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一把從椅子上跳起來:“你不要后悔!”
“我?后悔?”迦嵐嗤笑,“殺個人而已,我有什么可后悔的。何況,人是你殺的,又不是我動的手。”
謝玄沉著臉,恢復端莊模樣:“好,很好。”
一陣風過,不管是紫檀木的椅子,還是滿庭鮮血般的紅花,全霧氣般散在空氣里。
他大步朝歸墟入口走去。
幾個神情呆滯的黑衣小童子,則從長廊另一頭跑過來,拿著繩子推開了唐寧所在屋子的門。
“吱呀——”一聲。
陽光照進來。
唐寧瞇起眼睛,向門口看。
渡靈司的天,依然是那種灰蒙蒙的白,一點也不真切。
她身后,唐心正在沉睡。但即便身在睡夢中,他的神情卻還是緊繃的,微微蹙起的眉頭,似乎揭示了他的夢一點也不令人愉悅。
唐寧站起身,往門邊走。
黑衣小童子們立刻團團圍過來,將她牢牢圍困在中間。
她一低頭,就看見了繩索。
堅韌的黑色長繩,像小蛇一樣垂落在地上。
唐寧大步走出去,帶上門,壓低了聲音問:“你們要帶我去別的地方?”
黑衣小童子點點頭。
她又問:“非得拿繩子捆了我再去?”
拿繩子的黑衣小童,留著女孩子一樣的長發,聞言把頭搖成撥浪鼓。
唐寧舒口氣:“那留一個給我帶路便夠了,不用繩子。”
小童子們歪著頭,看看她,又看看繩子,四散而去,只留下了拿繩子的。看來,還是怕她不老實,想著不行便拿繩子捆了她。
可她老實不老實的,左右走不出渡靈司,無形的繩索早就已經束住她的手腳。
唐寧一邊走,一邊慢慢蹙起眉頭。
沿途長廊外,空蕩蕩的。
那成片的龍爪花,連一株也沒有留下。
昨日的渡靈司,和今日的渡靈司,不一樣了。
到達歸墟入口時,她一眼便看見了那扇巨大的門。一半黑,一半白,兩種世上最純粹的顏色,涇渭分明地立在那。
唐寧看見謝玄黑著臉,站在白色的門扇前。
而迦嵐,站在另一邊。
門后,不斷傳來嗚嗚的風聲,仔細聽,又好像是有許多人在哭。
有黑色的霧氣,從縫隙里鉆出來。
頭頂朝天辮的阿吹,看見她,飛快將臉別開。
唐寧笑了下:“看來無常大人已經有了定奪。”
門后便是歸墟,她應該害怕才是。可不知道為什么,唐寧站在這里,望著那扇奇怪的門,心里卻沒有一絲恐懼。
她向前走了一步。
謝玄的背,幾乎貼到門扇上。
獸面的門環,叮當作響。
唐寧站住了不動,謝玄背上卻在發毛。那種詭異的惶恐,在不斷膨脹,他終于敢肯定,自己在怕她。
她一笑,他便雙腿發軟,額上冒汗。
可為什么?
謝玄隱在廣袖下的手,顫抖了下。
門后的嗚咽聲,猛地一靜。
唐寧道:“不知無常大人想要如何處置我?”
謝玄張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嗓子好像突然啞了。他抬抬下巴,示意她看迦嵐。
迦嵐一臉平靜,擺出事不關己的樣子。
謝玄有些站不住了。
“這都是狐貍的主意。”他終于從喉嚨里擠出話來。
迦嵐目光微動:“我說,你好歹也是個神明,怎么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樣。”
謝玄扶著門,想把椅子召出來,可恐懼劈頭蓋臉地撲上來,讓他渾身無力,像個凡人,像只螻蟻。
迦嵐說的沒有錯。
他的確……怕得要死。
明明看見唐寧之前,他還覺得精神大振,今日一定能將這只死狐貍趕出渡靈司。
真是沒道理。
為什么一見她,他就變得不對勁了?是因為離歸墟太近了么?
