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咳越大聲,口水濺了滿桌子,沒能咽下去的肉塊“噗通”一聲掉回湯里。
好好的一盆酒煮羊肉,登時變得惡心起來。
謝玄掃了一眼,面露嫌棄,身體下意識向后靠去。有凜冽的寒風,不斷從窗欞縫隙間吹進來,雪粒子撲簌簌地落在他的玄衣上。
雷州的冬天,大雪封城,風像刮骨的刀子一樣。
但謝玄并不覺得冷。
他只是興味索然地站在那扇破窗前,等待眾人死去。
人的壽命,不過一筆朱砂。
生而為人,總是要死的。
他屈起食指,輕輕叩擊著墻壁——“奪、奪奪”。
咳嗽聲漸漸平息下去。
婦人用力揉著兒子的背:“這孩子!急什么,慢慢吃,這一大盆肉都是你的!”她一邊說,一邊伸出空閑的手,將羊肉悉數盛到他碗里。
小胖子見狀,咧開嘴笑出聲。
坐在他對面的男人卻不高興了:“吃吃吃,就知道吃,讓老子吃什么?”
小胖子瞅瞅他爹,撇撇嘴,把肉碗挪到了嘴邊。
男人一筷子拍在桌子上,將本就有些歪斜的木頭桌子拍得搖搖欲墜:“要不是老子,你們上哪吃肉!”他一下站起身,將凳子往后一踢,罵起來,“全是吃白食的東西!”
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鍋羊肉,他還沒有吃上幾口,就成了口水湯。
越想越惱火,男人轉身就朝角落里的小女兒走去。
“看什么看?還不快點滾出去把衣裳洗了!”
鐘妙見他走過來,忙縮成一團:“我、我洗了……”
比如母親,她更怕父親。
父親脾氣更壞,力氣更大。
她一點也不想挨父親打:“爹爹,我真的全洗干凈了……”
小姑娘低著頭,聲音輕輕的。
可男人上前便是一腳。
他根本不在乎衣裳洗了沒有,他只是生氣,不痛快,想要尋個由頭發泄一下。哥哥犯了錯,做妹妹的代他受點罰,也是應該的。
兒子是家中寶貝,他舍不得動手,但女兒就不一樣了。
只要不打壞了臉,養大了總能賣出去。
他罵罵咧咧,又是一腳。
瘦小的阿妙,嗚咽著倒在地上。
桌上的小胖子,哈哈大笑。
這樣的家,卻是她唯一的家。年幼的阿妙,趴在地上,明明疼得要命,卻流不出眼淚。她哀哀地叫:“救救我……救救我……”
正在吃菜的母親,聽見她的聲音,把眉頭擰起來:“死丫頭,吵什么!”
她一向是老實挨打的,從來不呼救,怎么今日卻叫個沒完?
“再吵小心我拿剪子絞了你的舌頭!”
木桌前的母親瞪著眼睛,厲聲訓斥她。
救她?誰救她?這屋子里又沒有外人。
婦人的眼神,忽然有些變了。她發現,阿妙那幾句“救救我”,根本不是說給他們聽的。小丫頭的眼睛,一直在看窗戶。
她抓著筷子,慢慢將臉側過去。
窗前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風雪打在窗子上,嘩嘩亂響。
阿妙小貓似的呢喃著。
婦人猛地收回視線,把手里的筷子重重擲出去:“鬼叫什么臭丫頭,還不快點給我閉嘴!”
可不知是因為慌張,還是心煩,她丟出去的筷子失去了準頭。
“哐當”一下,筷子摔在了丈夫的腳邊。
男人漲紅了臉,大聲地叱罵。
屋子里吵鬧起來。
謝玄抬手,捂住了耳朵。
吵來吵去,最后不都還是要死的么?他在心里盤算,時間過去了多久。為什么這群人還不死——真慢啊,謝玄想。
“救、救救我……”
地上的小姑娘,還在盯著他。
她的聲音已經微弱得像是下一刻便會消失,但她的目光,濕漉漉的,一直跟著他不放。
果然,這丫頭能看見他。
寒風扎在背上,謝玄離開了窗戶。
按說,如果他不主動現身,凡人是看不見他的,但偶爾的確會有人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不過,像這孩子一樣,看見他,還向他求救的人,他從來沒有遇到過。
雙手抱胸,謝玄靠著墻,和她對上了視線。
“救……救……我……”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齒縫間把話擠出來。
疼痛讓她臉色慘白。
謝玄想起生死冊上,她名字后寫著的死因。
眼前瘦弱的小姑娘,即將死在她父親的手里。不間斷的毆打,對一個本就虛弱饑餓的孩子來說,是一種緩慢而痛苦的酷刑。
謝玄冷眼旁觀著。
愚蠢的人,為什么要向神明求救?
