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有些恍惚。
又是一載春來桃花開,距離那一天,已經過去了多少年?
那個時候的花,似乎也像今夜般,開得如云似錦,香粉滿樹。
他站在樹下看花,看得入了迷,滿腦子都是桃樹結果的模樣。可桃花未謝,他已身陷囹圄,和黑暗作伴。
清醒的日子越來越少。
初時,他還會悄悄地在心里默算。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一天,兩天三天……
雖不知道自己算得對不對,但他總在算。好像那樣,日子就能如常過下去。可時間漸漸的,還是同黑暗融為了一體。
過去湮沒在永恒的孤寂里。
未來,則似乎永不會誕生。
他再也分辨不清日子。
渾渾噩噩,不知又過了多久。
轉過身,迦嵐望向唐寧。
她靠坐在那,披頭散發,身上臟兮兮濕漉漉,活像個叫花子。
他問了一句:“曦光帝姬死了多少年?”
唐寧蹙眉:“誰是曦光帝姬?”
迦嵐一愣。
唐寧說著話,一邊試著想要站起來,可兩條腿面似的,使不上一點勁。她搖搖晃晃,又跌坐回去,嘆口氣,反問他:“你說的,是哪朝哪代的帝姬?”
少年面露煩躁,想了會才道:“應該是大梁朝。”
應該?
唐寧聽著他不篤定的語氣,回憶起來:“約莫六百年前,的確有過一個大梁朝。”
“但你所說的帝姬,我并無印象。”
迦嵐已經走到她身旁,蹲下來,盯著她的眼睛。
藍色火焰漂浮在他頭頂上空,變成了圓溜溜一團。
唐寧這才發現,原來它還長著眼睛和嘴巴……
只不過眼睛是窄窄的兩道墨痕,嘴巴是小小的一滴。
就像窄長眉眼的一張臉,卻生著櫻桃小嘴。
莫名滑稽。
滑稽完了還有兩分駭人。
唐寧悄悄移開視線。
哪有正經火焰會長著眼睛?
果然這東西也是妖怪。
像是看穿她在腹誹自己,它忽然沖了下來。
耀眼的藍光,幾乎照瞎唐寧的眼睛。她連忙伸手擋在眼前。耳邊嘰嘰咕咕,像有小動物在叫喚。
她皺著眉,用余光瞄了一眼。
只見它餅似的大圓臉上,兩道墨痕皺在一起,底下櫻桃小嘴一開一合,念咒似的嘀咕著。
唐寧有一瞬間,覺得它在罵自己……
突然,有只手伸過來,一巴掌拍在它臉上。
“不要鬧。”
迦嵐神色冷凝,口氣很嚴肅:“你方才說,六百年?”
夜風呼呼吹著。
長草發出簌簌響聲。
唐寧點了下頭。
他猛地站起來:“阿炎!回家!”
被稱作阿炎的藍色火焰聞言,在空中連連翻滾,一副喜不自禁模樣。
銀發少年大步向前走去。
它跟在后頭,忽然轉過來,朝唐寧叫了兩聲。
縱然說的不是人話,唐寧也聽懂了。
這小妖怪得意洋洋,在嘲笑她!
轉眼,周圍黑了下來。
什么長著狐貍尾巴的美貌少年,奇奇怪怪的火,全不見了。仿佛他們全是她的想象,根本不曾出現過。
耳邊風聲越來越大。
唐寧有些失神,仰起臉,看向天上弦月。
稀薄的冷光,什么也照不亮。
她真的……還活著嗎?
無數疑問涌上心頭。
“轟隆——”一聲巨響。
天上突然炸開了一個雷。
該死的雷州,又要下雨。
唐寧在黑暗里摸索。
這樣不行,就算走不了路,她也不能繼續呆在這里。唐心那孩子同她約好要去看日出,一定早就發現她不見了……
又一聲“轟隆”,電閃雷鳴,轉瞬就有豆大的雨珠打下來。
唐寧本來就穿著濕衣裳,叫雨一淋,愈發得冷入骨髓,渾身哆嗦。
她顫顫巍巍往前爬。
腿腳不便,爬也得爬出去。
雷聲越發驚人,閃電從天而降,“啪”一聲打在她腦袋邊上。要不是她反應快就地一滾,這頭怕是就不保了。
心驚肉跳。
唐寧咬著牙,繼續向前爬。
眼前突然亮起來。
她一抬頭,就看見那兩只妖怪,一大一小,不知為何折返回來了。圓溜溜的阿炎,變成了一把沒有柄的傘,正在給底下的銀發少年擋雨。
看見她,它又嘀嘀咕咕叫起來。
雨水落在它身上,立刻便被蒸發。
水汽朦朧間,它周身白煙繚繞,倒像什么神仙。
迦嵐走過來,一把將她打橫抱起。
阿炎在頭頂上飄著,叫得愈發兇。
唐寧胡亂抹了一把臉,輕聲道:“不是要回家,怎么回來了?”