謝玄咬了咬牙,沉聲道:“還請唐小姐前往歸——”
“墟”字還未出口,他突然身子一歪,就地跪了下去。
正巧有黑衣小童子,捧著碧綠的小葫蘆走過來,見狀嘴一張,手一松,把葫蘆摔在了地上。
一群人,都怔怔地看著謝玄。
阿吹急急忙忙上前,想要將他扶起來。
再不成器的主人,也是主人。
可他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沒能攙起謝玄。
掉了葫蘆的小童子,也慌忙跑過來,和阿吹一人一邊,抱住了謝玄的胳膊。但他的手,他的腿,好像都被釘在了地上。
謝玄臉色大變,瞳孔晃動。
映入他眼簾的緋衣少女,虛影重重,面目模糊。
仿佛有座山,沉沉地壓在他肩頭上。
他咬破舌尖,咽下一口帶血的唾沫。
阿吹在邊上狂叫:“無常大人!你快起來呀無常大人!”
可謝玄起不來。
他跪在那,一字一頓的,把先前沒能說完的話又說了一遍:“請唐小姐……前往……”
“嘭”地一下,謝玄的臉,埋進了地里。
話音戛然而止。
阿吹和另一個黑衣小童子,也被他帶著摔倒在地上。
翡翠般的葫蘆,滴溜溜地滾到唐寧腳邊。
她從怔愣中回過神,彎下腰,把葫蘆撿了起來。
阿吹揉著屁股,眼睛瞪得像要掉出來。雖然生得像葫蘆,但那是渡靈司的寶器呀。他連忙撲過去,拼命地把謝玄拽起來:“無常大人!你不要胡鬧了!狐貍還在呢!你可別丟人了!”
然而謝玄身體僵硬得像石頭一樣,被他拽了半天,也不過才翻個面。
阿吹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謝玄啞聲道:“放手吧阿吹。”
阿吹急得要落淚:“你都丟人丟到妖怪跟前了,還讓我放手?”
換了往常,謝玄聽見這樣的話,總要反駁幾句的,可今日不管阿吹怎么說,他都是一副咸魚模樣。
曬得硬邦邦的魚干,只有空洞洞的眼神。
他仰面躺在地上。
唐寧蹲下身,把葫蘆放到他身上:“無常大人,你想讓我去歸墟嗎?”
謝玄說不出話。
唐寧又去看迦嵐。
他還站在門前,但臉上一片陰翳。
謝玄道:“唐小姐,你不害怕嗎?”
歸墟,可是有去無回的地方。站在這里,就是他也覺得渾身不自在。
可唐寧搖了搖頭:“說來奇怪,我非但不怕,而且十分肯定,歸墟并不是我該去的地方。”
——那里,不是她的歸宿。
這是看見那扇門的時候,浮現在她腦海里的唯一念頭。
唐寧站起來。
謝玄抓住了葫蘆:“你果然……”
“果然什么?”唐寧垂眸看他。
謝玄抬起手,把葫蘆遞給阿吹:“你那日說的沒錯,你和生死冊上的‘唐寧’恐怕已經不是一個人。”
他慢慢從地上坐起來:“身為人的你,已經死了。”
歸墟入口前的風,突然變得冷冽。
唐寧低頭看自己的手掌。
凌亂的紋路,交錯在一起,將柔嫩的掌心割裂成一塊又一塊。
謝玄的雙腿還在發軟,但那種駭人的恐懼漸漸淡去了。他望向迦嵐,喘口氣道:“狐貍,你的妖力,真的不在她身上?”
迦嵐看著一臉狼狽的神,從門邊走過來:“你見到我,怕嗎?”
謝玄怔了下。
迦嵐道:“你既然不怕我,又怎么會怕一個擁有我力量的凡人?”
聽他一句一個“怕”,謝玄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
迦嵐已經走到唐寧面前。
阿吹突然大喊一聲:“無常大人怎么會怕她?”
