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嵐作勢要松手,墨色小葫蘆在風里顫巍巍地晃動起來。
阿吹連忙道:“別別別——算我求求你了——”
可迦嵐不為所動,任他如何心急如焚,淚如雨下,都是一副冷漠模樣。
阿吹又氣又怕,哇哇大叫:“你個死狐貍!就知道拿寶器脅迫我!”他在渡靈司中,一向受人敬重,何嘗受過這樣的氣。
“我就算告訴了你,你又能怎么樣?你可……可真是氣死我了!”腳下一滑,阿吹跌坐在地上,伸手抱住迦嵐的腿,“那正冊,便是我也看不到,何況你。”
他把眼淚擦在迦嵐褲管上:“當然,你非得知道,我也奈何不了你。告訴你就告訴你吧,正冊一直在渡靈司中,但你就算去了,也不可能看到。”
“我家主人法力通天,絕非你一個小小妖怪可以匹敵。”
眼角上掛著的淚珠晶瑩剔透,被他一把抹去:“勸你還是死心算了,不要以為拿我當質子,渡靈司便會將正冊拱手奉給你。”
迦嵐垂眸看他:“你還不配當質子。”
“什么?”阿吹不敢置信,“你竟然敢說我不配?”
迦嵐收回手,將葫蘆扣在他腦門上。
“啊”的一聲,阿吹跳開去:“你個沒心沒肺,冷血無情的死狐貍!”
迦嵐抓著葫蘆,笑了笑:“不是你自己求我,讓我把寶器拿給你看的嗎?”
“我眼睛又沒長腦門上!”阿吹捂著額頭,在風里大罵,罵了半天嗓子一癢,他大聲咳嗽起來,“咳咳、咳……算了,懶得管你,你要尋死,我又有什么辦法……”
左右他想看正冊,就非去渡靈司不可。既然要去,寶器也就不用發愁了。
阿吹在心里飛快地盤算,等到了渡靈司,看他怎么收拾這群人。他雙手叉著腰,挺起肉乎乎的小胸膛:“走不走?領你去看正冊。”
至于到底能不能看到,可不歸他管。
山上風大,吹散了阿吹的頭發,朝天辮開成一朵花,紅繩便是墜落的花蕊。
他伸手抓了兩把,卻沒能綁回去,哭喪著一張臉來看唐寧。
水汪汪的眼睛,可憐兮兮的小孩兒。
唐寧只好嘆口氣,上前去替他扎好:“如何?”
“看不出來,你手倒是挺巧。”
“看不出來你為什么要看我,怎么不讓狐貍給你扎辮子。”
阿吹面露嫌棄:“不說他了,說說正經事兒吧。”他一一看過在場幾人,最后目光停在唐心身上。
“這人吧,終其一生,免不了都要去一趟渡靈司,但這去的都是死人。活人進去了,死是死不了,但到底會發生什么事,我可說不好。”
他盯著唐心,話卻是同迦嵐說的:“若是主人發火,我可不會替你們出頭。”
迦嵐還是那副模樣,笑微微地道:“就你,出不出頭,想來也沒有什么分別。”
阿吹聞言,氣鼓鼓地在虛空中拉出一道紅光。
要不是這扇門,只進不能出,他早就回去搬救兵了。
他伸出手,將紅光往兩邊拉開。虛空中,仿佛睜開了一只巨大的眼睛,里頭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阿吹站在裂口邊上,招呼他們:“來來來,排好隊,一個一個往里走。”
軟軟糯糯的小孩子聲音,突然變得歡快起來。
阿炎看看他,飛到他頭頂上,準備跟著他一道行動。
迦嵐則看著唐寧姐弟:“兩位先請?”
唐寧擺擺手:“客氣了客氣了,還是你們先吧。”
“這可不行。”迦嵐臉上在笑,眼神卻很冷,“我們先走,你還能不跑?”她先前跟上來,可是因為不想去渡靈司,現下眼看就要羊落虎口,焉能情愿?
“雖說,你跑了也沒用。他回去一報,見他無能,渡靈司另派人來替他,你說會是比他厲害的,還是比他厲害得多的?到那時,你不想死又能怎么樣?”