她話一出口,阿炎也不叫了。
迦嵐嘴角一抽,又走出兩步才道:“這山頗大,路又復雜,一時找不到下山的路,想著你行動不便,孤身一人呆在林子里怕是不平安,便索性回來尋你一道走。”
唐寧沉默了一瞬。
“這山只比小土堆高一些。”
“下山的路,也只有一條。”
迦嵐:“……”
唐寧打了個噴嚏,說話聲變得軟軟悶悶的:“迷路了嗎?”
阿炎又大叫起來,像是不滿意她的話,忽然將一角收起來,讓唐寧的腳暴露在大雨中。
可雨濺起來,又濺到迦嵐。
它心不甘情不愿的,嘀咕一聲,恢復了原狀。
迦嵐沒承認,但腳下越走越慢。
唐寧就著阿炎發出的光亮,朝前看去。這地方,明明她也是第一次來。來時還被雙生子捂著嘴巴拖拽著,但路徑如何,還是被她記住了。
真是令人厭惡的好記性。
她聲音更輕了些:“往右走吧。”
下山的路上,雷聲小了些。
但雨仍然下得很大,像有人把九天之上的水全部倒了下來。
唐寧心里亂糟糟的。
山下那座宅子,雖也姓唐,但卻只是雙生子的宅邸,不是她的。她已經死過一回,此番回去,是否還能有命?
可唐心還在那里,她不能丟下他。
越想越是頭疼。
唐寧胡亂問了句:“你為什么會在那口井里?”
迦嵐抱著她,聞言垂眸看她一眼,不答反問:“你又為何在井里?”他們都知道,那口井,并不是真正的井。
“我?”唐寧沒什么可隱瞞的,“那天夜里,堂姐和堂兄殺了我,將我棄尸在井里。”
她平靜地說著,聲音里沒有一絲波瀾。
瓢潑大雨擋住了視線。
他們已經走到唐家后花園。
夜深了。
后花園里空無一人,連花草都在熟睡。
唐寧動了動腳。
這一回,不止腳趾頭,連小腿也跟著動了。
她心中大喜,連忙讓迦嵐放她下來,好讓她再試一試這雙腿。
可迦嵐沒有動。
他仍然抱著她。
二人頭頂上方的阿炎,低低嗚咽著,發出和先前全然不一樣的聲音。
迦嵐皺著眉頭,看向前方雨幕,眼中閃過一絲異色:“你住的地方,怎么全是血的味道?”
那樣濃烈的血腥氣,幾乎就在人的毛孔里浮動。
但唐寧聞不到。
大雨落下來,她連原本香馥馥的花香都聞不到。只有被雨水激蕩起來的泥土,在散發出渾濁的土腥味。
她拍拍迦嵐的肩,示意他松手:“從哪個方向傳來的?”
迦嵐將她放下,皺著的眉頭仍沒有舒展:“哪個方向?”他環顧一眼,臉色陰沉,“到處都是,全融在雨里,哪里還分得清方向。”
唐寧聞言,有些惴惴。
她扶著迦嵐的胳膊,在地上站定。
腿腳果然有了力氣。
她收回手,試著向前邁開一步。赤腳穩穩落地,底下傳來一絲疼痛。她連忙將右腳抬起來,就著微光一看,有塊木頭渣子扎到了腳。
頭上的阿炎,瞧見這一幕,吃吃笑了一聲。
幸災樂禍。
唐寧沒有理它,只拿手匆匆一抹,便重新走起路來。
真好。
她又能走路了。
前方大雨如注,她抬手擋頭,轉過臉問迦嵐:“怎么辦?既然順利下了山,你們是不是該回家了?”
“你就這么急著趕我走?”迦嵐面上沒大表情,但口氣好像不太高興,“怕我吃了你?”
唐寧叫雨淋得直打寒顫:“先前在山上,不是你自己二話不說就要走的么,怎么成了我急著趕你?”
雖說,她的確惦記著那句聞起來很好吃。
想了想,唐寧道:“左右萍水相逢,今日一別,老死不相往來就是。權當沒見過,不好嗎?”
