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幺妹來到白家大院已經是下午。
守門的家丁通報進去后,很快白如意就出來迎接了。
白如意今天顯得特別漂亮。齊耳的短發上面壓著一個白色發卡,淡藍色的中式夾襖鑲著細細的白絲邊,下面一條白色過漆中長裙,儼然一身學生模樣打扮。
只是她清瘦的臉龐略顯蒼白,給人以多病虛弱的印象。
白如意看見樊幺妹很高興,兩姐妹抱在一起。很快兩人就到白如意的閨房里嘰嘰喳喳鬧起來,都像有一肚子說不完的話。白如意平時一個人寂寞得很,樊幺妹的到來無疑讓她特別興奮。
白家的家人將樊幺妹的到來報告了白昌盛。白昌盛是知道這個女娃的,也好,如意平時無聊,現在倒是來了個伴。他吩咐做一桌好菜,要好好招待樊幺妹。
白占彪也在家中。聽說有人來找如意,開始并沒有在意,但當他第一眼看見樊幺妹時,也驚了一下。
這不就是在松江鎮遇到的那個女娃嘛!
在松江,這個女娃兒給他留下過印象。她雖然打了侯三,不過白占彪倒是沒有放在心上,侯三一個下人,自然不會對他有多重要。
倒是后來出現的那個差點讓自己下不了臺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所以她還沒對這個女娃太在意。
她竟然和白如意熟識,這不是送上門來了嘛!
但是另一種念頭立即在白占彪心里出現。要說這女娃,還真的長得好看!那天在松江鎮,他也只是憋了她幾眼,并未仔細觀察。現在她出現在面前,卻讓他眼前一亮。
白占彪內心的邪惡欲望開始像貓抓一樣騷動起來。
白占彪雖然也只二十來歲,但在他不長的人生經歷中,也是個耍錢吃酒、欺行霸市的主兒。他逛過的窯子、嫖過的娼妓也不知有多少。在當地,他身上也有個“顫翎子”(指調戲侮辱女性的流氓)的名聲。
像樊幺妹這樣的女娃兒,白占彪還真沒有遇到過。
樊幺妹出落得成熟飽滿,該大的大、該細的細,一身與眾不同的俠女打扮,怎么看怎么有味道!
“要是——嘿嘿,”白占彪想著就來勁,他心里偷偷地樂了。
有了這個念頭,白占彪把松江鎮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凈了。他想,找個機會嘗嘗這個渾身帶刺的尤物的味兒,要遠遠勝過以前玩過的那些個“扯姑”(指輕浮女子)一百倍嘞!
白昌盛在白家大院的后庭飯廳里安排了一桌酒菜,一家人與樊幺妹共進晚餐。
白家不愧是大戶,桌上使用的是一色牛骨短筷,上面雕有精致的龍鳳圖案,舀湯是銀湯勺,盛酒是白錫壺,看起來十分講究。
白昌盛說了一番客套話后,又說,
“今天的廚師可是咱巴江縣的名廚,縣里的那些縣長、警察局長和官宦人家遇到個婚喪嫁娶、紅白喜事的,都請他呢,”
他指著一桌的菜說,“這就是著名的‘鳳來九大碗’,”。
樊幺妹看著桌上,的確是雞鴨魚肉、葷素干湯齊備。
白昌盛說,“‘鳳來九大碗’自古就名冠巴江,就是在西巴地區也有名氣的,其中的食材選取十分講究,煎炸蒸炒的傳統技藝更是運用得爐火純青,”又逐一指著每道菜介紹說,
“這是‘有鳳來儀’、這是‘丹鳳朝陽’、這是‘鸞翔鳳集’------這是‘龍翔鳳舞’、這是——”
“二爺,這是‘顛鸞倒鳳’呢,嘻嘻,”白占彪不懷好意地打斷他,乜斜著眼睛看著樊幺妹。
白昌盛狠狠瞪了他一眼。
樊幺妹長到現在,并不是沒有見過大魚大肉、野味家禽,只是像這樣精致的菜肴倒是還真沒有看見過。她小時候跟著樊老太生活過一段時間,樊老太吃得素淡,她也就養成了素菜飯的習慣。
今天見白家如此盛情招待,心里有些感激。她看了一眼白如意,如意用鼓勵的眼光看著她。
見樊幺妹喜歡,白昌盛自然也高興。如意可是他的寶貝女兒,只要如意高興,自然要招待好她的這個女伴。兩個太太也是勸著樊幺妹夾菜,飯桌上樂融融一片。
“二爺,我看,樊幺妹就像只鳳凰嘞,今天正是‘鳳來鄉里來鳳凰!’”白占彪胡編了這句話,又拿眼睛看著樊幺妹。
白如意白了他一眼,樊幺妹臉上紅撲撲的不答理。
白占彪心里有鬼,更是殷勤有加,勸酒勸菜忙的得不亦樂乎。他想,只要樊幺妹喝多了,就有機會得手。
有白昌盛在,樊幺妹不好推脫,只得勉強應付。一頓飯下來,她已經喝得面如桃花、眼神迷離。白昌盛看看差不多了,就結束了飯局。
白如意并未飲酒,見樊幺妹要醉,忙起身扶起她準備回自己房間休息。白占彪卻說,
“我看樊幺妹還是單獨住妥當一些,如意一向多病,睡覺經不得打擾,再說,你那屋里,總有一股中藥味嘞,還不謾待了樊幺妹?”
