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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軍率先接觸的,是各自的中軍,是兵力最雄厚的一部。
雙方騎士,甲胄鮮明,尤其是最前列的騎士,作為雙方各自的槍尖,更是需要將“戰無不勝”這四個字直接給寫在臉上。
早年間,鄭凡瞧李富勝喜歡自己帶頭沖,心里頭就覺得李富勝太沖動了,為將者,當立于大局,統攬一切才是;
同樣是早年間,鄭凡看靖南王帶頭沖,心里頭就覺得,你是仗著自己功夫好,巔峰武夫再配著胯下貔貅往前一擺,活脫脫萬人敵的架勢;
等不再早年間,當年那個習慣于沖鋒時默默地滯后的小小守備逐漸成長起來后,他才發現……其實當雙方結束了先前的一系列過度、周折、鋪墊,開始呈現出最原始的對陣搏殺時,當將軍的,已然沒有其他什么指揮上的作用了;
生死勝負成敗,就在這一哆嗦,還不如領軍沖陣在前,將士氣,再鼓噪上一層。
一樣的事物,自己身處環境以及自身格局的不同,自然也就會有不同的理解。
雖說很長時間里,鄭凡都習慣于打著自己的帥旗或者王旗,為中軍陣眼所在,充分發揮一下自己士氣增幅的光環效果,
但到了上一輪發生在上谷郡的燕楚大決戰時,
王爺也是兜不住了,
干脆一扯王旗,領頭打沖鋒。
當然,對于這些年輕將領們而言,他們當然沒有自家王爺那般豐富的“思想轉折經歷”,
什么純真、什么修飾,什么再純真,什么再修飾……他們還沒到這個時候,亦或者,他們是完全選擇了跳步;
總之,
見真章的時候,
他們就覺得自己應該站在這里,立在這里,也沖在這里。
馬槊穿破甲胄,箭矢橫飛,不斷射中戰馬和騎士;
用絕對物化的角度來說,雙方的騎士,已經算是雙方國內最精貴的“階層”,他們的吃穿用度他們的甲胄裝備,里里外外都寫著一個字……貴。
但就是這種“貴”在此時又顯得格外廉價。
陳仙霸的馬槊,在挑翻三名騎士后,斷裂,隨即撒手,抽出自己的兩把流星錘;
對付這些身著甲胄的對手,鈍器的敲擊,往往更有成效,一錘一個,破不了你的甲沒關系,直接給你敲成內傷,故而在此時,他宛若殺神降臨;
他很享受這種感覺,率軍沖殺,尤其是奔著一個還不可測的命運,這種以自己的力量,親自將勝利天平往自己身側扳的過程,正是其最迷戀的所在。
他……是天生的強者。
鐘天朗的長槍,也是滿是鮮血,其目光所及,看見了遠處的那個燕軍將領,只可惜距離太遠,他無法去與其相對。
初沖鋒對撞時,鐘天朗的內心,是有些忐忑的,可沖撞之后,他又很是欣喜;
自己親手調教出來的大乾鐵騎,在一開始,并未落于下風,反而和燕軍,打了個旗鼓相當。
這就意味著,
更充足的實冊兵額,更充足的實發糧餉,更充足的戰馬甲胄兵刃等等后續的供應,確實是足以打造出真正精銳存在的;
誰都知道大乾富饒,
可誰又都能嘲笑大乾的孱弱。
可乾之富,富不在民,乾之奢,奢不在軍。
在這一場交鋒中,鐘天朗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乾人的騎兵,是可以和燕軍鐵騎平起平坐的希望,要知道,這支燕軍,可是晉東鐵騎!
正是在這希望之中,
雖然在一開始的勢均力敵之后,燕軍騎士靠著自己更為豐富的經驗更為精湛的實用性策殺和配合,正一步步地以肉眼可見的態度,將戰場格局拿捏回手中……
但鐘天朗依舊不覺得算什么丟人的事兒。
人家是百戰精銳,是真的淬過火的精鐵,能打仗且更能熬更能堅持,本就理所應當。
可只要大乾還在,大乾疆土百姓還在,再給他鐘天朗五年,他可以打造出十萬甚至更多的大乾鐵騎,到時候戰場格局,就不是他燕人說了算了!
作為最早的乾國三邊會主動出擊深入迂回的將領,
年輕時的鐘天朗甚至曾率軍殺入銀浪郡防線之后,
問路于鄭守備本人鄭守備在何方,
又巡至翠柳堡下問翠柳堡在何處,
雖然現在想起來,有些可笑,甚至有些傻里傻氣,
但在當初,可是將志得意滿的鄭守備嚇得一連倆哆嗦。
即使是后來,已經是攝政王的鄭凡評價當年曾和自己并列的那幾位,蠻族小王子和年公公早就掃進了堆燼里,倒是對那位乾國駙馬爺,沒怎么嘴他。
從對撞,到鏖戰,乾國騎兵在沒有明顯人數優勢的前提下,開始逐漸不支。
雙方交錯,分割,絞殺之后,
鐘天朗不得不下達了撤兵的軍令。
是撤軍,不是敗退。
而乾軍在后撤時,也保證了基本的建制以及不錯的士氣,因為他們知道自己身后有一座城池可以庇護自己。
另外,在適時的時候,陳仙霸下令停止追擊,收攏兵馬,同時傳信給另外兩部。
這是一場很純粹的戰事,
沒有太多拖泥帶水,
干干脆脆地干了一場,
一方輸,一方勝,
輸的一方又撤走了,勝的一方也沒選擇繼續撕咬。
陳仙霸坐在貔獸背上,將自己的流星錘收起掛在坐騎兩側。
乾人的進步,讓他有些驚訝,至少在騎兵運用與作戰上,眼前這支乾軍,固然比不過燕軍精銳,但比楚軍騎兵要高出一大截。
損失上來講,肯定乾軍損失更大,但只要沒潰敗,演變成讓燕軍全場抓豬的態勢,這些損失,倒是在可接受范圍內。
也因此,
贏的一方,只覺得贏得有些干澀;
輸的一方,倒是有些躊躇滿志,大有輸了當下卻贏了未來之意。
等到下午時,燕軍完成了合流。
陳仙霸坐在那里,看著天天與鄭蠻向他走來。
天天還好,沒什么傷勢,鄭蠻則被褪去了甲胄,身上有著包扎。
陳仙霸默默地攥緊了拳頭,
他很想在這個時候給自己這倆弟弟上演一出“兄友弟恭”,但他忍住了。
而鄭蠻,在和天天一起來的時候,得知了“你我皆空錦囊”的美麗誤會后,再見陳仙霸,宛若小鵪鶉見到了不著道理的阿黃;
縮著脖子,躲閃著目光,心里默念著:仙霸你可得控制好你自己。
天天倒是挺興奮的,因為打了勝仗。
而且一定程度上來說,他其實沒有什么錯誤,因為他是按照自家父帥的最高指示精神在做事;
可是,自家父帥是不會錯的。
“坐。”
陳仙霸開口道。
鄭蠻規規矩矩地坐下了,天天也坐了下來。
陳仙霸身子微微前傾,
開口道:
“自現在開始,一切以我軍令調度為準,誰有異議?”
天天搖搖頭,他沒異議。
鄭蠻先點頭,然后馬上搖頭,再點頭,示意自己也沒有。
陳仙霸又道:
“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我們三人,各屬兵馬相鄰,又沒有確切王令的前提下,也依舊聽我號令,誰有異議?”
天天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示意自己沒有。
鄭蠻則“騰”的一聲站起,
瞪著陳仙霸,
問道:
“你說啥!”
陳仙霸回瞪鄭蠻,十指指節,捏得作響。
鄭蠻用力繼續道:
“就是啥!”
失去了陳仙霸“忘恩負義”的底氣牌面,
鄭蠻還真擔心陳仙霸來個報仇不隔夜,給自己嘴里喂糞。
到底是從小被揍出來的情誼,低頭認慫,還真不需要什么臺階。
陳仙霸也直接將先前的一切都一揭而過,并不打算繼續追究了。
因為一切的源頭在于王爺那近乎不要錢濫發的空錦囊,
可偏偏任何時候去批判王爺都是“罪大惡極”的一件事,不說別人的反應了,就是陳仙霸自己也過不去自己這一關。
且經過這么一遭,
自家擊敗了乾軍,扭轉了江東戰場的局勢,哪怕一開始就讓自己全權指揮,所能做到的,怕也就是這個局面了。
畢竟,自己先前沒料到的是,這支乾軍騎兵,這么能打。
“現在的問題是……”
陳仙霸拿起一根樹杈,在地上劃著道道。
“我讓出了門海鎮,現在把那位駙馬爺趕進了門海鎮,經過這一敗,他短時間內是不敢再出城應戰了。
而在后頭,還有兩路乾軍廢物,按照你們所說,這幫廢物又很謹慎。
另外,還有兩支合計一萬余的乾軍騎兵在外頭游弋,怕是不久后就會發現中了計得回援。
我們現在靠著剛剛戰勝的氣勢,倒是可以在這里繼續堵住這位駙馬爺,乾人也擔心咱們圍點打援,就算是救援也會很謹慎,甚至是玩兒磨磨蹭蹭頂著龜殼上來的戰術。
而咱們,要想從容抽身離開,也難了。”
鄭蠻點頭道:“可惜,沒把他全吞了。”
陳仙霸搖搖頭,道:“骨頭太硬,沒啃下來。
局面是改變了,之前是那位駙馬爺,捆著咱們;
現在,是咱們捆著那位駙馬爺;
總不可能丟著這位駙馬爺在這里,咱們拍拍屁股就往西去了,到時候,就是咱們被夾擊了。
到頭來,還是在互相捆著,
所以,
王爺那邊,
怎么辦?”
城墻上,
鐘天朗剛剛巡看完傷員,且許下了戰后賞賜的承諾,鼓舞了一番士氣后,鐘天朗走上城墻。
他不認為燕軍會攻城,所以并不覺得自己會有什么危險。
打輸了,也沒慌,局面,還是那個局面,自己本來的任務就是把這三鎮燕軍卡在江東不得過江而已。
指尖摩挲著城垛子,
喃喃道:
“靜海那邊,想來正無比熱鬧。”
……
“嗡!嗡!嗡!”
巨石,被拋射了進來,一部分砸在城墻上,一部分則直接砸入了城內。
哪怕里頭居民都是乾人,可攻城的乾軍,絲毫沒有手軟的意思。
為了這一個大口袋,乾人可謂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不惜讓江南陷入戰火的波及,也不惜讓北方防線出現一個巨大的破口;
所以,這一次,他們在所不惜!
投石機拋射結束后,乾軍發動了今日的第三次攻城。
攝政王的王旗,一直立在城樓上,鼓舞著守城方的士氣,不過攝政王本人,此刻并不在城樓上,他在先前住的宅子里,
喂著魚。
瞎子,謝玉安等將領想要來求見,都被鄭凡下令擋下了。
不過有一個人,親衛們不好擋,那就是世子殿下;
尤其是世子殿下罕見地說出:
“我要見我爹”時,
親衛們,只能撤身放行。
外頭城墻上殺得熱火朝天,這里自家老子卻拿著饅頭捏著碎屑喂著魚,鄭霖的嘴角,下意識地抽了抽。
在乾軍于靜海城郊出現時,鄭霖就被他爹丟到了外頭去“主持局面”。
任何會議上,原本應該坐在首座的王爺,被換成了世子殿下。
他爹前腳才跟自己暢想過找個時機給個機會,就讓他可以跟著天哥出去打仗,結果前腳掌剛著地,立馬就給他擺那兒當提線木偶……不,連根線都沒有!
“你可真是好興致啊……”
正用嘲諷語氣說這話時,
鄭霖看著自己娘親端著果盤走了出來;
“好興致啊……爹。”
“呵呵。”
鄭凡笑了,繼續喂金魚。
水果切好了,還插著牙簽,并且,自己娘親還親手拿起來,喂到他爹嘴邊。
“有點酸了。”
鄭凡吃了第二口,就不想再吃了。
“怕你心境不好,所以我還特意沒挑甜的。”四娘笑了笑。
“心情好壞,不耽擱吃喝的。”鄭凡說道。
“是,夫君到底是夫君。”
說著,四娘指了指果盤,
道:
“兒子,吃掉它。”
“……”鄭霖。
鄭霖最終還是走了過來,端起果盤開始吃。
酸是酸了點兒,但還不至于難以下咽,一邊吃著,鄭霖不禁對自己老爹更加腹誹起來。
終于,吃完了,放下盤子。
“爹,外頭在打仗。”
“我知。”
鄭凡繼續撒著饅頭屑,頭也不抬道:
“還能再守個七八天不成問題。”
城內兵馬雖然沒有外頭乾軍多,但好歹也有兩萬多甲士,守城得法,糧草不缺的前提下,乾軍除了磨還是磨。
這磨,就需要時間,甚至以命換命,也得掐著天來慢慢換。
“可局面不會支撐太久的。”
“我也知。”
“你……您就沒什么辦法么?”