緋衣少女收回視線,抬眼向前看:“是啊,他一個神明,為什么要怕我?”明明渡靈司里的器靈,都一點不怕她。
身為他們的主人,謝玄怎么可能害怕她?
可他方才的樣子,又擺明了是駭極。
人只會害怕比自己強大,比自己殘酷的東西。神明和妖怪,理應也是如此。這種畏懼,是與生俱來的本能,是保命的關竅。
但唐寧看看自己,脆弱的手腳,脆弱的身體,就連阿吹也能輕而易舉地傷害她。不論怎么看,她都不可能比謝玄更強大。
迦嵐站在她身側,仔細看了看她的臉。
她和唐律知生得一點也不像。
隔了許多代,他們在樣貌上,已經沒有什么共同點。
可方才,她站在那,朝他們笑著問話的時候,那個笑容卻那樣熟悉。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又看見了唐律知。
那個男人,不但精通咒術,法力高強,而且無所畏懼。
他的笑,永遠是鎮定的,無懼的。
迦嵐回頭,問謝玄:“她既不是人,也不是妖,難不成和你是一路人?”
這個問題,除了兩個黑衣小童子,人人都想到了。是以話音落下,謝玄和唐寧臉上的表情,并沒有什么變化。
只有阿吹驚得朝天辮筆直:“一、一路人?”
“你是說,她、她也是神明大人?”
除了謝玄,他再沒有見過別的神明,可不管他多沒見識,神明是怎樣的一種存在,他還是知道的。
即便是渡靈司的無常,也生于九重天之上。
人界,是無法誕育神明的。
唐寧,生在江城,長在雷州,再普通不過。
她一個從母親肚子里生出來的人,怎么能是神明呢?
九重天上的神明,可不會有這樣的母親。
阿吹不敢相信,大睜著眼睛,上去抱謝玄的腰:“無常大人,是狐貍想錯了吧?”
世上不是只有渡靈司里才有神明嗎?
那些住在山上,被稱為山鬼的家伙,雖然也叫做神,但連座山也下不來,根本不算什么。
阿吹昂著頭,眼巴巴望著謝玄。
謝玄終于開了口:“興許吧。”
和阿吹一樣,他也不覺得世上會有別的神明,可剛才發生的事,又清楚地告訴他,眼前的少女不是他能處置的人。
昨日,他剛看見唐寧的時候,她看起來還很尋常。
后來在那間屋子里,他嫌麻煩,讓她自己去死的時候,雖然心頭莫名有些發憷,但也僅僅只是發憷而已。
不像剛才,他一生出殺心,就有只無形的手冒出來壓制他。
仿佛他想送唐寧入歸墟,是一件大不韙的事。
即便只是想一想,便已是褻瀆。
謝玄此生,還是頭一次如此害怕。
他不敢篤定,也無法篤定唐寧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她,而渡靈司的麻煩,大了。
幾個人,站在半黑半白的歸墟大門前,陷入了沉默。
迦嵐忽然抓住唐寧的手腕,同謝玄道:“把門打開。”
獸環哐哐當當,大門依然緊閉。
謝玄咳嗽一聲,嘔出一灘血。
阿吹嚇得衣裳都要掉色:“無、無、無常大人!”
謝玄煞白著一張臉,拿手背擦過嘴角鮮血:“別吵……”面對唐寧,他連歸墟的門也打不開了。
怎么會這樣?
謝玄扭頭看迦嵐:“死心吧。”
他又一次,同迦嵐說出了這三個字。
黑衣少年松開手,冷著臉走過去,猛地一腳踹到門上。
地動山搖。
渡靈司瞬間變成了船。
阿吹腳下不穩,搖搖晃晃,跌倒在地上。
謝玄彎著腰,吐了他一身的血。
嚇得阿吹連臉也顧不得擦,丟魂失魄地去看他:“無常大人,您怎么了?”
謝玄的嘴唇,變得比龍爪花還鮮艷。
地上,又開出了大片的繁花。
神明之血澆灌在渡靈司的土地上,巨浪終于停歇。
謝玄捂著嘴,悶聲朝迦嵐喊:“死狐貍!你是不知道死心兩個字,是什么意思嗎?”
