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區區一個凡人少女,怎么會讓他心神不安?再不濟,他也是渡靈司的主人,沒有道理會因為一個人而害怕。
謝玄用力攥緊手里玉做的章子,又松開。
他將那抹橙黃重新放回博古架,上前靠近唐寧:“唐小姐的呼吸、心跳、脈搏,全無異常。”
“可這份沒有異常,對渡靈司而言,便是最大的異常。”他在唐寧身前站定,瞇起眼睛打量她,“這具皮囊,按說早就應該死透了。”
到今天,腐爛發臭才是真正的尋常。
然而她朱唇皓齒,美麗依舊。
謝玄冷漠地道:“唐小姐,你既該死卻沒有死,那便是渡靈司的麻煩。而我一向很討厭麻煩,是以能否請你自己去死?”
冷淡到沒有一絲起伏的聲線,讓這句話聽起來格外的鄭重。
鄭重到好像拒絕他,是一件天理不容的事。
唐寧微微蹙了下眉頭:“無常大人親自請我去死,我當然不能拒絕。但在那之前,我有一個疑問,不知能否請教無常大人?”
沒想到她答應得如此干脆,謝玄怔了下:“什么疑問?”
唐寧伸出右手,把食指戳向自己的臉:“無常大人先前可見過‘唐寧’?”
謝玄搖了搖頭。
唐寧放下手,口中不停,繼續問道:“那么,無常大人先前可見過我?”
這話一出,不止謝玄,屋子里的其余人也都愣了愣。
謝玄凝視她,語氣變冷:“你的意思,是說‘唐寧’和你,并非一個人?”
唐寧笑笑,溫聲道:“這話若是由我來說,聽上去未免像是狡辯。不過我的確不明白,渡靈司和無常大人,是憑什么認定的我就是生死冊上那個‘唐寧’?”
“姓名、年歲、地點、生辰八字,都能對上,便一定是一個人么?”
謝玄冷笑:“你這哪里是像狡辯,分明就是。”
唐寧面色如常:“無常大人可知道,那個‘唐寧’是個瘸子。”
謝玄正要不耐煩,忽然聽見“瘸子”兩字,下意識去看她的腿。筆直站在那的少女,怎么看都不像是瘸子。
他一向蒼白的臉,開始隱隱發青。
比起唐寧,他看起來似乎更像個死人。
唐寧當著他的面,在原地踱步,來來回回,走了又走。
她側目看他,眼神卻像是真的疑惑:“您說,這是不是有些說不通?”
謝玄被她問得頭昏腦漲。
她說的話,好像很有道理,可細想想,又覺得全是胡說八道。然則非要講她不對,似乎又是對的。
生死冊上的唐寧,是個不能走路的瘸子。
眼前的少女,卻有著兩條健康的好腿。
謝玄糊涂了。
一旁的阿吹更是早便聽得兩眼發直。
唐寧停下來,站定了看他們。
謝玄已經走回軟榻前,像是不知該說些什么,他背對著眾人,擺了擺手:“阿吹,你先帶他們下去吧。這件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阿吹望著他的背影,剛要答應,腦子里卻閃過一個不妙的念頭。
他小心翼翼走過去,貼著謝玄的背,小聲問:“您該不是嫌麻煩,又想偷懶算了吧?”府里的器靈們,總說他懶,可看看家中主人,那能怪他嗎?
上梁不正下梁歪,要怪就怪無常大人。
他阿吹反正是沒有錯的。
小手上揚,輕輕拽了拽謝玄的袖子,阿吹把聲音放得更輕:“您想歸想,可別想著想著又把事情推給我……”
謝玄把袖子一抽,沒好氣地道:“讓你去便去,啰嗦什么。”
阿吹癟癟嘴,愁眉苦臉地退下去。
沒有客房,要他想法子。
可他一個器靈,能有什么法子?
長廊越走越繞,阿吹臉上的表情越走越難看。末了,他停下來,隨手指了個屋子給迦嵐看:“就這了。”
迦嵐沒吭聲。
阿吹把門推開:“又大又寬敞,我還舍不得給你們住呢。”
“阿吹。”自從進了渡靈司便一直沒怎么開口說話的唐心,忽然叫了他一聲。
阿吹愣了愣:“怎么了?”
