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暢的惠風,徐徐吹進來。
她站在窗邊,閉上眼睛安靜聽起風聲。陽光、空氣、春景……交織在一起,是如此得令人心安。
遠遠的,似乎有鳥鳴聲盤旋。
唐寧睜開眼睛回過身,望向神色懶懶坐在那的迦嵐。他看起來太顯眼,即便換下了花團錦簇的華服,依然過于醒目。
方才進門時,那對夫妻一直悄悄地在打量他。
唐寧跟著女主人下去換衣裳時,還被她打趣,身邊兩個少年,一個比一個的俊俏。哪怕唐寧告訴她,他們是兄妹三人,她也像是沒聽見,只掩嘴偷笑。
等到唐寧換好衣裳走出來,她又連聲驚呼,仿佛唐寧身上穿的不是她的舊衣裳,而是什么了不得的錦羅玉衣。
那副笑容,那些呼聲,都讓唐寧渾身不自在。
但她實在是餓了。
鼻端傳來的淡淡柴火香,讓她愈發得饑腸轆轆。
她倚著墻壁,雙手環抱住肚子。
小小的廚房里,婦人正在切菜。
阿炎高高浮在她頭頂上,盯著她的動作,見她只是老老實實地洗菜做飯,它滿意地飛到灶臺前,又去看火。
可惜紅彤彤的灶膛,燃燒的木頭,全讓它想起被燒毀的畫舫,禁不住心虛了兩分。
片刻后,飯香飄出來。
婦人端著吃食往外走,它慢悠悠跟上,回到屋子里。
唐寧看它一眼。
它立刻道:“好!”
又學會了一個字,果然是好。
它暗自沾沾自喜,飄到迦嵐肩頭上。
幾道新鮮時蔬,滾燙飄香,在桌上一字排開。婦人滿面堆笑,招呼他們落座用飯。
屋子窄小,風一吹,香味便散了滿室。
迦嵐抓起筷子,夾了根筍絲送進嘴里。可沒嚼兩口,他便皺起眉頭,筷子也重新擺在了桌上。
婦人瞧見,連忙問:“可是不合胃口?”
這個時節的春筍,理應是最好吃的。
一旁的唐心,埋頭用飯,并不說話。
迦嵐慢吞吞地道:“我不想吃草……”
手肘抵在桌上,他撐著下巴,看起來有兩分委屈。
不想吃草……那便是想吃肉?
婦人愣了下。
唐寧連忙笑著讓她不必在意,自去忙便是。廚房里的火還未熄滅,鍋碗瓢盆樣樣要清洗,還有許多事情可忙。
婦人看看他們,又笑起來,推開門出去。
迦嵐唉聲嘆氣,望著桌上飯菜道:“這盆是草,那盆也是草……放眼放去,全是綠油油的草……”
唐寧吃了一口飯。
熱氣騰騰,一直熱到心窩里。
他還在小聲地念叨,說不想吃草。
唐寧忍不住腹誹,餓了幾百年還挑食的家伙,即使是妖怪也太荒唐了些吧?
這時,坐在迦嵐對面的唐心,抬起頭來,說了句:“左右是想吃人,你去吃便是。桌上這些菜,可不會自己變成人。”
唐寧咀嚼的動作一頓。
唐心繼續道:“人吃牲畜,妖怪吃人,天經地義。”
他看著迦嵐,話卻像是同唐寧說的。
唐寧咬斷了嘴里的菜葉子。
果然像吃草,如若有的選,她也不想吃。放下筷子,她望向唐心道:“既然天經地義,你我也是人,豈不是要合該給他吃?”
唐心低下頭,輕聲道:“是我說錯了。”
他照舊用飯,吃了兩口后卻猛地一抬頭,朝左邊看去。
阿炎連忙避開。
雖然看不見,但他總能察覺到。
真敏銳。
這樣的人,阿炎還是頭一回遇到。于是它故意在唐心邊上晃悠,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但反復兩次后,唐心便不再理會它。
不管它是叫嚷,還是亂飛,都無人搭理。
失望至極,阿炎來看唐寧。
她先前說什么財不露白,沒法子露了便只能再謹慎些,讓它一路跟著那個女人,盯牢了吃喝,還沒有同它道謝呢!