神都是無情的家伙。
人對他們來說,和草芥沒有半點分別。
就像人,會聽螻蟻說話,關心它想要什么嗎?
不會的。
人絕不會回應螻蟻的祈求。
謝玄聽見她的聲音越來越輕。
天命只許她活到八歲,她該認命了。去了歸墟,忘掉一切,興許日子會更快活。
可是她倒在地上,顫抖著,一遍遍哀求他,就是不肯認命。
她分明應該知道了,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客人,為什么還要向他求救?那種眼神,簡直像溺水的人終于遇上了浮木。
兩相比較,謝玄的眼神,冷硬如刀,沒有一絲要融化的跡象。
他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我不會救你的。”
那個時候,他沒有意識到,從他張開嘴,發出聲音的那一刻起,他便失敗了。
冷酷無情的神明,已經回應了草芥的愿望。
冬日風雪,吹散了他的命運。
謝玄放下手,去看陽光下的年輕姑娘。
清晨的日光,照得她臉上細小的茸毛閃閃發亮。這樣青春無匹的健康樣貌,是那個時候的鐘妙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樣子吧。
他看得有些出神。
手持釣竿的姑娘蹙起了眉頭:“怎么不吭聲?不喜歡,不想要?”
“我一個字也沒有說,怎么就成不喜歡不想要了。”謝玄回過神,笑了下。
鐘妙別開臉,不再看他:“你不記得了嗎?我頭一次刻了章子給你時,你是怎么說的。你說,這字刻得歪歪斜斜,白費了一塊田黃石,不如不要刻。”
謝玄摸摸鼻子,假咳了兩聲。
鐘妙丟開釣竿站起來:“罷了,左右是刻著玩的,還是我自己留著吧,省的給了你,又被你拿去丟掉。”
魚半天沒有上鉤,她說著打發時間,但已經失去了耐心。
釣竿卡在石縫里,一動也不動。
謝玄跟著她,往廊下走去。
這座宅子,是鐘妙三年前買的。她一直住在雷州,但從不外出,只每隔幾年,換個宅子生活。
府里的下人,則一兩年便換上一批。
對他們來說,她永遠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主子。沒有人知道,甚至沒有人敢想象,她竟然不會老。
走到廊下,鐘妙忽然站定了道:“又一年過去了,謝玄,你還是不想告訴我嗎?”
每年到這個時候,她都會問他一遍。
可答案,從來沒有從他嘴里吐露出來過。
就像今日這般,他總是沉默著,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話。
鐘妙背對他站著,沒有回頭。
溫暖的春風,從廊外吹進來,吹得謝玄臉色發白。
她想知道,她為什么變成了一個不會老的人。
這樣的人,又是否還能被稱作人?
暖風里,只剩下了沉重的呼吸聲。
謝玄許久都沒有說話。身為渡靈司的主人,他所要做的事,不過就是送死靈去歸墟罷了。人的生死自有定論,原就不是他能插手的。
可那一天,看著那個孩子濕漉漉的眼睛,他犯了錯。
他向她說了一句話,短短六個字而已,卻讓她活了下來。
那個時候,聽見他出聲,阿妙便抓住了他的衣擺,還是孩子的她,擁有極其敏銳的五感。
她能看見他,聽見他,甚至抓住他。
仰著頭,小姑娘用盡全力爬起來,拼命地抱住他。
果真,像是落水的人,得到了浮木。
她掛在他身上,雙腳懸了空。
人想要求生的時候,竟然如此厲害。
謝玄怔了一瞬,沒有立刻推開她。桌前的小胖子立刻便大叫起來:“中、中邪了!阿妙中邪了!”
