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面憂慮的少年,似有察覺,用眼角余光瞥了瞥他所在的方向:“倘若真有什么不對,早些發現,總好一些。”
何況,唐寧小時受傷,傷的就是背。那樣的傷,根本沒有可能自己變好,她突然能走能跑,本來就很怪異。
唐心憂心忡忡地看著謝玄。
謝玄卻只是死死捂住阿吹的嘴:“不妥,這實在不妥。”
“有何不妥?”肩傷仍在隱隱作痛,唐心問,“不過只是看一眼病癥所在罷了,對醫者而言,病患是男是女,應當并不要緊吧?”
謝玄后退半步:“我算什么醫者……”
唐心立即道:“您當然不是醫者,尋常大夫怎么能同渡靈司的神明相提并論,區區凡人,在您眼中,同其他牲畜又有什么不同?”
人的背,和豬的背,都只是肉塊罷了。
對五十年前的謝玄來說,的確是這樣的。
他把阿吹丟到了門外:“我不過是個無能的神,連十方來的妖怪也打不過。”
謝玄邊說,邊向迦嵐使眼色。
迦嵐一下笑出聲:“無常大人這是害怕呢。”
只是不知道,他怕的到底是什么——是因為他對唐寧有著莫名的畏懼,還是因為那塊沾著人味的田黃石。
想起先前花海里的對話,迦嵐望向唐寧道:“既然無常大人不愿意,那還是我來吧。”
他的口氣,倒像是真的要去看豚肉。
唐心皺著眉。
窗外的風,忽然靜下來。
原就感覺面上灼灼的唐寧,聽了半天,已經要燒起來。大夫,是大夫,就當做看大夫。她一咬牙,上前拖了狐貍就走。
比起謝玄,他們之間好歹是一塊兒沐浴過的“交情”。
門外,阿吹在哇哇亂叫:“無常大人!你出來!你快出來!”
謝玄沉著臉出去:“你要胡鬧到什么時候?”
他雖然一向不給阿吹什么好臉色,但像這樣嚴厲的語氣,阿吹也沒有聽過幾次。倚著欄桿,阿吹愣了愣,但嘴里還是嘟嘟噥噥道:“看一眼而已,能怎么你……”
“你還說?”
阿吹聲音輕了下去:“有什么不能看,不妥當的?不就是點肉,你就不能像我一樣,大大方方地看一看嗎?”
謝玄臉沉得要滴水。
阿炎趴在門上,透過門縫偷偷地看。
要是謝玄能把阿吹吊起來,打一頓就好了。
可它等來等去,也沒等到謝玄動手,只有阿吹嘮嘮叨叨的,吵得它心煩。它離開門,飛回唐心身邊。
留在渡靈司里,它渾身舒坦,妖力見漲,唐心已經能輕松地看見它。但它轉過來,又轉過去,轉了半天,也不見唐心看它一眼。
這小子,怎么總是不理人?
阿炎自覺無趣,飛到窗外,一轉頭看見了唐心的眼睛。
才十四歲的少年,眼神卻凌厲得令人心慌。
那種戾氣,根本不像個孩子。
阿炎下意識往邊上退了退。
唐心垂下眼簾,露出心不在焉的表情。
頭疼,疼得惡心。
熟悉的聲音,又冒出來,開始糾纏他。那個家伙,到底為什么要叫自己阿月呢?從那以后,他便連天上的月亮也喜歡不起來了。
世上僅有的幾種美好,就這樣輕易地被毀了。
嘴唇輕輕顫動了下,唐心無聲地吐出兩個字:“閉嘴。”他一點也不想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腦子里亂叫。
可自稱阿月的聲音,根本不在乎他是否愿意。
“喂。”
這好像是它的口癖,總是“喂”來“喂”去的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唐心盯著窗欞,還是不打算理它。
它好像不耐煩了:“我同你說話呢!喂!唐心——你就一點也不想知道,我要說什么嗎?”
