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劍來到鳳來鄉,區公所已經搬到了金銀臺。
他來到金銀臺,見劉漢帶隊下去征糧還沒有回來,就圍著寨子的石院墻邊走邊看,熟悉一下這里的地形。
單從地理位置上來看,這里的確是一個易于防守的地方。寨子的正面就正對鳳來鄉街上,離這里也只有兩里路的路程,一條石板路從鎮邊通向金銀臺。
金銀臺正面的坡度有三十來度。寨子的四周,在稍遠的地方坡度還不大,但是越離寨子越近,地形越陡。寨子的背后,是幾塊巨石構成的陡峭山崖。
肖劍正在寨子里察看時,張國強跑來告訴他,劉區長回來了。
劉漢一回到區政府就被一些群眾圍住了,他們要他說說共產黨的政策。劉漢耐心地給大家做著宣傳解釋。一些群眾很高興,盼望的好日子終于來到了;一部分群眾也擔憂,國民黨還會不會再打回來?要是這樣,又有苦頭吃了。
“鄉親們不用害怕,國民黨已經被我們打垮了,蔣介石不也夾著尾巴逃到臺灣去了嗎?只要大家團結起來,今后的日子,就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了!”劉漢大聲告訴大家。
群眾響起了一片掌聲。
肖劍也在外面聽著劉漢給大家講話。這個劉漢,很善于做群眾工作呢!他滿意地看著這個親密的戰友。
劉漢講完,看見了肖劍,走過來同他握手,“老肖,辛苦了!”
肖劍使勁握著他的手。
肖劍不知道,這是他同劉漢的最后一次握手。此后,劉漢將在土匪精心策劃的一次襲擊行動中被殺害。
“對了,正好我有一個情況要給你通報,我們里面說,”劉漢將肖劍幾個讓進屋。
“鄉長白升道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情況,”他說著拿出一封信。
這就是匪軍團長傅綱常寫給白昌盛的那封信,按照白升道和白昌盛兩人商定的計謀,白升道把它交給了劉漢。
肖劍看完信,“老劉,這個情況很重要,你怎么看?”
“要不要馬上報告縣里面?”劉漢問,
肖劍思考了一下,“有必要,”又問,“還有沒有別的情況?”
“據白升道說,現在傅綱常匪部就在我們與鄰省交界的白馬山一帶森林里,”
肖劍看了一眼張國強,國強答道,“這一帶林子厚,溝坎深,地形也復雜,的確是他們藏身的好地方,”
“能夠去么?”肖劍問,
“去倒能夠去,只是最好有一個向導,”國強回答,
劉漢一聽,馬上說,“我這里就有一個現成的向導,”
原來,前兩天解放軍在征糧的途中從土匪手中救了一個年輕女人,她現在正在區公所里住著。
這個女人就是白馬山上的人。她本來是山上一戶山民的新媳婦,土匪將她男家殺害后搶走了她,正好在途中遇到了征糧的解放軍,這伙土匪丟下她就跑了。
“從她描述的情況來看,搶她的土匪,極有可能就是這股國民黨匪軍!”
“這個女人可靠嗎?”肖劍問,
“是窮人家的女人,應該沒問題,”劉漢說。
正說著,這個女人就來了。
幾個人看見,這個女人很年輕,身著山里人樸素的衣裝,面色似乎因悲傷過度而有些發白。她抱來了一堆她補好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默默地放在桌上,又走出去了。
肖劍接著說:“我們這次的任務,就是要偵察這股匪軍的行蹤,”
“那好,我全力配合你的行動,”劉漢表示堅決支持,
“老劉,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帶人去追蹤這股匪軍,你就留守在這里,有情況我們相互配合。”
“那好,我等著你們的好消息!”劉漢充滿信心地說。
“你這里也要注意安全啦,”肖劍叮囑道。
黑暗中的白家山石壕寨,陰沉得可怕。
忽然間石墻院上點燃了火把,幾個身背長槍的白家家丁在寨墻上向下張望著。圍墻下面兩個家丁正在將厚厚的兩扇木柵門慢慢打開。
在圍墻上,還站著一個人,他將手按在腰間的盒子槍上面,也朝下面張望。
這人就是白占彪。
從火光的微亮中看到,在寨子外面密密叢叢地站了一群人,他們身穿黃衣,頭扎黃巾,每人肩插著一把雪亮的大刀。
這些人是土匪大刀隊隊員。
站在前面的是大刀隊副總黃元霸,他腰插手槍,肩背大刀,正看著寨子門打開。
白占彪看清了來人后,忙從寨墻上面下來。這時從大刀隊后面走出樊賽花,她身邊跟著兩個女隊員。
樊賽花走到了隊伍前面后,白占彪徑直朝她走過去,抱拳笑著說,“花姐姐辛苦了,人多礙眼,兄弟不便遠迎,得罪!得罪!”