兩個大人,看著她,忘記了呼吸。
等到謝玄將她拽下來,丟回地上時,一陣“叮鈴哐啷”,木桌倒在了地上。三個人,全捂著肚子,疼到滿頭大汗。
羊肉里的藥,終于起了效。
阿妙她爹說,沒有他,誰也吃不上這頓肉,并不是胡說。
鐘家早就窮了幾代人,到他這代,就更窮了。這么大塊的嫩羊肉,家里哪有銀子去買。這肉,是他搶來的。
他別的本事沒有,但人生得很高大,四方鄰里都很怕他。
前天,鄰居家的羊,叫他拿亂棍給打死了。
冬日里,總要吃兩頓好羊肉的。
他如是想著,待鄰居哭哭啼啼收拾了羊后,還給人留下了兩只羊蹄子。哪知道,這人背后竟然對羊肉動了手腳。
腹痛如絞,阿妙爹趴在凳子上,嘔出了口黑血。
小胖子吃得最多,疼得最狠。
他滿地打滾,將狼藉的酒菜全碾壓個遍。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怪味。
地上一灘灘,全是三人吐的血,再也沒有人關心阿妙什么樣。
按照生死冊上所書,阿妙她爹會在死前,先活活打死她。可很快,劇毒攻心,他沒了氣。
酒煮羊肉的湯汁,滿地流淌。
父母,兄長,全死了。
但阿妙,還活著。
時辰已過,她卻沒有死。
那是謝玄第一次看見生死冊上的朱砂痕消失不見。
他帶走了鐘家其余人的魂魄,再沒有多看墻角的小丫頭一眼。
然而才過三天,她的名字上,又出現了紅痕。
阿吹不知前情,見狀興沖沖要出門,被謝玄一把推進花叢。他搶了阿吹的葫蘆,飛快出門。
饑寒交迫的鐘妙,在那日離開了家,如今流落街頭,幾乎要凍死。
謝玄站到她面前時,她已經凍得嘴唇青紫。
看一眼生死冊,果然是凍死。
這一回,他一言不發,連呼吸聲都放到最輕。
阿妙一直低著頭,像是沒有看見他。
他微微松口氣,在雪地里等待。鵝毛般的大雪,下得又兇又猛,地上很快積起了厚厚的一層白。
阿妙枯黃的頭發上,也落滿了雪。
她看起來,是那樣得狼藉。一直虐待她的父母死了,她終于不必再挨打,但日子并沒有變得更好過。
年幼無依的她,注定是活不長了。
大雪落下來,冰冰冷冷,就和她胸腔里的那顆心一樣。
她又看見了那位奇怪的客人,依然是一身的黑衣,依然是一臉的冷漠。他在等什么?等她凍成寒冰嗎?
頭頂上雪落紛紛,他身上卻始終干燥整潔,不見一點濕意。
阿妙吃力地抬起頭:“你是妖怪嗎?”
嗓子眼里火辣辣的疼,她的聲音喑啞難聽,幾乎不像個小孩子。
謝玄垂眼看她,皺起眉頭:“你見過妖怪?”
阿妙搖了搖頭。
謝玄“哼”了一聲:“我可不是妖怪。”
“那你是什么?”似乎知道自己要死,她的口氣,突然變得輕松起來。身上的傷,好像也不再困擾她,叫她疼得難以喘氣。
她的呼吸順暢了。
寒冷的空氣鉆進鼻子里,讓她打了兩個大噴嚏。
謝玄眉間皺出一個“川”字:“我是什么,同你有什么關系?”
小小的阿妙,聽見他冷冰冰的話,反而笑起來:“是沒有什么關系。”
她只是想到,反正就要死了,沒什么可怕的,想問什么就隨便問一問吧,但他要是不想告訴她,她也不在乎。
頭重新低了下去。
阿妙不再說話,謝玄倒是不痛快了。
“喂……”他叫了一聲。
阿妙沒有動,雪蓋在她身上,將她變成了一個滑稽的雪人。
鬼使神差的,謝玄伸出手,抹去了她頭上的雪。
那一天,阿妙仍然沒有死。
空手回到渡靈司的謝玄,一頭鉆進屋子便不再出來。大門緊閉著,里頭一點聲音也沒有。阿吹來找他要寶器,敲破了門也不見他吭聲,只好悻悻然走開。
屋子里,謝玄攤開生死冊,盯著上頭的那幾行字,看了又看,看得眼睛都要瞎掉,也沒有看出什么名堂。
將冊子一丟,他向后靠去。
椅子硬邦邦地硌在背上。
為什么?
他為什么要理她?
難道是因為渡靈司里的器靈,看起來全是小孩兒模樣,讓他見了孩子模樣的家伙便心生惻隱?