唐心盯著門扇,聲音透著乏力:“你想讓我們全住一間?”
阿吹半點遲疑也沒有:“是啊!”但說完,他看見倚在廊柱上的黑發少女,終于醒悟過來,“哦……”
拖了個長音,他摸摸腦袋道:“我忘了,人是分男女的。”
不像他們,雖然長得像個男孩子,但事實上并不講究這個。
他把目光從唐寧身上收回來,嘟噥了句:“那你們倆住這間吧,我再領她去看看別的。”
說完,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猛地看向迦嵐,半是緊張半是叮嚀地道:“到底是在渡靈司,你可別睡餓了便爬起來把人給吃了。”
迦嵐低著頭,聞言又打個哈欠,沒搭理他的話。
阿吹想想不太放心,嘟嘟囔囔問唐心:“罷了,反正都是麻煩,我再給你也另尋一間?”
迦嵐打著哈欠,朝房中走去:“不必了,他就跟我住。”
阿吹心里一咯噔,懷疑他要拿唐心當點心。
但點心就點心吧,他說歸說,又不能奈何人家。
他推推唐心的腰:“進去吧。”
隨即將門一關,他轉頭來看唐寧:“住遠了你肯定寢食難安,我讓人在邊上給你收拾間屋子出來吧。”
但話說得貼心,轉過頭,他就胡亂找了間空屋子給唐寧:“你自己收拾收拾,反正離得近,就夠了。”
唐寧倒是不在乎這些,有的住便住,沒有也能另外想法子。
她笑著同阿吹道了謝。
阿吹有些臉紅,轉身要走,忽然瞥見她肩頭還帶著血,圓溜溜的大眼睛瞇了瞇:“你想要新衣裳嗎?”
唐寧站在窗邊,愣了下:“新衣裳?”
阿吹大步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背對著她道:“我讓人來給你做一身新的!”
唐寧聞言探頭出去,只見黑衣小童走得飛快,轉眼便消失在廊下。她收回目光,仔細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肩膀上破掉的口子,血跡斑斑,似乎已經洗不干凈。
這幾日,她身上就沒有不沾血的時候。
背身立在角落里,唐寧解開衣裳,露出一片血污的肩。傷口應在肩下一寸左右,她抬手摸上去,干結的鮮血像粉末一樣碎開。
底下的皮膚,光潔白皙,仿佛從未受過傷。
耳邊傳來腳步聲,唐寧將外衫拉上來,轉身向門口走。
阿吹帶著兩個瓜皮頭的黑衣小童子,笑嘻嘻跑進來:“來來,來給唐小姐量一量,做身好衣裳!”
聽口氣,很雀躍,也不知他在高興些什么。
唐寧被黑衣小童子們圍在中間。
一個拿出長尺,一個抓住她的手。
身量太矮,夠不到她的肩,兩個小童子便疊起來,一個馱著一個,來給她量肩寬,量袖長。
阿吹則站在一旁,仰著頭笑:“唐小姐,你喜歡什么樣的衣裳?那唐家,看起來也是高門大戶,有錢得很,你應該穿慣了綾羅綢緞吧?”
唐寧放下左手,又抬起右臂:“你先前不是還想殺了我嗎?怎么如今反而要給我送衣裳,真拿我當貴客了?”
阿吹蹲下去,捧著臉看她:“既然主人說了要想一想,那在他想完之前,你們當然是客人。”
言罷,他猛地站起來,不知從哪掏出兩匹料子:“這匹給你做裙子怎么樣?”胖乎乎的小肉手,撫摸過光滑的面料。
唐寧低頭一看,鮮艷奪目,這料子和外頭種了滿庭的龍爪花是一個顏色。
她干笑了兩聲。
阿吹又舉起另一匹料子:“那這匹呢?”