“今天是來給白五爺拜碼頭的,哪敢勞駕遠迎?還望五爺多關照!”樊賽花說著,用曖昧的眼光看著他。
“哈哈哈,哪里哪里,這是花姐姐在關照我呢,”白占彪看著樊賽花眼睛發亮,“請進,進去說話,”他將手朝里面一招,“快請弟兄們都進去!”
從寨門里面出來一伙人,打著火把立在兩旁恭迎,白占彪前面帶路,隊伍隨著進了石壕寨。
待安頓好了大刀隊,白占彪來到了樊賽花房間。樊賽花正在換裝,她將挽起的頭發放了下來,顯得很隨意。
兩人已有幾天沒有見面,白占彪進來就要動手動腳,樊賽花一個扭身避開,正色說道,“白五爺,我恁遠來到你這里,不是為尋歡來的吧?”
白占彪還是笑嘻嘻的,“花姐姐就沒想我?”
“呸!正經點!正事要緊,還是先說說共黨八娃的情況,”
白占彪這才收了諂笑,在桌子邊坐了下來,兩人的頭湊在桌上的馬燈旁。
“共黨征了不少糧,還到處宣傳打土豪分田地,窮棒子們也跟著孫猴兒瞎跳,都翻上天了!”白占彪說,
“這個關我屁事,你說說,共黨八娃有多少?在哪里?”
“不多,就幾十個人。那些跟著瞎鬧的倒不怕,就是還有一二十個征糧的兵和區政府的人,不太好對付,特別是那個區長劉漢,是個厲害的角色,”
“劉漢!”樊賽花恨恨地說,“那就先除掉他!”
“對,就先除掉他!”白占彪緊接著說,“我們已經將他們騙到了金銀臺上,弄死劉漢后,這些個共黨就群龍無首了。到時候只要圍住山寨,一個都跑不掉!”
“要是他們死守寨子呢?”樊賽花問道,
“我在里面安插了人,到時一齊動手,等我們沖進去,見一個殺一個!”白占彪惡狠狠地說。
樊賽花冷笑著點點頭,“殺這個劉漢,老娘要親自出馬!”
“那就更妥當,全仗花姐姐你了!”
說罷兩人陰險地笑起來。
白占彪看見樊賽花內穿粉紅色小衣,雖然外面套了一件花布短襖,胸前仍是鼓鼓突突的。他的淫念又上來了,站起身走到樊賽花身邊,一只手去托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就朝胸前摸過去,樊賽花半推半就,兩人朝床邊走去。
白家大院。
白昌盛坐在堂上,邊喝茶邊想著心事。
這段時間白升道過來得勤,來說的多是共產黨區政府近期的動向。共產黨在鳳來第六區的動作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人相信共產黨那一套,征糧也很順利。
從白升道的口中還知道,共黨區政府重用的那些人,要么是窮人,要么是當年和他們對著干的人。白昌盛想,這些人得了勢,還會輕饒了以前壓著他們的人嗎?
留用的一些鄉長保長甲長的,劉漢他們則并不完全信任,就連白升道本人,他們也是信不過的。看來等他們完全掌了權,連這一批人也會一抹不忍手呢!
想到這里,白昌盛心里十分沮喪,“難道真是‘船頭上跑馬——走投(頭)無路’了?”
他又想到大兒子白興國,至今還沒有消息,也不知生死如何,說不定早已兵敗殉國了呢。
白昌盛扭過頭來,看著堂上祖先神位旁的那幅對聯:百代宗祠高山仰泰,萬年支脈綠水流東。
他嘆了一口氣,“白家的宗脈,到我這里怕是該終結了,”
白昌盛有點心灰意冷起來。
這時白占彪走了進來,見到父親沮喪的神色,知道他在煩心什么,就說,
“二爺,莫想這么多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大不了您帶著我們‘升根’(指上山)去,再接著和他們干!”他狂妄地說。
“你懂個屁呀!”白昌盛沒好臉色。
白占彪被吼了一句,心里惱怒,也不示弱,“二爺,不是我說您,都到這個時候了,還不早作打算,難道還坐以待斃不成?”
