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來鄉第六區。
白昌盛正在白家院子生悶氣。
想到昨天在白家山石壕寨的情形,他就氣打不過一處來,這白占彪耍的什么名堂?連老子也不認了?
他早上就叫侯三去請白升道來,好和他商量一下怎么辦,但直到現在侯三也沒有回來。
是白升道走不開,還是侯三貪玩?他心里急,又沒有個能夠說話的人,想來想去也沒有主意,就又悶坐在那里。
“哐當”一聲,驚了白昌盛一跳!他一看,是家里那只老貓碰翻了香案上的油燈。
老貓“喵——”地一聲叫,聲音蒼老而嘶啞。估計這只老貓自己也被嚇到了,伏在香案上不敢動。
白昌盛嘆了一口氣,走過去將老貓抱起來又走回到座位上,用手撫摸著它背上稀疏的毛發。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這只白家院子里的老貓,衰老而虛弱,已經再也沒有力氣掙扎著活下去了。
他看著那只被打翻的油燈,這不是一個好兆頭!那香案上的油燈,怎么能夠熄滅呢?
白昌盛又抬起頭來看著堂上的天地君親師位,將掛著的對聯默念了一遍,搖搖頭,情緒有些悲涼。
就在白昌盛一個人悲嘆的時候,侯三火急火燎地跑回來了,
“二、二太爺!二太爺!出事了!出、出事了!”他上氣不接下氣,
白昌盛也吃了一驚,忙站起來問道,“什、什么事?”
老貓“喵”的一聲從手上滑落,一縱身就竄不見了。
侯三跑進來,拍著胸脯,氣短得連話也說不全,“打——打上——去了!區——政府!金——銀臺!”
白昌盛雖然也著急,卻還是說,“侯三,你慢慢說,不急嘛!”
侯三站定后,大大踹了幾口氣,才說,“二太爺,金銀臺上面打起來了,好多人沖上去,槍打得兇得很嘞!”
白昌盛一下被驚嚇住了,他覺得頭部發脹,身體搖搖欲倒。
聯想到這兩天的疑惑,他的第一反應是與白占彪有關,忙問,“看見五爺沒有?”
“倒沒有,不過,有很多穿著黃衣黃褲拿著大刀的人,這些人昨天在石壕寨見到過的!”
白昌盛有點絕望了,不過他仍然寄希望白占彪沒有參與其中,但他知道這種希望很渺茫,這事無疑是與他有關的。
“走!到鎮上去看看!”
侯三領著白昌盛,兩人急匆匆地朝鎮上趕去。
來到鎮上,金銀臺上面的槍聲已經停止了。
街上看起來亂糟糟的。一些拿著槍的人跑來跑去,有一部分手持大刀的人在里面,一些人從金銀臺方向下來,用門板抬著受傷的人,又有一些急匆匆地跑上去。有的人滿身血污,有的滿臉煙熏火燎的痕跡。
這里人來人去,忙成一片。
街上,已看不到打開的房門。住戶人家們關門的關門,抵戶的抵戶,都生怕禍及了自己。
街上哪里還有敢多事的人?
就在金銀臺上面槍聲一響時,趕集的人群就像麻雀炸了窩似的四散逃離。有些膽大的,也只能是跑到遠遠的地方,躲著朝金銀臺方向張望,不知那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這些武裝人員白昌盛多數不認識,但有幾個本地人的面孔他還是認得的。
這些人里面,就有白家大院平時的家丁和看護。
白昌盛明白了,他雙腿發抖,身子不由自主地癱軟下去。
白昌盛病倒了。
兩個太太一刻不離地守在他床邊,眼淚就沒有停止過。她們從侯三口中知道了個大概,曉得老爺是因為區公所被攻打,共產黨和解放軍被殺的事。
侯三也把在石壕寨看到的情況給她們講了,兩個太太直罵白占彪是逆子,又慌忙派人去找白占彪。
白占彪沒有回來。此刻,他正在與樊賽花等人在石壕寨慶祝呢。
這群人在里面大肆吃喝慶祝勝利。
寨子里一片烏煙瘴氣的喧嘩聲。有的猜拳行令、相互推搡叫罵;有的醉得東倒西歪,地上桌上嘔吐物隨處可見;槍和刀滿地隨處丟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污穢臭氣。
白占彪,樊賽花和黃元霸幾人在里屋也喝得歡。
白占彪已有八九分酒意,身體有點站不穩,他端著土碗,里面半碗老白干,
“來,干——了!”
樊賽花拿眼睛瞟著他,“你喝多了!”