迦嵐冷漠地笑笑。
死心?他的心,早就死了。
謝玄大口呼吸著,拿袖子胡亂地擦嘴,一邊道:“好了,渡靈司如今是什么模樣,你也看見了。留在這里,對你來說,一點好處沒有,還是趕緊走吧。”
說完,他又來看唐寧:“唐小姐,你也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一靠近她,他就渾身發冷,還是眼不見為凈。
可阿吹聽見他的話,一下傻了眼:“就這么放過她?規矩呢?天命呢?”
謝玄一把捂住他的嘴:“什么規矩,渡靈司里我就是規矩。”
“可天……”阿吹嗚嗚兩聲,到底沒能把話說清楚。
迦嵐道:“不勞無常大人費心,想走的時候,我自然會走。”
謝玄把阿吹抓到身后,聞言皺起眉頭:“你還要賴在這里?”
迦嵐有些心不在焉,忽然道:“六百多年前的人,你查不了,那十年前的呢?”
聽見“十年”兩個字,唐寧面色微變。
謝玄看到了,鳳目微斂:“十年前?是什么人?”
唐寧盯著他袖口的血漬:“是我的父母。”
謝玄深吸了一口氣。
風里傳來蟬鳴聲。
還未入夏,不知哪里來的蟬,已經叫得聲嘶力竭。
但渡靈司里根本沒有四季之分,怎么會有蟬?
謝玄搖搖頭,想把蟬鳴從腦子里倒出去:“十年前的事,倒是好說,只是……”他拖了個長音,沒有繼續往下說,只斜眼看迦嵐。
迦嵐明白他的意思,卻沒有順著他回答:“我說了,時候到了,想走我自然會走。”
謝玄嘴角還沾著點血腥,聞言又咳一聲。
方才那一出,令他元氣大傷,恐怕有的難熬了。
他轉過身,瞪了阿吹一眼。
阿吹委委屈屈,想說些什么,可嘴張開了,聲音卻發不出來。想一想,的確是他不好。要是他沒有自作聰明去追殺唐寧,要是他寧死不屈不把狐貍帶回來,主子怎么會吐血呢?
他扶住謝玄,討好地道:“無常大人,我今后再也不帶妖怪回來了。”
謝玄正頭疼,聽見他說妖怪,愈發的兩眼發黑。
阿吹說完了,把嗓門一壓,奶聲奶氣地道:“無常大人,他要是一直不走,咱們就去九重天搬救兵吧!”
謝玄嘴唇一白:“搬什么救兵!”
渡靈司的無常,也配上九重天找救兵?
不要說笑了。
更何況,以他現在的樣子,分明離那群家伙越遠越好。
他被阿吹攙扶著,越走越快。
唐寧和迦嵐,慢慢跟在后面。
她臉上的神情,終于又有了人的樣子。憂慮、緊張、無措、期盼……無數種紛雜的情緒,混合成沉郁的冷。
渡靈司上空的天,卻變成了溫暖的橙紅色,像是被無常的血染紅了。
他們跟著謝玄,走進一間空蕩蕩的屋子。
屋子正中,懸浮著一本漆黑的冊子,和他們先前在阿吹手里見過的生死冊,似乎沒什么不同。
但阿吹一見它,便悄悄躲去了角落。
幔帳落下來,將他們和冊子一起籠罩住。
謝玄扯扯衣領,將領口扯開了些:“阿吹,你先出去吧。”
“您一個人,不要緊嗎?”阿吹在幔帳外,小聲地發問。雖然他一點也不想呆在這里,但心里還是有些擔心。
謝玄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停在生死冊黑色的封皮上:“不要緊,你下去吧。”
腳步聲輕輕地響起來。
阿吹離開了屋子。
謝玄翻開冊子,閉上眼睛。
來的路上,他已經知道要找的那兩個人是誰,但不管是“唐霂”,還是“許思”,都不是什么罕見的名字。
謝玄的手指顫了下,有紅色的細絲從他的指腹下探出來。
唐寧聽見了風聲。
眼睛一睜,謝玄收回了手。
攤開的冊子上,浮現出一層淡淡的紅光,底下似乎有墨色的字在飛快游動。可須臾過后,紅光退去,唐寧卻什么也沒有看見。
泛黃的紙上,根本沒有字。
她疑惑地望向謝玄。
謝玄手上,還有細絲纏繞。他掃了一眼冊子,低聲道:“唐小姐,你真的想知道上面寫了什么嗎?”
