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滄瀾河上,隨著延綿不斷的大雪停下,朝陽初升,河面上的堅冰也漸漸水消瓦解,像是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冰化了,沿河的漁夫們也紛紛駕起漁船,趁著這難得的好天氣,在河中下網。
大河下的魚兒,因為河面堅冰存在的原因,也已經在渾濁缺氧的河水里憋了好久。
不時能夠看到一兩條銀色的魚兒或是冒頭,或是躍出水面,貪婪的呼吸著水面之上的新鮮空氣。
“大公子,穿過這片蘆葦蕩,就到那牛首村了。”
船艙里,趙四的大嗓門響了起來。
趙廷身穿一身白袍,背著雙手站在船頭,沒有說話,心下卻是在思考著其他的事情。
按照姜如海的信上所說,這牛首村所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過詭異,這也深深的引起了趙廷的興趣。
是以,今日天氣剛剛好轉了些,他便帶著趙四,一路駕船,沿著滄瀾大河順流而下,尋訪這個詭異的村子。
這時候另一邊船頭,正在劃槳的老船家也皺眉開口了,聲音暗啞:“說起牛首村,老頭子我好像已經很久沒見到牛首村的漁船出現在大江上了。”
“也不知他們這么久不打漁,吃什么?”
這兩句話說的趙廷心里微微一動,轉過身來問那胡子花白的老船家,道:“老伯,我聽你說,很久沒見到牛首村的漁船了,這很久,是多久?”
那老船家見趙廷問話,不敢怠慢,停下了手中劃槳的動作,細細想了一會兒,才道:“回稟公子,老身常年在這大江上渡人,一天也不會歇息,嗯……上次見到牛首村的漁船,好像是月前的事兒了。”
“月前?”趙廷輕輕重復了一遍,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
漁船慢慢的停在了一處淺灘碼頭,這碼頭的地界上,立著一塊方正的青色石碑,碑上寫著三個嚴謹工整的黑色大字。
“牛首村”!
“趙公子,牛首村已經到了。”老船家系好船釘,這才轉進船艙里來,提醒了趙廷一聲。
趙廷聞言站起身來,推開船艙外掛著的布簾走了出去。
就躲在船艙里一會兒功夫,天色居然陰了下去,陰的像是能滴出水來。
離碼頭不足百米處的谷地上,一片建筑結構四四方方的,土石墻筑成的村落群立于此處。
這些土墻大都建的十分低矮,要說用來防賊,那恐怕是有些力不從心。
立于船頭遠遠的觀察了片刻,趙廷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
這個奇怪的現象就是,這大白天的,這個眼看著能居住百十個人的小村落居然沒有一絲聲音傳出。
村莊的主街上,此時也是未曾見到一條人影,靜悄悄的,靜的有些嚇人。
“這村里的村民呢?”
趙廷轉頭問那老船家。
老船家也是一臉奇怪的搖了搖頭,道:“老身也不知,興許是天氣太冷,躲在屋里頭睡覺呢吧。”
大白天,睡覺?
這就有些有趣了啊!
他正思索著,
突然,
“臥槽!”只見方才還在船艙里的趙四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了出來,正一臉驚恐的指著村口一扇灰白的石墻下的那口枯井,鬼叫道:“你們……你們看到沒,那井邊剛剛有一條黑影閃了過去。”
“黑影?”老船家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哪有什么黑影?”
“真的,那黑影剛剛還在,”趙四見老船家質疑他,頓時臉色漲紅,信誓旦旦的保證道,“公子,你信我,剛剛真的有條黑影,從那口井邊閃了過去,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
趙廷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嗯,我信你,你先冷靜一下。”
“我……”
“好啦,四兒,”趙廷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打算進村看一看,你就和這位老伯留在船上,等我回來吧。”
“哦,對了,我可能會在這牛首村里住上一夜,你記住,無論發生了什么情況,你都不要進村,守在這里等我回來就好。”
聽到趙廷這話,趙四頓時急了,道:“公子,這村子明顯有些古怪,小人怎能讓您只身犯險?”
“聽話,”趙廷的語氣加重了幾分,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等我回來。”
說著他便收起袍角,輕輕一躍,踏在了岸上。
上岸之后,趙廷轉過身,微笑著朝趙四和那位老船家揮了揮手,而后攥緊了袖中的龍牙,慢步朝著村口走去。
……
之所以不帶趙四一起進村,趙廷自然是有他的理由。
一是他也不清楚這次進村要面對的是什么東西,他有龍牙防身,趙四可沒有。
二是趙四的膽子太小了,光是一條子虛烏有的黑影便能讓他失態,更別提要是讓他親眼看到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那他豈不是要當場崩潰了?帶著他,無異于帶著一個拖油瓶,而且是在關鍵時刻足以致命的“拖油瓶”。
一邊思索著,趙廷已經由村口踏入了牛首村。
這村莊里,此時當真是家家戶戶屋門緊閉。
大白天的,倒弄得像是防賊一樣。
走過村口的兩戶人家,趙廷在第三戶人家門前停了上來。
兩扇桐油木制成的黑色大門緊緊閉合,門前還遺落了一張暗紅色的藤絲漁網,漁網上破了一個碗口大小的洞,眼看著是用不成了。
趙廷俯身,撿起了這張破爛的漁網,順勢抖了抖漁網上堆積的冰碴子。
從這些已經連在了一起的冰碴來看,這張漁網丟在這里無人問津的時日顯然不短。
可是,這漁網擺在這戶人家門前這么久,其上竟連個腳印都沒有。
這讓趙廷不禁想到了一個問題,這間屋子里居住的村民,去哪了?
總不能是一個冬天都躲在屋子里沒出來過吧?
事情還真是越發撲朔迷離了。
正當趙廷絞盡腦汁思考著的時候,他身后的巷子里,突然有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趙廷猛地回頭,察看了四周,卻是一無所獲,這讓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就在方才進村的時候,他便有一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仿佛有個人一直躲在暗中偷窺自己。
他原以為是錯覺,沒有在意。如今看來,倒是真的被某個東西盯上了。
“喜歡玩偷窺?”趙廷微微一笑,大踏步的走進了身后的小巷子。
……
小巷中。
一道土黃色的矮墻下。
“還沒到晚上,那些『東西』應該還沒醒。”土墻下,一個看著比乞丐還要落魄三分的中年男子正蹲在那里低聲自言自語著,男子瘦削的臉龐黑兮兮的,渾身散發著一股難言的惡臭。
“嗯……我再多扮上幾次“鬼”吧,希望能將這個貿然闖入村里的少年人嚇退,”說著中年男子的表情變得有些悲苦,“反正都已經這樣了,活著也是無趣,能救一條命便是一條。”
他正自言自語著,突然,他的肩膀上微微一沉,似是有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
反應過來之后,中年男子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一片,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牙齒也在不規律的打著顫兒,一副極為恐懼的神態。
正當這“乞丐”中年男子雙眼緊閉,腦海里胡思亂想著的時候,身后卻是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好,我想問一下,你是這牛首村里的村民嗎?”