“沒——多!旗開得——勝!這杯,敬——”
“敬誰呢?”樊賽花放下手中的酒碗,停下來問。
“先敬——大刀——樊老——神仙,”白占彪醉眼朦朧。
樊賽花把土碗在桌子上重重一放,碗里的酒頓時濺了白占彪一臉,黃元霸見狀,也放下了碗。
白占彪見樊賽花生氣,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他馬上改口,“嘿嘿,敬,敬花——花姐姐!巾幗——英雄!”
樊賽花這才轉怒為喜,端起碗將酒一飲而盡。那酒順著她的脖子流下來,淌進她的內衣。
白占彪一雙淫邪的目光,又呆呆地盯著她的胸脯。
到了下午,白昌盛好轉了些,他躺在床頭上,看似十分虛弱,開口就問白占彪回來沒有。
兩個太太不敢回答。
白昌盛嘆了一口氣,又問請了白升道沒有。
回答請了,只是不知道白升道躲到哪里去了。
白昌盛閉上了眼睛,又回想著發生的一切。
他感到白家可能要大禍臨頭了。這種感覺不是現在才有,而是前一段時間就已經產生了,只是現在這種感覺特別強烈。
回想起得知巴江來了解放軍時,也有種要來禍事的感覺,但那時他認為形勢還不是很明朗。
特別是共產黨的干部到了鳳來鄉后,一時也沒有把白家怎么樣,他覺得事態可能還不是想象的那樣糟糕。
后來,白升道也明里暗里告訴他,現在是共產黨得了勢,但往后還不一定呢。對付共產黨,不敢來硬的,就給他們來軟的。
這一來二去的,他和白升道也給共產黨使了不少絆子,但是劉漢他們好像根本就不吃這一套。
如果說之前沒有跟共產黨撕破臉,是忍得一時之氣的萬全之策,但是現在,弄了恁大事情出來,局勢就無法挽回了。
他心里不是不知道共產黨解放軍的厲害,這筆賬,他們最終是會算到他白昌盛的頭上的!
想到這里,他又責怪起白占彪來,“孽障!白家的孽障啊!”
還有這個白升道,關鍵時候不見人,難道也要過河拆橋?
是啊,白家要衰敗了,白家的人都要散了?
白升道在金銀臺上親眼看到了劉漢被殺害的過程,也是被驚駭得不行。
這個殺人的過程,就連這個兩面三刀、老奸巨猾,自詡為“小諸葛”的白升道,也覺得實在是殘忍和恐怖!
槍聲一響,白升道一方面又驚又恐,另一方面也害怕被共產黨秋后算賬,就捂住臉一路跑下山,躲到遠處去了。
金銀臺上的殺戮結束后,他越想越后怕。他猜想共黨不會就這樣算了的,而他們這些人,就是報復的對象。
現在他對之前的行為后悔不迭。如今釀成大禍,也沒有后悔藥可吃,但是下一步怎么辦?他一頭亂麻。
他不敢到白昌盛那里去,怕二爺問起來,不知怎樣作答。
二爺是騙不了的。他知道二爺也恨共黨,但他目前是不會和他們明里對著干的,他不好給二爺交代呀!
白升道只有去找白占彪。
白天人多眼雜,還不敢去。到了夜間,他偷偷來到石壕寨,見到了白占彪。
白占彪一臉不高興地從房間里走出來。白升道的到來,打攪了他和樊賽花的好事。
“老五,這次事情搞大了,咋個收場哦?”白升道進門就問。
白占彪自顧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老大,主意可是你出的,咋了?嚇得尿尿啦?”
白升道這下是哭笑不得,覺得腦袋上被一盆屎扣下來,他哭喪著臉,“咋個是我的主意嘛?你們把事搞得太大了!”
“既然要搞,還怕事大?老大,你前怕狼后怕虎的,我看你也是半根蔫紅蘿卜——上不了席嘞!”白占彪看著白升道,輕蔑地笑笑。
白升道哪里有心情跟他開玩笑,問,“老五,你看,這下一步怎么辦?”
“還怎么辦?要干就干到底!還怎么辦?”白占彪好像有點惱火。
“那,那我——”白升道似乎有點另有打算的意思。
這時,一個聲音惡狠狠地說,“想跑?想去找共黨?哼!想都別想!”
隨著話音,樊賽花披著衣服從里屋走出來,邊走邊繼續說,“都穿在一條連襠褲上了,白鄉長,你是黃泥巴粘褲襠——是屎(死)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往哪里跑?”
白升道剛聽到聲音時一怔,覺得這個聲音好熟悉,待看見樊賽花從里面走出來,他嚇了一大跳。
這就是在金銀臺上手持大刀殺死劉漢的女人!