他一個妖怪。
又不是人。
結交風險太大,不如干脆當做一場夢。回頭睡一覺全忘了,最好不過。
唐寧擦擦臉,繼續道:“何況你也說,這地方聞起來一股血腥味,誰知道前頭發生了什么事。想來早些離開,對你也沒有壞處。”
迦嵐默不作聲地聽著,忽然問:“你叫什么?”
唐寧愣在雨中。
想起的確沒有互通姓名。
她遲疑了下,輕聲道:“姓唐,單名一個寧字。”
迦嵐聽罷,眉目間忽現冷峻:“我討厭姓唐的人。”
雨絲飄落在他的銀發上。
天地好像都變得更冷了。
唐寧眨了下眼睛。
有雨水落進去,很難受。
她無所謂地道:“……那真是對不住。”
揉了揉眼睛,唐寧轉身繼續向前走去,一邊想著,不知道唐心怎么樣了。
那兩個家伙,竟然真的敢殺人。
突然,有只手按住她的肩膀,逼她停下來。身后傳來迦嵐的聲音:“等等。”
“等什么?”唐寧淋著雨,渾身發冷,可一顆心早就急得要燒起來。趁著夜深,她得避開人,直接去找唐心。
過去她走不了動不得,如今好手好腳,哪里不能過活?
就當她是天真無知,反正今夜她就要帶著唐心走,離雷州遠遠的。
掙開迦嵐的手,唐寧抬腳邁步,筆直向前。
但迦嵐跟上來,口中道:“我和你一起去。”
唐寧仰頭看他:“為什么?”少女面孔上,是真摯的困惑。黑白分明的杏眼,盯著他,像要看穿他。
但他一個好幾百歲的妖怪,臉皮厚比城墻,哪里怕被人盯著看。
見唐寧望過來,他便也望過去,聲音輕飄飄地道:“路途遙遠,我恐怕一時半會回不去,還得在這呆幾日,身邊正好缺個婢女。”
唐寧瞇起眼睛:“婢女?”
“那我當個掮客,給你引見一個?”
“哦?”迦嵐和她并肩走著,阿炎擋住了雨。
唐寧道:“我那位堂姐,為人十分老實可靠,又一向喜歡英俊的男子,很適合你。”
迦嵐笑了一下:“你倒是不擔心我吃了她。”
唐寧面不改色:“憑你的美色,就算被吃,想必她也不會不愿意。”
迦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嗎?”
日子過得太久,沒照過鏡子,他已經不知道自己生得是什么模樣。那個時候,他看起來還是半大小孩,遠不是什么英俊的男子。
口中聲音微輕,他笑著道:“你倒是心黑,自己不愿意,便要推別人出來。”
唐寧通身染血,叫雨一淋,走起路來,一步一個血腳印。
她嗤笑:“我可沒說我是好人。”
唐家上下,除了唐心,誰也不無辜。
迦嵐也笑:“你說的堂姐,就是殺你的人?”
唐寧有些冷,伸手抱緊了自己:“是啊,她還膽色過人,想來不會因為你是妖怪就害怕。”
“怎么樣,是個好人選吧?”
迦嵐斜眼看她:“見一見倒是也無妨。”
說話間,二人走出后花園,穿過月洞門,到了長廊上。
雨似乎小了一些。
迦嵐說的血腥味,唐寧終于也嗅到了。
阿炎動了動,迦嵐捂住鼻子:“你還要過去?”