可唐寧卻在看迦嵐,眼神很復雜。
阿炎看不透,但它想到方才的對話,立時便不快起來。
什么意思?真以為他們要吃人嗎?
哼,果然人就是人,討厭的人,豬腦子的人,比羅浮山外的小妖怪們還蠢!
人有什么好吃的?
它家小主子何等尊貴,普普通通的人,吃了怕是要牙疼。
它一下飛過去,飛到迦嵐身側,瞪向唐寧,通身上下全是不滿。
邊上,迦嵐歪坐著,右手托腮望向窗外,忽然道:“要下雨了。”
唐寧一驚,起身往窗邊走。
外頭艷陽高照,一絲雨意也不見。
她狐疑地道:“哪里有雨?”
迦嵐舉著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始吃菜,聞言道:“你等一等。”
話才說完,一陣冷風自外吹進,天上很快烏云密布。轟隆隆幾聲,大雨便嘩嘩地落下來。
支摘窗大開,水汽涌進來。
唐寧心煩意亂地放下窗子。
她原本想著吃過東西,收拾一番便立刻離開,可眼下大雨傾盆,也不知何時能停。雖然穿了蓑衣也能走,但到底不方便。
雷州這個鬼地方,一年少說有兩百天在下雨,總是濕漉漉潮乎乎,實在讓人討厭。而且這雨下得毫無章法,明明前一刻還是大太陽,一轉頭便成了暴風疾雨。
昏暗中,唐寧聽見迦嵐問了句:“你先前說,這地方叫雷州?”
唐寧坐回桌前,頷首道:“是雷州。”
他又問:“從古至今一直便叫雷州?”
這算什么問題?唐寧有些發怔,回憶了一會才不太確定地道:“過去……似乎也叫葉州。”
“葉州?”迦嵐忽然笑起來,“果然……”
他沒有繼續往下說,只是道:“這名字改的倒是貼切,總在電閃雷鳴,可不就該叫雷州。”
他丟開筷子,伸個懶腰站起來。
唐寧一看。
說著不想吃草,他面前的盤子卻還是空了不少。
對面,唐心也站了起來:“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篤篤篤——”
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
唐寧想起那天晚上,心神一凜,一邊搖搖頭,試圖把念頭甩出腦海,一邊上前去開門。
不想門一開,大風沖進來,吹得她睜不開眼睛。
腳下不知何時積起了一灘水,還未來得及看清門外的人,繡鞋踩上去,一打滑,唐寧趔趔趄趄往門外摔去。
千鈞一發,她抬起手,用力抓住了門框。好不容易站穩,正要松口氣,明明看起來十分堅固的木頭,卻突然爛泥似地融化在她手里。
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又要摔倒。
她連忙手腳并用扶住墻壁,這才險險站定了。
可與此同時,風里突然出現了一截斷枝,像被八石格弓拉開的利箭一般,帶著低沉嘯音,徑直朝她射過來!
唐寧想躲,但已經來不及。
從她打開門到斷枝扎進肩膀,不過一瞬間的事。
若不是迦嵐及時出現拉了她一把,這截樹枝怕是已經扎進她的脖子。
……
大雨中,幾步開外,主人夫妻正呆愣愣地看著他們。
光線很昏暗。
男人手里的刀卻在發光。
不過三個孩子,帶著大筆錢財,看樣子又像是在躲避什么……就在這里殺了他們,想必也不會被人發現……
心思一動,他們趁雨出來,卻不想看見了這樣一幕。
這是什么樣的邪霉?
男人看著那根樹枝,背上冒出冷汗。
大雨一淋,冷汗流淌,就像身體也在下雨。
檐下,唐寧因為疼痛咬緊了牙關。
有血從傷口涌出來。
唐心沖過來,扶住她。
看一眼她的臉色,迦嵐薄唇微抿,冷著臉,眼中閃過一絲戾氣。
雨中婦人突然尖叫了聲:“尾——尾巴——”
話音未落,迦嵐身形一掠,消失在她的視線里。幾乎只是一眨眼,長著狐貍尾巴的美貌少年便到了他們身后。
雨中二人連忙提著刀轉過去,卻見他皺著眉頭,從虛空中拽出來一個穿黑衣的小童子。
頭頂上大雨如潑。
小童子扭動著身體掙扎起來。
他看上去不過七八歲模樣,一張肉乎乎的圓臉,生得又白又胖。露在袖子外的半截手臂,就像才挖出來的蓮藕一樣嫩生生。
迦嵐抓著他的衣領,將他提起來,皺眉細看。
他頭上用紅繩綁著的朝天辮有些歪了。
怒目圓睜,他在雨中大叫起來:“放肆的東西!快放開小爺!”