和他腰間掛著的小葫蘆一樣的綠。
穿在身上,一定像根蔥一樣美麗。
唐寧拿眼神示意他:“你們穿的就不錯……”
“哪里不錯?”阿吹打斷她的話,將大紅大綠的兩匹料子并排擺在地上,“從頭到腳黑乎乎,一點也不好看!”
他站在布匹旁,歪頭道:“這兩匹料子,可是我珍藏的好東西。”
話說到這份上,唐寧只好道:“似乎還是紅的好看些。”
阿吹聞言,一把抓住她的手,將自己頭頂上的紅繩給她看:“是吧?”
唐寧點點頭。
兩個瓜皮頭的黑衣小童子已經量完,收好尺子來看阿吹。
阿吹彎下腰,抱起紅色的衣料塞給兩人:“就這匹了!用點心,別給咱們渡靈司丟臉!”
不知道的,聽見他的話,還以為渡靈司是個專門給人做衣裳的裁縫鋪子。
兩個小家伙,一頭一尾抱住布匹,往門外去。
阿吹看了看,也要走,同唐寧道:“雖說渡靈司中沒有什么危險,但天黑以后,還是不要往外走了。”
唐寧瞥一眼窗外天光,蹙眉道:“渡靈司的天也會黑?”
他們在落霞山時,天明明是黑的,可進了阿吹說的門,到渡靈司門口時,天色卻大亮著。不管怎么看,渡靈司上方的天空都和他們平日所見的天不一樣。
阿吹道:“當然會黑,只不過這黑得和人界不同罷了。”
“到了時辰,歸墟的死氣從裂隙里鉆出來,渡靈司上空便黑了。”
唐寧聽見“歸墟”,突然想起葫蘆,看向他腰間:“你那只葫蘆里裝著的東西,已經到歸墟了嗎?”
阿吹戳戳腰間綠葫蘆,頷首道:“對死靈來說,渡靈司可是個只進不出的地方。”
唐家上下,近百余口人,如今已全成了混沌的一部分。
阿吹推門出去。
唐寧關上了窗。
屋子里空空蕩蕩,只有一張不知從哪尋來的美人榻。
她坐在上面,低著頭,看自己的腳。
即便已經用它走了許多的路,但如今坐下來,聽著自己的心跳聲,這雙完美的腳,好像仍然不真實。
唐寧就這么看著它,獨自一人坐在空曠的屋子里。
心跳聲,一下比一下沉重有力。
那里頭,好像也是空蕩蕩的。
冷硬的心,石頭一般,撞過去,“怦”的一聲,再撞回來,又是“怦”的一聲。
她站起來,穿好鞋子,推門走出去。
狐貍和唐心的屋子,大門緊閉,里頭一點聲音也沒有。
唐寧敲了敲門。
“篤篤篤”,門里傳來腳步聲。
吱呀——門開了一半,里頭鉆出個圓溜溜的腦袋,是渡靈司的黑衣小童子。
唐寧聽見了咳嗽聲。
她側過身,從門縫里擠進去。
迦嵐坐在那,見她進來,嗤笑道:“怎么?怕我吃了他?”
唐心在咳嗽,咳得直不起腰。
唐寧徑直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額頭,觸手滾燙,發燒了。他自小身體不好,又總是受傷,從沒有得到過什么體貼照料,能忍則忍,從不主動訴苦。
先前在山上,他就臉色不好,進了渡靈司以后,更是連話也不說了。
怕是難受得厲害。
唐寧放下手,轉頭看迦嵐:“你要吃他,怎么會等到現在。”
迦嵐哈欠連天:“放心吧,他死不了。”
黑衣小童子抓著塊帕子,來給唐心擦臉。唐寧想要往后站,可念頭才冒出來,她的手腕便被唐心抓住了。
少年的手,也是滾燙的。
迦嵐看一眼那只手,笑起來問唐寧:“如何?要不你也干脆住下算了?”