在場三人,只有他能看到紙上的字。
如果他不說,他們永遠不會知道上面寫了什么。
謝玄的眼神有些變了。
十年……
十年前,眼前的少女還是個小孩子吧?那個時候的唐寧,恐怕比和他初遇時的阿妙還要年幼。
想到阿妙,謝玄應該冷硬的心,卻怎么也冷硬不起來。
他一天天,變得不像個神明。
看著唐寧的眼睛,他又問了一遍。
但他的這份柔軟和體貼,反而暴露了一切。
唐寧腦子里亂成一團——是父親死了嗎?是母親的死因,有異嗎?還是母親和父親,都還活著?
她的臉龐,被緋衣襯得雪白而美麗,可表情很僵硬。
謝玄垂著手,又去看生死冊。
上面兩個名字,只有一個掩在朱砂色的血痕下。
另一個人,還活著。
唐寧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勞煩無常大人告訴我,上面究竟寫了什么。”已經走到這一步,哪有逃走的道理。
她緊緊抓住帷幔。
迦嵐語氣涼涼的:“無常大人可不要說謊。”
謝玄一聽他開口就想吐血,好險才忍住了。
“你沒聽阿吹說么,渡靈司里可是不許說謊的。”
“聽倒是聽過了,但你不是也說了么,渡靈司里你就是規矩。”
“你這人,還真是狐貍,以為誰都同你一樣滿嘴瞎話,生來便會騙人么?”謝玄說著,不知想到了什么,臉色忽然有些怪異,“罷了,懶得同你多說。”
他別開臉,聲音一沉:“你們想找的唐霂還活著。”
唐寧抓著帷幔的手,霍然一松。
謝玄道:“而且看樣子,他暫時還死不了。”
至少,這一個時辰內,他都會好好的活著。
唐寧向前一步,又退開。
她想做什么?她想說什么?
身體和腦子,好像一起亂了。
父親還活著,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生氣的事?
她不知道。
她也不明白,他既然還活著,為什么不回江城,不來雷州?對他來說,她真的是可以隨意丟棄的擺件嗎?
一片混亂中,唐寧問:“我娘她……是怎么死的?”
謝玄沒有看她。
紙上那行墨字,還映在他的腦子里。
“鈍器致死。”他低聲道。
唐寧背上一疼,像有針在扎。
那些說不通的事,好像全能串起來了。為什么一向身體康健的母親,會突然因病猝死,被下人們說成暴斃;為什么在那之后,父親便變了樣;為什么他一走十年,明明活著,卻不回來找她……
背上的疼,逐漸撕心裂肺。
唐寧疼得彎下了腰。
骨頭好像一寸寸地被掰開了,但她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只有臉色越來越白,有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下來。
唐寧掀開一角幔帳向外走。
她要陽光,要風,要呼吸。
垂落的厚重帷幔,一點點消失。
迦嵐走出來,叫她的名字,但她像是沒聽見。緋色的身影,很快滾入花海。那片重新綻放的龍爪花海,將她兜頭淹沒。
她摔下去了。
謝玄皺著眉頭,離開生死冊。
屋子里,又變得空曠寂靜。
“咔嗒”一聲,沒有鎖的門,發出了落鎖的聲音。
無人的室內,懸浮在半空的黑色冊子正在自己收攏。
忽然,有道紅痕出現在紙上,撕裂了“唐霂”二字,但轉眼,那道紅痕又消失無蹤。
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
迦嵐走下臺階,步入花海。
緋衣少女仰面躺在地上,黑發散開。
他靠近過去,彎腰看她,就像那天在井里初次見到她時一樣:“唐霂還活著,你不高興嗎?”