阿吹就立在兩步開外,聽見他的話,不滿意地道:“你什么意思?我可是渡靈司里一等一的厲害,要你胡說八道。”
門邊,阿炎捂住了他的嘴。
兩個人又鬧騰起來。
迦嵐走過去,朝里頭看一眼,轉過半張臉來:“唐心,你先進去。”少年郎的側顏,冷意漸消,眼神卻帶著種讓人無法說不的威壓。
唐寧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唐心去了,她怎么可能不去。
理理衣裙,她正色道:“那本生死冊,迦嵐大人若是真的見到了,能否順手幫我查兩個人?”
雖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在他面前根本沒有什么討價還價的余地,但話到嘴邊,想說便說了。
“不用多,就兩個,而且那倆人全和唐家有關。”
她抬腳向前,走到那只紅光閃閃的巨眼前,站定了面向他道:“唐霂,許思,是我的父母。”
她想要知道父親是死是活,想要知道母親又是如何去世的。
突然暴斃這種事,她小時不信,如今長大了,便更是不信。除非,生死冊上母親的名字后面,的確寫著暴斃二字。
那么,即便她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認命。
唐寧抓住裙子,抬起腳。
迦嵐看著她,點了下頭。
少女身影沒入黑暗。
唐心毫不猶豫,立即便跟了上去。
阿吹在旁小聲催促:“快點快點,磨磨蹭蹭,小爺我都要給你們累壞了……”他大口吸氣,用下巴示意迦嵐快走,一面自己也急急跟上。
轉眼,一陣風過,紅色的光芒像是被夜色抹去,碎成齏粉,四散在空中。
唐寧眼前已是一片明亮。
她轉過身,向上看,門匾上龍飛鳳舞地寫著“謝府”二字。這宅子,坐落于鬧市中心,周圍卻一個人也沒有。
她皺了下眉頭。
黑夜和白晝的界限,突然變得很模糊。
頭頂上陽光明媚,照在身上,卻冷冷的像是月色。
前方大門洞開,仿佛一張巨口。有誰在悄悄地說話,越說越是響亮。唐寧皺眉看過去,看見了阿吹。黑衣的小童子,長著圓圓胖胖的臉,木呆呆地從門后露出半張臉。
眼神,卻像是第一次見她。
唐寧愣了愣,發現眼前這個阿吹,頭上沒有她剛扎的朝天辮。
身后傳來腳步聲,有人在喚她——“二姐!”
唐寧回過神,后退一步。
門內的阿吹突然瞪著眼睛大喊起來:“活、活人!有活人!”
“不過就是兩個人,叫什么!”伴隨著話音,她身后竄出去個黑色人影。被紅繩綁得緊緊的朝天辮在唐寧眼前亂晃,阿吹一雙肉手捂在門后的小童臉上,“再叫我就拔了你的舌頭!”
“聽見沒有?”他口氣惡狠狠的,將那個和他生得一模一樣的小童子推到門背后。
唐寧聽見“嗚嗚”兩聲,也不知道那孩子是害怕還是生氣,兩個人好像打了一架。厚重的朱漆大門被撞得“哐哐”作響,好半天,才有半根朝天辮從門縫里擠出來:“進來吧。”
唐寧踏過門檻進去一看,臉上掛彩的黑衣小童,很高興的樣子。
他搖頭晃腦,一蹦一跳地在前面領路。
唐寧先前瞧見的那孩子,則抱頭蹲在角落里,一動不動像尊石雕。見他們走過去,他也不吭聲,只將頭低得更下了些。
直到迦嵐掏出葫蘆,他才猛地將臉抬起,吃驚地望向他們。
原本漆黑如墨的葫蘆,進了這古怪的宅子以后,外壁又開始慢慢變綠。稀薄冷淡的日光,一掠過那片綠,上頭便發出粼粼波光。小小的葫蘆,仿佛一汪春水。
阿吹的腳步越來越輕快。
渡靈司,可是他的地盤。
他一下跳到欄桿上,高高站起,踮著小腳得意地道:“怎么樣?里頭看起來和外邊一點也不像吧?”