唐寧沒說話,埋頭走路。
廊下有燈,視野明亮起來。
迦嵐放下手,嘟噥了句:“真是沒辦法……”走到個拐角處,唐寧突然停下腳步。他湊上去,看見了一具尸體。
人的尸體。
血流成河,不過就是這個樣子。
有風裹挾著濃重水汽,從廊外刮進來。
地上的血沒有凝固,還在潺潺地流動。
唐寧走過去,跪下來,把尸體翻個面。
是個陌生的年輕小廝,看起來和他們年紀差不多大。
不是唐心。
手指顫抖了下,她合上了小廝大睜的雙眼。
站起來,她大步朝前跑去。
健康的腿,健康的身體,好像先前每一天,她都曾經這樣奔跑過。
迦嵐皺皺鼻子,跟在她身后。
沿途全是血,越來越多的血,和雨水混在一起,就像暗紅色的汪洋大海。
這已不是小小的河流可以比喻。
唐寧沖進了唐心的小院子。
他住得偏,離下人們的住所近,離主子們的遠。原本,如果唐心在里頭,他們可以直接想法子逃走。
可唐寧走進去,卻只看見尸體。
丫鬟的,婆子的,小廝的……
她悚然后退,撞上了迦嵐。
迦嵐扶住她的肩膀,看一眼尸體,忽然抬頭同阿炎道:“去看一眼,宅子里還有沒有活人。”
藍色的火焰,被昏黃的燈光和血色一照,有些泛起雪青色。它變得只剩個蹴鞠般大,悶悶叫起來,在空中盤旋,似乎不愿意離開迦嵐。
但盤旋了一會,它還是一下飛出去,像縷煙似地消失在空中。
不到半刻鐘,甚至只像是一彈指,它又回來了。
眼睛嘴巴全皺到一處。
它落在迦嵐肩頭,嘰嘰咕咕說起來。
唐寧已經將尸體看了一遍。
還好,仍不見唐心。
她白著臉,轉過身來。
迦嵐站在燈下,望著她道:“它說,最大最華麗的那間屋子里,還有幾個活人。”
唐寧立刻明白過來,它說的是哪一間。
這座宅子,本是幾百年的老宅,祖上傳下來的舊物。每換一次當家做主的人,便要大動一番。幾經修葺,如今瞧著又是一副嶄新模樣。
但若說最大最華麗,卻從不是唐大老爺夫妻倆所居住的主院。
雙生子的院子,才是真正的富麗堂皇。
那天,唐大小姐剛十歲,忽然大哭,鬧騰起來,嫌地方小,不夠寬敞,讓她心里憋悶。
她爹見狀,二話不說,立刻便命人將墻鑿開,給她兩處并做一處,由她寬敞。事后,唐大老爺見她仍是郁郁的,連忙又讓人將上上下下全部修繕了一遍。
什么明珠、翡翠,更是堆了滿室。
到現在,她和她的雙胞胎弟弟,還住在一個院子里。
規矩這種東西,在絕對的寵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想到往事,唐寧加快了腳步。
檐外還在風雨交加,吹得前方明燈一盞盞斷了魂。黑暗追隨而至,籠罩下來,像一塊巨大的絨布。
密不透風的黑,是讓人窒息的顏色。
唐寧咬著牙,越走越快。
跟在她身后的迦嵐,腳步卻漸漸慢下來。
他左看看,右看看,臉上露出肅冷的神情。這宅子,總讓他覺得有些熟悉,但細看一下,卻又件件陌生。
這時,阿炎鴿子似的,咕咕叫了一聲。
迦嵐回過神來,摸摸它,繼續向前走。
他追上去,卻看見唐寧停在前方,彎腰抓著扶欄在干嘔。
胃里空空蕩蕩,她什么也沒有吐出來。
有燈光在他們頭頂浮動,和阿炎發出的藍色光芒交織在一起。
地上堆疊的尸體,看起來愈發得駭人。
唐寧還在吐。
鼻涕,眼淚,酸水。
狼狽至極。
她忍了一路,還是忍不住。
翻江倒海的胃,在身體里蜷縮成一團,逼迫她張開嘴,將偽裝的鎮定全數吐光。
她緊緊抓著扶欄。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白色。
半個身體,都掛在了扶欄外。
不過大雨兜頭澆下來,胃倒是好受了些。
痛苦似乎被轉移了方向。
她慢慢平靜下來,滑坐在地上。
迦嵐見狀,走上前,抬起她的下巴,扯袖子給她擦臉。可袖子又臟,又濕乎乎,他越擦越是一塌糊涂。
唐寧雙眼紅紅。
他吐口氣,忽然一把將邊上的阿炎抓下來。
火光一黯,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塊青藍色的布。
只不過圓鼓鼓,胖乎乎。
迦嵐拿它給唐寧擦臉。
又軟又綿,只是三兩下,便已干干凈凈。
十分好用。
他松開手。
阿炎伏到他肩上,嗚嗚叫喚,發出小狗哭泣一樣的聲音。
竟然拿它給人擦臉。
它再也不干凈了。
嗚咽聲大起來。
唐寧倚著扶欄站起身,向他們道謝。
阿炎一聽,也有自己的份,倒是叫喚不下去了。
須臾,越過滿地鮮血和尸體,他們仍然向前去。
唐寧頭一回覺得,唐家這座祖宅是如此龐大。從后花園,走到雙生子所在的院落,所耗費的時間,又是如此漫長。
轉過彎。
前頭燈火紛紛,亮如白晝。
大門虛掩著。
唐寧推到一半,發現卡住了。
門后有個婆子,捂著脖子倒在那,眼睛大睜著,呼吸卻早已經停止。
唐寧走過去,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重。
這婆子,她認得。
十年前,她第一次來雷州,就是這個婆子領她去見的馮氏。
馮氏問她,幾歲了,叫什么。
她一一回答。
馮氏又問,你娘是怎么沒的?