“……”
隨著這道聲音響起,中年男子原本緊繃著的臉一點一點的垮了下來。
他轉過頭,只見一位少年公子正站在他身后,笑吟吟的看著他。
這公子頭戴一頂翠玉冠,白袍勝雪,生的儀表堂堂,豐神俊朗,看的中年男子不禁愣了片刻。
過了片刻,中年男子這才想起了自己原來的目的,站起身,壓低聲音急切道:“少年人,你委實不該來這里的,快些退出村去吧。”
“再晚就來不及了……快。”
說著中年男子抬頭望了一眼天色,臉上的神色更加急切了幾分,道:“快跟我走,我帶你出村。”
趙廷仔細的觀察了這中年男子片刻,確定了他確實是個正常人之后,便放下心來,道:“大叔,小生是臨山縣府城人,今日路過貴寶地,眼見天色已晚,不便行船,這才想要在此借宿一夜。”
“大叔為何急著趕人呢?您放心,該給的銀錢我一分都不會少了您的。”
那中年男子聽說他要“留宿”,頓時更急了,一邊推搡著他往外走,一邊道:“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趕緊走,這里不歡迎你……”
“咳……”兩人正拉扯著,巷外突然傳來了一聲蒼老的咳嗽聲,緊接著,一個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牛鐵,遠來是客,哪有將客人往外趕的道理呢?”
“完了……”聽到這個聲音,中年男子立時面白如紙,連拉扯著趙廷的那只左手都不由得顫抖了起來。
趙廷也聞聲看去,只見一個身材瘦削,個子矮小的山羊胡老者正站在巷口,他穿著一身灰色長衫,那張滿是褶皺和尸斑的暗黃色老臉上,正掛著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僵硬笑容。
那一雙渾濁的老眼此時正緊緊的盯著趙廷,眼中含著一絲奇怪的渴望,像是,在打量著自己的食物。
趙廷正想開口,那山羊胡老者卻又道:“老朽李槐,是牛首村的村正。”
“方才老朽聽公子說,想要在村中借宿一晚,沒問題,完全沒問題。”
“額……”趙廷疑惑地眨了眨眼,道:“真的可以嗎?”
山羊胡老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當然,公子切莫聽此人胡言亂語。”
“此人名為牛鐵,早在月前不知何故,突然瘋掉了!現在已經淪落到連他自己的爹媽都不認識了,說來倒也挺可憐的。”
“哦,”趙廷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啊!我就說呢。”
山羊胡老者僵硬的扯出了一個笑容后,卻忽而趁著趙廷沒有注意,轉頭狠狠地瞪了那名為“牛鐵”的瘋漢一眼,那一剎那間,他的那雙渾濁老眼中透出的惡毒之色,竟是濃郁到化都化不開。
牛鐵被這幾欲吃人的目光一瞪,頓時恐懼的渾身戰栗,面色發白的閉上了嘴唇。
“公子,請隨老朽來吧,老朽家里正好有兩間上等的廂房,都是提前布置好,專門為了迎接貴客的。”
山羊胡老者緊緊盯著趙廷,神色殷切,微微泛白的嘴唇一張一合的翕動著,向趙廷發出了邀請。
“好啊,那在下就多謝……”
趙廷嘴里的話還沒說完,那牛鐵卻猛地站了起來,臉上帶著一股視死如歸之色。他狠狠的推搡了山羊胡老者一把,似是爆發出了全身的力氣,將山羊胡老者一下子推得撞到了巷子邊的土墻上,同時聲嘶力竭的哭喊道:“臥槽你麻勒戈壁,老子跟你拼了,少年娃,快跑啊……”
“快跑……”
聲音尖銳悲切,撕破了這座小村莊的寧靜。
“這……”趙廷撓了撓頭,似是對牛鐵的突然“爆發”有些疑惑,“李村正,這是啥情況?”
山羊胡老者方才對牛鐵并沒有防備,被他陡然偷襲之下,這才不慎中招。
反應過來之后,他若無其事的拍了拍衣裳,站直身體,完全看不出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應有的衰弱感。
“不礙事,不礙事,咳,咳……”山羊胡老者擺擺手,咳嗽了兩聲,“定是這“牛鐵”又犯瘋病了。”
“牛有德,還不把你兒子帶回去好好管教管教?在客人面前怎能如此失禮?”
他這句話一出口,從巷口的墻角處突然躥出了一個穿著灰藍色布襖的老者,這老者從相貌上來看,比這山羊胡老者要年輕一些。
只是,其雙目無神,行走間動作神態僵硬無比,整個人看起來沒有一絲生氣!要不是他這么猛然一動,趙廷還真是沒有發現,墻角竟然藏了個人。
這貌似“傀儡”的牛有德步伐僵硬緩慢的走了過來,伸出兩只枯瘦的手臂猛地抱住了牛鐵。
這兩只手臂看似瘦弱,但其中蘊含的力量竟極為驚人,即使那中年漢子牛鐵使出渾身解數奮力掙扎,也無法脫離這雙手臂的桎梏。
“鬼東西,放開我啊,臥槽你麻……”牛鐵一邊破口大罵,一邊被那“牛有德”拖行著越走越遠,“你們這些鬼東西,到底把我爹娘藏到何處去了?”
聲音漸漸微弱了下來。
“這牛鐵腦子有問題,他說的話,公子一個字都別相信。”山羊胡老者一臉假笑,對趙廷解釋道。
“請吧,公子!”
