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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奇跡之日(三)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阿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等他感覺身上一陣一陣的寒戰漸漸消失,陽光照在身上重新感覺到暖意的時候,那條大漢突然又出現在門口,后邊,一群群官兵蜂擁而來,刀槍匯成一片槍林刀山。

  堪堪追到大漢的時候,尚有兩三丈遠,那些侍衛們突又停住,排著密集的隊形,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大漢一腳跨出門檻,回頭虎視,頓時一陣膽寒的驚呼,官兵們不約而同又退了幾步。

  大漢哈哈大笑,突然飛起一腳,重重地踢在那在戰亂中已半掩的一扇大門上,只聽“轟!”地一聲巨響,塵土飛揚,門軸碎裂,半扇大門呼嘯著向那些士兵們撞去。

  大漢一腳踢出,再不回頭望上一眼,大踏步走下臺階,方欲舉步離開,阿丑突然鼓起勇氣,沖到他面前,張開雙臂將他攔住。

  大漢一見阿丑,不由奇道:“少年郎,你怎還不走?”

  阿丑心中打鼓,情急之下,隨口說道:“因為,你還沒給錢!”

  大漢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祖父大人所言不錯,中原果然諸多妙人!”

  這時那半扇門板飛出,砸死砸傷十幾個人,剩下的官兵鼓足余勇,依舊殺將出來,大漢聽見身后腳步聲錯亂,突然飛身向前一縱,一把抄起阿丑,哈哈大笑道:“好個要錢不要命的小娃兒,到了碼頭,某再付你欠賬!”

  阿丑被大漢挾在肋下,只覺兩旁景物倒閃如飛,這大漢撒開雙腿,竟然快逾飛馬。一時間被顛簸的,阿丑也說不出話來,只覺風聲呼呼,撲面而來,只得閉緊嘴巴,屏住呼吸,饒是如此,大漢一身血衣,血腥味依舊灌進口鼻。

  大漢一路飛奔,趕到碼頭,那些昆侖商人早就集中到船上,正翹首向這邊望來,一見那大漢出現,紛紛歡呼不已。

  大漢放下阿丑,睨著他笑道:“明知某家殺人,還敢伸手討錢,少年人,你的膽量不小!”

  阿丑壯起膽子道:“公人不公,怒而殺之,那是英雄行徑。若為躲了十枚大錢的債務殺人,那便當我看錯了你。”

  大漢拋須大笑,探手入懷道:“某家生意還沒做得,哪有大錢與你,這有赤金一錠,便送給你了!”

  大漢從懷中摸出一錠赤金,遞到阿丑手中,大笑道:“少年人,財不露白,速去速去!”說罷縱身一躍,仿佛一只巨大的青蛙,呼地一聲彈起,凌空飛越兩丈,“嗵”地一下落到船頭。

  船上的人早就蓄勢以待,大漢剛一站定,水手便扯起風帆,拉起鐵錨。此時碼頭上的人還不知道發生在都督府的一幕,都在忙忙碌碌的裝卸貨物,只有近處的一些商人看到那大漢一身血跡,雖然驚訝,卻也尚未引起太多騷動。

  阿丑大急,他本想與這大漢多聊幾句,拉近了關系再談正事,不想這虬髯大漢性如烈火,來去行止竟也是急如星火,竟讓他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阿丑趕緊跪倒在碼頭上,高高托起那枚赤金,大聲道:“壯士,小子想拜您為師,學習武藝。”

  大漢立在船頭大笑,揚聲道:“你這小子,不要異想天開,快快離去,免得多生事端!”

  “壯士,請收下小子!”

  阿丑急急叩下頭去,大漢只是不理,這時船緩緩離開,距岸上已有四五丈距離。遠遠一陣喊殺聲傳來。

  大漢立在船頭縱目一看,只見遠處旌旗飄揚,人喊馬嘶,匯聚成一條煙塵的長龍,也不知其中有多少軍士,便提聲大喝道:“少年還不離去!此地官吏貪婪昏匱,小心把你做了替死的冤鬼!”

  阿丑急了,把心一橫,扯著嗓子叫道:“壯士要往都督府尋仇,奈何要讓小子帶路?城中眼見壯士負我前去,挾我歸來者甚眾,壯士這一走,殺人的大罪便要著落在小子頭上,壯士不殺小子,小子卻是因壯士而死了!”

  船頭大漢眉頭緊皺,自言自語道:“好一個無賴小子,著實纏人!”

  抬眼再看,官兵卷起一路煙塵,越來越近,大漢喃喃道:“某一生唯以祖父大人為英雄,祖父一生不曾害過一個無辜,難道我要害了這小子性命,玷污一世清名?”

  眼見追兵更近,大漢未及多想,縱身一躍,衣袂獵獵,如蒼鷹般又撲向碼頭,碼頭上許多商商水手見此威勢,齊聲驚呼。

  阿丑見那大漢攸地出現在面前,緊接著腰間一緊,便被那大漢提在手中,一陣海風急驟,刮面生寒,緊接著“嗵”地一聲,船頭微微搖晃,他已被那大漢帶著落在船頭。

  阿丑定了定神,大喜拜倒,叩頭道:“弟子見過師傅!”

  大漢重重地哼了一聲:“無賴小子,滾起來!”負手往船頭一站,只去看那官兵,再不瞧他一眼。官兵趕至碼頭,紛紛征用商人船只,企圖追趕。阿丑不見大漢拒絕,滿心歡喜,叩了三個頭爬將起來,一見官兵紛紛登船,不禁擔心道:“師傅,路都督派人追來了。”

  大漢笑道:“你說那路狗官么?某已斬了他項上人頭!他敢追來,某便再斬了他的魂魄!哼,這些群龍無首的廢物,追不久的。”

  阿丑一聽心中大駭,他雖知這大漢殺進都督府如入無人之地,卻也不曾想到他在須臾之間登堂入室,竟然斬了廣州都督項上人頭,毫發無傷地又殺將回來。自己認下的這個便宜師傅竟有如此大本領,簡直就與傳說中的劍仙游俠一般無二,能認下這樣一個師傅……

  想至此處,阿丑心花怒放,忙畢恭畢敬地道:“弟子還未請教恩師尊姓大名,藝出何門何派。”

  大漢失笑道:“你這小子,可是傳奇話本兒看多了么,什么何門何派的,某家姓張,單名一個暴字,這身功夫乃是家傳。”

  阿丑畢恭畢敬地道:“師父有這般驚人武藝,祖師定也是名聞天下的大英雄了。”

  阿丑若說別的,張暴未必在意,可在張暴心中,平生只崇拜他爺爺一人,阿丑這話正搔到他的癢處,張暴放聲大笑道:“哈哈!說起家父你或不曉得,若說起家祖么,‘名聞天下的大英雄’這句評語還是當得起的,他老人家的名聲想必就是你這小娃娃也一樣聽說過。”

  阿丑忙湊趣道:“不知祖師是哪一位名聞天下的大英雄?”