白升道對她的印象太深了。雖然當時她裝扮成男人的模樣,但是在殺死劉漢后,她將頭上的包巾一把扯掉了,他一眼就記住了她。
那一眼對白升道來說,今生今世是無論如何都忘記不了。
白升道心虛得頭上冒出了熱汗,他腦子里不斷閃現出這個女人手拿大刀瘋狂砍殺的畫面。
沒想到這個女人,竟如此殺人不眨眼!
樊賽花看出了他的膽怯,語氣也就緩和了許多,“白鄉長,白五爺常常提及你,說你足智多謀,是個小諸葛嘞,”她笑了一笑。
白升道不知該如何回答,他覺得身子快虛脫得站不住了,“豈——豈敢!”
樊賽花哈哈大笑,聲音尖利,又讓白升道想到她猛砍下去的那把寒光閃閃的大刀。
白占彪這才介紹,“老大,這是樊大姐,”
白升道有點氣都提不起來了,他勉強抱起拳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幸會,幸會,女——英雄!白升道——佩服!”
樊賽花又是一陣大笑,白占彪也跟著笑,臉上肌肉僵硬。
樊賽花笑著笑著突然一變臉,沉下聲音說,
“白鄉長,這次的事,你是立了頭功的,就別說那些甩膀子話了,我也是恩怨分明的人,要是哪個敢端著自家的碗又看著別人的鍋——”
樊賽花說到這里,死死地盯著白升道,伸出手去,握住茶碗,“啪”地一聲,茶碗碎成了幾塊,茶水飛濺出來。
白升道全身猛地抖了一下。
白升道原本是來和他們商量如何應對的,卻沒想到被樊賽花連搶白帶威脅的,弄得他十分惱火。不過他懾于樊賽花的兇殘,不敢反駁半個字。
而自己這個兄弟老五,看來是完完全全被樊賽花迷住了,心甘情愿地俯首帖耳,不敢在她面前放半個屁。他不知道樊賽花這個女人有何等本事,用了什么手段,才讓白家老五如此膜拜。
再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白升道帶著失望,訕訕地離開了白家山石壕寨。
白昌盛最放不下心的人是他的女兒白如意。
這個白如意,母親死得早,打小就多病,從小到大就沒有斷過藥,身體一直就虛弱。之前也送到巴江縣里去上過學,還是因為身體吃不消,再加上后來時局有變,也就回來了。
眼見白如意一天天大起來了,白昌盛更是不知道如何安排她的將來。
如今鳳來鄉出了這件大事,看來白家真的是禍躲不脫了。其他的人可以不顧,唯有白如意,是他首先要考慮的。
白家大院已經不安全了。共產黨解放軍說來就來,到時候可能就來不及了,只有早做打算。
看來,只有將白如意送走這一條路了。白昌盛想了許久,作了決定。
他在鄰省有一個親戚,是他大兒子白興國的丈人,兩家關系還不錯,想來那里不會不收留。
他馬上動筆寫了一封信,開始安排送白如意前去暫避的事。
護送白如意的任務交給了家人侯三。白昌盛讓他全程護送,還讓他多帶幾個家丁,以保證白如意的安全。
侯三平時在白家表現很好,是個鞍前馬后、盡心盡職的人。他腦子靈、腿腳快,能討主子歡喜。白昌盛就是放個屁,他也說得出個子丑寅卯來,憑著這點兒本事,深得白家上下的認可。
但是白昌盛沒想到,侯三也是個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下作人。
這侯三早就對白家小姐垂涎三尺。平時見到白如意的美貌,就兩腿現軟、走不動路。他心懷鬼胎,只是白家看得緊,又懾于白家的權勢,不敢將非分的妄念表現出來。
接到要護送白如意的任務,侯三覺得機會來了。他小腦袋小眼睛骨碌碌一轉,來了主意,就對白昌盛說:“二太爺,恁多人送小姐走,不妥啊!”
白昌盛聽到后問,“你說,哪里不妥?”
“二太爺,您老也知道,鳥多嘴雜、人多打眼,如果被人看見,報告給共產黨,還不說白家在害怕什么事?這不是此地無銀么?”侯三沒有把話說完,讓白昌盛自己去想。
這句話戳中了白昌盛的心思。想了想,也覺得不妥。如果讓共產黨知道他將女兒送走,可能會認為他心虛害怕,還背上要畏罪潛逃的罪名。
他問侯三:“那你說該咋辦?”