唐心的臉色有些發白。
肩膀上敷了藥的傷口,明明在好轉,疼痛卻越來越強烈。
他咬緊牙關。
腦子里的聲音突然消失了。
抬起頭,唐心正要松口氣,眼前猛地一亮。
阿炎小心翼翼的,從窗外飛進來:“你……怎么?”它想了半天,卻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說,本想關心關心他,可該死的人話,讓它根本關心不了。
真麻煩。
阿炎飛過去。
唐心腦子里,又響起阿月的聲音。
“喂,那只狐貍,果然很討厭吧……”
“你看看他養的小妖怪,也是又丑又蠢。”漸漸清晰起來的聲音,帶著嘲笑的口吻。
唐心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到阿炎身上。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無法描述的藍,但說實話,并不丑,甚至還有些令人驚訝的美。
只是阿月卻很鄙棄它,吃吃笑了一陣后,阿月忽然道:“喂,唐心,你不害怕嗎?”
它問得沒頭沒尾,但唐心知道它的意思。
害怕?他當然害怕。從他發現唐寧身邊多了只妖怪起,他就一直在害怕。
他的那點心事,怎么可能瞞過它?
明知故問,真讓人厭惡。
唐心沉默著,把目光從那團藍色的火焰上收回來。
阿月不笑了:“你說,他要是真把唐寧搶走了,怎么辦?”
唐心坐在窗邊,舉起手,咬了下指甲。不會的,那只狐貍可是妖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二姐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
她怎么可能被個妖怪搶走?
雖然他很害怕,但他知道,不會的。
唐心很快又將手放了下去。
可阿月怒氣沖沖的:“什么不會!怎么不會?你以為唐寧她,如今還是你的族類嗎?”
死而復生的少女,和妖怪又有什么分別?
阿月冷聲冷氣地道:“比起你,顯然那只狐貍更像她的同類。要不然,她先前為什么要趕你走?”
唐心的臉,變得更白了。
眼下因為疲憊而產生的青影,濃重得仿佛墨筆畫就。
二姐才不是想要趕他走呢!她只是擔心,怕他卷入危險罷了。
然而他越是辯駁,阿月便笑得越大聲。它用洞悉一切的語氣,哈哈大笑:“自欺欺人,你只會自欺欺人!”
“我告訴你,她就是想和狐貍單獨在一起才要趕你走,根本就不是什么擔心你。”
“你以為,你當著她的面殺了人,一切還能和過去一樣嗎?真是愚不可及。”它放聲笑開,笑得唐心頭痛欲裂,“況且,你還有秘密瞞著她,她要是知道了,還會讓你跟著她嗎?”
唐心放在窗臺上的手,收緊了。
阿月嘻嘻笑了兩聲:“喂,笨蛋唐心,我們是不是應該殺了那只狐貍?”
唐心呼吸一輕。
阿月的聲音里多了兩分遺憾:“不過,他畢竟是妖怪……”
“妖怪,要怎么才能殺掉呢?”它嘟囔著,突然大叫一聲,“那什么唐律知,既然是了不得的除妖師,為什么不留點東西下來!”
“什么寶器,符篆,術法,都可以嘛!”
“他明明抓到了狐貍,卻不殺他,真是個怪人。唐家上下,十幾代人,好像就沒有一個對勁的,還好你……”
“砰”地一聲巨響,唐心忽然大力合上了窗。
阿月的話音被打斷了。
不遠處的藍色小火球,嚇得火焰直跳,連抖三下:“你、你——”它“你”了半天,終于憋出句話:“你瘋了?”
巨響傳入盥洗室,唐寧下意識轉頭向門口看,但轉到一半,看到迦嵐的臉,她連忙又轉了回去。
緋色的衣衫,已經褪到背部中間。
這種時候,她怎么能轉身?
面上滾燙,她悶聲問:“怎么樣?”