“你個長不醒的娃兒,不知道天高地厚,和他們干?你有那個本錢?”白昌盛責備道。
“不是還有人有槍嗎?我——”
白占彪說到這里停住了,他還不想把他的計劃說出來。而且,大刀隊進駐石壕寨的事,他嚴令手下封鎖了消息,不讓白昌盛知道。
“有人有槍?哼!你去問問你大哥白興國,他們怎么敗了?就你這幾條人槍,共產黨要動起手來,你哪里擋得住!”
白占彪心里不服氣。
白昌盛有點無可奈何,“唉,看來只有一條路了------”又嘆道,“生死有命,生死有命啦!”
“萬萬要不得!二爺,就這樣完蛋了,我不干!”白占彪猜到了他的想法。向共產黨投降?他白占彪是絕對做不到的。
“二爺,您老莫怪我,如果您要那樣做,我寧肯——”
“寧肯什么?你這個逆子,還要反了不成?”白昌盛怒罵道。
白占彪猛跺一腳,一甩手轉過身,氣呼呼走出去了。
白昌盛看著他的背影,氣得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又是一聲長嘆。
就要出發去追擊這股匪軍了。肖劍在出發前,又反復叮囑劉漢,一定要注意區政府的安全。如果運送糧食的隊伍不夠,可以先等一等,待縣里派人下來,再啟程運糧,這樣確保有限的兵力不分散,好對付土匪隨時可能發動的襲擊。
劉漢和姜山點點頭。
“放心吧,我們這里沒問題,倒是你們這次去偵察匪軍動向,要十分小心才行,雖然是一股被打潰的匪軍,可畢竟是國民黨正規部隊,不可大意才是,”
接著劉漢問,“東西都備齊了?”
他看看旁邊的蠻牛和張國強,兩人同肖劍一樣,這次都身著軍裝。蠻牛胸前挎了一支卡賓槍,國強肩背步槍,兩人身上都背了裝得鼓囊囊的一個糧帶。這種糧帶,足可夠一個人吃上十五、六天的。
在他們前面,站著那個從土匪手中救下來的年輕女人,她手挎一個藍布包袱,正等著他們出發。
肖劍同劉漢姜山告別后,一行人朝白馬山方向走去。
一路上,張國強見女人只是在前帶路并不說話,他想了想,就緊趕幾步上去,同她并排走在一起。
那女人似乎很害羞,先躲閃了幾下,后來也就同國強走起來。
“大嫂,你再說說,你遇到的土匪是什么樣子的?”國強問,
他們已經知道這個女人叫鄧翠花。鄧翠花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低著頭自顧走路。
“你看我們能找到這些土匪嗎?”國強又問,
鄧翠花停下來看著他,“我看還是別去了吧!”
“為什么?找到土匪,不是可以給你報仇了么?”
鄧翠花搖搖頭,“就是找到了,你們這幾個人,也斗不過他們的,說不定還會把命搭進去,”
張國強笑了,“那倒要試試看!”他拍拍身上的槍,“看誰更厲害!”
鄧翠花臉上仍然冷冰冰的,又開始往前走。國強在后面搔了搔腦袋,也跟著她走上去。
肖劍和蠻牛走在后面,兩人聽著國強和她的對話,彼此對望了一眼。
從鳳來鄉往白馬山的方向,要走近五十里路,才能到達山腳下。一路走過去,兩旁的樹木漸漸多了起來。
到了下午,四人來到了白馬山下。
從這里繼續往上走,就要進入莽莽叢林了。只見密密的山林一直向上而去,越來越高,在遠處連接到了天上。天上,也看不到清晰的云層,只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幾個人開始埋鍋造飯。張國強將幾塊石頭堆在一起,做成了一個簡易的灶。見蠻牛取下了拴在身后背包上的一口小銻鍋,正要放到灶上,鄧翠花制止了他,她對張國強說,
“把你身上的柴刀借我用用,”
考慮到要走叢林,國強身上帶了一把柴刀。他疑惑地看著鄧翠花,見鄧翠花朝他笑了笑,又示意旁邊那叢竹林。
這是一片楠竹林,一大片竹子挺立在那里,每根竹子都長得很高,與山上的樹林相比,更顯得青蔥蒼翠。
國強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還是將柴刀給了鄧翠花。
鄧翠花拿著柴刀走到竹林邊,選中一根竹子,三下兩下就砍倒下來。一會兒,她抱著幾節竹筒回來了,她讓國強去打些水來。
張國強去打水的時候,鄧翠花又走到山邊,她在地上尋找著什么。
國強將幾個竹筒打上了水后,鄧翠花已經采了一些嫩葉子回來,她將糧帶里的米倒進竹筒,又把這些嫩葉子放進去,然后向國強要了一些鹽,也放進去。
蠻牛問,“這是些什么葉子?”