玉做的欄桿,在他腳下散發出溫潤的光澤。
長廊外,則有大片盛開的龍爪花。光禿禿的枝干,頂著艷麗的紅花,從唐寧一行人所在的位置放眼望去,血海般驚人,一眼根本望不到盡頭。
這宅子,竟然有這么大。
明明從外頭看,又小又破,連墻壁都脫皮裂了縫。可里頭,金碧輝煌,比唐家祖宅還要大上許多。
也難怪阿吹擺出這樣一張得意面孔:“還不快謝謝我!這樣的好地方,若沒有我,你們哪里進的來?”
言語間,狂氣四溢。
他好像已經完全忘了,自己先前是如何哭哭啼啼,央求迦嵐把葫蘆還給他的。
“你們看!你們看!”他突然激動起來,伸長手,用力一揮,指向花海深處,“他們見了我,是不是都恭恭敬敬的?我說我是渡靈司中一等一的厲害人物,死狐貍還不信我!”
紅色的花海里,不知何時聚起了一群人。
看身量,都是矮矮的模樣,好像全是小孩子。
窸窸窣窣,花海朝兩邊分散。
他們三三兩兩地靠近過來。
唐寧終于看清了這群孩子的臉。
頭皮猛地一炸,她連忙看向阿吹。
果然,全是阿吹!
廊外的這群小孩子,穿著和他一樣的黑衣裳,長著一樣的大圓臉。除了那根朝天辮,每一個,都看起來和他毫無二致。
那個才進門就被阿吹打了一頓的小童子,也從長廊另一頭走了過來。
唐寧看得毛骨悚然,阿吹卻還在得意洋洋。
“這都是我的手下!怎么樣?厲害吧!”
話音未落,突然,有個黑衣小童沖上來,一把抓住他的小腳。
“呀”的一聲,阿吹掉進花海,被盛放的龍爪花蓋了滿臉。其他小童子見狀,立刻一股腦擁上去,將他嚴嚴實實按在地上。
“干什么?你們想干什么?”他尖叫起來。
黑衣小童子們撲上去,將他暴打了一頓。
“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阿吹就地亂滾,滾得渾身都是花汁。
唐寧站在廊下,忍不住感慨:“還真是厲害……”
鼻青臉腫的阿吹,抓住欄桿,從花海里爬上來:“笑什么!”
阿炎嘴里立即發出更響亮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
阿吹癱坐在地上,扭頭朝廊外看:“你們一個個,全膽肥了啊,竟然敢打我……”像是沒力氣,他越說聲音越輕,淚珠子又落雨一樣滾出來。
花海里的黑衣小童們,全仰著頭,一臉鄙夷地看他。
他抽抽搭搭,絞著手指頭,嘟噥道:“我要去告訴主人……”
可他帶了這么一群人回來,主人一定不高興,根本不會為他出頭吧?而且——看看廊外眾人,阿吹突然悲從心來——“你們都欺負我!”
黑衣小童子們聞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
唐寧這才發現,這群小童雖然生得和阿吹很像,但仔細看去,每個人都還是有些不一樣。這個眼睛大一點,那個身量稍高一些,甚至還有個沒頭發的。人群里光溜溜的圓腦袋,看起來十分顯眼。
不過這群孩子,似乎都不會說話。
阿吹一個人叫喚了半天,還是無人搭腔。
只有唐寧進門前見到的那個童子,站得遠遠的,小心翼翼道:“明明是你天天欺負人。”
“我怎么欺負人了?”阿吹大哭,“你污蔑我!”
頭上梳著兩個小髻子的黑衣小童往前走了一步:“你方才一進門就打我,還不是欺負人?”
“平日主人安排你做的差事,你也總是偷懶,除了去外頭辦差,渡靈司里的活計你一概不想做,難道不是欺負人?”
他越說越生氣,一張圓臉漲得通紅:“每次回來,你都將寶器隨手一丟就跑去吃什么翡翠燒賣,我們難道不想吃嗎?”
“誰在歸墟入口當值,誰就要替你善后,不算你欺負人?”