迦嵐聞言,冷笑一聲,松開手,趁他要落地,又一把抓住了他的朝天辮。
“哎喲”一聲,小手舉起來,胡亂地抓:“松開!快給我松開!你個混賬東西!”他越說口氣越兇,但聲音軟軟糯糯,并沒有什么威勢。
只有腰間掛著的小葫蘆,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搖晃起來。
雨水打濕玄衣,見迦嵐始終不肯松手。
他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豆大淚珠,珠簾斷線般撲簌簌落下來。
站在邊上的小院主人,從呆若木雞變成了滿面驚懼。夫妻倆,相互攙扶著,踉踉蹌蹌往后退。
那塊地方,明明什么也沒有。
這孩子是從哪里來的?
他們盯著他,又惶惶地去看迦嵐。
腳下一滑,泥水濺到臉上,夫妻倆摔作了一團。原本磨得寒光熠熠的柴刀,“撲通”一聲掉入水坑,被爛泥一糊,立刻變得黯淡無光。
“妖……妖怪……”
婦人哆哆嗦嗦,抱緊了丈夫。
迦嵐看也不看他們一眼,抓住黑衣小童筆直往屋檐下去。
唐寧正在讓唐心動手,把扎進肩膀的樹枝拔出來。
可血淙淙地流淌,看上去傷勢很嚴重。
唐心的手在顫抖。
唐寧深吸口氣,臉色發白地道:“不要緊的,只管動手。”她看著唐心的眼睛,努力笑起來,“你知道的,我一向很能忍耐,這點疼委實不算什么……”
“二姐……”
唐心的臉色比她還白,終于下定決心動了手。
斷口鋒利的樹枝,帶著血落到地上。
空中炸響了一道雷。
黑衣小童還在哇哇大哭,哭得鼻涕眼淚糊滿了整張臉。
迦嵐拽了拽他的朝天辮。
他立刻哭得更大聲。
唐寧用力捂住肩膀,瞇起眼睛打量他。可疼痛令她眼前發黑,視線模糊,她只能看見一個矮矮的小孩子。
眼睛閉上,又睜開。
她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哭得已經不成樣子了……
忽然,小手抹著眼淚,他一抬頭,直直朝唐寧看過來。
嗚嗚嗚的哭聲,漸漸變輕。
他張開嘴,叫了一聲“唐寧”。
在場諸人,齊齊愣住。
迦嵐再次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提到眼前。阿炎飛過來,死死盯住他,嘴里發出一通亂叫,像是在叫他老實些。
可他手一揚,便是一巴掌拍上來。
氣得阿炎立時火冒三丈高。
小童子抽泣著道:“快放開我……要不然……要不然我家主人就會……”但話才說到一半,他便說不下去了。
想到自家那位不成器的主人,阿吹不止面上,就連心里也開始淚流成河。
就算他今天死在這里,那老東西也不會為他傷心吧?
嗚嗚嗚,嗚嗚嗚。
阿吹開始嚎啕大哭。
迦嵐捏捏他肥嘟嘟的臉頰,輕哼一聲道:“怎么不說了?你倒是接著說呀,要不然你家主人就會怎么樣?嗯?怎么樣呀?”
漲紅了臉。
阿吹傷心欲絕,哭得比雨還大聲。
迦嵐道:“先前在船上推她下水的人,也是你吧?”
阿吹原本正閉著眼睛大哭,聞言眼睛一睜,抽抽噎噎辯駁起來:“誰……誰說是我推的?你看見了么你?那是風吹的!”
就像方才地上的積水,腐朽的木頭門框和那根樹枝一樣,都是本來就存在的東西。
他只是稍稍變動了一點風向而已。
阿吹嘟囔著,悄悄用眼角余光瞥了唐寧一眼。
她竟然還活著。
一顆心高高提起來。
阿吹望向迦嵐。
霜雪般的銀發映入淚眼,他停了下道:“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人……難道是你,救活了她?”
