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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打扇小宮女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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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青色的人影風車般一路卷去,將一朵朵艷麗富貴的牡丹花絞成紛紛花雨,使他的身形也若隱若現起來,候他力竭,又往花叢中一沉,待七八口橫刀插入花叢時,他已像一條靈巧的蟒蛇,貼著花叢底部攸然倒退,躍現于三丈開外的地方。

  “啊!”

  慘呼聲紛紛響起,方才那刺客翻滾過處最前排的侍衛們紛紛痛呼出聲,他們有的斷了食指,有的被刺破手腕,鮮血淋漓,與斷指俱下,葬于花叢之下,有的再也拿不住手中橫刀,刀脫手落下,繼之以一道血線,在迷離的燈光下如夢似幻。

  宮女們驚慌失措,手中的宮燈好象被狂風吹著,把武后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她們不敢逃走,也無法逃走,只是驚懼的本能,使得她們不由自主地做出閃避、躲逃的動作,從而弄得光線迷離,而這忽明忽暗的燈光,更令得氣氛詭秘非常。

  “統統站穩了,高挑起燈籠!”

  上官婉兒不會武功,膽氣卻不讓須眉,她一聲大喝,鎮住了那些驚慌失措的宮女,然后搶進一步,扶住了腳下有些不穩的武后。

  武則天的手在發抖,墨玉般的青絲微微抖瑟,臉色一片鐵青,她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怒:憤怒于竟然有人膽敢刺殺她!

  如今的大唐天下,居然有人敢刺殺她圣母神皇武太后!剛剛得到張嗣明背叛的消息,復又有人敢刺殺于她!

  武則天森然喝道:“朕要活的!朕倒要看一看,天下間,何人敢如此大膽!”

  隨著武則天的振聲大喝,她額前幾枚飽滿圓潤的珍珠也微微晃動起來。

  就在這時,那攸退的身影突然一彈,趁著前排衛士痛號仆倒,后排衛士欲越前捕人,陣形稍生混亂的剎那,突然又貼地掠來。

  這時候世間還沒有‘地躺刀法’,甲士們空有一身精湛武藝,卻不適應這種俯身向下的打法,再加上他們甲胄在身,彎腰到這個程度多有不便,動作不免凝滯,竟被那人一沖而入,闖入內圍侍衛中間。

  那刺客形同鬼魅,左刺一劍、右刺一劍,飄忽來去,如同一縷輕煙,在接連刺倒幾人的剎那,突然縱身如箭,將自己作了一支脫矢的利箭般,颯然一劍,直取武后!

  上官婉兒護著武則天急退,她的一雙明眸已看清了飛身沖向眼前的這名刺客,他一身青衣,面上也蒙著青巾,這是套頭的罩巾,只在雙眼處開了一道口子,除了那雙蒼穹上寒星一般明亮的眸子,什么都看不見。

  青巾下,那雙眸子微微地瞇著,一般人意圖殺人奮力一擊時,不管是緊張也好,興奮也好,總會不覺有些緊張,從而張大眼睛,而這人于侍衛環伺之下行刺當朝太后,他的眼神居然是微微瞇起的。

  那種冷漠、那種自然,仿佛一個殺了一輩子豬的屠戶,他提起刀來,不過是像往常一樣,在捆起的豬脖子上捅一刀,閉著眼睛都能辦到。可是不同的是,殺豬是沒有危險的,刺殺武后則不然,他竟是把自己的生死也完全置之度外了。

  上官婉兒唯一能夠注意到的,只有刺客冷漠而閃亮的雙眸,和那迎風繃緊的面巾,以及飄風后揚的衣袂,至于那口致命的劍,反而被她忽略了。劍在人手中,危險的不是劍,而是這個持劍的人。

  “護駕!護駕!”

  上官婉兒絕望地大叫,這個淡淡如菊的女子終于也失卻了從容,開始慌張起來。

  武則天急退,又退三步,她便昂然站定,再不退后半步。

  她的裙幅太長,及地三尺,退到此處時已然踩住了自己的裙子,再退必然狼狽跌倒。以今日武后之地位,以今武后之驕傲,寧可被人一劍殺了,又豈可摔個四仰八叉,貽笑天下!

  武則天站定,穩穩地站定,身如磐石,眸光亦定如磐石,唯一還在搖動的只有她發髻上的兩支步搖。她的眼睛也微微地瞇起來,似乎想要看清楚這個將要取走她性命的人!

  武后遇刺,明的暗的侍衛們紛紛躍出迎敵,有人正在飛身奔躍追向刺客,有人正負疼呻吟,有的宮女終于因為恐懼而棄了宮燈,尖叫著蹲在地上,也有宮人和宦官在尖著嗓子喊人。

  上官婉兒則拉著武則天,神色間略略現出一絲猶豫,似乎想攔在武則天前面替她擋劍,又鼓不起足夠的勇氣。在所有人眼中,此刻看到的都只有那一個刺客,在那個刺客眼中,卻只有一個武則天。

  劍光如電,數丈距離,一閃即至!

  當刺客一劍刺向武后時,一劍橫空,仿佛光一樣迅速劃破了時空,劃破了距離,有人驚得面色如土,有人尖聲大叫,有人憤怒地吼叫著撲過來,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兩個人,兩個小宮女。

  那是兩個打扇的小宮女,隸屬于司仗司的小小宮女。她們頭梳螺髻,面目一樣的清秀,額頭一樣的繪著梅花妝,同樣身著朱色窄袖衫,肩繞白色帔巾,綠裙曳地,裙邊飄著“同心結縷帶”。

  折腰挺腹,亭亭玉立,就仿佛隨在武后身后的兩株會移動的楊柳,又似兩朵搖曳的蓮花,嫻婉柔媚,絲絲入骨。然而不管她們是風中的楊柳還是水面的蓮花,有武后站在前面,都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們。

  站在她們前面的,是把李唐皇室視若無物、天下英豪掌握手中,仿佛一輪初升紅日般的大唐天后,伴在天后旁邊的,是執掌北門學士,號稱巾幗宰相,容顏婉媚,皎如一輪明月的上官婉兒!

  誰會注意兩個年紀青澀容顏稚嫩的打扇丫頭?