聽見他的話,唐寧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有什么可高興的……”
迦嵐在她身旁坐下,語氣有些冷:“你覺得,是他殺了你娘?”
唐寧抬起手,蓋在眼睛上,像是不想看他:“鈍器致死,不是他,還能是誰?”她身上發冷,背上仍然疼得很厲害,“如果不是他,他為什么要撒謊?”
府里的下人,她的乳娘,包括她,全被瞞在鼓里。
母親身故后,小殮大殮,全是他一手操持。所有人都只當他是舍不得母親,是天下最好的男人,可母親卻是因鈍器致死。
唐寧甚至不敢想,那所謂的鈍器,到底是什么。
他又為什么要那樣做?
他和母親,明明一直都很恩愛不是嗎?
為了母親,他背井離鄉,把家安在江城,從來沒有一句后悔。難道,那些笑容全是假的?
可唐寧記憶里的男人,每次說到她娘,都會歡喜得眼睛發亮。
她覺得,如果她和母親站在那,非讓他選一個。
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她娘。
那樣的喜歡,怎么會是假的?
眼眶灼灼,有淚無聲地流淌。
背上骨頭斷裂般的疼痛,終于讓她哭出聲音來。
真疼啊。
好像一直疼到了心里。
迦嵐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父親,父親——這兩個字,總讓他想起以前的事。那些久違的時光,久違的美好,隔世一般遙遠。
他莫名的明白她。
憧憬,向往,喜歡,仰慕。
失望,厭棄,仇恨,惡心。
直到,連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變成了怎樣的一種感情。
臉上好像又感覺到了鮮血濺上來的燙。
手背用力擦過臉頰,少年玉似的面上微微泛紅:“既然還活著,那便想法子將他找出來吧。”
唐律知的后代,即便她不找,他也要找。
銀發少年站起身,叫了聲“唐寧”。
唐寧放下手,淚眼朦朧地向上看。
他站在花海里,朝她伸出手:“起來,我們去找唐霂。”
唐寧看著那只手,有一瞬間的失神。
遠遠的,謝玄靠在廊柱上,聽見了“我們”,眉頭一皺。那只狐貍……他瞇了瞇眼睛,站直身子朝臺階下走。
唐寧坐起來,握住了迦嵐的手。
花海里,黑衣銀發的少年和緋衣黑發的少女,達成了共識。
謝玄已經涌到嘴邊的話,消散在舌尖。
算了。
深陷泥潭的他,憑什么去警示別人?
他站住了不再往前,揚聲道:“不知二位何時啟程?”
迦嵐背對著他,冷笑:“我什么時候說了要走?”
謝玄心里方才生出的那點擔憂,立馬被怒火燒得連渣也不剩:“能知道的你都知道了,為什么不走?”
迦嵐轉身來看他:“我要休整兩日再走。”
謝玄鐵青著臉:“兩日?”
迦嵐勾起唇角:“三日。”
“三日就三日,說定了啊!”
謝玄低頭看一眼袖口,血跡斑斑,沾在玄色的衣裳上,雖然不顯眼,但也能看出來,真是討厭。
他說完就要走,身后卻沒有傳來腳步聲。
遲疑了下,謝玄轉頭向后看了看。
唐寧滿頭大汗地站在那,身上的緋衣好像都要被汗水給浸濕了。
回到住處,她獨自去了盥洗室。
涼水沖刷過身體,疼痛漸漸退去。她拿了面鏡子,對著自己的背看,可看了半天,也沒有看見什么。光潔的背脊上,沒有傷口,也沒有血跡。
她看得脖子都要斷了,鏡子里依然沒有異樣。
難道是因為手里的菱花鏡太小,照不全?
放下銅鏡,唐寧把褪到背中的衣裳拉上來,推開門向外頭候著的黑衣小童子問:“還有沒有大塊些的鏡子?”