“這是清明草,”她回答。
國強是本地人,知道這種草,就在旁邊看著鄧翠花怎樣做飯。
蓋上竹筒后,鄧翠花生了火,將竹筒放在火上燒。過了一會兒,竹筒里的水就咕咕咕響起來了。又過了一陣,水不響了,鄧翠花將柴火拿掉一些,用小火燜了一陣。
“好了,飯熟了,”她說。
張國強揭開一個竹蓋頭,一股帶著竹香、草香、飯香的味道彌漫開來。再看里面燜好的飯,金黃中又摻和著碧綠的顏色,一些清明草葉子夾雜在里面。
蠻牛嘗了一口,清香撲鼻,又微微一絲苦咸的味道,十分可口。他說聲好吃,就給肖劍拿了一個。
“吃得慣不?”鄧翠花似乎也對自己剛才的表現很滿意,看著他們問道。
肖劍和蠻牛都吃著直點頭。
但是國強似乎有點猶猶豫豫的樣子,他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瞟著鄧翠花,似乎對她的行為感到奇怪。
肖劍假裝沒看見。
“可惜沒有糯米,把糯米同清明草一起蒸熟,搗碎后做成清明粑,那才好吃呢!”她說著看著國強,國強勉強點點頭。
蠻牛之前一直沒有和鄧翠花說過話,也許是她的舉動給他造成了好感,他拿上一桶飯遞給她,“你也吃吧,”
鄧翠花搖搖頭,她將頭轉過去看著遠方,臉上露出憂傷的神情。
蠻牛想,“也許這女人在想她那被土匪殺害的男家了呢,”就沒有勉強她,又自顧吃飯。
飯后,大家又鼓足了精神,沿著紅砂小路,朝山里走去。
鄧翠花帶的這條路,并不是鳳來鄉經過白馬山到鄰省的大路,她對他們說,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一定能夠發現匪軍。
越往森林里面走,光線就越暗了下來。高大喬木樹葉繁茂,陽光只得從樹縫中漏下來,地上的蕨草也越來越厚,遮住了路面。
張國強不時在前面用柴刀揮來揮去,鄧翠花緊隨其后,再后面是肖劍和蠻牛。蠻牛端著槍警惕地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一路上,幾人仔細地尋找著匪軍留下的行跡。但是隨著進入到森林的深處,有人活動過的痕跡越來越少,走了整整一個下午,沒有發現可疑的情況。
森林里的天比外面黑得早。幾個人來到林中有幾塊石頭的地方,肖劍決定就在這里過夜,第二天再出發。
蠻牛很快找好地方,為了避寒氣,他特意準備了幾塊油布,當他將它們取出來時,感到為難了。
肖劍叫國強過來,告訴他今晚三人輪流值夜警戒,只用得著兩套睡具,剩下那一套,正好給鄧翠花。
張國強有點不情愿地把油布連同一個背包遞給鄧翠花,鄧翠花看看地面,又看看他們,沒有伸手來接。
還是蠻牛看出了鄧翠花的心思,他把背包從國強手中拿過來,走到離他們二十來步遠的地方,鋪上油布,放上背包,然后向鄧翠花招手。
鄧翠花這才勉勉強強地走過去了。
晚上,張國強在外面放哨,肖劍過來了。國強看著肖劍,想著該不該告訴他一件事,他憋了半天沒說出來。
肖劍看出他有話,“國強,有什么事,你就說吧,”
國強看瞞不住,說,“股長,你覺得鄧翠花這人,咋樣?”
“什么咋樣不咋樣?”
“你不覺得她有些可疑?”
“哦?那你說說看,”肖劍收起了笑容。
“你想想,土匪殺了他男家,還能放過她嗎?”
“不是恰好被救了嗎?”肖劍故意問。
國強皺起了眉頭說,“我總覺得太碰巧了一點,怎么恰好在那個時候被救了?還有,我今天拿言語試了試她,看起來不像是與土匪有深仇大恨的樣子呀?”
“為什么?”肖劍平靜地問,
“你看她平時的表現,我覺得不對勁!”