鄭凡搖搖頭,
但好像又想到了什么,
道:
“有。”
“有?”
“對,再過個三日,你就去城樓我那面王旗下坐著,正好可以鼓舞一下士氣。”
“乾軍每日投石機不停地砸!”
“砸死人了么?”鄭凡問道。
“當然砸死了。”
“嗯,打仗嘛,別人的兒子能被砸死,我鄭凡的兒子,就不能被砸死了?”
“叫你去,你就去。”四娘開口道,“不去我就給你縫到椅子上。”
“……”鄭霖。
鄭凡打了個哈哈,道:“等再過些個時日,局面再崩壞一些,再由我換你,你想啊,原本大家的期望就在我,你先上了,如果不行,證明是你不行,我再出來,大家豈不是又能燃起一波希望?”
“這就是爹你的戰術?”
“不很好么?”
“爹,你葫蘆里到底在賣什么藥。”
“嘖,怎么說,你,你們才能信呢,我是真沒刻意留下和布置什么。”
“所以爹你就在這里喂魚安撫軍心?”
“真要安撫軍心,就不應該偷偷地在這里喂魚了,我剛不是說了么,還沒到那時候。”
這時,有傳信兵進來稟報:
“報,王爺,城南方向出現楚軍旗幟!”
明蘇城的皇族禁軍反了,這本是大家都猜到的事,可問題就在這里,原本大家只是猜著,可到底還有一些僥幸什么的。
甚至,實在不行,就算反水了,你也可以坐山觀虎斗嘛。
可現如今,楚軍反戈了,這無疑是對靜海守軍是一個士氣上的極大打擊。
“知道了。”
鄭凡揮揮手。
“就知道了?”鄭霖問道。
池子里的魚兒,似乎終于被喂撐了。
鄭凡拍了拍手,
道:
“要不然呢?”
“我希望爹,你是真有辦法,否則……”
四娘眉頭微挑,
道:
“否則如何?”
“我……只能盡力護著爹娘突圍。”
“呵呵呵。”
鄭凡笑了起來,
伸手,
拍了拍兒子的腦袋;
“南邊,可以隨他去,主要是北面……”
“通鹽城?”
“嗯。”鄭凡應了一聲。
這時,
又一個傳信兵過來稟報:
“報,城北出現謝氏一支輕騎,但未等我軍接應,就被外圍乾軍絞殺全軍覆沒。”
“哈哈哈哈哈………”
聽到這則軍報,
王爺大笑起來,
先前喂魚所形成的略顯清閑的氛圍,在此刻,蕩然無存。
轉過身,看了看空空蕩蕩的果盤,不由道:
“臭小子,就全吃光了,也不給你老子留點兒。”
“……”鄭霖。
“夫君稍候,妾身再去準備。”
“我要吃火鍋。”
“好好好。”四娘起身去準備。
鄭霖依舊待在原地,
王爺有些疑惑道:
“城圍這么久,新鮮食材可不多了,怎么,你也想分你老子的火鍋?”
“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為何一下子,又這般開心,胃口好了起來?”
王爺雙手揣著自己蟒袍的腰帶,
道:
“謝家那條老狗,可以看在謝玉安的面兒上,絕不會選擇在靜海城破前,像皇族禁軍那般和乾軍合流。
可以說,一切是為了兒子。
可你瞧瞧,
現在那條老狗,多拼命啊。
還能派人過來,明知道是往火中丟木柴,有去無回,可還是要讓咱父子倆,聽到這個響。
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他……他想贏。”
“呵呵呵,不,不……”
王爺壓低了身子,
把臉湊到鄭霖面前,
小聲道:
“他可不止想贏,
他啊,
還想著日后分咱火鍋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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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邊,
大燕天子大纛下,
皇帝坐在御輦上,眺望著前方攻城的場景。
身邊兩側的遠處,可以清晰地看見傷兵以及尸體,被運送下來,而前方的攻城大戰,依舊進行得如火如荼。
在皇帝身邊,站著的,除了魏公公與張公公以及內閣首輔毛明才,還有一座略微收減了的肉山……許文祖。
許胖胖可謂是大燕的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之前燕楚國戰時,許文祖以欽差之身份,被派遣去郢都,統攬后勤,等持續了逾半年的國戰落下帷幕后,他又被皇帝一道旨意調到了銀浪郡,又回到了他當年夢開始的地方。
其實,也是鄭守備,夢開始的地方。
在過去十余年里,乾國的三邊,一直是一個很模棱兩可的存在;
乾人知道自家三邊很鞏固,燕人也同樣知道,也因此,燕人雖然很多次地喊出要打破三邊的口號,但這些年來一直也就是喊喊而已,也沒真的動手,其目的,也就是為了各取所需地制造一下邊境緊張氛圍,為他處戰場做一下牽扯。
但這次,不一樣了。
燕軍來了,燕國的皇帝,也來了,而燕軍,真的開始實打實地攻打三邊了。
不是佯攻,更不是做做樣子,是真的在損失極大的代價,去啃這夯土泥墻!
然后,確實證明了三邊很難攻打,這還是其中的一座主城,且還是在擊退了其他路援軍的前提下,仍然無法在短時間內見到攻破它的曙光。
“嘶……嘶……嘶……”
皇帝親眼目睹著戰況的焦灼與慘烈,看著這一個個傷兵與戰死的士卒,有些心疼道:
“這每天,不僅要消耗朕這般多的糧草,還得花去朕,這般多的撫恤銀子,朕,心疼啊。”
毛明才聽到這話,不得不勸諫道:
“陛下,請慎言。”
眼下士卒正在舍身忘死的攻城,皇帝在后面,怎能說出“心疼”銀子的話來?
這話要是傳出去,實在是太有辱圣名了。
許文祖卻笑道:“毛大人此言差矣,您想想,眼下戰死的士卒,若是泉下有知,是希望咱們陛下為他們撒上一把淚呢,還是盤算著將要給他們家眷的撫恤銀子呢?”
毛明才一愣,道:“話是這般說,可陛下到底是陛下,不該……”
“好了好了,你們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擔心的。”
皇帝站起身,
問道:
“蘭陽城那邊,還是沒動手么?”
許文祖道:“是。”
“呵,還好朕這次御前帶上的,是你們倆,要是把朝堂上的那些人都帶來,怕是現在已經炸鍋了,要喊出姓鄭的故意讓朝廷大軍消耗自家隔岸觀火保存實力的話來。”
“陛下圣明,論打仗,臣等遠遠不如攝政王爺。”
“把朕也加上,朕也不懂打仗。
不過,
好在朕在不懂的地方,能聽話;
他姓鄭的要朕怎么配合,朕就怎么配合。
眼下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家底子就算賠光了,
朕也會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父皇他們那一代,動輒就是賭國運,咱這才叫哪兒到哪兒啊。”
許文祖道:“多虧陛下親臨。”
皇帝嘆了口氣,
道:
“朕也本不欲來啊,可朕就怕朕那大哥和那李良申他們,舍不得這家本兒。
朕這次啊,
就是來當監工的。
雖說朕也覺得姓鄭的這次玩兒得太大,也太冒險了;
可既然他姓鄭的已經上了賭桌,
那朕,
只能跟著一起壓身家了。”
……
三邊,早已戰火不休;
可蘭陽城這里,卻依舊風和日麗。
城外頭的燕軍以及燕軍營帳,可謂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飄揚著的,是大燕攝政王的王旗。
而蘭陽城后方的營盤,也同樣是密密麻麻,也是一眼望不到頭,飄揚著的,是孟字旗、鐘字旗以及韓字旗。
雙方大軍,以蘭陽城為界,形成了一種對峙。
燕軍沒攻城,
乾軍沒出擊,
大家似乎就默認了,要一直繼續這……歲月靜好。
燕軍帥帳內,
茍莫離坐在那里,一道道軍令,從其那兒下達下去,調動著整支軍隊每日的活動;
而蘭陽城城頭,
抱著一把自南門關鐵匠鋪里由劍婢花錢買了送予他的劍,和守軍一起一直在戒備著準備守城的陳大俠,
眉頭,
卻越來越深;
因為陳大俠清楚,鄭凡是拿自己當朋友的,
但陳大俠更清楚,
自己這個朋友的面子,還沒大到讓那姓鄭的就因為自己在這里所以就不舍得下令攻城的地步。
尤其是在昨日,
蘭陽節度使帶著一眾將領在巡視城樓時,
臉上掛著很清晰的笑意,似乎發生了或者說,即將發生什么大喜事。
也不知怎么的,
看到他們臉上的笑容,
陳大俠的心,就越來越緊。
他曾在鄭凡身邊,待過很久,有時候鄭凡不是對乾用兵而是對其他地方用兵時,他也會留在帥帳里,保護那姓鄭的。
所以,
他見過太多姓鄭的以前的對手們,在笑得很開心后……
陳大俠是個粗人,是個武夫,他不懂兵事,也不懂什么天下大局,甚至……他還有些沒文化。
所以,這種感覺,他分析不出來,也寫不到紙上,但他本能地想要說出來,去告知一下那位節度使。
可當他主動走過去準備求見面陳自己心里的這種感覺與擔憂時,
卻被那位節度使大人的親衛,給隔著老遠地就給攔住了。
他有姚子詹的庇護與認證,他有大俠之名,所以,他能進蘭陽,能上城墻,幫忙守城,他既然愿意以江湖人士的名義為國效力,沒人能阻攔他;
可又因為誰都知道,他雖是乾人,卻又與那攝政王相交莫逆,所以,節度使大人不敢讓其近身。
可分明,
在最開始自己進蘭陽城匯報那早就算滯后的軍情時,
那位節度使大人,親切地接見了自己,對自己熱情地噓寒問暖。
陳大俠終于明悟過來,
那日的接見,似乎不是看在姚師的面子上,
因為節度使大人在那天還特意問了自己一句,
他問:
“攝政王爺他老人家,身體還好么?”
……
上京,
皇宮;
剛剛結束今日御書房議事的乾國官家趙牧勾,又回到了自己的寢宮,又一次地屏退了宦官宮女,一個人,面對著那幅女劍仙的畫像。
官家以前就有習慣,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對著這幅畫像說說話;
而最近兩個月,頻率變得越來越高,乃至于近乎是,每天都有一次。
這意味著,這位官家的內心,也越來越緊張。
“朕問李尋道,這次能成么?
李尋道給朕的答復是,我大乾,已經做到了一切能做的,提前安排了一切能安排的,眼下,只需要等待江南的結果了。
也快了,
因為燕人就算察覺到不對勁,
他現在也已經來不及做什么了。
可一日不見確切地軍報傳來,
不,
是一日不見到那攝政王人頭被擺在朕的御桌前,
朕這顆心,就一日不得安定下來。
你會不會覺得,
朕這個皇帝,當得很沒魄力很沒出息啊?
所以,
你到底在哪兒呢?
若是此時,你就在朕的身邊,陪著朕,那朕的這顆心,就不會這么慌了。
因為,
只有朕的身邊有你,
才能證明朕的那個夢,是真的;
才意味著,
朕是真正的……天命所歸。”
……
乾軍鳴金收兵了;
謝玉安將自己身上的皮甲給解開,有些疲憊地向后一靠,坐在了臺階上。
自打乾軍開始攻城,謝玉安就單獨負責一面城墻。
很累,很不容易,
當其垂下頭時,
可以發現原本其兩鬢的那兩條象征著大楚貴族風雅的兩縷長發,早就被剪斷了。
造劍師走到其身側,其身上雖然沒傷,但衣服上和臉上,有著清晰的焦黑痕跡,比之以往迎風走路還要控制發絲拂動的矜持,可謂相當狼狽。
阿大遞送上來水囊,造劍師搖搖頭。
阿大將水囊遞給謝玉安,謝玉安接了開始喝。
阿二則拿來一個盆,里頭裝的是清水,造劍師開始洗臉。
洗完臉后,阿二正準備倒出去時,被謝玉安伸手攔住,接過盆,就著這水,給自己清洗。
“自從那日親眼目睹你謝氏一支輕騎被絞殺在城前后,你就變得……更賣力了。”
也是那一日,
原本可以羽扇綸巾般站在后頭指揮的謝玉安,換上了皮甲,剪去了兩鬢長發。
“以前我就不賣力么?”謝玉安反問道。
“哦,以前叫賣力也不假,可現在,叫賣命。”
謝玉安接過先前造劍師擦臉的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臉,感慨道:
“我有個好爹。”
“奇了怪了,到底是怎么了?”造劍師是真疑惑了。
“很多人都稱呼我為謝家千里駒,我也一度這般覺得,認為我家那老頭兒,到底是沾了多大的福氣,才能有我這樣一個兒子。
可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又是有著多大的福氣,才能有他這樣一個爹。”
“我不懂。”
“你沒必要懂。”
謝玉安伸手,放在了造劍師的肩膀上,很認真地道:
“我會照顧好獨孤氏的。”
“你憑什么照顧?”造劍師眼睛微微瞇了瞇,“我似懂非懂了,但缺了關鍵一環。”
“世人都說,大燕攝政王重義守諾,眼下我家老子在通鹽城,只有我在他跟前,等著吧,王爺他會……”
造劍師輕咳了一聲;
謝玉安收聲。
沒多久,自前頭街巷拐角處,出現了一身著黑色蟒袍的身影,他一出現,周圍的士卒和傷兵,馬上都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守城這般久了,終于見到自家王爺。
沒人會抱怨,也沒人會腹誹,這支兵馬,面向他們王爺時,除了忠誠,還是忠誠。
王爺徑直向這邊走來,其身側,跟著的是世子殿下與劍圣。
瞧瞧自己這灰頭土臉的,再看看人家劍圣那一身干凈的白衣,造劍師攤開雙手,表示不解。
而劍圣,
很認真地從上到下掃了一遍造劍師,
然后,
又挪開了視線。
這一下子,差點沒把造劍師給嘔出血,如果不是清楚自己先前守城時耗費了太多氣力,如果不是清楚自己單挑情況下不是劍圣的對手,造劍師真想一拍劍匣用劍說理!