  她們只是兩個打扇的小宮女而已。

  她們手中分別持著一桿“障扇”,一桿扇柄只有拇指粗細,約丈二長度,以五色雉羽為扇面的“障扇”。

  天后出行,則為天后蔽日障塵,天后臨朝,她們就是天后身后的兩個擺設,和那兩柄“障扇”一樣的擺設,天長日久,誰都忽視了她們的存在。

  可有用的東西,和天天都用的東西是兩回事。

  藏劍十年,出鞘依舊是殺人的利劍。一把掃帚,天天使用,它還是一把掃帚。當那柄利劍凝聚成一點寒星,刺向武則天的咽喉的時候,一直在武則天背后當擺設的兩個人、兩柄扇突然一起動了。

  刺客如劍,劍似寒光,攸然便至,兩柄扇也攸然一閃,便到了武后身前,兩柄羽扇堪堪交叉,迎住了那道劍光。

  蓬然一聲響,兩柄羽扇炸裂,滿天羽毛飛揚。與此同時,鏗地一聲,劍與扇交擊處,崩起一串耀眼的火花。

  那個青衣人和他手中的劍飄忽如鬼魅,一直被人捕捉不到,可是他在距武則天只有三尺之遙的地方,卻被兩柄看起來不堪一擊的羽扇擋住了。

  羽毛紛飛,被燈光映著,五彩的羽毛變幻出十色,在空中一閃一閃,極為好看。但是這美景中卻蘊藏著無限殺機。

  兩個小宮女一振臂,“鏗”地一聲,兩管失去了羽扇的羽柄各自彈出一截尺余長的鋒利尖刃,羽扇的柄立即變成了兩桿可怕的長槍,兩人擰腕一振,槍如靈蛇,便向那刺客刺去。

  刺客大為意外,他萬萬沒有想到,武則天最強力的護衛居然是這兩個打扇的小宮女,這時他才注意到兩個小宮女的樣子。

  兩個小宮女,一個柳眉彎彎,嫵眉如虹。

  另一個一雙劍眉,又黑又亮,較大多數女子,多了幾分英氣。

  兩個小宮女眉心都飾有一點梅花,花成五瓣,映得人比花嬌。可她們手中的槍卻一點也嬌氣,槍如靈蛇吐信,點點不離刺客要害,只要挨上一下,刺客今晚一定會交待當場。刺客不得不放棄武則天這個目標,轉而與兩個小宮女纏斗起來。

  因為被殺了一個措手不及,刺客失了先機,一直處在抵擋之中,只能步步后退。鏗鏘聲不絕于耳,夜色中綻出處處火星。所有的人這時才發現一個現實:這個刺客,直到這時,直到兩個小宮女出手,他的兵器才第一次與對手的兵器發生碰撞!

  而此前刺客與人交手那么多回合,都是未等兵器相交,便即變招再刺,自始至終,那些侍衛的兵器都不曾與他手中的劍碰擊過。

  交手五合,僅僅五個回合,刺客便縱身一躍,斜刺里撲入已被踩踏的有些稀落的花叢,震落了枝頭最后幾朵頑強挺立的花瓣,身形一閃,再一閃,已遙遙出現在十丈開外。

  甫一交手,刺客就發現武后身邊兩個打扇侍女武功極高,兩人聯手,他毫無勝算,其他甲士亦已圍攏過來,再戀棧不去他一定會被留下,是以閃身便走。

  但是他的速度雖快,卻終究快不過箭一般的速度,在他斜刺里閃出去的剎那,一個小宮女已脫手擲出了手中的槍,細柳般的長槍仿佛一支巨長的箭,追上了刺客那道輕煙似的身影,刺穿了他的肩胛。

  刺客悶哼一聲,反手拔下肩上長槍往回一擲,身形再度一隱,便消失不見了。P:誠求推薦票!

  

第13章 騎墻2兄弟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朕要活的!”

  武后沉聲一喝,擲槍的小宮女便飛身撲出,速度竟不比那消失的刺客慢上多少,身形閃了兩閃,她已出現在刺客中槍的地方,半途中她已抄起那把被刺客反手擲回的細槍,飛快地四下一掃,便躡著一個方向追下去了。

  另一個小宮女依舊退回武后身邊,手在扇柄上按了一下,“鏗”地一聲,那尖刺似的槍尖便沒入扇柄。她們的使命是衛護武后的安全,如果武后被刺,縱然能滅了刺客的九族也無濟于事。所以負責衛護天后的兩個貼身侍衛從來不會同時離開武后身邊。

  當晚當值的兵曹參軍事鄔有道跌跌撞撞地趕過來,還差著一丈多遠便“卟嗵”一聲癱跪在地上,一個頭重重地叩下去,戰戰兢兢地道:“臣護駕來遲!太后恕罪!”

  這時漫天飛舞的羽毛猶自雪一樣的飄飛、旋舞著。

  武則天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向上官婉兒問道:“今晚哪一衛當值宮禁?何人統軍?”

  上官婉兒欠身道:“羽林右中郎將王如風!”

  “今晚右衛當值軍卒,全部流配營州戍邊,自王如風以下,全部將佐入獄察勘。著羽林衛大將軍泉獻誠明日含元殿見朕!這件事,不得張揚出去,誰敢亂嚼舌頭,殺無赦!”

  武則天吩咐完畢,便拂袖而去。

  刺客的武功很高明,尤其是他那飄忽如鬼魅的身法,更是令人驚怖。可皇宮大內最嚴密的警戒處并不在宮內,皇宮大內就是帝后的家,是他們唯一可以放下面具休息放松的地方,誰會在自己的家里草木皆兵,處處布陳重兵呢。

  外緊內松,皇宮的重要防御布設在外圍。

  帝宮九重,闕高攬月,宮墻內外百丈之內沒有一棵樹,連一棵草都沒有,人非飛鳥,如何逾越這一覽無余的百余丈距離而不被人發現?皇城外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俱都是精明干練的大內侍衛,刺客怎么可能無聲無息地通過?

  刺客能在她面前逞兇并不稀罕,稀罕的是,他怎么會出現在她面前?

  唯一的解釋只有一個:宮里有人策應!

  武則天幾乎在被刺的一剎那,就想到了這個問題:“雖然李唐諸王幾已死絕,還是有人賊心不死啊!”