  張暴得意洋洋地道:“昔日隋末大亂,天下群雄并起,家祖亦曾有意問鼎天下,后來讓與義弟輔佐的李世民,遠赴海外自立為王,當時人稱‘虬髯客’的便是了!”

  阿丑心中一震,失聲叫道:“虬髯客!”

  這一下,阿丑就像被菩提祖師在掌心敲了三記戒尺的孫猴子,渾身三萬六千根毛孔,都充滿了歡喜。

  ……

  船行大海,夜色蒼茫。

  阿丑初次乘船,躺在艙間思緒紛蕓,久久難以入睡。他思念妞妞,不知道自己幾時才得回來,妞妞能否找得到自己。若是來日回了廣州,那路都督已死,也不知該向何人打聽那帶走妞妞的裴大娘身分。

  他滿腹歡心,能拜在虬髯客的嫡孫門下,學得一身超卓武藝,就可以為亡父亡母,和那慘死的阿姊報仇。一直以來,被他壓在心底甚至不敢去想的那血海深仇統統浮起出來,他永遠忘不了阿姊那飛起的人頭,那沉甸甸的痛!

  如此種種,或喜或憂,或悲或恨,思緒跌宕起伏,以致翻來覆去,始終難以入睡,他干脆披起身來,悄悄出了艙間。星河燦爛,船行于蒼茫夜色當中,耳畔濤聲陣陣,此起彼伏,恰如心之波瀾。

  阿丑迎著晚風走到船頭,只見船頭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那黑沉沉的身影仿佛一塊磐石,穩穩地矗在那兒,一動不動。

  “怎么還不睡?”

  張暴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

  阿丑站定身子,躬身道:“弟子睡不著,想到船頭散散心,不想驚動了師傅。”

  他回頭望望黑漆漆的海面,張暴沒有回頭,卻似看到了他的動作,說道:“放心吧,入夜時分,追兵便已返回,不再追趕了。”

  阿丑松了口氣,忙道:“是!”

  張暴穩穩地立在船頭,依舊昂首望天,阿丑忍不住問道:“師傅在看什么?”

  張暴頭也不回地道:“看星星!今夜天象,當真古怪。”

  阿丑抬頭望去,順著張暴的目光,向璀璨的星河中一看,赫然發現在天邊有一顆極亮的大星指向東方,仿佛一顆核心是白色,周圍閃爍著亮藍色光暈的珍珠。那顆大珍珠橫亙于長空之中,后面拖著一道好長的藍色尾巴,尾巴上的藍色光暈越來越淡,直到完全稀釋于長空之中不見。

  阿丑不禁驚道:“好大的一顆星星!”

  張暴笑道:“掃把星而已,有什么大驚小怪的?”說完了,他捏捏自己下巴,揪著那蓬胡須,喃喃地道:“不過這么大這么亮的掃把星,倒真是少見,確實有些奇怪……”

  他沉吟了一下,忽然扭頭笑道:“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

  阿丑恭聲道:“弟子不敢有瞞師父,弟子本無大名,只有一個乳名喚做丑兒。弟子本是良家,如今卻淪落為乞丐,身負血海深仇,卻不能報仇雪恨,弟子一日不報這仇,便愧言祖宗姓氏,師父喚我阿丑就好。”

  “阿丑,阿丑,你既做了某的弟子,總要有個正式的名字才好。今夜星馳長空,氣象罕見,某便以此星為名,給你取個名字,叫做星馳,如何?”

  阿丑沉吟道:“星馳……,倒是個好名字。只是師傅以掃把星為弟子命名,弟子豈不成了大掃把?”

  張暴哈哈大笑道:“某頭一次來大唐,生意沒有做成,風土沒有逛成,還出了人命,如此晦氣,你還不是一只大掃把嗎?”

  阿丑想起桃源村百余條枉死的性命,對這大掃把的聯想頗為不安,辯解道:“師傅冤枉弟子,弟子遇到師傅時,本就已經出了事的!”

  張暴笑道:“你說星馳不好,總也要有個名字吧。嘿嘿,某家的弟子,怎好總是讓人阿丑阿丑的叫,你且取一個名字來我聽。”

  阿丑向前看看船頭起伏的巨浪,隱隱泛起的白色浪花,回頭看看黑沉沉的夜色,濤聲中抬頭一望那張鼓足了風的大帆,犁破夜色的海,振奮地道:“弟子想到名字了!師傅,弟子就叫……楊帆吧!”

  是夜,東都洛陽,高高的宮闕之上,一個武姓婦人也在憑欄遠眺,久久凝視著夜空中那顆長達兩丈、直指東方的藍色慧星,心中頗以為奇。這顆慧星突兀而來,橫亙長空,直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方才隱去,天下為之震驚。

  闕上望星的那個武姓婦人視之為大吉之兆,宣布更改年號為光宅,大赦天下,改東都洛陽為神都,并改三省六部官署之名,中書省改為鳳閣、門下省改為鸞臺、尚書省改為文昌臺。“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改稱“天、地、春、夏、秋、冬”。

  是年,為光宅元年!