阿吹叫他訓的連哭也忘了繼續,只支支吾吾地道:“你、你們也沒說想吃啊……”
黑衣小童子捏著拳頭,突然看向迦嵐:“還有這一回,你一去多時就不說了,怎么連寶器都給了別人?”聲音顫抖,他又悄悄打量了一眼唐心,“還把活人帶進來!”
“叫主人知道了,怎么收場?”
“收場?”花海外,突然出現了一張寬大的椅子。紫檀木的顏色,深得發黑,叫周圍繁花一襯,愈見得沉甸甸。
微風輕輕吹拂。
那份沉重上,歪坐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
他抬起頭,玄色衣袍映得他面白如雪:“阿吹,你又闖了什么禍?”
阿吹聞聲,臉皮一僵,將身體牢牢藏在玉做的欄桿后。
風在吹,花在響,他蜷縮著,向眾人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可氣洶洶的黑衣小童子,顯然沒有放過他的打算。
“無常大人!阿吹弄丟了寶器,還帶了奇怪的東西回來!”他朗聲稟報,一面上前去拽阿吹,“你方才不是還很得意嗎?現下躲起來做什么?”
阿吹抱著頭,生根在地上,死活不肯站起來。
兩個生得一般無二的小童又滾做一團。
遠處寬椅上的男人,已經起身步入花海。鮮紅色的龍爪花,在他腳邊小心地散開。他穿著一身的黑,頭發、眼睛都跟衣裳一樣黑得驚人。
那雙眼睛,幽深得仿佛沒有底。
他穿過花海,緩步走過來:“你們兩個,成日的鬧,是想和死靈一起去歸墟過日子嗎?”
聽見“歸墟”二字,兩個小童連忙松開對方,從地上爬起來:“不不不,無常大人,我們誰也不想去!”
歸墟之中,只有無邊無際的混沌。時間不會流動,黑暗不會消失,沒有人可以在里頭保持清醒。即便他們生來便是器靈,也受不了歸墟那樣的地方。
阿吹猶猶豫豫地道:“無常大人,原不是我弄丟了寶器,是被他們給搶走的。”他伸出根短短的食指,點了點迦嵐。
“您仔細看看,他可是十方來的狐妖……”
花海中的男人突然停下了腳步。
“狐妖?十方來的狐妖?”他的臉色變得有些奇怪,“難道是羅浮山的狐貍?”
迦嵐拿著碧綠的小葫蘆,站在廊下,遙遙看他:“我倒不知道羅浮山的狐貍這般有名,連渡靈司的神明大人都聽說過。”
被黑衣小童子們喚作無常的謝玄,已不知有多少年沒有聽見過“神明”兩個字。
像他和山鬼那樣的神,雖然還擔著個“神”字,但生來力量微薄,永世困于人界,根本算不得什么真正的神明。
這只狐貍,喊他神明大人,擺明了是嘲笑。
謝玄立在花海中,盯著迦嵐,聲音冷冷地道:“十方羅浮山的狐貍,誰不知道?那位老饕,不就出自羅浮山嗎?”
“留在十方吃妖怪,來了人界便四處吃人,就連你口中的神明大人,也不過是他嘴里的肉罷了。”
山鬼都吃,還叫什么狐貍?
謝玄停在原地,沒有繼續向前走。
那張紫檀木的椅子,突然到了他身后。
他坐下去,又成了先前那副懶懶散散的模樣:“十方和人界的通道早沒了,你若真是從十方來的,那少說也在人界逗留了六七百年。”
“那么人界當年那場慘禍,你不會不知道吧?”
白慘慘的日光,照耀在鮮血般的龍爪花上。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叩擊著扶手:“羅浮山來的狐貍,一夜之間屠戮了數千人。滿城鮮血,被大雨沖刷了足足三日,仍未徹底消去。”
“那股子血腥味,在城中盤旋了數月,風一吹還是會冒出來。”
“直到現在,我都記得,那只狐貍被羅浮山來的小妖怪們稱為少主。”他定定看著迦嵐。
站在迦嵐身旁不遠的兩個黑衣小童子見狀,立刻對視一眼,翻過欄桿,沖進了花海。
紅色的龍爪花一叢叢倒下去。
兩個小孩子,一前一后撲到那張紫檀木的椅子下。
阿吹仰著頭,渾身都是汗:“無常大人!您一定打得過他是不是?”這死狐貍,明明看起來不怎么厲害,怎么叫主人一說,就變得那樣嚇人?
