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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魚湯不錯,真鮮。”
茍莫離端著碗,慢條斯理地喝著湯。
在其周圍,坐著一圈將領,一大半都是野人。
“唉啊。”
一碗魚湯喝完,身邊自有人上前幫其再盛。
“啊!啊!啊!”
扭過頭,
茍莫離看見不遠處一個正在被吊起來鞭打的男子,這個男子姓賀,是當地一個比較大的塢堡主家主,也算是早年間本地的小貴族。
原本,他是被茍莫離發展的內應之一,在茍莫離率軍過來后,不僅沒有依照他的楚國官職身份做阻攔,還主動送出了不少糧食來犒勞“燕軍”。
這位本該是有功之人的存在,眼下卻落得這樣的一個下場,因為……他兩日前率領族人反叛,然后反手就被茍莫離鎮壓了下去。
新的一碗魚湯盛來了,茍莫離伸手抓了一小把蔥花擱往里頭一擱,隨后,捻了點胡椒粉撒上去,又倒了點醋;
隨即,
站起身,
端著湯碗一邊小口喝著湯一邊向那個賀家主走去。
賀家主眼下已經被鞭撻得很是凄慘,全身血淋淋。
茍莫離湊到其跟前,又喝了一口魚湯,感慨道:
“何必呢。”
賀家主有些艱難地抬起頭,看著茍莫離,他的眼里,沒有仇恨,只有滿滿的自嘲:
“糧要被你們……吃沒了,這冬天,沒法過了。”
“嗯。”
茍莫離嘆了口氣。
“將軍……將軍……求將軍,放過我的族人,一切,都是我造的孽,我造的孽。”
“這可難辦了,歸降于我的塢堡主,可有不少吶,你賀家反了,我卻輕拿輕放,那萬一其他家的有樣學樣怎么辦?
你身為一家之主,不會連這一點都不懂吧?”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將軍……”
“呵呵。”
茍莫離不再看他,繼續喝魚湯。
而被吊在那里的賀家主,則開始哽咽抽泣起來;
他倒不是怕死,而是悔恨。
他暗地里投靠了燕人,在燕人大軍來到這里時,提供了方便,但讓他沒料到的是,燕人的大軍,竟然就停在這里不走了。
這一停,就是近一個月!
幾萬兵馬,人吃馬嚼,全靠附近這幾個塢堡撐著,而且人還要吃得好,吃得飽,這哪里能遭得住?
不給了,就自己拿,就開始搶。
冬日,眼瞅著就在跟前了,塢堡上下這么多口人,日子還怎么過?
賀家就是在這種狀況下,反了。
茍莫離終于喝完了湯,伸手從兜里取出一條帕子,擦了擦嘴。
轉而又看向賀家主,笑道;
“有些人吶,總覺得,當狗很容易,膝蓋一軟,好話一送笑臉一陪,汪汪汪幾聲,就能當一條合格的狗了;
唉,就這?
你是降人,就得有當降人的自覺,膝蓋既然已經軟了,就別總瞄著想抬頭看,看啥呢,有啥好看的,看多了啊,就會想當然地覺得,自己似乎,還是個人哎?
呵呵呵。”
茍莫離伸手,在賀家主臉上輕輕拍了拍,
“就教你到這里,下輩子啊,做條好狗。”
茍莫離后退兩步,吩咐手下道:
“腦袋砍了,傳閱于周遭其他塢堡。”
“喏!”
茍莫離打了個呵欠,搓了搓手,這幾日溫度明顯降下來了,不過比起雪原的冬日,這點寒,就壓根不算個事兒。
吃飽喝足,茍莫離回到了自己的帥帳,躺下了。
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肉,罪過罪過,以前在范城時,其實很是無事兒,卻總閑不下來,可這次領兵出來,擱這兒一躺,身上居然養出了不少膘。
閉上眼,正準備來一場午睡。
卻在這時,
帥帳外,傳來極為密集的腳步聲,緊接著,帥帳簾子也被掀開,一個燕人出身一個晉人出身的將領持刀走入帥帳。
茍莫離睜開眼,坐起身,就這般看著他們倆。
兩個將軍一時間都被震懾了一下,步伐也素質一滯。
而此時,帥帳外頭,有近三百甲士已然將這里包圍。
隨即,更大規模的腳步聲傳來,是一眾野人將領領著麾下士卒,又一度將這包圍帥帳的甲士給包圍住了。
整個場面,可謂一觸即發。
不過,三百甲士倒是沒太慌亂,因為范城的大軍,野人本就占著絕大多數,眼下,大家都在沉默著。
帥帳內,
茍莫離打了個呵欠,
道:
“沒規矩,就算有事要報與本帥,也得提前通稟才是。
這還好是本帥在睡午覺,要是在睡女人,豈不是得讓你們倆自卑死?”
兩個將領,一個姓池,叫池林,是燕人;一個姓郝,叫郝敏。
兩個人,都是孤兒出身,是在學社長大的,算是最早的一批義兒,進入軍中也有些年頭了。
通常而言,這些義兒的資質因為在學社里就經過挑選與考核,且忠誠度上絕對過硬,故而,他們在軍中的升遷速度,一直很快。
池林對著茍莫離舉起刀,
質問道:
“我軍為何停滯于此這般久?”
茍莫離伸手指了指面前的刀,疑惑道:
“我晉東軍中,可有以刀指上官的禮數?”
池林猶豫了一下,卻依舊沒有將刀放下,而是繼續質問道:
“王爺率軍在渭河那兒和楚國大軍主力對峙,我軍本該奉命出范城,過古越,截斷乾楚之聯系,大帥為何命大軍停滯與此這般久!
大帥這是置王爺安危于不顧,置軍令于不顧,置大局于不顧,到底意欲何為!”
茍莫離吸了口氣,冷笑道:
“你是大帥,還是我是大帥?你執行軍令,還是我在執行軍令?
我身為范城主帥,怎么打仗,如何打仗,還需要聽你這參將的不成!”
身側,郝敏也舉起刀,低喝道:
“那大帥為何偷偷派人與古越城的謝家聯絡,王爺對大帥不薄,大帥就是這般回饋我們王爺的?”
“哦?”
茍莫離倒是一點都沒有被抓到“現行”的驚奴,反而很是放松地雙手向后撐著,給自己在毯子上換了一個更為舒服的坐姿;
“居然被你們給發現了,了不得,了不得呀,可你們倆,這是在做什么呢?”
“誰敢對王爺不忠,我等定然不饒!”
“這是我的大軍,這是我的帥帳,在這里,九成是野人士卒,你能奈我何?劫持本帥做人質出去么?呵呵呵。”
“這是王爺的大軍,他們是野人,但也是標戶,他們,也效忠于王爺!”
“你大可試試,老子親自調教這支兵馬這么多年,要是陣前這支兵馬不聽我的,那老子還不如趁早找塊豆腐去撞死!”
“大帥,那我二人就與你同死,你想背叛王爺,做夢!我二人就算今日領著一眾兄弟葬身于此,也要拉你陪葬!”
茍莫離聳了聳肩;
就在這時,
帥帳外,傳來一陣甲胄摩擦聲,意味著有很多甲士在此時集體移動。
一個身著白衣的男子向帥帳走來,他的到來,無論是外圍的野人士卒還是內圈的那三百被池林與郝敏帶來的三百甲士,每一個人敢擋。
帥帳的簾子,再度被掀開。
郝敏與池林扭頭看向身后,見到了來人。
來人掃了一眼他們,道:“收刀。”
郝敏與池林聽話地收刀。
“出去。”
郝敏與池林互相看了一眼;
茍莫離嘴角露出一抹幸災樂禍的笑容,但隨即,郝敏與池林還是向來人行禮后,走出了帥帳。
“哎呀呀,倆臭小子,是怕被你打咋滴,在你面前就不敢咋呼了?”茍莫離盤起了腿對劍圣抱怨道。
劍圣看著茍莫離,道:
“我要不出來,你真就要被宰了?”