山羊胡老者看似在客氣的邀請趙廷,實則腳下已經微微挪動了幾步,堵死了趙廷的出路。
趙廷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之后,不動聲色的走出了小巷。
雖然沒有回頭看,但趙廷明顯能感覺得到,身后山羊胡老者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盯著自己,不曾有片刻松懈。
待二人出了小巷子,順著主街拐入了村莊的另一條長街后,那山羊胡老者才忽而出聲道:“公子,前面那戶就是老朽家了。”
被他一提醒,趙廷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抬頭往前看去,只見前面有一處占地約有一兩畝、用灰色石墻圍城的院落,兩扇朱紅色的大門半敞著,門前還立著兩尊白巖雕成的微型石獅子,看上去倒有幾分氣派。
至少,在這大都是由土墻圍成的房屋群中,格外顯眼。
趙廷隨意的看了兩眼后,沉默不語,同山羊胡老者一起走進門去。
這間院落雖然遠不如趙府府邸來的寬闊,院內的布置、景色也都相差甚遠,但好歹是比村里的其他房屋強上太多了。
待趙廷在內院的迎客堂中坐下后,山羊胡老者很快便沏了兩盞冒著清氣的熱茶,送了上來。
“公子,先喝口茶吧。”
雖然是在端茶上桌,但山羊胡老者的那雙昏黃老眼從始至終都不離趙廷,枯木般的僵硬老臉上掛著一絲詭異微笑。
他看趙廷的目光太過專注,以至于連握在茶杯邊緣的大拇指伸進了滾燙的茶水中都未曾察覺,這也看的趙廷一陣反胃。
別說他已經知道這山羊胡老者不是個什么好東西,就算他不知道,見了眼前這惡心的一幕,這茶水也是沒法下肚了。
“多謝李村正好意,”趙廷強忍不適,擺擺手,“只是小生現下還不是很口渴,等一會兒再喝吧。”
見他拒絕喝茶,山羊胡老者倒也沒有再堅持,而是順勢坐在了他身旁的暗紅色八仙椅上。
“咳,公子,容老朽多問一句,公子是何方人氏啊?”
趙廷拱手回道:“小生是臨山縣府城人,今日路過貴村時天色已晚,眼見天黑之前是到不了府城了,這才迫不得已前來叨擾一夜,還望見諒。”
“誒,公子客氣了,”山羊胡老者笑道,“誰出門在外還能不遇上兩個難處呢?再說了,我們牛首村可是很久都沒有外來客了,正需要公子這樣的新鮮血液呢。”
無論是說話,還是微笑,山羊胡老者的目光都是片刻不離趙廷的臉,像是在看什么稀世寶物一樣。
方才在街上的時候還好一點,現在一進屋子,他眼中的那股貪婪和惡意簡直都快要掩飾不住了。
這也讓趙廷有些無語,眼看著這山羊胡老者的哈喇子都快從嘴里流下來了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咳嗽了一聲,提醒道:“李村正,您一直看著我作甚?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啊?”被趙廷這么猛然一問,山羊胡老者頓覺有些尷尬,他沒想到趙廷居然發現了他的小動作,“我……額,不,老朽有嗎?”
趙廷一臉認真地點了點頭,道:“有的,村正。小生也曾隨祖上學過幾年醫術,算是略有所得。我觀您方才有些神志不清、嘴歪眼斜,這……這似乎是癲癇早期的并發癥狀啊!”
“這病可拖不得,需要盡早診治啊村正。”
“……”
見那山羊胡老者“沉默不語”,似乎是不想說話,趙廷又苦口婆心的勸誡道:“這樣吧李村正,對“癲癇”之癥的診治,小生倒也頗有幾分心得。這病啊,需要先開顱,找出病因,再對癥下藥。”
“不妨就讓小生來幫您吧。”
聽到面前這人一言不合,居然就想開自己的“顱”,山羊胡老者也被嚇了一跳,隨后連連擺手,僵硬的老臉上費力擠出一絲和善的微笑,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覺得我沒病!”
“哦,那好吧。”見山羊胡老者拒絕的態度十分堅決,趙廷也不好再多勸。
兩人這便沉默了下來。
過了片刻,趙廷又開口問道:“李村正,敢問,小生晚上要住在何處?”
“額……”被趙廷一提醒,山羊胡老者這才想起來還要給他安排住處,“嗯……公子稍等片刻,老朽已經吩咐下去了。”
剛剛這山羊胡老者慌得一批,自稱從“老朽”變成了“我”,現在冷靜下來后,又改了回來,著實是有些滑稽。
……
趙廷拒絕了山羊胡老者的晚飯邀請后,山羊胡老者也沒強求,而是叫來了一個面相與其有幾分相似的中年男子引著趙廷去了西邊的廂房入住。
這中年男子面無表情,眼神呆滯,肢體動作僵硬的似個木偶,跟那小巷中的“牛有德”簡直一模一樣。
趙廷試探了兩句后,見這中年男子毫無反應,心下便也有了數。
他踏進廂房,拿起屋內暗黃色木桌上的火折子,點燃了嵌在墻壁里,燭臺架上的蠟燭。
蠟燭一著,屋內頓時變得通亮起來。
借著昏黃色的火光,趙廷開始觀察起了這間廂房里擺放的物件兒。
屋子中央,那張暗黃色的矮腳木桌上,堆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顯然這間房間很久都沒人進來過了。
左手處放著一個有些褪色的亮銀銅盆,里面還盛著一底的水,大概是放在這里的時間有些長了,盆中的水看上去有些渾濁。
除此之外,似乎也看不出其他的東西了。
趙廷轉過身,挨著床邊坐下,細細的思考了起來。
根據進村后的所見所聞,他初步判斷,牛首村的人似乎都被這詭異的山羊胡老者,用某種神秘手段變成了“傀儡”。
這也是他為什么在村子里轉悠了許久卻連一個人影都沒發現的緣故了。
只是,這種神秘手段是什么,趙廷暫時還不得而知。
他不辭辛勞的從臨山縣大老遠趕到這鳥不拉屎的牛首村,就是想抓個“鬼”回去研究研究,從而得出“鬼神”們的力量到底來源于何處!
結果他也沒想到,這山羊胡老者竟然如此能忍,到了現在還在與他虛與委蛇,遲遲不肯動手。
不動手,便不會露出馬腳。不露出“馬腳”,趙廷便無從得知,這山羊胡老者到底是怎么將一個個活生生的村民變成僵尸般的“傀儡”的。
哦,還有那個瘋漢“牛鐵”,雖然趙廷不知道他是因為什么原因而幸存了下來,但是有一點趙廷清楚,那就是,對于牛首村這一個月來發生的怪事兒,“牛鐵”這個當事人應該知道些什么。
可惜趙廷也不能當面問他,否則若是被那詭異的山羊胡老者發現,定會懷疑趙廷此行的目的。
趙廷并不想還沒抓到“鬼”自己倒先露了破綻,這也是他為什么一直在山羊胡老者面前裝傻充愣的原因。
……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黑的嚴實,月亮被厚厚的云層遮住,透不出一絲光亮。
當真是伸手不見五指。
西廂房。
趙廷正百無聊賴的躺在床榻上,看著頭頂的紅木房梁,若有所思。
自從吃過了自己隨身攜帶的干糧,填飽肚子之后,趙廷便一直在默默等待著,等待山羊胡老者動手。
“哎,這老鬼到底何時動手啊?我真是服了。”
趙廷有些無奈,在床上翻了個身子。
“咦?”