阿吹哆哆嗦嗦,抱著椅子腿不放。
謝玄抬手敲了敲他的腦袋:“知道他是妖,為何還要帶他進來?”
阿吹欲哭無淚,好像先前哭得太多,這會眼淚都流干了。他癟著嘴,飛快指指長廊下的人:“都怪那個女孩子!生死冊上的她,明明死了,可您看,她還好好地站在那!”
“我想著帶她的魂魄一道回來,哪知她身邊跟了只死狐貍……”
謝玄聞言,眉頭緊緊皺起來。
廊下的唐寧,神色微變,往邊上站了站。雖然她站在哪,都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可若是一動不動站著給他看,總好像有些不對勁。
好在謝玄看她兩眼,便將視線重新落在了迦嵐身上。
比起該死卻沒有死的她,顯然還是羅浮山來的狐貍更要緊些。
他咳嗽兩聲,壓低了聲線同阿吹道:“你去,你自己帶進來的人,你去趕走。”
阿吹坐在地上,頂著張青青紫紫的臉,難以置信地看他:“您、您說什么?”
謝玄抬起手,廣袖掩去面上神情,聲音更低沉了些:“把寶器拿回來,留下那個女孩子,其他人全趕走。渡靈司里可不留妖怪和活人。”
阿吹大睜著眼睛:“您看我的樣子,像是打得過他嗎?”
謝玄沉默了一瞬:“我不管。”
“……”
阿吹松開手,從地上站起來,將腳邊的龍爪花踩得稀爛。
他就知道!
這老東西不成器,除了嚇唬他,一點用也沒有!
他要不知道那死狐貍是什么兇殘的大妖怪便罷了,但剛才狐貍邊上那團藍幽幽的蠢火,分明叫出過小主子。
而且老東西說了一通,那死狐貍一句也沒有反駁。
可見是默認了!
他一個小小的器靈,怎么對付大妖怪?要是對付得了,他先前就把寶器奪回來了好不好?阿吹一口悶氣直涌天靈蓋:“那我也不管了!”
謝玄放下手,露出袖后英俊的臉:“你闖的禍,你不管誰管?”
阿吹就地一坐,伸手叉腰:“反正這是你的渡靈司,不是我的。他來渡靈司,原本就是要找你,又不是為我來的!”
越想越惱火,阿吹破罐子破摔,連“您”也不說了。
“你既然想讓我去送死,那我就當沒有你這個主人,哼!”
謝玄直起身,冷眼看他:“什么意思?他又不認得我,找我干什么?”
一聽,知道自己說漏了嘴。
阿吹頓時有些心虛,口氣弱了些:“他想看看生死冊……”
謝玄揪住阿吹的耳朵:“啊?你再說一遍,讓我好好聽聽,到底是不是我聽錯了。”
話音落下,宅子上空的風突然變大。
謝玄抬眼,看見迦嵐已經走入花海。
秾艷的紅花一株株歪倒在地。
他踩踏在上面,臉上表情看不出一點喜怒。陽光照耀下,頭發和眼睛的顏色似乎都變得更淺了。
謝玄重新落座,挽起袖子,擺出端正姿態:“我不知道這蠢貨都同你說了些什么,但生死冊絕不是你可以看的東西。”
“十方和人界的恩恩怨怨,同渡靈司可沒有什么干系。你想從上頭找人,無異于白日做夢。便是我愿意將生死冊交給你,你也看不到上面所記載的內容。”
迦嵐走到椅子前,抓住扶手,逼近他:“我看得到看不到有什么要緊,只要你能看見,就可以了。”
謝玄將背緊緊貼在鏤空雕花的椅背上:“我看得見,難道便非要告訴你?”