憑什么你們家守城,累死累活的是我,而你卻悠哉悠哉?
同樣的,
王爺這一身蟒袍明顯也是為了出門剛換了的,可謝玉安現在卻這個模樣。
難不成外頭乾人哼哧哼哧拼了命地攻城,是為了抓這位謝家千里駒而非你這大燕攝政王?
王爺伸出手,放在鄭霖的腦袋上。
鄭霖表情有些嚴肅,顯然,前不久才經歷過反抗,但又很顯然的是,其反抗,被鎮壓了。
如果掀開世子殿下的蟒袍袖口,可以清晰地看見一連串的細小針孔。
那是源自于自己先前和親爹爆發了爭吵,結果親娘差點給他縫成“稻草人”。
鄭霖上前,
對造劍師俯身一拜,
道:
“我要一把劍。”
造劍師神情先是驚愕,隨即驚喜。
雖然不是拜師儀式,但至少,也算是半個了。
難得的是世子殿下主動跟自己說,更難得的是虞化平竟然一言不發。
“好說,好說。”
造劍師忙道。
他為俗世牽扯太多,再加上癡迷造劍,在劍道上,想要追著虞化平的角度繼續向上邁進已然很難了,所以他其實比劍圣更看重傳承之事。
更重要的是,世子向自己要劍,只要有了這半師之禮,那么也就等同是自己背后的獨孤家,和王府世子有了一段香火情在了;
家族提供自己資源,自己才能長年累月地造劍嬉戲,活得瀟灑,作為家族子弟,他也必須為家族的傳承承擔責任。
這,就足夠了。
接下來,他造劍師完全可以浪跡江湖,不再有家族牽掛。
嗯,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靜海城不會破,這對父子倆,可以安全地回到晉東;
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但看看謝玉安,看看這位王爺,
造劍師雖然不懂,但莫名心中大定下來。
緊接著,
王爺在謝玉安身側坐了下來。
謝玉安微微挪開了一小段距離,再將屁股往下沉了沉。
“你有個好爹。”
王爺說出了先前謝玉安說的話。
“是,王爺。”謝玉安回應道。
“我很好奇,你爹是不是早早地就猜到了?”
“卑職……不清楚。”
鄭凡點點頭,感慨道:“到底是四大柱國之一啊。”
謝玉安有些哭笑不得,且將這哭笑不得的神情,給故意表露了出來:
“王爺,您說這話,似乎有些不合適。”
到底是四大柱國之一啊,外人聽起來,是稱贊;
可手上有三位柱國人頭的王爺說這話……怎么都讓人聽起來怪怪的。
“本王最近一直在想著一件事,如果僅以生死論成敗,未免太過武斷了一些。
就比如曾和本王并列那仨,
蠻族那小王子,說實話,本王對他在荒漠的事情,并不是很感興趣,知道的,也不多,但想來不是什么善茬兒,否則當年老蠻王也不會不惜一切地推他上位;
只可惜,他還未曾展露自己的羽翼,就直接面對上了靖南王。”
再驕傲的蒼鷹,面對老田,那也只有折翅的下場。
“再說那年堯……”
說起年堯時,王爺目光明顯向城墻方向望了一眼,城墻外的乾軍中有楚軍,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先前一路入乾的盟友,瞬間成了乾軍的輔助;
“年堯先是幾次三番地面對上老田,被壓制得毫無脾氣,就是其那一手大迂回,如果不是孤來了個孤注一擲,說不得,他就成了。
其下場,也不會這般凄慘,更不會這般可笑。
最后再說那鐘天朗,他是受制于乾國軍力,所以一直得不到太好展示自己的機會,也一直被壓著了。
明面上來看,那仨,都已經不配與孤站在一起了,咳咳實際上,孤可能只是運氣好罷了。”
“王爺,您這就太自謙了。”
“你爹,也是一樣的。”王爺說道,“你爹這條老狗啊……”
當著人家兒子的面,喊人家老狗,似乎有些不太妥當。
不過,這話要具體看是從誰的嘴里說出來的。
從其他人口中說出這個稱謂,謝玉安不有所表示,就不配當人子了。
但現如今,
只要這靜海城一日不破,那么攝政王的地位,就遠遠在一個落魄國家的落魄柱國之上。
畢竟,謝渚陽還是人手下敗將,且還是被人家倆子侄后輩給追得差點沒了命。
“老狗”,帶著點戲謔,但里頭還有著肯定,甚至,還有些許佩服的意味在里頭。
謝玉安清楚,就是自己老爹就站在當口,被攝政王喊一聲:“你這條老狗啊……”
怕是他爹,還會覺得面上有光。
地位,名聲,實力,階級,本質上,還是打出來的。
“孤有時候也會時刻警醒自己,怕自己真的飄飄然了,結果小覷了這天下英雄。”
“王爺……”
謝玉安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拍這馬屁了,因為他能聽出來,王爺這是有感而發,是帶著真情實意的。
可偏偏這話說得,足以讓天下英雄汗顏。
當年,各國軍中,幾乎人人推崇靖南王;
可現在,早就不是靖南王的時代,而是平西王,是攝政王的時代了。
就連燕人自己,也認為攝政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是比靖南王更會打仗的軍神。
王爺沉默了一會兒,
在場,這個圈兒里,所有人也都跟著沉默了。
造劍師雖然依舊處于不明覺厲的狀態下,但他清楚,沉默之后,就將是……獎賞。
這一點,謝玉安先前和自己說話時,就提過了;
而且,自己的獎賞,確切地說獨孤氏的獎賞,已經給了。
那么,
謝氏呢?
王爺開口道:
“劃半個楚南,
謝氏,
建國吧。”
造劍師睜大了眼睛;
而謝玉安,在短暫的驚愕之后,馬上跪伏下來,
道:
“王爺,謝氏不建國。”
“孤那大舅哥的楚國國主位子,等孤回去后,就由不得他繼續坐下去了。”
大舅哥這一手背刺,玩兒得有點不地道了,已經突破了鄭凡的底線;
擱以往,還好說說,可這次,他鄭凡是帶著兒子一起上路的。
王爺是女兒奴不假,可兒子吧,雖說不算是心頭肉,但當父親的,可不會允許誰,真的敢危害到自己的孩子。
謝玉安咽了口唾沫,
馬上道:
“楚國主悖逆王爺,自當受討!
我謝氏,
承蒙王爺賞識庇護,已承大幸;
不敢奢求天恩。”
王爺笑了,
道:
“總要個賞法。”
謝氏在楚南的影響力,非常之大,三分之一個楚南,幾乎就是他謝氏的自留地;
當初鄭凡為何不趁著上谷郡大勝繼續對楚用兵?
原因很多,但其中有一條很重要的就是,怕自家這位大舅哥,帶著國都和那朝廷,往楚南搬遷,讓晉東和大燕的鐵騎,不得不在泥沼里浸泡,面對綿綿無盡的糜爛局勢。
而一旦楚南地頭蛇謝氏決意徹底與舊楚割裂,那大舅哥……還能往哪里跑?
謝玉安先前的話,是應承下了對楚國國主秋后算賬的事,但……卻拒絕了建國。
“王爺尚未建國,我謝氏,我父子倆,如何敢僭越?
王爺若是想要提攜謝氏,
謝氏所求……
只一穎都成親王府。”
“成親王府現在,只剩下一個王府了。”鄭凡提醒道。
剪除其羽翼的,就是他鄭凡本人。
“回王爺的話,富貴綿延,代代相傳,已然大福。”
“罷了,罷了,王府就王府吧,孤代燕天子,允你謝氏一個世襲罔替實封王府,日后你謝氏,就繼承熊氏傳承于大夏之責,鎮壓山越,馴化其入諸夏。”
“臣,謝恩!”
謝玉安叩首。
這時,
鑼鼓哨箭聲再度響起;
這意味著,乾人這次,還要趁著黃昏天,再攻一次。
王爺笑了,
道:
“吃個火鍋,火,乾人已經燒得再旺不過了,菜和肉,也都下得七七八八了。
鍋,
已經沸騰……
是時候,
伸筷子了。”
“王爺英明,王爺神武,安,五體投地。”
上一次,謝玉安是楚軍都督,被鄭凡親自擊敗于上谷郡;
這一次,謝玉安是全程站在鄭凡身邊,卻親眼目睹了,然后,又一次地被征服。
鄭凡擺擺手,
道:
“這還真不是本王的后手,這些日子本王為何一直不露面,是因為本王懶得在你們面前裝,不懂裝懂,其實挺煎熬的。”
“王爺,您又……”
“真不是自謙,不是你爹傳信,我也不清楚,破局的位置,從何處來。”
“這……怎么可能……”
“呵呵呵。”
王爺伸手,拍了拍謝玉安的肩膀,道:
“所以說,莫要小覷這天下英雄啊。
想當年,本王率一支孤軍,千里滲入野楚聯軍之后,奪下雪海關,再咬著牙死守;
本該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可偏偏,本王那時心里,還真不怎么慌,反而很踏實。”
心里有底兒,肯定那位能看清楚局勢,也篤定,那位能打破這局勢。
謝玉安開口道:“那是因為,當時有靖南王。”
“對。”
“可現如今靖南王爺他不在了……”
“可在孤身邊,一直有一個人,從一開始,
就,
不遜靖南王。”
……
蜿蜒的山道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牽著馬的騎士,以及那后方,分明是地方上山越人被組織起來的輸送軍需的隊伍。
金術可摘下自己的頭盔,很是納罕道:
“大將軍,本以為這山路難走,要多花費些時日;
誰成想,
這山路山道,竟然被休整得這般平順,且每個臨時營寨,都搭建得如此合事宜,且如此寬敞。
最重要的是,每個營寨里,還安置了糧食草藥等軍需。
先前謝渚陽是作咱王爺先鋒軍開路的,但真沒料到,這路,能修得如此踏實嚴謹,也得虧了他,我軍才能在這里,不被耽擱。”
“金術可。”
“末將在。”
“你就沒想過,那謝渚陽,可能早有預料,故而,早有了安排。”
“可是大將軍您明明說,王爺是派您去蘭陽城的,并未對您做其他吩咐,既然連王爺都沒有吩咐,那謝渚陽又如何會……”
“你金術可當年看城門時,誰又能想到,你日后能成為大燕攝政王的左膀右臂?
切莫,小覷這天下英雄。
至于說王爺對我的安排……
不是因為王爺忘記了和疏忽了,
而是因為王爺清楚,
本就沒必要對我做出過多的安排。”
“大將軍對王爺忠心耿耿,末將佩服。”
梁程搖搖頭,
道:
“擅改王令,自主調兵,在別人眼里,是大忌,哪怕有功,其實仍是大過,也很難有好下場;
只不過,
咱們王爺清楚,
你金術可,或許能造反;
可我,
卻絕不會造他的反。”
說著話,
兩位晉東軍中兩大將軍,走上了山巔,過了這山,接下來,就是乾國乾江以東的大平原了。
梁程站在那里,
看著前方霧蒙蒙被籠罩著的一片,
閉上了眼,
這位一向習慣于冷冰冰的大僵尸,
在此刻難得的動了容,
甚至情不自禁地感慨道:
“等了這么久,
終于,
輪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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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頭身上鱗甲泛著黑色光澤的貔獸,正低著頭吃著飼料,它的飼料里,加了不少肉干,比普通士卒的軍糧要好很多。
兩名輔兵,一個在用鐵刷子幫其梳理毛發,另一個則拿著大銼刀,正為其修剪著腳掌指甲。
照顧一頭貔獸,可比照顧普通的戰馬要麻煩多了;
照顧大將軍的貔獸,也比照顧重甲鐵騎營的貔獸更要麻煩;
不過,這兩個軍中很有經驗的輔兵對此也沒覺得有什么,因為聽同行說,
王爺的那頭貔貅,
才是真的難伺候。
“這山,總算是走出來了。”
“是啊,前頭,就是乾人的江南了,據說,是花一樣的地方。”
兩個輔兵做完了工作,貔獸躺了下來,他們也跟著一起躺了下來休息。
“要開打了。”
“可不,要開打了。”
這時,一名帥帳親衛走了過來。
兩個輔兵當即站起身,那名親衛也沒訓斥他們偷懶,完成自己工作后,休息休息,也是人之常情。
親衛上前,拍了拍貔獸。
貔獸爬起身,抖了抖自己的身體,提前活絡了一下身子后,跟著這名親衛前去找自己的主人。
王爺的貔貅,大家伙都不陌生,重甲鐵騎營的貔獸,大家也不陌生,可自家大將軍的這頭貔獸,說實話,已經有個五六分貔貅的神韻了。
士卒們并不知道什么叫煞氣入體對妖獸血脈的影響,但他們的猜測,也差不離;
像自家大將軍這般人物,一把刀、一張弓,在大將軍身邊用久了,也將不再是凡品,何況本就通靈的坐騎?
