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站在檐下的人,全叫雨淋了個透。
阿炎這才后知后覺地飛起來,將身軀變大,擋住眾人頭頂的雨。
它嘴里輕輕嘀咕一聲。屋子毀壞,的確是它的錯,可它并不是故意的。思來想去,還是應該怪那丑八怪器靈。
于是大雨落下來,它只不給阿吹擋。
偏阿吹不喜歡雨,見狀便悄悄地貼到唐寧身側。
唐寧皺皺眉,低頭看他。
他把臉仰起來,嘟嘟嘴道:“我都說了,我不會再管你了。”雖說她一日沒有魂至歸墟,事情便一日不會結束,但他已經管不了那許多。
周圍白霧繚繞。
阿吹扭頭看向迦嵐:“狐貍,該把寶器還我了吧?”
雨水充沛的雷州,對阿吹來說有些過于潮濕。他迫切地想要趕回渡靈司,迫切地想要將唐寧的事稟報給主人。
而且寶器里裝著的東西,也不能再耽擱下去。
他張開手,粉白的掌心像塊嫩豆腐:“那東西,你拿著也沒有什么用處,不如還我算了。”
小葫蘆愈發沉甸甸。
天上下著雨,里頭似乎也灌進了水。
那抹翠色,漸漸變得深濃,成了墨綠的一團。
迦嵐握著它,在手里掂了掂。
果然變得比方才更重了些。
他沒看阿吹,只垂眸道:“你方才說的那些話,我得先驗驗真偽。”
阿吹一怔,隨后勃然大怒:“怎么?你個死狐貍,當我是騙子嗎?”渡靈司第一戒,不可說謊。他不說便不說,既然說了,那就一定是真話。
越想越生氣,阿吹連害怕都忘了。
“我瞧你才像是騙子!”
迦嵐彎唇微笑:“哦?我騙你什么了?”
阿吹指著他的尾巴:“狐妖生性狡詐,會說話便會騙人!”
迦嵐拿葫蘆輕輕敲他的頭:“能耐不大,偏見倒是不少。”
阿吹急急忙忙要搶葫蘆。
迦嵐道:“通道是不是真的不見了,去看一眼便知道。若是真的,到時候我自然會將寶器還你。”
“當真?”阿吹不太信他。
想了想,他望向唐寧道:“唐小姐,你勸勸他,讓他現下便還我算了。”
唐寧有些發懵:“我?勸他?為什么?”
阿吹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你一個人,是死是活根本不要緊,他這么上心,顯然是喜歡你。”
唐寧:“……”
“心上人勸他,他一定會聽的。”
阿吹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你快勸勸他吧。”
唐寧忍不住道:“你這歪理實在是……”
“小爺我一向目光如炬,看人很準,絕對沒有錯。”阿吹打斷她的話,“你快讓他還給我,我拿了便走,絕不逗留!”
“你的魂魄,誰愛收誰來收,我一定不會再來了!”
他匆匆忙忙說了一通,忽然頭皮一緊,朝天辮又落入了迦嵐手中。
“小心我生吃了你。”
少年聲音涼涼的。
阿吹連忙道:“我是泥做的!泥做的!”
“吃我,你不如吃他們呀!”手指一伸,他飛快點了點唐寧姐弟倆。
迦嵐面無表情地道:“你不是才說她是我的心上人?”
阿吹毫不猶豫:“不打緊!你終歸是個妖怪,心上人也可以吃的!”
迦嵐蒙住他的嘴:“少廢話,驗完通道的事,我自然會放你走。”
十方和人界之間的通道,只有一條。
雖然時隔多年,但他仍然記得,那是一條很深的遂道。
從十方走過來,沿途不見一絲光亮。即便是阿炎,在那樣的境況下,也微弱得如同螢火之光。年幼的他,牽著那家伙的手,穿過黑暗走到盡頭,越過無形的門。
第一眼,便看見了漫天的桃花。
人界芳菲在那個瞬間迷住了他。
什么故鄉、羅浮山,全消失在了黑暗里。
從那一天起,他便再也沒有見過十方。
六百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人界已經改朝換代,翻了幾篇。他記憶里的葉州,如今也叫雷州了。
抓著阿吹,迦嵐轉頭朝唐寧看:“我要去落霞山。”
唐心輕輕抓住唐寧的手腕:“二姐……”
迦嵐轉過身,身后尾巴消失不見,他又變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少年郎:“太久沒有去過,我已經不認得路了。”
阿吹在他手底下扭動。
你不認識路,我認識啊!我可以帶你去呀!