迦嵐皺了下眉,能看見的地方,光潔如玉,沒有一絲異狀,但她先前疼極的模樣,可一點也不平常。
他低聲道:“繼續。”
唐寧的手指哆嗦了下,緋色衣衫落至腰上兩寸。
迦嵐的呼吸聲,似乎重了些,但他的語調還是平平的:“不見傷口,不見疤痕,不見血跡……”
唐寧背對他,望著前方冷冷的墻壁,聞言嘆息一聲:“果然,是我多心了吧。”
她輕聲說著,想將衣裳往上拉,可手才落到那片緋色上,便聽見身后的人聲音一沉:“等等。”
“怎么了?”唐寧身體一僵。
迦嵐上前半步,靠近她:“有東西。”
方才,她抬手的瞬間,衣裳也跟著動了。層層疊疊間,迦嵐看見了一點紅色,和她身上的緋衣不一樣,那抹紅,莫名的讓他不安。
而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難怪阿吹和阿炎看不見,這東西顯然很不對勁。
一顆心,慢慢提起來。
少年白凈修長的手指,輕輕落到她腰上。
涼意冒出來,唐寧瑟縮了下。
迦嵐喉結滑動,聲音有些啞:“別動。”
寫到現在,好像是時候說一說這本新書了。
其實不二完結之前(努力收尾中),我并沒有開新書的打算,畢竟龜毛如我,沒有計劃根本無法做事,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和意外,最終還是開了。
我知道我想寫一個奇怪少女遇見狐貍少年的故事,但它究竟是什么樣的,一開始我并不知道。直到設定補全,某天對著文檔,我突然覺得,啊,不行,這不是我。
沒有靈魂,沒有自我,它只是個空殼。
雖然硬著頭皮也能繼續往下寫,雖然看書的大家并沒有覺得有什么問題,但既然知道了它該是什么樣的,感覺能做的更好,那當然應該再努力一下。
所以我推翻了,重來了,快樂了,但也更忐忑了。
一直在寫普通古言的我,雖然也試圖每本都添加一點新的東西,但那些故事本質上是接近的,不像這一次,完完全全在做新的嘗試。
陌生的世界觀,非現實感的角色和故事,從某種層面來說,全是勸退的點。寫這樣一個故事,不論怎么看,都不是太聰明的選擇。
我有天在Weibo上說,新書人設有名有姓的家伙已經超過三十個,但我還沒有想完角色名字,評論哈哈哈,我也跟著哈哈哈,可笑完了想一想,會有人喜歡它嗎?會有人喜歡這些角色嗎?
任性的寫這樣一個故事,不怕成績差,不怕撲街嗎?
說實話,怕的,怕得要死了。
即便咸魚如我,也不想撲街。數據好,成績好了,才能掙錢吃飯啊。可怎么辦,做傻事好像很快樂,寫作的樂趣,因為這個可能不那么討人喜歡的故事,又回來了。
雖然有些厚顏無恥,但我的確感覺自己每一本都有在進步,所以想了想,我堅定了,這一定會是一個有意思的故事,一定會有人喜歡它的。
事實上,我也看見了,有人喜歡狐貍,有人喜歡小火球,有人喜歡這個故事。
那些留言,表白,筆芯,打賞和推薦票,真好啊。
所以,大家喜歡的話,請多多留言,放心地往下看,因為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如果你恰好和我取向一致,那一定不會失望。
如果不感興趣,也請不要勉強。閱讀應該是一件開心的事,對不上電波還要硬看,就成痛苦了。
總是蓬頭垢面戴副眼鏡在電腦前碼字的我,是個懶散又無趣的玻璃心阿宅,因為總在悲觀和焦慮,我連自己的痛苦都無法消化,更不可能消化的了其他人的。
所以還是那句話,喜歡就看,不喜歡千萬不要勉強。
當然,如果大家都能喜歡這個故事,就更好了。
另外,雖然因為懶散,解散了疏于打理的讀者群,但新書連載以來,還是見到了不少熟悉的ID,謝謝老朋友們陪我度過新書期。
也謝謝新朋友們,喜歡這本書。
承蒙大家厚愛,明天,一號,該上架啦。
希望喜歡這個故事的大家,能賞臉訂閱一下。首訂是個很重要的數據,尤其對我這種間隔很久才開一次新書的低產作者來說,所以即便要養肥,也請大家至少訂閱一下第一章。
至于月票,新書月票榜啊,咸魚歸咸魚,一本書一次的榜單,總要努努力的。
何況,十一假期里,月票雙倍,投一張頂兩張,誰不想要。
訂閱,打賞,月票。
沒有作者不想要這些,我也一樣。
所以,先謝謝大家,我會努力更新的!
最后,白毛賽高!