“呵,不至于,不至于。”茍莫離擺擺手,“就這么被點了燈,那豈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茍莫離伸手,將自己身下的毯子掀開,毯子下面的夾板里,竟然躺著一男一女。
他們的胸口位置都掛著碎骨項鏈,雙目緊閉,沒有氣息。
這兩個,是星辰接引者。
當年王府家生孩子,有道人自遠方不請自來;
被囚禁于王府隔壁地牢中的星辰接引者為保護王府,出了力,故而身份上,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寬恕。
茍莫離本就是野人,其身邊,也分配到了兩個,眼下二人,則是以類似“龜息功”的方式正在沉睡,但茍莫離自然也是有即刻叫醒他們的辦法。
“還是不夠穩妥。”劍圣評價道。
“如何才穩妥?提前把他倆給做了?這壓根就沒什么穩妥不穩妥的事兒,不存在的。”
茍莫離拍拍屁股,站起身,繼續道:“沒想到王爺會讓你親自來一趟。”
“收到他們的密信了,所以他特意讓我來一趟。”
以劍圣的身份,做一個信使,本身就具備極強的效力,因為沒人會認為,劍圣大人會背叛王爺。
在江湖中流傳的很多故事里,包括晉東最流行的社戲里,劍圣總是站在王爺身邊,幾乎是男二號的形象,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王爺這還是心疼我,哈哈。”茍莫離笑了笑,隨后,走出了帥帳,劍圣則站在他身側。
“都散了吧,該干嘛干嘛。”茍莫離喊道。
眾甲士紛紛散開;
郝敏和池林,見劍圣一直站在茍莫離身后,幾乎相當于表明了來自王爺的態度;
二人對視一眼,走上前,剛準備跪下請罪,卻被茍莫離兩腳踢在身上,罵道:
“滾犢子,別跟老子在這兒搞這些虛頭巴腦的,下去。”
“喏!”
“喏!”
劍圣轉身,對劍圣道:“其實我也是有些沒轍,得把時間拖好。”
“我不清楚你們的打算是什么。”
劍圣記得,自己的兒子,似乎也不清楚,哪怕自己那兒子每天還幫王爺收發折子,有時候還得自己去幫忙批折子,卻依舊只能傻笑。
茍莫離卻點點頭,道;“我也說不上來。”
“又打啞謎?”
“啞謎有解,這個無解,真就只能意會,無法言傳,所以為何一將難求?這里的將,其實在我看來,應該是帥的意思。
隔得遠,哪里來得及八百里加急互通音訊?
無非還是看為帥者,自己拿捏個章程自己去面對唄。
您覺得,咱們現在和楚國之間,最大的優勢是什么?”
未等劍圣回答,茍莫離就先行回答道:
“主要不是在于兵強馬壯,當然肯定是兵強馬壯的;
但真正的優勢在于,咱們這兒,帥才,比楚國多,這樣施為起來,就從容得多了。”
“那你就繼續從容吧,我累了,歇歇。”
“別介,別介,明兒個謝渚陽約我碰個面,你來了,正好陪我去。”
“還真勾搭上了?”
“緩兵之計,緩兵之計。”
……
兩軍交鋒,雙方大帥陣前會晤,本是傳承自大夏年代的古法,雖說禮崩樂壞已久,但正兒八經地被廢除,還是在雪海關前的那個午后。
打那一次起,所謂的軍前會晤,就徹底變了味兒了。
故而,這一日,茍莫離與謝渚陽的會晤,選擇在一處山谷兩側。
謝渚陽在南,茍莫離在北,中間隔著懸崖。
大家都帶了一些士卒,但也都不多。
茍莫離上來時,特意抱了個小木扎,放好后,就坐了下來。
對面站著的謝渚陽,年紀雖然有了,但看起來依舊有著那么一股子外放的磅礴氣勢。
“嘿,謝渚陽那老雜毛居然還帶著小娘皮。”茍莫離眼尖,瞧見了謝渚陽身邊站著的那個女人,“喲,還有個小丫頭。”
調侃完,
茍莫離還覺得不過癮,
張口喊道:
“我說,老謝頭,你娘的打仗還帶婆姨順帶生娃娃么?這還真是兩不耽誤啊。”
“他不會投降。”女童說道。
謝渚陽則無所謂到;“我知道他是在用緩兵之計,挺好,真的挺好。”
“喂!!!老謝頭,我也很寂寞啊,這樣吧,你把你身邊站著的那個小娘皮先送我,給我暖暖床,我就過來給你投降磕頭,好不好啊!!!!”
謝渚陽身邊的女人赤足凌空,袖口之中飛舞出白紗,雖然隔著一道懸崖,卻依舊將一道強橫的氣浪打了過去。
茍莫離見狀,絲毫不慌,反而很自信的手指向前一指。
劍圣瞅了他一眼,還是上前一步,指尖向前一指,一股劍氣自懸崖上方凝聚而出,直接對沖掉了女人的氣浪。
其實雙方壓根就沒正兒八經地出手,隔著老遠強行殺人也不現實,但就是這種隔空對招,反而可以更明朗地感知到對方的氣息深度。
女人身形落回原地,氣血傳音道:“好強的劍客。”
女童則笑道:“可入宗門了。”
女人搖頭:“陰影里的劍,怎能比得上陽光下的劍?劍意上,就差了一層境界了。宗門里的劍客,估計也很難勝過他。”
“這我早就說過了,咱們,就是一群茍延殘喘的老鼠。”
謝渚陽并未知曉她們在說什么,但卻能感應到她們應該在交流,故而主動介紹道:“對面應是晉地劍圣,一直為那位大燕攝政王的護衛。”
“我現在想收回那位攝政王是一個牌位的猜測了,一個牌位,不值得這樣一尊劍客去為其護衛左右的。”
女人看向女童,“皇帝身邊,不會缺高手。”
“劍客是不一樣的,劍客最講究純粹,而他,和那些純粹的劍客還不一樣呢,你沒發覺么,先前他的劍意里,帶著一股子肅鎮之氣,不會是殺過人間帝王吧?
這樣子的人,會為權勢折腰么?”
謝渚陽一會兒看看女童,一會兒看看女人;
最終,女人開口道:“謝家主,您忙您的。”
“好。”
謝渚陽上前一步,
喊道:
“你昔日也曾為王,今日,真就甘心一輩子當狗么?若是你能歸降過來,我們一起打破那晉東的枷鎖,給你的雪原,重獲自由。
若是真鐵了心要當狗,
能給他當,
為何不能給我大楚當?”
對面,
茍莫離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然后,
很是鄭重地清了清嗓子,
喊道:
“你說得對,老子早就不想當狗啦!!!”
謝渚陽笑著喊道:“這才對嘛,你本是豪………”
“老子要當馬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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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峽谷的“會晤”,結束了;
一同結束的,其實還有雙方在這段時間里,或多或少都有些心知肚明的某種默契。
當晚,
茍莫離下達了軍令,全軍上下連夜做好準備,同時,吃了這么多日子的“嗟來之食”后,自范城后方的糧道,終于開始向這邊輸送起了糧食。
翌日清晨,三萬多野人兵作為中軍主力,外加一萬多或是被迫或是早就收買,總之,打包過來的楚地各方勢力組成的雜牌兵,滿打滿算也就五萬,但對外打出了十萬大軍的旗號,在原地休整了一個月后,開始重新啟程,向古越城進發。
最終,
在五日后,
范城先鋒哨騎出現在了古越城以北二十里處,而古越城的守軍并未一味死守不出,恰恰相反,他們極為主動地開始和來自范城的哨騎開始進行了小規模的廝殺。
真正的大楚貴族,其下私兵的戰斗力是毋庸置疑的。
無論是當年的青鸞軍還是獨孤軍,單獨提出來,都是一等一的精銳,謝氏軍也是如此。
所以,在哨騎戰方面,范城這邊并未占到什么便宜,更有甚者,出現了謝氏哨騎不僅突破了范城軍哨騎防線更是繼續向北深入,出現在了范城軍中軍視野內的情況。
這可謂奇恥大辱!