迦嵐彈了下他的額頭,口氣冷漠地道:“輪到你問話了嗎?”
阿吹嗚嗚咽咽,只想家去。
早知道,他就不該自作主張跟上來,應該先回去告訴那個老東西一聲,讓老東西自己拿主意。
阿吹后悔不迭,凄凄涼涼地閉上雙眼。
迦嵐問:“你為什么想殺她?”
阿吹聞言,自覺冤枉,軟糯的小孩子聲音變得更軟了:“才……才不是我要殺她……”
“她早就已經……已經死了。”
雷聲轟鳴。
檐下突然安靜下來。
唐心問了一句:“什么意思?”
聽見他說話,一直浮在半空為迦嵐遮雨的阿炎顏色一變。
怎么著?看不見它高貴美麗的身影,聽不見它高貴動人的聲音,倒是能看見這個黑衣裳的丑八怪?
阿炎不滿。
十分不滿。
另一邊,唐心還在問:“什么叫早就已經死了?”
阿吹吸吸鼻子,小聲道:“死了便是死了,還能有什么別的意思?”
迦嵐看向他腰間懸掛的小葫蘆。
翠綠的,仿佛還未成熟。
唐寧倚著墻,慢慢放下手。肩膀上幾乎被洞穿的傷口,已經漸漸不再流血。雖然疼痛依然強烈,但她知道,血肉正在重新生長。
也許需要一刻鐘,也許需要一個時辰,又或者需要更長的時間……一天兩天三天……但不管怎么樣,傷口正在自己愈合。
沒有上藥,沒有任何治療。
它便開始康復好轉。
唐寧又覺得很餓。
明明才填過肚子,甚至空氣里還殘留著煙火氣,但她只是這樣站著,便覺得胃里空空到焦灼。
她朝黑衣小童望過去,剛要說話,卻見他語無倫次地叫起來。
“哎哎哎!葫蘆!我的葫蘆哎哎你個混賬我的葫蘆——”
他抬手蹬腿,奮力掙扎。
迦嵐一把丟開他,把葫蘆捧在手里,前前后后仔細地看。
阿吹落了地,立即便想逃,可丟了葫蘆,回去也得死。
他只好咬牙來搶。
然而他一個泥塑的小童子,要本事沒本事,要膽子沒膽子……張著手搶了兩下沒搶到,他便哭著想去拽迦嵐的狐貍尾巴。
迦嵐不動,只盯著掌心看。
翠綠的小葫蘆躺在那,如玉似翡,精巧美麗。
他忽然道:“你是渡靈司的人?”
阿吹望著眼前毛茸茸的白色大尾巴,愣了愣。過了好一會,他才仰起圓圓的臉,小聲反問:“你知道渡靈司?”
迦嵐將手一合,握住葫蘆晃了晃。
里頭似乎裝著沉沉的水,輕輕一晃,便發出悶悶的響聲。
這綠葫蘆看起來不大,抓在手里卻十分的重。
尋常人恐怕拿不動。
他低聲道:“過了渡靈司,便是歸墟。而歸墟,是亡者的目的地。你張嘴便說她已經死了,想來是有什么獨特的依據。”
迦嵐將目光從葫蘆上收回來,落到阿吹身上。
白白胖胖的黑衣小童子往后退開一步,口中急切地道:“你既然知曉渡靈司,還不快快將寶器還我!”
“小爺我日理萬機,忙得很,可沒有時間拿來同你耗!”
他雙手叉腰,語氣又狂起來,仿佛先前哇哇大哭的人根本不是他。
迦嵐把葫蘆收在了袖中。
他大叫:“還我!快還我!”
雨幕下,軟糯的童聲再次帶上了哭腔。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半是威脅半是討饒地道:“你若是將寶器還我,我便當今日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你若是不還我,我就……我就讓你知道渡靈司的厲害!”
迦嵐嗤笑:“要真這般厲害,怎么還不見人來救你?”
他居高臨下看著阿吹。
“還是說,你在渡靈司中,根本一點也不重要?”
阿吹聞言一噎,黑葡萄似的眼珠子黯了黯。
迦嵐道:“你要是老實些將我想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告訴我,我興許會把葫蘆還給你。”
阿吹仰著臉:“興許?”
