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桃樹大得古怪,不見花,也不見果,只有滿樹深深的綠,像流云一樣在風里浮動。照理,開了花,等到花謝了,才能見到枝葉舒展的桃樹。可唐寧朝地上看去,清清爽爽,沒有一片殘花。
如今這時節分明正是花開的時候。
真是株奇怪的樹。
她抬起頭來,忽然聽到腳步聲。
身旁人影一晃,前方古樹變了樣。那些深深淺淺的綠,盡數消失在風中。光禿禿的枝椏,雖還在張牙舞爪,但看上去已是一副老態龍鐘模樣。
干枯的軀體,似乎不堪一擊。
阿吹將手“啪嗒”一下拍在樹干上:“小爺我從不扯謊,我說通道消失了,那便是真的消失了。”
“不信你自己看,這枯樹又丑又脆,哪里還有什么通道?”
他用力摳著樹皮,可摳了半天,只摳下來指甲蓋大的一塊。
倒是沒他想得那么脆。
他把樹皮丟給迦嵐:“現在怎么辦?”
這樣的話,他嘮嘮叨叨已經問了好幾遍。
唐寧望向身旁的銀發少年。
他站在那,凝神看著樹,許久沒有出聲。
阿吹等得不耐煩,拍拍手,小跑過來:“狐貍?狐貍?”他仰著頭,大聲叫喚,“這十方呢,你是鐵定回不去了。”
“要不,還是幫我把寶器送回渡靈司吧?”眼珠子一轉,阿吹咬了咬手指頭,“就當日行一善嘛。”
他說完,又來看唐寧。
“小爺我一不說謊,二不欠人人情。你們若是幫了我,我自然也會幫你們。”
“到了主人面前,我幫你求求情,讓他放過你,怎么樣?”
唐寧站在暮色里,聞言輕輕笑起來:“你不是說你絕對不會說謊嗎?”
阿吹微微別開臉:“你什么意思?”
唐寧還是笑,但笑得有些讓阿吹心驚肉跳:“你現下說的話,難道不算謊言?”
雨停了。
晚風清清涼涼。
阿吹往后退開半步:“我又沒說主人一定會聽我的。我只是去求情,結果如何,當然要看主人。他若是愿意放過你,那自然再好不過;他若是不愿意,我也還是替你求了情。”
“一碼歸一碼,我既然求情了,就算還了你們人情,該兩清才對。”
“總不能……”他站在兩步開外的地方,歪頭看唐寧,一張臉圓鼓鼓的,“非得讓我把事情給辦成了吧?”
唐寧笑笑。
她如今雖然受了傷也能自己愈合,但到底不是金剛不壞。刀子砍過來,她照樣會受傷,會疼痛。死而復生這種事,也不知還能不能有第二回。
如果渡靈司非得“緝拿”她的魂魄“歸案”,她除了躲,的確也沒有什么可做的。
說到底,她不想死只是她一個人的事。
當然不能指望阿吹。
他說得再天花亂墜,對她而言,也不過只是句謊話。
收斂心神,唐寧示意他看迦嵐:“罷了,你的人情就算要欠,也不是欠給我的。”
阿吹側身看過去,口中道:“有什么關系,欠他的不就是欠你的。你們倆,不是互相喜歡嗎?”
“……”
山坡上一靜。
阿炎轉瞬飛到樹頂,嘰嘰咕咕罵起阿吹。
放屁!
什么互相喜歡!
你一個小小器靈,懂什么叫喜歡嗎?
我家尊貴的小主子,除了我誰也不喜歡!
它大喊大叫,恨不得把整座山都吵醒。可風一吹,聲音便散了。連阿吹都好像沒有聽清它在說什么,只掏掏耳朵道:“啊?什么?”
阿炎見狀,氣不打一處來。
你個耳背丑器靈!學人長對耳朵有什么用?
這句話,阿吹倒是聽見了。
“你個連人形都幻化不出來的死妖怪!總比你沒有耳朵好!”