這一翻身,借著屋內昏黃的燈光,他才發現,自己的廂房外,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瘦削的黑影,黑影似是緊貼著廂房的木門,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不曾發出半絲聲音。
若不是趙廷這忽然一轉身,還真是發現不了這道黑影的存在。
“又玩兒偷窺?”趙廷翻了個白眼,從床上坐起身來,“這家伙也不知站在這里偷窺多久了……”
他心里藏著事兒,因此上床時本就衣衫未解,連腳上的靴子也沒脫掉。
此時發現有人偷窺,他并不挑破,而是躡手躡腳的站起來,走到了房門邊,低下頭從兩扇門的縫隙里朝外看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表情呆滯的僵硬人臉。
人臉上,那雙黑色的眼珠子里沒有半分神采。
正是那先前為趙廷引路的“傀儡”中年男子!
只見他此時正站的筆直,一張毫無生氣的臉緊貼著門縫,都快要與趙廷的臉挨在一起了。眼珠子一眨不眨,似是在瞪著趙廷。
趙廷朝外看了一眼,見門外的人是那“傀儡”中年男子后,便收回了目光。
“這老鬼果然是不放心我,竟然還安排了一個“傀儡”守門,看來……是吃定我了!”他心下暗道。
如此一想,他倒也不急了,轉身又重新坐回了床上。
反正那“老鬼”遲早要來。
趙廷怕的,不是不知道“老鬼”什么時候來,而是“老鬼”不來。
因為若是不來的話,他研究誰去?
隨著時間慢慢流失,墻壁上燭臺里的蠟燭,也在一點一點的燃燒著,消耗著。
火光忽明忽暗,將趙廷的影子映在了另一邊的墻壁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
突然,
墻壁上像是流水一般,緩緩滲出了另一道影子,影子的顏色由淺至深,不過片刻便凝實了起來,從形狀上來看,像是一個人,正如壁虎一般,姿勢詭異的趴在墻上。
可是再環顧屋內四周,除了趙廷之外,哪里還有什么其他人?
也就是說,這道詭異的黑影竟是沒有實體映照,憑空出現的!
當真怪異瘆人。
“咦,怎么突然這么冷?”
趙廷喃喃夢囈了一句后,裹緊了被子。
聽到趙廷突然出聲說話,墻上那道詭異的人型黑影猛地轉過了頭,看向這邊。
凝視了趙廷一陣,發現他再無動作后,黑影才重新扭過頭,趴在墻上手腳并用的靠近了趙廷的影子。
慢慢的,慢慢的……
黑影不知不覺間已經爬到了趙廷的影子身邊。
只見它迫不及待的伸長如蛇一般的脖頸,張開大口朝著趙廷的影子身上咬去。
“咯……咯,”
靜謐的房間里立時響起了一陣令人牙酸的咀嚼聲,像是野獸在啃食骨頭。
“咯……咯嘣……”
黑影正吃得開心,吃得大快朵頤的時候,
墻壁上,趙廷的影子突然動了,影子的主人猛地站了起來,靠近了這邊墻壁,墻壁上的影子迅速放大了幾倍不止。
與此同時,一道聲音在房間里響了起來。
“你在干什么?”
墻上的黑影受驚,迅速將頭詭異的旋轉了一百八十度,看向其身后。
只見剛才還睡在床上說夢話的趙廷,此時已經出現了它身后。而且咧著嘴,露出一口細密的白牙,目光正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它。
“我……不,老朽……”
這黑影著實被趙廷嚇到了,說起話來都變的有些語無倫次。
趙廷微微一笑,道:“你先冷靜一下,別害怕!讓我猜猜,是不是吃光了我的影子,我就會變成你的傀儡?”
“你……你怎么知道?”
趙廷不露聲色的將手心里的小銅鏡收進了袖中,道:“因為,你一進來我就發現了啊!”
“你不會真以為,我是個傻子吧?”
黑影沉默了,似乎是覺得自己受到了來自智商上的壓制。
過了半晌,它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口氣一變,對趙廷惡狠狠地道:“發現了又如何?我照樣能吃掉你的影子,將你化作『尸傀』!”
“你一個兩腳羊,能攔得住我……”
黑影的話還沒說完,趙廷便飛起一腳,踹翻了南面墻壁上的燭臺。
蠟燭掉在地板上,熄滅了!
房間里猛地黑了下來,伸手不見五指。
原本映在墻壁上的,趙廷的巨大影子,也頓時沒了!
“啥,”趙廷好像沒有聽清,“你剛剛說什么?”
“我……”
黑影再一次沉默了。
趙廷邪魅一笑,從袖里掏出了那枚已經變得有些灼熱燙手的匕首裝龍牙,走近了墻壁。
“別動,讓我試試能不能把你從墻上摳下來!”
“……”
“呀,居然沒效果,”趙廷有些詫異的收回了龍牙。
剛剛他想嘗試用龍牙將這條詭異的黑影給摳下來,打包帶回家。
誰料嘗試后才發現,龍牙對這道黑影居然造不成任何傷害。
難道是因為,這黑影是虛體的緣故嗎?
這時,墻上那道已經隱沒在了黑暗中的“影子鬼”也反應了過來,聲嘶力竭的吼叫道:“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這個惡人!”
聽著它不甘的怒吼里透出的信息量,趙廷不由托著下巴沉思了起來。
放它出去?
聽這“影子鬼”話里話外的意思,顯然是剛剛燭光熄滅后,它被困在了黑暗中!
難道說,只有在有光的地方,它才能現形害人?
嗯,這倒是跟上次那個“水鬼”有異曲同工之處。
那“水鬼”是拼命的想將他勾引去水邊,顯然水邊才是它的主場。
這“影子鬼”也一樣,沒了光便跟無頭蒼蠅一樣,竟然被困住了。
看來,鬼也不是無法對付啊!
只是他現在雖然困住了這只“影子鬼”,但卻沒法傷到它,甚至連接觸都接觸不到。
這倒是個問題啊!
……
被困在墻里的“影子鬼”此時還在不斷的咒罵著他,語氣惡毒。
“我警告你,趕緊放我出去,否則我一脫困必殺你全家!”
“*********”
趙廷搖了搖頭,沒有理會它,而是走到門前拉開了廂房的房門。
果然,如他所料。
門前那個方才還瞪著眼睛,看守他的“傀儡”中年男子,在“影子鬼”被困住后,像是失去了控制,此時已經渾身僵硬的倒在了地上。
由于天色太黑看不到一絲光亮,趙廷只好蹲下身子摸索了一陣,這才探到了中年男子的鼻梁下。
“哎,”他嘆了口氣,收回手,“果然是沒氣了。”
之前這“影子鬼”叫囂著要將趙廷變成它的“尸傀”的時候,趙廷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因為“尸傀”二字從字面意思來看,顯然是說,這些“傀儡”村民們在變成傀儡前,其實早就已經死了。
此刻再看到廂房外中年男子的異狀,趙廷心里哪還能不明白,這牛首村,實則早就已經變成了一個“死村”!