其實,晉東的大將軍,在外,名聲并不大。
因為外界的大部分目光,都會落在晉東的王爺身上。
但在晉東軍隊里,梁程的地位,其實很高很高。
因為這十幾年來,除了偶爾打仗之外,梁程一直在忙著一件事:
練兵,
練兵,
練兵!
新兵的訓練,外來兵馬的拆分整合,練完這支再去改造另一支,梁程總有忙不完的活兒。
甚至,毫不夸張地說,晉東這一批正值壯年包括下一批青年將領,要么被梁程打磨過,要么干脆就是被梁程一手帶出來的。
王爺是校長,可王爺并不負責具體教學。
而之所以王爺能夠盡情指揮軍隊,去擊垮一個又一個對手,也是在于他手下的這支兵馬,足夠的精銳。
鎮北軍、靖南軍,已經逐漸走下坡路,現如今放眼整個大燕,甚至是整個諸夏,第一野戰鐵騎,晉東軍,已然實至名歸且當之無愧。
王爺賦予他名,而梁程……則賦予他實。
但正因為萬物生長都有其客觀規律存在,所以導致了梁程在這十幾年里頗有些尷尬的處境。
剛起家時,麾下兵力不多,也不夠精銳,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狀態;
撇開個人實力不談,王爺當初就曾好多次說過,如果不是咱們兵馬不夠,地盤不夠,軍力不強,其實阿程你是不遜靖南王的。
畢竟,當年的王爺在做靖南王學生時,曾一度靠著每日從梁程那里拿的押題答案,背好了后再去交差。
田無鏡是個天才,毫無異議的天才,雖說后來,他更看重的是鄭凡這個人的脾性……
但如果在前期,鄭凡只是個懵懵懂懂的新兵蛋子,又哪里有那個資格,往人靖南王的視線里去站呢?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
對一個美麗女子或者英俊男子,你一眼心動,追求成功之后,才能捧著她或他的盛世容顏,
道一聲:
“我喜歡的,是你的內在。”
而如果雙方都屬于相看兩厭的長相,
那,
很可能就沒有然后了。
而當地盤越來越大,根基越來越雄厚,兵馬也越來越多,資源也越來越豐富后,
梁程反而陷入了……更為尷尬的境地。
不僅是王府序列下,能用的優秀將領變多了,這……其實只是次因;
根本原因在于,
王爺本人,通過這么長時間的學習、摸索、領悟后,完成了從丑小鴨到白天鵝的蛻變。
一步一步攀登,
到底是,
在兵事上,走到了略懂的境界。
小規模的局部用兵,可用的人本就不少,甚至還得故意地拿出來給陳仙霸、鄭蠻和天天他們這批新生代來練手漲經驗;
大戰略上的布局與安排,作為主上和王爺的鄭凡,自己已經足以親自操盤國戰,而且在面對己方對手時,一連多次,都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這就使得,梁程很多時候,都沒有發揮與施展的空間,因為他的作用,和成長起來的主上……重疊了。
但,
這一次,
機會終于等到了。
在入乾之前,實際上鄭凡已經完成了向梁程軍權的交接。
不僅是在楚地占領地的軍隊,晉東的軍隊,茍莫離的軍隊,還有先前國戰時,朝廷劃歸自己管轄指揮的軍隊……
總之,家底子,全都撂給了梁程,還以自己的名義,對姬老六這個皇帝,做了交代。
在鄭凡最初的計劃中,
他入乾,抄后,梁程和姬老六,則在三邊與蘭陽城,也就是整個乾國的北方吸引乾國精銳的注意力。
其余的,
鄭凡沒說太多,
不是為了節約口水,而是鄭凡還真擔心吩咐得多了,反而會有負面效果……
有家里的這尊大僵尸,
這位在設定中,從上古時期就指揮過神魔之戰的存在來當統帥,
還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所以,
鄭凡才敢這般大大方方地,聯合楚人入乾;
他當然知道兇險,也清楚很可能會發生的意外,而一向惜命謹慎的攝政王爺為何這次敢放開手腳地這般任性行事?
嗨,
說白了,
再兇險再危急,能比得上當年奇襲雪海關么?
老田是不在了,可老田的位置上,仍然坐著人吶。
當年茍莫離在得知雪海關被奪下的消息后,恨不得連抽自己幾個巴掌,感慨著要是自己不知道該多好。
因為無論如何掩飾,總是會留下刻意的痕跡,如果對手是個庸才也就罷了,偏偏對面是田無鏡。
同理,
當鄭凡收到軍報,
知道孟珙、鐘天朗、韓老五、樂煥,這四個被稱為大乾中興四大名帥的存在,都將各自主力精銳調撥到自己身邊時……
鄭凡可以篤定,蘭陽城那兒的梁程,不可能瞧不出來。
只不過,這具體得看梁程到底何時才能瞧出來,以及其瞧出來后,能否來得及做出及時的有效反應。
好在,
梁程看出來得……很早。
這一切,都歸功于大燕皇帝陛下數封昭告天下的旨意;
這……就是投石問路。
將石塊先砸下池面,再觀察其漣漪;
大軍開拔,移防,不僅僅是大軍本體的移動,前期的準備工作,更是不可能少。
梁程看清楚狀況,比鄭凡想象的最好情況,還要早很多。
否則當初在南門關時,他就不會哄陳大俠去蘭陽城,因為他根本就不會攻打蘭陽城,是連佯攻……都不會。
茍莫離的兵馬,是從范城一線,翻過齊山山脈,到了蘭陽城下;
而原本需要從晉地與楚地調兵的梁程,干脆直接下令兵馬轉向,不到蘭陽城,直接從楚地南下,走古越城老道。
也就是……走的是謝氏的地盤。
故而,
謝渚陽在通鹽城收到“家里”來信后,夸贊過家里的這幫崽子懂事兒,這里的懂事兒,就是協助燕人的第二批大軍,通過家族封地。
這才有了謝渚陽,鐵了心的投靠攝政王的決斷。
因為他得到了,連攝政王本人都沒能得到的消息,等同是……提前看到了答案。
亦或者,是他早早地就做了鋪陳。
在決定追隨燕人入乾時,他似乎就在想著退路,也可以說成是進路,所以將那棧道和營寨,修建得極為精細;
只不過,謝渚陽原本就懷疑,這是那位攝政王早就準備好的后手。
因為以他的人生經驗來看,他真的想不出,能有一個做手下的,敢在沒有上位者的提前授意下,直接更改戰爭計劃,以自己的判斷直接調動大軍聽自己行事。
再者,自己修路搭寨時,幾個年輕的將軍被攝政王特意派出來對自己監工,這在謝渚陽看來,就是最好的證明;
攝政王本人,是要確保這條路可以保證更大規模的兵馬第二次暢通的。
謝渚陽不知道的是,
當時鄭凡把陳仙霸和天天他們派來,不是來當監工的,而是來學習謝渚陽行軍細節藝術的。
畢竟,沒人是全知全能的神,鄭凡自己也不例外。
可謝渚陽并不曉得這是個誤會,
也因此,在先收到老家來信,又收到鄭凡的空錦囊后,
這位柱國才會放聲大笑:
“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覺得自己和攝政王,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下,配合完成了這場戰場大挪移的布局,豈料那位王爺還真是完全當了次撒手掌柜。
不過,謝家那支被圍殲于城墻下的輕騎,確實是起到了“報信”的作用。
鄭凡終于知道,梁程會從哪里來;
也明悟過來,為何先前謝渚陽會特意花費更多的代價付出更多的人力,把行軍的道路和寨子,修建得這般好。
自覺小覷天下英雄的王爺,才連續罵了好幾聲的“這條老狗”。
他謝渚陽,
憑這一貢獻,
就足以給謝氏,掙一個世襲罔替的實封王府!
……
“金術可。”
“末將在。”
已經騎在貔獸背上的梁程伸手向前指了指,
道:
“哨騎來報,三鎮之下,戰局極為膠著,咱們先替那仨崽子們把圍給解了吧。”
“將軍,三鎮那邊,由末將領一路大軍過去即可,正如將軍您之前所說,王爺那邊現在形勢應該極為危急,還請將軍率主力,先行西下,為王爺解圍。”
“磨刀不誤砍柴工。”
金術可還準備再說什么,
卻被梁程抬手打住,
“我心意已決,你領一路,走北,我則領另一路,走南。
不僅僅是三鎮解圍,
我要你與我聯手,
憑這十萬鐵騎,以雷霆之勢,將這江東肅清!”
“可大將軍,三鎮之事,是小事,三鎮之外的乾國兵馬,亦是小事。
這些,
在我鐵騎面前,確實不值一提。
可這乾江上,
還有一支吳家水師,截斷江面。
末將覺得,應先提前一步,繞開那水師,再……”
梁程搖搖頭,
道:
“王爺教我打仗。”
金術可不清楚為何大將軍會忽然說出這句話;
很早的時候,金術可也確實和外界一樣,認為大將軍師承于王爺。
可伴隨著自己不斷成熟且和大將軍越來越熟悉后,金術可明白,像大將軍這般的存在,很難說是被教出來的。
“動手吧,不耽擱了,可別真讓那仨小子出了什么意外,王爺對他們,可是寶貝得緊。”
……
鐘天朗坐在門海鎮城樓上,他以及他的這支部隊,已經在這里被困了近半個月。
外頭的燕軍,也“看”了他半個月。
鐘天朗沒選擇去嘗試突圍,因為他的后續兵馬,已經一步一步壓了上來。
兩支江南郡兵,再加上自己那一萬先前分出去的騎兵也已回援。
城下的燕軍,之前和自己硬拼了一場,自己固然損失慘重,但燕軍,也不見得多好受。
眼下,他就是餌,中間再夾著燕人,等待著被一口悶下。
可以清晰地看出來,燕人不想放自己出來,可問題是,現如今燕人所面臨的壓力,也正越來越大。
他很好奇,
燕人到底想要撐多久,且還能撐多久。
不過,有一件事,讓鐘天朗有些奇怪。
前日,他分明站在城樓上,瞧見燕軍軍寨之中的調動,應是不得已之下,要轉移了。
然而,又是三日過去了,燕軍,依舊死頂在這里。
與此同時,外圍的乾軍,也已經完成了對這里的包圍。
到時,
自己則可下令出城,和己方援軍里應外合,這支疲憊的燕軍,還能撐下去么?
但因為前不久才吃了一次虧,所以駙馬爺這次沒有太過樂觀,這支燕軍的反應,一次次的都像是新手領兵,可又總能化被動為主動。
可這次,
你們又要如何化呢?
“打雷了么,要下雨了。”
鐘天朗抬頭望了望天,卻發現艷陽高照,可這雷聲……
駙馬爺的目光,當即一凝,整顆心,也在瞬間沉入到了谷底。
這不是雷聲,而是……馬蹄。
馬蹄如雷,那至少也得是萬馬奔騰才可以,而這南北之向,近乎同時傳來的轟鳴聲勢,沒個數萬鐵騎策馬奔騰,斷無可能。
是乾軍么?
鐘天朗一念至此,自己都笑了。
大乾的最大的一支騎兵軍團,不就在他手里么,又怎么可能……會是乾國的騎兵來支援?
所以,答案已呼之欲出了。
沒多久,
站在城樓高處的鐘天朗,就看見一片黑色的海洋,正自整個東方,洶涌而下!
城墻外,燕軍也已經紛紛上馬,挪開了軍寨大門以及屏障,正準備呼應外圍出現的援軍進行反擊。
一切的一切,都進行得理所當然。
鐘天朗眼里噙著淚,
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意外的是,
此時,他沒有氣急敗壞,也沒破口大罵,
他的內心,竟然很平靜。
他曾看過自己那位老對手寫的兵書,兵書里,有個賽馬的故事。
這一次,大乾想用自己的上等馬數量上的優勢,去吞掉燕人的那一支上等馬。
為何要辛苦安排籌劃這個,還不是因為,正兒八經的打,大概……是打不過的么?