第8章 楊帆,早晨!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五更兩點,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的時候,神都洛陽太初宮正門則天門上的城樓中,就開始向全城報曉了。

  激昂的鼓聲從皇宮正門向四面八方漣漪般蕩漾開來,隨后,東西南北各條大街上的鼓樓依次響起,鼓聲分五波,要敲足八百下,在一波波鐘鼓聲中,皇宮大門、皇城大門,各里坊的坊門陸續開啟。

  洛陽城里大大小小的寺廟也都來湊熱鬧,僧侶們紛紛撞響了晨鐘,激昂跳動的鼓聲與深沉悠遠的鐘聲交織在一起,喚醒了神都洛陽,百萬民眾一齊迎接從東方天際噴薄而出的旭日朝陽。

  各個坊里,一家家小吃店早在則天門上的鼓聲敲響前就開張營業了。

  修文坊里,一處處小吃攤上,灶下的柴火都在明亮而溫暖地跳躍著。

  赤膊的胡人師傅“梆梆”地打著燒餅……

  膠東來的孟師傅掀開蒸籠,白氣騰騰直冒,面香四溢……

  蓄著兩撇彎曲如鉤的大胡子的尉遲老人將剛剛烤好的芝麻胡餅用竹夾子一一地夾出爐子,花一樣地擺在竹籮里,那芝麻胡餅金黃酥亮香氣撲鼻……

  修文坊十字大街第二曲巷口,搭著一個小棚子,棚下支著一口大鍋,旁邊是一具長長的面板,一個十六七歲、腰系藍布圍裙,挽著袖子,露出兩管白生生手臂的大姑娘,正一邊干活,一邊跟客人爽快地打著招呼。

  大姑娘生得頗有幾分姿色,尤其是那張唇角自然上揚的小嘴兒,瞧著便透出幾分喜氣兒。

  莫看她這飯攤子小,卻是五臟俱全,鍋里沸湯滾滾,灶下燃著柴禾,旁邊案板上放著一大塊和好的面團,一根搟面杖在她手里俐落地舞動著,片刻功夫一張細細薄薄的大餅便搟出來,麻利地一疊,使刀一切,便成了千絲萬縷。

  客人多,棚下的活兒也就多,她要揉面、要搟面、要切條、要下鍋,要應付客人,一個人居然應付自如。

  一個寬袍大袖,踩著高齒木屐,頗有漢晉古風的高瘦漢子飄飄然地走到飯攤前面,很簡練地道:“面片兒,一碗!”

  這家小店只賣湯面,無需特意說明要吃面片兒,實際上他是在跟這位大姑娘打招呼。

  大姑娘姓江,因為爹娘就這么一個女兒,特意給她起了個大名,叫江旭寧。江姑娘的面片兒湯是修文坊里的一絕,早上起來喝碗片兒湯,又管飽又暖和,附近的居民常來照顧她生意,時間久了,便都叫她面片兒而不名。

  “好咧!

  江姑娘答應著,拿過大碗,從沸水鍋里抄起一箸子面,又加上兩勺老湯,都是熟客人了,很清楚他的口味,無需多問,很麻利地點上些蔥花姜末韭菜花,那頗有秦晉古風的瘦高漢子便放下三文錢,把那大袖一擼,端起大碗蹲到路邊填他的五臟廟去了。

  “漢晉古人”剛走,后邊又湊上來一人,個頭兒只比那口大鍋高上那么一點點兒,頭發用一塊陳舊的布條束著,卻依舊顯得亂蓬蓬的。他規規矩矩地向江姑娘一鞠躬,用生硬的中文頓首道:“我的,一碗,謝謝。”

  這是個倭國人,雖然他是客人,一樣要花錢消費,但是對店主他的態度非常恭敬客氣,以前的倭國人可不是這樣,不過前幾年一場“白江之役”,大唐把他們的水師打得全軍覆沒,倭人從此便再也不敢擺出一副“東天皇致西天皇”的狂傲架子來了。

  修文坊大門口,等著出門的百姓們已經聚集了一大群,因為遲遲不見坊丁來開坊門,有人忍不住沖進街鼓亭,迫不及待地敲起了“咚咚鼓”,兩個今日當值的坊丁姍姍來遲,正肩并肩地走在坊中的十字大街上。

  左邊那個坊丁約有十八九歲年紀,此刻正河馬似的打著哈欠。他一邊打哈欠,一邊扣著眼屎,手則在腰間摸著鑰匙,他的腰帶松松垮垮地系著,幞頭有些不齊整,走起路來就像腳底下安了彈簧似的,走一步顫三顫,一副不良少年形象。

  本來嘛,他們這些坊丁,其職能就相當于后世的城管,坊正在雇傭他們時,選擇標準就是好勇斗狠,能鎮得住人。這時代,管他們這樣的人叫“不良人”,扮成這副德性,也不枉了這個好稱呼。

  走在他旁邊的那個坊丁看起來比他還要小著兩歲,這位青年就耐看多了,細腰乍背,身材挺拔,像一桿汲足了水份的高梁,從骨子里就透著精神。

  少年的相貌生得也好,雙眉俊朗,鼻梁筆直,唇形清晰飽滿,有種女孩子般的秀氣,向人淺淺一笑時,頰上居然還會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兒。跟另一個坊丁不同,他走起路來肩不搖身不晃,十分的穩健有力。

  睡眼惺松的這個坊丁叫馬橋,在家里是個獨生子,不過他堂兄弟眾多,在堂兄弟里面他排行第六,所以坊里的熟人都叫他馬六。

  右邊那個小他兩歲的俊俏后生名叫楊帆,遷來洛陽城才不過大半年的光景,據說是從交趾搬來的,老家還有一個兄長,所以熟人都喚他楊二或者二郎。

  坊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們閑來拉呱,公認楊帆是修文坊一百八十七個坊丁里面最俊俏的一個,加上他為人和氣樸實,性格靦腆害羞,是以頗有人緣----女人緣。

  此時,他正微笑著同街坊們頷首招呼,小麥色的肌膚,雪白的牙齒,陽光俊朗的氣質,很受時下女子們的歡迎,尤其是他的笑,總是帶著些靦腆、帶著些羞澀,碰到某個辣女拋來的媚眼兒時,他的臉蛋兒還會稍稍地紅上一紅。

  就這一紅可不得了,登時就撩得女人們心癢癢的。

  女人這種生物,是屬彈簧的,你強她就弱,你弱她就強,碰到這么一個年輕俊俏,動不動還會臉紅的小郎君,坊里閑得無聊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常以逗弄他為樂,每每逗得他羞紅了臉龐,便會哈哈地樂上半天。

  馬橋趕到坊門前,見“咚咚鼓”還在敲個不停,便不滿地道:“喊什么喊,敲什么敲,又不是急著去奔喪!”

  一個老頭子馬上在他后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吼道:“你個小兔崽子,沒大沒小的,這是怎么說話呢?”

  旁邊一個大娘揪住他的耳朵,喝道:“滾賬小子,看我回頭不跟你娘說的!你瞧瞧人家二郎,多有禮節,多懂規矩,人家比你還小兩歲呢,你學著點兒!”