她比劃了下大小。
黑衣小童子蹙著眉,搖了搖頭。
唐寧嘆口氣,退回門內。
背上其實已經不疼了,但先前的那種痛,叫她想起來便心驚肉跳。死而復生的她,不管怎么看,都不算尋常人。
誰知道她背上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唐寧又在里頭看了半天。
然而除了脖子疼,一無所獲。
她伸手去摸,也沒有摸到什么。
思來想去沒有法子,她從門里探出半張臉,叫了聲“阿炎”。
藍色的小火球,慢悠悠從半空飛過來。
唐寧向它招手:“你過來。”
阿炎嘀咕一聲,穿過門縫,向里頭飛。可盥洗室里有些冷,又到處是水,它并不想呆:“我?”
唐寧關上門,走到它面前,正色道:“我有事求你。”
求我?阿炎模樣一變,神情得意起來。
唐寧舉著菱花鏡,把事情說了一遍。
阿炎繞著鏡子照了照,鏡子里卻并沒有它。凡間俗物,根本照不出它的英姿,真是廢物!
它嫌棄地繞開鏡子,同唐寧道:“好呀!”
這破鏡子照不出的東西,讓它看,肯定一眼便能看出來!
唐寧轉過身,背對它。
它看著少女白皙的背脊,仔細看了半天。
唐寧面對它,雖然不覺得羞怯,但被盯著看久了,還是有些不自在:“如何?”
阿炎半天沒吭聲。
唐寧把衣裳一拽,回頭看它:“看出什么了么?”
藍幽幽的火焰,黯了一下:“沒有……”
它和那塊廢物銅鏡,竟然差不多。
真是不想承認。
阿炎灰溜溜地從門里飛出去。
唐寧無聲嘆息,心想不行便算了吧,興許上頭根本沒有什么。可念頭冒出來,又沉下去,最終還是無法安心。
她咬咬牙,推門走出去。
正好阿吹從外邊走進來。
唐寧沒有猶豫,上前拉住他胖乎乎的小手:“來,幫我瞧個東西。”
阿吹愣了下,跟著她往盥洗室走:“瞧什么?”他回頭看看,阿炎就在屋子里,唐寧竟然不找阿炎而來找他,難道是覺得他更聰明能干嗎?
心里頓時變得美滋滋,他搖頭晃腦地往里走。
唐寧道:“你來幫我看一眼,我背上可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不對勁?”阿吹聞言眨眨眼,點頭應好,想了下卻道,“等一等,你這是在求我幫忙對不對?”
唐寧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渡靈司的器靈,雖然看起來像男孩子,但本身并無男女之說。既然阿炎看不見,她便只能找阿吹了。
“你不愿意?”唐寧看看緊閉的門,“那我去找那兩個給我做衣裳的‘阿吹’也行。”
阿吹嘟起嘴:“什么做衣裳的阿吹!渡靈司里,只有我叫阿吹好不好!”
唐寧抬腳往門邊走。
阿吹立馬追上來,抱住她的手:“別別,你別走呀,這忙我幫了還不行么……不過,既是幫忙,若是幫成了,你回頭可得給我買些好吃的!”
“論果子,再沒有比知芳齋做的更好的,你可別忘了。”
一邊說,阿吹一邊睜大了眼睛,盯著她的背看:“你想讓我看什么?”
這話一出,唐寧便知道了,他也沒能看出什么。
她背對著阿吹,側過半張臉,將衣裳拉到肩膀上:“看來是我多心了。”
阿吹雙手叉在腰上,瞇起眼睛,將臉往前貼:“你急什么呀!我還沒有看仔細呢!”
見唐寧不動,他聲音軟軟地道:“要不然,你把衣裳全脫了吧?反正,我一點也不害羞。”
唐寧把臉轉了回去,拿后腦對著他。
阿吹皺皺眉頭:“你背上,的確沒什么奇怪的。”
從光潔的脖子,到雪緞般的肩背,再到纖細的腰肢,冰肌玉骨,只有美麗。
他退開一步,眉頭皺得更緊,圓圓的小臉上閃過一絲不解:“你真的背疼?”