“自然,你也可以不說。”迦嵐不咸不淡地道,“你要打得過我,大可以將葫蘆搶回去。”
阿吹看了看自己短短的小胖手,目光呆滯地點點頭:“你想知道什么?”
他不是不想動手。
可他有記憶以來,便沒有同人打過架。他這細胳膊細腿,哪里打得贏?
垂頭喪氣,阿吹認了命。
迦嵐示意他看唐寧:“她明明能走能動,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說她早就已經死了?”
阿吹撇了撇嘴:“你知道渡靈司,那想必也該聽說過生死冊吧?”
“嗯?”迦嵐想了下,“似乎隱約聽說過。”
雨水積聚在檐角,嘩嘩流下來。
阿吹摸摸索索,從身上掏出本小小的冊子來。他一邊翻開,一邊斜眼看迦嵐:“我手里的冊子,并不是正本,你就算搶走也沒有什么用處……”
迦嵐不置可否地笑笑。
阿吹心里有些發毛,可轉念一想,自己也沒有什么心,遂將黑色封皮的小冊子就地一拍道:“你自己看,這是不是她的名字!”
迦嵐沒動。
有只手撿起了冊子。
唰唰兩頁翻過去。
手的主人白了臉:“這是什么東西?”
白紙黑字寫著的人名,眼熟得要命。
人名后,年歲,地點,死因,時間。
全用規整的小篆寫得明明白白。
難怪叫生死冊。
唐心連忙往后翻,可入目一片空白,再不見什么姓名死因。他又往前翻,一下便看見了雙生子的名字。
唐家上下,除了他,都在上頭。
阿吹老氣橫秋地嘆口氣,輕聲道:“肉眼凡胎,能看見這幾個名字,已經很了不得了。”
唐心的手指輕輕顫動著。
略略有些泛黃的陳舊白紙,明晃晃寫著的唐寧二字,在他眼前交錯扭曲。
一道鮮紅朱砂痕,將這兩個熟悉的字,攔腰切斷。
他手一松,冊子往地上落去。
迦嵐輕輕接住,沒有說話。
唐寧肩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只有疼痛依舊。她捂著肩,朝他們走近:“我果真……死了嗎?”這樣的問題,從她自己嘴里問出來,顯得格外詭譎。
迦嵐定睛看了兩眼冊子上所寫的內容,頷首道:“是死了。”
阿吹聽見這話,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是不是?我說她早就已經死了,你們一個個的還不信,如今親眼看見,總該相信了吧?”
唐寧蹙著眉,沉吟道:“是何時發生的事?”
迦嵐合上冊子道:“是你我相遇前一天。”
“你被人割斷喉嚨,窒息而死。”
唐寧沉默片刻,放下捂著肩膀的手,看向阿吹:“這冊子上所寫的事,絕對不會改變嗎?”
阿吹跳了起來:“說什么胡話!渡靈司的生死冊,怎么可能會變化!上頭說你生,你便生;說你死,你便是個死人!這是鐵律!絕不可能出錯!”
數千年來都是如此。
人是一定會死的。
哪怕活過一百歲,活成了人瑞,早晚還是要死的。
花會開,就會謝。
枯木逢春,也一定會再次腐朽。
阿吹當了一輩子的差,還是頭一回遇見生死冊上劃掉了名字,卻依然活蹦亂跳能喘氣的人。
但天命是不會錯的。
錯的只能是人。
興許是時間不對,興許是死得不夠透……
總之,她應該死了。
阿吹嚴肅地道:“不管怎么樣,生死冊既然說你死了,那你便只能去死。”
“沒有我,也會有其他人過來斂魂。”
扭頭看向迦嵐,他繼續道:“就算你想殺了我,也是沒用的。”
檐外的雨下得太大。
瀑布一樣掛在眾人面前。
院子里的主人夫妻,已早早躲回了屋子。
唐寧看一眼大雨,把視線收回來,沉聲問道:“如果我不想死呢?”
少女清婉的聲線壓低以后,變得莫名的冷。
阿吹哆嗦了下。
他應該不會冷的。
身為器靈的他,根本沒有冷熱這種知覺。
可他此刻看著唐寧,聽著她的聲音,只覺得寒意一陣陣涌上來。
是因為下雨的緣故嗎?