阿炎落在他腿上,聞言霍地彈起來,像是不樂意。
唐心松開了手。
黑衣小童子讓他躺下,把帕子放在他額頭上。
渡靈司上空的天,慢慢黑下來。
唐寧笑了下:“好啊。”
唐心掙扎著坐起來:“我沒事。”
唐寧頭也不回,抬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要胡鬧。”
在這個節骨眼上病了,可是要命的大事。她讓他躺回去,自己在床沿坐定。邊上的黑衣小童,始終一言不發,只是反復將帕子浸入冷水,又撈上來擰干。
迦嵐坐在那,換上一副肅冷表情:“你答應得倒是干脆。”
室內光線逐漸昏暗,阿炎飛起來,去墻邊點了燈。
半開的窗扇外,是已經變成黑色的天。
唐寧遙遙望去,只覺得那片黑暗也朦朦朧朧,黑得不甚純粹。她想起阿吹先前說的話,眼神微變。
歸墟的死氣,對活人一定無益吧?
她站起身,走過去,將窗子關上。
黑暗被阻絕在窗外。
迦嵐忽然問:“在落霞山上時,你讓我看到生死冊后,順手幫你查兩個名字,為什么?”
來時匆忙,唐寧沒有細說,他也沒有追問。
如今安頓下來再想,便琢磨出了古怪。
唐寧料想他會問,便也不隱瞞,老實地道:“那兩個人,是我的心結。即便要死,我也想在解開心結后赴死。”
“十年前,我五歲。”
“母親前幾日還在為我繡帕子,說要在上頭繡一枝金梅給我看,可梅花還未繡全,她便不見了。乳娘告訴我,她死了,但從頭至尾,我都沒有見過她死后的樣子。”
“下人們說她是暴斃,死狀十分駭人,說實話,我并不相信。”
“至于唐霂,我父親……”唐寧倚著窗,慢慢將雙手抱在胸前,“母親離世沒有多久,他便失蹤了。”
“說是心頭煩悶,出去透透氣,回來還要給我帶生辰賀禮,但他一去不回,再無音訊。”
“那之后,官也報了,找也找了,可誰也沒有見過他。”唐寧垂下眼簾,平心靜氣地道,“如今十年過去,他依然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我已經等不下去。”
迦嵐坐在桌邊,歪頭伏在那,聞言聲音一輕:“你父親,是個什么樣的人?”
唐寧嘴角一彎,又落回原處:“我記不清了。”
那些快樂的、美好的往事,因為長時間看不見希望的等待,失去了生機。
她的童年,是等不來春暖花開的寒潭。
上頭堅硬的寒冰,隨著時間一日日加厚,已經厚到她沒有力氣去敲碎它。
伏在桌上的迦嵐,慢慢抬起頭:“十年……”
他低低笑起來:“做人真好啊,十年前的事,說起來也好像是上輩子一樣久遠。”不像他,連父親的血濺在自己臉上時,那灼熱的溫度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他伸個懶腰,站起來:“我該去沐浴了。”
“唐寧,你陪我一道去。”
唐寧愣住。
阿炎飛到兩人中間,嘰里呱啦地叫喚。
迦嵐沒有理睬它,只是道:“我說過,我缺個婢女。”
這話是那天夜里,下著雨的時候,他在唐家大宅里同她說的。唐寧當時沒有當回事,還說要將唐大小姐介紹給他,不想他如今又提了起來。
聽口氣,明明不像是認真的。
可他一直看著她。
床上的唐心躺不下去了。
他撐著床沿坐起來,冷聲說他去。
可話音還沒有落地,一旁的黑衣小童子已經撲上去,將他一把按倒。小肉手動作飛快,利索地開始扒衣裳。
唐心身上無力,轉眼便被他解開了衣帶。
小童子抓著帕子,就要來給他擦拭身體。
唐心臉一紅,驚呼出聲,慌里慌張地將衣裳往回穿。
因為害羞,一掃先前心事重重模樣,他看起來終于又像個孩子。
唐寧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他,見狀不覺笑了起來。
黑衣的小童子,人小小的,力氣卻很大。唐心躲來躲去,沒能躲過他的小肉爪。
肩上的傷口,泛著紅,原本就愈合得不太好,一掙扎,裂開了。
他吸了兩口冷氣。
黑衣小童子將帕子輕輕蓋上去。
迦嵐道:“大約是因為主人不爭氣,渡靈司里的器靈,一個個都很能干。”
他說完,丟下阿炎,自顧自朝盥洗室走去。
唐寧想了下,也跟了上去。
進到里頭,正有兩個頭發短短的黑衣小童子在往浴池里撒花瓣。紅紅粉粉,漂浮在水面上,香氣四溢。
唐寧看傻了眼。
這群小童,是不是因為從來沒有在渡靈司里見過外人,所以即便主人不情愿,他們還是一個個精心照料起了“客人”?