肖劍笑了,“要怎樣的表現才對勁,你說說?”
國強想了想,又搖搖頭,“反正不是這種!”然后又說,“她并不想帶我們去找匪軍!”
國強同鄧翠花之前的對話,肖劍已經聽到了,他沒有表態。
“股長,鄧翠花如果是敵人派來的,會不會把我們帶到他們設下的套里去?”
肖劍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笑著對國強說,“我們不是正要去找他們嗎?”
肖劍說完,拍了拍國強的肩膀就離開了。國強愣在那里,又撓了撓頭。
第二天早上,鄧翠花將準備的飯團拿出來,每人吃了一些,又繼續前進。一路上,國強還在想著那件心事,他用疑惑的眼神不時觀察著鄧翠花。
就這樣到了第三天,進入森林已有一百多里路了,還是沒有發現匪軍的蹤跡。
鄧翠花依舊帶著路,她不時仔細地辨別著方向,有時用肯定的眼神來回答大家的疑問。
倒是蠻牛憋不住了。在休息的時候,他心煩地用槍托砸著地面,好像有一肚子氣。
張國強走過去,悄悄問他,“咋的嘛?又‘格咕’(指怨言)了?”
見肖劍在遠處觀察,蠻牛說,“放著現成的土匪不打,跑到這里來瞎轉,這是在干啥嘛!”
國強用手碰碰他,示意他小聲點,“哪里有現成的土匪?”
“多呢!你看,東巴山上的反共救國軍,這股土匪不是襲擊了第一區嗎,怎么不去打?還有你說的大刀隊,多著呢!”
“噓——小聲點!怕股長聽見呢,”
“聽見又咋樣,這么打仗,窩囊!”蠻牛反而聲音大了起來。
肖劍走了回來,他看看兩人的神態,好像是明白了他們的心思。
見蠻牛低頭悶在那里,肖劍問,“怎么了?才剛開始,就沒信心了?這就是你的革命意志?還老同志呢!”
蠻牛抬起頭來,“股長,你說我們在這山林里瞎轉悠,找得到匪軍嗎?”
不待肖劍說話,國強搶過話來,“匪軍么,不遠不遠,說不定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呢!”他故意看了一眼那邊的鄧翠花。
肖劍知道國強的想法。遠處的鄧翠花,默默地坐在那里發呆,好像沒有聽他們說話。
肖劍看著國強,“要相信群眾嘛!”
蠻牛和國強低頭不說話了。肖劍接著說,
“不要以為我們這次的任務不重要,只有找到這股匪軍,才能消滅他們。現在我們面對的是茍延殘喘的敵人,他們比我們人多,真要遭遇到,會是一場惡戰,所以你們得打起精神來,完成好任務!”
“是!”兩人應答道。
白家山石壕寨里。
一大早,在寨子四周的院墻上,多了一些持槍的人,他們警惕地觀察著外面的動靜。
在圍墻外面也有一些人端著槍四處游動,一旦看見有人經過,就遠遠地攔住他們,不許他們朝寨子靠近。
這些帶槍的人是白家在石壕寨里的武裝人員。此時的白家山石壕寨,正在緊密鑼鼓地準備著向鳳來鄉第六區區政府的武裝進攻。
寨子里面,一派殺氣騰騰的景象。
一些大刀隊員在磨刀石上嚯嚯嚯地磨著大刀,到處寒光閃閃;一部分武裝人員在分發武器,家丁們忙著扛出步槍堆在地上;一箱箱子彈被抬出來,箱子打開,子彈發出黃燦燦的光芒。
步槍碰撞的聲音、土匪們的吆喝聲,以及大刀的鐺鐺聲夾雜在一起,氣氛緊張而可怕。
在堂屋里面,白占彪、樊賽花和黃元霸三人,正在商量如何攻打區政府,一個陰險歹毒的計劃就在這里制定好了。
第二天就是鳳來鄉趕集的日子。白升道送來消息說,區長劉漢要利用這個趕場日,召集部分鄉紳和民主人士開一個群眾大會,進一步宣講政策和布置征糧工作。由于提前作了動員,很多人都要去參加。
得到這個消息,白占彪興奮起來,“天賜良機!就定在明天攻打區公所,殺劉漢!”他眼露兇光。
樊賽花倒是不慌不忙,她詳細問了金銀臺上面的人員武器情況,這些情況白升道早已告訴了白占彪。樊賽花心里已經有了主意。
“這次,要讓他們嘗嘗我的厲害!”樊賽花說道,
“對!殺劉漢!消滅共黨!燒了區政府!”白占彪還不解氣,將拳頭往桌子上狠狠一砸。
樊賽花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說,“你通知白鄉長,要他密切注意劉漢的動向,情況有變時要隨時通知我們!”