  馬橋被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叔叔嬸子伯父大娘們一頓教訓,趕緊閉緊那張惹禍的臭嘴,如過街老鼠般,狼狽不堪地擠到坊門前掏出鑰匙開門,楊二也掏出鑰題打開了另一把鎖。

  坊門一開,“轟”地一下,早就等不急的百姓們一擁而出,提筐的、挑擔的、推車的、牽騾的……

  馬六和楊二站在門口來不及走開,就像風中的兩棵蘆葦般,被人群沖得東倒西歪。馬六是因為睡眼惺松站不穩當,所以搖搖晃晃,至于楊二么……

  嘿嘿!沒準是哪個大姑娘小媳婦主動擠上去揩他的油呢,咱大唐的女人彪悍的很,欣賞美人可不只是男人的專利,要是看見俊俏可愛、味道可口的小郎君,女人家也是愿意占占便宜的。

  等到聚集在坊門前的人都走光了,馬橋和楊帆跟陀螺似的又轉了兩圈,這才站定身子。

  楊帆向馬橋打招呼:“橋哥兒,去吃湯面么?”

  馬橋打個呵欠,擺手道:“不了,阿娘已做好了飯,我回去跟阿娘一塊兒吃。”

  馬橋是坊里有名的孝子,非常孝順,以致坊里頭甚至想過要把他作為孝廉的舉薦人選報到朝廷上去。可惜“舉孝廉”除了孝順父母這一條,還需要博學多才,行為清廉。

  而馬橋就只有孝順父母這一樁好處。博學多才他是談不上的,這夯貨連一個字也不認得。至于行為清廉這方面,咝……不提也罷!

  楊帆答應一聲,馬橋便顛著他那一步三顫的“不良人坊丁步”向十字大街走去,他夢游似的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止步轉身,喚住楊帆道:“小帆,今兒晚上,老地方、老時間!”

  馬橋說著,向楊帆飛快地遞了個眼色,楊帆會意,淺淺地笑應道:“曉得了!橋哥兒放心,我一定準時趕到。”

  馬橋點下頭,打個哈欠轉身便走,楊帆忽也喚住他,上下打量一番,狐疑地道:“昨兒晚上咱們不是沒干什么嗎,你怎么這么困?”

  馬橋窒了一窒,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天天起這么大早,你不困啊?”

  楊帆瞧著他的背影,莫名奇妙的搖搖頭,便向江旭寧的面攤兒處走去。

  端著湯碗蹲在路邊的食客們看見他來了,紛紛熱情地同他打招呼:

  “楊二,早啊!”

  “二郎,早晨!”

  時光悠悠,已然是永昌元年。

  這是東都洛陽的一個早晨,

  也是洛陽修文坊的一個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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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面片兒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江姑娘給那倭人麻利地盛了一碗面,還沒加佐料呢,就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道:“寧姊,先給小弟盛一碗吧,多放些辣子油,小弟這肚皮都快要餓癟了。”

  江大姑娘一聽聲音就曉得是誰來了,她頭也不抬,便嬌嗔道:“你這臭小子,晚點兒吃又餓不死你,偏趕人多的時候來給姐姐添亂,餓死鬼投胎怎的。”

  說歸說,她還是往碗里多挾了一箸面片兒,點了些蔥花、韭菜花,淋上幾滴用茱萸制成的辣子油,偷眼一瞧正在灶下燒火的老娘沒有注意,又飛快地從藍布圍裙里摸出一個小葫蘆,拔下塞子,彈了點胡椒面進去。

  胡椒面在現在這個時候還是比較希罕的東西,價錢也比較貴,在這坊間小吃攤上可不是誰都能享受得到的,看得旁邊那個倭人眼饞不已。

  面片兒和馬橋是楊帆來到洛陽后最先認識的兩個人,他落戶洛陽,買宅置地,應募坊丁,都多虧這兩個人幫忙,所以楊帆與這二人關系最為友好。面片兒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一般疼愛,楊帆在面片兒身上似乎依稀能夠看到幾分自己亡姊的神韻,也真心把她當了親姐姐對待。

  面片兒飛快地完成了偷加胡椒面的過程,見老娘正埋頭添柴,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動作,就俏皮地向楊帆吐了吐舌頭,把大碗推了過來。楊帆接過大碗,對江姑娘道了一聲謝,將三枚大錢重重地拍到案上,大聲道:“三文錢!”

  面皮兒俏臉一繃,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楊帆做坊丁薪水有限,一個單身漢生活沒人料理,花錢沒個計劃,過得就更是拮據了,因此江旭寧平時很照顧他,楊帆一日三餐能對付就對付,常來她攤上吃面,江旭寧只要看老娘不注意,便不收他的錢。

  楊帆也不把面片兒當外人,姐姐的一番心意,他也就欣然領了。可是最近他才從馬橋那兒知道,原來寧姊之所以如此辛苦,每日清晨便爬起來做小吃,卻是為了攢嫁妝。

  唐朝時候風氣使然,女方成親陪嫁是很厚重的,貧家女難嫁,哪怕你生得再漂亮,除非嫁個一貧如洗的山野粗漢,否則嫁妝太薄,難免受夫家鄙薄,從而多生刁難。

  寧姊自從父親亡故之后,母女倆坐吃山空,家境并不好,今年年底她就要成親了,夫家是永康坊柳家,雖無功名,卻也是書香門第。

  母女倆生怕嫁妝薄了,叫夫家看不起,所以打從三年前就開始做小吃買賣賺錢,全為她出嫁時能有份還算體面的嫁妝,小本經營,原也不易,楊帆哪能再占她便宜。他故意大聲說出來,就是要引起江母注意,免得面片兒姐姐推讓。

  楊帆情知姐姐一番好意,因此向江旭寧抱歉地笑了笑,這才端起那碗香噴噴熱騰騰的面片兒湯,走到一邊樹下,坐在一塊石頭上吃面。

  這樹下擺著不少石頭,小吃攤兒是沒有用餐的地方的,吃面的人都是端著碗在這里隨意就餐。吃面的人都是街坊鄰居,大家一邊吃飯,一邊還會山南地北的胡侃一番,楊帆很少說,卻很注意聽,他是一個很好的聽眾,

  當初,虬髯客的孫子張暴一怒之下獨闖都督府,怒取廣州都督路元睿的項上人頭,又挾劍而去,乘舟出海,被轟傳一時,成為大唐史上有名的游俠之一,只是無人知他名姓,后代史書記載此事,也皆以昆侖兒稱之而不名。

  張暴來去無蹤,看似瀟灑,卻被一個小小的乞索兒楊帆給賴住了,張暴雖然負氣任俠,粗獷豪爽,平生卻最重名聲,不想因為自己的事害了這小子性命,只好把他帶去南洋。楊帆在南洋一住經年,跟隨師傅學習武藝,學藝稍稍有成,他就迫不及待地辭別師傅回到了大唐。

  楊帆回到大唐之后先去了一趟廣州府,找到了幾個當年在廣州都督府做事的胥吏,可惜那位裴大娘身份過于神秘,雖然因為路都督當年親自送裴大娘出府之日,正是他被昆侖兒取走頭顱之日,因此有些人還記得這個婦人,卻并不清楚她的身份。

  楊帆無奈,只好放棄尋找妞妞,又去了邵州府。

  阿妹身在豪門,衣食無憂,雖是為奴為婢,不過看那裴大娘母子也不像個酷待下人的主人,料來一時無恙,暫時尋不到她,正好無牽無礙,因為他還有另一件事要做,那件發生在永淳二年的屠村血債!