迦嵐勾起唇角,松開手往后站:“無常大人若是不想說,當然可以不說,反正我又不能殺了你。”
謝玄坐得端端正正,面色也跟著凝重起來:“我不說,你當然不能殺我。殺了我,誰來告訴你想知道的東西。”
“但我一旦說了,你便沒有理由不殺我了,不是嗎?左右羅浮山的狐貍,根本不將我這樣的神明放在眼里。”
謝玄臉色沉沉。
迦嵐卻一副輕松模樣:“弱小的神明,當然不必放在眼中。”
渡靈司的無常,說是神明,但看起來連妖怪都不如。雖然現在的他,虛弱無能,可真打起來,想打個平手,應當并不難。
他在花海中微笑,笑得異常刺目。
謝玄有些眼疼:“死狐貍,你不要小瞧我。”
迦嵐歪頭看他,琉璃般的眸子映出血泊一樣的花海:“九重天的神明,照規矩,越是強大,便越是冷酷無情。你這模樣,果然不太像個神。”
神明,無情無欲,沒有喜惡。
會生氣的神,便不像神。
迦嵐目光冷冷地道:“無常大人既然不想承認自己的無能,那不如干脆來打一架?看看到底是我小瞧了你,還是你真的無用。”
謝玄聞言嘴角一抽:“那只殺人如麻的狐貍,果然是你吧?話還沒說兩句便要打要殺,誰要陪你胡鬧!快給我從渡靈司出去,再也不要回來!”
“來者是客。”
“這是該你說的話嗎?”謝玄站起身,拔高音量,“阿吹!既然是客,那還不快點送客!”
阿吹戰戰兢兢:“寶、寶器怎么辦?”
迦嵐把葫蘆一把拋給他:“我要住下來。”
“什么?”謝玄原就新雪一樣的面孔,又白兩分。
迦嵐越過阿吹,徑直走到紫檀木的椅子前,伸手推開謝玄,自如地坐上去:“那兩人,也要住下。”
謝玄看一眼廊下,額角青筋直跳:“誰答應讓你住下了?”
迦嵐靠在扶手上,托腮仰頭,望著他道:“我答應的。”
謝玄瞠目結舌:“你就算住下,我也不會告訴你,有什么用?”
迦嵐閉上了眼睛。
日光照在他臉上,一張少年臉龐漂亮得不可思議。他不再接話,只坐在那不動,好像這張椅子原本就是屬于他的。
謝玄沒有血色的臉,終于有了顏色。
阿吹急得大叫:“狐貍!干什么呀你!還不快點起來!”他家主人的寶座,也是區區一個妖怪可以坐的?可話說出口,想到自家主人怕是連個妖怪也打不過,他立刻失去了底氣。
忍了又忍,阿吹還是沒忍住,貼近了謝玄小聲道:“無常大人,要不……要不還是把他想知道的事,告訴他吧?”
謝玄一巴掌將他頭上的朝天辮摁下去:“說的什么胡話,那樣的東西也是能輕易告訴妖怪的嗎?”
他抓著阿吹,冷笑道:“想住,就住吧,看誰熬得過誰。”
論壽命,一個妖怪,再長壽,也不可能比他活得久。
謝玄轉身,拂袖離去,身后呼啦啦跟了一群黑衣小童子。
迦嵐身下的紫檀寬椅,突然一陣煙似地消失不見。
周圍安靜下來,連滿地的龍爪花也不再發出響聲。宅子上空的風,似乎凝滯了。他重新回到廊下,口氣漫然地道:“不用想著溜走,這宅子沒渡靈司的人帶著,你們倆誰也不可能走出去。”
唐寧默然,一路走來一路留心,不必他說,她也發現了渡靈司的古怪。
他們來時的路,早就不在原來的地方,是以就算她能找到路走回去,那扇朱漆大門恐怕也不會在原處等待。
然而住在這里?
這可不是給人住的地方。
她抬頭看向廊外,天空是種沉悶發暗的藍,和朦朧的陽光看起來一樣的不真實。那種暗淡,像風吹雨打后褪了色的彩畫。
唐寧從未見過這樣的天色。
比起來,阿炎發出的幽幽火光,更像是真的。
她收回目光,慢慢笑起來,笑得十分甜美:“這般大的渡靈司,我們該住在哪里?”