撒完花瓣,其中一個小童子掏出只紫檀木的小匣子。
匣子打開,里頭是滿滿當當的澡豆。
迦嵐邊走邊脫衣裳。
唐寧連忙背過身。
兩個黑衣小童,一前一后退出去,帶上了門。
這屋子從外頭看,明明不怎么寬敞,沒想到里頭竟然建了浴池,真是奢華。
唐寧聽見水聲,仍然沒有轉過去,只是問:“你叫我來,是為了說什么?”
銀發落入水中,迦嵐懶洋洋靠在那,光裸的上半身,每一寸肌肉線條,都生得剛剛好。
他閉著眼睛,輕輕地笑:“你果然聰明得讓人討厭。”
唐寧半低著頭,朝地上看。
散亂的衣裳,丟在那,像無主的游魂。
她有些站煩了,索性就地坐下去:“是唐律知的事,還是我的事?”身下玉做的臺磯冷冷的,她抱住自己的膝蓋,“多半還是我的事吧?”
迦嵐睜開眼,側過頭,望向她的背影。
唐寧道:“假設唐律知還活著,那你被偷走的妖力下落何方,只需撬開他的嘴便可。但他若是早就已經死了……”
她聲音變輕,苦笑了下:“唐家無人,大概也就只能讓我去找了。”
可讓她找,她又能上哪里找?
唐寧微微轉過臉,眼角余光瞥見一角銀發。
妖力,到底是什么樣的東西?如果肉眼看不見,那要如何確認?
她放下手,撐在臺磯上,回身面向他。
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轉過來,赤裸的少年一愣,沉入了水中。
有水滴濺到唐寧手上。
她怔了怔,反應過來,靠近過去,趴在池邊叫他:“迦嵐……”少女的聲音,微微發顫,好像還在為自己剛才看見的那一眼而慌亂。
突然,水花四濺。
水里探出一只手,將她一把拽進池中。
溫暖的水流和花瓣一起涌來,唐寧被水嗆得連連咳嗽,掙扎著想要浮出水面。
可水里的人沒有松手。
她睜開眼睛,粉色的花瓣一晃而過。
堅硬的池底就在腳下。
唐寧冷靜下來,踩上去,站在水里,抬手抹去面上水珠。濕淋淋的頭發,濕淋淋的衣裳,她已經渾身濕透。
對面的少年,一言不發,將她困在岸邊。
水好像漸漸變冷了。
濕透的少女,光裸的少年。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明明離得很近,心里卻生不出一點旖旎之情。唐寧的黑發,和他銀色的發絲糾纏在一起。
她終于看清楚,烙印在他胸前的那個字,是個篆書的“唐”。
暗紅色的痕跡,不知是燒上去的,還是刻上去的,看起來是那樣醒目。
她的姓氏,竟然有著如此猙獰的一面。
鼻尖上掛著的水珠“滴答”一聲落下去,蕩漾出幾圈小小的漣漪。符篆般的字在告訴她,那位名叫“唐律知”的先祖是個什么樣的人。
所謂的人,只會在自己的所有物身上留下名字。
我的字。
我的畫。
我的衣裳。
我的,我的……全是我的。
標上了名字,便是獨一無二,只屬于我的東西。
唐寧看著那個字,垂下手,任由池水淹過她的袖子。原本干成了一團的血漬,在水中一點點散開,淡淡的紅,甚至不如那片粉色的花瓣來得顏色濃郁。
可對迦嵐來說,那蜿蜒的血腥,有著難以想象的香氣。
他目光冷冷地望著唐寧。
不過一道傷口罷了,被她看見,又能怎么樣?