于是一個趴在樹頂上,一個站在樹下,耳朵來耳朵去,大吵起來。
聽得唐寧耳中嗡嗡作響,只好捂住了避去一旁。
山風里,迦嵐還站在那。
銀發被風吹得亂舞,他轉過臉來,眼角紅紅的。
“唐寧……”
衣裳在風里獵獵作響。
他輕聲道:“我只有你了……”
“誒?”唐寧愣在原地,手還捂在耳朵上,忘記了要放下。
迦嵐抬腳向她走過來。
異常俊美的少年面孔,讓這一幕看上去像夢一樣不真實。
他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腕,把手拉下來:“我已經回不去十方……但如今的人界,除了你,我誰也不認得了。”
親近的語氣。
親近的動作。
唐寧呼吸一輕,胸腔里的心“怦怦”亂跳。
“你先前可不是這么說的。”
唐心的聲音在后面冷冷地響起來。
“你明明說用過了飯,便要跟我們分道揚鑣,怎么如今聽上去,倒像是要一直跟著我們不走了?”
唐寧從美色中醒過神,急急忙忙揮開他的手。
遠遠的,阿吹瞧見了,皺起眉頭看阿炎:“你瞧她害羞的,這還不是互相喜歡?”
阿炎恨不能將白眼翻到天上去。
“哼!”
它從樹梢上飛下來,和阿吹一起離開了枯樹。
灰白色的天空,慢慢變成了青鉛色。
迦嵐神色淡漠地看著面前的姐弟,抬起手,慢慢舔了下自己的手指。那上面,好像還殘留著唐寧的氣味。
唐心的臉色一下變了。
迦嵐眸色沉沉地笑了下:“你不也一樣。”
唐心看著他,神情冷峻,瞳孔收縮。
迦嵐的口氣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譏誚:“像小孩子一樣,哭著喊著求她不要趕你走,非要死皮賴臉跟上來的人,難道不是你?”
聽著他的話,唐心腦子里有個聲音尖叫起來。
一字字,一句句,嘈雜到可怕。
他抱著頭蹲了下去。
天上的云,像一張痛苦的人臉。
唐寧立刻想起了小時候。
府里的下人,都說唐心被鬼附了身,人人看見他都嫌憎不已。
伸出手,唐寧輕輕拍了拍唐心的背。
她看向迦嵐道:“雖說我可能是你這幾百年來見到的第一個人,但你一個妖怪,想去哪里都容易,根本不必跟著我。”
“自然,渡靈司想要我的魂魄,你也沒有理由非保護我不可。”
阿吹恰好在旁聽見,朝天辮一顫一顫地跳起來:“怎么沒有理由?他喜歡你呀!當然要保護你!”
唐寧深深看他一眼:“你果然是泥做的。”
阿吹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說他沒腦子。
他有些生氣,嘟著嘴道:“認識的日子短,便不能喜歡了?一見鐘情不行嗎?”他眼巴巴去看迦嵐。
迦嵐臉上,卻沒有一點表情。
他看著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低低道:“哦?我裝喜歡,裝得不好嗎?”
唐寧沒有移開視線,聲音平靜地道:“不,你裝得很好。”
甚至于,他根本不必裝什么。
任何姑娘,被他用這樣一張臉看著,說什么不要丟下我,我只有你了,都會忍不住心動。她一個眼孔淺顯的俗人,當然也例外不了。
只是……
除了宵遲,她誰也不想相信。
那個說著永遠不會離開她,要一輩子將她留在家中,寧愿招贅,也不愿意將她嫁到旁人家的男人,一走就是十年。
從此是生是死,似乎都和她這個做女兒的沒有干系。
母親活著的時候,也說不會離開她,要看著她長大,長成順遂喜樂的美人兒。再覓個如意郎君,一輩子都平安康泰。
可大人總是說話不算話。
她孤孤獨獨地長大,長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什么順遂喜樂,什么平安康泰,什么狗屁如意郎君,她一概不知,一概沒有見過。
像是被山間寒風吹冷了血,唐寧的口氣涼了些:“狐貍。”
“你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么?”她席地而坐,裙擺被壓在身下,臉色陰陰的,“我手無寸鐵,又不會什么術法,甚至直到前幾日,都還是個無法走路的廢人。”
“你想殺我,輕而易舉。”
雖然她的傷口能愈合,連死亡也十有八九可以逃脫,但這顯然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能力。
在絕對的武力面前,她仍然只是塊砧板上的肉。
只是稍稍一想,唐寧便能想出幾十種,讓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法。
想要折磨一個人,太容易了。
她凝視著迦嵐琥珀色的眼睛,冷漠疏淡地道:“可你只是跟著我,不想讓我死。也就是說,你想要的東西,一定得我活著。”
至少,在他得到之前,她不能死。
“那天晚上,在唐家后山,你去而復返,真是因為不認路嗎?”