現在,
輸了,
輸了啊。
鐘天朗沒去安撫城內已經躁動不安的麾下,
而是右手攥著拳頭,抵著自己的額頭,
發出一聲嘆息:
“官家……”
……
“所以,王爺空錦囊的真正意思是,隨咱們如何折騰,反正最后,贏定了是么?”
陳仙霸已然手持流星錘,翻身上坐騎。
這小半個月的日子里,他們對“王爺空錦囊”的認知,可謂經歷了不知多少次的變化。
可到頭來,剩下的,依舊是原本就有現在則更為純粹的……對王爺的景仰與崇拜之情。
在陳仙霸兩側,并立的是天天與鄭蠻。
陳仙霸舉起流星錘,
喊道:
“大將軍來了,爾等,隨我,踏平這幫乾狗!”
……
當十萬鐵騎,忽然加入到一個局部戰場中時,所有的雜音,都注定會被馬蹄聲所湮滅。
最先崩潰的,是那兩路江南郡兵,其實,他們堅持到現在,已然是很不錯的了,所以,實在是沒辦法再繼續要求他們看見大量黑甲騎士如潮水般涌來時,還能繼續去做什么……
他們,也終于可以毫無愧疚與壓力的,喊出早就憋在心底面對燕人騎兵時本能地想要喊出的那句話:
“燕人來了,跑啊!!!”
鐘天朗留在外圍的那一萬騎,也在這一輪被梁程與金術可親自率領的沖鋒下,啃食了個七七八八。
除了依舊龜縮在門海鎮城內的余部,暫時懶得去理會只繼續像先前那般留一部兵馬“看押”外,
可以說,
整個江東,幾乎被犁了一輪。
大量的乾軍潰卒,丟盔棄甲無比狼狽地被驅趕著向乾江逃竄,想方設法地想要渡江去江西逃避燕人的鐵蹄。
同時,越來越多的成建制的燕軍騎士身影,出現在了江岸。
……
吳家水師帥艦上,
吳襄坐在自己的船艙里,
其面前,只點了一根蠟燭,所以雖然是白日,但這里頭,依舊顯得有些昏暗。
“吱呀……”
船艙的門,被推開。
吳襄抬起頭,看見自己的哥哥吳兆年走了進來,而跟著自己哥哥進來的,還有一眾船把頭。
吳家,是海匪出身,只不過在祖竹明肅清海匪之患前,提前洗白,后又頭磕得實誠,得以被保全,甚至還順勢繼續坐大。
但吳家的成分,其實很復雜,吳家本身就是東海土皇帝,可這皇帝下面,還有一眾諸侯。
吳家力量里,正兒八經吳家嫡系力量,其實一直沒超過四成,其余的,則都是歸附過來臣服于吳家這桿大旗下的各路船把頭。
吳家能指揮得動這些船把頭,但同時,也一樣被這些船把頭所挾持著。
吳兆年站在吳襄面前,后頭的一眾把頭們,也都很安靜有序地站著。
吳襄深吸一口氣,
看著自己的這個哥哥,
問道:
“沒機會了么?”
吳兆年搖搖頭,道:“燕人,本就不大可能出現在江東岸的,可眼下,已經出現了。”
頓了頓,
吳兆年又道:
“而且,眼下出現在江東岸的燕人,比原本我們所預計的,還要多。
就算燕人一個個的都是三頭六臂,將駙馬和其麾下大軍都吃了……也不可能人冒得更多吧。”
“所以,徹底沒機會了,是吧?”
吳兆年點點頭,道:
“是。”
“哥……”
吳兆年未等吳襄開口,
提前道:
“一個祖竹明,一個祖家軍,就能讓我吳家招架不住,別說……更為強大的燕人了。
我吳家,雖是海匪出身,可根,一直在陸上。
你的妻妾,會與你同殉,你其他幾個兒子,也將與你同去,我會帶著他們與你的首級,去向攝政王請罪。
這樣一來,至少眼下還在靜海城的勤兒,能得活。
我答應你,
我接替你的位置后,等到合適的機會,我會把家主的位置,再傳給勤兒。
你不用擔心哥哥我說話不算話,或者會戀棧不去。
讓你的兒子取代我,本就是上位者制衡術之一,不管上頭是乾人還是燕人,他們都會這般做。
說不得,勤兒還會有機會,被攝政王收留進王府。
等以后,更會帶著攝政王的王令過來,從我這個他的殺父弒母的仇人大伯手里,接管吳家。”
吳襄搖搖頭。
吳兆年問道:“你還不滿意?”
“不是的,哥,你知道的,弟弟我怕疼,求哥哥親自動手,給弟弟我……一個痛快。”
吳兆年聞言,苦笑著點點頭;
伸手,
從旁邊一位船把頭手中接過了一把刀,緩步上前,走到吳襄,這位當代吳家家主的身后。
吳襄依舊坐在椅子上,
當刀架在脖子上時,
吳襄開口道:
“哥,早知道,這個位置,當初我就不要了,給你就好。”
吳兆年笑罵道:
“你以為我今日殺了你,日后你兒子回來,我和我的家人下場,又能得什么好?”
“哈哈,也是。”
……
吳兆年捧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走到甲板上,向著一名燕軍校尉跪伏下來:
“稟使者,逆賊首級已取,請使者,請王爺寬恕我等被逆賊蒙蔽之人。”
“請王爺寬恕。”
“請王爺寬恕。”
燕軍校尉伸手,拿起吳襄的人頭,辨認了一番,再看看四周,滿意地點點頭。
他是被梁程派上來的使者;
放下首級,
使者向著西面拱手道:
“爾等好生將功贖罪吧,王爺是仁厚的。”
“謝王爺!”
“謝王爺!”
吳兆年站起身,余下一眾船把頭也紛紛起身。
“敢問使者尊姓大名?”吳兆年卑躬屈膝地問道。
使者回答道:
“我姓周,周長安。”
吳兆年愣住了;
“怎么,吳家主難不成還認得本都尉?”
“海波賤民,哪里能認得周都尉這般人杰?但今日,倒是認得了。”
吳兆年記得當年,自己混跡于商隊中入了晉東進了奉新城,于一座“青樓”上飲酒;
席間,
一剛從學社出來被挑選進王爺錦衣親衛序列中有著大好前程的年輕人,在娶妻之日,攜新娘子以及兩頂花轎,自青樓下接人。
奉新城紅帳子里的姐兒,本就有捐助學社義兒的傳統;
他是義兒出身,來接供養自己的青樓老婦。
叩首之下,
老婦終于出了青樓,上了轎。
吳兆年至今仍記得當年的那個年輕新郎官騎在馬背上向著滿街人驕傲地大喊:
“今日我周長安,媳婦兒和娘,就都有了!”
誰成想,
多年之后,
竟又是他,以燕軍使者的身份,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或許,
這就是命數?
周長安指了指船上桅桿,
道:“這乾人的軍旗,怎么還沒下來?”
吳兆年馬上警醒,呵斥道:“都愣著干嘛,快把旗下來,下來!!!”
緊接著,
吳兆年又對周長安道:
“都尉放心,黑龍旗我們早就備好了,我等心里,一直向著大燕,也忠誠于大燕!”
反正,
先前就換過一次了,
現在,只不過是再換一次。
……
江岸邊,
梁程騎在貔獸身上,其身側,還是金術可。
再后頭,則是陳仙霸、天天與鄭蠻三人。
晉東軍將領層代,很是清晰。
梁程開口道:
“還記得開戰前,我與你說的話么?”
“大將軍說,王爺教您打仗。”金術可顯然還記得。
“是啊。”
梁程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我一直以為自己很會打仗,
但,
是主上教會了我,戰爭的另一層含意。”
何須什么提前繞行,
何須什么早早應對,
當晉東鐵騎,以雷霆之勢一掃整個江東,鐵蹄臨江而望時;
江面上的吳家水師,
就又改了姓。
…
明蘇城,
知府府邸。
院子外,走進來一隊楚軍甲士,原本駐守在這里負責看押的楚軍士卒,準備換班。
卻在這時,進來的這隊甲士直接抽刀暴起,在偷襲之下,將這里的守卒全部斬殺。
血腥味,
一下子彌漫起。
甲士上前,一刀劈斷了鐵鎖,打開了屋門。
而后,
所有甲士后退,
跪伏下來:
“拜見大將軍!”
“拜見大將軍!”
屋內,
手里捧著一個瓜的年堯,一邊吃著瓜一邊吐著籽兒,緩緩走出。
“昭翰人呢?”
“回將軍的話,昭翰親領主力,去助力乾軍攻打靜海城。
而城內守軍,已被我等控制,現聽命于大將軍!”
“哦。”
年堯點點頭,蹲下身子,將瓜放在了身后門檻上,還伸手,摸了摸這道門檻。
“當年,世人都認為我年堯喜歡坐門檻上吃瓜,是為了模仿那位靖南王爺。
呵呵,
實則,
我喜歡坐這門檻上,是因我年堯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這道門檻!
憑什么,
我,
和你們,
生來就是奴才,生來就比他們,低一等!
哪怕坐到了大將軍的位置上,
那些所謂的貴族,也能對你呼來喝去,喊你一聲……狗奴才!
我恨這道門檻,恨到了骨子里去!”
年堯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笑道:
“咱們的那位陛下,也真的是把咱當一個廢物閹人了啊。
好歹,
咱也曾在這大楚皇族禁軍,當了這么多年的大將軍不是。
我年堯這輩子,也就敗了兩場;
一場,敗給田無鏡,不丟人。
另一場,敗給那鄭凡,也不丟人。
他昭翰,
又算是個什么東西,
真以為能靠一把鎖,在這軍中,將我給鎖住?”
年堯的目光,掃向面前的甲士以及將領,
問道:
“眼下,那位燕國攝政王的局面,如何?”
一名將領稟報道:
“回大將軍的話,極危。”
“哦,那感情好,感情好啊,錦上添花不算啥,雪中送炭,才能讓人真的記下!
都說,
人走茶涼,我年堯這兒,是人走茶溫。”
年堯被俘后,鳳巢內衛曾在皇族禁軍內展開過對年堯舊部的清洗。
但誰又知道,他年堯當年當大將軍時,最善于用那些貴族子弟,把他們治得服服帖帖的;
可真正能讓年堯交心且提攜的,是當年軍中的奴才黔首;
只不過那時,他們大多都是低級軍官,連將領都算不上,自然夠不著被清洗的層次。
可伴隨著這些年,一是楚國將星隕落,二是戰事頻繁,三則是貴族勢力的衰弱,曾經在軍中幾乎升遷無望的奴才黔首們,反而獲得了大量機會竄了起來。
年堯在楚國奴才黔首們心中的地位,就跟攝政王在燕國差不離。
而且,燕人向來有黔首崛起的經典,而在楚國,數百年來,在史書上留下名姓的,不是貴族……就是和貴族沾親帶故的。
所以他年堯一路走來,
其實更難,也更不易!
這不是什么利益捆綁,甚至都不算是什么小團體……純粹是,士為知己者死。
最重要的是,出兵前,攝政王讓年堯代替昭翰領這一支皇族禁軍,他年堯要是沒趁機做一些安排,那真是白費了他這半生的軍旅浮沉。
“我年堯,
在這里,
謝謝諸位兄弟了!
但同時,
年堯還要在這里,
向諸位兄弟,賠個不是,告一聲罪!
因為我將帶著你們,
去,
再賭一次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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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拿著從阿銘那兒借來的指甲刀,王爺在認真地修剪著自己的指甲;
剪好后,又伸手借來了小銼子,開始給指甲進行打磨修飾。
打磨好一個,
再放在面前,
吹了吹:
“呼……呼……”
精細的指甲蓋,在透進來的光澤反襯下,看起來讓人心情舒適。
在這處高樓北方不遠處,就是北城墻,此刻,正爆發著最為慘烈的廝殺,乾軍一度蟻附上城,形成了一個個破點,但又被燕軍給驅趕了下去。
戰況,已經很危急了。
但王爺卻沒有絲毫緊迫慌張的意思,因為錦衣親衛營還在他身邊擺著,既然城墻上沒有向他來求援派遣錦衣親衛上去,那局面,就還可防可控。
至于說殺戮的場景什么的,鄭凡也早就司空見慣了。
“阿銘,我發現,越是主帥當久了,就無法避免地會將死傷,看作一個數字,掃一眼后,就會自然而然地跳步到結果。”
王爺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沒等阿銘回應,自己繼續道:
“如果這就叫成熟的話,其實也挺沒勁的。”
阿銘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鄭凡扭頭,看見了,道:
“笑什么?”
阿銘回答道:“主上您這是又開始了。”
“哦?”
“府里池子內的魚,主上可是好久沒喂了。”
“讓它們吃了這么多天的飽飯,難不成它們還敢要求我天天去給它們送餐?
不是,你剛說我又開始了,是個什么意思?”