可迦嵐捂著他的嘴,他嗚嗚兩聲,到底沒能說出話來。
迦嵐側過臉,口氣漫不經心:“你來給我帶路,我保你不受渡靈司的威脅,如何?”
唐寧已經走到倒塌的廢墟前,從廢墟里扒出了自己的隨身小包袱。
指尖不知道叫什么劃破了,有血珠冒出來。
她站在雨里道:“走吧。”
說完,她看向唐心,把包袱遞給他。
唐心沒有接。
他知道她的意思。
她有危險。
跟著她,他也會被牽扯進去。
可他不在乎。
只要能跟她在一起,他什么都不在乎。唐心定定看著她,笑起來,眼睛在雨中發亮,一如往昔的純真無邪模樣。
“二姐。”
“不管你是什么,人也好,妖也罷,哪怕什么都不是也沒有關系。”
“對我來說,唐寧就是唐寧,不管你變成什么樣子,都是唐寧。”
“即便是死,我也不想和你分開。”
“不要趕我走……”
話至尾聲,他臉上的笑容突然變得哀傷起來。
唐寧心頭發緊,立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什么為你好,為你著想,全是無用的廢話。
她和唐心只有彼此。
他不想離開,她又何嘗愿意?
可是……唐寧透過雨幕,望向不遠處的黑衣童子。他還在迦嵐手下掙扎,似乎一刻也不愿意再在這里呆下去。
唐心的聲音低低的,求饒一般。
“二姐,我不想走。”
他立在雨中,雙目泛紅。
唐寧不由得鼻子發酸。
算了。
不管了。
她大步上前,抓住唐心的手:“如果到了我必死無疑的那一天,不許猶豫,能跑立即便跑,知道了嗎?”
唐心看著她,沒有說話。
唐寧放低了聲音,平靜地道:“你若是不想答應,那你我就此別過,從此山高路遠,后會無期。”
冰涼水汽在臉上彌漫。
唐心睜著紅紅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一行人開始啟程往落霞山去。
落霞山位處雷州西北方向,是一座大越境內無人不曉的名山。其主峰上,奇花異草,云海怪石,比比皆是。就連當今天子承佑帝,也時不時便要離開王都,帶人來雷州游玩。
去歲,他更是不惜重金,讓人在落霞山主峰上建起了行宮。
說是今后年年歲歲都要上落霞山避暑。
不過那行宮建了一年多,據說還只是個殼子,也不知哪一天才能建好。
因著進度緩慢,天子又催得緊,工匠們便索性全住在了山上。
唐寧一行人,前腳上的山,后腳便有人看見了他們。只是雨大,樹木又生得密集。披著蓑衣的工匠,遠遠瞧見幾個人影后,還以為是自己眼花,趕緊揉了揉眼睛。
這般大雨,誰會上山?
可他揉了半天,再睜眼看,忽然看見了一團幽幽的藍光。
鬼——鬼火?
腳下石頭一滑,他慘叫一聲,沿著斜坡滾了下去。山中寂靜就此打破,很快便有鳥獸叫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來。
阿炎連忙循聲望過去。
可它看來看去,只看到樹。
滿目綠意,實在無趣。
它輕輕哼了一聲,像個鬧脾氣的小孩子。
這時候,一直默不作聲在走路的唐心,突然叫了一聲唐寧:“二姐。”
唐寧回頭看他:“怎么了?”