唐寧輕輕嗤笑了聲:“那么一座山,便是你不認路,還有阿炎不是嗎?”她瞥了阿炎一眼,“它一個能飛的小妖怪,飛得高一些便能俯瞰山貌,還怕找不到路?”
“除非,它辦不到。”
唐寧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迦嵐臉上。
“沒有我,你們就離不開后山。”
“為什么?”
暮色漸濃,唐寧長長呼出一口氣。
迦嵐面上波瀾不驚,語氣卻冷冷的:“唐小姐可真是聰明。”
唐寧心不在焉地說了句“承讓”。
山風吹得更冷了。
阿吹呆立在旁,半天沒有再出聲。
便是阿炎,也只是低低叫喚了一聲,急促短暫,像是不自在。
唐寧低下頭,去看身下的草。綠得發黑,看起來很堅韌。她拿食指卷起草葉,低聲說道:“是因為那座山,本身便是封印嗎?”
“又或者說,是那口井里封印的延伸?”
嗤啦一下——
草葉鋒利的邊緣,割破了指腹。
唐寧沒有管它。
尖銳的疼痛涌上來。
又是一道口子。
口干舌燥。
她舔了舔嘴唇。
可唾液帶來的濕潤一閃而逝,很快上頭就變得更加干燥。有冷風灌進嘴里,嗓子眼里火燒一般的難受。
唐寧道:“你被封印的井,是唐家的井。”
“你又說你討厭姓唐的人。”
“這般說來……”唐寧松開了草葉,小小的血珠沿著葉脈,流淌進泥里,“封印你的人,多半便是姓唐的人。”
“再加上,從井里出來的時候,你問我曦光帝姬死了多少年,我說我從未聽說過,問你是哪朝哪代的帝姬,你想了半天,告訴我是大梁朝。”
她面上很淡地笑了一下:“我當時沒有想起來,直到離開唐家,燒了那座宅子時,才想起大梁朝和唐家有什么關系。”
“雷州唐家,雖然沒落了,但祖上也曾煊赫過。”
“六百多年前,唐氏一族,從西嶺遷至雷州,便再也沒有離開過。據說那時的家主,非常有才,很得圣寵。那座祖宅,便是當時的天子所賜。由此可知,如果封印你的人,的確姓唐,那十之八九便是我的先祖。”
“所以,身為后人的我才能破壞封印……”
頓了頓,她繼續道。
“大梁前后不過百余年,你所說的帝姬,想來不是那位天子的女兒,便是姐妹。”唐寧把手抬起來,置于眼前,白皙的手指上還帶著點血痕,但被草葉割出來的口子已經沒了,“你初獲自由,想起來的第一個人便是帝姬。”
“她一定對你很重要。”
風吹過來,睫毛掉進眼睛。
唐寧用力揉了兩下,語氣變得比先前遲疑了些:“難道是你引誘了帝姬,讓天子震怒,才將你封印在井里?若是那樣,他賜下大宅,看來也不是什么真心賞賜,多半只是想讓唐家人做看門狗罷了。”
阿吹和阿炎,不知何時湊到了她身旁,一左一右盯著她,全叫她的話驚得合不攏嘴。
不遠處的迦嵐,卻捂住臉哈哈大笑起來。
他站在風里,越笑越大聲。
銀發在暮色里發光。
他移開手,露出只紅紅的眼睛。那里頭的瞳孔,已經不是人的樣子。
阿吹望見,驚呼起來:“狐貍!你要吃了她嗎?”