  方才,刺客逞兇時,在婉兒眼中,最可怕的不是那口劍,而是那個持劍的人。同樣的,在武后眼中,最可怕的不是那個刺客,而是那個控制著刺客的人。

  武后噙著冷笑,殺氣漸漸盈上修長入鬢的眉梢。

  兵曹參軍事鄔有道跪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乞求的目光望向上官婉兒,上官婉兒同樣沒有看他一眼,只把云袖一拂,如一朵白云般冉冉而去。

  兩名甲士走過來,大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

  天后一怒,一場血腥的大清洗就要開始了。

  ※※※※※※※※※※※※※※※※※※※※※※※※※

  洛陽城就像一個方方正正的大棋盤。

  洛水就是棋盤中間的楚河漢界,將整個洛陽城一分為二,河的兩面也都是方方正正橫平豎直的,一條條街道就是棋盤上的線,而一個個坊就是棋盤上的格,這坊里面的人,就是這棋盤上的子。

  宮城和皇城位于洛水北面,洛水北面除了皇宮還有二十八個坊,一個北市,洛水南面則有八十一個坊和一個西市、一個南市。大街小陌縱橫于一百零九坊之間,交通便利。除了洛水貫穿洛陽城,坊市之間也是河渠交錯,水陸交通極便利。

  洛陽城雖是四四方方一副棋盤形狀,內里卻自有乾坤,這里有天下第一高的大廈“天堂”,天下第二高的大廈“明堂”,或許那座建在“天堂”之內的一根小指上就能站數十人的巨大佛像,也是世上所有城市雕像中最大的一座。

  這里有巨大、有壯觀、有華麗,自然也有小巧、精致和玲瓏。比如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楊帆藏身的地方,就有樹有鴉,有橋有水,還有人家,水上甚至還有一座幾乎純用作觀賞的水車。

  水嘩啦啦地流淌,水車翻動,發出撲撲的聲音,踞伏于土墻之上的樹蔭之下,可以看見大路、小巷所有出入的行人,而別人卻休想看得到他,籍助水聲,在此小聲說話,也不虞被人看見。

  今夜,楊帆和馬橋是出來做偷兒的。

  馬橋是個坊丁,坊丁的收入其實很微薄,所以他白天協助武侯維持坊內治安,晚上則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小偷,避著武侯在坊里偷東西。他偷東西并不貪得無厭,既不天天去偷,也不偷太值錢的東西,所以雖然盜案頻頻,武侯們卻從不上心,大多數時候,鄰居們只是站在門口叫罵幾聲了事。

  拉楊帆入伙,完全是因為馬橋憐惜這個小兄弟,看他一個人在洛陽討生活甚是不易,僅靠坊丁那點收入,勉勉強強能吃口飽飯,不要說攢錢娶媳婦,就是想吃口肉沽壺壺酒都困難,因此有心帶著這個兄弟弄點兒外撈貼補家用。

  于是,某一天晚上,馬橋切了半斤豬頭壺,沽了一壺綠蟻酒,跑到楊帆家里推心置腹地做起了說服工作。其實馬橋對這坊里是極熟悉的,一向單獨作案,根本不需要幫手,這就是變相地幫兄弟一把。

  盛情難卻的楊帆覺得這件事對自己常常夜間外出恰是一個很好的掩護,所以就一口答應了,于是重操舊業,跟著馬橋做起了很多年已不再做的小賊,偷的依舊是上不得臺面的零碎東西。

  楊帆騎在墻頭,正等馬橋回來。他仰著頭,癡癡地望著星空,目光如那星光一般璀璨。星光下,他的鼻梁筆直,唇形清晰飽滿,如同女孩子般的秀氣,夜色中,如此明晰的容貌,勾勒出一個俊朗的輪廓,很難叫人相信,這卻是個小偷。

  “小帆!小帆!”

  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從小院里鉆出來,探頭探腦地四下張望。騎在墻頭沉思的楊帆回過神來,向他招招手,輕聲喚道:“我在這里!”

  馬橋快速閃過來,到了墻下,小帆伸手一提,便把他拉上了墻頭。那墻是黃土坯成的,天長日久,風吹雨淋之下已然干朽,被馬六蹬下幾塊土胚去,好在附近就是溪水,溪水嘩嘩,掩住了土旮旯落地的聲音。

  馬橋在墻頭坐定,便即贊道:“小帆,你還真有眼光,挑得這把風的地方著實隱秘,連我出來都找不著你了。總有一天,你會青出于藍的。”

  小帆干笑道:“做一個青出于藍的小賊么?我看還是算了吧。”

  馬六哼哼兩聲,問道:“不曾有武侯經過吧?”

  小帆道:“他們一向只在十字大街上巡弋,少有到巷子里巡邏的時候,不用擔心。你摸到了些什么,快取出來瞧瞧。”

  馬橋懷里鼓鼓囊囊的,他在墻頭上坐穩,從懷里掏出一疊敞口盤子,兩個插柳枝鮮花的瓶子,說道:“著實晦氣!原以為這黃員外如何富有,誰知道他是馬糞球、羊屎蛋,外光里不光。瞧著闊綽,家里也沒啥太值錢的物件兒,就只摸來這么幾件東西。”

  楊帆嘿嘿一笑,把那盤子往懷里一塞,說道:“這個歸我,瓶兒歸你。”

  馬橋道:“使得。”

  他探手入懷,又取出兩件東西,在楊帆面前一晃,得意地道:“你瞧這是什么?”

  “什么東西?”

  楊帆一伸手,從他手中奪過一個來,圓圓的,比鴨蛋大些,觸手有些軟,放到鼻子下邊一嗅,不覺欣然道:“柑子!”

  馬橋奇道:“咦,你倒識貨,既然吃過那就不要吃了,還給我。”

  楊帆嘿嘿一笑,擋住馬橋的手,將柑橘剝開皮,先將一瓣桔子填進嘴里,橘肉多汁,微微有些酸意,一咬之下,汁水溢滿口腔,感覺到的卻只有它的芬芳甜美。馬橋眼巴巴地看著他,問道:“怎么樣,好吃嗎?”

  楊帆掰了一半遞到馬橋手里,馬橋輕輕掰下一瓣,先放到鼻子下面嗅了一口,一臉的心曠神怡,然后把那瓣桔子放進嘴里,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眉毛動了動道:“好吃!果然好吃!”