那個臟兮兮的小丫頭,已經兩次逃離了天命。
謝玄十分后悔,不知道天命察覺以后,會如何懲罰自己。
他的任務,乏味到根本不該出錯。
身為神明的他,也不可能擁有所謂的憐憫之心。
他走下椅子,撿起地上的冊子。
“鐘妙”二字上的朱砂紅痕,早晚有一天還會出現。到那時,他一定要將她的魂魄裝進葫蘆。
可四十七年了,他仍然沒有將她送去歸墟,那些信誓旦旦,全成了笑話。
“阿妙。”謝玄看著面前的人,低低喚了她一聲,“如今這樣,不好嗎?”
多少人想要永葆青春,多少人想要長生不死。
他以為,她是高興的。
但廊下的年輕姑娘,轉過身來,臉上卻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
有時候,謝玄甚至覺得,她已經活膩了。
清風吹拂,鐘妙嘆了一口氣:“你也一把年紀,該娶妻了。”
避而不答的謝玄,碰上顧左右而言他的鐘妙,也只好跟著嘆氣:“我又不是人,娶什么妻。”
鐘妙笑笑,將臉轉回去,繼續向前走:“妖怪也要娶妻的。”
“你又不曾見過什么妖怪,怎知妖怪也要娶妻?”
“有男妖怪,自然便有女妖怪,有老的,當然也就有少的。那些小妖怪,總不能是自己從石頭里蹦出來的?”鐘妙輕聲嘟噥著,說到石頭,話音頓了頓,“不過既然是妖怪,倒真說不好,興許石頭里真能蹦出來。”
謝玄又嘆一聲。
鐘妙也不再言語。
兩個人沉默著,沿著長廊走下去。
這座宅子,看起來不大,但走廊尤為長。謝玄跟著她,走了半天,還沒有走到廚房。她雖然沒有釣著魚,但菜還是要做。
今天是她出生的日子。
每年這一天,她都會親自下廚,做上幾道小時候想吃卻沒有機會吃到的菜。
因為年年如此,這幾道菜她如今閉著眼睛也能做得很好。
謝玄坐在她對面,給她倒了一杯酒。
一樣的菜,一樣的人,一樣的酒。
這自欺欺人的壽宴,真是可笑。
鐘妙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謝玄則默不作聲地吃著菜。
飯后,他回了渡靈司。
渡靈司上空的天色,已經漸漸變亮了。他站在花海前,發了一會呆,忽然聽見個聲音道——
“咦,無常大人,你身上……怎么有人的氣味?”
謝玄回身,看見迦嵐一身黑衣站在那,正笑微微望著自己,不由露出厭惡表情:“你這穿的,是我的衣裳?”
迦嵐才醒一會,睡眼還惺忪著,聞言張開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銀色絲線繡成的龍爪花,在日光下發出淡淡光亮:“哦,這一身。”
他抬起頭來,臉上笑意更濃:“是你家器靈特地給我送來的,怎么樣?好看嗎?穿在我身上,是不是比穿在你身上要更合適?”
“十方來的蠢貨,你也配穿我的衣裳?”謝玄冷著臉,“我說過了,你想知道的事,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就算你十年百年地賴在渡靈司,也不會有任何用處。我勸你還是早些離開,另想法子去吧。”
謝玄言罷,背過身,不再看他。
迦嵐笑容一斂,上前勾住他的脖子:“瞧瞧你,老頭子似的,念叨來念叨去,總是這么幾句話,真是沒意思。”
“不要說我的事了,還是說說神明大人你的事吧。”
陽光下,二人勾肩搭背,看起來十分親密。
阿吹遠遠走過來,瞧見這一幕,還當自己眼花了。
但在他沒看見的地方,謝玄已經面露殺氣:“狐貍,這里可不是你的羅浮山。”
迦嵐挑眉,笑道:“既然無常大人不想說,那就由我來替你說吧。”
從謝玄進門的那一刻起,他便聞到了。
人的氣味,混著脂粉的香氣。
“你悄悄出門,乃是為了見女人。”迦嵐壓低了聲音,“一個很重要的女人。”
謝玄臉色一變,從他手下掙脫出來。
迦嵐道:“那塊田黃石的章子上,有著和你身上一樣的人味。”
雖然氣味已經很淡,但他不會聞錯。
“玉石這等俗物,對凡人來說,或許貴重,可對你來說算什么?石頭就是石頭,再華美珍貴,也只是石頭罷了。”
“然而那塊田黃石,明明刻壞了,卻還是被你當成寶貝供起來。”迦嵐琥珀色的眼睛里,有著刀子似的寒光。
謝玄喉嚨發干,像是被他剖開在烈陽下。
他后退。
迦嵐便前進。
如血的花海里,主和客的身份似乎顛倒了。
阿吹一下沖上去:“死狐貍!你想對無常大人做什么?”他跑到謝玄跟前,叉腰怒視迦嵐,“要不是無常大人這幾年身子骨虛弱,豈能容你在此放肆!”