百十條無辜的生命啊。
一想到此,他嘆了口氣,站起來關上了廂房的兩扇門,而后大步朝院外走去。
身后的屋子里,那條“影子鬼”還在不斷吼叫著。
“放我出去啊,行行好吧,只要你放我出去,我就不殺你全家了。”
“你別走啊,喂,別走啊……”
……
走出西院后,趙廷徑直來到了山羊胡老者,哦,也就是那“李村正”所居住的后院。
后院正對著院門的東廂房內,兩扇暗黃色的木門半敞著,房間里的油燈此時還亮著,照的門外的臺階上一片昏黃。
趙廷三兩步間便走進了東廂房內。
只見一張正對著房門的赤紅色高腳椅子上,那位山羊胡老者正半靠在上面,面色鐵青,腦袋和手臂皆是無力的低垂了下來。
稍稍走近些還能聞到一股尸體腐爛的惡臭味,從其體內傳了出來。
果然,也是死去多時了。
看到這一幕,趙廷便更加肯定了,自己傍晚時分見到的那個“山羊胡老者”,明顯就是“影子鬼”吃掉了真正的“李村正”的影子,上了他的身,所以才會看起來如此詭異古怪。
如今“影子鬼”離了“李村正”的身體,李村正的身軀便立刻發臭腐爛了起來。
只在這間東廂房里待了片刻,趙廷便覺得屋內的氣味有些惡臭難耐,令他頭昏腦漲的。
因此他只好又退了出來。
院外此時漆黑一片,能見度極低,顯然是到了夜半時分,離天亮應該還有一段時間。
“這條“影子鬼”該怎么辦呢?”趙廷站在屋外思索了起來,“嗯……先去找那個牛鐵吧,失去了“影子鬼”的控制,那些村民傀儡們此時應該都已經死了,想來牛鐵也應該脫困了才對。”
如此一想,他也不墨跡,摸著黑便走出了李村正家。
剛剛打開外院那兩扇朱紅色的大門,便有一道黑影從門外的那尊石獅子旁邊閃了過去,動作快的嚇人。
趙廷見此眉頭皺了起來,抬起腳邁過門檻,朝右邊喊道:“誰躲在那邊?四兒,是你嗎?”
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著,久久不見回音。
半晌,右邊的石墻下才響起了一個略帶疑惑的聲音:“少年娃,你……你沒死?”
聽到這個聲音,趙廷提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松了口氣道:“我以為是誰呢,牛大叔啊!我當然沒死,你看,我不僅沒死,還能跑能跳呢。”
“……”
躲在暗處觀察了一陣后,牛鐵似乎也確認了趙廷的身份,從黑暗中現身出來,走到了趙廷面前。
“沒死就好,沒死就好,”牛鐵拉住趙廷的手,扯著他就要往村外走去,“快跟我走少年娃,我帶你出去。”
“這村里……有鬼!”
趙廷也沒掙脫,而是任由他拉著自己。
不過,讓趙廷覺得有些奇怪的是,這牛鐵的手,似乎有些冰啊,比地上的雪還冰。
若不是有龍牙傍身,在不間斷的給他提供暖意,他還真是受不了牛鐵這只拉著他的手上傳來的冰冷觸感。
這奇怪的感覺讓他不禁有些多看了牛鐵幾眼,發現其臉上的表情十分焦急、恐懼,并不似作偽。
可趙廷前身的經驗告訴他,正常人的體溫是相對恒定的,大概是在三十六攝氏度至三十七攝氏度之間,這是保持人體新陳代謝和生命活動的必要條件。
那么問題來了,牛鐵一個正常人的手掌溫度,怎么會低到零度以下呢?
“咳,”趙廷咳嗽了一聲,不動聲色的將手腕從牛鐵手中抽了出來,“牛大叔,我攤牌了,其實,我知道你們村子里有“鬼”,而且,我正是為此而來的!”
“啥?”牛鐵驚愕的瞪大了眼睛,“少年娃,你知道這里……有鬼,你還敢來,難道你就是傳說中的……道士?”
說著牛鐵上下打量了趙廷一眼,嘟囔道:“看著也不像啊。”
“……”
知道光靠嘴是沒法說服牛鐵的,于是趙廷只好擺出了證據,問道:“大叔,我問你,你之所以能夠出現在李村正家門口,是不是因為那個看管著你的,名叫“牛有德”的傀儡突然去世了?”
牛鐵一愣,想了想才道:“對,還真是。”
“你知道他為啥突然去世了不?”趙廷笑了笑,“因為能夠控制他的“鬼”,已經被小生給抓起來了。”
“這些傀儡失去控制后,自然就涼了。”
“……”
“原來是這樣,”經過一番解釋,牛鐵總算是對趙廷的話信了幾分,連帶著對趙廷的稱謂都改變了,“那啥……大師,既然“鬼”已經被您抓起來了,那您能幫我問問,它把我爹娘藏到哪里去了嗎?”
“額……貧道盡力吧。”
在與牛鐵的一番交流溝通過后,對于牛首村這一個月來發生的怪事,起因及始末,趙廷都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
事情是這樣的。
月前的某一天,牛鐵為了補貼過冬的家用,在滄瀾河上打了一天漁。
等到他晚上收工,回來跟爹娘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在飯席上,他發現,他娘突然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無論是說話,語調,還是看他們父子倆的眼神,都顯得有些古怪,就像是,在看喜愛的食物一樣。
而且最關鍵的是,牛鐵娘居然連牛鐵最愛吃的飯菜是什么,都給忘了!
吃飯的時候牛鐵便覺得奇怪,于是飯后趁著他娘一個人在廚房刷洗的時候,牛鐵偷偷跑去問他爹牛有德,他娘身上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變化?