“雖然戰事激烈,但在您心里,已經大定了,既然確定能贏,既然篤定能否極泰來,您就又要開始矯情開始作了。”
“哈哈哈哈哈………”
鄭凡聞言,直接笑彎了腰,
道:
“有這么明顯和刻意么?”
“有。”
“怕是好些年沒打仗,有點生疏了。”
說著,
王爺伸手搭在自己臉上,輕輕揉了揉,
道:
“也可能是身處高位久了,基本不用再演戲什么的,導致演技退步了。”
“可之前燕楚國戰時,主上就表現得很好,讓屬下都在心里感慨贊嘆過。”
“這話,不是拍馬屁?”
“不是。”
鄭凡點點頭,道:“那就說明,我這次,心里是真的怕了。”
主上忽然說得如此實誠,反而讓阿銘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去接這話。
鄭凡走到樓外欄桿處,這兒,算是靜海城內幾個最高處之一,自這里,可以觀察整個北面城墻的情況。
外頭,劍圣與造劍師,一人一張小椅子,坐著。
自打上次灰頭土臉的自己見到“白衣如雪”的劍圣后,
造劍師很快也就“消極怠工”了起來;
當然,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他面前鋪著一張紙,正在描摹著新劍的款式,這是要給世子鄭霖打造的。
鄭凡往前湊了湊,掃了一眼,
道:
“太華麗了一些,不夠內斂。”
“王爺這話就說得不對了,年輕人嘛,再沉穩,心里也是火熱的,自然需要絢麗的一把劍來配上。”
“可孩子終究會長大。”
造劍師理所當然道:“這不算事兒,等世子長大了一點,不喜歡這把了,我再給他重新打造一把就是了。”
“這倒是個好辦法。”
作為當爹的,鄭凡覺得自己還是低估了自家兒子在這些“宗師”面前的吸引力。
他抬起頭,
眺望前方,
毗鄰著北城墻的城樓上,立著一面王旗,自家兒子現在就坐在那里“督戰”,他娘在陪著他。
“這乾人的攻勢,還真是生猛。”王爺感慨道。
“是。”造劍師也忍不住附和,可以看出來,乾人是真的下了血本在耗這座城。
但讓乾人不曉得的是,尋常意義上,燕軍不善攻城與守城之戰,在晉東軍這里,行不通。
近些年來,晉東軍雖然依舊重騎兵且仍然是以騎兵為主,但平日里可沒少練習步兵的戰術,攻城守城這方面的短板,早就被補足了。
再加上王旗就立在城內,軍心穩固,打定主意為了王爺死守,所以乾人幾次三番地試探和想耍花頭無效后,只能硬著頭皮用最笨的方式用人肉人命來消磨這城墻的厚度。
王爺雙手撐著欄桿,
閉上眼,
深吸一口氣;
再緩緩睜開眼時,
看見視線的遠處,有一個黑點,且正在越來越大,是被城外投石車拋射過來的一塊石頭。
“……”鄭凡。
劍圣身形騰躍而起,而造劍師也直接放下圖紙,緊隨其后。
昔日的四大劍客中的兩位,凌空于鄭凡身前,各自劈出一道強橫劍氣。
“砰!”
巨石于空中碎裂。
造劍師身形一松,準備順勢落下;
而劍圣則腳尖在其肩上點了一下,飄然回于欄桿內。
造劍師抬起頭,嘴里無聲了罵了幾句,老老實實地落地后,重新爬樓上來。
見劍圣已經重新落座,古井無波。
他也就搖頭瞪了兩眼,也重新坐回,繼續拿起紙筆。
王爺轉過身,背靠著欄桿;
阿銘開口道:
“主上,咱們現在所站的位置,畢竟是靠著北城墻的高點,被砸到,也是理所應當。”
“好了,老天爺不是很待見我這件事,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好在,
已經習慣了。”
……
乾人這一輪的攻勢,終于結束。
謝玉安跌跌撞撞地走下了城梯,嘴唇有些干裂的他,伸手從旁邊一名護衛手里接過水囊,喝了一大口,然后默默地坐下。
這時,官家趙元年,也是一臉疲容地走來,褲腿位置被水洼里的水浸濕,還好謝玉安伸手接了一把,官家才不至于一頭悶倒在地。
其坐下后,謝玉安才發現趙元年的后背上,有被砸出的血痕,應該是投石砸落后,被飛迸的碎石給砸中了。
謝玉安見狀,笑道:“喲,你可得小心點兒,可別直接駕崩了。”
趙元年干笑了兩聲,然后又咳了兩聲,最后,擦了擦嘴角,又從謝玉安手里接過水囊,喝了兩大口順下了這口氣。
“不至于,不至于。”
官家親自發動靜海城內的百姓讓他們幫忙守城,前期當惡人的是楚人,燕人形象還可以,最重要的是,趙元年以自己這“官家”的身份,各種許諾,的確發動起了不少民眾。
“這么拼命做什么?”謝玉安問道。
“你不也是嘛。”趙元年反問道。
“呵呵。”
謝玉安抬頭,望向南面不遠處的那一座高聳的閣樓。
按理說,他能得到的,已經得到了,本不該繼續這般“狼狽”下去。
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偏偏沒辦法學造劍師那樣直接撂挑子休息去。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之所以一直如此賣力,已經不再是簡簡單單地為了拍馬屁了。
趙元年其實也是一樣,任何一個事兒,做久了,且一直堅持著做,就已經可以無所謂作秀與否。
“我是覺得,盡量多發動一些百姓,讓王爺他老人家能看見,這樣以后,燕人,興許就能對這邊的百姓,要好一些。”
“僅僅是這邊么?”謝玉安問道。
“別的地兒,還不是我的,再說了,這兒的百姓我登基后巡街時,可是第一批跪拜我的人。”
“那是我提前給你發了賞錢。”謝玉安笑道,請的群演。
“這無所謂,總之是跪了的。”趙元年發出一聲嘆息,“以前在福王府當世子時,我親眼見著我爹是如何把自己故意吃胖的,是如何膽顫心驚地過日子的,是如何把家里……很多人,都當作是銀甲衛的。
那時候,我心里就不忿,為何都是龍子龍孫,我家就得過這種日子?”
“現在呢?”
“功名利祿,榮華富貴,身份地位,以前沒有時,渴命的追求,現在有了,反而不太當一回事兒了。說句不怕你笑的話,我是真想對百姓好一些。”
“想青史留名了?”
“沒,沒那么費事兒,世人皆知我大乾江南富饒,可又有多少人知道,江南的農民叛亂,比西南的土人叛亂,其實更要頻繁。
我現在是真的想等打完仗后,讓老百姓過上像晉東那樣的好日子。”
謝玉安“呵呵”一笑,道:“這不可能。”
且不提晉東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外加可四處掠奪補充自身的環境,就一個晉東現在依舊地廣人稀而乾國江南已呈現出人多地少的矛盾,就壓根沒辦法解決。
最最最重要的是……
你趙元年想要在江南復制晉東那一套的話,你是想干嘛?
富國強兵,曲線救乾么?
趙元年打了個呵欠,已經有軍醫過來幫其處理后背傷口,他看著謝玉安,道:
“也就是這會兒打著仗,受著傷,很疲憊的同時又覺得自己挺偉大,所以才有這些感慨而已,和云雨之事后躺床上就開始心憂黎民蒼生差不離。
我估摸著,等仗真打完了,八成我就當一個醉生夢死的國主或者王爺了,還能美名其曰是為了自保自污。
倒是你,
圖的什么?”
“可能,我只是覺得自己,理所應當地應該做些什么,哪怕只是撿起一些別人的殘羹冷炙也好過這世上白走一遭的要好吧。”
“聽不懂,但我承認,你比我會吹。”
“那是。”
謝玉安從自己兜里取出一個小盒,里頭裝著的是薄荷葉,遞給趙元年一片,道:
“來一片,乾王。”
趙元年伸手接了,回道:
“謝了,越王。”
……
連日的攻打,沒能破開城墻,反倒是使得自身,陷入了疲敝。
這一片乾軍營寨內的士氣,這會兒并不是很高。
楚軍營寨中,也是如此。
事實上,孟珙也沒讓這支楚軍直接上去攻城,倒不是說孟珙深明大義,照顧臨陣歸正的友軍所以不愿意拿他們當炮灰……
而是楚軍這軍心士氣低迷的樣子,讓孟珙更擔心強派他們上去攻城不僅起不到效果反而會給自家帶來軍心士氣的連帶滑落同時更堅定守城燕軍的信心。
究其原因,
在于楚軍在上谷郡的那一場國戰中,完全被燕軍打崩了脾氣。
以往幾次與燕國交手,雖然也都敗了,國都也被燒過,可真沒像上次那樣,數十萬人被燕軍當豬崽一般獵殺。
正因為被打服了,所以在并入燕軍體系一起出征入乾時,這支皇族禁軍的士氣,還是不錯的,打不過就加入,挺好。
有燕人在戰場上壓陣,他們倒也能不懼其他。
然而,莫名其妙的風向一變,歸來的前大將軍年堯再度變成前大將軍;
而原本和燕軍成為友軍的楚軍,則被副帥拉出來,重新站到了燕軍的對立面。
士卒心里,是真的怕,哪怕上位者一直在對他們講述現在燕人的局面有多糟糕,那位燕人的攝政王,如今在這靜海城內就是等待被捉的鱉。
但被打崩了軍心,豈能那般快就能復原?
再說了,沒了一個攝政王,燕人不還有大軍主力么,這邊打完了,他們回楚國可不是又得再和燕人主力開戰?
普通士卒的心思很簡單,他們不可能想得那么深遠,他們只是畏懼再和燕人撕破臉皮,現在不少人做夢都會夢到被燕人在后頭追殺的可怕場景。
作為一軍主帥,昭翰剛剛從乾軍帥帳那里開完軍議回來。
一進自己的主帳,這位昭氏出身的貴族將領就直接將桌上的一切都掃落在地,一連罵了三遍:“豈有此理!”
昭翰在乾軍軍議上,主動請纓,要求擔任一部分城墻的主攻。
結果,軍議上的一眾乾軍將領竟然發出大笑。
真是豈有此理,
他昭翰,他楚軍,竟有一日淪落到被乾軍笑話不中用!!!
這是羞辱,天大的羞辱啊。
剛剛發泄完脾氣的昭翰,忽然聽到外面的聲響,馬上對身旁的親衛道:
“看看外頭何事喧嘩,沒的規矩!”
“是。”
這名親衛還沒來得及出去,帳簾就被掀開了。
幾個將領走了進來,他們甲胄上,還帶著血漬。
緊接著,一道熟悉的身影也走入了帳內。
“年堯……你……”
年堯的目光,在地上的狼藉處掃過,
笑道:
“忘了當年我是怎么教你的了么?
為帥者,當靜心平氣,你瞧瞧你現在,像個什么樣子。”
“來人,來人!”
昭翰喊道。
年堯微笑地看著他;
這時,身邊一名將領道:“昭翰,你的人已經被我們控制下來了,現在,整個營盤,已在大將軍手中掌握。”
昭翰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這一切竟然這樣發生了,他是一軍主帥,卻被這般輕飄飄地給奪了軍權,這簡直比打敗仗,更讓人覺得恥辱。
“年堯,你到底要干什么,難不成,你現在要帶著這些楚地兒郎,繼續為那將亡的燕國王爺賣命?”
“你說對了,我還真打算這么做。”
“你瘋了,你瘋了,你沒看見靜海城已經搖搖欲墜,那位燕國王爺即將成為乾軍的俘虜。”
“我看過了,這城,怕是還能再守一些時日,搖搖欲墜,只是你們自己的想象。”
“那你就沒看見,我楚軍營盤外,到底有多少乾軍圍著么!”
“也看見了,很多,茫茫多,對于乾人而言,這已經算是精銳了。”
“那你……”
“我想賭一次,我賭這次笑到最后的,還是城里的那位王爺。”
“年堯,這是我大楚的機會,是我大楚再次復興的唯一機會,你還算不算我楚地男兒,竟然……”
“老子現在是個閹人。”
“……”昭翰。
年堯“砸吧”了一下嘴,笑道:“其實吧,不當爺們兒后,反而覺得更輕松了。”
“你!!!”
昭翰側身,想要抽出自己的佩刀,但年堯身邊的人速度更快,搶先一步上前,將昭翰直接制住,踹其膝蓋,讓其跪下。
年堯在昭翰面前蹲了下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臉,
道:
“其實吧,我也很難瞧出來,城內的那位王爺,到底還能怎樣翻盤。”
“那你……”
“但我就是覺得吧,你讓那鄭凡,輸到你手上,輸到你這等人手上,我是真的不相信啊,就靠你了,你是我的指路明燈。
反著你走,就對了。”
說完,
年堯站起身,
下令道:
“傳本將軍令,禁軍分為三部,一部為主,兩部為輔。
兩部襲擾周圍乾軍營盤,
主力隨本將軍,去嘗試燒他乾人糧草大營!”
“得令!”
“得令!”