“我、我好像……”唐心有些遲疑地道,“看見了你說的那個小妖怪……”
唐寧一愣。
阿炎已經飛到他眼皮子底下:“我?我?我?”它又學會了一個字,看來人話也沒有那么難說。
它得意地飛來飛去。
唐心看它一眼,點點頭道:“像是一團火。”
山上的光線比山下還要昏暗些,加上他們一路過來,也費了不少時間。如今天色不早,看起來便更是晦暗。
因此火光映入眼簾,便有如明燈一般。
唐心仔細地打量阿炎。
阿炎也舒展開來,任由他欣賞。
走在最前方的迦嵐聞言,背對著他們,笑了下道:“你能看見它,是因為這座山是人界離十方最近的地方。越接近十方,阿炎的妖力便越是強盛。”
看樣子,他們已經離通道不遠。
迦嵐說完,面上笑意一斂,加快了腳步。
天上的雨,也下得越來越急。
他們昨夜乘著畫舫順流而下的那條河,因為雨大,已滿得像是要溢出來。
城郊河岸邊的林子,吃飽了水,也綠得愈發驚人。
時至午后,小院的主人夫婦才瑟瑟發抖地推開窗,往外頭看了看。那間平日用來置物的小屋子,已經毀得認不出原樣。
夫妻倆對視一眼,皆后怕不已。
那把打算用來行兇的柴刀,原本磨得锃亮,可此刻躺在院子里,裹著泥水,就像他們眼里的光彩一樣渾濁。
婦人嘆口氣,推推丈夫的肩膀:“你出去看看……”
男人眉頭一皺,不滿地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你怎么不去?”
婦人聞言,臉皮一僵,不悅地道:“我去就我去!磨磨唧唧,一點不像個爺們!”她走過去,用肩撞開丈夫。
可手搭到了門上,她又不禁猶豫起來。
雖說外頭沒了響動以后,他們又等了很久,但萬一……她踟躕著,半天沒有將門打開。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叮鈴——叮鈴——”
像是系在花枝上的護花鈴,被鳥雀碰觸時發出的響聲。
婦人急忙將手縮回來,扭頭去看丈夫。
男人瞪著眼睛,屏住了呼吸。
鈴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靠近。
雨中響起了腳步聲。
輕輕的,帶著水聲,走得很慢。
窗扇已經被他放下來,只留了一道極窄的細縫。他彎下腰,湊過去,瞇著眼睛朝院子里看。
白茫茫的雨。
泥濘的地面。
突然,出現了一只繡鞋。
男人一驚,額頭“嘭”的一聲撞上窗戶。
外頭腳步聲一頓。
窗子緊緊閉上了。
門也鎖著。
可夫妻倆渾身冒汗,惶恐得難以自已。直覺告訴他們,外頭穿著精美繡鞋的人,比先前碰見的那幾個還要危險。
“咯咯咯……”
牙齒在打顫。
門外的雨,噼里啪啦地落在一把油紙傘上。
淡青色的傘,看起來像一陣輕薄柔美的煙霧。可冰冷的雨珠打上去,并沒能打散一絲霧氣。它凝固在雨中,一動也不動。
傘面下,站著兩個人。
一高一矮,挽著手臂,站得很近。
高的是個十七八歲模樣的年輕女子,生得國色天香,極其美艷。
矮的,也是個姑娘,但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一張臉冷得像冰塊一樣。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像是凍住了一般,散發出蒼白的冷意。
偏偏她還留著一頭極黑極密的長發。
整齊的劉海下,那張臉被映得愈發不見血色。
她站在淡青色的油紙傘下,簡直像水墨畫出來的人。
“叮鈴——叮鈴——”
奇怪的鈴聲,一直響個沒完。
年長些的美艷女子,突然伸出手,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柴刀。