  楊帆不以為然地道:“這柑子還沒放熟,有些酸,我不大喜歡吃,這兩瓣也給你吧。”

  馬橋道:“偏你挑剔,你若不吃早說嘛,何必扒開了。”一面埋怨著,一面接過了楊帆手中的桔子。

  像他們這種苦哈哈,吃到桔子的機會不多,雖然在柑橘大量上市之后,價格也不是十分的昂貴,依舊不是他們能夠買得起的,或者說不舍得花錢去享受這種奢侈品。

  眼下這個時候,柑桔還不曾大量上市,洛陽城里能夠吃到柑桔的是皇室和官員。緊接著是有錢的士紳和商賈,他們這些小民是沒有這種口福的。

  楊帆并非不喜歡吃桔子,只是他知道馬橋這人雖然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但是為人至孝,他自己留下的那顆桔子肯定是要拿回去孝敬老娘的,方才給他那半顆桔子,他不舍得吃,定然也是要孝敬母親,所以才聲稱不喜歡吃桔子,讓馬橋也能嘗嘗桔子的味道。

  馬橋至孝,孝到了楊帆無法想像的地步。馬橋的父親叫馬樂,因為名字中有個“樂”字,所以馬橋從來不笑,就如方才,他想笑一笑,就哼哼兩聲以示笑意,雖然別人聽著古怪,可他從小就用這種替換以示歡喜,使來倒極自然了。

  父親的名諱自然是要避的,不過避到這樣匪夷所思的地步,在楊帆看來很是有些無聊,不過他自己雖然做不到,卻很尊重這樣深具孝心的行為。至少,馬橋還有個老娘可以孝敬,而他呢?

  楊帆抬起頭,望著那神秘的天空,幽幽地發出一聲嘆息:子欲養而親不待!有一種遺憾,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

  楊帆感慨未定,驀然發現天空中出現了一幕奇異的景像,在點點星辰之間,有一道黑影背負長劍,衣袂飄飄,仿佛一只展翅的大鳥般正要穿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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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仙女大梵天
醉枕江山全文閱讀作者:月關加入書架
看到凌空而來的那道身影,楊帆的雙眼攸地瞇了起來,一抹精芒攸然透眸而出,仿佛一雙無形的利箭,盯住了空中那道飛鳥似的人影。

  然后,他就嚇了一跳,因為他一眼望去,那個“鳥人”就掉下來了。

  莫非我的眼神竟能化為無形之箭?

  楊帆正驚詫于自己的特異功能,那只“大鳥”就撲棱棱地落下來,正掉在馬橋身后墻下。

  馬橋只覺腦后生風,嘴里下意識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嚼了一半的桔肉哽在了他的喉間,馬橋打了個嗝,扭過頭去看了看,疑惑地道:“奇怪,好像有什么東西似的?怎么突然感覺到有一陣陰風刮過?”

  楊帆沒有回答,他正緊盯著馬橋身后的地面,雙手按在墻面上,十指箕張如鷹爪,雙腿微微內彎,雙腳腳面卡緊了墻面。如果不是衣衫的遮掩,且又夜色昏暗,或許旁人會發現他的臀部業已完全離開了墻面。

  他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繃緊了,現在的他就像一只利爪扣緊了崖壁的蒼鷹,看似無害的眼神正銳利地盯著他的獵物,隨時可以撲出去。

  那個人影從地上緩緩站起來,看來他雖然從空中一下子栽下來,不過落地時還是有所準備的,所以并沒有摔得骨斷筋折。

  身形繃緊卻掩于袍服之下的楊帆,唯一顯得異樣的只有他繃緊的頰肉和張大的眼睛,不過這樣的表情看起來只是在發呆,似乎是嚇傻了,那個夜行人并未看出什么疑狀。

  馬橋本來只是隨意地回頭一望,剛要扭回頭來,突然發現背后出現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大驚之下猛地一扭脖子,只聽“咔吧”一聲,他的腰和脖子已經扭曲了最大的角度,仿佛再扭下去就會嘎嘣一聲斷掉。

  從空中落下來的這個人一身青衣,青衣與夜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水融進了水,渾然一色,以致馬橋倉促間連他的形體都看不清楚,只看見一雙亮亮的眼睛從夜色中飄悠悠地浮起來。

  “鬼啊……”

  馬橋一聲尖叫,脖子上的汗毛都炸起來。可是他左手把一只細頸大肚的瓷瓶兒攬在肋下,另一只手托著兩瓣桔子,驚駭之下居然既沒扔了瓶兒,也沒丟了桔子,這份本事著實令人嘆為觀止。

  青色人影正是夜入瑤池殿,刺殺武則天的那個刺客。他肩上受傷,失血過多,后邊又有那個小宮女侍衛鍥而不舍地追殺,終因氣力衰竭墜地摔倒,此刻他雖能勉強站起,眼前依舊一陣陣的發黑。

  他看了看墻頭坐著的這兩個人,便大致猜出了這兩人的身份。城中是實行宵禁的,半夜三更在外游蕩的,非奸即盜,這兩個人騎在墻頭,除了小偷還能是什么?更何況他們手里正拿著贓物。

  刺客無暇多看,只是冷哼一聲,伸手一搭矮墻,騰躍其上,箭一般地飛奔而去。這道矮墻是土坯筑的,風吹雨淋年久失修,只要輕輕一碰就往下掉土旮旯,可是這人貍貓般飛奔出去,一直到他完全沒入夜色,輕得如一縷煙,竟未碰掉一點塵土。

  馬橋繼續往后扭著脖子和腰,瞪大一雙牛眼盯著那個迅速閃沒的鬼影,發出一聲女人般的尖叫:“有鬼啊!”

  “閉嘴!”

  楊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壓低聲音道:“你想把武侯都給招來么!”

  馬橋咿咿唔唔地指著背后,楊帆沉聲道:“那不是鬼,是人!”

  馬橋一聽,頓時安靜下來,說起來,馬橋的膽子也夠大的,鬼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他比較害怕,可要是人,還沒見他怕過誰來。

  楊帆盯著那人消失的方向,輕輕地道:“咱們是小偷,那人卻一定是個大賊!不過,不論多大的賊,總歸還是賊,大家一樣見不得光,怕……甚么?”

  楊帆說到“怕”字時,聲音忽地一頓,似乎聽到了什么聲息,但他隨即就把話接了下去,馬橋并未察覺這細微的變化。

  馬橋驚魂稍定,正忙著把那細頸肥肚的瓶兒手忙腳亂地塞進懷里,方才他差點失手把那瓶兒砸出去,如果不是他已經驚得魂都飛了,根本動彈不得的話。

  真是太危險了,這只瓶兒至少能給老娘換幾天的肥豬肉吃啊,可不能碰壞了。馬橋把瓶兒塞進懷里,心驚膽戰地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快走吧!”

  二人手忙腳亂,剛要溜到墻下,便聽夜空中又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仿佛旗幡上的布條在風中獵獵發抖的聲音,又似晚歸的鴉兒撲棱著翅膀鉆進它們筑在屋頂樹上的巢穴。

  馬橋那快扭傷了的脖子再度劇烈地向后一扭,忍不住又是一聲驚呼:“飛仙啦?”