一眾將領馬上下去執行軍令,帥帳內,就只剩下年堯以及被捆縛住的昭翰。
“陛下待你不薄……”
“我是陛下的奴才,為陛下效力,本該理所應當,但陛下就不該在我戰敗被俘受盡屈辱時,讓燕人的密諜司將我家眷從楚國接出。
我不信,
我不信楚國的鳳巢內衛,在郢都,看護不了我那小小的一家子!
他見我沒用了,就把我家眷主動送出來,好離間燕國皇帝與攝政王的關系。
他曾問過我,愿不愿意做這大楚的田無鏡。”
年堯搖搖頭,
“呵呵,我不愿意。”
話音剛落,
外頭忽然傳來了喊殺聲,動靜之大,讓帥帳內的二人都一時有些錯愕。
昭翰開口道:“是乾人發現了我軍異動,提前下手平叛了!!!”
“啪!”
年堯一巴掌抽在昭翰臉上,
罵道:
“你耳朵聾了,這般大的馬蹄轟鳴你沒聽見么,他乾人在這里,哪里還有這般陣仗的騎兵可用!”
年堯著急地馬上抽出了刀,
怒喊道:
“哈哈哈哈,
直娘賊,
老子還想著要再賭一次命呢,
結果差點吃屎都沒能趕上熱乎的!”
……
靜海城內,
剛剛平息了一場叛亂。
后背傷還沒好利索的趙元年,此刻有些驚慌地跪伏在攝政王的腳邊。
王爺坐在城墻的椅子上,在其右手邊,站著的是世子。
而墻下,則跪伏著不少剛剛棄械投降的……乾人民夫與士卒。
雖然趙元年登基那日,血流了不少,但登基后,趙元年一直不遺余力地拉攏和收納這兒的乾人,大到原本的地方望族小到游俠,他都招納。
乾軍圍城后,為了戰事需要,趙元年更是不斷許諾,繼續擴充著自己的實力來幫助守城。
其實這一點上,他做得沒錯,因為守城的很重要一個要素就在于堆人。
城內的燕軍雖然精銳,但數目也就兩萬多,還是得有足夠的民夫與輔兵支持,才能更穩健地將這座城給守下去。
可誰能料到,
在今晚,一支規模在四百人左右的乾軍輔兵營,竟然偷偷摸摸地發生了嘩變,妄圖偷門,接應外頭的乾軍。
好在,被提前洞察到了,這支乾人輔兵營偷城自然失敗,而且也沒能來得及在城內鼓噪出什么聲勢。
早有準備的燕軍士卒一輪箭矢下去射殺了百來號人后,余下的,全都棄械投降。
緊接著,再根據為首者的供述,又抓來了幾批人,一起被圍在了這里。
四周,甲士執著火把,晚風吹拂,帶著肅殺的氣息。
趙元年他很慌,也很害怕,雖然他清楚以王爺的圣明,斷不會認為是他趙元年想要背叛他,但這一出事,畢竟出于他的手。
尤其是被領頭謀劃者,基本都是他的近期收來的親信,竟然還有新朝的左右丞相以及幾個尚書。
鄭凡低頭看了一眼趙元年,他倒是沒對趙元年生氣和憤怒。
靜海城的人口,本就不少,楚人劫掠過,登基那日又肅清過,但后來,又刻意地遷移進來過人口,外加還有不少投降的原乾軍士卒在里頭。
可以說,這兒早就被銀甲衛滲透成篩子,你也很難完成真正的清掃。
然而,趙元年這選狗腿子的本事……也是真的瞎;
他是怎么做到,把一眾“義士”選到自己身邊的?
合著你家新朝廷,就你一個皇帝是堅定的乾奸,而下面的,全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王爺……王爺……”
“起來吧。”
“是,王爺,謝王爺。”
趙元年戰戰兢兢地站起身,這會兒功夫,被相繼捉拿過來的相關起事者,已經近千人了。
新朝的骨干,泰半都在這里。
不少人開始痛哭,祈求活命饒過。
鄭凡目光微凝,心里又有些釋然,自己先前可能想錯了,不是說這下面的人全都是義士,義士哪里有這般多;
怕是眼瞅著靜海城岌岌可危即將被破,這些擔任了新朝官員的家伙們,嚇破了膽,怕城破后被清算,所以打算提前倒戈了。
一念至此,
鄭凡看向趙元年的目光,倒是變得柔和了一些。
“無論如何,眼下守城還是第一要務,趙元年,這些人……”
都是軟骨頭,嚇一嚇就行了,還能用用,畢竟還要再堅守一些時日不是。
雖說軍中要用重典,可也得分時候,現在最要緊的,哪怕是當個裱糊匠,也要把剩下的日子給糊過去。
所以,鄭凡打算讓趙元年再居中做個好人;
但王爺話還沒說完,
城外,忽然傳來了震天的喊殺聲!
四周的燕軍甲士一下子緊張起來,他們下意識地認為是乾軍發動了夜襲。
然而,很快大家就意識到不對勁,因為廝殺聲不是在城墻下,而是在遠處的乾軍各路營盤所在的位置,規模之大,仿佛城外近乎所有乾軍營盤,這會兒都在爆發著激烈的沖突。
“呵呵……”
王爺笑了起來,
站起身,
站在城墻上的他,目光投向遠處,那里殺聲震天,燭火成星。
終于,
等來了。
一切的一切,仿佛又是當年雪海關那會兒的重演。
阿程,終究是沒讓他的主上失望。
“傳令司馬何在!”
“卑職在!”
“傳本王令,點聚城內兵馬,大開四方城門,隨本王出城殺敵!”
“末將遵命!”
“大虎,給孤著甲。”
“喏!”
劉大虎馬上端來了甲胄,開始替王爺披甲。
“這些日子,孤的王旗立在那里,吃了不少灰,都臟了。”
著甲時,
鄭凡的目光,又看了一眼下方被圍著的一眾人;
一邊默默地將護心鏡位置的凹槽打開,將一塊紅色的石頭放進去,一邊輕飄飄地繼續道:
“都砍了吧,
給孤祭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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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攤開手,
在這段時間,父子關系較之前有所緩和的鄭霖,最終還是沒拂了自家老爹的面子,將自己的手遞送上來。
父子倆一同走下城梯。
下方,對囚犯的殺戮正在開始,慘叫聲哭喊聲,此起彼伏。
但這對父子,臉上卻沒任何的不適。
當爹的,走得很平穩,就連這年紀輕輕的世子殿下,也是一臉閑適;
不僅如此,父子倆還在互相說著話,絲毫沒有被一側的血腥情景打擾到雅致。
“父親為何不穿蟒袍?”
鄭霖知道自己父親最愛的就是娘親親手繡出來的蟒袍,相較而言,他所見到的朝廷賜予下來的王服就顯得有些……差點意思了。
可鄭霖以前在官方場合,一直穿的是朝廷的制式;
也就是每年換季前,燕京宮中會提前命人送來的衣服。
娘親一直熱衷于給自己父親做各式衣服,卻直接無視了她的親兒子,一直穿的是公家的款式。
若不是父親對娘親說了,可能娘親壓根就懶得給自己做衣服。
是的,是懶的,而不是忘了。
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當兒子的瞧不上自己親爹時,親娘也將這兒子當一只草鞋,一定程度上,倒是對這扭曲的家庭關系形成了一種中和。
“這還需要問么,外頭到底一片雜亂的,蟒袍好看,可保命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退一萬步說說,也得為你干爹著想著想。”
后頭跟著的阿銘,臉上露出了禮貌性的笑容。
鄭霖撇撇嘴,道:“甭管爹你披甲了沒,干爹都會幫爹你擋的。”
“也是,但至少能讓你干爹不用那般急躁。”
“聽說,上次在上谷郡,爹你是穿的蟒袍沖鋒的。”
“甲胄在里頭呢。”
“這次為何不了?哦,是沒來得及準備。”鄭霖恍然。
“倒也不是,蟒袍里著甲,就和冰塊貼身上再捂一層厚被褥的感覺一樣,很不舒服,受一次罪也就夠了,沒必要幾次三番的。”
父子二人走下了城梯,彼此靴子,都開始踩入血水之中,不時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響。
身邊,斷指殘骸,到處都是,還有沒死透的依舊在蠕動。
這在尋常人眼里修羅煉獄一般的場景,
在這對父子倆看來,倒顯得有些溫馨;
畢竟,鄭凡很珍惜每次父子倆一起散步一起說話的機會。
貔貅見自家主人和小主人走了過來,身子一抖,將那在火把照耀之下熠熠生輝的甲胄給抖落下來。
隨后,又很乖巧地匍匐在地。
鄭凡走到兒子身后,伸手想要將其抱起。
手搭著,發力時,忽然發現兒子在暗暗作勁,自己一時間竟沒能將其抱起。
“呵呵呵,差點沒能趕得上。”
人未至,笑先聞。
能在這種場景下,嬉笑如常的女人,也就只有王妃了,而且是王府內特定的那位王妃。
下一刻,
原本“很重”的兒子,一下子變得輕盈起來。
鄭凡將兒子抱起,放在了貔貅上,而后,鄭凡扭頭看向走過來一身紫色長裙的四娘。
這一身衣服,在四娘身上,不顯得妖艷,反而給人一種端莊典雅之感。
鄭凡伸手,想要牽起四娘的手一起過來。
四娘微退一步,道:“不用的,主上。”
“不打緊,也是好長時候一家三口沒在一起溜溜彎兒了。”
“不用了,不用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機會。”
說著,四娘堅持翻身上了旁邊的一匹棗紅馬。
坐在貔貅背上的鄭霖,則默默地長舒一口氣。
王爺最終沒有強求,翻身上了貔貅,兒子則坐自己身前。
貔貅挺立而起,
昂著腦袋,
發出一聲低吼。
在后方,早就有一眾騎士準備就緒。
這些日子,他們守城很是辛苦,但在這個關口,他們體內依舊澎湃著氣力,還能追隨自家王爺再出城策馬廝殺好幾個來回。
鄭凡手臂向前輕輕一揮,
隊伍出城。
今夜月亮很圓也很亮,而往往月圓之夜,星光會很暗淡;
但眼下這光火一片的地面,倒是將天上的遺憾給彌補了回來。
前些日子在城樓上,看著下方連綿無盡的乾軍營寨,給守城方極大的壓力,可現在,乾人的營盤有多大,現在的混亂與喧囂場面,也就同樣有多大。
仿佛哪兒哪兒都在爆發著沖突,哪兒哪兒都正陷入著廝殺,那沖天的火光也不曉得到底燒的是帳篷還是軍需。
策馬在后頭并行的劍圣,開口道:“沒見過這種場面吧?”
造劍師愣了一下;
緊接著,劍圣又道:“我已經有些習慣了。”
造劍師當即準備反諷回去,
大捷的場面,他怎可能沒見過?
第一次望江之戰,自己可是坐在花舫上喝著酒看著那滿江的浮尸;
梁地那一場大戰,燕國虎威伯最后戰死的地方,他也曾涉足過。
可嘴巴剛張開,
造劍師心里就猛地一驚,
隨即就是大怒:
虞化平,你個濃眉大眼的竟然給我挖坑!
那些本該說的話,能在那位王爺的背后就這般說出來么?
不過,造劍師倒是誤會劍圣了。
劍圣還不至于在這會兒,刻意地去奚落誰亦或者挖苦誰,而是在此時,他看著帶著兒子騎著貔貅行于前的鄭凡,再配合著這月光這場景,心里不由得產生了某種感慨,也可以叫唏噓。
從盛樂,再到奉新;
從雪原,再到靜海;
時間,其實很長,十來年,就這般過去了,可偏偏,又顯得很短。
冷不丁的,才忽然意識到,田無鏡走時,留下的是一個外強中干的攤子,談不上爛,但也和光鮮沾不到邊;
而在他手上,
今夜過去之后,
黑龍旗,
將于整個諸夏間,再無敵手。
這一切,劍圣幾乎是全程目睹的,正因為過于有血有肉,所以才更讓人在此情此景之下,有所觸動。
忽然間,
劍圣扭頭看向了造劍師,
他有些疑惑,
造劍師的眼里,為何滿含怒火?