她一聽,手足無措,呆立在原地。
見她不吭聲,馮氏蹙起眉頭,婆子立即上前來推她一把,讓她跪倒。
——夫人問話,你怎么可以不回答?
唐寧已經想不起自己當時說了些什么,但卻總記得她說的那句話。
夫人是唐家的天。
而她,是無依無靠,只能活在這片天下的孤兒。
但如今,天看來是塌了。
要不然,一心一意以天為尊的周媽媽,怎么會以這副模樣死在門背后?
又推開一扇門,唐寧站在了燈下。燭火的熱度和沉悶的血腥味,迎面撲過來,差點將她撲到地上。
還好她腿腳有勁,一絲一毫要腿軟的意思也沒有。
即便眼前,是馮氏的腦袋……
她仍然站住了。
血珠還在一顆顆蹦起來。
大的追著小的,連綿不絕,像滾珠摔在地上。
有幾顆撞上了她的褲管。
迦嵐站在門外,沒有進去。看清地上的慘狀后,他面露嫌惡,站得更開了些。
屋子深處,隱隱傳來說話聲。
唐寧往里走。
說話聲已經變得很清晰。
“你說的沒錯,人果然就是這樣又壞又蠢的東西……”
微微沙啞的少年聲音,似乎帶著笑意。
唐寧的腳步頓了一下。
顫抖著,她掀開了珠簾。
簌啦一聲,簾后的少年飛快朝門口望來。那雙眼睛,冷得像是隆冬的湖水。唐寧沉下去,沉到了底。
“宵遲……”
她很輕地叫了一聲他的字。
唐心如夢初醒,猛地推開身下椅子,站起來。
渾身是血的二姐,正看著渾身是血的他。
他趔趄著往后退了一步。
地上的唐大小姐,抱著唐二少爺的尸體。那張和她看起來有七八分相似的少年面孔,已經很僵硬。
她滿臉都是淚水。
滾燙的,大顆的淚。
看著唐寧,她畏冷似的發起抖來。
牙齒打顫,渾身哆嗦。
“你……你明明已經……”
“已經死了呀!”
她親手劃開的刀口,親眼看著尸體丟下去被井水吞沒——唐寧不可能還活著!
一把丟開弟弟的尸體,她掙扎著想站起來。
可唐心攥住了她的長發。
寒光橫臥在她美麗的脖子上,似乎下一刻就要劃開口子。
她開始求饒,一疊聲的說好話:“唐心!唐心!我的好弟弟!放過我吧!求求你了——放過我吧!”
唐心歪了下頭。
頰邊露出小小的酒窩。
他笑了起來:“放過你?你方才殺唐二的時候,怎么不放過他?”
“不——不是我——是你逼我殺他的!是你!是你!”
“我?”唐心哈哈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道,“你可真是蠢得讓人惡心。”
“我拿匕首劃傷了你,說上頭抹了毒,你便真信了?”
唐大小姐瞪大了眼睛。
唐心垂眸看她:“啊——你怎么會這么蠢?”
他頭疼似的搖了搖頭:“何況,就算上頭真的有毒,又怎么樣?我讓你殺了唐二,你就非要殺他嗎?”
“平日弟弟姐姐親親熱熱的,到頭來,還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最重要?”
唐大小姐尖叫起來:“唐心!我們是親姐弟!一母同胞的親姐弟!”
唐心突然不笑了。
“一母同胞?呵,誰告訴你的?”
他臉色陰沉地低下頭。
唐寧沖過去:“宵遲!”
鮮血濺在他臉上。
匕首“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刀柄上,唐大小姐的乳名,看起來依然很乖巧。
他抬起頭,看見唐寧,恍恍惚惚,下意識想要抱住她。
二姐。
二姐還活著。
可手剛抬起來,他忽然捂住臉,連連后退。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這樣的他。
怎么能被二姐看見……
血淋淋的手,捂在血淋淋的臉上。
他又聽見了熟悉的笑聲。
那個家伙,鉆進他的腦子,沒完沒了地念叨。
“唐心……”
“喂!唐心!把她也殺了吧!”
“唐寧她,早就死了。唐二姐弟不是都已經承認了嗎?他們殺了人,把尸體丟到了井里。你明明聽見了,知道了,為什么還不殺了她?”