對于燕軍而言,靠著騎兵之利去壓制對手這幾乎成了常態,通常而言,除非是特定的地形,否則誰家騎兵更強誰就往往掌控著戰場視野的優勢。
現在,竟然被別人反壓到了頭上。
雖然這是一支野人大軍,但正因為他們是晉東軍體系中野人成分最充足的一支兵馬,所以他們更渴望去證明自己以獲得更多的認可與更高的地位。
范城軍主帥茍莫離親自持鞭,抽打了三名哨騎校尉,直接將他們官職擼下,踢入了陷陣營,也就是敢死營。
早年燕軍成體系的軍鎮中必然是有這一營的配置,晉東軍也承襲了這種標配。
隨后,
茍莫離接連下令派出自己麾下諸多將領,領兵向前鋪開,強勢要求掌握這一片區域的戰場控制權。
可楚軍在這一次卻顯現出了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反應,不僅僅是在先前小打小鬧上寸步不讓,在戰場規模升級之后,他們也是采取了針鋒相對的措施,大量楚軍也是分為多股,開始在這一塊區域和野人軍進行較量與對抗。
三日之間,雙方規模在兩百以上的遭遇交鋒,就不下十起。
而若是事態繼續加碼下去的話,就是大規模會戰的爆發,這樣一來,野人軍根本就不需要去攻打什么古越城了,完全可以提前和楚軍完成這一塊區域的戰略決戰。
……
帥帳內,不停地有屬下前來匯報剛發生的軍情,茍莫離翹著腿坐在帥座上,一邊聽一邊晃著腿,老神自得。
劍圣沒回去復命,而是留了下來,這其實也是鄭凡的吩咐。
能夠讓一向怕死的攝政王爺,愿意將自己身邊最強的一把劍給送出來,足以說明茍莫離這里對于整場國戰的重要性。
因為一直跟著坐在帥帳里,饒是劍圣經常會打個盹兒,但前方的戰場態勢,他也依舊能聽個七七八八。
再加上這些年,陪著那姓鄭的出征次數多了,軍事方面的見識,自然也就提了上來。
連劍圣都看出來了,前方戰局的詭異。
自打三國大戰結束后,燕強乾楚弱已成定居,五年的休養生息結束,現如今的大燕更是攜萬鈞之力壓頂而來。
楚人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收縮防守,事實上楚人也是這般做的;
渭河以南,整個晉東大軍的主力就擺在那里,而楚國皇族禁軍的主力,則完全進入防御狀態;
可偏偏在西邊的這塊規模更小的戰場里,楚人卻表現出了不同尋常的昂揚進取姿態,可謂寸土不讓,連風頭都不想落下去。
又聽完一則匯報,茍莫離睜開眼,看了一眼坐在那兒的劍圣,忽然想到了什么,笑道:
“老哥,還記得以前我被關在雪海關地牢時的情景么?那時候,你常來看我,那也是我少有的能夠重新見到陽光的時候。”
“姓鄭的說,一個人忽然喜歡回憶過去的話,就證明他快死了。”
“也是有意思得很,咱們王爺一直給我天不怕地不怕鬼神皇權全是狗屁的感覺,可偏偏又有些時候,王爺總是有不少讓人覺得奇怪的……忌諱。
不怕豺狼虎豹,偏偏怕那蟑螂蹦跳,或許,這就是日子吧。”
茍莫離很快地結束自己的感慨,繼續道;“記得當時我與你說過,我做了一個夢,在那個夢里呀,我和你站在一起,面對千軍萬馬,你還記得么?”
劍圣不說話。
“你信么,其實有些事,是早早地就注定了的。我當初混在野人戰俘里,之所以敢自報身份,也是因為我早就看到了未來的影子。”
“你也開始信星辰了?”
“不是,不是;因為我能看出來,當時的那位盛樂將軍,心氣兒,那叫一個高,走的路,也是截然不同的路。
當我告訴他我是野人王,而他卻沒在第一時間宰了我時,我就知道,我會有重新坐回帥座的這一天。
而當時你在養傷,無聊乏味得緊,把我的籠子提拉出來找我說說話,哈哈哈,我知道你當時恨我入骨,是想見我凄慘來求個樂子;
可你曉得么,
當時坐在籠子里的我,就猜到有一天,你會和我站在一起,你還得用你的劍,來保護我的安危。
我這不是在得瑟,也不是在激你,我只是在陳述。”
從最后一句話看來,茍莫離還是怕劍圣的,他生怕自己把話講得太跳脫了,然后劍圣直接一道劍氣,給自己一個痛快;
劍圣出手,自己毯子下面躺著的那兩位,壓根就扛不住。
而且,茍莫離更清楚的是,劍圣可能和“主上”待久了,一些脾氣上,難免受到了影響,敢在主上面前得瑟的人,主上會先微微一笑,然后反手不惜一切代價將其拍死。
“你到底想說些什么?”劍圣問道。
“路,其實早就可以看見了,但你看見了,卻依舊還得繼續走上去,你知道自己會變,我也知道我會變。
可到頭來,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其實你終究得從村頭走到村尾。
咱們倆是如此,
對面,
其實也是如此。
這就是這場仗的舒服之處了。”
“舒服?”
“是,會很舒服。”
茍莫離喊道:
“來人。”
兩名親兵進入帥帳。
“傳令下去,中軍前壓三十里!”
中軍前壓三十里,這就是要直接觸碰到古越城了,也是逼迫楚國來做決斷,要么縮回城里去,要么,決戰吧!
整個大營都因為主帥的一道命令動了起來;
茍莫離和劍圣一起走出了帥帳,抬頭看了看天,陽光正好。
“記得王爺曾說過,在太平海上,一只蝴蝶煽動了一下翅膀,一兩年后,雪原可能會因此下一場大暴雪。
雖然,我一直不懂太平海是到底是哪片海。”
劍圣開口道:“等以后他打到乾國去,把東海改個名字就好,泰山就是這么來的。”
“哈哈哈哈,所以說咱們王爺胸中有溝壑啊,布局深遠。
不過,這話的意思,我倒是能明白。
咱們南邊,就是古越城,打下它亦或者繞過他,都能掐死乾人對楚輸血的渠道。
它很重要,可它又不是特別重要。
因為就算打進去了,就算是進入了楚人眼中所謂的……楚南,也就是山越老地,我這些兵馬,在那些大山水澤之中,只能不停地繞圈圈,根本就撲騰不出什么浪花來。
所以,真正的戰場,還是在咱們王爺那邊,那,才是國戰的主戰場,決定兩國命運的對決。
可是呢,
我茍莫離現在就是一只小蝴蝶,我在這兒撲騰著翅膀,說不得,那邊就能掀起風來。”
這時,已經有親衛在開始收拾帥帳準備打包騰挪。
茍莫離看見一個護衛正在搬運著自己帶來的那個紫色的小箱子,忙提醒道:“注意,那個小心點兒。”
“是,大帥。”
“什么東西,這么寶貴?”