  當年的事,他唯一的線索,只有那個佇馬高坡,冷漠地下達屠村令的酷吏的長相。那個生著深深的法令紋的凹目鷹鼻的男人。

  在邵州,他依舊沒有什么收獲,這些年來朝廷中各方勢力互相傾軋,時而失勢,時而得勢,官員們丟官罷職甚至葬送性命的太多了。那個發布文告,宣布環山村發生瘟疫的邵州刺史已經受徐敬業謀反案牽連,被砍頭了。

  邵州府當時的通判業已受到牽連,致仕還鄉,楊帆又追到那個通判的故鄉,可那個通判對此事的內情卻一無所知,他唯一知道的消息是:那些人來自洛陽,來頭甚大,以致當年的刺史大人也不得不為他們揩屁股,明知道環山村血案死者都是被屠殺的,也只能用瘟疫爆發來遮掩,不敢如實上報朝廷。

  至于環山村十一姓居民的來歷,小時候楊帆的家人從未對他說起過,他也毫無懷疑,他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小村,所以就不覺得自己村子與其它山村有何不同,他始終認為自己就是一個普通的山民。

  可是長大以后經歷多了,楊帆漸漸發覺,自己生長、生活的小山村的確有著不同一般的諸多疑點,不僅僅是因為那樁突如其來的屠村血案,而是因為他所在的山村居民與普通山村居民的眾多不同之處。

  那個無名的山谷里似乎埋藏著太多太多的秘密,他的父母、他的鄉鄰,每一個人的來歷都詭秘重重。遺憾的是,似乎鄉村里每一個長輩的戶籍都是做過篡改的,楊帆依據那些戶籍材料根本查不到他們更早的來歷,他們的身份、來歷包括名字全都是假的。

  對他們的接收,都是當年那位刺史大人一手經辦的,甚至就連楊帆找到的這位通判也不知詳情,十幾戶村民的安置竟需要一位刺史親自操辦,甚至不敢假手他人,這事本就透著太多的詭異。

  奈何身在官場的人,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沒人主動去打聽這些事,楊帆從那個州判口中了解到的東西幾近于無。唯一有用的,是從那個州判口中打聽到了那支軍隊的來歷,那是龍武軍,大唐禁軍中唯一一支全騎兵建制的軍隊。

  于是,他來了。他花錢買到一份戶藉,搬進了有許多朝廷官員居住的修文坊,成為這里的一個坊丁。這半年多,他適應了自己的身份,熟悉了洛陽的環境,但是他想打探的消息還是沒有結果。

  他印象最深的是那個青袍文官,可他能接觸的人有限,能接觸的人的地位也不高,他不可能依著記憶,畫出那個令他刻骨難忘的官員相貌,滿大街的去向人詢問。比較靠譜的調查線索,反而是那支他當時一無所知的軍隊,龍武軍。

  一支從東都洛陽派出去的軍隊,千里迢迢跑到邵州去屠滅一個村子,一定有一個重大的原因,一定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背后一定有一個身居高位的主使者。可是奇怪的是,經過這半年多的查訪,他居然還是沒有找到一點線索,仿佛從來不曾有過這么一群人,干過這么一件喪盡天良的事。

  他曾經懷疑,是否這血案就是朝廷所為,但是隨著他的一步步調查,這個懷疑漸漸打消了。所有的痕跡統統沒有,任何可能的線索都被抹掉了,以當朝武后的魄力,李唐宗室那么多王爺,她說殺就殺了,滿門抄斬、婦孺皆屠,也從沒扭扭捏捏地作態過一次,何須如此遮掩?

  這些日子,他一方面從官方著手,一方面從民間調查,官員們的很多事情從官面上查不到,但是坊間卻知之甚詳,別看這些百姓身份低微,可是他們之中有些人是在豪門家里做仆傭的,有的人是替官宦人家看家護院的,有的是自家有人在官宦豪門做帳房管事的,又或者娘子在豪門人家做廚娘,做接生婆子的,所以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從旁處聽不到,從他們口中卻能聽到。

  趕腳的許小杰“當當”地敲了兩下飯碗,開始拉呱起來。

  許小杰是“趕腳兒”的,家里養了一頭叫驢。每天牽了驢子到繁華熱鬧的地方或者城門口兒候著,有人雇傭他家的驢子,雇傭者就騎在驢上,或者用他的驢子載運貨物、行李,他就步行跟在后面,所以稱為“趕腳兒”。

  因為趕腳兒每天接觸的客人形形色色,見多識廣,所以每天許小杰總有些新段子講給大家聽,每天都是他頭一個講述昨兒一天聽到的種種見聞:“咳!昨兒個,某趕腳的時候,聽說了一件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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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暗戀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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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小杰見大家都向他看來,便笑嘻嘻地道:“這事兒也就是前幾天的事兒,發生在歸仁坊里,話說這歸仁坊里住著一戶姓夏的人家,夏家的女兒喜歡了同坊一位姓孫的后生,可又羞于向他表白,這閨女不識字的,想來想去,便贈了那后一塊絲帕。

  那后生接了小娘子的手帕,卻不知道人家的意思,便去求助本坊的一位讀書人,那讀書人接過絲帕,翻來覆去的看了兩遍,上邊一個字也沒有,也沒有個畫兒,讀書人就有點發懵。不過,那位讀書人又仔細想了想,就對那后生說:“恭喜,恭喜,人家小娘子這是對你有了情意了。”

  呼嚕呼嚕吃著面片兒湯的漢子們七嘴八舌地道:“僅憑一張空白的絲帕,那讀書人怎么就看出來了?”