泥水沾上手掌,她卻毫不在意,只抓著柴刀在空中揮舞了兩下。眼看雨幕撕開又續上,她輕輕笑起來,忽然松開刀柄,將柴刀用力一甩。
寒光伴隨著裂空聲,飛向緊閉的窗扇。
“篤”地一聲。
柴刀釘在了窗欞上。
門內的人倒吸一口涼氣,急忙縮到角落里。
窗外風雨飄搖,不一會,窗子便整扇裂開來。
傾盆大雨灌進室內,地上一片狼藉。婦人緊緊抓住丈夫的胳膊:“怎么辦?怎么辦?”她喃喃問著,手下抓得越來越用力。
指甲幾乎嵌入男人的手臂。
但他像是已經不知道疼,不閃不避,只顫顫巍巍地道:“別怕……不要怕……”
兩個人,抱在一起,身體顫抖得愈發厲害。
小院子里又響起了腳步聲。
淡青色的霧氣,轉眼便到了窗邊。
美人雪白的纖手里,握著一截顏色極美的紫竹傘柄。這把傘,不光傘面看著美,就連傘骨,都看起來美極了。
就像她的臉一樣。
眉眼五官盡數拆開,也仍然全是絕色。
每一件都美得令人心驚。
嘩嘩的雨聲里,她站在窗外,將傘柄靠在肩頭上,往后放了放。
紫黑色的傘骨旁,露出密密麻麻的圖案。
十字、萬字、索子、文錢……
那一筆筆繪著的精美圖案,全是馬吊牌上的花色。
似乎有些不耐煩,她把手搭在破碎的窗臺上,往里探進半張臉,皺眉問道:“這地方,只有你們?”
她邊上的女孩子,冷著臉舉起手。
指間捏著一只小小的金色鈴鐺。
“叮鈴——”
鈴鐺響起來。
屋子里的兩個人,用力抱住對方。
美人兒又問一遍:“你們倆,為何不答話?看不起我嗎?”
夫妻倆見她一副生氣模樣,哆嗦著想要說話,可嘴巴張開,卻發不出聲音。強烈的恐懼,讓他們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窗外的人瞪著一雙美目,突然問:“會打馬吊嗎?”
她沒頭沒尾地冒出這么一句話,屋子里的人立刻愣住了。
回過神來,倆人齊齊搖頭,將頭活活搖成個撥浪鼓。
美人有些失望,嘆口氣,看向身側的少女:“看樣子是問不出什么了……又不會打馬吊,留著也沒用,真是白來一趟。”
“叮鈴。”
金色小鈴鐺,又短促地響了一聲。
但聲音已經變得很輕。
她湊上去,仔細看了看,再嘆一口氣:“爹爹也真是不死心,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世上如果還有從舊都來的妖,早就該被我們發現了,哪里還用等到現在。”
細白手指輕輕戳了下鈴鐺。
鈴鐺動了,卻沒有發出一點響聲。
冷面少女將鈴鐺收進了懷里。
身量高挑的美人見狀,直起身,重新望向窗內。
里頭,墻角處,婦人咬破舌尖,終于發出了聲音:“妖、妖怪!我們看見了妖怪!”
“哦?”美人有了興趣,“是什么樣的妖怪?”
血腥氣在嘴里流轉。
婦人咽下一口唾沫,顫聲道:“不止一個……男男女女,什么模樣的都有……”
“不止一個?”美人大吃一驚,拉住身旁少女的手后退一步,猛地抬起腳,踹向了墻壁。
小巧玲瓏穿著繡鞋的腳,一踹上去,堅硬的石頭墻應聲而倒。
塵土飛揚,她收起傘,走進了屋子。
婦人瞪大眼睛,眼珠子幾乎要掉出來。
“你……”
“你什么你!”美人大步上前,急聲問道,“你說的那幾個妖怪,到底都生得什么模樣?”
婦人哆嗦了下:“那幾個,看、看上去和人也沒有什么太大的不一樣……”
美人聞言,拿起濕淋淋的油紙傘,用傘尖抵住男人的眼睛:“是嗎?”
男人僵硬得如同石頭,眼也不敢再眨一下。
婦人連忙道:“不不不,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那個、那個一頭銀發的妖怪,長著根白色的毛尾巴!”她口氣漸漸篤定起來,“還有——還有那個穿黑衣裳的小孩兒,從沒人的地方,突然就出現了!”