豎瞳總是帶著種讓人悚然的邪惡意味。
即便是阿吹,盯著那樣的眼睛看,也忍不住覺得背上發毛。他退避到唐寧身后,小心翼翼拿手指頭戳她:“你看看你,他要裝喜歡,你便讓他裝嘛,何苦要拆穿他?”
“現在惹了他生氣,回頭連累我,可如何是好?”小孩子軟乎乎的手指,伴隨著話音,一下一下點在少女單薄的肩背上,“吶……雖然你死了,對我只有好處,但萬一他吃飽了便不想動彈,那寶器怎么辦?”
再拖一拖,送回去了,恐怕也要挨罵。
阿吹皺起鼻子,壓低聲音道:“快說你喜歡他!讓他不要生氣!”
說罷,見唐寧不吭聲,他又連忙收回手去找邊上的唐心:“你倒是勸勸你二姐呀!”
唐心坐在地上,聞言猛地抬起頭,眼神像冰冷的刀子,銳利地劃過阿吹的骨頭。
阿吹不由得向后退去。
人的眼神,原來也可以這么可怕嗎?
他忽然想起葫蘆里裝著的雙生子。這家人,一個兩個,好像都不太對勁。他抿著嘴,退到遠處。
迦嵐已經不笑了。
“你說的沒錯,唐家后山,的確也是封印的一部分。”
時移世易,物是人非。
山貌變了,林子變了,山下的宅子也變了。他記得的那些人和事,都被時光吞噬得一干二凈。可山上的封印,卻還在。
雖然封印的力量已經日漸薄弱,但對現在的他來說,就算是那樣茍延殘喘的封印,也依然可以困住他。
六百多年的歲月,并沒能讓他變成更強大的妖。
和那道封印一樣,他的妖力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已經令他連十二個時辰保持完全的人樣都做不到。
雖然脫離封印,恢復自由以后,被封印壓制的力量略有恢復,但如今的他,甚至還不如幼年時。
只是讓一直在他身體里沉睡的阿炎醒來,都已大費工夫。
換做以前,根本無從想象。
被囚禁在黑暗里的他,想要讓自己和阿炎活下去,僅靠那點殘存的妖力,每一刻都像是拼命。
如果唐寧沒有出現……他還能支撐多久?
也許,妖力耗盡之前,他就會先瘋了吧?
無窮無盡的寂寞,比那一天發生的事還要可怕上百倍。
他再也不想回到那片黑暗里了。
走過去,彎下腰,他貼近唐寧,盯著她道:“那個男人,叫唐律知。”
意氣風發的中年男人,手握大權,一心一意想要重建鎮邪司。所有的妖怪,在他看來,都是該殺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妖這種東西,根本不必分什么善惡。
十方的妖,只是存在,便是大惡。
迦嵐直到現在,還能想起他那張堆笑的臉。
“對不住了小公子,誰讓你生下來便是妖怪呢。”
他儒雅清雋的面孔上,帶著再溫和有禮不過的笑容,可嘴里說的話,每個字都帶著血。
“既然生而為妖,就該老老實實做你的妖,為什么要裝模作樣做人呢?”