  許小杰得意地道:“要不說呢,讀書人就是讀書人,心眼兒活得很,那讀書人說,你看,這方空白的絲帕,橫看豎看,翻來覆去,不管怎么看,就只有絲。絲者,思也,這不是人家姑娘喜歡了你么?結果,兩人的好事就這么成了。”

  一個漢子一拍大腿道:“著啊!我怎么就沒想到,可不就是嘛,絲織的手帕,表示的不就是思么?”

  許小杰今天所說乃是男女情事,并不曾說到官宦人家的事情,如果任由他們沿著這個話題說下去,今兒早上的聊天內容恐怕就要變成男女情事專題了。

  楊帆有心引他們結束這個話題,轉而討論官員們的佚聞趣事,便道:“依我說,只怕那位贈帕姑娘,自己都不曾想這么多。她一個女兒家,肯將隨身的手帕贈與那男子,一番情意已是表示的一清二楚了。

  只是她喜歡的那男人憨直了一些,想不到這一點。而那讀書人不免想得又復雜了一些,不過還好,他這想法也是著落在男女情事上,倒沒有耽誤了人家的好事。陳二叔,你在侍郎府上當差的,最近有啥希罕事兒沒有?”

  那個陳二叔正在埋頭吃面,吃了這話抬頭一笑,剛要開口說話,一位身穿綠色齊腰襦裙,外套白色大袖衫的雙寰少女便“旁若無人”地向他們走來。

  這位姑娘腳下輕輕的,仿佛貓兒走路一般,路旁若有熟人向她打招呼時,她才會露出很“驚訝”地表情,認真地看過去,然后恍然大悟一下,再禮貌地向人問候一句。

  “陳二叔在么?”

  少女走近了,瞇著雙眼向眾人詢問,就在她對面五尺處,一個粗獷的絡腮胡子正倚樹而坐,這人就是方才楊帆所喚的陳二叔了,陳二叔站起來,向姑娘打著招呼,朗聲笑道:“小東姑娘,你來了啊,我在這里呢。”

  “哦,陳二叔,你的衫子做好了。”

  小東姑娘有些發散的眸子似乎找到了焦點,舉步向他走去,坐在旁邊石上吃面的一個漢子趕緊一撤腿,生怕絆倒了她。

  小東姑娘笑瞇瞇地走近陳二叔,將臂上搭著的一套衫子遞過去,細聲細氣兒地道:“二叔,您的衫子做好了。”

  這個少女不但聲音纖細,生得也比較瘦弱,看她容貌倒還秀麗,鼻翼臉頰上有幾個俏皮的雀斑,不過也并不明顯。

  陳二叔擱下飯碗,將手在身上擦了擦,接過那套新衫子,看了看細密的針腳,平整的作工,欣然道:“哈哈,小東啊,你這衣服做得真是又快又好。”

  小東笑笑地道:“二叔客氣了,要是二叔喜歡,以后做衫子只管找我家,大家都是街坊,價錢一定會便宜些的。”

  陳二叔連連點頭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小東猶豫了一下,臉上便微微浮起一抹紅暈,小聲地又道:“我剛才……好像聽見二郎說話的聲音,二郎……也在么?”

  小東說著,便瞇起眼睛,向圍坐在樹下的其他幾人看去,她先天眼力不濟,用現代的話說就是先天高度近視,要看人時,眼睛就會下意識地瞇起來。

  楊帆光棍一人,家里不開伙的,每天都在這兒吃飯,怎么會不在?小東姑娘這就是明知故問了。

  楊帆此時正端著湯碗,畏畏縮縮地朝別人背后躲。

  自打有一回小東姑娘跌了跤,恰好被他看見,搶上一步扶起來后,這位小東姑娘似乎就對他有了情意,只要見到他,有事沒事的就喜歡找些話頭兒跟他黏糊,楊帆雖也隱約猜到她的心思,可是人家并不曾表白,他也就不好明確地拒絕,只能盡量躲著她。

  不料旁邊一個漢子使壞,趁他不注意,把他向前一推,楊帆“哎喲”一聲,一個踉蹌,手里捧著的飯碗只剩下一些湯還沒喝完,一下子潑濺出去,不但灑了一手,還濺到了小東姑娘的裙子上。

  “對不住,對不住!小東姑娘,我不小心……”

  楊帆回頭瞪了那漢子一眼,扭頭向小東道歉,小東姑娘湊近了,看清他的模樣,便歡喜地道:“沒關系呀,二郎又不是有心的,莫要如此客氣,你燙著了沒有?”

  小東說著,便從袖中摸出一方手帕,替他擦拭手上油漬。

  楊帆尷尬地道:“呃……,小東姑娘,我沒有事的。湯已經溫了,你不用……這個……哈哈哈……”

  小東姑娘把他的手抓在自己手里,細心地給他擦拭著,細聲慢語地道:“二郎一個人過日子,該當處處小心些才是,不要總是冒冒失失的。你的衣服臟了沒,要不脫下,我拿回去給你洗一下吧。”

  說著,竟要來寬他的外衣。楊帆大驚,慌忙擺手道:“啊,沒事,沒事!小東姑娘,你不要太客氣了,我……我就這一套衣衫子,脫了可就沒得穿了。”

  小東幽幽地嘆了口氣,殷殷囑咐道:“男人嘛,總要出門在外,接待應酬的,哪能沒套像樣的衣服,這可是男人的臉面,二郎,你隨我回家一趟,我幫你量量身材,給你做一套新衫子吧。”

  楊帆干笑道:“不必了,我……囊中羞澀的很,現在可置辦不起新衫子。”

  小東姑娘柔聲道:“那有啥的,你什么時候有了錢什么時候給嘛,就是一直沒有錢,也……沒有關系的……”說到這兒,小東姑娘便微微低了頭,臉上略略現出幾分羞色。

  楊帆狼狽不堪地道:“多謝小東姑娘美意,暫時……我還不需置辦新衫的,等我想做衣服的時候,一定找姑娘你幫忙。哎喲,坊正召呼我了,想是有事情要我去做,那個……小東姑娘,我先走了,咱們回頭見。”

  楊帆捧起飯碗落荒而逃,身后便傳來幾個漢子起哄的笑聲:“楊二好沒道理,這比‘絲就是思’還要清楚明白的情意,怎么偏就裝傻充愣呢。”