“好奇了?”茍莫離拍拍手,示意那名親衛將那小箱子拿過來,接過箱子,打開,里面是一個娃娃玩偶。
茍莫離拿起來,發現里頭還有一個一模一樣只不過更小的一個玩偶,再拿起來,還有一個更小的,一連拿出來好些個,總之還有更小的一個在下面。
“公主殿下最喜歡的玩具。”茍莫離將這瓷娃娃又按照大小套了回去,“挺有意思的。”
……
當野人軍做出了中軍前壓的態勢后,楚軍終于不再硬抗著了,開始后撤,他們一后撤,野人軍就迅速填補起來,掌握這片戰場的控制權。
第二天,
大軍重新安營扎寨,期間楚軍嘗試過突襲,但都被阻擋。
又過了兩天,態勢終于明朗化了。
野人軍進入了“準備攻城”的姿態,楚人也終于將勢力收縮進了城內,攻守雙方終于各就各位,大的風向,撫順了一切雜音。
只不過,楚人在古越城城墻防御外,又構筑了很多軍寨作為補充,形成一整套的防御體系,一切,似乎和當年年堯在鎮南關以北做的一樣。
所以,接下來的日子,野人軍開始著重對古越城外圍的軍寨進行進攻。
戰事進展得不是很順利,但也不是很艱難,雙方都付出著雙方都能接受的雙亡,無論是進攻方還是防御方對自己的進攻和失守的速度,也都可以接受。
總之,這一塊戰場的氛圍,有些過于的……理所應當了。
理所應當得,讓人忽略了雙方主帥的名號。
一位,曾是名震三晉之地的野人王;
一位,是當世僅存的大楚柱國;
就如同兩位棋中圣手,當他們開始博弈時,周圍人原本期待著的精彩對決,神之一手,全都沒出現,反倒是像是兩個初學者,正按照棋譜上所描述,一板一眼地開始下悶棋。
這一下,
又是半個月。
野人軍將古越城外圍的軍寨,已經清理了一小半。
同時,開始建造一些攻城器具,做好了等清理完外圍后攻城的準備;
古越城那邊楚軍似乎開始了高頻率的調動;
很顯然,楚軍并不相信野人軍接下來真的會打算攻城,他們擔心的,是野人軍虛晃一槍,忽然間就繞開古越城向南突進。
……
謝渚陽此時正坐在城墻上喝茶,一大一小兩個女人,站在他身側。
“二位就一直留在這里么?”謝渚陽笑著問道。
女童反問道:“那我走?”
“二位不是一直想尋我那兒子么,完全可以去找他的,有二位在,我這當父親的,也能放心不少。”
“若是我們去了后,他又讓我們回來保護他的老父親,又該如何?”
謝渚陽慈祥一笑,
道;
“放心,我兒子沒那么孝順。”
“我們想留下來再看看。”女童說道。
“好。”謝渚陽自是無所謂的。
“你們,應該是一個門派吧?”
“差不多吧。”
“門派里的高手,應該不少吧?”
“差不多吧。”
謝渚陽點點頭,道:“可惜,這天下大勢,終究不能靠所謂的一小撮高手來決定。”
女童沒有反駁,也是點頭:
“差不多吧。”
女人伸手,檢查女童的嘴巴。
女童躲開,道:“嘴沒僵。”
謝渚陽則在此時,將手中的一杯茶,倒了下去,
緩緩道:
“可以了。”
……
野人軍帥帳內,茍莫離剛剛將一排大小逐次遞減的瓷娃娃給排好。
“我覺得,他要是知道你收藏了他閨女的玩具,你的下場,會很凄慘。”
劍圣可是記得當年茍莫離拿著那只繡花鞋的病態。
“嘿。”茍莫離笑了,“這是王爺送給我的,可不是我私藏的。”
就在這時,
一連串的緊急軍報傳來,宛若一鍋水,在瞬間被煮沸!
“報!!!!!!”
“大帥,后方來報,我軍后方糧草被截!”
“報!!!!!!”
“大帥,正東方向出現楚軍蹤跡!”
“大帥,正西方向出現楚軍蹤跡!”
“報!!!………”
一道道緊急軍情近乎蓋臉一般地砸來,
茍莫離卻像是渾然沒聽到一般,絲毫沒情緒上的反應。
不過,
來一個軍情,他就會將一個瓷娃娃,給套回去。
等到入夜時,
所有娃娃都套好了,而外頭的軍情,卻依舊如火。
茍莫離將一整套瓷娃娃,擱自己腦殼上頂起,盡力地保持住平衡;
然后,
雙手一拍,
“啪!”
笑道:
“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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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馬背上的茍莫離抬起頭,看著夜空,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其臉上,有著明顯越下越大的趨勢。
在其身邊,是正在忙碌的士卒,因為他們的主帥剛剛下令,大軍準備后撤。
這期間,不是沒有將領在接到命令后想要過來到帥帳這里表達自己的意見,但茍莫離讓自己的親衛隊直接擋住了。
這是一種態度,一種屬于主帥的,不容置喙的決斷。
哪怕是池林與郝敏他們,看見劍圣仍然站在自家主帥身邊,也不會再硬要去建言什么了,只能繼續照做。
白衣劍圣,鮮于露面于人前,但也正因如此,他一定程度上,可以當王爺的代言人。
劍圣的龍淵,早就送給王府的小公主了;
但劍圣本人在這里,卻如同是王爺將一把尚方寶劍,送到了茍莫離身邊。
“會不會不舒服,老哥?”
茍莫離扭頭看著劍圣問道。
被人當“王令”來用,應該不會覺得高興吧,畢竟劍圣的脾氣,茍莫離是清楚的。
有時候茍莫離也會嘗試去回味過去,要是當年雪海關前,沒有劍圣那強開二品斬格里木,是否一切的一切,都會不同?
當然,也只是想想,過去的事兒,再怎么假設也沒半吊錢的意義。
劍圣搖搖頭,道:“習慣了。”
一定程度上,劍圣的脾氣,早就被鄭凡摸透了;
當然,鄭凡為此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一兒一女,都被劍圣收為門下。
“您的脾氣,真是變了很多。”
“誰會一直不變?”
“劍客,也是會變的么?我以為,劍客的劍,永遠都是筆直的。”
劍圣攤開手,道;
“所以我現在,不配劍了。”
“嘖。”茍莫離發出一聲贊嘆,“可以。”
“你也變了。”
“哪里?”
劍圣看著面前,略顯匆忙緊張的軍寨,道:“你早就猜到了這一幕,然后,故意地在那里玩大妞的玩具。
目的,
就是等著軍報送過來時,
你能恰好做出反應。”
“得,這點小心思,也被你發現了哦?”茍莫離伸手,擦了一把自己臉上的雨水。
“他也一樣。”
茍莫離補充道:“這叫見賢思齊。”
隨即,
茍莫離一揮馬鞭,
道:
“勞駕您了,陪我跑路。”
“習慣了。”
野人軍開始后撤,后撤得,有些匆忙。
同樣是這個雨夜,謝渚陽騎著馬,領著士卒正在前追。
“家主,末將有一事不解。”謝渚陽身邊的一名將領開口問道。
他叫謝藝,是謝渚陽的侄子。
謝渚陽只有一個兒子,所以理所應當的,身邊會有不少侄子輩被拉在身邊效力培養。
當然了,謝家的千里駒實在是過于優秀,主家就算一脈單傳,旁系也不敢生出什么其他想法。
“問。”
“燕軍為何就這般撤了?”
對于一支孤軍而言,被包圍了,第一本能反應就是打通歸路,這是最保險也是最穩妥的選擇。
但這支燕軍,其實還有其他的選擇,那就是故意選擇一條不歸路。
謝渚陽看了一眼自己這個侄子,不由地發出一聲嘆息:
“是怕了。”
“燕軍怕了?”
“不,是你們怕了。”
“我們……”
“在你們眼里,燕人已經強大到不可戰勝了,你們已經習慣了輸給燕人,習慣了躲避燕人的馬刀,習慣了在燕人面前的怯懦。
可是……燕人也是人吶。
你們只看到了玉盤城下,屈天南和青鸞軍被屠戮,卻忽略了望江江面上,也曾漂滿燕人的尸首;
你們只看得到了郢都那一夜燃起的大火,卻忽略了燕人虎威伯在湖畔戰死的景象。
燕人并非不可戰勝,他們并不是神。
誠然,他們上一代有靖南王,這一代,有攝政王,我承認,都是一等一的人杰,可只要我大楚能夠繼續存續,我楚人,能繼續守護自己楚人的身份。
總有風水輪流到我家的那天!”