一雙杏眼,看起來無辜又無知。
迦嵐也笑了:“看來他先前說的那些話,你全都聽進了心里。”
“什么話?”唐寧裝傻,裝得很真。
迦嵐臉上笑意慢慢斂去,但口氣聽上去還很放松:“時辰不早,該去找間屋子歇息了。”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只帶著阿炎往前走。
長廊九曲,越走越遠。
唐寧眼里的少年身影,越來越小。
她靜默著,臉上早已沒有笑意。
一夜之間屠戮了數千人的妖狐,原本被好好地封印在唐家后山——如果她沒有出現,那口井里的封印是不是就不會破?
如果那位先祖還活著,是不是就能再次封印他?
她和唐心并肩向前走,姐弟倆誰也沒有說話。
已經漸漸走遠的迦嵐,甚至沒有回頭看他們一眼。
——因為渡靈司是他們一定逃不掉的地方。
他一點也不擔心,不像阿炎,飛在空中,總忍不住想去看唐寧姐弟。悄悄的,它在迦嵐耳邊嘀嘀咕咕問,小主子,小主子,你為什么不現在便吃了他們?
要找除妖師,明明只看生死冊便夠了。
少年男女,一定不難吃。
吃了,多少能恢復些妖力。
它斜眼看他們。
姐弟倆走得很慢,已經落后許多。
迦嵐無聲冷笑。
“萬一唐律知還活著,我得當著他的面,把他子孫后代的血灑在他臉上才行。”
說著話,他突然站定,轉身換了個方向。
那地方明明是堵墻,可他走過去,便有了新的路。
烈焰般灼眼的花海盡頭,出現了一間奇怪的屋子。矮矮的,破破舊舊,和這座雕梁畫棟,極致富麗的宅子,看起來格格不入。
似是被腳步聲驚動,緊閉的木門忽然打開來。
朝天辮搖搖晃晃,黑衣小童一手扒著門扉,一手指著他們:“你們幾個,怎么走到這兒來了?”
哆哆嗦嗦的軟糯童聲,不是阿吹,又是誰。
眼看阿炎朝自己飛來,他急得跺腳:“死狐貍!你以為渡靈司是你家后花園嗎?竟然四處亂逛。”
他剛剛才從主人那回來,屁股還沒坐熱,可一點也不想和害他受罰的人說話。
手一伸,阿吹便要關門。
但阿炎轉眼已至門前,剛好擋住了他。
噗哈哈,好破的屋子。
阿炎大聲嘲笑,半點面子不給他留,聽得阿吹臉色鐵青。
“你個笨妖怪!懂什么,這屋子可是渡靈司里最好的屋子!”其他器靈都住在一起,只有他一個人,能單獨享用一間屋子。
只是看起來破,算什么。
他趕蒼蠅般,朝阿炎揮手:“去去去,少在這煩我。”
阿炎繞著他,一下飛到他身后。
關門已是來不及,阿吹連忙回頭,一看卻傻了眼。有簇細細小小的藍色火焰,不知何時沾到了他衣裳上,像根尾巴般輕輕搖擺著。
他急急忙忙伸手去抓。
可阿炎快他一步,先將火焰收了回去。
“好你個小妖怪!竟然敢偷偷地在我身上放東西!”肉乎乎的小手抓了個空,氣得阿吹尖聲叫起來,“難怪能找到這里,原來是你跟蹤了我!”
要不是他惦記著先前發生的事,正巧心神不寧,豈能叫它得逞。
他撲蝶似的,上去撲阿炎,嘴里大聲道:“混賬小妖,快給我滾出去!”
這時,小徑上,迦嵐忽然笑了一聲。
阿吹聽見,手一僵,懸在半空:“……狐貍,你要住就住,跟、跟蹤我做什么?”
迦嵐走到門前,按住門扉,低頭看他:“我這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可不得尋個熟人帶路?”