  “就是,就是,楊二啊,花大娘針織坊可是賺錢的很呢,花大娘就這一個寶貝女兒,人家對你情深意重的,你不如就做個上門女婿吧,從此吃香的喝辣的,還有個知你疼你的可心小娘子。”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小東臉上便浮起一抹桃花似的嫣紅,羞窘不堪地頓足道:“哎呀,你們胡說什么呢,人家不理你們了。”說著便提起裙裾飛也似地溜走了,她眼神雖然不濟,這坊里卻是走熟了的,一般情況下不致有什么問題。

  望著姑娘逃走的身影,樹下便傳出更加響亮的笑聲。

  ※※※※※※※※※※※※※※※※※※※※※※※※

  坊丁的工作零零散散,沒有些固定的事情,楊帆東一下西一下,優哉游哉地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等夜色降臨的時候,便與馬橋一起去鎖了坊門。

  洛陽城是實行宵禁的,到了晚上城市街頭出了公人和特許出行的人,其他人等一概不得通行,所有的百姓都是住在一個個坊里,這坊就相當于住宅小區,外面都建有近兩丈的高墻,晚上也是要鎖門的。

  坊門一鎖,所有的街道都變得冷冷清清的,當夜幕完全覆蓋大地的時候,街道上更是黑漆漆一片,連鬼影兒都見不到半個,一戶戶人家都亮起了燈,猶如天上的點點繁星。武侯(片警)們在坊間的十字大街上時不時的巡弋一番,要是有晚上出門的,一旦被他們抓住,少不得要吃一頓苦頭。

  要說燈火通明的地方,也是有的。豪門富戶在家里大排筵宴款待客人,亦或飲酒作樂歌舞助興,青樓妓坊里美人兒載歌載舞,絲竹聲聲,燕語鶯聲,根本沒人去管你,宵禁禁得只是夜間上街,你在家里怎么熱鬧,與旁人全無干系。

  不過,規矩是人定的,有人定規矩,自然就有人違反規矩。這坊里頭除了十字大街等主要干道之外的巷曲之內,若是居民們在夜間走動,武侯們大多數時候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懶得去管的。

  楊帆的家在修文坊第一里第七曲盡頭,夜色深沉中,他悄悄閃出自己的院落,在巷弄中靜靜地站了片刻,見路上非常安靜,這才鬼鬼祟祟地向前摸去,與此同時,第八曲巷弄內也有一個黑影詭秘地摸了出來。

  “橋哥兒!”

  “小帆!”

  兩個人湊到一起,謹慎地四下瞅瞅,馬橋一拍楊帆肩膀,道:“走,辦事了!”P:求推薦票!

  

第11章 刺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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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水北岸,太初宮。

  太初宮的九洲池上,池水占地十頃,水深丈余,鳥魚翔泳,花卉羅植。池形屈曲迂回,形如東海九洲,洲上清渠縈回,竹木森翠。

  九洲池上的瑤光殿綺麗恢宏,檐高三重,盤龍金柱,透花欞窗,飛檐排角,丹粉多狀,鴛瓦鱗翠,虹橋疊北。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俱見匠心,可謂鬼斧神工。

  隨著一陣爽朗的笑聲,武則天從瑤光殿中緩步走了出來。

  此時金烏已沉,月華高升,兩排宮燈把殿前照耀得如同白晝,清晰地照出了她的容顏:武后方額廣頤,眉目修長,生得珠圓玉潤。開胸的綺羅衫子、金色的披帛繞肩曳地,雍容中自有一股柔美,

  武后駐顏有術,雖然有子有孫,已是六十多歲的一個老婦人,看起來卻還只是年屆四旬的模樣。此刻,她白皙的頰上帶著兩酡嫣紅,似因飲酒而有了幾分醉意,可是一雙眸子卻又清又亮,看不到半點朦朧。

  武則天在階上站住,興致勃勃地道:“叫沈太醫調碗醒酒羹,且在寢宮候著,朕去牡丹叢中秉燭一游,散一散酒氣。”

  旨意一下,瑤光殿外牡丹叢中中數十上百架燈樹一起點燃,點點燈火應和著水光與天上的星光,兩行宮娥挑燈前行,武后把雙臂一展,悠然下了殿階,步入牡丹花叢。

  前方宮燈高挑,身后羽扇招搖,十二名宮娥六前六后,排成兩行,輕移蓮步趨身相隨,走在中間的武后裙幅輕瀉于地,逶迤三尺有余,仿佛王母下凡一般。

  武則天愛牡丹,洛陽牡丹品種繁多,俱是名種,經過花匠細心培養,許多品種已可春秋常開,就連冬季都可以通過暖窖培養出盛開的牡丹花兒來,漫步其間,繁花似錦,花香四溢,令人心曠神怡。

  武則天心情很好,今晚飲酒,眾臣詩文相和,更加的快意。

  如今朝野間敢于反對她的人已經是越來越少了。

  想當初光宅元年的時候,還有個吃了熊心豹膽的徐敬業敢于謀反,雖然僅僅兩個月,就被她派兵擊潰,徐敬業率數騎突圍,想要出海東渡,投奔高麗,也被他嘩變的部下殺死,向她邀功乞降。

  之后,陸續又有李唐宗室韓王、霍王、江都王、魯王、越王、虢王、范陽王、瑯邪王等宗室王爺一一被她逼反,前后不過數天功夫,也都被早有準備的她一一剿滅。

  宗室諸王相繼伏誅之后,她的地位日趨穩定,朝中雖然還有些大臣心懷異志,可是沒有李唐宗室諸王這面旗幟,他們已經搞不出什么花樣。

  近來國中常有祥瑞敬獻于朝廷,今日又有一個地方的縣令報來吉兆,說是當地一戶農人家中的公雞居然下了蛋,吉兆祥瑞層出不窮,正是民心之所向,武后自然心懷大暢。

  武后迤邐而行,在她身側,伴著一個身著月白色圓領長袍,頭戴軟腳幞頭的少年公子。公子削肩細腰,身材纖纖如一彎新月,靈透的氣質又似一方玉簡般晶瑩剔透,溫潤美潔。

  如果說武后是一朵盛開的富貴牡丹,伴在武后身邊的這個人便是一朵清新雋永、白皙俏美的幽谷百合,一眼望去,便覺有一種淡淡書香撲面而來,此人正是甚得武后信賴與重用的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虛扶著武則天的手臂,輕聲說道:“新平軍大總管薛懷義今日有奏章送到,說是已發現突厥可汗骨咄祿的蹤跡,率大軍二十萬去追討了。”

  武則天開心地笑道:“朕本有意送這份大功與阿師,可惜他前番兵至紫河,突厥軍卻不戰而逃,希望這一次他能追上骨咄祿,立一份大大的功勞回來。”

  上官婉兒嫣然笑道:“薛師勇武,一定不會有負天后期望的。”

  武則天微微一笑,問道:“還有什么事?”