阿吹雙手抱臂,往后靠了靠:“這可不是你想不想的事……”
迦嵐按住他的腦袋。
朝天辮倒了下去。
“你想干什么?”他驚呼,伸出肉肉的小手去扒迦嵐的手指,“我已經都告訴你們了,還不快點把寶器還給我!”
迦嵐微笑:“我只說興許,又沒說一定還給你。”
阿吹一雙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我家主人不會放過你的!”
迦嵐不以為然:“我不信。”
阿吹瞪著他,瞪啊瞪,突然眼睛一閉,淚水決堤般流出來,一直流到下巴上。他吸吸鼻子,哭著道:“她是死是活,同你有什么干系?”
“你又不是人……”
阿吹抬手擦拭眼淚,擦得面上一片通紅。
迦嵐還是笑微微的,并不接他的話,只是道:“讓我想一想……該怎么收拾你。”
阿吹聞言,立即大叫起來:“哇!我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竟然還想要殺了我?”他仰著頭,看向迦嵐,難以置信地道:“我分明告訴你了,就算殺了我,也還會有其他人來找她。”
“你何必要費這個力氣來殺我呢?”水汪汪的眼睛,眨了兩下。
迦嵐摸摸他的頭,笑得很和善:“不要緊不要緊,來便來,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一雙我就殺一雙好了,有什么大不了。”
他的語氣,聽上去一點也不像是說笑。
阿吹面若金紙,喃喃道:“我……我不收走她的魂魄就是了……”大丈夫頂天立地,能屈能伸,服個軟便服個軟吧,總比丟掉性命要好。
不像人,死后還能留下一團精魄。
他死了,那可就煙消云散,什么也剩不下了。
比起自尊,還是千層油糕和翡翠燒賣更重要些。那層層疊疊,薄如紙,甜如蜜的半透明油糕,軟糯又柔韌。一口咬下去,唇齒生香,什么煩惱都忘了。
還有那形如石榴的薄皮大燒賣,翡翠一般碧綠,滋味極其鮮美。
他每回去吃,都恨不得將籠屜也一并吃掉。想起燒賣上點綴的火腿細茸,阿吹咽了下口水。
算了算了,反正打也打不過。
他再嘴硬又能怎么樣。
嘟嘟囔囔的,他小聲道:“左右也不是我想殺她……”
窄窄的屋檐下,雨聲越來越響亮。
唐寧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平視他的眼睛:“生死冊上的名字,是被誰劃掉的?”那道朱砂痕,想來才是關鍵。
“是你方才嚷嚷的主人嗎?”
阿吹皺起眉頭:“誰嚷嚷了……”
他擦擦臉,輕聲道:“我家主人雖然神通廣大,但生死冊上的名字,也不是他想劃便能劃掉的。”
“那是天命。”
說到“天命”二字,阿吹的聲音變得更輕了。
小孩子原本就有些奶聲奶氣的說話聲,細弱得幾乎被雨聲淹沒。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嘴,發出蚊蠅般的響聲:“人的壽命,是天定的。”
天命要你幾時死,你便只能幾時死。
生死冊上的朱砂紅痕,會在人死前一個時辰出現,出現后便再也不會消失,且絕對不會出現錯漏。
他看著唐寧。
臉色蒼白的少女,嘴唇卻是紅潤的。
花瓣一樣的美麗顏色,證明她血氣旺盛,正在恢復。
她肩膀上的傷口,看起來還是血淋淋的,可幾乎已經愈合了。
阿吹忍不住問:“你真的是個人嗎?”渡靈司的生死冊,只管人的生死。若她不是人,那死不死和生死冊自然也就沒有什么關系。
但話音剛落,阿吹又想到,若不是人,她的名字怎么會出現在生死冊上?
既然出現了,那就理應是個人。
他有些糊涂了,一張臉緊緊皺起來。
唐寧道:“我若不是人,那該是什么?”