阿吹有些不敢看他,聲音也輕了一半:“這……瞧你說的,我們不也才認識?哪里能算熟人呀。”
迦嵐的手,從門移到他頭頂上。
阿吹連忙改口:“算算算,當然算,這渡靈司里,本來就屬我同你們最熟嘛。”
他從門里走出來,認命地道:“不知迦嵐大人,想去哪里?”
先前死狐貍來,死狐貍去,現在想想,真是危險。他那不中用的主人,顯然不打算和狐貍動手,他一個小器靈,又能怎么辦?
唉聲嘆氣,阿吹拔腳往花海里走。
沿途人影漸漸多起來。
掃地的阿吹,摘花的阿吹,曬書的阿吹,能看見的人,全是阿吹的模樣。但唐寧看得多了,便看出了區別。這群黑衣小童子,不管手里在做什么,臉上表情都是木呆呆的。
只有此刻正在給他們帶路的阿吹,才長著一副機靈模樣。
就連走路,都蹦蹦跳跳,好像一刻也安穩不下來。
他時不時就要回頭來問迦嵐:“你當真要住著不走?”
“你家主人不是說了么,想住便住,住多久都可以。”
“說是這么說沒錯……”
“可你一個妖怪,總住在渡靈司里像什么話?何況,渡靈司從不待客,是個連客房也沒有的地方。”
阿吹捏捏自己的臉,仍覺得迦嵐的要求大有問題:“自然,這種事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了,不然你也不會非讓我帶你們去主人住的地方……”
“但主人愿不愿意,能不能答應,這就不好說了。”
想到一旦到了目的地,自己又要挨罰,阿吹臉上就再也笑不出來。
果然,一見他們,謝玄便從榻上坐起來,厲聲斥道:“阿吹!你如今難道變成了狐貍的器靈?”
他一雙眼睛都要氣紅。
迦嵐卻依然視若無睹,上前一步,自在地看起博古架上的擺件。
泥偶,玉雕,瓷瓶,全是人喜歡的東西。
他盯著其中一尊花觚,仔細看上頭的花紋。
纏枝牡丹,變化無窮,令人眼暈。
謝玄的喉嚨像是被只無形的手緊緊卡住。
迦嵐的臉,和花觚離得更近了。
軟榻上的男人再也坐不住,光著腳,站到地上:“狐貍!”廣袖遮掩下的手,用力握起,指甲幾乎要嵌入掌心。
迦嵐聞言,側過半張臉。
室內光線昏晦,他的眸色似乎有些發沉:“沒想到,無常大人身為神明,卻有著和人一樣的喜好。”
他從博古架上撿起塊田黃石的章子。
色澤溫潤,肌理細膩,一看便是好玉。但不知是誰刻下的“謝”字,歪歪斜斜,好像力道很小,沒有一刀刻準。
謝玄死死盯著他的手:“你給我放下。”
“放下?”迦嵐輕笑,漫不經心地松開手。
蜜蠟般的玉石筆直向地上墜去。
謝玄沖過來,一把抓住。
迦嵐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看來這東西很要緊呀,竟叫無常大人這般緊張……”
謝玄抓著玉章,冷眼回看他:“出去。”
迦嵐打了個哈欠:“你這可沒有客房。”
謝玄面無表情,看向阿吹:“我讓人給你準備。”
阿吹見狀,頭上發辮一顫。
謝玄又道:“只要不是這里,你想住哪里都隨便你。”
“是嗎?”迦嵐笑著離開博古架,和他擦肩而過的瞬間,壓低了聲音,“無常大人心里明明就很想殺了我,為什么被逼到這份上,還是不愿意和我動手?”
“難道,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黑衣的男人,煞白著一張臉。
“打不過罷了,還能有什么苦衷。”
迦嵐越過他,兩個人背對背站著:“這般說來倒是我多心了。”
謝玄輕輕“哼”了一聲。
另一邊,門扇大開著,唐寧已經先行一步抬起腳。可腳還沒有邁過門檻,她就聽見了謝玄的聲音——
“唐二小姐。”
唐寧把腳放下,轉過身去。
謝玄皺著眉頭。
先前沒有注意,現下離得近了,他才感覺出不對。眼前的少女,竟然莫名其妙有些讓他發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