“你看看她,她怎么會是你的唐寧呢?”
血珠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腦海里的聲音,冷酷又尖銳。
“你看她!你看呀!她竟然站著,能走路,能跑動,她絕不是唐寧!”
“殺了她!殺了她!”
“快殺了她!”
它尖叫起來,像一根長針扎進唐心的腦袋。
“閉嘴!閉嘴!”唐心把血淋淋的手,移到了耳朵上。可不管他如何用力捂住耳朵,它的聲音還是清晰地傳過來,穿透皮膚,穿透骨肉,一直刺進他的靈魂。
“唐心,殺了她吧。”
“沒有唐寧,又怎么樣?你還有我呀。”
“我會永遠陪著你的。”
它反反復復說著這句話,就像小時候一樣。
明明那一天,是唐心第一次聽見它的聲音。但它自來熟得很,張嘴便是,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即便死亡,即便腐爛在這里,我也會永遠,永遠的和你在一起。”
奶聲奶氣的小孩子聲音,說著無比堅定的話。
漆黑的衣櫥里,小小的唐心,卻連大哭的力氣也沒有。又渴又餓,他已經被雙生子鎖在柜子里整整兩天。手腳僵硬,呼吸困難,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
但忽然聽見了說話聲,他還是呢喃著問道,是誰,是誰在說話……
聽上去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小孩子,大笑起來。
“我是誰?我就是你呀!”
“唐心,我是另一個你呀。”
它小聲叫著他的名字,熟稔得像是叫過千百回。
從那一刻開始,它就總是纏著他。他長大,它也跟著長大。的確如它所說,他們永遠在一起,比起那對雙生子,還要來得親密無間,沒有人可以分開他們。
直到——
唐寧出現。
她牽著他的手,跌跌撞撞跑出柴房。
冬日和煦的陽光,溫暖地照耀在他身上。
他的人生,從此有了光。
那個自稱喜歡明月,所以給自己取名唐月的古怪聲音,慢慢被他拋在了腦后。最近幾年,他一次也沒有聽見過它說話。
就好像,日光烈烈的白晝里,不論月亮如何囂張,都無法突破那層明媚。
但是,一旦陽光消失,天色暗下來,就到了它出場的時候。
它用著他的聲音,叫著他的名字,讓他殺了面前的人。
因為那不是唐寧。
不是他想見的人……
手放下來,唐心聽見了唐寧的聲音。
“宵遲,宵遲……”
她在叫他。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氣。
一切都是那樣熟悉。
可是……
唐心撲過去,將她壓到地上。
阿月在狂喜,在大叫:“快!殺了她!這個假貨,竟然敢裝成唐寧的樣子!快殺了她!”
唐寧回過神,大力掙扎:“唐心!”
可唐心只是看著她的臉。
這張臉,和二姐的簡直一模一樣。
真像啊。
他看得有些失神。
沾血的手,已經摸到了地上的匕首。
修長的手指慢慢收緊。
唐寧白了臉。
忽然,門口珠簾一響,唐心整個人飛出去,撞到了墻上。
藍色的火焰,擋在唐寧身前。銀發少年單手抓住唐心的脖子,面無表情地將他提起來,釘在染血的墻壁上。
風從外頭吹進來。
吹得地上散亂的紙張嘩嘩作響。
有燈被吹滅了。
阿炎身上的光,看起來更加得亮。
唐寧捂著手背,從地上站起來。匕首掉下去的瞬間,劃到了她的手。手背上立刻冒出血珠。她一站起來,血便往下淌。
好在傷口并不深。
越過阿炎,唐寧向墻壁靠近。
墻上有兩個巨大的影子。
一只獸,一個人。
人正在掙扎,雙手并用,試圖扒開那只鉗住他的手。
唐寧走到近旁,深吸了兩口氣,忽然上前揚手,一巴掌扇在唐心臉上。
“啪”的一聲,響亮得阿炎都愣住。
迦嵐瞥她一眼,手一松,唐心捂著臉摔在地上。
唐寧蹲下來,盯著他問:“清醒了沒有?”
唐心抬起頭,左臉紅紅的,也不說話,只是沉默。
唐寧見狀,蹙起眉頭。
她有滿腹的話想說,可看著這樣的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奇異的甜香,是唐大小姐素日喜歡的新鮮果子,碎了一地和鮮血混在一起后散發出的氣味。
行將朽爛的水果,仍有著驚人的活力。
而唐心,卻像缺水的草木,懨懨的,沒有一絲生氣。沉默似乎讓他變回了小時候的樣子。
唐寧咬了下唇瓣。
這時候,一旁的迦嵐,忽然彎下腰,湊到她耳邊問:“你手上的傷,怎么好了?”