  其實馬橋的膽子還真不算小,只是因為洛陽宵禁,晚上出門本該連個人影兒都看不到,今夜不但接二連三的出現人影,而且每一個的出場都是那么拉風,居然一個個都不在地上走的,馬橋哪見過這個,自然一驚一乍。

  夜空中又出現的這個人影,只看一眼,楊帆就知道是個女人,是個仿佛大梵天仙女一般飄逸的女人,云寰霧鬢,長帶飄飄,身姿曼妙,飄逸輕柔,與那飛行云中,亦云亦仙的飛天仙女簡直是一般神韻。

  唯一不同的是,她手里不是反抱著琵琶,而是拈著一桿長槍,那桿槍的槍尖細細如絲,在淡淡星光下閃爍著一道雖然細微卻刺目的光芒。

  楊帆仰首看著天空,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方才那個刺客像中了箭的鳥兒一般從天上掉下來,這個仙女兒會不會也掉下來?

  仙女下來了,不是掉下來的,而是飛下來的。

  星光夜色中,這位小仙女的模樣雖然看不甚清楚,卻能隱約看出她的五官眉眼十分姣好。

  她身段十分窈窕,窄袖短襦和及胸高腰長裙,再配上肩臂上繞著的白色絲皂的帔巾,使得她亭亭玉立,如同仙子謫凡,只是一桿長槍被她反握身后,便有了一種柔中帶剛的颯爽味道。

  楊帆和馬橋都沒進過宮,沒有見過如此華麗飄逸的宮女打扮,見她這副形象,再結合方才飄落的姿態,簡直真要把她看成天上的仙子了。

  仙子開口了,嗓音不出預料的清脆甜美,同時又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味道:“你們兩個,可曾看見一個蒙面賊子遁向何處?”

  馬橋見了這嬌滴滴的小美人兒,色膽一起,登時沒了懼意,一雙賊眼在那小仙子的身上逡巡著,油嘴滑舌地問道:“小娘子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捉妖呢,還是京縣的少府(即縣尉(公安局長)的尊稱)辦案拿賊?”

  話音未落,他的肩上一沉,雪亮的槍尖已然壓在他的肩上,小仙女森然道:“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在問我,快說!人往哪里逃了?”

  馬橋嗅到一股從槍身上傳來的血腥味兒,這才知道這個看起來百媚千嬌的大姑娘竟然是真敢殺人的,他立即識相地閉上了嘴巴,屁也不敢再放一個。

  楊帆道:“姑娘,你信不信,只要我招呼一聲,就能把整個武侯鋪的人都喊來?”

  小宮女霍地扭頭看向他,冷笑道:“小子,你信不信,只要我招呼一聲,被你喊來的武侯就會砍下你的頭!”

  這一扭頭,楊帆看的更清楚了些,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這小仙女的眉,小仙女的兩道眉毛又黑又亮,她的五官明明姿柔清麗線條柔美,可是因為這兩道眉,便透出了勃勃英氣。在她的眉心還有一朵鮮艷的梅花,令人一見便覺驚艷。

  匆匆一瞥,未能看得細致,視線從她臉上一掠而過,楊帆心中只生起一個感覺:略有妖意,未見媚態。

  楊帆狐疑地問道:“姑娘你……是官府中人?”

  楊帆對官府有一種本能的抵觸,但小仙女并未對他眼中的戒備之意有所奇怪,看這兩人的行裝打扮,還有那鼓鼓囊囊的胸懷,分明就是兩個夜行的小賊,他們看見官府中人心生戒懼那是理所當然之事。

  小仙女冷哼一聲道:“那夜行人被我追的甚緊,無暇掩藏行蹤,你們既在此處行竊,應該看得到他,快說,他逃向哪里了?本官抓的是江洋大盜,還不屑碰你等偷雞摸狗的小賊!”

  楊帆挪揄道:“我們兩個小賊,哪有本事幫你抓大賊。姑娘在這里再多耽擱些時間,那賊你想追也追不上了。”

  “你!”

  小仙女劍眉一豎就要發火,馬橋趕緊指點道:“我們方才看見一個夜行人,沿著土墻往這邊逃了。”

  小仙女冷笑道:“我怎知你不是在騙我?”

  嘴里說著,她還是飛身掠過去,那刺客受了傷的,飛掠升騰處,不免有血跡留下,小仙女嗅了嗅味道,知道馬橋沒有撒謊,縱身一躍,便跳上了土墻,沿著先前那人消失的地方飛奔而去。

  馬橋看著小仙女消失的方向,茫然道:“小帆,你說這個俏美的小娘子……真的是官么?做官的怎么不抓我們?”

  楊帆向那轆轆的水車方向深深地瞟了一眼,低聲道:“恐怕……真的是官。不抓咱們,只是她無瑕顧及咱們這樣的小賊而已。”

  馬橋驚道:“真的是官!什么衙門的官兒會做這種打扮?我要辭了坊丁,去她衙門應征,哪怕做個端茶遞水的仆役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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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從前有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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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帆凝視著那小宮女消失的方向,并沒有搭馬橋的話碴兒。

  馬橋不知所以,他卻多少知道一些朝廷的秘聞佚事。

  他知道,深居內宮的武則天身邊,有一支秘密力量,名為梅花內衛。在武則天制造證據誅殺李唐宗室和剪除一些無法公開處治的反對力量方面,內衛出力甚巨。

  楊帆只從官方案牘中看到過一些有關梅花內衛只言片語的記載,并不清楚他們的打扮裝束,具體職責,可是方才看到那小仙女眉間的一點梅花,不知怎地,他就想到了這個神秘的組織。

  這時,先后從墻頭掠過的兩道人影和馬橋的兩聲鬼叫,已然驚動了巡夜的武侯。有人高叫著:“什么人夜間上街?”遠遠便有一叢燈火招搖而來。楊帆和馬橋一見無暇多說,立即作鳥獸般散去。

  兩人在這坊里早就走慣了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了如指掌,兩人一路行去,專門避開大路,不一會兒就擺脫了武侯,趕到二人居處附近,互相揚一揚手,便分別揣著贓物閃進了自家的院落。

  馬橋閃進自家院落,站定身子,鬼鬼祟祟地四下看看,從懷里掏出一件東西,那東西軟綿綿的一團,抖開來,似乎是一件絲織的褻衣。

  馬橋湊上去,深深地嗅了一口,自語道:“好香呀!黃家大娘子都三十多歲的婦人了,居然還穿如此艷麗的訶圍子,嘿!”