“妖就是妖,不管你看起來再怎么像人,你也不可能真的變成人。說人話,穿人的衣裳,吃人的食物,只會讓你看起來滑稽又可笑。”
“小公子,不要妄想變成人。”
“我殺你,乃是超度你。若有來世,你再好好投胎做個人吧。”
“不過,真是可惜呀。”他在陽光下瞇起眼睛,露出微笑,“我聽說,十方的妖怪沒有轉世輪回,死了便是死了,再也不會有什么下輩子。”
“你瞧瞧,妖怪這種該死的東西,生下來是妖,死的時候是妖,就連死了以后也別想變成人。”
“真是有趣啊。”
他拿著根鞭子,甩得啪啪作響。
迦嵐敢肯定,那個時候的他,是真心想要殺了自己的。
可不知為什么,事到臨頭,他轉身出去,回來以后便決定留他一命,改為封印。明明一臉都是不情愿,但他還是沒有下殺手。
他迎著光,嘆口氣,封上了井。
陽光被隔絕在封印外。
迦嵐聽見的最后一句話,是他用略顯遺憾的口氣說的——“狐妖果然是最討厭的妖怪啊……”
那之后,除了黑暗便是寂靜。
他整日混混沌沌,很多事,很多人,都想不太起來了。
可唐律知說過的那些話,和他說出這些話時臉上的笑容,還是經常從記憶的深海里浮上來。
就連回憶中的陽光,都變得黯淡失色。
那個男人臉上的笑容,卻依然十分明亮清晰。
就好像一切都是昨日才發生的事。
迦嵐定定看著唐寧,一字一頓地將唐律知三個字,又說了一遍。
戒律的律。
知情的知。
不是字,而是他的名。
“你那位被賞賜了宅邸的先祖,恐怕就是他吧?”
雖然是疑問的口氣,但他面上神色冷凝,并不見一絲疑慮。因為答案,早在他遇見她的那一刻,就已經顯而易見。
那種迷醉的香氣,令人頭暈目眩。
她身上的氣味,很像那個男人。盡管并不完全一樣,但十分的接近和相似。
迦嵐眼中又露出了那種看食物的神情。
本能和獠牙,在這一刻印證了唐律知的話。
妖就是妖,不管多努力,多想要變成人,都不可能成功。
他直起身,目光望向遠處,臉上是放棄了掩飾的譏嘲。笑自己,笑命運,笑這場不可避免的對峙。
“唐寧。”
他聲音低低地道:“告訴我,唐律知的尸體埋在哪里。”
唐寧聞言蹙起眉頭:“那位先祖,的確叫律知,但族中記載,他生前是個文官。所謂有才,也不過就是詩寫得好,字寫得美罷了。”
“這樣的人,真是封印你的人嗎?”
她仰面看他,但少年臉上平平靜靜,一派篤定。
唐寧心中有了數:“如果真是他,那便證明唐家族里的記錄,全是假的。”什么文弱書生,不善拳腳騎射,通通都是假象。
她從地上站起來,面向他道:“不過,你想要的東西若是他的尸體,那恐怕要失望了。”
“唐家舊日祖墳,位于南郊,百年前一場暴雨,引發了洪災,不管是爛光了的尸骨,還是新鮮的棺木,全叫大水沖了個干凈。”
“如今的祖墳地里,擺的全是衣冠冢。”
唐寧仔細看他的表情:“不管你是想要挖出他的尸骨鞭撻一頓,還是疑心他的陪葬品里有你想要的東西,好去取回來,現下都辦不到了。”
數百年前的古人,要不是她行走不便,日夜窩在屋子里,除了念書還是念書,什么都看,怕是也不會記得“唐律知”三個字。
但她不明白,族里的記載,為什么要作假?
這幾百年來,唐家上下,也從來沒有人說過什么除妖的事。
她轉頭看了看唐心。
唐心搖搖頭:“唐家祖上,入仕,經商,樣樣都有,可封印妖怪……”鳳目微斂,他聲音淡淡地道,“絕對沒有過記載。”
這世上,原本就不應該有什么妖怪,更不必說除妖。
唐心看向迦嵐。
迦嵐忽然嗤笑了聲:“說來也奇,你們雖是姐弟,但生得可一點也不像。”唐律知的血脈,好像只留給了唐寧一人。
他面上恢復如常,笑微微,眼睛也變回了先前的琥珀色。
唐心看著他的眼睛,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起。
迦嵐瞥見了,卻當沒看見,只移開視線道:“你們那位了不得的先祖,偷了我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重要的東西,莫非……”他話音未落,唐寧已經接了上去,“是你的妖力?”