侯三心中暗喜,忙說:“二太爺,您老放心,平日里您老最疼侯三,我時刻都想到要報答嘞,這次就由我一人護送小姐,保證不少一根頭發!”他拍著胸脯說。
又怕白昌盛懷疑,馬上補充道:“張媽也一同隨小姐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張媽是白如意的奶媽,白如意長大后,她就一直生活在白家大院,也算是白家院子的老人了。現在年齡雖大了點,但白如意一直離不開她這個奶娘,白家上下也就沒拿張媽當外人。
白昌盛點點頭同意了侯三的建議。
侯三立即覺得像撿到了幾元銀錢、喝進了二兩蜂蜜,心里樂滋滋的,不過面上并沒有表露出來。
他提議讓張老媽子隨同,一來打消了白昌盛的懷疑和擔心,二來在路上要搞事時,一個老媽子,可以輕而易舉地對付。
想到白如意的美貌,侯三就有點暈乎乎的,又像灌了幾兩馬尿。
白如意平時在白家大院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早些年還上著私塾,背些三字經千字文之類的舊書,后來家里要讓她上新學。上了一段時間后,又因身體虛弱常年湯藥不離身,不得已只好回來在家中靜養。
再后來白昌盛也沒了那個心,索性讓她呆在家里,再也沒打算讓她上學。
白如意在白家大院,平時就看看閑書消遣。有時請進了戲班子,就聽聽戲,如是而已。
現在白如意聽說要送她到遠處走一趟,自然高興。她對時局之類的東西向來不關心,只當是外出玩耍,所以也就爽快答應下來。
只是她不太喜歡侯三這人,看不順眼。侯三賊眉鼠眼的,給人以一肚子壞水的感覺,既然是父親安排來保護她的,又有張媽陪同,她也就沒有好說什么。
白如意還有一個想法,她已經有許多時日沒有見到樊幺妹了,如果這次能夠邀請她同行,該有多好。
主意打定,她背著家人讓人帶信給樊幺妹,叫她盡快趕來,一同出發。
幾天過去了,白如意還沒有上路。侯三有點按捺不住了,生怕白家改了主意,讓他的好事落空。他心里像貓抓,不時到后屋去探頭探腦。
倒是白昌盛開始催促起來,讓如意盡快成行。
白如意見父親催促得緊,又不見樊幺妹來,不得已只好先行出發,她還期待著樊幺妹能趕上來,與她一路玩耍呢。
冬日里本身天就亮得晚,早上五時,四周還一抹黑的時候,白昌盛就吩咐趕快上路,不得耽誤。
侯三早已等待多時。
張媽背著個隨身包袱,同如意從內屋出來。白昌盛再三叮囑后,侯三將扁擔綰上繩索,擔上籮筐就出發了。這籮筐里擔了不少布匹綢緞、白糖煙酒之類禮品。
天亮時,三人已走到兩省交界地段,開始一路爬山。
山路崎嶇,走路自然開始慢了起來。
侯三心里有鬼,在前面更是磨磨蹭蹭。所挑物件并不算重,但他一會兒換換肩,一會兒歇歇腳,走得更加緩慢。
白如意平日里哪里走過恁遠的路,才走不多遠,腳下就打了血泡,叫喚著走不動。張媽又扶著又牽著的,也是心疼。幾人行進完全慢了下來。
按計劃當天下午三人應該趕到南埡口一個叫茶店的小鎮上去歇息的,但三人走到天將黑盡時,也才走了一半。
侯三提出找戶人家借宿一晚,明早再走。張媽和白如意無奈只好同意。
三人來到路旁一戶人家。
這戶人家依著凹陷進去的石壁搭建,石壁光滑,微微泛紅,房屋由木頭搭建,屋頂上蓋樹皮。
這間房屋有兩個窗戶,其中一個窗戶亮著燈光。他們知道是有人居住了。
侯三上前敲門,不多時門便開了,原來屋里住了兩老口。侯三看見廚房的桌上已點了油燈,那老婆子正在做針線。
侯三向老頭子說明來意。見是大戶人家模樣,老頭答應了。又問清并沒有吃飯,就叫老婆子燒火做飯。
飯菜端上來,一碗清水南瓜,一盤油煎冬筍,一碟干鹽酸菜。
老頭好客,見侯三像是腳夫,想來也要飲飲酒去疲勞,就端來一碗老白干。侯三也不客氣,就著一碗干飯、幾碟素菜,將酒飲盡。
老兩口將自家住的房間騰出來給白如意和張媽住,又到廚房給猴三打了地鋪。老兩口就到隔壁的柴房歇息了。
天空漆黑得像鍋底一樣,看不見半點光。
侯三倒下后,哪里睡得著?那碗燒酒在他體內漸漸變成一股股邪火,燒得他渾身難受,血管里像有無數條爬蟲在蠕動。
捱到半夜,侯三坐起身來,尖起耳朵聽著動靜。
柴房里兩個老鬼已經發出輕微的鼾聲,正屋里沒有動靜。
不過他一時還不敢輕舉妄動,他不確定白如意兩個是否睡熟。
這侯三的鬼算盤原本是這樣打的:到了鎮上后,找個理由支開老媽子,然后就霸王硬上弓。白如意一個弱女子,哪里有反抗的能力?到時還不輕易而舉就成了他碗里的菜?