說完也不等白昌盛說話,就叫來老媽子收拾房間。
白昌盛聽白占彪這樣說,心里也同意。白如意見父親答應,也就不好再說什么。老媽子領著樊幺妹到房里住下。
到了夜間,這白占彪哪里睡得著?一門心思只想著樊幺妹那香艷艷、白生生的身體,他只等著其他人睡下,就好成全他的美事。
這晚的天上仍然黑黢黢的一片,并不見一點兒月光。白家的院子里,各個房間漸漸熄了燈,只有過道里還有幾處照明,也顯得昏暗。
在白家大院的大門外,依然是兩盞暗紅色的燈籠。沒有一絲風,燈籠靜靜地掛在那里,猶如兩只渾濁血紅的大眼,黑夜中遠遠望去,更增添了大院的幽暗和孤寂。
待白家人睡下后,白占彪開始行動了。他躡手躡腳走到樊幺妹窗前,先聽了聽,沒有一絲動靜,于是手沾唾液將窗紙潤濕了一個孔,朝里探望。
屋內黑漆漆一片,無法分辨。
白占彪膽子大了起來,他用匕首輕輕撥動門閂將門打開,然后溜了進去。
床的地方他是清楚的,他摸索著朝那個方向走過去。這時候他適應了房間的光線,走廊上的微弱燈光透進來,他看見床上一個身影側身睡著,一動不動。
白占彪血往上涌,心跳加快,欲望驅使著他還在離床邊兩步遠時,就撲了過去——
白占彪還沒有撲到床邊,就聽見“嘭”地一聲。
他感覺后背像是被一根木頭撞上,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胸膛像要炸裂。他前沖幾步,撲倒在床上。
那間架子床被他撲壓得“吱呀”直響,搖晃了幾下。
原來樊幺妹并沒有喝醉,從看到白占彪的那一刻起,就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異樣。
這樣的眼神并不陌生。樊幺妹見識過不少的“濫帳晃晃”(指流氓無賴),那些人往她的胸部和身上投來貪念的眼光,在背后說著流里流氣的怪話,她已經司空見慣。
白占彪的這一切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以白占彪的個性,他也不必刻意去隱瞞他的心思,畢竟樊幺妹在他眼里,就是一個含苞的雌兒。就是要行強暴之事,以前那些女人哪個還敢在他身下說半個不字?都得乖乖依了他。
只是他這次面對的是樊幺妹,他見識過她的功夫,心里有些防備。為了得逞,他還帶上了匕首,以防遇到反抗。
而樊幺妹到房間后并沒有上床,她將床上被褥疊成人樣,專等白占彪前來,要給他顏色看看。
白占彪也不是等閑之輩,就在撲倒在床上的一瞬間,忍痛一個側翻撐起身來,他還沒有完全看清眼前這個人,就拔刀就朝這個黑影刺去。
這一刀來得猛,全然沒有任何顧忌。就在剛要接觸到黑影的時候,手腕被一股勁猛的力道扣住,再往前一帶,當即失去重心就往前沖。當他感覺到頸后有一股凌厲的冷風襲來時,已經遭到一個重重的掌擊。
“當啷——”,匕首飛了出去,白占彪又仆倒在地上。
直到這時,白占彪才知道到中了樊幺妹的道。他的胸部和頸部像撕裂般地疼,再也沒有反抗的能力了。
白占彪羞憤難當,索性假裝暈了過去。
黑暗中的樊幺妹也不說話,她抄著手在那里等了一會兒。見沒有動靜,也擔心下手過重,讓白占彪沒了性命,就試著走上前用手觸了觸白占彪的鼻孔,氣息猶在。
樊幺妹想了想,推門出去,找白如意去了。
白如意開了門,有些詫異,樊幺妹笑了笑,說一個人無聊,要同姐姐來住,當晚兩人一同睡下。
第二天早上,白昌盛叫人請白占彪來說事,侯三回話,五爺身體不適,一早到鎮上看醫生去了。
樊幺妹同白如意起床后,閉口不提昨晚的事,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過幾天的早上,白家來了一位客人。
這人白家并不相識,他操一口本地口音,自稱奉上峰命令前來,遞上來一封信。
白昌盛看完信后沉默了。
原來此信正是傅綱常派人送來的。傅在信中稱奉西南長官公署之令,來此游擊作戰,已帶一個團的國軍運動到了鳳來鄉,需暫借石壕寨作為反共復國基地,且一應后勤軍需等等,皆由白昌盛協助解決。落款為國民黨某部傅綱常團長。
白昌盛不敢貿然作答,又不敢得罪來人,以需要議一議為由,先將他安頓下來。他馬上派人去通知白升道,說有緊急事項相商。
白升道得信,不敢怠慢,立即趕來相見。
兩人關上門,白昌盛拿出了那封信。白升道看完,也沉默不語。
“老大,你看這事如何處置?”白升道問道。
沉吟了一會兒,白升道說,“二爺,這事的確棘手,”
“那可如何是好?”白昌盛焦急地說,“來人可等著回話呢!”