“是,家主,末將受教。”
“不過這次,你說的其實也沒錯,如果對面是燕人的其他兵馬,眼下向北突圍,自然再正常不過了。
可對面領軍的,是昔日雪原上那條狼狗。
狼行千里,吃肉;
他怎么會甘心就這么跑了呢?”
“家主,那他想吃的肉是………”
謝渚陽目光有些幽深地看著自己的這個侄子,
雨夜之下,一切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層霧氣,看得不夠真切,可謝渚陽的眼眸里,卻像是散發著攝人心叵的光澤:
“就是……咱們吶。”
……
“呼……呼……”
凜冽的寒風已經卷起,冬日的清寒,提前到來。
渭河以南的工程,卻并未停歇。
一座座軍寨拔地而起,一道道工事修筑林列;
這一幕幕看起來,若是不知道前情的人,可能會誤認為是楚軍主攻,而燕軍主守。
相較于燕人這邊的熱火朝天,楚人那邊,則顯得有些蕭索。
燕人以大量野人仆從兵性命為代價,實質上,讓楚人的三郡防御,盡可能地由本地防御盡可能地向飛地防御去發展。
這三郡,本該是楚國比較富饒的區域,可自打當年第一次燕楚國戰之后,楚人原本的膏腴之地,正逐漸受到侵蝕,也就是說,楚國的整體國力,是處于一個不斷削弱的狀態。
再加上鎮南關在手后的晉東被攝政王接管后,時刻不忘關心雪原鄰居精神文明建設的王爺,也從未懈怠過對自己媳婦兒娘家的照顧,時刻不忘給楚國放血。
楚國的朝廷之所以能繼續堅持下來,且能夠繼續維系住自己的軍力種種,根本原因在于楚皇在借著外力削減了楚國貴族之后,朝廷的權力得到了擴充,同時,近些年對南方山越族的一系列拉攏與分化政策,也讓朝廷得到了更進一步的來自南方的支持。
站在整個楚國的角度而言,它是虛弱了;可又站在“楚國”的角度而言,它實則“強大”了。
但這種強大,是靠著透支整個國家的氣血來實現的,也就是潛力。
“主上,其實現如今的楚國,很像是三國那會兒的南北。”
“三國時的?”鄭凡說道。
“是。”瞎子點點頭,“在那段時期,北方開發與發展做得最好,而事實上后世更為富裕的南方,其實還是較為‘蠻荒’的地方。
楚國現在的局面就是如此,一定程度上,我們對楚國的攻勢,迫使了您那位大舅哥加大了對楚南地區的開發。”
“這么說來,我那大舅哥也算是為諸夏做出了極大貢獻,呵呵。”
“呵呵。”
鄭凡伸手扯了扯身上的披風,和瞎子一前一后,走上了一座瞭望臺。
“瞎子,你說楚人的后勤,還能支撐多久?”
“咱們這五年,埋頭發展,他們,也沒閑著啊。”
鄭凡聞言,點點頭,道:“主要還是大澤的緣故,野人仆從兵是起到了很大效果的,但當楚人完全縮起脖子,身側又有大澤所依托,我軍沒辦法切斷其后方,這就使得我那大舅哥可以不停地為前方大軍提供補給。”
打仗先切后勤,這不應該叫為帥者的習慣,而應該叫本能。
鄭凡停住了腳步,又道:“不過,楚國是因為地勢原因,但以后攻乾時,倒是可以用這一招來破乾國的三邊,乾人的北方,可是很平坦的。”
“主上說的是。”
二人走到瞭望臺的最頂部,鄭凡沒向南看,而是轉過身,看向北面。
自那里,出現了兩支軍隊的身影,他們身上的甲胄和晉東軍不同。
“輪換上去了么?”鄭凡問道。
“回主上的話,早就安排好了,您特意吩咐過的,屬下不敢怠慢。”
“嗯。”
鄭凡重新面向了南方,伸手輕輕拍了拍身前的欄桿:“其實,這一場國戰,比當初老田打的第一次燕楚國戰,規模上,是大了更多的。”
人數規模上,可能持平,但其中正兵的數目以及后勤的寬裕程度,卻比老田當初要優質太多太多。
“也是主上您,親自策劃的。有時候屬下看主上您時,也會覺得詫異,總覺得,有些不真實,不過現在已經逐漸習慣了。”
“你這夸人的方式,就比阿程那家伙好多了,有鋪墊,不生硬。”
“謝主上。”
瞭望臺下,曼頓領著自己的手下回來了,他并不知道此時自己腦袋上方,站著的就是攝政王。
他也沒心思去東張西望,因為他的心情,很低落。
伴隨著入冬的到來,楚人的百姓也停止了大部分必須要做的生產活動,開始龜縮了。
耳朵,就不是那么好搞了,而楚人的士卒,又不是那么好啃,往往會付出比之當初多好幾倍的代價才能收獲比當初要少很多的耳朵。
最可氣的是,一批批打著燕國朝廷旗號的騎兵開始來搶奪原本屬于他們野人仆從兵的活計。
上頭的說法是,他們剛到,需要機會練練手。
按照曼頓以及一眾野人仆從兵對大燕的理解,燕國朝廷,也是一個強大的部落,和攝政王的晉東部落,是同盟。
可人家到底是燕人……
所以,當朝廷的兵馬進入后,野人仆從兵也不敢去和他們搶肉吃,偶爾一些好下手的目標,就只能留給他們。
曼頓等一眾野人并不認為自己這邊被欺負了,也并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有什么錯,反而會更為迫切地希望可以獲得標戶的身份,這樣,一切就都不同了。
可惜,還是差那么一點兒,就差那么一點點兒了。
曼頓有些蔫頭巴腦地牽著馬和一眾手下們經過檢查后入了軍寨,恰好看見那沒耳朵的郭東急匆匆地從自己面前跑了過去。
曼頓有些奇怪,但自己的身份也不至于憑空喊住人家,只是瞧見郭東跑上了瞭望臺后,就不敢再耽擱,前往清算耳朵的位置。
“卑職拜見王爺,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郭東跪伏在了鄭凡面前。
“此間還算有序?”鄭凡問道。
“回王爺的話,談不上井然,但算是有序。”
“這是什么詞兒。”鄭凡忍不住笑了。
郭東也訕訕一笑,起身,恭敬地站在一邊。
“家里還好么?”鄭凡問道。
郭東受寵若驚,忙道:“回王爺的話,家里一切都好。”
“聽說你生了個閨女?”
“王爺,是倆閨女。”
這時,瞎子插口道:“許安家生了倆小子。”
鄭凡對郭東的印象,更多來自于他曾經的經歷,以及他身上的“殘疾”,不過這種殘疾,本身就是行走的軍功章。
至于許安,這位鐵面無私的軍中軍紀官,他自然是記得更清楚。
“哦,記得你倆很要好來著,結娃娃親了么?”鄭凡問道。
“回王爺的話,未曾。”
“被戰事耽擱了?”
