系,不是人力可以決定的。但甘梅卻出奇的白,即使是和麋蘭、尹姁站在一起依然勝上一籌。十六七歲,正值豆寇年華,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見孫策看過去,甘梅羞澀的低下了頭,躲到了芮氏身后,撥弄著頭發。

    “哈哈,我長得比較嚇人,嚇著令愛了。”孫策自我解嘲道。

    甘琰連忙解釋道:“將軍容貌之美,早就和你的威名一樣傳遍江東,如今江東老少誰不知道孫郎之名?將軍虎威,常人難當,小女又是鄉野之人,沒什么見識,舉止失當,還請將軍見諒。”

    隨甘琰而來的掾吏早就知曉內情,見此情景,連聲附和,有的夸孫策貌美,有的則夸甘梅有神氣。他們大多經常出入甘家,和甘梅并不陌生,不怎么拘謹,丹陽民風本來也開放,說得甘梅面紅耳赤,很不好意思。見眾人沒有停的意思,她忍不住說道:“各位賢君子所言,梅雖女子,亦不敢認同。夫子有言,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將軍身先士卒,安定天下,萬民賴之以安,堪稱有德之人,你們不贊其德,只贊其色,不覺得有失輕重么。”

    眾人尷尬。孫策聽了,卻是歡喜,撫掌而笑。“不料我江東亦有這般奇女子,不讓中原。”
第一千六百三十四章 錯了
策行三國全文閱讀作者:莊不周加入書架
    孫策對甘梅一直沒有太大的興趣。對他來說,這不過是一個禮物而已。因為陶氏兄弟的原因,他不能拒絕,但也說不上太多喜歡。可是聽了甘梅這句話,他有了一些興趣。

    甘梅這句話看似只為自己解圍,但她卻提醒了這些掾吏和鄉紳,孫策的相貌好不好并不重要,他的仁德才是他們應該關注的。以貌著稱未免有失輕佻,提及仁德,品味就完全不同了,尤其是能把孔夫子的那句話活學活用,需要有點政治方面的悟性。

    他不知道眼前這位甘梅是不是名上那位甘皇后,名字對得上,膚白的特征也對得上,但籍貫對不上。不過這不重要了,不管是不是她,反正劉備是沒機會了。劉備在幽州混得如魚得水,想出幽州卻不容易,內有公孫瓚制衡,外有袁譚擋路,他再想進入中原估計要等下輩子了。

    想想就開心。

    孫策在樓船上設宴,招待甘琰一行。按慣例,本來應該由甘琰這個代理太守設宴,為孫策接風,但江南發展不均衡,丹陽郡的富庶地區是東北部的平原,與豫章郡交接之處是一片荒野,除了幾個鄉聚之外,沒什么人煙,要籌備一席酒宴也是不容易的事,所以孫策干脆通知甘琰,讓他不用準備宴席,到郡治再說不遲。

    孫策隨和,正合甘琰等人的脾氣。雖說他們都是接受過教育的人,不是普通百姓,但丹陽的民風本來就不像中原那樣動靜守禮,更加質樸、剽悍,骨子里還有點野蠻。見孫策不講究,他們也就不講究了,有說有笑,開懷暢飲。喝到痛快處,紛紛上前敬酒。

    孫策雖然節制,但好虎架不住群狼,還是喝多了。勉強撐到宴會結束,回到內艙,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什么也不知道了。等第二天醒來,天色已經大亮,艙內外一片寂靜,只聽得槳聲起落,水聲嘩嘩。

    孫策口干舌燥,坐起身來,喊了一聲:“誰在我面?弄點水來喝,渴死我了。”

    角落里一陣亂響,站起來一個人,正是膚白如玉的甘梅。她有點懵懂地轉了兩圈,才找到孫策的方向。“喝水啊,就來,就來。”四下張望,尋找水壺、水杯,好容易找齊,倒了半杯水,托在手里,向前走了兩步,又覺得不對,自言自語道:“水太涼了,我去換壺熱的。”轉身準備出門,“呯”的一聲撞在門上,向外便倒。

    孫策眼疾手快,飛身下床,向前邁了一步,將將托住。甘梅穿得很單薄,只有一身褻衣,腳上趿著鞋,沒有足衣,露出一對白生生的腳。孫策瞥了一眼,看到角落里的大氅,知道甘梅是裹著他的大氅在這兒蹲了一夜,不禁皺起了眉。

    “你怎么會在這里?”

    甘梅面紅耳赤,扶著床邊坐了起來,低著頭。“我……我是將軍的侍妾,自然要侍……侍候將軍。”

    孫策有點懵。他已經答應甘琰納甘梅為妾了嗎?似乎是的,又似乎沒有,他完全沒印象了。昨天真是喝得太多了,兩世為人都沒喝過這么醉。

    “冷嗎?”