她小時候,普普通通,沒有一絲異狀。其他孩子是什么樣,她便是什么樣。至多,也就是記性比旁人好一些,學東西要快一些。
但這些都是小事,算不了什么。
稍大一些,沒了父母,她離開江城來到雷州,也還是個尋常小姑娘。
哪怕從樹上摔下來,摔到半死,她也沒有什么不像人的地方。
受傷,治療,坐上輪椅。
她一瘸,就是十年。
根本比普通人,還要普通。
唐寧回頭看一眼唐心。他站在那,沉默著,不知在想些什么。雨水打濕了他的袖子,他也沒有閃避。
收回目光,唐寧盯著阿吹又問一遍:“依你看,我是什么?”
阿吹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說是人,好像不對。
說不是人,似乎也不對。
他頭大地看向迦嵐。
“喂!”
美貌少年正在聽雨,像是喜歡,身后的大白尾巴搖了搖,聽見聲音斜睨他一眼,用鼻子發音:“嗯?”
阿吹豎起根白胖胖的手指,點點他的尾巴:“你這個……可是狐貍尾巴?”
“是什么尾巴同你有什么干系?”少年聲音懶洋洋的。
阿吹把手指縮回來:“我只是納悶,你們一個兩個,怎么都奇奇怪怪。”
他已經放棄掙扎,干脆盤腿坐在地上,雙手托腮道:“她嘛,人不像人……你嘛,長著根狐貍尾巴……”
“這原本其實也沒有什么稀奇的,尾巴而已,誰還不能有尾巴了。阿貓阿狗都有,有什么稀罕的。”
“就是水里游的魚,那也生著魚尾巴呢。”
“可是……”
阿吹拖了個長音,沒有往下說。
唐寧和迦嵐都看著他。
他假咳兩聲,神神秘秘地道:“這世上,沒有狐妖。”
迦嵐就站在他面前,聞言皺起了眉頭。
阿吹圓圓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不對,也不應該說沒有狐妖。”他托著腮,兩頰的肉軟乎乎地鼓起來,“如今的人界,根本就沒有妖怪。”
迦嵐愣了下。
唐寧一頭霧水,看著阿吹問:“沒有妖怪?那你是什么?”就算撇開迦嵐和阿炎不提,他又是什么?總不能是個人吧?
她目露疑惑。
阿吹猛地將手放下,抬起臉來:“妖?妖怪?”
“我可是渡靈司的器靈!”
“你竟然拿妖怪侮辱我!”
一旁安靜了大半天的阿炎聽到這里,再也忍不住,呼啦一下沖過去,撲到阿吹臉上。
燒死你!燒死你個討人厭的丑八怪器靈!
藍色火焰一下裹住了阿吹。
熊熊的火光,仿佛要將大雨也一并燒干。
可阿吹端坐在火焰中,只是不耐煩地擺擺手:“好好的燒我做什么?”他毫發無傷,不見一絲痛苦之色,似乎根本不怕火。
阿炎一下呆住。
氣勢一弱,雨水帶來的寒氣淹進來,很快便將耀眼的火光撲滅了一半。
阿吹沒好氣地道:“你一個小妖怪,哪里來得這般大脾氣?”若非他本身便是個泥人,這大火一燒,還不得將他燒化了。
哼哼唧唧兩聲,阿吹從地上站起來,看向唐寧道:“妖是妖,我是我,我可不是妖怪!”他又強調一遍,好像生怕唐寧沒明白。
“妖怪這種東西,和我們可不一樣。”
他微微抬起下巴,面上閃過一絲輕蔑之色。
阿炎快要叫他給氣死。
要不是現下雨下得太大,讓它打不起精神,它一定活活烤干了他。飛到迦嵐身側,阿炎嘰里咕嚕叫了兩聲,像只撒嬌的小貓兒。
迦嵐抬起手,摸了摸它,開口道:“你方才的話是什么意思?”
阿吹雖然不怕阿炎,卻有些怕他,見他問話,立刻往后站了站,一直貼到墻根才道:“哪一句?”
“什么叫如今的人界,沒有妖怪?”
阿吹雙手抱胸,壓低了聲音道:“你既然是妖,那知道的肯定比我清楚。人界二字,顧名思義,是人的世界。從一開始,這世上便只有人,沒有妖。”
“直到你們從十方出來,混進人界,世上才算有了妖怪。”
“你們仗著比人壽命長,本事大,肆意胡為,到處惹麻煩,終于惹惱了人。”
阿吹小心翼翼看著迦嵐臉上神情,說到這,忽然停下,問了句:“你……是從十方來的吧?”