“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
這年頭,可不講究什么自由戀愛。
自己當年搶親大楚公主的事兒,已經算是這個時代“自由戀愛”的先驅典范了。
“回王爺的話,卑職本想結一個的,可那家伙竟然想結兩個,卑職氣不過,就不談了。”
“哈哈哈哈哈。”王爺聞言,大笑起來,“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啊,可不能答應,否則虧到姥姥家去了。”
郭東用力地點頭,道:“對,對,王爺說的是。”
這時,許安也走上了瞭望臺,見郭東站在王爺身邊,也不覺得意外,他先行向王爺和北先生行禮,然后將一份折子呈送到了王爺面前。
王爺沒接,北先生接了。
里面是一份名單,清洗的名單,其中有一些還是軍中校尉以上的官;
有一部分是直接拿下了,還有一部分,則是“意外”戰死。
比如管后勤的,忽然讓你出去收耳朵,然后就沒然后了。
瞎子沒打開,卻已經看完了,對鄭凡點點頭。
鄭凡嘆了口氣,道了一聲:“辛苦了。”
“末將職責所在,不敢言苦。”
“孤得賞你點兒什么。”
“末將不敢……”
“哎,得賞罰分明不是,這樣吧,孤就給你的孩子指婚,郭東啊,你同意孤當這個媒人的吧?”
郭東當即裝出一臉苦相道:“王爺賜婚,是卑職的榮耀,多謝王爺。”
許安也馬上行禮:“多謝王爺。”
“呵呵呵。”
鄭凡轉過身,繼續眺望向南方。
這一次清洗,并非是為了政見,在晉東,王爺是唯一,沒什么政見不一。
引發這一輪清洗的根本原因在于,在創業初期,有一個代表性的力量,他們曾發揮了極大的作用,那就是來自各國各地的走私商人。
在晉東最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進來了,使得晉東得以商貿流通,他們賺得盆滿缽滿的同時,晉東也是得到了自己的急缺。
他們的關系,與王府是一度極好。
但不是每個走私商隊,都是曾經的范家。
事實上,就是范正文,這位皇帝的姨夫,他當初想的,也是割地自治,如果不是最后被逼得走投無路被自己率軍解圍了,他也不會主動將范家的祖宗基業地盤給交出來的。
最重要的是,當朝廷上的小六子與自己都發布了要一統諸夏的宣言后,這一群人,反而成了阻礙這一進程的力量。
晉東這邊還好,王府的掌控力強,再加上對于王府下轄的軍事戰爭集團而言,對外戰爭所能帶來的收益明顯比走私商人的上供來得更大,所以這些家伙在晉東并未成氣候。
許安清理的,也只是一些小雜魚,也就只有這些小雜魚了。
反倒是朝廷那邊,要更為嚴重一些。
當初姬老六動手術,裝了一手自己暴斃,再以陸冰為刀,清理了一批人,這里頭有很大的一部分,就是官商勾結的“官”。
燕國馬踏門閥之后,造成了巨大的空白,總會被其他東西給迅速填補;
而當初還是皇子管著戶部的姬老六,為了支援自家老子打仗,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事實上,他姬老六那會兒就是整個大燕,最大的走私頭子!
在他的帶領下,一段時間里,走私近乎成了大燕最依賴的財源,帶起了一大批的既得利益團體。
這些遍布諸夏的走私商人,他們背后往往也是有著各自地方上的背景,他們可以成為燕人的耳目,但肯定不止是單純一個人的耳目;
他們會哭著喊著,支持與期盼大燕的一統,恨不得馬上讓自己家鄉成為燕土,苦盼大燕王師到來,但最不希望一統的,其實也是他們。
“我覺得姬老六會氣得跳腳哦。”鄭凡忽然笑道。
自己晉東這邊先動手了,等于是打了草驚了蛇,會讓燕京的姬老六措手不及。
瞎子開口道;“事急從權嘛,屬下其實已經和皇帝打過招呼了。”
“哦,這就好。”
當皇帝早就知道平日里和自己書信往來的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后,
王爺非但沒覺得羞愧,反而更為心安理得地不親自回信全部交給瞎子了,瞎子也只會挑重點地來對自己說。
這時,
兩名錦衣親衛快步跑上瞭望臺。
“報,王爺,范城方面緊急軍情!”
這一次,沒等瞎子去接,鄭凡親自伸手接了過來,打開一看,當即發出一聲大笑:
“哈哈哈哈,
咱家小狗子被圍了。”
撤軍那一晚,下了一場大雨;
七八日后,又下了一場更大的雨,而這一場雨,已經浸潤了屬于冬季的刺骨之寒,尤其是對那些穿著甲胄的士卒而言,這段時候,最是難熬。
還好,
還有對手的鮮血,可以讓自己感受到真實的暖意。
新一輪的攻勢,依舊沒能打破楚軍的阻攔,楚人引以為傲的步軍軍陣,在這幾日,徹底展現出了風采。
野人軍騎兵穿鑿,下馬步戰,用了各種方式,但楚軍的陣線,依舊堅若磐石。
茍莫離坐在一塊石頭上,喝著水囊里的水,附近不少帳篷內,也在燒著水,但大部分士卒在此時已經顧不得晉東軍的軍律,開始隨意地取水喝。
至于食物,因后勤是最早被截斷的,所以也呈現出了短缺的情況;
可以說,
現在形勢極為不利。
而根據哨騎的反饋,東西兩側,楚國皇族禁軍、昭氏軍等等各路楚軍,正在有序地向這邊進行擠壓,謝渚陽那個老東西,也在南邊慢慢地推進。
野人軍現在,就是一頭困獸。
剛剛結束了一場很是簡短的會議,有將領提議向東面進行突圍,以期獲得王爺主力的接應。
但茍莫離直接否決了這項提議。
“我軍自范城出,是貼著齊山山脈向南的,按照地勢來說,南北至古越城,路倒是好走,是中低兩側凸起的地勢。
當然,和西邊的齊山山脈比起來,東邊的地勢,也算是相對平坦的,可也依舊是水澤山谷密布。
我軍現在保持著建制,可以繼續嘗試向北打通回去的路,而若是選擇向東走,騎兵將失去一切優勢,而且還將面臨來自楚國皇族禁軍的分割絞殺;
到時候能夠突圍出去多少,就很難說了,而且這建制,是必然會被打散的。
最重要的是,王爺以及我晉東的主力確實是在東邊,但隔著太遠,遠水解不了近渴。
邀天之幸,真突圍出去了,怕是也就剩些散兵游勇去見王爺了,何必?”
“這就是你否決這項建議的理由?”坐在茍莫離身側的劍圣問道。
“是。”茍莫離點點頭,“真的很難。”
“哪里難?”
“你剛來的那天,不是那倆臭小子在造我的反么?這是最難的地方。
我是怕瞎子的,而王府以及軍中的很多制度,也是他設計推行下來的。
這支軍隊,是我建立起來的不假,王爺也給了我很大的權柄不假,但大的制度和規矩在那里擺著,除非我鐵了心地為造反做準備,否則很難真正意義上完全掌控這支軍隊。
或許,這也是王爺讓你過來的原因吧,他也知道我的艱難,整個晉東,甚至整個大燕國,在軍中,真正能做到言出法隨大自在的,也就只有王爺他一個人而已。”
“所以,你這是在叫屈?”
“是,也就只能跟你埋怨埋怨。”茍莫離又喝了一口水,抬頭看著雨勢,老天爺依舊沒想停的意思。
“行軍打仗的事,我不懂。”
“您只需要懂得保護好我就行。”茍莫離馬上接話。
“但我并不覺得你有危險。”劍圣說道,“你也沒對我去隱藏什么。”
“話可不能這么說,我這人呢,是見過風浪的,刀架脖子上也能做到不眨一下眼,但保不準萬一倒霉了呢?”
“最倒霉的,我見過。”
“哈。”
茍莫離從袋子里倒出一些炒面開始吃了起來,一邊吃還一邊道:
“你說,要是王爺他在這里,和我換個位置,王爺現在應該吃些什么?”
劍圣回答道:“火鍋吧。”
茍莫離皺了皺眉,忽然覺得手中的炒面不香了。
劍圣開口道:“天天和仙霸他們崇敬模仿他就算了,為什么你也有點這方面的感覺了?”
“怎么,不能么?是覺得我堂堂野人王,現在也在盡力去活成王爺的樣子,有些跌價了?”