  馬橋將那團婦人的胸圍子揣進懷里,躡手躡腳地上前一推門,老娘果然給他留了門,馬橋閃身進門,將門閂放下,門隙里便透出光線來。

  馬橋家的燈光亮起的時候,楊帆所住的小巷里鬼魅般地閃出一個人影,他靜默了剎那,觀察了一下左右動靜,見十字大街上靜悄悄的毫無聲息,便飛掠過去,投入另一條巷弄。

  這人影快的出奇,而且極為熟悉坊中地形,他在一條條坊間巷里攸現攸沒。很快就回到了方才馬橋和楊帆所在的墻頭處。他低頭嗅了嗅墻頭的血跡,然后就像是尋找什么似的,在周圍搜索起來。

  片刻之后,這人出現在那輛水車旁,低頭看著地上,喃喃自語道:“好精明!居然去而復返,遁身水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失血過多昏倒在這兒,如此這般等到天亮,還是不免被人抓去。”

  淡淡的星光照著這個人的臉,正是剛剛離開的楊帆。在他腳下,正靜靜地趴著一個黑影,這黑影大半截身子已經爬出溪水,可是兩條腿還垂在水中,看衣裝打扮分明就是方才那個刺客,他已昏厥在那兒,一動不動。

  楊帆低頭看著他,眼神不住地閃爍,似乎有些猶豫掙扎,可是看著他昏迷水中的樣子,酷似自己當年被人踢落溪水中的情形,楊帆便不想袖手而去。終于,他吁了口氣,彎下腰去,抱那半浸在溪水中的夜行人。

  人一入懷,楊帆便驚“咦”一聲,似乎有所發現,不過他的動作并沒有停,只是稍稍一頓,百十斤重的一個大活人便被他抱在懷里,他的動作依舊敏捷無比,半人高的土墻一躍而過,迅速沒入夜色當中。

  ※※※※※※※※※※※※※※※※※※※※※※※※※

  落閂,點燈。

  燈光亮起,水一般瀉滿整個房間,照亮了平躺在榻上的那個人。

  楊帆一手擋在燭火前面,舉著燈燭緩緩走到他救回來的那個蒙面人身邊,蹲下,將燈放在案幾上,仔細打量著“他”。

  燈光昏黃,榻上的人水淋淋的,濕衣貼身,身體曲線在他的雙眼下一覽無遺,果然是一個女人,方才他剛把人抱起來,就發覺有異了,卻是此時才能一窺廬山真面。

  薄薄的綢衣綢褲濕透之后,裹在這夜行人玲瓏凹凸的身上,完全起不到遮掩的作用。那雙渾圓的大腿,修長、結實、飽滿,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濕透的衣褲裹在身上,連下腹處也被濕漉漉的薄褲繃出了細致的形狀。

  楊帆的視線飛快地從那兒越過去,包括女刺客微賁的胸部曲線,他的目光都沒有多作停留。女刺客的胴體無疑很美,對一個少年來說尤其更具吸引力,但他并沒有用自己的目光褻瀆這女孩兒的身體。

  他看了看緊貼在少女臉上的濕透的面巾,微微皺一皺眉,便托起她的頸子,替她脫下了頭套。頭套脫下,露出一頭束成馬尾的秀麗青絲,把她放平,籍著燈光看她模樣,約摸十五六歲年紀。

  這少女相貌清秀,有種江南越女的水靈剔透。此時她還在昏迷當中,秀氣的眉毛在昏迷中微微地顰著,有種頗為倔強的感覺,可那蒼白的臉頰卻又透著一絲無助的味道。

  楊帆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了片刻,便移到她的肩頭,那里破了一個洞,此時已經沒有血流出來,衣洞處隱隱露出一痕肌膚,上面有一個傷口。

  楊帆皺了皺眉,走到屋角,打開一口破箱子,從里邊捧了一口匣子出來,回到少女身邊,掀開匣蓋,從匣中拿出一把剪刀,輕輕挑起女刺客傷口處的衣衫,剪了下去……

  濕衣裹著玲瓏的胸膛,雖是稚齡少女的身形,卻有股說不出的女人味,楊帆克制著看上一眼的本能,將她傷口附近的衣服割開以后,從匣中取出一塊疊得平整的白疊布,用小刀豁開一個口兒,“嗤啦”地撕出長長的一條。

  如此這般,撕出五條白布帶子,又從匣中拿出一個小葫蘆,用嘴咬去葫蘆塞子,一只手插到女刺客身下,托起她微微側了側身子。

  昏迷中的女刺客似乎感覺到了痛楚,微微地發出一聲呻吟,楊帆將葫蘆嘴兒對準女刺客背部血肉模糊的傷口,飛快地點下一些褐黃色的藥沫,然后放下葫蘆,將一條準備好的白布帶子輕輕地貼上去……

  放平女刺客的身子后,楊帆如樣施法,給她正面的傷口也敷上了藥。女刺客被細槍一槍刺穿了肩頭,好在不曾傷了肺腑,及時救治,不會有生命危險。不過是否會傷了筋脈,影響她的一身武藝,現在還不好說。

  楊帆敷好了藥,將布帶一圈圈纏好,然后再拿起第二條布帶,當他纏到第三條布帶的時候,額頭已隱隱地現出了汗漬,他雖然秉持著君子之禮,不去看那妙相畢露的女體,但心性是一回事,本能卻是另一回事。

  他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時而托著少女的纖腰,時而托起少女柔腴的項背,時而裹扎傷口,再如何小心避閃著目光,那玲瓏的玉兔邊緣美好的形狀和曲線也不免要落入眼簾,他的身體已經起了些本能反應。

  “嗯……”

  這一番折騰,女刺客呻吟一聲,醒了。

  女刺客雙睫微張,燈光入眼,不免為之大驚,她疾伸手,本能地就去抓劍!

  楊帆悶哼一聲,整個人頓時僵在那兒。

  “你是誰?”

  女刺客的眸子迷蒙了剎那,迅速清明起來,有些凌厲地看著楊帆。

  “我……是……救你命……的人!”

  女刺客飛快地掃了一眼室中的情形,確信不是官衙,又問:“這是你的家?”

  楊帆臉上微微現出一絲難受和靦腆的神氣:“這樣……說話,好吃力!姑娘……請先放手!”

  “嗯?”