“不過,二爺,這事可不能由著傅團長的意思來辦!”白升道似乎有了主意。
“快說!”
“你看二爺,傅團長這封信,那是咄咄逼人啊,哪有什么商量的余地?分明就是給您老下命令呢!”白升道分析說,
“如果二爺您答應了他,石壕寨被占不說,這一千余號人馬的吃喝拉撒怕是也應付不過來,到時候,我們怕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啊!”說得白昌盛連連點頭。
“這還不說,關鍵是共產黨解放軍知道是您收留了國軍,這筆賬一定會記在您頭上的,到了他們完全得勢的時候,還會放過您老嗎,說不定會------”白升道做了一個殺頭的動作,把白昌盛一驚。
“這、這、這個,你看如何是好?”白昌盛搓搓手,站起來來回踱步,
“辦法倒是有!”白升道看著他,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
“哦?------”白昌盛連忙坐下。
“二爺,當前形勢,的確是共黨占了上風,但是往后,卻不知道是誰笑到最后呢!我們還是要小心為妙。單方面討誰的好,到時候都可能招來殺身之禍。我的意思是,不如——將這次國軍的行蹤透露給共黨!”
“啊!?”白昌盛大吃一驚。
“二爺別急,聽我說,如此這樣,一來可保石壕寨不被占去,免去我供給糧食軍費之苦,二來雙方都不得罪。一方面答應傅團長的要求,另一方面也讓共黨知道,我們對他們是真心的。這樣雙方都不會怪罪于我,豈不一舉兩得?”
白升道說得胸有成竹。
“嘿,嘿,也好,也好!”白昌盛興奮起來,他又搓著手站起來,
“至于他們兩家接下來如何應付,嘿嘿,那就不是我的事了!”他轉過身,笑著對白升道說,“老大,你這主意高啊!哈哈哈------”
兩個人在屋里詭秘地笑了。
白昌盛將來人請上來,笑著對他說,
“承蒙傅團長抬舉,我白某愿與將軍共商大計。為國軍效力,實乃昌盛本分,至于將軍提及建立反攻基地及供給后勤糧草等,包在我白某身上。”
那人連忙稱謝,即刻啟程回復去了。
第六區區政府里。
肖劍已接到徐亞洲縣長的命令,叫他即刻啟程趕回縣里,有新的任務。
劉漢、姜山等人與肖劍正在相商下一步的工作方案,這時有人來報,與縣里的通訊電話又遭到破壞,聯系中斷。
劉漢考慮了一會兒,對他們說,“近期通訊接連遭到破壞,縣里派去維修的人又遭到殺害,這個事要馬上解決,”
“你有什么想法?”肖劍問。
“既然縣里有消息說是與白家有關,我想直接同他們正面較量一下,先敲山震虎,看看有沒有效果,”
“通知白家到區里來?”姜山問道。
“不,我到白家去!”
幾個人同時看著劉漢,沒想到他有這個想法。
“我親自到白家去,而且就一個人!目的是要給他們展示共產黨政府的最大誠意,做最大限度的爭取!”
幾個人佩服劉漢的膽識,但又不免為他的安全擔心。
“老伙計,你是不是再考慮考慮?”姜山問。
“不必考慮了,這個白家,早晚都要與他們交鋒的,不如趁早!”