聽著她的話,美人臉上貓似的媚眼慢慢瞇起來。
丹唇微揚,她笑著問了一句:“毛尾巴,是什么樣的毛尾巴?狗的?貓的?狼的?”野獸那么多,幾乎全長著尾巴。
只是一句白色的毛尾巴,可沒有多大用處。
她和善地笑著,手里的傘卻沒有移開一分。
婦人趕緊一邊回憶,一邊向她比劃:“雪白的,這般大小,這么長……”
“可這到底是狗是狼,我、我也分不清……”聲音漸漸小下去,她的臉色越來越白。
美人將手收了回去。
傘尖戳在地上。
水流下來,彎彎曲曲,一直流淌到墻角。
她低聲問:“那幾個妖怪現在去了哪里?”
婦人搖搖頭。
她又去看一直沒吭聲的男人:“你呢?你可知道他們去了哪里?”
男人渾身發抖,拼命搖頭。
她面露嫌惡地哼了一聲,收回視線,望向一直站在后面的黑發少女:“看來不是爹爹多心,這地方果然有些不對勁。”
黑發少女聞言,從懷中掏出鈴鐺搖了搖。
鈴鐺還是沒有發出聲音。
翻過來一看,鈴鐺里頭是空的。
她手里的鐘形小鈴鐺,只有鈴鐺的殼,卻沒有能用來振動發聲的東西。
她盯著鈴鐺,定定看了兩眼,開口道:“見月姐姐,來的路上,你不是一直說金鈴壞了嗎?”
“我隨口一說,你還當真了呀?”見月掩嘴輕笑,一張原就美艷不可方物的臉,看起來愈發得明艷動人。
黑發少女的聲音和她的臉一樣冷,不見一絲波瀾:“父親大人親手做的金鈴,當然不會壞。我只是覺得,你總這個樣子,實在不像話。”
見月放下手,無奈地道:“你這孩子,嚴肅起來,連我都怕你,也難怪老三和老四見了你便跑。”
黑發少女把鈴鐺拋給她,冷聲道:“如今金鈴不響,你我便是想追,恐怕也追不到了。”
見月晃晃鈴鐺,頷首道:“雷州這破地方,三天便有兩天在下雨,雨一大,氣息散了,還能怎么找?”
不過,金鈴感應到的妖氣,真是十方之妖嗎?
舊都十方,就是爹爹,也并不曾見過吧?
他們幾個,就更不必說。
什么十方,通道,全是傳聞罷了。
思忖著,見月收好鈴鐺,眨了下眼睛。
黑發少女抬腳向前,越過她,走到蜷縮在墻角的夫妻面前。
眼中神色冰冷無情,她彎下腰,烏黑濃密的長發自肩頭滑落,流水一樣美麗。
她輕輕捧起婦人的臉,低頭貼近,在婦人缺水干裂的嘴唇上印下了一個吻。
少女唇瓣,圓潤飽滿,卻和她的眼神一樣冰冷。
婦人木然瞪著眼睛,顫抖了下,想要推開她,手卻抬不起來。她的身體,突然失去了力氣。有一種奇異的酥麻,從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她這一生,好像都沒有像此刻這樣快樂過。
可神色冷漠的少女,很快便松開了她。
煙粉色的衣袂輕輕一晃。
少女丟開她,抓住一旁的男人,湊過去,又在他嘴上親了一口。
婦人瞧見,心頭一酸,手上有了力氣,連忙撲過去,推開了丈夫。
但她酸的,并不是有人親了她的男人。
“你個下賤東西!也配靠近雪羅大人?看我不打死你!”
她手足并用,指甲亂舞,劃花了丈夫的臉。
血痕一道道,刻在男人臉上,讓他看起來兇相畢露。
夫妻二人拼了命地扭打起來。
什么相濡以沫,夫妻之情,全都不復存在。
這一刻,他們眼里沒有彼此,沒有自我,只有面無表情立在邊上的黑發少女。
“雪羅大人——”
“雪羅大人——”
兩個人,一口一個雪羅大人,恨不得將對方剝皮拆骨,吞吃殆盡。
男人的拳頭,落在發妻身上,甕聲甕氣地道:“沒人比我更愛雪羅大人……沒人比我更愛……”
“我才是最愛雪羅大人的人!”婦人張開嘴,白森森的牙齒用力咬住丈夫的耳朵。
鮮血混著碎肉,流進她的嘴里。
男人大叫著掀翻她,死死扼住她的脖子:“是我!是我!你個丑婦!去死吧!沒有人會比我更愛雪羅大人!”