  女刺客微微一詫,目光一垂,這才發現她握著的東西硬則硬矣,卻并不是她的劍柄。她抓的位置居然是這男人的襠下,女刺客蒼白的臉頰“呼”地騰起一片驚人的紅暈。她的小手仿佛被蝎子蜇了似的迅速一顫,猛地松開來。

  楊帆長長地舒了口氣,由于角度問題,他的“槍”幾乎被這女刺客的纖掌拗成了九十度,還好,“槍的質量”很過關,只一松手,它就繃得筆直。楊帆彎了彎腰,有些難為情地道:“在下實無邪念,只是剪衣裹傷,難免……”

  “不要說了!”女刺客垂了眼簾,紅暈滿頰,用兇巴巴的語氣掩飾自己的羞窘,飛快地轉移話題道:“劍還我!”

  “呃,好!”

  楊帆側了身,趕到柜旁,取了長劍回來。

  姑娘取劍在手,神情便輕松了許多,似乎一劍在手,她便有了最大的安全保障。

  她吁了口氣,臉上的紅暈漸漸散去,抬起雙眼仔細看了楊帆一眼,似乎有所發現,突然道:“你是……我方才遇到的那個小……小……”

  楊帆笑道:“是我。”

  女刺客眸中閃過一抹狐疑,問道:“你為何救我?”

  楊帆一呆,反問道:“為什么?救人……也需要理由么?”

  女刺客盯著他道:“我這身打扮,肩上又受了傷,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個普通人,你一個做賊的,就不怕給自己惹麻煩?”

  女刺客這么問,倒不是她不近人情。她做的案子,實在是非同小可,一個人或許會對一個倒臥路邊的傷患慨施援手,然而對一個觸犯王法的人,他還敢慷慨相助么?更何況這施以援手的乃是一個小偷,她不問清楊帆救她的理由,是不敢在此多待一刻的。

  楊帆似乎猶豫了一下,并沒有回答。

  姑娘目中隱隱泛起一道殺機,冷聲道:“說!”

  楊帆咳了兩聲,仿佛被人逼出心中秘密的普通坊間少年一樣,忸怩地道:“這里是修文坊,在我們修文坊十字東大街西三曲大榆樹下,有一戶姓蕭的人家,蕭家有個兒子叫千月……”

  女刺客聽得一臉茫然,詫異地道:“這跟我的問題,有什么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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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想撿個媳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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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帆吞吞吐吐地道:“這個蕭千月呢,因為相貌丑陋,家中貧困,所以年近三旬,還娶不到婆娘……”

  女刺客挑了挑細細彎彎的柳眉:“那又怎樣?”

  楊帆鼓足勇氣道:“可是今年年初的時候,他在路上撿到一個姑娘,后來……那位姑娘就成了他的媳婦兒了。”

  楊帆說到這里,便“很難為情”地低了頭去,他話中目的至此已是昭然若揭了。

  他那羞澀靦腆的模樣,完全就是一個被迫向人吐露心聲的少年該有的正常反應。楊帆對這般做作駕輕就熟,這可是他從小就用來應付那些熱情奔放、大膽活潑的南洋女孩兒練就的本事。

  女刺客怔住了。

  楊帆所說的事,在那個年代,絕不是一件很希罕的事情,幾乎在每個城市,每個鄉村,都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女,被人收留,然后做了人家媳婦,這種事情太常見了。

  甚至,這位女刺客在聽到楊帆這番話后,馬上就想到了她自己,當年,她豈不也是走投無路,差一點兒就做了別人家的童養媳?

  可是,眼前這個看起來似乎挺耐看的小賊,救她回來的目的,竟然是想效仿他那位姓蕭的好鄰居,給自己討個便宜媳婦!他,準備把刺殺天后的女刺客撿回來,當他的媳婦!女刺客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評價這位仁兄異想天開的神奇想法,以至于愣在那兒,半晌沒有答話。

  楊帆見她不語,臉更紅了,他撓了撓頭,紅著臉道:“我當時……其實就是那么稀哩糊涂地一想,并不真就要……咳咳,施恩不圖報才對,你放心,這種事我也勉強不得你,我只是這么一想……”

  他當然不能告訴這個女人,說他救她,只是因為她是被官府追殺的人,而他本能地厭惡官府,所以與她同仇敵愾。他也不能告訴這個女人,說她無助地俯伏在溪水邊的樣子,像極了童年時的他,所以才觸動了,只好編了這么一個還說得過去的理由。

  女刺客信以為真了,她也不知自己這時是該氣還是該笑,她凝視了楊帆半晌,才啼笑皆非地嘆了口氣,道:“足下對我有救命之恩,這個大恩,我自然是要報答的,不過……”

  看到楊帆眼中放出的光芒,女刺客趕緊追加了一句:“不過,不是你想的那樣。總之,我會報答你,我不喜歡欠人家的情。我現在很疲倦,想先休息一下,有什么話明早再說,好么?”

  “好,好!”

  楊帆學著馬橋被他老娘教訓,手足無措時的模樣,搓了搓手,憨笑道:“那成,那咱們就先睡吧,夜也深了,明兒一早我還要早起呢,有什么事,咱們明天再說。”說著,楊帆便在榻邊坐下,開始脫鞋子。

  女刺客驚道:“你干什么?”

  楊帆茫然道:“睡覺啊,我就這一張木榻,你……不是要我睡到柴房去吧?”

  豈有此理!

  女刺客把俏臉一板,道:“你睡地上!”

  楊帆道:“姑娘,你講講道理成不成?這可是我家!”

  女刺客一按劍簧,“鏗”地一聲,利劍彈出半尺,楊帆嚇了一跳,趕緊“出溜”到地板上,放棄了跟她講理的打算。

  女刺客輕輕哼了一聲,還劍入鞘,抱在胸前。

  楊帆在地上和衣躺下,偷偷瞄了她一眼,“關心”地道:“姑娘,穿著濕衣服睡覺恐怕不太好,不過我就這一身衣裳,實在沒有衣服換給你,如果你想把濕衣服脫下來其實也沒啥的,反正燈一吹,啥也看不見。”

  女刺客不說話,只是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瞪著他。

  她算看出來了,這小子就是個帶些無賴習氣的市井兒,既不是大奸大惡,也沒膽子真的做什么大奸大惡的事兒,卻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良家子,或者他依舊對自己有點賊心不死也說不定,不能給他好臉色。

  楊帆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抵擋不住了,便嘀咕道:“那不是還有一床被子么,你蓋上不就成了……”

  楊帆說著,便吹熄了燈。

  油燈一滅,室內頓時……一片清明。

  今夜弦月如鉤,漫天星光燦爛,楊帆本以為滅了燈火會比較黑暗,誰知道室內居然清冷如霜。楊帆扭頭看了那姑娘一眼,正碰上姑娘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就連她的五官輪廓也依稀可辨。