又煎熬了一陣,侯三實在是按捺不住了。
他體內那股邪火越燒越旺,徑直沖進他那個小腦袋里,嗡嗡作響。在漆黑的夜里,他的兩眼發出狼一樣血紅的兇光,牙齒咬得咕咕響,頸子上青筋繃凸成一股一股的。
“狗日的!弄就弄!怕個卵!”
他立即站起身來,躡手躡腳走到柴房外面,細聽了一會,確定兩個老鬼熟睡后,來到正屋門外。
說是門外,其實沒有門,只有一個藍布簾子,將臥室與廚房隔開。他輕輕掀開簾子,朝著剛才看到過的有一籠麻布蚊帳的地方走去。
此刻侯三已經是色膽包天,哪里還有什么顧忌!料想動起手來時,如果老媽子反抗,就一拳打昏他。白如意一個孱弱的雌兒,只用一只手將她項脖捏住,哪里還動彈得了?
至于隔壁那兩個老鬼,想來也不敢做聲。
他又朝柴房方向看了一眼,心想,“這兩個老東西,膽敢壞了我的好事,莫怪老子‘下黃手’(指下毒手),放你們的血!”
他彎腰摸了摸綁在右小腿上的匕首。那把匕首插在刀鞘里,正同他一樣發出陰冷的寒光。
侯三站起來,上前將蚊帳拉開,卻看不清里面的人影。
正想著如何下手,忽然感覺到背后有火光一閃,驚得他立即回過頭來。
原來這火光是從窗戶外透進來的。
看見火光的同時,他聽到了屋外有噔噔噔的走路聲,聽聲音不只一個人。
侯三趕快貓下腰,酒意也被驅走大半,他迅速回到廚房,躺下假裝睡覺。
這時屋外的火光也亮起來,又聽見有人說話。果然,隨即響起了敲門聲。
“嘭嘭嘭!”敲門聲力道很大,在寂靜的夜里像是打雷,驚醒了屋里所有的人。
老頭點燃油燈,慢悠悠的起來開了門。
聽得外面有人吼:“老頭兒!有吃的沒有?餓死老子了!”
這老頭一看,院內站了七八條精壯漢子,他們頭戴軍帽,穿著黃軍服,都背著槍。
這些人每人一個火把,已把屋外照得通亮。
為首喊話的人剃成光頭,腰間斜挎一把匣子槍。那光頭在火光下閃閃發亮。
這群夜行人大汗淋漓,像是走了不近的路。
“老---老總,沒---沒什么吃的。”老頭已被這陣勢嚇到。
“莫不識抬舉!”邊上一個漢子惡聲惡氣地說,“這是我們肖股長!”
老頭搖搖頭,哪里懂得這些?在他心目中,當兵的都是老總。
侯三覺得好奇,他扒到窗戶前,想看個究竟,剛一露頭,就聽外面一聲喊:“有人!”
七八個漢子倏地閃開,紛紛舉槍對著屋內。
一個人從側面沖出來,一把推開老頭,肩膀一撞門就進去了,在余光中,將趴在窗戶上還沒來得及反應的侯三抓住,用槍抵住了他的后背。
侯三還在發懵,就被那人拎著出來丟在地上。
又有幾個人端槍一擁而入進入房內。
火把立即照亮了內屋。
一漢子猛地掀開蚊帳,見到一個老媽子擁著一個年輕女子坐在床上,驚恐地看著他們——
隔壁柴房屋里,老太婆也被槍逼著抖抖索索走出來。
五個人都被押到屋外。
火光中,光頭“肖股長”逼視著侯三:“說!干啥的?”顯然是本地口音。
侯三這時,好比一下子從天上摔倒了地上。剛才還在做著他的春夢,恨不得立即就在白如意身上化了去,沒想到突遭此變,好事壞了不說,還被槍指著,登時沒了脾氣,翻身就磕頭。
“肖股長”用腳踢了他一個地滾轱轆,又喝一聲:“快說!”