“是不是請示下縣里?”姜山還是不放心。
劉漢笑著拍拍姜山的肩膀,“老伙計,你今天是咋的哪?磨磨唧唧的,像個小腳女人嘛,啊?”引得大家笑了起來。
肖劍想到現在也沒法向縣里請示匯報,形勢嚴峻,也許劉漢是對的,他沒有提出反對意見。
幾個人對劉漢去白家可能發生的一些情況作了分析,又安排了一些應急準備。
隨后,肖劍幾人告別劉漢姜山,上路朝縣城方向去了。
第二天,姜山通知白升道,讓他去給白昌盛報信,區長劉漢要到白家大院。
白昌盛得到報告,立即慌了神——
得知區長劉漢要到白家大院來,白昌盛不知道是發了哪股洪水,急得團團轉。
他問白升道,“老大,劉漢來找我,該不是出事了吧?”
“這個,這個,我也不太明白,他突然就來了這么一著嘞,”白升道也納悶。
“是不是傅團長那封信?-----”白昌盛有點不放心,
“這個不會!”白升道肯定地說,
“如果是那事,你我還會在這里嗎?早被一根麻繩捆去了!”
“那,那還有啥事?”
“二爺,共黨做事一向狡猾,真要把您怎么樣,暗地里就會動手,是不會明白告訴您的,我覺得——不如先看一看在說。”
白昌盛稍稍放了心,“那就按你說的辦,”
“不過——”白升道眼珠一轉,“我們也要作些準備!”
白昌盛問,“啥準備?”
“二爺,我們白家也不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的,他們既然要來,我們也要亮亮自家的牌!”
白昌盛點點頭,明白了他的意思,“就這么辦!”
第二天一大早,劉漢精神抖擻地走出區政府。
他今天穿了一身干凈整潔的軍裝,綁腿打得緊實標準。出門前,他正了正軍帽,摸了摸腰間皮帶上的手槍,顯得英武剛毅、正氣凜然。
門外站著白升道。
白升道提著長衫子迎上去,給劉漢一個鞠躬,就朝劉漢身后張望。
“別看了,前面帶路,出發!”
這下白升道詫異了,他眉毛一揚,似乎有點不相信,“區——區長,就您一個人?”
“就一個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白升道腦子里疾速地轉動著,
“一個人?這劉漢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不會在耍什么詭計?如果真是一個人,這膽子也太大了點!”
“好嘞,這就走,我帶路,區長您慢點!”
一路上白升道的腦子還是沒有消停,對劉漢詢問的問題,他也應付著回答。劉漢知道他心里的鬼算盤,沒有戳穿他。
走了十來里路,前面就是白家大院了。
劉漢遠遠看見,這白家大院坐北朝南,在一片平地上依次鋪建。庭院層層疊疊、高高低低錯落有致,一色青瓦青磚、眾多雕梁翹檐,硬山屋頂、馬頭式風火墻風格明顯。
大院圍墻有兩米多高,全用條石做成,上糊白灰,墻頂蓋灰色小瓦。在大院的四周角落里,分別修建了一個碉樓,有五層樓高,碉樓的各層樓上布滿了射擊孔,里面的槍管或隱或現,給人以陰森恐怖的感覺。
在白家大院的后面一、二里處就是白家山。白家山不算高,山上樹木也不多,石壕寨就在上面。石壕寨主要用石頭建成,異常堅固,遇到攻擊,即使是普通炮彈也奈它不何。在石壕寨的周圍,還有許多住戶人家,零零碎碎散落在周圍。
白家大院的前面有一條小河,不甚寬闊,不過也起到一定的防御作用。
劉漢也禁不住心里喝了一聲,“好氣派的大院!看來是頗動了些心思的,”
白昌盛早已在大院門外等候,白占彪的傷好了一些,也在父親旁邊。
白占彪今天雖然頸子上還打了個夾板,但還是精心做了一番裝扮。他外面套上白色練武短褂,腰間扎上一條武裝帶,一支駁殼槍,也不放在槍套里,就這樣插在腰間,粗獷里透著匪氣。
劉漢大踏步走到白昌盛面前,不等白升道介紹,就說,
“我是劉漢,這位,就是白老板吧?”
“鄙人正是白昌盛,歡迎區長駕臨寒舍,不甚榮幸!”他彎下腰謙遜地說。
劉漢扭頭看著白占彪,不動聲色地問,“這位是——?”
“犬子白占彪,”白昌盛回答。
這時白升道才抹著汗水緊跟幾步上來,劉漢轉過頭看著他,話中有話地說道,
“哦,白鄉長,這就是你那位老五兄弟嘛,聽說,本事大得很啦!”