我永遠喜歡銀發少年?(?.?.?)?也許有一天,還能在別的故事里寫一個銀發少女。
謝謝大家,我是遲遲,我們下一章見。
他指下是少女薄薄的皮膚,溫熱的血肉。
那點紅色,仿佛是從她的脊骨里長出來的。
動作間,緋色的衣衫,又往下滑了一寸,迦嵐終于看清這抹紅色的全貌。
“是條紅色的細線。”他低聲告訴唐寧,“有些像是……”
“無常?”唐寧聽見“細線”二字,立即想到先前謝玄翻看生死冊的模樣。從他指腹下探出來的,不就是古怪的絲狀紅線么?
她呢喃著,向后伸出手。
迦嵐輕輕拉過她的手指,領她放到紅痕上:“倒是摸不出來。”
唐寧蹙著眉頭,輕聲問:“有多長?”
迦嵐收回手,仔細又看一眼,眸色沉沉地道:“如今只是半截小指長,但照我看,恐怕還會繼續向上長。”
唐寧聞言背上一毛:“你是說……它是活的?”
迦嵐不置可否,只是道:“不過,你如今能走能跳,想必全是它的功勞。”
唐寧的心情,登時復雜起來。她不想再做一個不能走路的人,可它若是活物,該怎么辦?
身上發冷。
她穿好衣裳,轉過身面向迦嵐。
少女面孔,艷若桃李。
迦嵐的眼神有些怪異:“看來,還是得問一問謝玄。”說著話,他忽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毛茸茸的狐貍耳朵,豎在他頭頂上,不知是什么時候冒出來的。
見唐寧看它,他面露懊惱,一轉頭向門外走去。
與此同時,阿炎已經候了半天,看見門開,連忙飛到他面前,大聲告起狀來,把唐心方才摔窗子的事說了又說。
那小子,就是故意想要嚇唬它!
小主子,你看看我,多可憐。
它纏著迦嵐,嘀嘀咕咕,迦嵐卻沒有多看它。
“無常呢?”他深吸口氣,把手從耳朵上放下來。
阿炎這才想起唐寧。
這時,門外的阿吹聽見響動,一下撞開門,沖進來:“如何了?”
迦嵐沒吭聲,徑直朝謝玄去。
阿吹“誒誒”兩聲,沒奈何,只好來問阿炎:“狐貍怎么說的?”
阿炎扭來扭去,好好的一團火,變得怪模怪樣。它家小主子,還一句話都沒有告訴它呢。可是當著這討人厭的器靈,它怎么能說自己不知道!
苦惱著,阿炎猛地飛遠。
它要親自去找唐寧問一問。
但它飛到門前,卻吃了閉門羹。
唐寧躲在里頭,還不出來。
它趴到門上,扯著嗓子叫她:“寧寧——寧寧——”唐字它不會念,寧字卻叫得很順口。
阿吹在邊上聽著:“別叫了!”明明話不是從他嘴里出來的,可他光聽,便覺得口干舌燥,“耳朵都要被你吵聾了。”
他伸長手去抓阿炎。
門前立刻亂成一團。
里頭的唐寧,正在脫衣裳。她把自己能看見的地方,一塊塊全看了一遍。胸腹,胳膊,大腿小腿,甚至腳底心,她都拿著菱花鏡細細查看了一番。
沒有,什么也沒有。
她周身上下,只有腰椎上,生著一條短短的血色紅痕。
那樣細微的大小,若不是她已經知曉位置,反手拿著鏡子去照,恐怕還是看不見它。
素白的纖指,往下用力按了按。
那塊皮膚肉眼可見地變紅,但紅線狀的痕跡并沒有消失。
一陣寒意涌上來。
唐寧頹喪地丟開鏡子。
……
長廊上,謝玄正一臉駭色地看著迦嵐:“不可能!”他說得斬釘截鐵,連一絲一毫的猶豫也沒有。
迦嵐倚著欄桿,平靜地道:“為何不可能?”
謝玄呼吸沉沉,一副方寸大亂的模樣:“她有父母……”
“那又如何?”