只要拿回被唐律知偷走的東西,恢復力量,這點恥辱很快便會煙消云散。
他為什么要躲?
懊惱涌上心頭。
他松開手,靠到了一邊。
池中水流起伏,花瓣亂漂。
唐寧輕輕舒口氣,低了低頭。烏黑濃密的長發,被水打濕以后,變得沉沉一把。“嘩啦”一聲,她把垂在水中的長發撈起來,用力擰了兩下。
有花瓣躲在里面,纏著發絲不肯放。
唐寧皺著眉頭去抓它,可抓了半天也沒能取出來,只好又將頭發松開。
迦嵐站在旁邊,側頭看她:“六百多年過去了,為什么唐家只有這么幾個人?”
唐寧單手抓著頭發,聞言眨了下眼睛:“人丁不興,是什么奇怪的事嗎?”
六百年時間,用來開枝散葉,似乎的確能有許多人,可雷州唐氏……
唐寧一邊回憶,一邊道:“族中記載,唐律知只有一兒一女。女兒要出嫁,生下的孩子自然不再姓唐;至于兒子,自幼體弱多病,長大成人娶妻后,也只留下一個孩子。”
“不過那個孩子,后來倒是有了許多的兒子。”
“但不知是唐家祖宅風水不佳,還是運氣不好,他那成堆的兒子,都短命得很。活下來的,又好像沒有多生兒子的命。娶妻納妾,后宅塞了一群的人,也沒有什么用處。”
“自那以后,唐家的人丁便一直不太興盛,到我祖父這輩,也才生了我父親兄弟二人。”
唐寧道:“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我父親十年前便已失蹤,我是家中獨女,根本沒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伯父家中,如今亦只剩下個唐心……”
“不對。”迦嵐聲音微沉,“你所說的只是唐律知一脈。”
“但據我所知,唐律知是家中最小的兒子,上頭應當還有兄長和姐姐。”
“那些人,也姓唐。”
他離開岸邊,面向唐寧。
唐寧忽然有些語塞。
唐律知的兄長和姐姐?
他若是不提,她根本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唐律知一脈,是大梁朝時,從西嶺遷居過來的。在那之前,唐律知和他的血親,一直生活在西嶺。但不知為什么,他遷居過來以后,便漸漸的不再和西嶺唐氏來往。
到現在,幾百年過去,唐寧甚至不敢肯定西嶺是否還有唐家后人。
她把濕漉漉的長發松松挽起來,低聲道:“你說的倒是沒錯,那些人的確也姓唐,但那幾位是祖上便斷了來往的人,我只知道他們當年應該留在了西嶺。”
迦嵐聽見“西嶺”二字,臉色有些難看。
上回聽見時,他沒有想起來,其實……他去過西嶺。
記憶里,那是座富饒的城市,景色也很美,只是天氣十分得冷。
冬日下雪時,他蜷縮在燒了地龍的屋子里,也仍然凍得直打哆嗦。侍女們卻好像一點也不怕冷,紅著臉在院子里打雪仗。
父親走進來,拿厚厚的大氅裹住他。
院子里有人在笑,笑著叫他的名字——“迦嵐,好迦嵐,快出來賞雪呀……”聲音漸漸變輕,父親將他抱了起來。
還是小孩子模樣的他,趴在父親肩頭上。
雪越下越大,他轉過頭,看見亭子里的人,心里想,雖然西嶺很冷,但他真想在這里住上一輩子。
白色的雪,落在父親的銀發上。
天地茫茫,熱茶滾滾。
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是個妖怪。
石桌上擺著他最喜歡的點心,每一塊都又香又酥脆。
那個時候,他真的覺得十方一點也不重要。
可大雪一直下,下得沒完沒了,什么熱茶,點心,西嶺……全凍結成冰冷的一團。
指尖輕輕一點,世界便碎了。
浴池里的水,好像也變得和寒冰一樣冷。
迦嵐走出浴池,門口立即傳來沙沙的腳步聲。
黑衣小童子們穿過門縫,魚貫而入,每一個手里都拿著大堆的東西。
唐寧看見了兩個熟悉的面孔。
瓜皮頭,面無表情。