“叮鈴哐當”一聲亂響。
桌椅倒塌,燭臺墜落。
男人反反復復大喊一樣的話,撿起燭臺便往下捅。
血污濺了他滿面。
婦人漸漸沒了聲息。
他爬起來,膝行至黑發少女腳下,抱住她的小腿,喃喃喚她:“雪羅大人……雪羅大人……”
又甜又腥的血,沾上了她的裙子。
淡淡的煙粉色,變成濃烈的殷紅。
她微微垂眸,看他一眼,用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問道:“你真的愛上我了嗎?”
男人將臉隔著裙衫,緊緊貼在她的小腿上:“雪羅大人……我、我是世上最愛你的人……再也不會有人比我還愛你了……”
雪羅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頭發:“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當然了!”他臉上的神情,看起來是那樣的歡喜。
雪羅眸光微黯,低聲問:“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愛一個人,究竟是怎么樣的一種感覺?”
男人閉著眼睛,深吸一口氣,剛要說話,舌頭卻僵了。
愛一個人,是什么感覺?
愛這種東西,到底是什么?
腦子里一片混沌,根本無法思考。
他只知道,他愛她,已經愛得無法自拔。
“雪羅大人,我是最愛你的人……”
少女聞言,面露失望,低下頭看向他的眼睛。男人渾濁的眼珠子,已經沒有人的神采。她蹙起細眉,冷冷道:“那就去死吧。”
男人聽見她的話,沒有絲毫猶豫,立即便爬起來,一頭朝墻上撞去。
“砰”地一下。
碎石震下來。
他后退著,仰面跌在地上。
額頭上皮開肉綻,老大一塊血漬。
拿傘的美人見狀,抬手掩住鼻子,半是感慨半是埋怨地道:“你這丫頭,怎么回回都這么兇。”
雪羅撣撣裙擺,可血沾上去了,哪里還擦的掉。
她背對著見月,半天沒有要轉頭的意思。
見月無聲嘆口氣,輕聲道:“你總問那樣的問題,有什么用?”
雪羅終于直起腰,轉身走過來。
見月道:“就算有一天,你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雪羅看著她,面上漠然,突然一言不發地折斷了自己的小拇指。
“咔擦”一聲。
清脆響亮。
見月聽得眼皮直跳:“又來了又來了!做你的手,可真是可憐!沒事兒便要被你折斷了玩,它能長回去,才是真的愛你呢!”
雪羅看也不看她,只徑直向外走。
天上的雨,一陣一陣。
她就著雨水,揉搓了兩下沾血的裙擺。
艷麗的紅色,叫水一浸,洇開來,成了兩朵盛放的花。
見月連忙追上,打開傘,替她遮住頭頂:“小七,我……”遲疑了下,她話鋒一轉,說起了別的,“雖然金鈴已經不響,但你我此番到底不是一無所獲,回去以后告訴爹爹,他知道了,一定會很開心。”
雪羅聞言,仰起臉。
嬌嬌小小的她,只有蒼白冷漠的表情。
“是真是假還不得而知,爹爹才不會那么容易就高興起來。”
“算了算了。”見月挽住她的胳膊,將她拉到身旁,“叫你一說,連我都不高興了。”
說話聲漸漸輕下去,兩人打著傘,步入了雨中。
冷風一吹,淡青色的霧氣消失在河岸旁。
……
遠處的落霞山,云煙裊裊。
唐寧一行人,已經走過半山腰。
主峰上,因為時常有人走動,所以路徑清晰,并不算太難走。但山實在是高,雨天路又滑。
走著走著,唐心落后了。
前方的迦嵐和阿炎,卻是越往上走,看起來越精神。
唐寧的腳步,也一直沒有慢下來過。
她似乎不會累。
又或者說,是這點山路,根本還不能叫她疲憊。
她轉過臉來,只有兩頰微微酡紅,像飲酒后醺然的模樣。
“宵遲。”
她叫了他一聲,想讓他停下:“山上路不好,你身上還有傷,就先留在這里歇一歇吧。左右我們上去了也得下來。”
唐心不吭聲,咬著牙又往上走了一段,一直走到她身旁才道:“你身上也有傷。”
唐寧搖搖頭:“已經好了。”她肩上干干凈凈,連個疤也沒有留下來。
“這般下去,也不知何時才能看上大夫,你身上的傷不治可不會自己好……”
“不礙事。”唐心越過她,繼續向前走,“二姐,你不用擔心我,這點山路,我還不累。”
說話間,一直在樹上跳來跳去的阿吹皺了皺眉頭。
朝天辮上的紅繩,落在樹海里,信標一樣顯眼。
他突然大叫一聲:“狐貍!”