唐寧一愣,低頭朝自己手背看去。
那道被匕首劃出來的口子,已經只剩下窄窄的一線。
傷口正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愈合……
她吃驚地望向迦嵐,迦嵐卻也是一臉疑惑。二人對視著,耳邊突然傳來“嘭”的一聲。唐寧轉過頭,就見唐心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她連忙靠過去:“宵遲?”
唐心閉著眼睛,一點反應也沒有。
但好在呼吸雖輕,聽起來還算穩定。
只是暈過去了。
唐寧輕輕松口氣,站起身,四處看了看。雙生子倒下的位置,已經聚起來很大一灘血,她想起方才的事,臉色難看了些。
迦嵐打個哈欠,靠到變大的阿炎身上,低低問:“這地方,是不是不能呆了?”藍色火光有些黯淡了,他臉上露出倦意,眼皮也沉重起來。
唐寧沒有遲疑,點點頭,開始翻箱倒柜。
出了這樣的事,瞞不了人。
明天一早,到不了寅正,便會有專人來唐家大廚房送菜。新鮮的蔬果,才撈上來的肥魚,會流水一樣從后門送進來。
到時候,大廚房沒人出去對單子接東西,很快便會被人察覺不對。
唐家大宅里,尸積如山,血流成渠。
她和唐心若是留在這里,一定沒有活路。
思忖著,唐寧把唐大小姐的錢箱,妝奩都拆了。能換成銀子的東西,全部被她塞進包袱里。
翻到一半,唐寧看見塊吊墜。
羊脂白玉的,上面刻著一個小小的“寧”字——
這是她爹留給她的吊墜。
十年前,她帶著它,從江城到雷州,一路舟車勞頓也沒掉,可到唐家沒兩月,她便發現吊墜不見了。
清早起來,床頭空空如也,她急得要哭,央求丫鬟們幫她一起找。
但找遍了,也沒有找到。
丫鬟們漸漸不耐煩,說是不是二小姐記錯了,根本便沒有從江城帶過來。
大人們只當她是胡鬧。
她沒有法子,只好去見馮氏。
但馮氏也說,不過一塊玉墜,算什么,丟了便丟了。根本沒有要幫她一起找的意思。
那個時候,唐大小姐就站在馮氏邊上,聞言笑哈哈地掏出帕子來給她抹眼淚,說回頭要送她一塊更好的。
可原來,東西一直在這里。
唐寧把吊墜拿起來,緊緊握住。
心里那點可笑的不安,頃刻間煙消云散。
子時一過,他們便離開了唐府。
府外大霧漫天,夜色下看起來也是白茫茫一片。
雨已經很小,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幾滴。
唐寧腳上套著雙唐大小姐的珍珠繡鞋。鞋子看起來很新,明珠顆顆發亮,像是從未上過腳。等到哪天短了銀子吃飯,這鞋拆了珠子去賣,想必也有不少錢。
她一邊沿著墻,小心往前走,一邊轉頭朝身后看。
迦嵐背著唐心,哈欠連天地跟著她。
阿炎也罕見的沒有出聲,見她望過來,只是將身體縮得更小了些。
遠處的夜空,慢慢變紅了。
唐家祖宅在細雨中燃燒,沖天的火光,很快便將漆黑的夜晚燒至沸騰。
若是運氣好,他們會以為她和唐心也死在了大火里。
唐寧收回視線,繼續分辨前行的路。
夜幕下,長街窄巷,每一處在她看來都差不多。
畢竟,這繁華的雷州城,雖然已經住了十年,但對行動不便的她來說,仍是個陌生之地。
客棧不能住。
三更半夜,城也出不了。
在街上游蕩,長時間逗留,則更不妥當,萬一碰上打更的人便糟了。
唐寧心想,還是應該駕車的。
可唐家馬房里養的那幾匹馬,一見她和迦嵐便開始發癲,亂踢亂踹,根本容不得人近身。
也不知是叫她身上的血腥味嚇著了,還是突然看見個妖怪,怕得失心瘋。
反正,這馬車是駕不成了。
唐寧想了下,壓低聲音同迦嵐道:“能否讓阿炎去找一找,哪里有船只?”