“不是么?”
“還好,還好,其實,你也是一樣的。”
茍莫離又悶下了一大口炒面,再用水囊里的水順了下去,繼續道:
“當年真正擊敗我的,還是田無鏡,可我并不覺得有什么憋屈的,他田無鏡到底是勝之不武,真就是靠著兵強馬壯碾壓了我,我又有什么辦法?
這和您與田無鏡比武不一樣,你也清楚,個人武力,在千軍萬馬面前,其實掀不起什么波瀾,我聽說,王爺的錦衣親衛現在對所謂強者的獵殺,已經到了一個很可怕的層次。”
“是。”劍圣點頭。
“但帶兵打仗不一樣,這就是個‘攝政王賽馬’的慶幸,戰爭落于實際中時,其實就是在不斷踐行著這一典故。
捫心自問,我本來只是想低頭,被打趴下了,為了保住這條狗命,為了東山再起的機會,跪下來當狗,這不磕磣。
但后來我才發現,
王爺和那些先生們,
嘿嘿,
還挺有意思。
曾聽聞乾國的文人,喜歡把人這一輩子比作一盤棋,以此來襯托灑脫。
但真正的灑脫不是在棋盤上下棋,而是將三菜一湯擺棋盤上,一邊吃著飯一邊吹著晚風還一邊嫌棄這棋盤高度不夠,吃飯得躬著腰不舒服。
你說,是不是這種感覺?”
“有點道理。”
“正如你放下虞氏皇族的掛念一樣,其實,我也將雪原上的事兒放下了個七七八八了。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別,你先別回答這個,我先說我的答案。
你是個晉人,卻不在乎什么晉人國祚了;我是個野人,也不在乎什么雪原星辰了。
為何會這樣?
因為我他娘的發現,
王爺他是個燕人,
但你看著他做的一樁樁一件件,
哪里還有半點拿自己當大燕忠良的意思!
自古以來,
造反起家,就沒王爺這樣專業細致有調理的!
跟著一個是燕人卻壓根不拿自己當燕人的王爺久了,晉人也就不像晉人了,野人……也就不像野人了。”
“有趣。”劍圣思索了一下,補充道,“我還真沒想到這一茬。”
茍莫將自己的雙手放在帳篷外,接雨水洗手,
道;
“或許,這就是諸夏吧。”
劍圣目光一凝,很認真地看向茍莫離。
卻發現這位野人王,已經收起了先前的一切玩世不恭的神態,變得無比嚴肅。
乾國無數文人,花了百年時間,去思索去敲定去寫了無數文章,以正典諸夏之名,雖然有要將乾國奉為諸夏正統所在的政治目的在里頭,可也的確實打實地對諸夏的定義進行了無數次的正反論證;
對此,劍圣也讀過和看過不少。
可百年來,多少文人大儒的著言,在劍圣看來,都比不過先前茍莫離的那一聲嘆息。
茍莫離似乎是留意到劍圣目光的變化,剛準備換個語氣再說點什么,前方就有一名將領被士卒抬著過來了。
被抬著的,是池林,他傷勢很重,雖然做了基礎的包扎,但血水和雨水依舊混著一起不停地流淌下來。
“大帥……末將無能。”
“抬下去治傷。”茍莫離沒去安慰他,而是揮揮手。
池林被抬下去了,這意味著先前一輪的攻勢,野人軍又失敗了。
堵在北面的那支楚軍,硬得有些不像話。
“當年屈天南所率領的青鸞軍,是能在野戰硬抗靖南軍、鎮北軍鐵騎的存在。
現在咱們北面的那支楚軍,有那么一股子味兒了。”
“這話你先前說過了。”
“哦,實在是沒話說了呀,再說一遍唄。
咱晉東的社戲我看過,有時候演員在臺下還沒來得及上好妝,熱場的就只能站在臺上把剛剛已經說了一遍的王爺功績給再說一遍。”
劍圣問道;“什么時候妝才能上好?”
緊接著,
劍圣又指了指天,
“下雨天,妝容易化。”
“哈哈哈哈。”
茍莫離大笑起來:
“下雨天的話,誰他娘能看得清楚你到底上沒上妝吶!”
……
“吧嗒!吧嗒!吧嗒……”
騎兵的馬蹄,踏入水洼之中,向兩側濺射起層層泥水。
其實這類的地形這樣的天氣,快馬加鞭是很愚蠢的選擇,很容易就會讓珍貴的戰馬崴了馬腿。
可這群身著黑甲的騎士,已經顧不得這么多,他們正以極快的速度,向著南面奔襲。
山坳間,遍布林木,大雨之下,一切都像是墨汁點入濕潤的宣紙,散開出的,除了不真切還是不真切。
不過,最前方的領軍校尉忽然抬起了手,一時間,其身后的騎士們全都勒住了韁繩。
他們停下了,但馬蹄聲,卻并未停下,而且,馬蹄聲來自于南面,他們所要去的方向。
沒多久,前面出現了人影,打頭的是一隊楚人騎兵,后方,還有不少步卒,他們,也是在趕路。
大雨、密林、山谷,讓老鷹的警覺也被連帶著一起步入迷糊;
兩支軍隊,竟然以這種方式,在這里面對面地……相遇了。
雙方似乎在這一開始,都有些始料未及,乃至于出現了短暫的平靜。
隨即,
雙方的將領都抽出兵器,向前一指,緊接著,在這一片泥濘之中,兩方士卒沖殺在了一起。
相似的一幕幕,正在這數十里的山坳區域,密集地上演著。
大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錯綜復雜地交叉在了一起,招呼上去的,只有來自兵器鋒銳一端的親切問候。
或許,是覺得這漫天的珠簾著實有些過于單調,所以,得渲上一層血紅,才能達到真實的意境。
號角聲,開始此起彼伏,雙方的傳信兵,正瘋狂地向各自的后方傳遞著陣前的消息。
“報!!!我軍先鋒軍已與楚軍接觸!”