看這陣勢,不說是不行了,侯三便將來龍去脈說了出來。說完后也不敢看這幾人,低下了頭。
“肖隊長”聽完,反倒是沉默了一會兒。他將盒子槍插進腰間,臉色溫和了許多,問道:“你說的當真?”
侯三又磕了一個頭,“當真當真!不敢‘日白’(指撒謊)!”他用手指著白如意,“不信問她!”
白如意倚在張媽懷里,嚇得瑟瑟發抖。
“肖隊長”并沒有問白如意,他臉上顯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他問候三,“你知道我們是誰?”
侯三一開始就暈乎乎的,哪里認真辨認過,聽他一說,這才抬起頭來仔細辨認,待看清軍服上的標識之后,吃了一驚。
他的第一反應是這次行動被共產黨發現了,“解——解——放軍?”
“對,我們是解放軍!”
侯三又開始磕頭,
“肖隊長”制止了他,說,“既然你說你是侯三,這位是白家小姐,想必真是白昌盛家里的了。那么我問你,鳳來鄉出了恁大的事,在這個關鍵的時候,白昌盛卻想把他女兒送走,縣里和區里知道嗎?”
這一下問到了關鍵處,侯三不知道該怎樣作答,只得搖搖頭。
“既然沒報告,白昌盛就是欺騙政府!打的什么主意?莫非要與政府作對?”
“不敢不敢!哪敢作對喲!”侯三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那好,那---我看這樣---”這時候的“肖隊長”,臉上已經露出了近似于親切的微笑,
“今天我們就暫且將白家小姐扣下,你回去給白昌盛報個信,叫他明日來縣政府領人。必須老實交代,否則,政府不會輕饒了他!”
侯三哪里還敢說話。
白如意聽說要扣下她,嚇得哭了起來。
“肖隊長”一揮手,兩個大漢立即找來繩索將她雙手捆起,又到屋里老太太的針線筐里找出一塊布,堵住了她的嘴。
張媽要上前拉住小姐,被人一推,倒在地上。
這行人也不吃飯了,急匆匆就走。
可憐那白如意,被兩個大漢架住雙臂,拖著就跑。那雙腳也不知道沾地沒沾地,雙臂活生生地疼。她又急又氣又怕,已半昏死了去。
樊幺妹收到白家人帶來的口信后,見是白如意邀請自己,她平時也無事可做,當下就答應了。
她讓白家人先回去,自己隨后就到。
樊幺妹一身輕裝打扮,只背上一個斑竹細篾背簍,里面裝著幾件衣物和防身武器就出發了。
她來到鳳來鄉白家大院外,想著白如意給她交代過,此事不可讓她的家人知道,就沒有冒然闖進白家,而是在外等候。
待到看見了帶信的那個家人,問清了路線后,樊幺妹就朝著白如意外出的方向一路追來。
當晚天昏地暗,不見得一點兒星光。
樊幺妹翻山越嶺,一路上并不見行人。
黢黑的山林里只聽見溪流嘩嘩的響水聲,還有野物不時的鳴叫聲。有時走近了,噗噗噗一只野雞從腳下飛起來,嚇人一跳。
樊幺妹見燃完了一支松明,忙又拿出一支,正待準備點燃時,她看見前方有火把光亮,忙停下來定睛觀察。
遠處幾支火把下面,有幾個影影綽綽的人,走得很快。
樊幺妹立即抽身閃進旁邊松林里躲了起來。
一行人越走越近。樊幺妹看見這些人都穿著軍裝背著槍,這是一群軍人。
她屏住呼吸,蹲在草叢里,生怕弄出聲響來。
當完全看清楚了時,她看到走在前面的一人光頭模樣,面相兇狠。
在隊伍中間,有兩個人夾著一個女人,這女人似乎身不由己,被半走半抬,她頭部耷拉在胸前,不長的頭發遮蓋住了她的面容。
正在疑惑時,這群人已經來到了她面前。
樊幺妹眼睛一眨不眨盯住他們,當這行人架著這個女人從她面前經過時,她差點喊出聲來,“白如意!”