是先前被阿吹帶來給她量體做衣裳的孩子。
這倆人看見她,徑直朝浴池走來,也不說話,只是一個捧著新衣裳,一個試圖來抓她的胳膊。
唐寧連忙避開了道:“不用不用,我過會再出來,你們將衣裳放下便可以了。”
兩個小童子互相看看,點點頭,把衣裳放在了浴池附近干燥的地方。
唐寧站在水里,松口氣,忽然看見了正在穿衣的迦嵐。
玄色衣裳,樣式很像先前謝玄身上穿的,也不知是不是這群小童子偷拿了主人的衣裳來待客……
正想著,迦嵐轉了過來。
黑衣銀發的少年,俊俏得令人邪念叢生。
唐寧的視線,慢慢失去了移開的力氣。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迦嵐。
少年身上的黑色衣袍,用銀色絲線密密麻麻繡著大片盛開的龍爪花。那仿佛冰霜凍就一般的顏色,讓她想起了龍爪花的另一個名字——
彼岸花。
因著有葉無花,有花無葉的怪模樣,雖然是雨后山間常見的花,但它好像生來便比旁的花木要多出兩分神秘。
如今開在渡靈司里,便真成了彼岸之花。
灼灼似火的顏色,有著攝人心魄的美。
此岸的人被誘惑著,丟掉皮囊,飛蛾撲火般栽進彼岸的美景。
就是唐寧,也覺得那些花美極了。
岸上的黑衣少年,站在臺磯上,忽然讓人給他取了面鏡子來。
磨得很亮的銅鏡,輕松照出他的臉。
眉眼五官,全清晰得可怕。
鏡子外的迦嵐,愣了愣。
明明看的是自己的臉,但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鏡子里的人,他總覺得那不是自己。
銅鏡跌落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黑衣小童子齊刷刷朝他看過來。
迦嵐捂住了臉。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和父親原來生得這般相似。難怪阿炎剛醒過來時,看見他的第一眼,叫的是綾生大人。
如果他再年長幾歲,老成一些,大概便真的和父親一模一樣了。
可他討厭父親的臉。
赤腳踩過鏡面,迦嵐大步向門外走去。
黑衣小童子見狀,看看浴池里的唐寧,也一個跟著一個,腳步輕輕地退了下去。
室內突然變得安靜,唐寧幾乎可以聽見水流的聲音。
她蹙眉望向門口。
門扇緊閉,已經聽不見一點腳步聲。
解開衣帶,唐寧脫下了衣裳。溫暖的水流包裹著光裸的肌膚,讓她情不自禁長舒了一口氣。連日來緊繃的思緒,好像也被這份溫暖和舒適給融化了。
她沉下去,泡在水里,看見花瓣小船一樣浮在頭頂上。
水里的她,有著雪白的皮膚,勻稱的肉體。健康的長腿,在水中擺動,唐寧游了兩下,只覺得周身松快。
舒舒服服洗了個澡后,她從水里站起來,走出浴池,彎腰去撿一旁的新衣裳。
袒露在空氣里的少女背脊,骨肉勻停,光潔如玉,幾乎看不見一個毛孔。可因為彎腰而微微隆起的脊骨上,卻生著一粒奇怪的小痣。
鮮血一樣通紅的痣,只有胡麻般大小,長在皮膚里,平平坦坦,沒有絲毫凸起的跡象。
水滴沿著濕發,滴滴答答流淌到地上。
唐寧抓著衣裳,站直身體。
紅色小痣隨著她的動作,突然從圓變長,慢慢向上爬了一節。
這顆痣,原本只長在尾椎上方不到一尺的地方,像針扎出來的一樣,小小的只有一點。可現在,它變成了一條短短的細線。
唐寧挽起頭發,回身擦干身體。
紅色的細線,卻剛好長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手摸上去,那里也是光滑的。
不痛不癢,毫無知覺。
唐寧展開簇新的衣裳,仔細穿好后,拎著濕噠噠的繡鞋,朝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