“報!!!燕人主力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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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入夜前,野人軍又發動了一次進攻,楚軍依舊頂住了壓力;
最終,
在留下一具具尸體后,
雙方還活著的士卒,都拖著被大雨浸泡過后的疲憊身軀開始回撤,逐漸脫離了接觸。
茍莫離坐在馬背上,這是突圍戰打響后,他第一次來到“前線觀戰”。
說是觀戰,是因為指揮權依舊交給下面的將領來負責,他并未參與;
哪怕是又一次被擊退回來,茍莫離的神情也沒什么變化,昔日最擅長鼓舞士氣的野人王,仿佛一下子就變得佛系了。
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茍莫離用手拍了拍自己的頭盔,策馬轉身歸營。
軍寨里的士氣,很是低落,茍莫離坐在馬背上,身上聚集著兩側眾多士卒的目光,在他們看來,此時唯有他們的大帥,還能給予到他們力量。
可大帥只是默默地策馬來到帥帳前,翻身下馬,走了進去。
帥帳內沒有炭盆,但燒著柴火,有干柴火可以燒,在此時已經算是難得的奢侈。
茍莫離脫下甲胄,在柴火堆邊坐下,攤開手,烤起了火。
劍圣坐在帥帳角落里,沒睜眼,像是已經睡著了。
難得的干柴在火堆中不停作響,時不時地,還竄起些許火星。
這時,外頭忽然鼓噪了起來。
茍莫離不為所動;
很快,聲音消失了,不一會兒,親衛走了進來,報告了先前軍寨里部分楚人仆從兵嘩變的事,已經被撲滅了。
茍莫離聽完后,
笑道:
“傻子。”
說著,把手探向劍圣,剛抓到劍圣腰間掛著的炒面袋時,卻看見劍圣睜開了眼,正盯著他。
茍莫離的手并未收回去,
而是腆著臉道:
“吃一口,就吃一口。”
……
“您就吃一口吧,將軍。”
“我不餓,給受傷的弟兄吃吧。”
“將軍……”
“聽命。”
“是。”
謝玉樓將自己的刀放在身側,整個人斜靠在一塊石頭上,他現在很累,非常的累,但人一旦困乏到某種極限后,單純的累與乏其實早就感知不知道了,只剩下一種叫做麻木的感覺。
斜前方,不少士卒正蜷縮在一起,似乎這樣可以讓自己覺得更溫暖一些。
謝玉樓抿了抿嘴唇;
和對面野人軍驚訝于這支楚軍的堅定戰力一樣,謝玉樓其實也驚訝于這支看似是燕軍實則基本是由野人組成的兵馬,他們所呈現出的……戰力。
總之,和預想之中的野人……完全不同。
雖說自己這邊一直咬牙撐下來了,但這邊遇到的問題,其實和對面的野人軍,沒什么區別。
士氣低落,
肉眼可見的低落;
唯一的利好是在于,大家伙已經知道自家大軍已經將前方的這支野人軍給完成了包圍,這場戰役的勝利就在眼前了,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大家才能撐續下來的吧。
雖然,已經有人開始叫罵,為何友軍遲遲不對包圍網中的野人軍進行合擊,反而讓野人軍依舊可以一次次地向自己這邊進行沖陣。
困獸之斗,其實是最可怕的,而他們,正處于面臨困獸之斗的第一線。
這是最苦最難的差事,在帥帳議事時,沒哪個主將愿意去向大帥討要這個差事,這是拿自己手下的命,去拼去耗。
可謝玉樓沒辦法,因為他和謝藝不同,謝藝只是侄子,而他,是謝渚陽的義子,所以他的名字里,帶著一個“玉”字。
這個時代的“義”,很重,所謂“義子”,其實和晉東學社里每年都畢業的“義兒”一樣,無論是遵從于自己的內心還是當世的道德準繩,需要去犧牲時,他們必須得義無反顧。
謝玉樓伸手,摸了摸自己腿上的傷口,傷口原本不重,原本靠自己的氣血封閉傷口應該能得到很好的處理,但在廝殺時,哪里可能將寶貴的氣血用在這種地方,所以,不斷拉扯之下,這傷勢,已經惡化了;
最可笑的是,已經有潰膿的趨勢。
糧食已經出現了短缺,奔襲繞后,輕車簡行,除了必備的口糧外,本就不可能攜帶過多的糧食,也幸好截下了一支來自范城的運糧隊伍,否則他們早就斷炊了。
但即使如此,存糧也已十分緊張,因為那支運糧隊運輸上來的,糧食并不占多數,反倒是以草藥帳篷以及一些用來打造攻城器具的重要零部件為主。
隊伍在面對楚軍時,還點火燒了一部分。
呵呵……
還真是倒霉。
“將軍,屬下幫您把這里處理一下吧?”
“不用。”
謝玉樓拒絕了自己親衛的好意,清理傷口需要將爛肉給挖去,這樣子的話,他就無法親自指揮下一場廝殺了。
他很害怕,害怕要是沒了自己的指揮,那些發了瘋一樣的野人,會不會就會直接撕破自家的防線沖了出來。
不過,
有一道聲音則在謝玉樓腦海中時不時的響起:
或許,讓野人沖出去,也不是不可以。
這不是畏懼,也不是貪生怕死,更不是消極避戰保存實力;
謝家的一切,都是家主的,也是少主子的,和他謝玉樓有半吊錢的關系?
真正的原因在于,
和士卒們有著念想,覺得全殲這支燕軍獲得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不同,
謝玉樓清晰地記得自己將部隊從古越城拉出來時的所見所聞。
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是真的不對勁。
“到底哪里……不對勁?”
……
“沒什么不對勁的。”
謝渚陽耷拉著因連日疲憊而有些厚重的眼皮,對著前來向自己稟事的手下幾個將領這般說道。
說完后,
謝家主甚至閉上了眼;
他這種姿態下,謝氏的將領們互相看看,沒人敢再說話,紛紛起身行禮退出了帥帳。
待得帥帳空了后,謝渚陽又睜開了眼,他是很累,但還不至于到這種程度。
伴隨著戰事的進行,底下士卒還好,正期盼著一場殲滅戰的勝利,但真正的將領階層,已經嗅到了些許不對勁的味道。
自家現在屬于南面包抄的兵馬,野人軍正在對北面猛攻,妄圖打穿回去的道路,東西兩側卻一直雷聲大雨點小,明明已經完成了包圍,卻并未對野人軍發動實質性地打擊。
甚至是自己現在,也沒趁著這個機會,南北夾擊野人軍,純粹讓北面阻擊的弟兄獨自承受來自野人的攻勢。
“你很累的樣子。”
女童的聲音自帥帳內響起,隨即,她的身影也出現在了這里。
“打仗嘛,能不累么?”
這段時間以來,謝渚陽也逐漸習慣了和這一大一小兩個女人說話相處的方式。
她們不是自己的手下,但又明顯地察覺到是屬于自己這一方的。
“真的會這么累么?”女童問道。
“您可以試試。”
女童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我要是有這個腦子,當年就不會走上修行的道路了,這世上,怎可能有人樣樣精通?”
“倒是有一個的。”謝渚陽說道。
“那位燕國的靖南王么?”女童問道,“我在書里和你給我的信里,在過去的那個時間段里,他反復地出現過。
他現在是死了么?”
“他是走了。”
“走了,是死了的意思么?”
“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覺出來,他不會回來的,什么時候,他要死了,他才會回來。”
“你們見過?”
“我還坐在這里。”
“何解?”
“這就意味著我沒見過他。”
“哦,所以你才活著,這就是英雄惜英雄么?”
“談不上。反正,如果他現在在燕軍里,我會覺得沒希望了。”
“可是,攝政王的風頭,應該蓋過了他。”
“不一樣的,田無鏡給人的,尤其是軍前對壘時,給人的是一種無力感,而這位攝政王,并不是田無鏡。”
“我想問的是,此間戰事結束,您的兒子,會不會回來?”
“不急,不急的。”謝渚陽搖搖頭,“這兒,才是前奏。”
“報!!!!”
“報!!!!”
傳信兵快馬而來,
先前曾出現在野人大軍帥帳前緊急軍情蓋臉的一幕,在楚軍帥帳前,重新演繹了一遍。
“吸風口出現燕軍騎兵!”
“水澤灣出現燕軍騎兵!”
“山水鎮出現燕軍蹤跡!”
“………”
一道道軍報,宛若一塊塊巨石,砸入了這本就顯得無比壓抑的池塘之中。
如果將這塊區域的戰場情況簡單地比作一個長條形的話,那么現在則是在整個戰場的東面,從野人軍所在的位置,到謝渚陽現在所在的位置,甚至到古越城那附近,全都出現了燕軍的蹤跡。
這意味著,
一支規模龐大的燕國大軍,已經完成了對整片戰場的戰略包圍。
鱉并不在甕中,但燕人,卻直接在鱉附近,強行造了個甕。
到底有多少燕軍,才能完成這樣的戰場覆蓋,他們的胃口,當真是大到嚇人,這是要將這片戰場,一口吞下!
“家主!”
“家主!”
一名名謝氏將領急不可耐地想要進來求見,但都被謝渚陽的親衛給攔截了下來。
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現在了謝渚陽的身側。
“影子,去告訴少主吧,他爹,被重重包圍了。”
“是,主人。”
影子深深地看了一眼依舊站在帥帳中的女童,身形開始消散。
女童則向前走了幾步,看著謝渚陽,問道:
“你不怕么?”
“哈哈哈哈哈哈!”
謝渚陽忽然發出一陣大笑,
而后用手背擦了擦笑出的淚漬,
道:
“真是怕得要死哦。”
——
今晚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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