迦嵐沒有回答,只用眼神示意他繼續。
阿吹見狀,沒法子,只好清清嗓子接著道:“那之后,人殺妖,妖吃人,雙方誰也不待見誰。這般鬧騰了幾百年后,突然有一天,也不知誰和誰講了和,立了契,不打了。”
他說得含含糊糊,在場幾人卻都聽懂了。
這是人界的大人物,和妖界的大人物,有了某種約定。
滴滴答答,雨珠在瓦片上滾動。
阿吹扶正了自己頭上的朝天辮,兩只小胖手靈巧地將紅繩一緊。
他舒口氣,聲音輕快起來:“我聽說,妖之境名為十方,就是因為其中勢力被一分為十,分別由十個大妖怪把持。那十個大妖,誰也不服氣誰,總在吵架,也不知是哪個……”
“不要啰嗦。”迦嵐皺眉打斷了他的話。
阿吹嘴巴一閉,再張開,還是老實說起了后面的事。
“這不打了,自然就太平了。”他聲音輕輕地道,“可誰知道,六百多年前,人界和十方之間的通道,突然消失不見了。”
“十方的妖,再也來不了人界;留在人界的妖,也再回不去十方。”
“如此又過幾十年,滯留在人界的妖怪,不管幾歲,妖力如何,反正全被殺了個干干凈凈。這幾百年來,我是一個也沒有瞧見過。”
阿吹望著迦嵐,聲音愈輕:“所以……照道理,你不該出現在這里……”
十方和人界之間的通道并未重新打開,他不可能才從十方過來。
阿吹眨眨眼,問道:“難不成你一直都躲在人界?見如今天下太平,除妖行當日漸沒落,便不躲了?”
“可是,這么多年,你能躲在哪里?”
而且,他一個妖怪,怎么會不知道通道消失的事?阿吹真心實意的好奇。
“我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妖怪,早就應該被挫骨揚灰了。”
雖然眼前的少年一看就比他強得多,但是真和傳聞中的大妖比,好像又差得很遠。
阿吹瞥一眼迦嵐的尾巴,嘟噥道:“據說妖力強盛的大妖怪,看起來和人一模一樣,根本不會像你這樣露出狐貍尾巴……”
話音未落,阿炎再次撲了上去。
誰不是大妖怪了?
誰妖力不強盛了?
它家小主子出生的時候,整個十方都為之震動。
豈是他一個狗屁小器靈可以妄言置評的!
真是氣煞它。
阿炎燒啊燒,拼命地燒,可黑衣小童子越被火燒,越見得唇紅齒白,好看得緊。氣得阿炎大叫“丑八怪”,突然將人話說得無比清晰。
檐下一陣大亂。
唐寧連忙拉著唐心遠遠躲開。
這火燒她,她興許不會死。可唐心被燒,怕是立馬就要變成焦炭。
雨絲飄落在阿炎身上,發出嘶嘶聲響。
迦嵐上前攔住了它。
阿吹委屈:“我又沒有胡說……”
阿炎氣急敗壞,火冒三丈。
可這家伙,天然克它。它再怎么火大,也沒有用處。
將身體蜷縮起來,阿炎伏在迦嵐肩頭,嘰里呱啦亂叫。
他委屈?
它還委屈呢!
它沖迦嵐撒嬌,可迦嵐臉色沉沉的,只盯著阿吹問:“通道怎么會突然消失?”
阿吹聞言,嘆口氣:“這我便不知了。”
迦嵐口氣冷冷的:“你方才說了半天,件件都知道,偏生這件最要緊的事,你卻不知了?”
阿吹貼墻站著,身體僵硬,語氣卻很理直氣壯:“那會兒還沒有我,我自然不知情。”
“反正,這通道連接的是人界和十方,消失的事要么和人有關,要么和妖有關,與我與渡靈司則沒有半點干系。”
他語速飛快地說著,身后突然一空。
“嘭”地一聲巨響。
整片墻壁,向后倒了下去。
眾人下意識看向阿炎。
它趴在迦嵐肩膀上,將身體縮得越來越小——
狐火沒能如它所愿燒死阿吹,卻燒壞了墻。
很快,一陣亂響,屋子整座塌陷,磅礴大雨澆下來,像山間洪流一樣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