樊幺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正猶豫間,這群人已從她面前走過。
火把迅速朝前移動,眼前又黑了下來。
怎么辦?樊幺妹急速思考著,必須弄清楚這是怎么回事!她決定跟上他們。
既要跟得上,又不能被發現,只有不點照明。她憑借著來時的記憶,摸黑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去。
這支隊伍一直走到天明。
天剛亮時,樊幺妹發現已經回到了巴江縣境內。這群人走的道,都是避開了大路,在密林里鉆。
當他們來到一片又高又寬的松林時,開始停下來歇息。
白如意被丟在一棵大松樹下面。有幾個人罵罵咧咧,也像是累壞了,坐在地上直喘粗氣。
樊幺妹看見這伙人也不埋鍋做飯,從口袋里摸出飯團吃起來。
這時那個光頭走到白如意面前,他蹲下去,用手抬起了她的下巴,開始仔細觀察起來。
白如意頭發蓬亂,眼睛紅腫,臉上一道道淚水的痕跡十分醒目,她睜開眼睛,懼怕地看著光頭。
“司令,這幺妹兒是個美人呢!嘻嘻嘻。”一個身著解放軍軍服的人走過來,他摘下軍帽,露出又長又亂的頭發。
“哈哈,老子有艷福嘛,”光頭的手拿回來,又朝白如意的胸部和身體上瞟了幾眼,回過頭來回答,
“弄回山上去,讓老子好好享受!”他吩咐道。
“是!”那人一個立正不穩,差點摔倒,口里的飯沫噴了光頭一臉。
光頭并不生氣,他看著這群人,陰沉著臉說:“就讓白昌盛和共黨去干吧!”說罷又是幾聲冷笑。
一群人跟著狂笑起來,一個人涎笑著說,“司令,多弄點酒,回到東巴山咱喝個夠!沒酒咋鬧洞房嘛,嘻嘻嘻,”
“管夠!”光頭喝令一聲,“都給我精神點兒,走!”
一行人立即站起來,背上槍,兩人過來架上白如意,又朝松林深處走去。
樊幺妹不知道,這伙人就是宋鎮山的隊伍,那個被稱作司令的,就是宋鎮山本人。
他們押著白如意朝東面奔去,那個方向,就是宋鎮山的老巢——東巴山所在地。
宋鎮山這次到鄰省,是老舅派人通知他去的。
他的老舅名叫歐陽上方,原服務于國民黨國防部二廳,曾經也算是有頭有面的人物。
國民黨戰場局勢急轉直下,歐陽上方也到了西南地區,在國軍某部任團長。如今,整個西南地區也基本解放,他的這個團在與解放軍的作戰中連吃敗仗,隊伍已經所剩無幾。
形勢不同了,歐陽上方想到了宋鎮山,他聽說這個侄兒,如今在巴江縣也弄得風生水起,手下有好幾百人槍呢!他已經接到指令,要他與宋鎮山盡快聯絡上,上峰要在巴江縣有所動作,這股力量不可不用。
歐陽上方的老家也在巴江,自然知道宋鎮山的動向。
接到老舅的通知,宋鎮山心里當然清楚,都到這個時候了,這個老舅才不得不想到了自己。
“狗日的,有槍就是老大!其他的都是鬼扯蛋!”
這個老舅,在南京任職的時候,他宋鎮山是高攀不上的,那個時候,他歐陽上方想到過他么?
當然宋鎮山也有他的打算。畢竟老舅在國民黨軍界還是有些根深蒂固的關系,雖說老蔣現在敗了,但說不定哪天還打回來了呢!既然是他主動發出了邀請,去見見又何妨。
“一根田坎還三節爛!我宋鎮山不也是有幾起幾落嗎?”宋鎮山想,“到了他們重新得勢的時候,要想做人上人,還不得依靠他?”
他決定去一趟鄰省見見歐陽上方。
這一趟來回有二百多公里,為了安全起見,他想到了一個妥當的辦法。
他安排手下,“給我挑幾個精干點的人,‘煙灰兒’(指萎靡不振)的不要!”
又說,“把上次弄的那幾身衣服找出來,都給我穿上,”
前段時間,宋鎮山偷襲了一個叫塘壩的地方的解放軍營地,這個營地是路過的解放軍部隊設立的,里面多住著傷病員。他們在襲擊中搶得了幾套軍服。
宋鎮山帶著七八個手腳還算利索,人也精壯的武裝人員出發了。他們偷偷摸摸、曉宿夜行,一路上竟沒有引起人注意。
兩天后,他在鄰省找到了歐陽上方。
此時的鄰省某縣雖已解放,由于解放軍大部隊開拔,土匪開始猖獗起來,形勢與巴江縣大致相同。
歐陽上方在一個鎮上接見了他。
他此刻一身國民黨軍裝,正同部下圍在地圖旁邊。見宋鎮山來到,似乎很高興,放下手中的放大鏡,過來招呼。
宋鎮山看見,在老舅旁邊站著一位中年漢子,身材高大結實,方臉平頭,高鼻梁、厚嘴唇,身穿軍服,配上校軍階,正冷冷地看著他。
這人的傲氣讓宋鎮山很不舒服,他皺皺眉頭,用手摸了摸光頭,悶頭就坐下。
老舅倒是很和藹,寒暄幾句之后,給宋鎮山介紹,“這位是上面派來的特派員,崔龍。”
崔龍朝他略一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仍是冷冷的面孔。
“這位是我的外甥,宋司令,宋——”
崔龍用手制止了歐陽上方,說:“久聞大名了,宋鎮山!”