白升道哪里還敢說話,白昌盛連忙賠笑著說,
“犬子少不更事,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話一說完,已感覺額上汗涔涔的。
劉漢這才爽朗地大笑起來,白昌盛和白升道也皮笑肉不笑地陪著,只有白占彪沉著臉站在那里。
白昌盛將劉漢讓進大院,只見院子里清一色站著兩排身穿黑色對襟衣裳,手持長槍的精壯漢子,他們面容兇煞、眼神逼人。那侯三站在兩排人中間,斜挎匣子槍,小眼睛里射出兇狠的光芒。
劉漢見勢,登時臉上不悅,扭頭看著白昌盛。
白昌盛察言觀色,立即沖著侯三一聲呵斥,
“侯三!這是干甚么?”
侯三假裝一驚,馬上彎腰跑過來,“二太爺,我們這里在操練呢!”
“操練什么?沒看見有貴客么!”
“二太爺,近期時常有土匪潰軍襲擾鄉民,我們也是為了保衛他們的安全嘞,不知驚了貴客,該死,該死!”侯三點頭哈腰,
“還不退下!在這里丟人現眼么?”白昌盛顯得很生氣,
侯三答應著轉過身,一招手,兩排人集合,跑步離去。
白昌盛馬上堆笑賠不是,“家人不盯事,區長多擔待,多擔待,”
劉漢臉色稍微緩和,正告白昌盛說,
“白老板,沒這個必要吧,共產黨還怕這幾桿破槍?我劉漢要是害怕,今天就不來了!”
“哎呀區長,誤會!絕對是誤會!”白昌盛好像蒙受了天大的冤枉,連忙高聲解釋,然后又低下聲來,裝出一副無奈的樣子,
“區長,我也是有苦道不出啊,這兵荒馬亂的,自己沒有點家底,恐怕——唉!”說罷又連連搖頭。
劉漢對白昌盛說,
“白老板,看來你對形勢還是知之甚少啊,新中國在去年就已經成立,現在全國已經解放,國民黨被徹底打敗,蔣介石已經逃到臺灣去了,殘余勢力也很快就會被肅清,共產黨執政,哪還來什么兵荒馬亂?”
白昌盛見劉漢氣勢奪人,忙說,
“本人淺學!本人淺學!還望區長多多指教!”
白升道在旁邊陪著笑。
“所以白老板,一切反動勢力只有丟掉幻想,放下武器,完全聽從于我黨才是出路!你說,是這樣嗎?”劉漢看著白昌盛,
“那是!那是!我們完全聽共產黨政府的,完全聽從!”
“那我問你,縣里已經發了布告,勒令所有舊武裝必須放下武器,上交政府和解放軍,聽后發落,你不會不知道吧?”
白昌盛假裝大吃一驚,“有這事?哎呀,我怎么不知道?”說著用眼光瞟了一眼白升道,
白升道猝不及防,忙拍了一下腦袋說,“哦,哦,失誤!失誤!我忘了告訴二爺了!”
白昌盛似乎松了一口氣,對劉漢說,
“之前鄙人實在不知,既是共產黨政府的指令,照辦就是,等我和家人商議商議,自會給政府一個說法。”
“那好,希望白老板說話算話,我們也會按照政策公正辦理。”
劉漢突然轉過話題,“白老板,還有一件事,不知你是否幫得上忙?”
“您請吩咐,請吩咐,”
“近期我們同縣里的通訊設施接連被破壞,土匪還打死了我們前去檢修的同志,不知白老板有無這方面的消息?”劉漢盯著白昌盛,同時余光掃過幾人的臉。
“絕不知曉!絕不知曉!”白昌盛連忙否認。這時,白占彪的眼神里閃過一絲驚慌,沒有逃過劉漢的眼睛。
“那就好,那就好,如果白老板和這位白占彪知道點消息,希望配合政府,捉拿破壞分子,保證通訊啊!”