    “不……不冷。”

    看著甘梅那樣,孫策哭笑不得,他伸手摸了一下,甘梅的手腳冰涼,怎么可能不冷。他下了床,披上大氅,指指補子。“你睡一會兒吧,我出去轉轉。”

    “我侍候將軍洗漱。”

    “你拉倒吧,站都站不穩了,別一頭栽江里去。”孫策不顧甘梅反對,將她塞進被子,又將被角掖好,這才自己穿上衣服,舉步出艙。他還沒站定,斜對面的艙門開了,尹姁露出半張臉,笑盈盈地看著孫策。“將軍,江東女子如何?”

    孫策莫名其妙,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咧嘴一笑。“非常好,妙不可言。”

    尹姁撇了撇嘴。“是么,怪不得將軍如此忘形,頭不梳,臉不洗就要出艙。”

    孫策一拍額頭,轉身走進尹姁的艙室,尹姁假意拒絕,被孫策攔腰抱起,在她臀上輕輕拍了一記。“妒為七出之一,小心我休了你。”

    尹姁知道孫策好開玩笑,倒也不緊張。“將軍,你這可說錯了,我不服。”

    “怎么不服?”

    “我是妒嫉她年輕,還是妒嫉她貌美了?難道說我嫉妒她生在江東,是將軍的鄉黨?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犯了妒過的可不是我一個人。”

    看著尹姁狡黠的眼神,孫策心中一動,知道自己一句無心之言觸動了太多人的心弦,極易引發矛盾。尹姁、麋蘭會用這種方式表示不滿,其他人卻不會表露出來,但他們會藏在心里,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生根發芽了。

    “說得好,有賞。”

    “賞什么啊?”

    孫策沒有解釋,直接行動,抱著尹姁鉆進被子,三兩下脫掉了剛剛穿上的衣服。身體相貼,尹姁大驚。“將軍,你怎么……你沒有和你那江東鄉黨……”

    “她一個人哪是我的對手。”孫策嘿嘿笑著,將尹姁轉了過來,背對自己,低下頭,吻上了尹姁的脖子。這幾天纏綿下來,他也學了幾式,對尹姁的身體也更加熟悉,只是輕輕親了兩下,尹姁就氣喘吁吁,方寸大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尹姊姊……”麋蘭推門而入,見尹姁趴在床上,孫策跪在她身后,正蓄勢待發,嚇了一跳。孫策也嚇了一跳,見是麋蘭,連忙說道:“蘭兒,快過來,阿姁抖得厲害,我進不去。”

    “且!”麋蘭紅了臉,轉身要走,孫策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拽了過來,摟在懷中,臉湊了過去,故意張開嘴巴。麋蘭聞到濃烈的酒氣,連忙求饒。“將軍,我先去打點水來,侍候你洗漱吧,你這身上的酒味太重了。”

    “你還知道我身上酒味重?”孫策瞪起眼睛。“你們倆倒是自在了,把一個什么也不懂的新人扔在我艙里,我早上起來想喝口熱水都沒有,更別提早餐了。我現在又饑又渴,我很饑渴!”

    想到甘梅忍著滿艙的酒氣在孫策艙里呆了一宿,麋蘭忍著笑,求饒道:“將軍饒命,是我們錯了,我現在就去準備熱水、醒酒茶,以解將軍饑渴。”說完,掙脫孫策的手,閃身出去。尹姁早就笑得渾身發軟,趴在床上,將臉埋在臂彎里。孫策惱羞成怒,伸手撈起尹姁的腰肢,挺槍躍馬,直取要害。

    尹姁一聲驚呼,身體繃直。“將軍,錯了,錯了。”

    “什么錯了?”孫策停住,低頭一看,不禁啞然失笑。看來真是喝多了,余醉未醒,走過無數次的門居然還能走錯。他重整旗鼓,卷土重來,尹姁這才眉頭舒展,淺斟低唱起來。

    ——

    張纮吃完早餐,又在院子里活動了一下身體,直到楊修派人來請,才穿上外衣,戴上冠,跟著來人出了院子,來到堂上。

    楊修在階下候著。見到張纮,拱手施禮,笑臉相迎。“先生睡得好嗎?”

    “好,非常好。”張纮笑道:“溫泉果然能夠消乏,洗個熱水澡,一覺睡到天亮,連夢都沒有做。”

    “子綱好心境,初到此地,居然能一夜安睡。”楊彪拱著手,從側門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張鈞。

    張纮轉身施禮。“見過楊公。”

    楊彪很莊重地還禮。“子綱,你我雖是舊相識,但現在你是孫將軍的使者,我是朝廷的使者,你不必如此。你若是愿意,稱我一聲文先吧。”

    張纮笑笑。“恭敬不如從命。”他打量了楊彪片刻。“文先兄臉色不佳,是憂心國事,還是水土不服?”

    “兼而有之。”

    張纮笑得更加燦爛。“恕我愚鈍,我不太理解文先兄為何擔憂,是百姓不安,還是叛亂未平?就算有該擔憂的事,也是在長安詔獄之中,不是州郡吧?”