還不等他們說話,崔龍對宋鎮山說,“不過,聽說你那個司令是自己封的,國民政府承認了嗎?”
宋鎮山一聽,肺都差點氣炸,這個特派員分明瞧不起自己。
他拉下臉來,剛要發作,歐陽上方見勢不對,“好了好了,初次見面,一回生二回熟嘛,都莫見外,”
宋鎮山壓下了這口惡氣,黑下臉色來不說話。
“當前正是需要我等精誠團結之時,不可自家亂了陣腳,”歐陽上方又轉過身對崔龍說,
“我這外甥,雖然也在軍隊里干過,畢竟還只是個下級軍官,平時野慣了,特派員還需多擔待!”
見老舅這樣說,宋鎮山想,看來這崔龍有些來頭,倒沒有必要得罪他。
他把那口惡氣吞下去了。
這時,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她中等身材,一頭披肩波浪發,身著美式束腰軍服。尤其是她那胸部和臀部,被軍服恰到好處地凸顯出來,上面飽滿,下面結實,顯得特別有女人風韻,在性感中又透出一股英氣。
“特派員,上峰來電!”女人將電文遞給了崔龍。
崔龍看完,說了句,“知道了。”
那女人瞟了一眼坐著的宋鎮山,轉身離去。
宋鎮山看得呆了。從這個女人一進門到離開,他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她。
等到她出了門,歐陽上方朝著宋鎮山咳了一聲,他才回過頭來。
崔龍看著宋鎮山,露出輕蔑的眼神。
接下來,三人開始議事。
原來崔龍接到上峰命令,要在巴江縣成立反共游擊縱隊,統一指揮各路武裝,以巴江縣為基地,伺機攻占周邊各地,或者開展游擊作戰。
歐陽上方知道宋鎮山在巴江經營了一些時日,地皮子踩得熟,武裝力量也不少,要他全力配合,共同反共。
“如今黨國有難,我等要齊心協力才行,有朝一日若反共成功,必當論功行賞!”他看著宋鎮山,又說,
“國軍某部的傅團長傅綱常,已率一個整編團的精銳向巴江進攻,第一仗在松江鎮就打了個大勝仗,擊斃、俘獲共軍數百人啊!”他滿意地朝兩人笑了笑。
崔龍也微笑著點頭。
“傅團長指揮有方,驍勇善戰,乃是黨國棟梁!不愧是蔣總裁的學生啊!哈哈哈——”老舅仿佛突然間被打了雞血,興奮起來,“我與他相識多年,彼此有些了解,等他在巴江縣站穩腳跟,我們也會前去匯合,到時候不愁大事不成!”
宋鎮山不聽還罷,一聽心里鬼火冒。
松江鎮一戰,自己損失了上百人不說,還沒撈到一點好處。據宋飛說,這傅綱常是看到他們損兵折將也沒有出手相助!剛聽到共軍號聲就逃得沒影了。
他還打了勝仗?還擊斃、活捉了幾百個共軍?
再說了,哪里有一個團的精銳?不也是吃了敗仗逃到松江鎮的?
“老舅,你這是哄鬼喲!”宋鎮山在心里罵道。
歐陽上方接著說,“介于巴江縣的大好形勢,接上峰命令,特派員即將到巴江縣督戰。賢侄啊,你必須完全接受特派員的指揮!”
宋鎮山不得不點點頭。
又聽歐陽上方說,“此后巴江武裝,以國軍傅團長為首,統領所有隊伍,以全部之力給共黨以嚴厲打擊,望務必按上峰指令行事!”
這時那個穿國民黨軍服的女人又走了進來。
“介紹一下,這是特派員的助手,柳參謀柳菲菲,”老舅指著女人對宋鎮山說。
宋鎮山這時完全只有聽的份,哪還說得出話。他望著柳菲菲,半張著嘴,不住地點頭。
歐陽上方還承諾,今后宋鎮山的武器裝備都可由崔龍提供,國軍會有空中支援。
這可是宋鎮山最需要的。
對于歐陽上方的安排,宋鎮山口服心不服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