幾個人都點了點頭,白家的囂張氣焰完全被劉漢震懾住了。
肖劍三人疾走一天,傍晚前到了巴江城外的松林坡上。
一路上倒也平靜,通往縣城的路上,只有少量的客商和鄉民經過,并不見有何異常。
幾人在松林坡上稍息片刻。
從這里可以看見巴江城的全貌,縣城從東南向西北方向綿延兩公里,街道參差錯落,住著有三萬來人家。
在縣城的周圍有三座山。東南方向是東巴山,正東面是東山,北面是白玉山。這三座山遙遙相對,構成了巴江縣城獨特的地形。山上林木茂盛,壁高巖陡,歷來是藏身避禍的好地方。記憶中各朝各代都有人占據,或抗糧抗捐,與官府作對;或占山為王,打家劫舍。
一條馬路穿過巴江城。從東北面出去,再前行三百公里就可到省城。人民解放軍解放巴江縣城后,又從這里一路北上,去解放西南最后的一個大城市。
又回來了,三個人有些興奮。想著徐縣長、也是人民政府公安局長,這次著急招自己回來,一定又會有新的任務,肖劍就有著戰斗的渴望。
但是,這次松江之行,肖劍并不滿意。
還沒與王一山他們見面,區公所和糧倉就突遇土匪襲擊。雖然糧食沒有被搶走,但是損失很大,還犧牲了一個班的解放軍戰士。他有點后悔當時沒有及時與第一區的同志們匯合,一起參加戰斗。
而且,出現的這股國民黨匪軍人數多,裝備也好,看來戰斗力并不差,只可惜他們在解放軍增援部隊趕來之前就溜走了,并沒有任何損失。這會對今后巴江縣的剿匪戰斗帶來困難。
從他們在森林里的表現來,這股匪軍是很難對付的。
情況沒有搞清楚,肖劍心里有點不安。
城里掌燈時分,肖劍出現在了徐亞洲的面前,他“啪”地一個立正,“縣長!”
徐亞洲看著歸來的肖劍,笑著上來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一路辛苦了!”
肖劍有點內疚,“縣長,任務沒完成好,”
徐亞洲拍拍肖劍的肩膀,又朝他上下看了看。見肖劍精神抖擻、氣色不錯,才放心地說,
“你們報告這股國民黨匪軍的情況很重要,我們已經得到了證實,他們就是剛剛在鄰省被擊潰,竄進我縣的國民黨軍某部殘部,團長是傅綱常。雖然吃了敗仗,但這個人很難對付啊!”
“這股匪軍很狡猾,我們沒有追蹤到他們的具體位置,進入森林后,他們消失在這里,”肖劍說著走向掛在墻上的地圖,用手指著位置。
一個警衛員立即將桌上的馬燈拿過來,掛在地圖旁邊的木柱上,徐亞洲認真地看著。
這時公安局副局長彭漢山走進來,與肖劍握了手,一同來到地圖前。
徐亞洲說,“當前,巴江的匪情嚴重啊!”
他指著地圖,“東巴山上,是宋鎮山的反共救國軍,宋鎮山自封司令,手下有五百來匪眾,這是一股慣匪。宋鎮山以前在國民黨軍里面混過,在巴江又有相當的號召力,手下武裝都經過他的訓練,戰斗力不弱。北面白玉山下的永豐鄉一帶,是土匪大刀隊的匪穴,可別小看這股土匪啊,匪眾遍布全縣,是用封建迷信武裝起來的隊伍,頑固得狠啦!”
肖劍點點頭,“我聽說過,”
彭漢山接著說,“土匪大刀隊襲擊我解放軍駐地,殺害解放軍戰士,搶走軍馬,手段殘忍啊!”
“還有原國民黨的一些殘余勢力、分散在各地的地主武裝,以及國民黨特務,都在暗地里動作頻繁、蠢蠢欲動,巴不得卷土從來呢!”
肖劍聽到這里,說,“縣長,現在傅綱常部匪軍運動到第六區附近,劉漢他們很危險,我們是不是要立即采取行動?”
徐亞洲同彭漢山笑著對望了一眼,
“要你回來,就是為的這事,你過來,”說著又回到桌前,警衛員早已加了一盞馬燈,室內亮堂起來。
徐亞洲對彭漢山說,“老彭,你先說說,”
彭漢山讓肖劍先坐下,又給他倒上一杯熱開水,才說,
“我們收到上級轉來的情報,一個代號叫‘灰熊’的我方情報人員,告知一個重要情況,國民黨高層派遣的特派員已經到了鄰省。這個特派員下一步的任務,是要潛入巴江縣,與傅綱常部匯合,然后依托這股匪軍,聯絡巴江縣各路匪眾,成立一個反共游擊軍縱隊,統領巴江縣的各路武裝,”
彭漢山接著說,“這是他們的初步計劃,第一步成功后,再伺機聯絡西南各路殘匪,組成西南救國軍總隊,妄想配合蔣介石重新打回來呀!”
“這個特派員的情況清楚嗎?”肖劍問。
“姓崔,叫崔龍,他直接受國民黨高層指揮,來頭不小啊!”
“所以,我們的任務就是要粉碎敵人的這一陰謀!”徐亞洲接過話,
“巴江縣可是連接西南幾省的要道,是條大動脈,必須要保證它的安全!國民黨匪軍選擇在這里搞事,是有其陰險目的的,只有干凈徹底地消滅他們,才能最終取得全面勝利啊!”