牛有德也覺得十分奇怪,因為牛鐵他娘一整天都沒出去過啊,父子兩人商討了一會兒后,最終得出結論,牛鐵他娘可能是得病了。
牛有德表示,第二天會帶著牛鐵他娘去村里的大夫家看看。
商量出了結果后,牛鐵便也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第二天又照常去了大河上打漁。
誰知等到第二天晚上他再回來的時候,他才發現,他爹牛有德,竟在在一夜之間變得癡癡傻傻的。
眼神呆滯,行動間步伐僵硬,連臉上做個表情都顯得十分刻板。
要知道,他和牛有德昨夜在屋內長談的時候,牛有德還是個說話條理清晰,口齒伶俐,笑起來十分和善的老頭子。
僅僅一夜的時間,牛有德竟變成了這副鬼樣子。
爹娘身上連續發生的詭異變化,終于讓牛鐵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想帶著他爹牛有德去看大夫,但被他那個詭異古怪的娘攔著,死活不讓去。
沒辦法,事情就這么拖著,又過去了兩日。
直到兩日后的夜里,牛鐵晚上喝多了水,去院中茅廁起夜,路過他爹娘房間的時候,這才看到了那令他至今都十分恐懼、害怕的一幕。
當時他爹娘房間里的油燈還沒熄,借著暗黃色的燈光,他居然看到,他娘的影子在一口一口的啃食著他爹的影子,一邊吃,嘴里一邊發出那種肉食動物咀嚼骨頭的響聲。
也不知他娘的影子吃了多久,牛鐵只看到,墻壁上映出來的牛有德的影子已經變得殘破不堪,只剩下一條腿了。
他心下害怕極了,不敢吱聲,只是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間,穿上長衫,連夜趕去了牛首村的村正——李槐家里,將此事告訴了他,想要尋求幫助。
豈料那李槐聽罷之后,居然笑出了聲。
而且還說什么,是牛鐵光棍了太久,出現幻覺了。
在牛鐵一再保證自己神志絕對清醒之后,李槐終于是答應,明日會將牛鐵的父母叫來,親眼看看他們是不是如牛鐵所說,一個被鬼上了身,一個變成了傻子。
只是讓牛鐵萬萬沒想到的是,當李槐將他的父母叫到村里祠堂當面詢問的時候,他的父母居然又恢復了正常。
兩人談笑自若,反應機敏,完全看不出一絲昨日夜里的異狀。
經過此一遭之后,李槐便不肯再相信牛鐵所說的話了,甚至還因為他在背后編排自己父母的原因,而惡了他。
牛鐵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很清楚李槐是被騙了。
但是以李槐在村里的地位,若是他不肯發話幫自己,那么自己還真是走投無路了。
于是牛鐵便想到,要將事情鬧大。只要事情鬧大了,村里的其他人自然會注意到他父母身上發生的異狀。
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但是牛鐵也不知道,他的“父母”在李槐面前說了些什么后,李槐居然對村里人說他瘋了。
李槐在村里一向德高望重,一言九鼎,他都說牛鐵瘋了,村里的其他人自然也是不肯再相信牛鐵。
牛鐵最后也豁了出去,想要跑去臨山縣報官,但是走在中途,便被自己的“爹娘”給攔了下來。
他那個怪物“娘”也知道自己暴露了,于是懶得在牛鐵面前掩飾,而是換了一副惡毒的臉色,狠狠地威脅他,讓他不要多管閑事,否則就等著替他爹娘收尸吧。
有了這層威脅后,牛鐵便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從那以后,牛首村里如他爹牛有德那般,被吃掉了影子變得像僵尸一樣的人就越來越多。
甚至不知何時,連村正李槐也被鬼上了身,幫助它助紂為虐。
有了李槐的幫助,很快,牛首村的所有村民,都變成了如今這樣,非人非鬼的傀儡怪物。
……
……
聽完了牛鐵的講述,趙廷心中不免也泛起了一絲兔死狐悲之感。
就只是一條小小的“影子鬼”而已,居然如此輕松便殺害了自己這么多的同族。
牛鐵在講述的過程中,雖然語氣十分平淡,但趙廷卻深切的感受到了,當時的牛鐵在那種危機四伏、惡鬼窺伺、甚至最親的人都變成了敵人的情況下,村民們卻沒有一個人肯相信他,甚至都認為他瘋了。
那時的他該有多么悲憤又無奈啊。
只是,牛鐵并不知道的是,他爹娘在被“影子鬼”吃掉了影子后,其實早就已經死了。
之所以還能走動,只是因為“影子鬼”在控制著他們。
天真的牛鐵始終以為,他的爹娘還活著,只是被“影子鬼”藏了起來而已。
也許他也猜到了實情,但卻選擇自己欺騙自己,好讓自己能存有“一絲希望”,然后苦苦的掙扎著,以圖能從“影子鬼”手里救出自己的爹娘。
“哎,”趙廷嘆了口氣,“也是個可憐人啊!”
沉默了片刻,稍斂自己悲哀的情緒后,趙廷這才問出了心中一直以來的一個疑惑:“牛大叔,按你所說,這“影子鬼”應該是無差別害人,既然是無差別害人,那它為何會吃光了全村人的影子,卻唯獨放過了你呢?”
“這……”牛鐵顯然也早就想到了這一點,遲疑了片刻,他緩緩地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按說村里有這么多受它控制的村民們,它若想殺我,不會比殺雞難。”
“可是它卻遲遲沒有殺掉我,甚至有好幾次,我故意搗亂,放跑了闖進村里的人,我能感覺到,它其實知道我是故意而為的。但它即使再生氣,也只是派了那些傀儡將我給看管起來,不讓我壞它的好事,僅此而已。”
“這……這也是我一直以來都沒有想明白的事情。”
說到這里牛鐵的表情一變,變得憤然起來:“不過大師您放心,不管它是因為什么原因放過了我,我都不會對它有一絲感激。”
“因為即使不提“我爹娘被它囚禁”一事,光是它害了我們村這么多村民,我牛鐵便與它勢不兩立!”
“我會一直與它斗爭到底,至死方休!”
看著他激昂的神色,趙廷有些憐憫的瞥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道:“希望你不會后悔自己做過的事吧。”
……
眼見外面的天色快要亮了起來,趙廷這才一拍腦袋,想起了一件事。
“牛大叔,我這里還有一件事兒需要你幫忙。”
牛鐵現在一心只想著怎么依靠趙廷救出自己的父母,對他的話自是無所不從。
“大師請講,只要牛鐵能夠辦到,絕不推辭。”
趙廷笑了笑,道:“放心,不是很難的事情,跟我來吧。”
知會了牛鐵一聲后,趙廷帶著他,一路來到了那間困著“影子鬼”的西廂房。
“喏,就是這兒了,”趙廷笑著示意道,“牛大叔,你對牛首村肯定是比我熟悉,所以要麻煩你幫個忙,去找上一些厚實點的木板,將這間西廂房的門窗都給釘死,不要讓一絲光亮透進去。”
牛鐵聞言點了點頭,沒有多問,轉身便去院外尋找木板了。
這時被困在西廂房里已經許久了的“影子鬼”,也似乎是聽到了屋外的響動。
它激動的大喊了起來:“外面是誰?牛鐵,是你嗎?”
趙廷見它到了此刻還沒有放棄,求生欲如此之強,便笑了笑,壓低聲音道:“是我,你是……?”
“我是你爹!”『影子鬼』不假思索道。
“……”
趙廷的臉色頓時黑了下來,他沒想到,自己縱橫江湖這么多年,居然被一個“鬼”給占了便宜。
“你是你馬勒戈壁,我還是你爺爺呢!”