白占彪立即安排人去落實。
白昌盛覺得有幾天沒有看見白占彪了,問兩個太太,回答也不清楚。
他來到白如意這里,白如意哪里知道白占彪的行蹤?白昌盛又悶悶不樂地回到堂上。
這時家人侯三探親回來,白昌盛知道侯三一向將白占彪跟得緊,就讓他去問問五爺的行蹤,侯三答應后下去了。
侯三雖和白占彪在一起的時間多,但白昌盛的話他不敢不聽,不多久就回來報信,說五爺在石壕寨上呢。
“他在上面干啥?”白昌盛問。
“回二太爺,我也不太清楚,我去了寨上,被守門的攔住了,不讓進嘞!”
“哦?有這事?”白昌盛起了疑心,他決定到寨上去看一看,就讓侯三在前,兩人往寨上走去。
白昌盛遠遠就看見寨門關閉著,寨墻上還有幾個身穿黃衣手拿大刀的人,他覺得奇怪。等走近一看,這些人并不面熟,就讓侯三喊里面的人打開寨門。
里面的人不理侯三,白昌盛又自報姓名,還是不理,氣得他直跺腳。
原來侯三剛才來時,守門的就報給了白占彪,他本想同意侯三進去,被樊賽花阻止了,“現在誰都不能進來!”
白占彪只好將侯三攔在外面。等侯三離開后,白占彪怕白昌盛找來不好說話,就撤掉了在外面的家丁,換上了大刀隊員,又關上大門。
現在白昌盛果然來到了石壕寨,白占彪任他在外面如何喊叫,只是不應聲。
白昌盛沒辦法,只好離去。他不知道白占彪搞的什么鬼,把這里弄得個神神秘秘的,只是心里擔心害怕要出什么事。
他惴惴不安地回到白家大院,只顧自己生悶氣。
等白昌盛離去,樊賽花一雙冷眼盯著白占彪,“這個老頭子不會去給共產黨報信吧?”
白占彪聽著這話不入耳,但他不敢得罪樊賽花,只得解釋道,“不會吧,二爺又不知道這里的事,我手下人的口封都緊得很嘞,”
“誰壞了我的事,別怪我不客氣!”樊賽花說完這話,眼看著墻角處的神龕。
神龕前面有兩個點燃的菜油燈,她抓起一根筷子,一下子飛擲過去,筷子在空中飛速打了一個璇兒,“唰唰”兩聲,兩盞油燈登時熄滅了。
白占彪閉了口。
第二天上午。
天亮得晚,直到上午八、九時,街上的群眾才開始陸陸續續多了起來。永豐鄉像往常的趕集一樣,人們來來去去的,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一些人三三兩兩地從鎮上往金銀臺區公所上面走去,他們是一些鄉紳和民主人士。這里面有一些工商戶和地主,也有教育界人士。昨天他們就接到區政府的通知,區長劉漢要組織他們開會,地點就在區公所的所在地金銀臺。
過了一陣,到金銀臺上面的群眾也漸漸多了起來。
金銀臺的寨門打開著,有幾個解放軍崗哨站在寨門外,不斷有來開會的人從他們身邊走進到寨門里去。
寨墻上也有一些解放軍戰士執行警戒,壩子里,一些基干隊的隊員全副武裝,在寨子里維持秩序。
壩子中間,放了一些板凳椅子,被點名邀請來的人員就在這里入座。其余的群眾就站在壩子里。
劉漢同來人一一招呼握手,白升道今天來得很早,他剛開始忙著幫忙布置會場,末了又陪在劉漢身邊,對前來開會的鄉紳逐一作介紹。
副區長姜山則忙著招呼群眾,請他們站好位置,不要擁擠。
白升道心里有鬼,表面上卻裝出一副鎮定的樣子,他不時地朝山下看看,生怕有變。在壩子的人群中,白升道已經看到了幾個人,他們早已混了進來,就只等動手了。
到了這個時刻,白升道又有點擔驚受怕起來。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怎樣的一個大場面,會死多少人,他只知道他已經回不去了,到了現在,只得橫下心來豁出去,一切聽天由命了。
人越來越多,壩子里已經開始擁擠起來。金銀臺上還住有不少人家,也都來看熱鬧。
劉漢見人來得差不多了,他朝姜山點點頭,姜山宣布開會。
在宣講了一些黨的相關政策后,劉漢說,
“共產黨的政策是清楚的,也是實事求是的,充分考慮到了各家的負擔,田多多出,田少少出,當然,對大地主,我們要實行累計加征的辦法,也就是大戶加征,”
座中的人有的在小聲議論,劉漢看了看他們,又說,“這個政策之前也給大家作了宣傳,為了支援前線,徹底打敗國民黨軍隊,希望大家配合政府的工作——”
正在這時,忽然聽到場外有人大聲喧嘩,劉漢和姜山朝外面看過去,只見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到了寨門口,守寨門的解放軍戰士將他們攔在了外面。
“怎么回事?什么人在外面?”副區長姜山問,
白升道連忙跑過去看了看,他回來給姜山報告,“都是鄉里的保安兵和聯防隊員,好像抓到了一個人,”
姜山看看劉漢,劉漢朝那邊一招手,“讓他們進來!”