他一邊說,一邊兩股顫顫地往后退。
嘴上雖然說得狠,但身體卻很老實地在害怕。
朝天辮一晃一晃。
迦嵐笑了下:“阿吹,你可知道,你家主人在渡靈司外都做了些什么?”
阿吹聞言一怔:“什么?”
謝玄拽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后拉。
銀發少年語聲淡淡地道:“無常大人,你說我是該告訴阿吹呢,還是不告訴他?”
謝玄陰沉著臉。
阿吹慌慌張張地問:“無常大人,他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明白?你在渡靈司外,能做什么?”
渡靈司的神明大人,去人界除了收魂,還能干什么?
阿吹仰頭看著謝玄,謝玄一臉肅冷,卻不說話。
該死的狐貍,給他挖了一個大坑。
他不可能放任狐貍在阿吹面前瞎說,可若是不讓狐貍說,便又坐實了他有秘密瞞著渡靈司的器靈們。
一旦孩子們生疑,跑來尋他,事情便無法收場了。
渡靈司的戒律,可是不許說謊。
到那個時候,他除了殺光他們,恐怕便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對他失去信任的器靈,留著也是無用。
謝玄低頭看一眼阿吹,輕聲道:“阿吹,今日不是該輪到你去歸墟入口當值了嗎?”
阿吹眨眨眼:“是嗎?”
他一貫愛偷懶,根本記不清當值的日子,這句“是嗎”便透出了心虛。
謝玄見狀,松開手道:“是啊,就是你。”
阿吹半張著嘴,發不出聲音。
謝玄推他的背:“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去!”
兩條小短腿,立刻飛奔起來。
花海簌簌作響。
迦嵐哈哈大笑:“你就這么怕被他知道?”
謝玄露了怯,索性直說了:“你一進渡靈司,便知道了是不是?”
白慘慘的陽光,照耀在血紅的花海上。
迦嵐似笑非笑地道:“渡靈司的無常,再不濟也是神明,沒有道理看見我這么個失去了妖力的家伙,卻連打都不肯打。”
謝玄苦笑:“是啊,再不濟也是神明……”
再無能的神,也是神。
十方的妖怪,再怎么兇殘可怕,也該打一架再論。
可他,無法動手。
迦嵐彎腰,摘下一朵龍爪花。
花落在他手里,被風一吹,便化作了紅色的輕煙。
他看著自己的手指,低低道:“渡靈司里的一切,大到宅邸,小到庭院里的花,都依賴你的神明之力而存在。”
“可這座宅子,空有浮華外貌,內里卻早就朽爛了。”
阿吹說,渡靈司里沒有客房,當然不僅僅只是因為渡靈司里不會有客人。
這般大的宅子,這般奢華的布置,哪一間不能用來待客?那些器靈,又為什么要擠在一起生活?
只是親近嗎?
當然不是。
迦嵐指尖上的花汁,也消失了。
他立在滿庭龍爪花間,轉頭向身后看去。
廊下有穿黑衣的小童子在匆匆忙忙,來來去去,但誰也沒有看他們。注意到他們在庭前說話的人,只有阿吹。
為什么?
迦嵐把目光收回來:“你的力量,甚至不足以支撐器靈了。”
謝玄身后,又出現了那把紫檀木的寬椅。
他扶著把手,坐下去,眼中閃過一絲戾氣。十方的狐貍,果然是世上最討人厭的妖怪。
謝玄覺得,自己就是一條魚,離開了水,躺在沙地上。
而迦嵐,手持屠刀,正在將他開膛破肚。
這種被人看透了的感覺,真是惡心。
他坐在椅子上,慢慢抬起頭。
對面的銀發少年,還在看他。
胸悶得要死。
謝玄道:“失去了妖力的你,面對同樣失去了力量的我,是什么感覺?開心?還是同情?”
迦嵐面無表情:“我為什么要同情你?”