  上官婉兒輕描淡寫地道:“還有一件事,徐敬業伏誅之后,他的弟弟徐敬真一直潛逃在外,不曾歸案。近日,他北逃至定州,欲投奔突厥,被定州府差人抓獲,如今正解送洛陽途中。定州府已先呈上審訊的卷宗……”

  “嗯?”

  武則天瞟了她一眼,上官婉兒近前一步道:“定州府說,抓獲徐敬真后,曾對他審訊一番,徐敬真招供說,是洛州司馬弓嗣業和洛陽令張嗣明暗中予以資助,才幫他逃到定州的。”

  武則天站住腳步,眉宇間泛起一抹冷肅的殺意:“張嗣明!朕推心置腹,委之以洛陽令一職,想不到他對朕卻是心懷二意!好!好!好得很吶!既然朕的恩惠不能得到他的忠心,那就用刀斧來取出他的真心吧!”

  武則天雙眉一剔,對上官婉兒道:“把弓嗣業、張嗣明下獄,候徐敬真押到后,一并交予周興去審問。徐敬真潛逃多年,一直不曾歸案,暗中幫助他的人,想必不只弓嗣業、張嗣明兩個人!”

  上官婉兒心領神會,連忙應聲道:“喏!明日一早,婉兒就報與周興知道。”

  武則天低沉地“嗯”了一聲,繼續舉步前行,興致卻已不再。

  外人只知武則天巾幗不讓須眉,他們看到的也永遠只是武則天霸氣外露的一面,卻不知她終究還是一個女人,而女人總有一些情緒化的時候。

  在她自以為已獲得朝野人心,再也無人敢公開反抗她的時候,突然發現她所寵信重用的張嗣明對她竟有背叛之舉,這個掌握著整個天下的女人,情緒明顯低落起來。

  “這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為什么也要背叛我呢?僅僅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女人憑什么就不能坐天下?”

  武則天憤懣地吁了口氣,眼前繁花似錦,她卻已沒有興致看下去,上官婉兒見她興致不高,便柔聲勸道:“天后疲倦了,還是早些歇息了吧!明日早朝,還有國事要辦呢。”

  “嗯!”

  武則天點了點頭,輕舒大袖道:“擺駕,回宮。”

  武則天剛剛轉身,異變陡生。

  宮廷侍衛們四下散布于花叢之中,就像散落在草原上的一朵朵蘑菇,他們的站位看似松散,實則已護住了武后四面八方所有的來路。這時候,就在武后左肩方向,相距十丈開外,一個侍衛叫了一聲,然后就沒于花草之下。

  他的叫聲很高亢,也很短促,就仿佛從嗓子里剛剛迸發出一個爆破音,可聲音還未形成,氣息還未沖出喉嚨,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因此顯得異常怪異。

  這聲音雖然怪異,卻并不高亢,但是因為武后情緒低落,四下無人敢于高聲,牡丹園中異常靜謐,因此雖然相隔十丈之外,他們還是聽到了。

  武則天稍稍一揚眉,向發聲處望去,又是一聲短促而怪異、將吐而未吐的聲音,這一次他們親眼看到一個甲士攸然沒于花草叢中,這個甲士的站位,距離武后僅有八丈。

  然后,又是一聲驚呼,這一次因為那個甲士已經有所警覺,所以驚呼聲從他喉中喊了出來,只喊了半聲:“有……”便戛然而止,這一次距武則天僅有六丈。

  上官婉兒身材高挑,她看到那驟然裂分向左右的牡丹花,好象中間有一條水桶粗的巨蟒在急速竄進,花枝分裂,花瓣飛揚。

  上官婉兒不由瞿然一驚,嬌聲叱喝道:“護駕!”

  上官婉兒一聲大喝,訓練有素的甲士紛紛靠近,將武后周圍四丈以內的距離團團圍住,仿佛頃刻間鑄起了一道銅墻鐵壁。

  “蓬!”

  一叢花束炸裂,碗口大的牡丹花挾雜著無數花枝如同一道水柱,涌起兩丈來高,然后化成漫天繽紛的花雨,紛紛揚揚地落下。

  在花枝花瓣激裂紛揚的漫天花雨中,一道淡青色的人影翻滾而起,乍然一頓,便咻地一聲,化作一道流光,逸向侍衛墻的一角。

  那個位置的侍衛們剛剛合攏,下盤尚不穩。

  “喝!”

  雖然那個角度的侍衛剛剛合圍,但是訓練有素、武藝高強的侍衛們反應極其敏捷,同聲一喝,四口橫刀一齊斬向淡青色的人影。

  橫刀單面開鋒、厚脊薄刃、直脊直刃,犀利異常,后世的日本武士刀即是效仿此刀。宮衛所用橫刀俱是百煉上品,鋒利雪亮,無堅不催。

  四口刀一劈頭、一斬頸、一刺腹、一掃腿,那道激射而來的人影將于剎那間闖入一道鋼刀組成的網,被它絞得粉身碎骨。

  堪堪迎上第一口刀,那淡青色的人影突然下墜,“嘩啦”一聲沉入牡丹花叢,四人抽刀,方欲變換攻勢,那道人影又從花叢中一躍而起,翻滾著從宮中剪枝匠人修剪得整齊優美的牡丹花叢上方如風車一般橫卷過去,身形距俏立的頂端花朵僅一隙距離。

  淡青色人影一路翻滾而去,方才那四名侍衛中站位最靠前一人已一聲大叫,單膝跪在地上,他的小腿被對方一劍洞穿,血從前后兩個傷口噴涌而出。那刺客動作太快,直到這一刻,他才察覺,血方涌出,聲才呼出。

  注:武則天這時當然不叫武則天,事實上阿武從來也沒叫過武則天,史書中她最初只是武氏,連名字也沒有,或許有,但史書中未做記載。她做了才人后,李世民賜了她一個名:媚,叫做武媚。

  她做了皇帝后,自己發明了一個日月當空的字:曌,叫武曌。目前,她真正的名字該叫武媚,武則天是后人從她的尊號則天大圣皇帝中取來代稱的,文中因為大家一直以來形成的閱讀習慣,故而稱之武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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