肖劍站起來,“兩位首長就下命令吧!”
徐亞洲招招手叫他坐下,
“別急嘛,心急還吃不得熱豆腐呢。當前,大部隊到了北邊參加一個大的戰役,軍分區所在地鄰縣駐扎的部隊也不多,我們暫時力量還不夠,要等待時機嘛,”他看看彭漢山,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從‘灰熊’提供的情報來看,傅綱常匪部目前立足未穩,急于找到一個安身之地,先實現他們計劃的第一步,所以短時間不會對縣內的目標發動攻擊。倒是要提醒劉漢和其他地區的同志們,對境內的其他土匪不可不防,”
肖劍點點頭,彭漢山又說,
“你目前的任務,就是依靠一切力量,獲得這股國民黨匪軍的動向,盡可能為下步消滅他們提供準確的情報。對了,還有那個特派員崔龍,如果發現他的行蹤,可以立即采取行動!”
“是!”肖劍站起來響亮地回答。
徐亞洲看著這個愛將,心里很滿意。肖劍是從北方和他一起來到這里的。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時期,肖劍都是他的部下。到了巴江,肖劍仍然跟著他,他對肖劍非常了解,也十分信任。
巴江縣永豐鄉。
黑沉沉的一片云,將天空壓得很低。永豐鄉旁的銅鑼壩上,響起了一陣陣密集而沉悶的鼓聲。
在不長的街道上,住著稀稀拉拉的一些人戶,有幾個人手拿銅鑼走在街上,把銅鑼敲得哐哐響,有人扯著破嗓子喊,
“父老鄉親們!都到銅鑼壩看看,樊老神仙要祭旗了!”
聽到喊話的鄉親們,有的搖搖頭嘆氣,有的趕忙往屋里躲。
跟在敲鑼人后面的,是一些手持步槍、手拿大刀的人。他們有的拿著步槍到人家戶門上一陣亂敲;有的一路上吆喝著,看著有人出來,就上前去用刀槍逼著人們前往銅鑼壩。
漸漸地,銅鑼壩的人多了起來,他們圍在壩子周圍,大多不敢言語,默默地朝壩子里看著。
看來這里有事情發生。
永豐鄉地屬剛成立的新政權第五區,由于它離區政府所在地較遠,又地處白玉山下,所以暫時還沒有干部進駐,相關工作也沒有開展起來。這里的土匪較為活躍,多數群眾對共產黨政府了解也知之甚少。
此時,銅鑼壩里旌旗林立,鑼鼓陣陣,武裝人員荷槍實彈,到處閃爍著大刀片子的寒光。
在壩子的周圍,插了一圈黃黃紅紅的旗子,沒有風,旗幟耷拉在旗桿上。壩子里里外外站著青布包頭、黑衣黑褲的男子,手里持著步槍。還有一部分人黃衣黃褲、黃布包頭,他們人人懷抱大刀,個個兇神惡煞。
在壩子的中央,用石頭砌成了一個灶,灶里面幾根粗大的樹木正熊熊燃燒著。在石灶的上面安放了一口大鍋,鍋里的清油正翻滾著油浪,一陣陣油煙騰向空中,令人不寒而栗。
壩子靠北的位置,是一個用土石壘成的臺子,臺子周圍也插滿了旗子。臺子下面是幾面大鼓,幾個黃衣黃褲黃頭的大漢正擂著鼓,發出震人鼓膜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兒,只見鼓點加快,越來越急,咚咚咚咚連成一片,鼓聲響到最密集處,突然戛然而止。
場內的黑衣人和黃衣人立即一個立正,紛紛朝向土臺方向,周圍的群眾一齊順著這個方向看過去。
只見臺上走上來一位手杵一根手腕粗斑竹拐杖的老太太,她身著毛藍布長衫,頭挽發髻,纏上紅色絲帕,外罩青色短褂,一雙小腳,儼似鄉村農傴。
這人看起來六十多歲,全身骨瘦如柴,面部僵硬蒼白,極像一具骷髏。她的腿腳不靈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又像一只瘸了腿的高腳秧雞。
這人就是樊老太,她一上來就拿兩只深陷的枯眼兇巴巴地看著臺下。
樊老太手中的這根竹杖,其實也是她的煙竿。這煙竿看起來十分奇妙,它杵在地上高出她的頭部許多,頂端是鐵制的一個大煙鍋,下頭部分是煙嘴,外面一個白鐵皮子做的套筒套在上面。
但更為重要的,這根竹杖是她的貼身武器。樊老太的一套奪魂棍法耍得十分嫻熟,她舞起棍來,那是刀遞不攏、水潑不進。
永豐鄉村民見識過樊老太的功夫。
據目擊者說,有次在她耍棍時,前后左右各站一個大漢,將手中水桶里的水同時朝她潑去,那水在她那團團翻飛的棍影面前頃刻被擊碎,形成漫天水霧,煞是精彩。待水盡棍停時,樊老太周圍一圈濕地,而她身上沒有粘得半點水星。
又有傳聞說,民國二十四年,在長江上游某縣,樊老太與前來進剿的國民黨某部混戰,她就憑這根竹杖,接連敲碎了十幾名官兵的腦袋,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聞風喪膽。
就在樊老太在土臺上站定后,身邊又多了一位中年女子。
這女人三十上下,身材既結實又豐滿,白衣白褲,腰間系了一條紅腰帶,腰帶上插上一支駁殼槍。她胸前交叉打了兩條黃布帶,在身后背了一把大刀,刀柄處一條紅色的綢帶垂在下面。
這人是樊賽花,她雙手叉腰,神態驕橫。
鼓聲短暫的停了一下,又急促地響起來,一會兒后,只看見樊賽花一伸手,鼓聲停了下來。
一個身穿黒綢上衣,斜挎匣子槍,頭戴“博士帽”的人走上臺去站在前面,用公鴨般的聲音喊了一聲,“祭旗儀式開始!”