謝玄似乎想要笑一笑,但嘴角揚起,眼里卻沒有笑意:“即使現在的她,不像是人,但她到底誕育自人的身體。”
“九重天的神,可沒有一個是人生的。”說到九重天三個字,他的聲音忽然變輕了,好像略微大聲一點,就會引來禍端。
不管是他,還是其他神明,都沒有凡人意義上的父母。
他們全是從巫姑的園子里誕生的。
咸泉邊的建木,便是他們的父親,看管園子的巫姑便是他們的母親。那個神力低微的美貌婦人,從來不離開她的園子。
她每日來來回回,忙忙碌碌,只知道從咸泉打水,澆灌建木。
偶爾,建木開花結了果,她便登梯爬上去,將果子摘下來,拿出她珍藏的小金錘,砸開果子。
若是走運,成熟的果子會發出琉璃破碎般的聲音。
謝玄還記得,自己聽見那個聲音,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第一樣東西,便是巫姑額飾上鑲嵌的玉石珠子。
墨色的玉,實在美極了。
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
美貌的巫姑,將他從地上輕輕抱起來。
她發間的步搖,綴著碧水一般的珠子,一動便叮咚作響。他趴在她肩頭上,看見她身后躺著一堆生著手腳的肉塊。
沒人說話,沒人哭泣,巫姑的千重園,是九重天最安靜的地方。
沒能活下來的那些人,只是肉塊罷了。
巫姑抱著他,輕聲哼起小曲。
那些調子,他好像到現在也還能想起來。
謝玄用力搖了搖頭:“雖說,我也疑心她身份有異,可你說她身上生著離朱,這怎么可能?”
離朱,是只生在神明身上的痣。
如果唐寧身上真的生有離朱,那她便是真正的神明。
謝玄心中五脊六獸,難受至極。
有薄薄的霧氣,在渡靈司里彌漫開來。
他舉起右手,亮給迦嵐看,食指指腹上有著一粒針扎般的血點子:“會不會,是你看錯了?”
“你瞧瞧,它看起來如此尋常,就算被你認錯了也并不奇怪。畢竟在我之前,你從未見過九重天的神明,更不用說離朱的樣子。”
謝玄望著廊下的銀發少年,“狐貍,你當真瞧見它動了?”
薄霧里,迦嵐的眉眼有些模糊不清,但謝玄還是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眼睛。
狐貍少年琥珀色的瞳孔,泛著冷冷的光:“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看。”
謝玄聞言,繃著的那口氣,一下散了。
他腳步虛浮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廊柱上。
玉做的欄桿,突然紛紛碎裂。
風一揚,玉屑飛舞,恍若大雪突來。
謝玄扶著廊柱,大口喘氣。指尖上的離朱痣,在拼命地跳動。他喃喃道:“這沒有道理。”
世上不應該有別的神明,就算有,也不應該以人的姿態出現在生死冊上。
他也從未聽說過,人死以后,會復活成九重天的神明。
不見建木,不見巫姑,她身上怎么會長著離朱痣?謝玄一點也不想碰見別的神,即便對方根本還不知道自己是個神明。
他壓低聲音同迦嵐道:“等不了三日了,你立刻便帶她走。”
只要他們出了渡靈司的門,無人帶路,誰也休想再進來。就算是十方來的大妖,面對渡靈司的禁制,也只能放棄。何況面前的這只狐貍,失去了大半妖力。
謝玄慌亂的呼吸聲,漸漸恢復平穩。
若不是阿吹犯蠢,何至于此。
那些禁制,留下來,就是為了守護渡靈司,守護他。
他這個不成器的神明,總在惹人擔心。就好像,除他之外的人,都早就知道了,他終有一日會闖下彌天大禍。
謝玄離開廊柱。
那些紛紛落如霰的碎玉,又一片片,一塊塊拼湊回去。
轉眼工夫,碎裂的欄桿恢復了原樣。
他面上神情,也重歸鎮定:“狐貍,你若是不肯走,那我只好如你所愿,真同你打上一架了。”
左右都是死,留給他的選擇已經不多。
咬了咬牙,謝玄的聲音帶上兩分狠意:“你是走,還是不走?”
虛弱無能的他,對上當了六百多年階下囚,失去妖力的狐貍,若是拼命,斗個兩敗俱傷想來不是不可能。
到那時,讓阿吹領著人,把狐貍丟出去就是了。
只是,一個不慎,他興許便會死在狐貍手下。畢竟,十方羅浮山的少主大人,六百多年前,便是個殺人如麻的大妖怪。
據說這磨牙吮血的家伙,平生最愛,便是拿人骨壘臺階。
比起來,喜歡收集玉石的他,根本就是個好欺負的幼童
望著渡靈司內漫無邊際的淡青色霧氣,放完了狠話的謝玄忽然躊躇起來。
死亡這種事,對他來說,雖然一點也不可怕,但現在的他還不能死。
心力交瘁,謝玄看向迦嵐。
迦嵐終于開口道:“無常大人孤零零地留在人界,難道便一點也不想念九重天?”