    楊彪目光一閃,意味深長地看了張纮一眼。張纮這句話含義太多了,實際上是給這次談判定一個基調。除非朝廷不配合,否則孫策不會撕破臉,但如果朝廷不識相,那就怪不得孫策翻臉。郭異等人還在詔獄里,袁紹矯詔的事還沒有塵埃落定,朝廷想取得袁譚的支持,就不能追究袁紹,但不追究袁紹矯詔,必然要付出足夠的代價,讓孫策保持沉默,否則孫策揪住袁紹的事不放,最后只能撕破臉。

    “子綱,豫州百姓雖安,但冀兗卻不容樂觀,司隸情況更是嚴重,我如何能安睡?至于塞外,情形更是嚴峻。北有鮮卑、烏桓,西有羌,他們都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入侵中原,一旦這些胡騎進入中原,不僅司隸、冀兗會遭殃,豫州也難逃一劫。子綱身為孫將軍長史,當然不用考慮那么多,我從長安而來,不能不著眼于大局。子綱,你在洛陽時,應該聽過鮮卑大王檀石槐的事吧?斯時大漢尚能維持,只是東南時常民亂,已經讓撮爾蠻夷輕視,如今情形,難道比當初更好嗎?”

    張纮笑笑。“外夷不過是疥癬之疾,不足掛齒。當初漢朝初立,高祖亦曾被困馬邑,如今匈奴安在?”

    “若非孝武帝行推恩令,削藩集權,如何能以全國之力橫行漠北,驅逐匈奴?”

    “文先兄,你錯了。”張纮搖搖頭,一字一句地說道:“孝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奪外朝相權,集于內朝,雖然拓境萬里,驅逐匈奴,但這只是飲鴆止渴,雖得一時之利,卻遺禍無窮,如今之局面正是當年種下的禍根。如果不除此病根,縱使再驅逐蠻夷幾次也無濟于事,總有一天會病入膏肓,別說邊境不寧,就連這中原腹地恐怕都難逃一劫,整個神州都會有陸沉之災。”

    楊彪驚訝不已。他沒想到張纮會拋出這樣的觀點,矛頭直指漢武帝的政策,而且聽起來對獨尊儒術極其不滿,將其與奪相權并列。整個漢代,對漢武帝的責難不絕如縷,但批評漢武帝大多集中在他的窮兵黷武、與民爭利上,從來沒有人指責他獨尊儒術。

    楊彪對此很震驚。就算孫策重尚武之風,提倡工商,與儒生也常有沖突,但他也沒有把儒學列作目標。身為儒生,張纮怎么會有這樣的看法?

    “子綱,你覺得諸子百家能和儒門相提并論?”

    張纮看看楊彪,又看看站在一旁的楊修,露出自信的微笑。他撫著胡須,淡淡地說道:“文先兄,你說的儒門是夫子所創的儒門,還是董仲舒所創的儒門?”

    楊彪一時語塞,沉吟著沒有說話。他知道張纮學問好,對儒門的弊端非常清楚,他還學過《歐陽尚書》,當初他們還為此探討過一些問題,但張纮一直沒有入仕,他不是沒有機會,大將軍何進、司空荀爽都曾想辟他為掾屬,是他不肯接受。如今他卻主動為孫策效勞,此刻又作為孫策的使者來和他談判,一開口就直指漢武帝獨尊儒術的政策,必是有備而來。如果輕易作答,很容易落入他的陷阱。

    “敢問子綱二者之別。”

    “不敢,敢呈陋見,與文先兄切磋。”張纮謙虛了一句。“若是說夫子之儒門,那自然非諸子可比,能與夫子比肩者唯有老子,但老子傳承不一,楊朱、莊子大異旨趣,又有刑名之術,駁雜不純,也不能與儒門相提并論。則于墨法,有術無道,亦不足道論,綜而言之,儒門自然是最佳。”

    楊彪微微頜首,表示同意張纮的意見。同為儒生,對孔子的推崇自然不用說。只不過張纮只稱孔子為夫子,而不稱為圣人,這已經有些不同。

    張纮接著說道:“但董仲舒之儒與夫子之儒名同而實異,其異者有三:時異,經異,道異。時異者,三代之時,無皇帝之制,天子是天下共主,但諸侯有其國,大夫有其家,君臣以禮而是不以法,天子不得擅誅大臣。董仲舒時,皇帝治天下,高皇帝誅殺諸侯,孝景帝誅周亞夫,視大臣如寇仇;經異者,夫子整理六經,六經各一,無有異議,董仲舒時則不然,各家經傳不一,僅《春秋》便有公羊、谷梁、左氏之別,董仲舒所本者唯公羊春秋而已,公羊春秋者,公羊氏之春秋也,非夫子之春秋也;道異者,夫子罕言天命,董仲舒則引陰陽入儒,好言天命,言之鑿鑿。他難道比夫子更高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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