解放軍戰士得到命令,收起了槍放這些人進了寨子。
這群人剛一走進壩子,有人就喊,“抓到了一個土匪,請區長處理!”
其余的人也跟著附和,“對!找區長處理!”
會場外邊的群眾讓出了一條道,這伙人徑直走了進來。
劉漢看見,這群人的確像是鄉聯防隊隊員和保安兵,有的背著槍,有的拿著刀,有人還在喊:“請劉區長處理這個土匪!”
劉漢對著這群人迎上前去,“我就是區長,怎么回事?”
這群人押著一個捆綁著的人過來,這個人低著頭站在那里,兩個人一人一邊押著他。旁邊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要處置這個土匪,他們邊說邊向劉漢靠了過來。
劉漢招呼他們,“大家靜一靜,靜一靜——”
就在這個時候,一名頭包黑帕的人在劉漢身邊突然舉起了大刀,隨著那人的一聲尖叫,鋒利的刀鋒閃著刺眼的陰森森的寒光,朝劉漢頸子上落下去——
在聽到尖叫聲的一剎那,劉漢扭過頭來,只見一塊白晃晃的東西一閃,他聽到“嗖”地一聲,感覺耳邊一冷,就看到自己的耳朵掉了下來,隨即肩膀被剖開一條又深又寬的大口子,只一瞬間,從白生生的骨頭和肌肉里,“通”地涌出了一股紅彤彤的鮮血,那鮮血又直噴出來,把持刀人濺了一身一臉。
他反應過來,伸手摸槍,但那只手已經不聽使喚了,直直地垂在那里,等他想到再換手時,卻不由自主地倒在地上,滿身滿臉都是鮮血。
持大刀的人見劉漢倒下,又朝他頭上身上一陣亂砍,直到他已不能動彈。
巴江縣人民政府第六區區長劉漢犧牲了!
現場“嘩”一聲炸開了,人們驚呼著四散逃開,有的鄉紳嚇得抱住頭趴倒在地上。
與此同時,進來的那群人同時掏出了槍,“砰砰呯”放了幾槍。
現場人群更加混亂,紛紛亂叫著找路逃走,有的相互推搡,有的被踩到了地上。
就在劉漢突遭襲擊的時候,姜山也反應過來,他拔出手槍大喊,“土匪來了!”就朝劉漢那邊沖去。無奈他與劉漢中間隔著許多人,板凳椅子將他攔在這邊,人群又瞬間混亂,他心里著急,就硬往前沖。
“噠噠噠”,機槍的聲音又從后面傳過來。
姜山扭頭一看,一群土匪從一些住戶人家里沖出來,邊喊“殺死八路娃!”,邊朝壩子里的解放軍戰士和基干隊隊員掃射。他立即朝旁邊撤退,邊打槍還擊邊退到旁邊的房子里。
原來這股土匪已經預先就進入了金銀臺,他們藏在上面,只等動手后就沖出來,兩面夾擊形成包圍。
壩子里和寨墻上的解放軍戰士和基干隊員,有的被擊中倒地,有的開槍與土匪對射。
在持刀土匪將劉漢砍殺,另幾個土匪朝天鳴槍時,在鳳來鄉到金銀臺的路上,正瘋狂地沖過來數百人的大刀隊員,他們個個瞪著發紅的眼睛,像一群張著血盆大口的妖魔,朝寨子上快速地爬上去。
只有兩里路的路程,短短幾分鐘,這群魔鬼就涌進了寨門,加入到對解放軍和第六區干部的殺戮中。
只見剛才砍殺劉漢那個人,丟下大刀,一把扯下頭上的黑頭巾,一頭黑發立即“嘩啦”一下脫露出來,她脫下身上的黑色罩衣,把臉上的血抹了一把,又狠狠地扔下衣服,從腰間摸出手槍,尖叫著大喊,
“殺呀!殺八娃!殺呀!”