  楊帆“誠懇”地道:“真的……看不見,我是雀蒙眼!”(俗話:夜盲癥)

  女刺客還是不說話,只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瞪著他。

  楊帆吃不住勁兒了,只好轉過身去睡下。

  姑娘的嘴角攸地抽動了兩下,她的肩上很痛,身上很乏,可是不知怎地,她居然有些想笑:“怎么遇上這么一個活寶……”

  ※※※※※※※※※※※※※※※※※※※※※※※※※※

  天剛蒙蒙亮,則天門上便鐘鼓報曉了。

  第一通鼓響時,女刺客便睜開了眼睛,雖然她依舊有些困倦,但是這么響亮的鐘鼓聲,哪里還能睡得著。她一睜眼,就發現那個睡在地板上的男人不見了,女刺客心中一緊,立即翻身坐起,因為坐起的動作太猛,牽動傷口引起一陣痛楚。

  她顰著柳眉,坐定身子,輕輕按住肩頭,警惕地四下打量起來。

  晨曦透過窗欞映進房中,尚有一種灰蒙蒙的暗意,房間里空蕩蕩的,除了一張睡榻、一張幾案和貼墻的一口破舊箱子,余此別無他物,東西雖不多,卻給人一種亂到了極點的感覺,這是明顯的單身漢的特征,屋里又臟又亂,除了屋主人經常觸碰的地方,其他地方甚至落了厚厚一層灰。

  女刺客走到墻邊,打開那口破箱子看了看,這是這個亂得像豬窩似的房子里唯一的一件家具。果如那家伙所言,里邊一件衣服都沒有,那家伙的全部行頭,似乎就只有他身上那一套。如果自己穿著這身夜行衣,大白天的走出去……

  女刺客輕輕搖了搖頭。

  雖然她不知道那個迄今為止還不曾通過名姓的男人去了哪里,但是她并不擔心那人會去官府告密,如果那人有心告密,昨晚就不會冒險把她扛回家來,直接把她丟進武侯鋪就行了。就算他改變了主意,趁她昏迷的時候也完全可以去報信,而不會等到現在。

  可是她可以相信這個人,并借助這個人的地方養傷么?這小子雖然油嘴滑舌的,不過看起來倒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不用擔心他會對自己不利。不過……

  女刺客微微沉吟起來。

  雖然她任務失敗,但是這方面她并不擔心,刺殺天后哪有那么容易的,當初進宮行刺時,公子就預估過,成功的可能性并不是很高,但是哪怕只有一成可能,也要放手一搏罷了。

  如今雖然失敗,但羽林衛中自有公子的內應,她能順利潛進瑤光殿實施刺殺,就是內應的協助。她的失敗和逃走,公子一定都了如指掌,公子知道了這些情況,自然會知道該如何應變。

  眼下她要做的唯一事情就是自保,而她唯一可慮的,就是不知道官府會不會大索全城,如果那樣的話,這個有賊心沒賊膽的小賊會不會聽說了風聲,心生怯意,既而出賣她。

  轉念一想,她又踏實下來,這幾年來,武后將李唐皇室諸王一一鏟除,就連她的長子和次子成為她的絆腳石的時候,也被她毫不猶豫地殺掉了。她大肆任用酷吏,籍種種名目,清洗忠于李唐的大臣,又頻頻搞“獻瑞”為自己造勢,分明是想革李唐之命。

  此時的武后,費盡心機營造的就是那種“天下歸心”的氛圍,她豈會把遇刺一事張揚天下,從而助長反叛勢力的氣焰呢?

  ※※※※※※※※※※※※※※※※※※※※※

  “呸、呸呸!”

  沉思中的女刺客聽到院中隱隱傳來一些聲音,便合上箱子,朝門口走去。

  院子里,楊帆正蹲在水井旁刷牙。

  牛骨的刷柄,豬鬃的刷毛,蘸了青鹽,刷得一嘴豬毛。

  楊帆“呸呸”地吐出嘴里的豬毛,嘀咕道:“這牙刷子還是新的呢,剛用一回就開始掉毛,大娘這牙刷子做得實在不怎么樣,這樣的牙刷子怎么可能賣得出去!”

  這時候,大部分人還是用楊柳枝刷牙,把事先泡在水里的楊柳枝,用牙齒輕輕咬開,里面的楊柳纖維支出來,就成了一把細小的木梳齒,再不然就用絲瓜瓤子。不過牙刷子業已問世了,只是用茯苓等藥材制成的“牙膏”如今還不曾發明,依然只用青鹽。

  不過這年頭,牙刷子還是一種奢侈品,普通人家不會在這方面做花銷,楊帆是近水樓臺,因為馬橋的老娘就是做牙刷子的,這才免費得了幾支,因之他也就成了馬氏牙刷子的首批試用人員。

  只是,看起來這馬氏牙刷子明顯就是假冒偽劣產品,刷毛不但帶著一股子豬毛味,而且牛骨制成的刷柄只要沾上幾次水就開始發黑,有些粗糙有硬碴的地方,還容易刮傷牙床。

  實際上,做牙刷子的都有一些自己的不傳之秘,諸如劈制牛骨、牛骨鉆孔、捆扎豬鬃,這些步驟只要一看就會做了。但是劈好的牛骨要用淘米水浸泡幾天以防腐,泡好的骨片要用麻衣銼銼平,再放到放了黃藤芯的木桶里拋光,牙刷子做好后要用硫磺熏蒸來去味消毒,這些訣竅人家不說,你就不容易想到了。

  楊帆正嘟嘟囔囔地發著牢騷,“吱呀”一聲,房門開了。

  女刺客靜靜地站在那兒,仿佛一株生長在深谷的幽蘭,嫻靜時候的樣子全無一點女刺客的彪悍與殺氣。

  她站在門邊,憔悴的臉頰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過于蒼白,以致那本來就很白皙的臉頰因之有了一層半透明的質感,幾綹秀發就垂在她那蛋清一樣剔透的腮邊,愈發襯托得膚白如玉。

  楊帆笑了,向她揚揚手,道:“你醒了,出來吧,沒關系,這才敲頭一通鼓呢,這修文坊里,沒有人會比我起的更早。”

  他的笑很燦爛,陽光般燦爛,笑時頰上還遽爾生起兩個淺淺的酒窩,女刺客看在眼里,竟爾生起一種“卿本佳人,奈何作賊”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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