迦嵐腳步一頓,掏出葫蘆來。
那團碧綠,已經變得像墨一樣漆黑。
阿吹三步并作兩步,急急湊過去:“你看看!讓你還我你不還!”
“你若是早早還給我,這些家伙早就該到歸墟了!”他揚起小短手,想要將葫蘆拿回來,“回頭出事闖了禍,被責罰的可是我!”
他念念叨叨,指尖落在那抹墨色上。
但一陣劇痛傳來,葫蘆變得像烙鐵一樣灼人。
他“哎喲”一聲縮回手,看向迦嵐,嘴一癟,又要哭:“死狐貍,都怨你,寶器變成了這樣,讓我怎么辦啊?”
淚珠子滾出來。
一張圓臉,變得可憐兮兮。
迦嵐面上卻仍是云淡風輕:“明明是你自己辦壞了差事,憑什么怨我?”
阿吹捂著手,一邊哭,一邊罵:“不怨你怨誰?要不是你個死狐貍非抓著小爺我不放,哪還會有現在這些破事?”
“你明知里頭裝著死靈,卻死活不肯還我,我還不能怨你了?”
阿吹罵罵咧咧,越講越是兇巴巴。
可哭腔夾雜在里頭,他的兇狠,看上去便像是故作姿態的撒嬌,讓人一絲恐懼也生不出來。
迦嵐收起葫蘆,繼續向前:“誰讓你一開始不帶著葫蘆回渡靈司,如今來怪我,有什么意思?”
阿吹淚如泉涌,緊緊跟上。
“是我不想帶回去嗎?還不是你那個心上人的錯!”
他斜眼看唐寧,像要在唐寧身上看出個洞來:“你說說你,你要是那天干干脆脆地死了,還有什么事。”
唐寧聽他嘟嘟囔囔說了好幾遍,如今再聽,已覺麻木,只隨口附和他道:“是啊是啊……”
阿吹原本氣得要死,可見她不反駁不跳腳,反而還贊同自己,立刻失去了抱怨的方向。
正好唐心走過來,擋住他的視線,不讓他看唐寧。
他馬上怒氣沖沖地道:“你也一樣!你們這家姓唐的,就沒一個讓人省心的!”
“那對雙生子,死了也要給我鬧事,真是討厭。”他轉過頭,又去叫迦嵐,“狐貍,現在怎么辦?你告訴我,怎么辦?”
他奶聲奶氣地追問著。
迦嵐頭也不回,漠然道:“你的事,問我做什么。”
阿吹急了:“寶器變黑,我靠近不了,還怎么帶它回渡靈司?”