『影子鬼』此時被困在黑暗里這么久,內心十分焦急慌亂,有些失了智,因此也并沒有注意到外面的“牛鐵”音色似乎有些不對。
它盡量放緩語氣,認真嚴肅的解釋道:“傻孩子,你聽我說,我真的是你爹。”
“你想啊,你若只是個“兩腳羊”,那在村里這些時日,我為何遲遲不愿動你?”
“你壞了我那么多的事兒,放跑了我多少“影食”,我可曾對你有過一絲過分苛責?”
說著說著『影子鬼』的語氣竟然變得慈愛了起來。
“孩子,說起來這也是為父的錯。為父只顧著眼前這么多新鮮的“影食”,一時被迷住了眼,竟連慣有的警惕也放了下來,這才讓你被那名為“牛鐵”的兩腳羊,脖上佩戴的玉符所擊傷。”
“哎,”『影子鬼』嘆了口氣,繼續道:“為父也未曾想到,一個偏僻的小村莊里,一只本該是束手等待被吃的兩腳羊,其隨身攜帶的玉符里,居然隱含了鍛體境靈修的全力一擊!”
“為父一時未察,這道靈力便貫穿了你的戮晶膜,打在你的頭上,將你的意識打散,打的混沌不清,為父是悔之莫及啊!”
“更加糟糕的是,雖然你遇襲時已經吞吃了那“牛鐵”的影子,占據了他的身體,但卻并沒有來得及抹除他腦海中的記憶。”
“以至于為父耗費時間和戮力幫你重新凝聚了意識后,你的新意識居然以為自己是牛鐵!”
“傻孩子,醒醒吧,你可是高貴的影魘一族,兩腳羊不過是我們的食物而已,你怎么會覺得自己是一只兩腳羊呢?”
“哎,這也是因為之前你對為父太過警惕,所以為父也一直沒能找到機會跟你解釋清楚。為父本想,等你的本體元氣恢復之后,你自然就會想起自己的身份。可是為父沒想到的是,還沒等你記起自己的身份,為父就被一個惡人給設計困在了此處……”
“……”
『影子鬼』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堆之后,趙廷頓時恍然大悟。
嗯,若是如此說來,那一切就解釋的通了。
不過讓趙廷覺得有些好笑的是,弄到頭來,這『影子鬼』和“牛鐵”之間的博弈,居然是一場父子相愛相殺的滑稽好戲。
這……額。
趙廷也不知道說啥了。
見屋外的“牛鐵”遲遲不作回應,這條被關在黑暗里的『影子鬼』也有些急躁了起來,語速飛快的道:“我兒,你若是不信,可以去光亮下瞧瞧,一看便知。”
“那牛鐵的影子已經被你吃了,而你的本體此時正躲在牛鐵體內,也就是說,在光亮下,你的這具軀殼是沒有影子的。”
“還有,你不覺得自己的速度和力量都遠遠超過了這些兩腳羊嗎?知道這是為什么嗎?這是咱們影魘一族的血脈賦予你的恩賜。”
看它爆了這么多猛料,趙廷覺得,也是時候回應點啥了。
于是他壓低聲音道:“嗯,你說的沒毛病,但我就覺得你是個壞胚。”
“額……”『影子鬼』此時解釋的口干舌燥,都不知再說些什么好了,“兒啊,你對為父可能有些偏見,不過,為父并不怪你,你先打開門透進來一絲光亮,讓為父先出去好不好?”
趙廷冷笑了一聲,并沒有理會它。
因為他已經看到牛鐵出現在了院落外。
只見牛鐵一只手提著一盞油燈,另一只手臂的咯吱窩下夾了好幾塊厚實的黑色長方形木板,正在朝這邊西廂房走來。
趙廷再打眼一看。
果然,在昏黃色燈光的映照下,牛鐵的身后,居然真的沒有影子!
這也再一次證實了,『影子鬼』說的恐怕是真的。
“咳,”趙廷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朝著牛鐵走了過去,“牛大叔,等等。”
“嗯?”
“這盞油燈就交給我吧,”趙廷伸手取下了牛鐵左手上提著的油燈,向他示意道:“喏,那個“影子鬼”目前就被我關在這間西廂房內,不能見光。你現在要做的,就是用這些黑色木板,將這間廂房的門窗一一封死,連一絲縫隙都不能留下,明白嗎?”
“明白,”牛鐵點了點頭,保證道:“大師放心吧,我以前也常做些木工活,還是記著些手藝的。”
“嗯,還有,這間廂房里關著的,那可是鬼,鬼性狡詐,無論他說什么,你都不要理會,也不要相信,明白嗎?”趙廷再一次囑咐道。
牛鐵眼神堅定,道:“明白。”
“去吧。”
聽到牛鐵的腳步聲漸漸靠近,廂房內的『影子鬼』再一次激動了起來,叫喊道:“我兒,你看的怎么樣了?是不是跟為父所說的一模一樣?”
牛鐵因為有趙廷給他提前打的預防針,所以對『影子鬼』的“胡言亂語”不聞不會,一心只想著完成趙廷交代給他的任務。
“砰砰砰”!
“砰砰”!
釘板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美妙動聽。
可屋內的『影子鬼』此時卻有些急了,眼見著屋里越來越黑,天生反感黑暗的它實在忍不住了,大吼著質問道:“我兒,你在做什么?這是什么聲音?”
見這怪物竟一次次的將自己喚作“兒子”,牛鐵也有些生氣了,斥罵了一句:“我兒你麻痹啊,勞資在給你釘板子,閉嘴。”
『影子鬼』大驚失色,慌亂道:“什么釘板子?我怎么聽不懂你在說什么?兒啊,你不能這樣,快放為父出去。”
盡管它的吼聲越來越悲憤,越來越急切,但牛鐵卻是再也不理會了,只是專心的顧著自己手上的活兒。
“牛鐵,你他嗎是傻批嗎?”『影子鬼』氣的破口大罵,“你釘板子是什么意思?還嫌坑爹坑的不夠嗎?臥槽你祖宗……”
不一會兒,屋里的聲音便小了下來,想來是『影子鬼』已經漸漸絕望了吧。
……
……
“大師,牛鐵幸不辱命!”釘完了板子的牛鐵大步走了過來,一臉邀功般的看向了趙廷。
趙廷走近前去,仔仔細細的將所有的門窗都勘察了一遍,確認確實再也透不進一絲光亮之后,這才放下心來,拍了拍牛鐵的肩膀,道:“嗯,干得不錯。”
“哦對了,牛大叔,我還有個問題問你,你以前脖子上是不是掛著一枚玉符?”