迦嵐點點頭。
阿炎飛了出去。
片刻后,它飛回來,身后卻還跟著個穿蓑衣的更夫。
唐寧愣住。
更夫也愣了下:“你們……”
阿炎藍幽幽地浮在空中。
他卻像是沒有看見。
唐寧反應過來,連忙打斷他的話,掏出塊散碎銀子塞給他:“勞您行個方便,我家小弟突發急癥,我們正趕著去求醫,耽擱不得。”
更夫見迦嵐背著個人,又聽唐寧口氣擔憂,信了一半。
若真是求醫,的確不能耽誤。
但是……這邊上的少年,怎么看上去有些奇怪?
這樣一頭銀發。
是少年白嗎?
更夫一面納悶,一面覺得不便問,但還是忍不住多看了迦嵐兩眼。微光下,看起來只有十六七的少年郎,生著一張令他吃驚的臉。
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竟生得如此美貌。
他又去看唐寧。
一看更驚訝了。
這女孩子生得,也同天仙一般。
雷州城里,還有這樣的人家?
他抓著唐寧給的銀子,突然,大叫一聲,跌坐在地上。手里的銅鑼“哐當”掉下去,發出震天般的響聲。
寂靜深夜,突然喧鬧起來。
“妖——妖怪——”
他渾身發抖。
唐寧連忙去看迦嵐。
狐貍尾巴,又冒了出來。
他朝地上的更夫亮了亮尖牙。
更夫眼睛一瞪,大叫著跑開。
濃霧里響起人聲,唐寧嘆口氣,跟著阿炎往河邊去。
有水的地方,霧氣似乎更濃重了些。她走近了才看清楚,河岸邊只停著兩艘破舊的畫舫。和普通小船不一樣,畫舫再破舊,也要顯眼得多。
可眼下箭在弦上,已經沒的選擇。
她徑直走過去,選了小一些的那艘。
不用她開口,阿炎已經主動上前燒斷了系岸繩。
唐寧在樁子旁留下塊銀子。
迦嵐上了船,將唐心就地一丟。
唐寧提起裙子,也跳了上去。
水流作用下,畫舫漸漸遠離河岸。
迦嵐坐下去,又打個哈欠:“你會撐船?”
唐寧當然不會,她先前想著,尋艘小舟,總能劃出去。但如今換成了畫舫,這個“總能”便有些難了。
不過,今夜順風。
她站在船頭,眺望遠處白霧,輕聲道:“有風,水也急,順著漂流一夜,想必也能漂出去不少路。”
這條河道,建得筆直,拐彎處少,正合適。
至于后面的事,后面再說。
唐家的火燒到現在,必然驚動了人。再踟躕一陣,恐怕他們就要被困死城中。
水路上人少,出城方便些。
想將船行駛出去,總會有辦法的。
唐寧將被風吹散的頭發別到耳后,轉過身,看見迦嵐已經昏昏欲睡。
他靠在那,聲音也跟著睡意惺忪:“我得睡一覺……”阿炎變得只有拳頭大,在他身邊來回地飛,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
它看起來很擔心。
唐寧走過去,蹲下身,仔細看了看迦嵐。
沒有血色的臉,很蒼白。
他的聲音變得很輕:“唐寧。”
“嗯?”唐寧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冰涼涼的,仿佛在摸石頭。
到底是妖怪。
還能著涼了不成……
她也真是犯傻。
唐寧把手放下來,聽見他近乎呢喃地道:“不要丟下我……”
阿炎嘰嘰咕咕叫喚著,停在他頭頂上。
銀霜似的長發,在藍色火光的映照下,美麗得難以置信。
他閉眼睡去,像個玉雕的偶人。
唐寧靜靜呆了一會,才站起來,靠到船邊,仔細看了看水流。水似乎沒有她預想中的急。皺了下眉頭,她轉過臉望向阿炎。
阿炎懸在半空,像一輪青藍色的冷月。
她小聲問它:“你會不會撐船?”
阿炎聞言,嘰里咕嚕一通亂叫,很生氣的樣子。
唐寧失笑,擺擺手回到里頭,又去看了看唐心。
唐心也睡著。
呼吸聲聽起來很平穩。
黑暗中,唐寧找了個位置坐下,沉默著摸了摸自己的手背。
上頭的皮膚已經變得很光滑,一點受過傷的跡象也沒有。
胸腔里忽然涌上來一股無法言喻的空洞感。
她抱緊膝蓋,垂下頭,深呼吸起來。
這時候,身下的畫舫突然大力搖晃了一下。
唐寧一驚,連忙起身,摸黑向外跑。到了天光底下一看,阿炎正趴在船邊,畫舫則行駛得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