謝玄眼中光芒散亂:“我身邊全是人,算什么孤零零。”
想念不想念的,他到底沒有說清楚。
迦嵐道:“我以為,你能在人界見到別的神明,會很高興。”
謝玄薄唇微抿。
迦嵐繼續道:“可是,你一聽說唐寧身上長著神明才有的標記,立即便臉色大變。”
你不但怕她這個人,還怕‘神明’那兩個字,為什么?”銀發少年自霧氣里走出來,“我思來想去,只有兩種可能。”
“要么是因為你的身份。”
“你之所以會在渡靈司當差,乃是被九重天流放了。”
“要么,便是因為那塊田黃石……”
“住嘴。”謝玄眼神一冷。
迦嵐笑起來:“又或者,這兩點都是對的。”
謝玄眉目間冷意更濃:“你一個妖怪,能懂什么。”
迦嵐低低地笑,忽然靠近他:“我是不懂,你好好的九重天不待,為什么要獨自留在人界。我也不懂,你一個神明,為什么要留著人的東西。”
“無常大人,你該不會是喜歡上了人吧?”
謝玄心中,掀起千層巨浪:“你以為神明是什么?”
迦嵐看看廊外,烏云密布,一如謝玄的臉色,他知道,自己說對了。九重天上的所謂神明,是沒有七情六欲的混蛋。
謝玄的感情,卻豐沛得令他吃驚。
哭,笑,害怕,生氣,難過,后悔。
他的樣子,他的神情,還有哪里和人不同?
那塊田黃石的章子上,還刻著他的姓氏。
一個虛假的,凡人的姓。
迦嵐收起笑容,低聲道:“喜歡便是喜歡,無常大人難不成還要害臊?”
謝玄瞪著他:“你是真的不懂,還是故意裝作無知?神明,怎么會喜歡人?”
螻蟻一樣的人,根本不會讓九天上的神明產生一絲動搖。
謝玄死死盯著迦嵐。
銀發少年臉上的神情沒有一絲變化:“九重天的神明,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作喜歡吧?”
謝玄愣了下。
迦嵐道:“無常大人,你就這般害怕?”
譏嘲的語氣,配上平靜的面孔。
謝玄一時間竟然無法分辨,他是否真的想要知道答案。
“不過,這一次,你害怕也是應該的。那位天命大人,傳說中可是相當的心狠手辣,鐵面無情呢。”
謝玄聽他提及天命,回過神來,一張臉煞白如紙。
迦嵐倚在墻上,看一眼腳下長廊,忽然皺眉道:“謝玄,你已經神墮了嗎?”
“你說什么?”謝玄還是第一次從他嘴里聽見自己的名字,“神墮?你知道什么叫神墮嗎?”他神情異樣地笑起來,“我怎么會神墮……”
他可是渡靈司的無常啊。
迦嵐見狀,冷笑一聲:“那個刻了田黃石印章送給你的人,如今在哪里?”
謝玄臉一沉,不笑了。
迦嵐眼神冷冷的:“既然你嘴上說著不喜歡人,那倒是好好地裝一裝呀。”
無情無欲的神明,一旦有了欲望,便再也無法回到純粹的神的模樣。
那些知曉了七情六欲的神明,被稱為墜天。
而神墮的墜天者,傳聞沒有一個活過了九重天的雷罰。
真正的永世不得回歸九重天,不過如此。
煙消云散了,誰還能回去?
迦嵐望著謝玄,沉聲道:“人界沒有神明,你躲在渡靈司里,小心謹慎些,的確有望避開九重天的耳目。”
一個小小的無常,本來也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神。
只可惜,命運讓他們進入了渡靈司,命運讓謝玄遇到了唐寧。
那討人厭的命運,是個扎朝天辮的器靈。
想起阿吹,謝玄便頭疼。
“我不會神墮的。”
他過去不喜歡人,現在也不喜歡。
阿妙對他來說,只是可有可無的偶人罷了。
他語氣堅定,神情從容,慢慢擺出無情模樣。
可為什么,心口像是有針在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