唐寧穿好衣裳,無奈地道:“我騙你做什么?”
阿吹反手摸摸自己的背。
肉乎乎的觸感,仿佛沒有骨頭。
他小聲道:“那不然,讓那個沒用的小妖怪來看一看?”
“它已經看過了。”
“什么?”阿吹變了臉色,“你竟然先找的它?”
他氣鼓鼓地往門口走,走到一半便察覺到阿炎的氣息。藍幽幽的小妖怪,正在門外候著他。
阿吹走出去,視線在空氣中交匯。
“哈——”
火焰中發出嘲笑聲。
阿吹瞪著眼睛:“笑什么!你不是也什么都看不出來么!”
阿炎沒理他,一轉頭,飛遠了。
唐寧從盥洗室里走出來時,阿炎已經湊到迦嵐耳邊,嘀咕了半天。
“寧寧!”它尖叫一聲,朝唐寧飛過來。
唐寧唬了一跳。
阿炎嘰里咕嚕地叫喚起來。
迦嵐倚在窗邊,見狀漫然道:“它想讓我看一眼你的背究竟怎么了。”
唐寧腳步一頓。
迦嵐笑了下:“怎么?不敢?”有風從半開的窗子外吹進來,清清涼涼,伴隨著淡淡的花香。
唐寧突然想起之前浴池里發生的事。
微涼的風,吹在臉上,卻好像火一般灼熱。
她別開視線,正要說話,卻聽見阿吹大叫著跑進來:“唐小姐!”黑衣小童頂著根朝天辮,三步并作兩步,飛快走到她面前。
“快讓無常大人給你瞧一瞧!真瞧出了什么,你還是要給我買知芳齋的果子哦!”他一手指向身后,一手對著阿炎比了個拳頭。
阿炎哼哼兩聲,撲到他臉上。
謝玄才進門,便撞見這么一幕,沒好氣地叫了聲“阿吹”:“你不是說,出事了嗎?”
阿吹兩手抱住阿炎,訕訕道:“是出事了……”
他抬起只腳,拿腳尖點點唐寧,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謝玄聽完,卻只是后退。
阿吹連忙松開阿炎追過去:“您跑什么?”
謝玄一個爆栗敲在他頭上:“你胡鬧!”
阿吹不服氣:“我怎么胡鬧了?”
原本安靜的屋子,變得鬧哄哄的,唐寧面上越來越熱。
阿吹突然揚聲問了一句:“唐小姐,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么?”
阿炎聽見他的話,也猛地竄出來,嘟嘟囔囔說著意味不明的話,要讓她選迦嵐。
唐寧窘迫得想要找條地縫鉆進去:“不必了不必了,原是我多心了,真的不用再看了……”
阿吹和阿炎,遠遠對視著。
“怎么能就這么算了呢!萬一真有什么,那可怎么好?”阿吹一臉凝重,“還是讓無常大人給你仔細看一看吧。”
謝玄一巴掌捂住他的臉:“還不住嘴!”
另一邊,迦嵐也叫住了阿炎。
屋子里頓時落針可聞。
唐寧看誰都覺得面熱,只好把視線投向無人的前方。可不想那應該沒有人的地方,卻站著個睡眼惺忪的少年。
他肩上還敷著藥,只松垮垮披著身外衫:“二姐,你的背怎么了?”
唐寧遲疑了下,還是把事情告訴了他。
他立刻從昏暗處走出來:“如果無事,好端端的怎么會背疼?”
阿吹還在謝玄手下亂叫,謝玄卻已經打定主意不讓他張嘴。眼看謝玄轉身就要走,唐心叫住了他:“無常大人。”
雖然他一點也不想讓別人看見二姐的身體,可阿炎和阿吹都看不出問題所在,肉眼凡胎的他定然更加看不出什么。
猶豫了下,唐心道:“二姐,還是請無常大人替你看一眼吧。”
窗邊的迦嵐聞言,斜睨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