牛鐵聽罷疑惑道:“咦,大師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以前確實有過一枚玉符,常年掛在脖子上。這是我有次去縣里趕集時,遇到了一個穿著黑袍的青年公子哥兒,他嘴饞,想要買魚吃卻又沒錢,便用一枚玉符要跟我換一籮筐子的鱈銀魚。”
“我見那枚玉符綠的熠熠生輝,通亮、好看,就答應了他,從此一直掛在身上,只是,前些時日,那玉符不知被我丟到何處去了,竟再也找不到了。”
“說起來也是有些可惜,畢竟它跟了我好多年呢。”
從『影子鬼』和牛鐵的話里弄明白了一切后,說實話,對于眼前的這個“牛鐵”,趙廷也不知該作何處理了。
說他是鬼吧,他卻擁有原身“牛鐵”的記憶,而且還曾從西廂房的那條『影子鬼』嘴下虎口奪食,救出過幾個人類。
可要說他是人吧,也不能。因為他這具軀殼的主人,其實早就已經死去多時了。操縱著這具軀殼的,是那個受了重傷陷入失憶、如今正躲在牛鐵體內恢復元氣的小『影子鬼』。
而且按那老『影子鬼』的話所說,這只藏在牛鐵軀殼內的小『影子鬼』,遲早都要醒過來,然后想起自己的身份。
到了那時,恐怕它就不會再如現在這般,所作所為都是向著人類了。
畢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想明白了這點后,趙廷的心也變得冷硬了起來。
他招手叫過了牛鐵,面色嚴肅的道:“牛大叔,還有一件事兒我要提醒你。”
牛鐵見他這副表情,也不敢怠慢,急忙說道:“大師盡管吩咐就是。”
“我觀你體表陰氣極重,想來是與村子里的這些怪物們待在一起的時間久了,被他們身上的陰氣所侵襲。”趙廷眼皮子都不眨的忽悠了起來,“不信你摸摸自己。”
“是不是覺得自己的手腳異常冰涼,不似常人?”
趙廷不說牛鐵倒還一直沒有注意到,經他一這么提醒,牛鐵趕緊摸了摸自己的手腳,果然,冰冷似鐵,就像是死物一樣。
趙廷繼續表情嚴肅的道:“所以,當務之急是要趕快驅散你體內的陰氣,讓你恢復正常,否則如此下去,你怕是活不久了。”
“哎,我倒是無所謂,”牛鐵愣了片刻,便淡然接受了這個事實,“活不久就活不久吧,我只盼著在死前能將我爹娘救出來……”
“誒,牛大叔怎能如此悲觀?”趙廷打斷了他,勸說道:“常言道,父母在,不遠游。即使日后將二老救出,可牛大叔你卻因為“陰氣透體”先去了,那誰來在二老膝下盡孝,誰又來為他們養老送終呢?”
“你還沒有盡過身為人子的孝道,怎可輕易言死?莫非你要讓二老白發人送黑發人,讓他們肝腸寸斷嗎?”
聽到趙廷這些話,牛鐵臉上的神情也漸漸猶豫了起來:“這……”
趙廷趁熱打鐵,道:“再說了,牛大叔你只是稍稍沾染了幾絲陰氣罷了,這些陰氣此時還沒有入體,還有的救。”
“你真的要放棄自己嗎?”
牛鐵聽到自己還能活,終究是變了神色,跪地請求道:“望大師救我!”
趙廷微微一笑,伸手將他扶了起來,道:“好說好說。”
“牛大叔,你家里有沒有地窖?”
牛鐵一愣,點頭道:“有,我們牛首村家家戶戶都有地窖,這些地窖是用來儲存糧食和魚的,避光和透氣性都極強。”
“哦,如此便再好不過了,”趙廷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牛大叔,這驅除陰氣的辦法倒也簡單,就是比較受罪,因為你要待在密閉的、不透光的地方。”
“待的時間越久,這陰氣啊,就驅除的越徹底!”
“啥?”牛鐵再一次愣住了,“大師,這怎么跟我想的不太一樣?我以前看的那些《妖魔志異》啊、《山野怪談》里都說,驅除陰氣要站在太陽底下,或者是人多、陽氣比較重的地方。”
“怎么您卻說,要躲在濕冷、黑暗的地窖里呢?”
趙廷眉頭一皺,解釋道:“你看的那些,都是說書人胡說八道的,他們都是外行,不懂這其中的門門道道。”
“你就放心吧,我是大師,我難道還會騙你不成?”
牛鐵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道:“這倒也是,圣人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牛鐵受教了。”
“這才對嘛,”雖然不知道牛鐵到底受教了什么,但趙廷還是板著臉,嚴肅的點點頭,算是贊同了他所說的話。
“依我看啊牛大叔,你身上的這些陰氣,只需在地窖里待上兩個月,便可以驅除的一干二凈,不過,這其中不能見光,也不能中斷。”
“也就是說,這些日子,你得一直在地窖里待著,不能出來隨意走動,你懂我的意思嗎?”
牛鐵一臉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
就這樣,一番胡說八道之后,趙廷成功將牛鐵忽悠進了自家的地窖里,待牛鐵前腳下去地窖,后腳趙廷便在上面將窖口給封了起來。
他不僅扣住了地窖蓋的栓把,還費盡力氣,搬來了四五塊大青石,壓在了地窖蓋上。
直到確保牛鐵靠著自己一個人的力氣再也出不來了的時候,趙廷這才放心的拍了拍手,停了下來。
地窖里傳來了牛鐵疑惑的聲音:“大師,您在上面做什么?”
趙廷雙手合十,回答道:“牛施主,眾生皆苦,你就把待在窖底的這段日子,當做是一場修行吧,時候到了,貧道自會來超渡于你,告辭!”
說完他微微一笑,大步朝著村外的碼頭處走去。
開玩笑,這牛鐵的軀殼內可是藏著一只吃人的惡鬼,而且是隨時會覺醒的那種。
若是不將此人關起來,無異于讓一個長了腳的定時炸彈在外面到處跑啊。
趙廷可沒有這么心大。
……
等他拐過長街,走出牛首村的時候,天色已然微微亮了起來,東方升起了一抹魚肚白。
趙四正站在碼頭的岸邊,一臉焦急的朝村內張望著,等待著。
在他身旁,那位白胡子老船公似乎正在苦口婆心的勸說著他。
見到這一幕,趙廷的心頭也不由泛起了一絲暖意。
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有許多人關心著自己的。
“爺,您可算出來了!”看到趙廷安然無恙的出現在村口,趙四終于松了一口氣,三兩步跑著迎了上來,“您再不出來,小人都想要進去找您了。”
趙廷拍拍他的肩膀,打了個哈欠,道:“爺我臨走的時候說什么?讓你別進去,你就乖乖聽話,否則只能是給我添亂。”
“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趙廷擺了擺手,盯著他臉上的黑眼圈看了一陣,“你也一晚上沒睡了吧?走,上船補覺去。”
“回府城!”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