迦嵐聞言,頓了下,突然把葫蘆拿出來,直直遞給他。
換做先前,阿吹一定想也不想便接過來。可眼下,葫蘆漆黑,他是想拿又不敢拿。
這葫蘆,長自渡靈司,生來便是寶器。
他們這群辦差的器靈,人手一個,專拿來裝死人的魂魄。裝好了,將口子一封,帶回渡靈司,便算齊活了。
這樣的差事,就算一點腦子不長,也能辦得輕輕松松,漂漂亮亮。
阿吹自詡聰敏,向來都是那個差事辦得又快又好的人,可不想這一回卻結結實實栽了個跟頭。
那雷州唐家,上上下下,就沒一個白的。
他拿著葫蘆,一個一個地收斂魂魄,收到后面,看見那對雙生子的,差點連寶器都給摔了。
這樣的活計,他從出生便做,以為自己什么樣的死靈都見過了。
可那對雙生子的魂魄,扭曲變形,尖刺叢生。
顏色,更是一團烏漆墨黑。
簡直不像是人該有的樣子。
他從沒有見過這么丑陋的靈魂。
明明那兩個人的皮囊,看起來十分的精美。
那個瞬間,阿吹想起了初次見面時,主人同他說過的話——人的肉身和魂魄,所擁有的樣貌可以截然不同。
美人的皮子底下,藏著的可不一定就是個美人。
看起來樣貌平平甚至丑陋的人,也可能有著絕美的魂魄。
人死以后,皮囊朽爛,魂魄化作一團光。光芒越是明亮,形態越是圓潤完整,便越見得美麗動人。
若是有人的魂魄,一看便純白又清澈,那此人生前必定是個至善之人。
不過人這種東西,生來便被七情六欲裹挾著長大,沒有人的靈魂能夠純凈到那種地步。
同樣的,至惡之人,也很罕見。
即便以凡人律法看來罪大惡極之徒,也少有漆黑的魂魄。
不管是純白,還是烏黑,在遇到雙生子之前,阿吹都以為并不存在。他所見到的大多數人,都是灰撲撲的一團。
看著迦嵐手里的葫蘆,阿吹縮了縮手。
“里頭裝著的那對雙生子,吃掉了其他人的魂魄。”
“死氣太重,于我有害,我拿不了。”
阿吹有些后悔,垂下了眼睛。
葫蘆就是用來隔絕死氣的。
他若是一早拿回去,的確什么事也沒有。
“你如今還我,已經來不及了。”阿吹心煩意亂,面露苦惱。
迦嵐白凈修長的手指,輕輕叩了叩葫蘆外壁。
葫蘆黑得不見一絲雜質,仿佛天生如此。
他一邊走,一邊道:“你一個專收死人魂魄的器靈,怕什么死氣。”
阿吹亦步亦趨地跟著,聞言悻悻道:“你以為我愿意嗎?”器靈原就不是了不得的東西,只是他不想承認罷了。
像他們這樣的器靈,總在接觸死氣,一旦器身出現裂痕,便沒用了。
阿吹摸了摸自己的手。
軟嫩小巧,還是小孩子的手。
他永遠不會長大,將來也會以這副模樣死去。
可至少現在,他還不想死。
走在昏暗的山路上,阿吹突然想起先前唐寧那句——“如果我不想死呢?”
原來,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是這樣的心情啊……
阿吹吸了一口山風,閉上了嘴。
頭頂上精神滿滿的朝天辮,歪在一旁,再也沒能站起來。
目的地越來越近。
迦嵐忽然問了一句:“這葫蘆里裝著的死靈,能否自己鉆出來?”
阿吹怔了怔,搖搖頭道:“那倒不會。”除非,有人毀了葫蘆。后半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你想做什么?”阿吹問。
迦嵐淡淡道:“沒什么,只是這葫蘆你拿不了,我卻可以拿。若是心情舒暢,沒準我回頭便幫你送回去了。”
交談著,眼前漸漸開闊。
他們走到了一處平坦的山坡上。
不到一丈遠的地方,有一棵巨大的樹。
枝繁葉茂,一片葳蕤。
它看起來,還是青春年少的模樣。
可時值春日,上頭除了綠葉,卻不見一星花蕾。
唐寧走過去,認出了樹種。
這是株大得不像話的桃樹。
她聽見阿吹嘟噥了句,“回不去十方,你怎么可能心情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