……
“你很得意吧。”和父親同乘的鄭霖開口道。
軍隊已經出城,但依舊是以勻速的方式在向北前進,并沒有一個猛地向前扎下去。
此等亂糟糟的場面下,另外一個指揮體系的援軍忽然進入,很容易會幫到倒忙,倒不如穩妥一些,慢慢地進入這紛亂的戰場。
“我應該得意么?”鄭凡問道。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鄭霖說道,“你經常在外面對士卒喊的,一統諸夏。”
“兒子,一個人心里真正想要的東西,往往是喊不出口的。”
“嘁。”鄭霖顯然對這個答復,很不滿意。
但漸漸的,
鄭霖發現了不對勁,
因為周遭的環境,正在發生著某種異樣的變化。
后頭跟著的劍圣馬上察覺到了,策馬上前,與王爺并行。
另一側的造劍師在此時也心領神會,在另一側,開始進行護法。
這是要進入……感悟的狀態了。
和其他人感悟時相比,鄭凡不僅有令全天下都艷羨的護法陣容,還有一個類似秘籍般的優勢。
那就是魔丸,心意相通之下,魔丸可以幫“主上”的感悟,進行擴充與翔實。
正如同樣的聽課,有人只能筆直地坐在那里聽,而有人能夠拿筆寫寫畫畫,看似區別不大,可有些時候,不知道多少修行者窮極一生想要追求的那個境界,差的,其實就是這一點點的火候。
鄭霖則因為自己被父親抱著,再加上魔丸的緣故,他得以“進入”到自家老爹的感悟之中。
四娘與阿銘,一個在后,一個在前。
阿銘眼里,閃爍著激動之色,能夠讓這位內心都幾乎凍成冰的吸血鬼感到歡欣的事情,真的不多了,而這,是其中最大的一件。
四娘臉上,則掛著關切;
睡一張床上都這么多年了,明媒正娶了,孩子也生了,要是繼續和其他魔王一樣擺著一樣的位置,那當然不可能。
更多的,她還是擔心自己丈夫在這種環境下去嘗試破境的危險。
戰場之中,說不定哪里就忽然冒出來一支乾軍殺來,亦或者自己這邊直接進入到某支乾軍部隊的腹心,這一切,都是有可能。
一旦戰場廝殺波及到這里,就算是周圍有一眾高手在護法,也很難做到十足的安穩。
另外,
主上上一次嘗試破境,失敗了,差點氣血逆行,筋脈損毀,四娘并不希望相似的一幕,再次發生。
在這個當口,
就連鄭霖,也終于真的“聽話”起來;
倒不是因為親娘也在后頭跟著,而是他清楚,這種感悟的機會,對一個修行者而言,到底有多重要。
如果自己這時搗亂一下,
自己應該就能失去父親了。
原本這事兒他想過,也念叨過,可機會真就擺他面前時,他卻完全無視了,也不需要什么理由,更沒什么內心掙扎的戲碼。
“其實我更珍重的,是一路走來,所看到過的風景。”
鄭凡開口說話。
鄭霖“嗯”了一聲,同時,好奇地抬頭看了看,他不確定自己的父親,現在到底是清醒著呢,還是陷入迷茫空洞的狀態。
不過,很快,答案就來了。
他看見父親,正對著他露出微笑。
“兒子,爹心里一直都知道,你瞧不上你爹我,在你心里,大概覺得你爹就是個廢物。”
鄭霖沒接話。
“可一個人的血統,血脈,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風景就很重要了?”鄭霖還是沒忍住,問道。
“嗯。”
鄭凡給出了確切地答案。
“憑什么?”
“因為我是這般覺得的。”
“啊?”
“我說的話,能讓這天下,大部分人都相信且信從時,就已經不需要再給出什么理由了。”
“爹,你這是強詞奪理。”
“不強的話,哪里有地兒給你說理?”
話音剛落,
自斜前方,出現了三道人影。
鄭霖目光掃過去,這三個人,他都認得。
走在最前頭的,是梁爹;
走在中間的,是自己的父親;
走在最后頭,背著一個大竹筐的,是個頭最矮小的三爹。
梁爹和三爹,其實和現在看起來,除了衣服之外,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
他們的目光,依舊平靜;
反倒是走在中間的那個,目光里的情緒,似乎格外多,有忐忑有好奇也有畏縮。
即使一直“瞧不上”自己親爹的鄭霖,也沒料到原來自己的親爹當年,還有這般“局促不安”的時刻。
和現在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我聽三爹講過,這是當初你們在虎頭城開客棧時,被點了兵冊去民夫營的場景,是吧?”
“不是。”
“不是?”
“這是我剛‘出生’時的模樣。”
鄭霖覺得很是荒謬,不由道:“爹,你到底在說什么?”
“對這個世界,迷茫、好奇、慶幸、又憂慮,像是剛剛破殼的雞仔。”
“哪里有這么大的雞仔。”
“雞仔在破殼前,在雞蛋里,其實就已經長好了。”
“我沒留意過。”鄭霖說道。
緊接著,
又一片畫面出現;
畫面中,
是一片夕陽下,一年輕著黑甲的將領正策馬奔騰,后頭跟著一眾騎士;
騎士基本是蠻族的臉,但鄭霖還是從其中認出了自己的娘親以及一眾干爹。
“這是主動挑起邊釁,打綿州城么?”鄭霖問道。
很顯然,瞎子的教育,很注重細節,尤其是“發家史”方面,教育得很好。
對于瞎子而言,這很重要,畢竟,后代只有熟悉且明了上一輩的發家史,以后才能有的放矢地給自己的上一輩編“神話故事”,以期得最后再順勢包裝成“天命神授”的版本。
“不,這是我剛學會爬,當你可以靠著自己的力量爬行時,你就擁有了去主動探索與熟悉這個世界的能力。
這是屬于我的探索,我開始主動地,去認知這里。”
很快,
又一道畫面出現;
畫面的跨度,一下子跳得很大很大;
因為鄭霖發現,這里頭的父親,面容一下子成熟了許多,和最開始畫面中明顯的年輕人模樣,有了清晰的對比。
這個畫面里,
鄭霖看見父親在山間走,而在父親的前方,則還有一道偉岸的身影,看不真切,卻真實存在。
“您終于,學會走路了么?用的時間,還真長啊。”
兒子有些調侃意味地說自己的爹;
“是,學會走路了。”
可當爹的,卻直接承認了,這反而讓鄭霖有些難以適從。
因為他發現,在這種思緒之中,他的看解,就像是一個傻子。
而想要讓自己脫離傻子范疇的唯一辦法,就是去嘗試進入這個思路,也就是……去熟悉去認知他的父親。
鄭霖的目光,開始向左向右地瞄著;
他看見劍圣與造劍師,嚴陣以待;也看見前方的銘爹與后方的娘親,一個興奮,一個關切。
行吧,
確認了只有自己能夠真的進入老爹的“感悟”畫面,那鄭霖也就不覺得有什么丟臉的了,反正沒外人看見,那倒不如品鑒品鑒。
“前面走著的那道身影,是天哥的父親么?”
鄭霖知道,天哥的父親,是一個很強大的存在,是自己父親之前的,大燕軍神。
自己父親,對其推崇備至,更是以“弟”自居;
劍圣師父,曾敗于他手;
諸位干爹,談起他時,沒有那種與生俱來的倨傲,反而可以感受到一種叫做“認同”的東西。
用抒情一點的方式來形容,
大概就是,天哥的父親曾征服過一群人,而這群人,已經幾乎征服了這個時代。
“兒子,你曉得么,你爹兩輩子當人,從未想過,自己能有資格能有能力,和他這樣子的人,走一樣的路。”
鄭霖咬了咬牙,他盡力去理解,但又覺得,他爹的這些話,比劍圣師父的劍訣,還要晦澀難懂。
“學個走路而已,值得這樣么?”鄭霖問道。
“蕓蕓眾生中,能有資格爬的,是少數;能有資格跪的,是少數中的少數;至于說……能有資格站著走的,才是真正的鳳毛麟角;
而絕大部分,其實基本都是癱著的;
臉朝天,張著嘴,木訥呆滯。
你爹我原本想著的,其實是最舒服的一個躺姿,可就這樣躺著,總覺得身上發癢。
爬嘛,又容易累;
跪嘛,又覺得酸;
不得已之下,只能嘗試站起來走了。”
這句話說完,
新的畫面出現,
原本鄭霖以為,新的畫面中,應該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但,并不是。
他看見自己的父親,懷里坐著一個嬰孩。
“是阿姊么?”
“不是,是你天哥。”
鄭霖有些好奇地探頭,想瞧個仔細,然后笑道:
“沒想到,天哥小時候,長得這么可愛,和年畫中的娃娃一樣。”
“是,比你小時候好看多了。”
“……”鄭霖。
畫面之中,男子開始抱起一個襁褓中的孩子,緊接著,左右手,各一個抱著,一男一女;同時,一個少年郎,站在男子身邊。
“以前,我是躺得不甘心,爬著嫌累,跪著嫌不體面,其實就是走著,也只是為了走而走,走走看看,逛逛遛遛,但心里,一直想著實在不行,往旁邊林子里一鉆,依舊能保一個逍遙自在。
有了你們后,
就不一樣了。
跑不掉了,
這屋子,得修,得修得好好的,不光是我自己住的舒服,還得考慮以后你們住在這里時,它還能否繼續擋風避雨。
沒你們,我會更自由;
但因為有你們,我才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自由。”
鄭霖感知到自己的父親,正逐漸將自己摟緊,但很快,又緩緩地松開。
眼前的畫面,
正在逐漸消散;
這意味著兩個可能,
要么就是感悟結束了,
要么,
就是眼前的現實,其實就是最后一個畫面。
這會兒,四周已經不斷出現乾軍潰兵,他們好不容易聚集起來,但很快就被鄭凡身邊的騎士給再度沖垮。
戰場腹地之中,乾人的倉惶逃竄,已經成了定局。
久攻不下,導致上下疲敝;
吳家再度反水,讓江東的燕軍主力得以在悄無聲息間快速過江,突然間發動了一場大規模的突襲。
這是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圍點打援戰例,
燕軍贏得理所應當,
乾人敗得順理成章。
鄭凡微微抬起頭,目光掃向四周。
一時間,劍圣和造劍師都目露疑惑之色,結束了?
這場頓悟,僅僅只是頓悟,不牽扯境界的變化?
阿銘有些驚訝,四娘則略微放下了心。
鄭凡一只手抱著兒子,一只手指向前方,
道:
“生于世,
行于世,
立于世!
你爹我醒來時,身邊,也就七個人加一個小酒樓。
我曾羨慕過別家鐵騎整齊沖鋒的聲勢,如今,我可調動本家……不,可調動整個大燕天下之軍民,何止百萬!
我曾仰望過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帝,如今,他們一個個見了我,也都得客客氣氣。
我曾對這個諸夏,沒半點感情,如今,諸夏很快將因我,而實現名義上的統一!
這一戰之后,
乾國除了三邊余勇之外,十年經營之新軍精銳盡喪,江南淪陷之后,乾人再無力抵擋燕軍馬蹄南下。
除非你那皇帝叔叔忽然吃了豬油蒙了心,非逼著我再打一場黑龍旗下的內戰。
否則,
眼前這場,
怕就是你爹我,親自指揮的最后一場大戰役。
雪原趴下了,楚國趴下了,乾國,也趴下了,那荒漠蠻族,更是早早地就被掃了王庭。
余下的邊邊角角,
上京城,還沒破,乾國那位新官家,還沒給我著白衣牽羊而出;
楚國的那位大舅哥,這次敢反手捅我一刀,這賬,是得回頭再算算;
那些林立隨風倒的小國,也得讓它們一個個地撤國去號;
晉北的雪原,乾西南的土人,楚南的山越人,荒漠的蠻人,自然還得繼續敲打。
可,
已經用不上你爹再親自出馬了。
這天下,
就好比一頂紅帳子。
這老天爺,
就像是那老鴇子。”
王爺抬頭,
望向這天,
大笑道:
“這天下,
我玩兒過了,
也玩兒盡興了。
但總得留余點邊角料,讓你們這幫年輕人,也有個機會,去開開葷,省得背后說我不地道。”
腰間烏崖飛出,落于王爺掌中。
王爺穩坐于貔貅背上,
左手抱著兒子,
右手持刀指著天,
喊道:
“但凡你他娘的識點相,
對我好點兒,
老子也不至于非憋著一口氣把你這棋盤給掀嘍!”
冥冥之中,
自天幕之上,似有一道月輝灑落,
沒入這烏崖后,
似要進入王爺體內。
此景,和劍圣入二品時,極為相似,區別在于,這落下的光輝氣息,極為柔和,并不殘暴。
似與之呼應,王爺體內的氣血,開始跟著沸騰提升起來。
造劍師驚愕道:
“明明是武者進階,怎么又變成走的是煉氣士的路子?”
參悟天地大道,本身就是接引天地之力為己用,故而才會有說法,這煉氣士越是強大后就越是像這……天道,因為彼此之間,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劍圣則目光微凝,這算是……天賜么?
提刀,罵了一頓老天,結果反而降下了“甘霖”?
但無論如何,總歸是好事,至少破境的契機來了,
可誰知,
接下來讓所有人震驚的一幕出現了。
只見王爺手腕一甩,烏崖隨之一翻,那道本該順著刀入體的光輝,直接被掀開,化作星芒隨之消散一空。
“拿開你的臟手,
這四品的門檻,
再高又如何?
老子以這整個天下做踏板,還能有跨不過去的坎兒?”
原本剛剛靜默下來的氣血,瞬間以比之先前更為強勁之態勢再度沸騰!
隨即,
王爺,
收刀,
歸鞘,
破境,
入三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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