在場諸人,皆驚訝地望向她。
尤其是阿炎,變得鼓鼓囊囊的,牢牢跟著她不放。
一旁的阿吹,則用小肉手摸著下巴,上下打量唐寧。一個白日里尚且不知十方為何物的凡人,才聽這么幾句話,便能猜到關竅嗎?
阿吹有些不敢相信。
他就沒有見過比他更聰明的人……
這連他都還沒有想到的事,她一個才活了十幾年的小丫頭,是怎么想到的?
不過,她的猜測要是真的,那這只狐貍,原本到底該有多強?忖度著,阿吹悄悄地將目光移到迦嵐身上。
迦嵐在笑,笑得極其開心。
“是啊,我的妖力。”
“他一邊嚷嚷妖怪都該死,一邊卻要奪走我的力量,你說,這樣的人,還算人嗎?”
見他承認,阿吹瞪起了眼睛。
迦嵐往懸崖邊退了幾步。
凜冽的山風,仿佛要將他吹下去。
他張開手,衣袖像羽翼一樣展開。
呼呼呼——狂風大作——
他的聲音漸漸縹緲起來:“是我的東西,我早晚要拿回來。”
從今往后,他再也不會妄想變成人了。學人說話,像人一樣行事,果然是可笑至極的事。他是十方的妖怪,是羅浮山的主人……
想到“主人”二字,心臟突然一陣抽痛。
他收回手,捂住心口,眼神逐漸悲慟。
是了。
如果可以,他寧愿一輩子,都只做他的少主。
空中火光一閃。
小主子,小主子。
阿炎飛過來,落在他肩上,輕輕嗚咽起來。
它仍然固執地只叫他小主子。
它的迦嵐大人,應該永遠是無憂無慮的小狐貍才對。
嗚嗚咽咽的哭聲,沒有眼淚,卻聽上去比什么都要來得傷心難過。
站在這里,望著那棵枯萎的古樹,十方好像就在咫尺遠的地方,只要他們伸出手,就可以觸碰到。但山風凜凜,每一聲呼嘯都在告訴他們,故鄉是個回不去的遠方。
這咫尺般的距離,是不能跨越的天塹。
不會流淚的阿炎,發出溫柔的光芒。
那個時候,沒能陪著小主人,是它最后悔的事。
如若時光可以倒流,它一定不會睡著。它會陪著他,告訴他即便主人不在了,羅浮山也不會有任何變化。到了春日,花開遍野,十方羅浮山依然是那個美得讓人生羨的地方。
終有一日,他們會穿過黑暗,回到故土。
它的小主子,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打開通道,即使是殺光這天下的人,也無所謂。
因為人,本來就是他們最討厭的東西。它永遠不會再喜歡凡人,尤其是姓唐的人。目光落在唐寧身上,它漸漸不再哭泣。
“還我!”
“快還我!”
阿炎吐字清晰地叫起來。
可唐寧縱然想還,也還不了。就算猜出了迦嵐想要的東西,也改變不了她什么都不知道的現實。
那天夜里,在畫舫上,迦嵐沉沉睡去。
她看著他,心里便隱隱約約有所察覺,他狀態不佳,精疲力盡,一看便很虛弱。天亮以后,他們在農家小院里遇見阿吹。阿吹說的那些話,又加深了她的懷疑。
——妖力強盛的大妖怪,可以一直保持人的樣子,和人看起來沒有一點區別。
他覺得迦嵐露出狐貍尾巴,是不夠強大的證據。
但阿炎聽了他的話,是那樣生氣。
唐寧因此肯定,狐貍至少曾經強大過,而且是一種讓她無法想象的強盛。因為即便看起來很虛弱,他仍然大部分時候都能維持人身。
阿吹在他跟前,更是毫無反手之力。
可妖的力量,這種誰也沒見過的東西,從妖怪身上剝奪下來以后,要怎么保存?
唐寧迎風而立,想起那段無法站立行走的歲月。她突然康復的腿腳,受了傷也能自己愈合的身體,是不是……借用了他的力量?