周圍人群立即看見有四個人,兩兩各抬一個簸箕上來,簸箕里面分別是兩個血淋淋的馬頭,他們將簸箕放在壩子中央,立定站在旁邊。
只聽臺上那人對著天空大呼:
“有請太上老君!北斗七星!急急如律令——!”
所有黑衣黃衣人的頭低了下來。周圍有的群眾雙手合一,低頭閉眼,口中念念有詞;有的茫然地看著這一切。
臺上那人又扯高聲音喊道:
“玉皇大帝如來觀音在上,今有人間‘大洪龍’(對共產黨的蔑稱)作亂,擾亂帝制,按例當斬,現謹遵帝令,特委派再世菩薩樊老神仙執行帝令——”
全場出奇地安靜,沒有人敢說話。此人說完,站在旁邊,又有一個黃衣大漢站上前來大聲說道:
“鄉親們!大家聽好了!共產黨解放軍犯我家鄉,殺我鄉人,搶我婦女,壞事做盡做絕,大家要和他們斗,見一個殺一個!”
臺下仍是一片安靜。這人又繼續喊道,
“鄉親們,你們不要相信共產黨那套鬼話!不要受他們蠱惑!他們是要共產共妻呀!大家吃虧的日子還在后頭呢!”
見臺下沒有反應,他手一招,“押上來!”
兩個手持大刀的大漢將一個人押了上來,這人渾身是血,身上的解放軍軍服被撕成碎片。
“鄉親們,這!就是共產黨!就是‘大洪龍’!”
周圍的群眾開始交頭接耳,有人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這位被俘的解放軍戰士。
“今天,奉再世菩薩樊老神仙指令,將‘大洪龍’開刀祭旗!今后,凡有私通共黨解放軍的,這就是下場!”
這人說完后退后,先前那人又站上前來,大吼一聲:
“祭旗!”
幾個黃衣大漢擂響了大鼓,場上一片殺氣騰騰。
“騰云駕霧——”公鴨聲音繼續喊道,
只見銅鑼壩里立即燃起了七七四十九堆火,四十九堆黃紙同時點燃,火光熊熊、黃煙頓起、煙霧繚繞。
“雷鳴電閃——”
八八六十四串鞭炮同時炸響,電光閃爍、響聲震天、硝煙四起。
“天神駕到——”
周圍的人看見,不知什么時候,樊老太已經披頭散發。她眼睛翻白、身軀扭曲,手里拿著點燃的一沓黃紙,口中念念有詞,又猛地用嘴一吹,登時火星四射。
一人馬上端來一個盛滿清水的瓦缸放在她面前。只見樊老太念著咒語,突然將未熄滅的黃紙往缸中一插,那紙“嗞”地一聲熄滅了。
“天賜神水——”
又有兩人端來兩個土碗,各舀一碗水,兩個站在解放軍旁邊的黃衣大漢立即走上前,端起來一口氣喝下。
臺上那位黃衣人又走上前來大喊一聲:
“殺!殺掉‘大洪龍’!祭旗——”
在一陣通通通的鑼鼓聲中,這兩人持刀走到解放軍戰士面前,又有兩人上去將他的頭往地下摁,這個解放軍戰士硬是犟著不跪,臺上那人大怒,喝道:
“殺!殺死他!”
一人手持大刀站在這位戰士身后,朝著他的頭猛砍下去——