謝玄失笑:“說的也是。”
他們一個妖怪,一個神明,生來便不在一條路上。
只是,一樣的不走運罷了。
謝玄笑笑也沒了表情:“狐貍,你想將妖力奪回來嗎?”
迦嵐站在風里,聞言冷冷地道:“當然。”
落霞山上發生的事,阿吹已經全部告訴了謝玄。迦嵐為什么要看生死冊,為什么要找唐律知,謝玄都知道。
可是,唐律知是六百多年前的人,他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回溯到那個時候。
謝玄坐在椅子上,長長嘆息了一聲:“我幫不了你。”
六百多年前,生死冊并不在他手里。那個時候,坐在這張紫檀木椅子上的人,還不是他。
謝玄抬眼望向迦嵐,神情變得凝重:“不過,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你想找的人,幾乎沒有可能還活著。”
迦嵐臉色如常,問道:“為什么?”
謝玄沒有回答,只是反問了句:“你為什么認為他還活著?因為那個叫唐寧的女孩子,明明死了卻又復活了嗎?”
迦嵐皺了下眉頭:“這是其一。”
“哦?”謝玄微微一頓,反應過來。
十方的妖,雖然到了時候,也會死,但妖怪和人的壽命,并不是一回事。一百歲的人,已經老到皺皺巴巴,不太像個人,但一百歲的妖怪,還是個小孩子。
“身為除妖師的唐律知,奪走了你的妖力……”謝玄聲音低低地道,“如果他有法子能用那些妖力來延年益壽,那活到現在,的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六百年,對妖怪來說,雖然不短,但也實在不算漫長。
可是——
謝玄道:“你不覺得事情有些說不通嗎?”
迦嵐看著他,沒有出聲。
謝玄看看天色,繼續道:“他既然有辦法能奪走你的妖力,那為什么不干脆全部拿走?”
“總不能,是因為可憐你?”謝玄語帶譏嘲,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妖力這種東西,不管怎么看,都該是多多益善的吧?”
他試圖把刀子,一把把戳回迦嵐身上。
可迦嵐聽著他的話,卻只是笑。
真無趣。
謝玄撇撇嘴,又坐回去:“罷了,告訴你吧。”
“我說他幾乎沒有可能還活著,是因為唐寧的名字,早就被劃掉了。如果他和唐寧一樣能夠死而復生,那他的名字,一定也被天命畫上了朱砂痕。”
死了,便是死了。
和阿妙的那種死里逃生不一樣,唐寧是實實在在死過一次的人。
謝玄道:“若是那樣,在渡靈司的記錄里,他便是一個死人。”
“而死人的魂魄,不會一直留在人世。是以,他要么躲開了渡靈司的追蹤,老老實實藏了六百年;要么便早就被人帶回來,丟去了歸墟。”
謝玄瞥一眼迦嵐,聲音重了些:“但不管是哪一種,你都不可能通過渡靈司找到他。”
迦嵐轉頭,看了看遠處。
那是阿吹先前離去的方向。
歸墟入口所在。
謝玄也跟著看過去。
一片混沌的歸墟,別說妖怪,就是他也進不得。
他咳嗽兩聲,把視線收回來:“死心吧,就算他真在歸墟,你也找不到他。”
迦嵐定定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動。
謝玄叫了一聲“狐貍”,忽然道:“你并不想讓唐寧前往歸墟吧?”
迦嵐轉過臉,冷眼看他:“你想說什么?”
謝玄微笑:“也沒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你我大可以做個交易。”
“交易?”迦嵐冰冷的眼神,柔軟了些,“你該不是想說,要用唐寧的命,換我離開渡靈司吧?”
謝玄端坐在椅子上:“這個交易難道不好?”
“左右你繼續留在這里,也無甚意義,不如帶了她早早離去,再去尋什么唐律知嘛。”
迦嵐聞言走過來,眼神,臉色,都變得很和善:“無常大人方才的話,我聽明白了。反正你是個無能之輩,沒力量,沒本事,連本生死冊也翻閱不動。”
“我留在這里,也是白費時間。”他走到謝玄跟前,抓住謝玄的領子,“既然如此,那我也有個提議。”
“你不如,現在就殺了她吧。”
謝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說什么?”
如玉少年,露出一角獠牙:“讓我看看,她到底能不能被送進歸墟。”
謝玄一手扣住他的手腕,一手來奪自己的衣領:“你瘋了嗎?”
迦嵐松開手:“怎么,無常大人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