但念頭一閃而過,轉瞬便散在風里。
如果是那樣,他不會發現不了。他的妖力,要是真在她的身體里,他不可能讓她活著。一具容器而已,殺了她,奪回力量,應該是他恢復自由以后最想做的事。
唐寧思量著,望向崖邊的人:“雷州唐家,如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嘴角露出一抹譏笑,她用自嘲的口氣說著事實,“偏偏我們姐弟倆,是整個唐家最不受喜歡的人。”
“就算你的妖力,真藏在唐家人手里,有人一直知道下落,那個人也絕對不會是我們。”
當然,她也不認為大伯父和馮氏會知道。
至于雙生子,如果知情,怎么可能不拿出來炫耀?
那可是妖怪的力量。
聲音漸漸變低,唐寧道:“你若是想要挖開唐家祖墳一探究竟,我馬上可以給你帶路,但說實話,我不認為那里頭會有你想要的東西。”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點點響亮起來。
阿炎還在叫,“快還給我——”
越說越是完整流暢的人話,聽上去是如此的憤怒。
唐寧和迦嵐對視一眼,忽然,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道:“唐律知,不一定就死了。”
太平盛世下,普普通通的凡人,能活上一百歲,已是了不得的長壽。便是只活到七老八十,耄耋之年,也并不多見。
沒有人可以一活幾百歲。
但唐寧那位先祖,顯然不是普通人。
他能降妖,能奪走妖怪的力量,多活幾年,似乎也不離奇。
更何況,還有唐寧。
死而復生的她,是他血脈相連的后代。既然她可以死而復生,誰敢保證,他就一定不可以?
也許直到六百多年后的今天,他依然還好好地活著。
族中記錄,既能在他的生平上作假,那旁的東西,乃至生死,再多虛構兩筆,又有什么奇怪。
唐寧轉過身,看向阿吹。
唇紅齒白的黑衣小童,聽見他們倆的話,早已將眉毛緊緊擰起:“不可能,沒有人可以活上六百歲。”
可嘟囔著,他看看唐寧,又不敢如此斷定。
“不過……既是你的先祖,還真說不好。”
搖了搖頭,他伸手扶住自己頭頂上的朝天辮,皺著眉道:“但是你們想啊,凡人死后,必經渡靈司。只要生死冊上有他的名字,那他就一定會死。”
瞄瞄唐寧,他把手放下來,口氣冷硬了些:“就算今日不死,明日也不死,但他總有一天是要去歸墟的。”
“雖說六百多年前,還沒有我,可我在渡靈司中當差,少說也有一百來年了。如果他一直沒有被抓回渡靈司,那渡靈司中一定會有記載,我不可能沒有聽說過他。”
阿吹背著手,擺出大人模樣:“依我看,那什么唐律知,鐵定已經死了。”
因為依他看,唐寧早晚也是要死的。
天命之下,誰也逃不掉,不過時間而已。
他原地踱步,念叨起來:“好了好了,一個死人,你們就不要再多想了,還是快些和我一道將寶器送回去吧。”
天黑以后,他精神大振,沒準又能觸碰寶器了。
如是想著,阿吹走向迦嵐,攤開手,諂媚地笑起來:“狐貍,你再把寶器給我看看。”
迦嵐盯著他的眼睛。
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倒真是一副不會說謊的模樣。
他拿出葫蘆,手一揚,停在懸崖外:“翻出生死冊,找出唐律知的名字給我看。”
阿吹慌里慌張撲到崖邊:“你你你——小心些!”雖說寶器不是凡物,摔下山應該也破不了,但這種事誰也沒有干過,萬一呢?
阿吹駭得要死,連忙掏出生死冊,翻得嘩嘩作響:“翻什么翻!都告訴你了,這冊子不是正冊!我就是翻破了,也翻不到六百多年前的名字啊!”
他把冊子丟到迦嵐腳邊:“你自己翻!隨便你翻!想怎么翻就怎么翻!”
迦嵐沒有將手收回,也沒有去撿地上的冊子,只看著他道:“正冊在哪?”
阿吹大驚失色:“你一個妖怪,正冊豈能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