有幾個受傷倒地的解放軍戰士和基干隊隊員,被土匪大刀隊撲上去,一頓亂刀砍殺,寨墻上的幾個解放軍也中彈犧牲了。
姜山和幾個戰士隊員一起退進屋里,一群土匪朝門內沖去,戰士們一頓排槍,把土匪打倒一片。有個土匪沖上前來拉響了手榴彈,還沒等他往里扔,姜山一槍過去將他擊倒,手榴彈在他身邊爆炸,又炸死炸傷了幾個土匪。
等土匪又發起一輪沖鋒時,戰士們將手榴彈扔出去,炸得他們血肉橫飛、東倒西歪,外面的土匪死傷一大片。
土匪們被炸怕了,趴在地上,暫停了進攻。
見彈藥已經所剩無幾,姜山對大家說,“同志們,我們決不當俘虜!為了新中國,我們要不怕犧牲!”
“對!不怕犧牲!”幾名戰士和隊員都齊聲吼出聲來。
“那好,聽我的!”說著他回頭喊一聲,“石頭!”
“到!”一個響亮的聲音。
這個叫石頭的解放軍戰士低身跑過來。他最多只有十八歲,到了姜山跟前喊了聲,“副區長!”
“你去把后屋那個窗戶弄開!”
“是!”石頭又轉身低著頭跑去了。
姜山他們退進來的這間屋,以前就是金銀臺上的小寺廟。
仿佛也被眼前的戰斗所震撼,佛龕上的神像身軀微微顫抖,室內香燭紙錢滿地亂跑,空氣中硝煙同香灰混合在一起,熏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姜山讓石頭去弄開的窗戶在后殿,窗戶外面就是一排石壁懸崖,高達數十米。
大家聽到了姜山的命令,就已經明白意味著什么了,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姜山對大家說,“等會兒土匪一定會朝我們扔手榴彈,我們先撤到里面去,他們扔完后就會沖進來,我們就打完最后一顆子彈,然后大家照我的去做!”
大家都點點頭,知道最后的時刻就要來到了。
果然,在一陣密集的機槍彈的掩護下,幾個土匪摸索著從旁邊來到門外,接連往里面扔了幾顆手榴彈。
爆炸聲剛過,“殺呀!”又一群土匪乘著爆炸彌漫的硝煙狂叫著沖進來,
“打!”姜山喊一聲。一陣槍彈打過去,前面的土匪倒下一堆,后面的才沖進前殿,馬上又趴下了。
里面的槍聲完全停止了。
樊賽花同黃元霸躲在土匪后面,她聽了一會兒,臉上露出猙獰而得意的笑,朝土匪們喊道,
“八娃沒子彈了,大家上,抓活的!”
幾個土匪開始躬身站起身,躍躍欲試。
姜山迅速地向每個人移動過去,緊緊而短暫地握了下他們的手,“同志們,永別了!”
說完他朝那個窗戶奔去,跨過窗戶,站在懸崖邊上,高喊,
“新中國萬歲!共產黨萬歲!”往下縱身一跳——
石頭飛奔過去,越過窗戶,也飛身下去。
緊接著,幾名解放軍戰士和基干隊隊員,先后跑過去,也高呼口號從懸崖上跳下去。
樊賽花和黃元霸帶著土匪沖進來時,殿內已空無一人,她恨恨地吼道,“都給我去找,不許放過一個!”
1950年初,在鳳來鄉金銀臺上,區公所遭到突然襲擊,由于土匪人多勢眾,第六區的干部以及二十余名解放軍戰士和基干隊隊員,為了新生的革命政權,全部壯烈犧牲。
這一天金銀臺上的殺戮結束后,天上突然下起了在這個季節難得一見的瓢潑大雨。就像打開了天閘,天河中的水源源不斷傾盆而下,大雨一直到天黑才停止。
金銀臺上殷紅的鮮血,和著雨水流淌著,大股大股地沖刷下來,浸紅了那里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